第111章 祭神节(六)
那女子肤色较深, 面颊的皮肤有些粗糙,应生于气候恶劣的风沙之地,加之她看师岚野的神色有些不一般, 沉云欢猜测她可能来自西北地带。
沉云欢发现这极为微妙的异常之后, 立即转头去观察师岚野, 却见他神色如常,视线也未落在那女子的身上,在纷乱的人群里与沉云欢对视, 哪怕是被人撞了, 也并不关心是谁。
摔倒的那女子腿脚利索地爬起来之后, 瞬间就涌入人群中不见踪影。台下拥挤得厉害,沉云欢等人根本站不住, 奚玉生的护卫守在两侧开路, 几人干脆顺着人流从戏台处离开,逐步行入街道之中。
奚玉生拂了拂衣袖, 将衣裳整理干净,提议道:“这个时间街上的人实在太多, 我们不妨先去玉兰河看看。”
几人并无异议, 既是在街上转着玩,去什么地方都一样, 便跟在奚玉生后头前往河岸。城中的八大主街正是热闹的时候, 也就显得其他街道宽敞稀松不少。玉兰河岸栽满了树, 绿油油的枝叶中坠着大大小小的红果, 远远看去红绿交织一片, 风景宜人。
沉云欢其实在昨日就看见了,京城各处似乎都栽种了这样的树,只是这个河岸尤其多, 密密麻麻连成片。她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这是何树?怎么结的果子这么丑?”
奚玉生抬起手,一片绿叶便从枝头飘落,轻轻落在他的掌心上。他用指尖轻轻捻起,眉眼间蕴起眷恋的笑,道:“云欢姑娘,这是玉兰树,尽管它的果子没有那么漂亮,但是它的花洁白无瑕,如雪如玉。”
玉兰?沉云欢仰头看了看树上的红果,又看了看奚玉生头上那朵玉兰簪花,觉得差别过于大了。
也难怪奚玉生会如此钟爱玉兰花,京城几乎是玉兰独秀,没看见别的花种。
奚玉生觉得颇为遗憾,深深叹了口气,“只可惜你们来得时节不对。京城各处都种了玉兰树,待到三月开春,整个城都会开满玉兰花,随风飘摇时铺得满地雪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美景。”
沉云欢见他一脸失望,便道:“不妨事,明年开春再来一次就是。”
奚玉生听了后便喜笑颜开,这随口而出的约定让他极是欢喜,喊着几人下到河边来,在地上捡石头打水漂。虞暄一定要与沉云欢比在不用灵力的情况下,谁打的水漂更远。
沉云欢好胜心强,昔日在仙琅宗,虞暄不管要跟她比什么她都会答应,如今也一样,便低头在地上找合适的石头。打水漂的石头,最好是扁扁的,能在水上漂好几下,沉云欢第一次玩没有经验,捡了一手滚胖的圆石。
师岚野见状,将手里的石头递给她,道:“这种石头能漂得更远,可助你取胜。”
虞暄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边上,只望了师岚野掌中的石头一眼,就没忍住发出惊叹,随手捻起一个左右翻看,瞪圆了眼睛,“你是在哪捡到的这么漂亮的石头,这形状像是天生为打水漂而长的。”
其他人听到了这声音,马上围来看,将师岚野围在中间。只见他掌心里放着几块扁平的石头,大小几乎差不多。奚玉生疑问,“我为何没有在附近找到这样的?岚野兄,你是在何处捡的?”
霍灼音也忍不住感叹,“我从未见过这么适合打水漂的石头……”
看着这几人的眼神,师岚野微微蜷缩了手指,大有一副不愿意分享的样子。奈何沉云欢慷慨,不由分说地给他们一人分了一个,还道:“这样我们的石头差不多,才更有利于分辨胜出者的实力。”
沉云欢对于比赛向来坦荡,讲究公正公平,师岚野低声道:“分给他们,你不一定取胜。”
沉云欢心说,不就是打水漂,还能有什么难的?她扔到对面河岸都不成问题,决计输不了,嘴上便道:“若是他们能凭实力胜我,我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几人站在河岸边,随着虞暄的一声令下,同时甩出了手里的石头。其他几人都像是老手,扁石头在水面上跳起来,留下一圈圈涟漪,唯有沉云欢的石头,一甩出去就沉入了河中。
沉云欢心不服口也不服,马上要求重赛,这次没再将师岚野捡的石头分给别人。但她很快发现并不是石头的问题,她没掌握好打水漂的技巧,石头仍旧落水就沉。
于是一场持久的打水漂比赛在河岸展开。其中霍灼音技术了得,回回都是她的石头漂得最远,稳居第一。虞暄稍微落后,时常第二,偶尔失误会落在第三,让奚玉生抢在前面,只有沉云欢屡屡垫底,惹得她很是不快,转着圈地在地上搜罗石头。
霍灼音赢了几回后便不再参与,找了处地方躺下来,头枕着手臂,看着天上慢悠悠飘着的云彩。
京城的气候宜人,倒也不算太热,加之已入初秋,风里添了几分清凉。天空极其的蓝,棉白的云朵挂在上方,偶尔遮了日光,时间仿佛也跟着慢下来。
奚玉生也累了,见霍灼音躺在地上,去了她身边盘腿坐下来,问道:“灼音姑娘,你觉得京城如何?”
“繁盛,热闹。”霍灼音用一只手盖在脸上,腔调慵懒。
奚玉生见她似觉得日光刺眼,便往前坐了坐,以自己的身躯遮住了日光,“你从未向我说起你的故乡,较之京城如何?”
“边陲之地,怎么能与皇城相比?”霍灼音淡声道:“况且我已有多年未曾回去,早就不记得它的模样了。”
霍灼音从前跟奚玉生略提过,她已父母双亡,更无亲朋,虽然是鬼阁的成员,但也是无足轻重的存在,这几个月跟随沉云欢等人,也没有收到鬼阁的任何来信。
奚玉生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绣着金纹的衣袖,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光,许久之后才道:“过了祭神节,云欢姑娘恐怕就要离开,前去雪域办大事,我不会再随行,要留在京城。灼音姑娘,你可愿与我一同留下?”
霍灼音抬开手腕,那双稍显明艳的狐狸眼看了看他,含笑问:“何故要我留下?”
“鬼阁终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他们行事张狂,不加收敛,近年来对其不满的仙门越发多,终有一日会将矛头对向鬼阁,你留在里面恐遭波及。”奚玉生嗓音温柔清润,语速很慢,如涓涓细流滑过心头,“你亲朋皆亡,孑然一身,倒不如留在京城,我可照应你,来日你若是不喜欢京城了,想要离开也无人阻拦。”
霍灼音听后还真斟酌了一番,笑道:“倒也是这么个道理,既然如此,我留下也无不可。”
奚玉生听得她的回答,双肩微微一放,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继而莞尔一笑,白净的脸显得格外好看。此时另一头传来沉云欢的笑声,奚玉生转头看去,就见沉云欢捏着石头笑得开怀,喊道:“师兄,师兄!你输了!总算是叫我赢了一回。”
虞暄一脸懊恼,像是为自己的失误生气,细细看来眼睛里全是笑意,转而应道:“是呀师妹,你学什么都很快。”
沉云欢的确高兴得过头,俨然已经忘记如今她不再是仙琅宗的弟子,像从前一样喊着虞暄师兄。她毫无察觉,又捡了石头往河里打,看着石头在水面上连连跳跃,留下一长串波澜。
师岚野站在边上,时而将眸光落在沉云欢打出去的石头,时而凝目看着沉云欢的侧脸,偶尔分神落在虞暄身上些许视线,只是眸中的情绪算不上温和。
清风掠过河岸,从几人的长发和衣袍间穿过,仿佛从很远处带来了街道上的喧嚣热闹,更衬得这里安宁清静。
此后,虞暄再没赢过沉云欢,两人在河岸边比了许久,直到满天余晖才停下。
日落西山,天色开始黯淡,半边天幕染上夜色,是长夜来临的前兆。街上的花灯俱已点亮,放眼望去五彩缤纷,将望不到尽头的街道点缀得极为绚丽。不少百姓都在脸上戴了面具,在主街上汇聚,翘首以盼游神车的到来。
“砰”一声巨响,烟火蹿上天,炸开斑斓的烟花,紧接着便是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站在街上的百姓拍着手发出欢闹声,吵杂的声音如决堤洪流,瞬间将整条宽阔的主街淹没。
这是只有盛世才能见到的场景,奚玉生踩上石阶,站得高,将攒动的人头收入眼底,笑道:“待祭神节最后一日,太子便会站在游神车上,带领百姓走过主街,踩着神仙的脚印,得到福泽。”
沉云欢头一次参加这样热闹的大型祭祀,整个京城的百姓皆参与,另有各大仙门的人在其中,的确是空前盛景。一个国度的强盛与神的关系其实并不大,但祭祀的习俗却从远古时期传承下来,留存至今。
古人拜天拜地拜水,今人拜祖拜庙拜山,皆是信仰神明。
双耳充斥着欢呼的吵嚷声,沉云欢转头看见师岚野站在灯下,明黄的灯将他的周身勾勒出分明的轮廓,薄薄的耳骨半透光,像是整个人都站在仙光之中。
他抬眼,平和的目光投来,与她对上视线,瞬间汹涌的人潮与他有了楚河汉界般的分割,无法融入这缤纷多彩的人间。
沉云欢突然很好奇。倘若师岚野当真不是凡人,又是为何走到这人间来,显然他没有对人间表现出喜爱。
街上人太过密集,沉云欢光顾着抓紧师岚野,很快就与奚玉生等人走散。她顺手买了糖葫芦,分给师岚野一串,两人一边吃着,一边随人群的洪流往前走,将街边的花灯都看过一遍,这才脱离主街,回到暂住的将军府。
却不料虞暄早已在院中等候,见到沉云欢归来,忙起身道:“云欢,你可算回来了,今日玩了一天,还没跟你说正事。”
话音落下,师岚野随后进门,虞暄一顿,继而微微皱眉,“你们同住一屋?”
沉云欢点头,道:“进房说。”
虞暄对师岚野略有忌惮,没有立即动身,朝他身上看了两眼。沉云欢看穿他的心思,道:“无妨,他不是外人。”
虞暄向沉云欢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此事,不可宣扬。”
沉云欢想了想,转而对师岚野道:“我的小人糖吃完了,你再去给我做些吧。”
师岚野绝不会拒绝,只是凉凉地看了虞暄一眼,转身前去厨房。厨房收拾得很干净,灶台下还余下一些柴火,是他今日早起劈的,只给沉云欢做了一顿早饭。
师岚野点上灯,火芯跳跃,将他的影子投映在墙上,漆黑之下,竟显孤寂。他站在灶台前,眸光低落,浓黑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听见另一头传来关门声,与他中间相隔的并非一道门,一个院子,而是沉云欢的防备。
“云欢,此人是何来历,你为何还与他住在一起?”刚进门虞暄给门上施展隔音术,迫不及待地询问。
沉云欢来到桌边,径直给自己倒了杯水,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想了想才回答:“一些不太好说明的缘由,总之我需要他。”
虞暄问:“那你可摸清他的底细了,从前怎么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沉云欢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暂时还没有。”
虞暄极是不赞成,眉头紧拧,“你是不是太疏于防备了?如今你是众矢之的,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你,可千万要当心啊。”
“我当然清楚,他们想害我,有胆子来就行。”沉云欢将脚边的椅子踢过去,道:“向隐哥,坐下来说吧。”
虞暄在她身侧落座,“今日你去皇宫里,可见到大祭司了?”
“见了,她对我用了探魂术,自己遭了反噬,受了重伤。”
虞暄捶了下桌子,气道:“果真如此。”
沉云欢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虞暄神色凝重,沉声道:“六月份宋家供奉天魔之事公之于众,八大仙门曾秘密召开过一次议事。雪域封印的崩坏如此快,与他们供奉天魔脱不了干系,民间一定还藏匿着不少这样的组织,但加固封印一事迫在眉睫,因此临时先派出了一批人去沧溟雪域,我师父便在其中。”
“师父在出发前曾将我喊去,说你习得神法之后便有多方人暗中计划要从你手中掠夺神法。此神法本是天授,传承不得,但自古以来觊觎神法的人实在太多,什么阴邪的法子都能使出来。曾有先例成功过,据说用的便是探魂术。师父知道皇宫的大祭司会探魂术,又听闻你要去京城,便要我叮嘱你千万当心,只是这两三月我一直没有你的踪迹,也唯有今日才能见你,不得已出此下策,给你塞了纸条。”
虞暄气得面皮发红,“没想到皇室竟当真有这种心思,简直可恨!”
沉云欢倒不甚在意,她与皇室究其根本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皇帝虽觊觎她的神法,但大祭司此举失败,身受反噬,皇室最终还是要借助她的力量,雪域此行就万万不能将她撇下了,必然要让她加入。
她略一沉吟,问道:“师伯现在如何了?”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虞暄重重地叹一口气,忧心忡忡道:“月前,我与师父失去了联络,多方打听之后,发现不仅是我,六月那些前往雪域的人,都没了消息,恐怕凶多吉少。也正因如此,皇室才会这么着急在此召集八大仙门十大世家,共议雪域封印之事。”
第112章 祭神节(七)
虞暄摸出一块玉佩, 一黑一白,其中黑的那半块给了沉云欢,道:“这是阴阳玉佩, 其中一块碎裂, 另一块也会跟着破碎。阴玉给你, 阳玉我会贴身带在身上。过几日,我就跟随他们前往沧溟雪域寻找师父,若是我在雪域遭遇不测, 到了必死的地步, 我就会打碎阳玉, 届时你见阴玉破碎,便知我再也回不来, 还望你能知会我的父母。”
沉云欢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虞暄这是交代后事来了。虞家是十大修仙世家之一,虞暄在家中的地位并不低, 恐怕这次雪域之行他是瞒着父母前去,“向隐哥, 雪域我也去过, 只要你不深入,就没那么危险。”
“师父恐遭遇不测, 不论生死, 我都要找到他。”虞暄微微摇头, 神色决绝, 又道:“我生平从各处搜罗来的宝物都放在仙琅宗了, 届时我回不来,就全部给你,你记得去拿。”
沉云欢道:“既然此行生死难料, 你何不跟我一起,我们相互也有个照应。”
“没时间了。”虞暄道:“此次情况与往年不同,雪域封印摇摇欲坠,显然已经有邪魔从中逃出,雪域一带必将危险重重。我从掌门那里听得,此行将会分作三支队伍,前两队用于探路,为的就是要确保最后一队能安然前往封印的深处,完成加固,这关乎天下安危,兹事体大,不得有半点差池。”
虞暄拍了拍她的肩头,露出个宽慰的笑容来,“云欢,你一定会在最后一支队伍中,就让我们这些人为你们探路吧。”
沉云欢紧拧眉毛,满是不赞同,“若真是那么危险,岂非拿你们的命垫路?”
“成大事,必将有牺牲。”虞暄的眉眼被暖色的光芒映照,竟显出无比深沉的坚毅来。他望着沉云欢,与她的眼神交汇,很快神色又温和下来,“云欢,你较之从前真的变了很多。”
“从前在仙琅山,你一心修行,从不与人深交。当初我三天两头上山头找你玩,如此持续了好几年,后来有次我外出除妖重伤,险些丧命,你都没来看我一眼。我痊愈后极是伤心,去问你为何不看望我,你当时说什么,可还记得?”
沉云欢循着他的话思考了片刻,很快就想起来这回事,脑中浮现出当年的场景。那日阳光明媚,她刚练完剑,正坐在草丛上擦拭剑刃,虞暄气冲冲赶来,恼火地质问她为何不去看望自己。沉云欢当然记得自己当时如何回答,她只是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反问:“我为何要去看望你?”
虞暄道:“那倘若我死了呢?”
沉云欢无所谓地低头擦剑,说:“死了就死了呗,难不成我还能让你起死回生?”
虞暄便在她面前气得落了泪,此后有半年的时间未再上山来寻她。如今再想起来,沉云欢只觉得满心迷茫,忘记了当时的自己是如何想法。
虞暄苦笑着道:“我气了半年,后来师父开解我,说你天生七情不足,六欲有缺,是无心之人,并非故意如此,我才释怀原谅。不承想你下山不过半年的时间,已然补足了七情六欲,不仅交了朋友与人结伴,还学会了体贴,早知如此,我便早就偷偷把你带下山了。”
沉云欢从前觉得自己见多识广,但真的下山之后,双脚踏踏实实地站在土地上,才明白自己从前眼高手低,太多太多来自民间的东西,她根本没有见识过,从来称不上见多识广。
她收下了阴玉,对虞暄道:“向隐哥,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在抵达雪域之后,一旦遇上危及生命的危险,立即摔碎玉佩,向我传递位置,同时想尽办法自保,我绝对以最快的速度前去救你。若你应了,我便收下阴玉,若你不应,我就会阻止你去雪域。”
虞暄弯眼笑了,“如何?你还要将我锁起来不成?”
“你知道我做得到。”沉云欢敛着眼眸,声音平静,倒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同时虞暄也明白,她说得出就做得到,从前沉云欢还不会神法的时候,他败在不敬剑下的次数就多得数不清,更遑论现在。
“好,我应你。”
虞暄从房间出来时,看见厨房点着灯,又觉得稀奇。民间有句老话叫“君子远庖厨”,大多男子是不进厨房的,师岚野此人看着倒是不食烟火,没想到钻进厨房便不出来了。他出于好奇,走到厨房门口往里看,就见师岚野坐在灯下,静静地往灶台里塞柴火,火焰的光芒落在他身上,照出一张精致绝伦的脸。
自打春猎会他同沉云欢一同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后,这几个月来,仙门从没有放弃过对他的追查。据虞暄了解,没有一人能查出师岚野的过往,他就好像凭空出现的人,毫无踪迹可寻。
这就非常诡异了,哪怕是民间最寻常的普通人,也能查到父母亲朋,祖上根基,师岚野的过去却一片空白。
虞暄绝不信师岚野是个寻常凡人,此时他悄无声息来到此处,正是试探的最好时机,只要通过观察师岚野在突发情况下本能的反应,就能看出他究竟是真的无能,还是假装无能。
稍作沉思后,虞暄并指一抬,指尖微芒闪过,下一刻师岚野所坐的小板凳便四分五裂,就见他直愣愣地摔坐在地,完全没有半点反应。
虞暄“哎呀”一声,动身进入厨房,快步走过去将师岚野扶起来,道:“将军府的东西未免太过劣质,好端端的凳子,怎么突然碎了?快快起来,没摔着吧?”
师岚野被他捏着手腕,扶着手肘从地上拉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虞暄一边佯装热情地为他掸灰,一边顺着他的脉搏往里探,发现他体内如一潭平静死水,虽气息纯净无瑕,却没有半点灵力。
他微微皱眉,不信邪,又探了一回,仍旧如此。师岚野便安静站着,任他皱着眉捏着自己的手腕不放,也没有半点挣扎。待到沉云欢循声进了厨房,师岚野才开口,“你探查清楚了吗,可找到你想要的了?”
虞暄这才惊觉,匆忙撒开了手,尴尬一笑,“师公子这是哪儿的话,我是想扶你一把而已。你是云欢的朋友,我怎么会对你起疑心?你莫要嫌我。”
师岚野转身,将碎了一地的板凳拾起来,淡声道:“我与她不过相识半载,比不得你与她十数年的师兄妹情分,你对我防备疑虑也属常事,我安敢不满?”
这话说得让虞暄浑身刺挠,瞬间不知如何回应,好像自己当真做了什么恶事欺负了他一样,便道:“这……我帮你将这凳子修好吧。”
“不必。”师岚野将碎木抱在怀中,冷淡道:“我虽不像你们这样有仙术傍身,但修理个东西还是能做到的。”
“我并非此意。”虞暄道:“我只是想帮你。”
师岚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仙长有这份心意,我已感恩戴德。”
虞暄:“……”
沉云欢定眼一看,心知肚明,好好的凳子哪能被坐碎成这样,分明就是虞暄暗中作弄。她拍了拍虞暄的肩膀,对他招手,示意他出来。
虞暄跟在沉云欢后面,走到院门处,还没等沉云欢开口,他抢先道:“此人手段了得,不可不防。”
“向隐哥,师岚野不是有心机的人。”沉云欢眸色极为认真地为他解释:“他素日连话都很少说,不相熟的人更是从来不理,你何故打坏他的凳子?”
这模样落在虞暄眼里,活脱脱像是话本里被狐狸迷了心智的痴呆书生,他压低声音,急急道:“如此反常,那不是更加说明他方才是使了手段吗?”
沉云欢却道:“定是方才你惹他生气了,他才会如此。”
虞暄哀叹,“我的好妹妹,你清醒点。”
“我清醒得很,自有分寸,你不必忧虑我。况且,我尚有命脉拿捏在他手中,不能惹他生气。”
虞暄心中暗道果然如此,沉云欢从来不是愚笨之人,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师岚野此人的邪门,仍旧与他结伴定然是被威胁了。一代天骄竟被拿捏至此,虞暄当下急眼,怒道:“此等大事,何不告诉我?他究竟以什么威胁你?”
沉云欢神色凝重,伸手比画了一下,“你知道仙琅山脚下的镇子里卖的那种缠在棍上的糖吗?”
虞暄自然知道,幼年时没少吃,“小人糖,此物怎么了?”
沉云欢道:“如今是我的续命良药,不可或缺。”
沉默半晌,虞暄才问:“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听说你当初从仙琅长阶摔下去过,有没有痊愈?是不是摔到了……”他抬起手,指了指脑袋。
沉云欢推着他的背,往外行了几步,道:“你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何时出发去雪域记得给我传信。”
虞暄心知再劝也无用,且沉云欢向来是可靠的人,应当自有思量,便也不再勉强,只是到底心有不甘,最后说了一句,“这师岚野就是邪门得很,不管你多信任他,都必须留心他的动向。”
沉云欢点头如捣蒜,藏了几分敷衍在其中,虞暄叹气,与她道别,转头往外走。
谁知面前这路平平坦坦,虞暄才刚走出院门没几步,猝不及防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慌里慌张爬起来一瞧,地上不知怎么多了块石头,绊住了他的脚。虞暄气恼,怒而飞踢,脚趾传来剧痛,没忍住嗷叫一声。
沉云欢探出头,“虞向隐?”
“无事!无事!我就是想喊一嗓子。”虞暄赶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飞快走远。
送走虞暄之后,沉云欢进了厨房,见师岚野站在灶台前,搅拌着已经熬得黏稠的糖汁,破碎的板凳堆在墙角,像是被遗弃了。
她将碎木板拾起来,掌中凝出微弱的光芒,丝丝缕缕的赤红飘出,将碎木板慢慢拼接起来。厨房中极为安静,柴火燃烧和冒泡泡的糖汁偶尔发出轻微声响,沉云欢半蹲在地,看着恢复如初的板凳,说道:“虞向隐生性警惕,他是与你不相熟才会如此,对你并无恶意,你别生气。”
片刻的沉默后,师岚野低声道:“你们师兄妹一条心,防备我这个外人情有可原。”仿佛真的很大度,话中充满着原谅。
沉云欢一琢磨,感觉话里有话。平时师岚野并不会这样,偶尔生点小气,很快就自我开解,恢复如常,冷漠之下偶尔泛起波澜也是正常,只是这次翻滚起水波来,怕是气狠了才会如此。
“话不能这么说啊,我早就不是仙琅宗的弟子,哪里还有什么师兄?况且当初你在山上被欺负,我将你带下来后,可曾再有过人欺负你?若是我将你当成外人,又何必日日与你在一起。”沉云欢啧了一声,佯装不满,批评道:“你不要小人之心。”
师岚野不提她先前三番五次说要分离,也不提她掌心里攥着从张元清那里得来的咒文,只转头看着她,目光直勾勾,“这么说,是我多虑了,你对我本没有异心。”
“自然。”沉云欢坐上小板凳,仰头看着他,笑得双眸弯弯,“都是误会,幸好我比较大度,不与你计较这些,换个小心眼的人,怕是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师岚野眸光晦暗,凝望着她,“那你起誓。”
沉云欢没料到他来这一招,愣了愣,“什么?”
“你起誓。”火光为他的侧脸镀上金芒,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密密的剪影,流光掠过唇上的水润,只听他轻声道:“今后不论何时、何地,你都要对我保持绝对信任。”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不掺杂任何情绪在里面,却无端显得锋利,好似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极重的力量。
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火光摇曳,不算宽敞的厨房之中,两人隔着三两步的距离对视。沉云欢望着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深不见底,藏着太多无法窥探的东西,但她只思考了片刻,便爽快应道:“好啊,我起誓。”
“我沉云欢,今后不论何时、何地,都会绝对信任师岚野。”
她说得太快,太不正经,像是随意出口,不会兑现的虚假诺言。但师岚野却没再说话,像得到满足那样转身过去,挑着黏稠的糖开始为她制作糖棍。沉云欢搬着小板凳坐在了灶台边,与他的影子融在一起,她闻到这些糖被熬出之后散发出来的甜腻的香气,盯着他熟练地将糖一圈圈缠在小棍上的动作,眸光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期待之色。
这是非常考验耐心的事,师岚野要先用小刀削出大小长短都相同的小棍,还要将糖缠得紧密,最后包在油纸之中。他不依靠任何灵力,纯用双手制作,因此要耗费很长时间。沉云欢塞了一根在嘴里,坐着等,等到后来困了,竟然倚着他的腰身打起瞌睡。
月光被薄雾遮掩,京城彻夜不息,主街上充斥着鞭炮烟火,欢声笑语。将军府的一角却寂静无比,柴火熄了之后,师岚野将边上堆叠成小山的糖棍收入万物锦囊中。他身体稍稍一动,沉云欢立即就醒了,揉着困倦的眼睛,拖着慵懒的长腔,“做完了?”
师岚野应了一声,半蹲下来,从下方微微仰头看她。她像是实在困得厉害,眼睛睁了一刻,又立即合上,身体微微晃动,在睡意中维持着平衡。
沉云欢的能力实在太强,肩上又背负了太多,遇到危险时下意识成为别人的依靠,因此也就让人忽略,她不过也才十八岁,面容还有些未脱的稚气,只有在这种半睡不醒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
师岚野轻声问她,“我带你回房?”
“嗯——”沉云欢应着,身子往前倒,被师岚野展开双臂接住,像从前在山间那座小木屋里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那样,将她从小板凳上抱起来,让她枕着自己的肩头,带着她出了厨房。
云开月明,洒下一片银光,院子地面好似水一般亮。师岚野抱着她缓步走过,相贴的影子落在地上,好似亲密无间。
第113章 太子祭神(一)
得益于奚玉生周全的游玩计划, 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在接下来的四日几乎没有闲暇时间。好在京城里的热闹事非常多,倒不至于无趣疲累,偶尔玩累了, 奚玉生便会跟在师岚野的后头, 跟着回将军府, 蹭一顿师岚野做的饭食。
听闻太子已经回京,楼子卿忙于朝中事务,整日脚不沾地, 倒是鲜少能与他碰面。其他时间, 四人便在城中闲玩, 虽然走到最后总是会变成师岚野与沉云欢、奚玉生与霍灼音两两分组,但仍不能打消奚玉生一大早就来将军府候着的热情。
等沉云欢再次进宫, 祭神节已剩下最后一日。
永嘉帝在皇宫召开了宴席, 称作“宴仙会”,沉云欢应邀, 带着师岚野前去宫中赴宴。夜晚的皇宫张灯结彩,挂起鎏金的灯笼, 极是奢华。
沉云欢料想今夜的宴席意义非凡, 换以盛装出席,进入辉煌的大殿之后, 便看见八大仙门之首赫然在列, 其后便是九大世族之人, 放眼望去, 整个大夏赫赫有名的人物几乎都聚集于此。
殿中还算热闹, 虽无喧哗笑闹声,但众人皆在闲语,气氛并不凝重。
沉云欢一脚踏进去, 殿中不算嘈杂的环境瞬间又安静不少,凝聚起来的视线如有实质,落在沉云欢的身上,稍显炽热。
几日前那回见面,这些人坐在高台之上,自持身份难掩周身的傲慢,而今再见,沉云欢与他们站在同一高度,那些人藏于眼底的窥探,惊艳尽数显现,再也不见轻视。
宫人在前头毕恭毕敬地带路,沉云欢目不斜视,泰然自若地跟在后头,一路往前,座位被安排在极其靠近龙椅的地方,对面则端坐着正在喝茶的沈徽年。
沉云欢视线掠过一眼,觉得沈徽年在从前年轻的时候并不这么总端着架子,许是因为现在年纪大了,才总是维持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或许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这样。沉云欢正想着,身边的空位落了座,她转头望去,发现是晏少知。
不同以往,今日的他并未以白眉白胡易容,以本相露面,只是眉眼微沉,神色相当凝重,一筹莫展的样子。他瞧见了沉云欢,只略微问了几句这几日在京城玩了什么,但从脸色上看,他并无闲聊的心情。
沉云欢没有多问,应了他的话之后就安静坐着,静静观察着殿中的其他人,觉得气氛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她侧头,歪着身子朝师岚野凑近,几乎贴在他的耳边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场宴席十分奇怪?”
师岚野轻抬眼皮,似乎早就察觉并且已经想好了答案,就等着她来问,“像一场丧事。”
“丧事?”
师岚野曾经见过民间办丧事,许多人为悼念一个人的死去齐聚一堂,哭声和笑声交汇。主人家分明在为年纪轻轻的亡人而伤心,却还要笑着招待前来奔丧之人,往往这种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虽然面上是笑,但眼里有着化不开的哀伤和忧愁。
殿中的所有人皆是如此,答案显而易见,师岚野声音淡漠道:“他们得到了不太好的消息,在为此忧虑。”
虽然沉云欢不知道,但多半也能猜出来。修仙之人在人界享有一切上好的资源的待遇,概因他们肩负着守卫人界安宁,斩妖除魔的重任,而今雪域封印的事已然火烧眉毛,危难当前,他们必然要顶在前面,以血肉之身填补破碎的封印。
虞暄说六月份前去雪域的第一支队伍已完全失联,下落不明,他坚持要去寻人,信任师父仍有一线生机,实则在殿中这些人的心中,已是十死无生。
紧接着就是第二支、第三支,坐在殿中的这些人将被分作几队,前赴后继地前往沧溟雪域,投身凶险万分之地。或许他们已经明白这注定是条不归路,往前便是必死的结局,却仍不能退却。
连晏少知都这般模样,显然是雪域那边又有了更紧急的状况,恐怕吃完这一顿晚宴,这些人都要从京城动身。
沉云欢的指尖捻着一张油纸,将它折成各种形状,尖利的牙齿将充满甜意的糖棍咬得满是牙印,无法对这些人的忧虑感同身受。
随着宫人一声高喊,永嘉帝入殿,所有人同时起身,拱手向皇帝行礼。
沉云欢抬眼望去,就见永嘉帝比之前几日竟有不小的变化。他的神态疲老许多,面色也苍白泛青,的确如民间所言有大病之态,只是上次见他还中气十足,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却是不知为何在这短短几日变化这么大。
永嘉帝笑着摆手,踩上台阶坐在龙椅之上,叫众人坐下,吩咐人上了美酒佳肴,再以管弦之乐为辅,开始了宴会。
宴上众人举杯同饮,欢笑声比方才多了一些,随着皇帝说起当年旧事,众人才像是打开话匣子,纷纷忆起往昔。往前数个几十年,在座的各位也都是大夏的风云人物,那些纠缠在他们身上的爱恨情仇,风流往事,随着年岁的推移都已淡化,今日再提起,好似又回到当年般,就着酒水吵嚷得热火朝天。
谁也没提沧溟雪域之事,好像这就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晚宴。
沉云欢无人闲聊,只默默地吃着菜,偶尔抿一口酒,倒也闲得自在。
宴席将散时,永嘉帝举起酒杯,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苍老干哑,“诸位仙长。这大夏的盛世,人界的安宁,便交托你们了。”
言笑晏晏的气氛一哄而散,众人陆续起身,手中端着酒杯,逐一应声后,将酒一饮而尽,场面竟是说不出的沉重肃穆。
永嘉帝喝了酒后猛地咳嗽起来,面容涨得通红,贴身太监忙上前搀扶,却见他摆摆手,没再说话,自龙椅走下来,离开了大殿。
众人开始离去,方才的热闹尽数消散,沉云欢捻了颗花生米进嘴里,对晏少知道:“前辈。”
晏少知自然猜得出她喊着一声是为什么,道:“随我来吧,正好我有些事要交代你。”
沉云欢起身跟在晏少知身后,回头看了一眼师岚野,确认他也跟上了,这才出了大殿。
晏少知一路无话,将她带去自己的住处,方一进门,屋中飘在空中的灯盏便亮起。
“云欢,你在第四支队伍中,同行的是仙琅宗、万剑门,以及兰陵崔氏、咸阳贺氏,另配了各大世族中的顶尖高手协助。”
沉云欢问:“修补封印,这些人够吗?”
“不。”晏少知脱下外衣,对师岚野做了个请坐的姿势,道:“你们是负责求援。你虽然修习神法,但对法阵之门并不精通,修补封印用不着你。”
师岚野在桌边坐下来,安静得像一尊白瓷人偶,一言不发,毫无存在感。
沉云欢对于别人给自己分配的任务并不作表,只道:“雪域又有新的情况了?”
晏少知来到一面墙前,抬手往墙上一按,刹时间丝丝缕缕的白光飘散出去,很快就凝结成画面。画面之中是大片的雪,隐约能看出厚重的雪层之下掩埋的狼藉。
“昨夜雪域大震,在山上堆积了千百年的雪层有部分塌陷,建在雪域的万法殿倒塌,被埋在雪下,驻守万法殿的人皆已确认死亡。”
“被雪埋死?”
晏少知说道:“妖邪所杀。”
沉云欢当下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先前人人都说雪域的封印摇摇欲坠,但到底没有亲眼看见邪魔跑出来,因此都以为像往常那千百年来一样,有一根弦仍在绷着,然而雪山大震,驻守万法殿的修士皆死,足以证实封印的的确确裂开了。
晏少知:“神山之下镇压了万千邪魔,一旦封印破碎,势必山河崩塌,生灵涂炭,人界易主。”
显然已经没有时间,不可再于京城耽搁,沉云欢问:“我何时出发?”
“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第二件事,你须得在京城多留几日了。”晏少知转过身来,说话间,背后墙面上的景象变幻起来,映照出万象仪的模样。比之沉云欢前几日所见,万象仪上的光芒几乎消失,正快速转动着,像是崩坏的模样。
沉云欢皱起眉毛,“怎会如此?”
“万象仪在当年被打造时,取京城风水气运为运转核心,近百年来从未出现这种状况。”晏少知长叹一口气,眉眼间是乌云密布般的愁色,“京城,恐大难将至。”
第114章 太子祭神(二)
沉云欢见他如此, 不由得宽慰两句,“前辈是不是多虑了?这几日我都在京城街上游玩,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况且京城不是有号称天罩的四象法阵, 坚不可摧, 能出什么大事?”
“大夏数百年, 每一代天机门掌门都竭力守护万象仪,只因万象仪与皇城气运相连,一损俱损。如今万象仪异动, 我却探查不出问题的根源, 是我无能。”晏少知敛起失落的神色, 转头望向沉云欢,诚恳道:“如今雪域之行迫在眉睫, 明日过后, 城中诸位修士便会离开,我也只能拜托你多留几日了, 待我找到事情的源头,就有解决的办法。”
沉云欢倒不是想要推却这份委托, 只是晏少知口中的“大难”, 可不仅仅是出现一两个邪魔那么简单,他一定意识到了这次情况的严重, 所以才难以遮掩脸上的神色。
若真有撼天动地的浩劫, 多她一个人, 又能改变什么?
许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晏少知又开口, “云欢,你可知我为何每年都要去找你下一盘棋?”
沉云欢微微摇头。
“我生来是天缺命,注定孤苦、无后, 因此我在玄道极有天赋,幼年还未入玄道时,我看谁一眼,便能知道他明日要做什么,回到什么样的遭遇。后来入天机门修习,学得神演天机后,任何人在我眼里都一览无余,我若想看此人何时生,何时死,在想什么,要做什么,都只需要动动手指。”晏少知点了点她,道:“唯有你,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看透。”
沉云欢轻扬眉尾,面上并无惊讶之色,显然是早就猜到。
“为此,我每年都会找你一次,邀你下棋。你的下一步棋我永远推算不出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持续如此,发现不论我在玄道如何提升,都窥不得你命格上的半分。”
晏少知得出结论,“我认为你不属于人间。”
“我不属于人界?那我是什么?”沉云欢觉得好笑,没忍住弯了眼睛,道:“妖还是仙?”
晏少知神色认真,并非说笑,“是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守住大夏,守住京城。”
沉云欢望着他,面上浮现些许无奈,好半晌之后才微微摇头,“前辈,你糊涂了呀。”
她若不是凡人,何来一身凡骨?若不属于人界,又为何化作星芒出现在万象仪之上?她比谁都清楚,她不过是一个凡人。
晏少知没应声,他知道沉云欢说这话是何意,只是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所有仙门都以雪域封印为首要重任,京城无人看顾,留下沉云欢守在此地,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应对。就算沉云欢是凡人,她的命格与天下人都不同,无法探测,也足以说明她的特殊。
“我会留在京城。”沉云欢问:“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晏少知:“无须改变现状,你只像前几日那样便可。”
沉云欢想了想这几天的活动,几乎全天都是在街上游玩,但晏少知既如此说,应当有他自己的安排。她不再多问,颔首道:“那我便随时听调了。”
晏少知道了谢,又侧头看了师岚野一眼。这人从进门开始就一句话没说,静静地坐在边上,像是与什么事都不相干,游离在世事之外。唯有沉云欢身上牵了一根线,连接在他身上,才让他得以踩在尘世之中。
察觉到晏少知的目光,师岚野微微抬眼看来,与他对视。
刹那间,晏少知从他的眸中看到了什么,像是一种他寻求了很多年的谜题终于有了答案,让他猛地失神。
片刻后,师岚野淡淡地收回目光,仍目视着前方,状似发呆。
沉云欢喊着师岚野离开,走到殿门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看见晏少知将手掌贴在墙壁上,望着画面里飞速转动的万象仪,眼中涌出无尽的悲伤,低声喃喃,“难道大夏覆灭,当真是不可改变的结局吗?”
殿门闭合,沉云欢收回目光,抬头一看,不见月光,只剩下繁星支撑着无边夜幕,仿佛昭示着风雨欲来。
城中仍旧欢声笑语,轰轰烈烈地庆祝祭神节,沉云欢一边走,一边闲聊似的问身边的人:“我们是回去休息,还是再去街上转转?”
师岚野道:“你若是不放心,那便去街上走一走。”
“不放心?我怎么不放心了。”沉云欢并不太想承认,“这京城高手如云,除四象法阵之外还有天机门守卫,皇室每年招揽那么多能人异士也不是吃白饭的,就算真有什么事儿,也落不到我的头上,更何况皇帝还妄想在我身上掠夺神法,我为什么要那么尽心尽力帮他守京城。”
师岚野顺着话问:“那你为何留下?”
沉云欢道:“不过是看着晏前辈的面子罢了。”
师岚野微微摇头,对她的话不赞同,又道:“因为你喜爱此地。”
“无缘无故的,我为何要喜爱这里。”沉云欢哈哈笑了几声,觉得此话荒谬,她自打能下山除妖之后,天南海北地不知去了多少地方,从未觉得自己对哪个地方有偏爱。
要是非要挑出一个她喜欢的土地,她觉得应当在滇州,至少那里生了漫山遍野,各种各样的菌子。
师岚野不与她争辩,因为他知道,即使沉云欢有时会口是心非,说出的话与心里的想法不太一致,但最后总会做出从心的决定。
果不其然,很快就听她道:“不过你瞧着倒是很喜欢京城,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倒是可以多对此地上些心,今夜再巡逻一番。”
沉云欢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师岚野眼底里荡开的轻浅笑意。
两人出了皇宫后,行入主街,走了一个时辰,待到夜已深,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沉云欢才打着哈欠,揉着困顿的眼睛与师岚野一起回了将军府。
隔日天还没亮,一记洪亮的钟声敲响,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被一阵穿过京城的风送至城中各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里。
正呼呼大睡的沉云欢被这钟声敲醒,倏尔睁开双眼,腾地坐了起来,眼角还残留些许困倦,满脸迷茫。
她只刚一动,师岚野也跟着睁眼,双目清明如水,没有半点惺忪,似乎根本没有睡着。
第二声钟响悠悠传来,沉云欢翻身越过师岚野爬下床,手忙脚乱地蹬上鞋子披上外衣,嗓音还有些沙哑,“去看看怎么回事。”
出门时天空还灰蒙蒙一片,余下些许星芒未散,晨起的空气清洌,清风拂面而过。主街站满了人,在中间留出宽敞的道路来,两边堆积得几乎没有落脚之地,嘈杂的声响如一场暴烈的大雨,处处都是热闹之景。
今日是祭神节的最后一日,皇帝将带领皇后太子,以及前朝百官祭神,全城百姓恭送祭车出城。这场面极为宏大,沉云欢看见那祭车建造得极致华丽,两边雕刻了七色祥云和栩栩如生的瑞兽。
头车里坐着帝后和太子,明黄色的纱帐一重又一重,遮掩了里面的身影,隐隐看出帝后衣着华贵无比,太子则戴着面具。后头的跟车上则站着队形整齐的文武百官,身着蓝黑交织的盛装,人人神色庄严肃穆,直视前方。
另有千百禁军护卫在两侧开路,百姓纷纷跪地而拜,高呼吾皇万岁,鞭炮声跟在后面炸响,祭车缓缓而过,从主街行至城门。
沉云欢随着人潮前进,跟出了城门之后,许多百姓都止步回去,她则召刀而飞,带着师岚野继续往前。祭车行了半个钟头才停下,沉云欢站在半空往下看,见这地方十分辽阔平坦,当间建造一座祭台,上方摆着一尊大鼎。
往正北的方向眺望,则能看见视线的尽头有高耸入云的山峰,云雾缭绕,不见真容。
她收刀落地,看见永嘉帝下了祭车,跟在他身后的是端庄雍容的皇后,太子落在最后。沉云欢此前听闻了关于太子的传说,眼下由不得多看两眼。
太子身形清瘦,身着明黄色长袍,戴着面具,不知是用了特殊的法器还是什么原因,沉云欢并未在他的身上感知出特别的气息,好似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
她不由得开始怀疑那些关于太子的传闻不过是京城人闲得太厉害,以讹传讹编出来的故事。
其后便见永嘉帝牵着皇后走上祭台长阶,太子落后一步,再往后就是昨晚在皇宫赴宴的诸位仙门魁首,世族修士。文武百官站在祭台下,并未跟随,禁军守在外侧,场面浩荡壮观。
日出而云霏开,东方的天际吐出一抹金色的白,眨眼间整个天幕跟着亮起来。浑厚的号角吹响,数百大鼓在刹那同时敲起,声音好似震天撼地。祭祀的大鼎中点起火焰,永嘉帝手持高香点燃,其后大祭司带领司命宫子弟念诵咒文,吟唱祭神曲,清脆的声音融入号角鼓声之中,传遍辽阔大地。
文武百官齐齐撩袍跪地,八大仙门之首及九大世家修士低下头颅,拱手作揖,皇帝高举焚香,虔诚三拜。
一拜:“人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二拜:“凡人消灾解难,邪祟不侵。”
三拜:“大夏长盛不衰,山河永宁。”
沉云欢站在晨风之中,将眼前这震撼人心的场景收入眼中,各种声音交织入耳,像海潮灌入了心底,难以抑制心中涌起的澎湃。
她失神喃喃:“他们在拜谁?”
师岚野眸光平静,视线徐徐往前,落在远处的高山之上,淡声道:“山神。”
第115章 太子祭神(三)
人界的山峰千千万万, 数之不尽,但不是每座山都有山神。
民间大多占据山头的都不足以称之为“神”,不过是灵气幻化而成的精怪, 凡人不知其真相, 便也稀里糊涂地将其供为山神, 因此山神在人界遍地可见,几乎稍微高一些的山都有这种东西。
然而真正的山神,诞生的条件极为严苛, 首先一定要是巍峨而灵气浓郁的高山, 山上生机茂盛, 孕育无数生灵,持续千百年。其次还要有一代又一代的凡人以香火供奉, 在这绵延数年的信仰之中应运而生, 才为山神。
凡人拜山的习俗自古时期流传下来,时至今日, 人们依旧对高耸入云的山峰抱有敬仰和畏惧。
浩大的祭神仪式结束后,应邀而来的仙门修士陆续离去, 或是乘着灵舟, 或是御剑飞行,前前后后地从沉云欢的头顶掠过。
她仰着头, 看见沈徽年抬手轻动, 像是随手捻了一朵云似的踩上去, 薛赤瑶则召出灵剑紧随其后。先前她当众砍断不敬剑, 没过多久薛赤瑶的手中就换了一把新的宝剑, 光从品相上看就属上等灵剑,先前沈徽年对这位新徒弟极是喜爱、器重。
可人人都说沉云欢是沈徽年最得意的弟子,也不过才是去年的事。此次在京城见面, 她这位前师父未曾在她身上多看一眼,似乎从不相识。
沉云欢倏尔抬手,摸了摸心口,若有所思。
师岚野将她的神色和动作看得分明,见她发愣许久,才忍不住开口问:“你对仙琅宗还抱有留恋?”
沉云欢回过神,瞧了师岚野一眼,旋即摇了摇头,又望向沈徽年离去的方向,缓声道:“我在仙琅宗失去的东西,迟早要夺回来。”
师岚野并不在乎她要去抢夺什么,也没有好奇她的雄心壮志,得知她并未留恋仙琅宗后,他像是放心下来,眼底的郁色散去,神色稍显晴朗。
皇帝回了祭车,带领文武百官返回京城,街道上的人较之先前少了一些,但依旧将街道两边围得满满当当。天已大亮,沉云欢收到虞暄传来的简言,言明自己已经动身前往雪域,沉云欢回了一句“万事小心”。
她醒了之后也没了睡意,干脆在院中练刀,时不时去看一眼在厨房忙活的师岚野。
祭神节的最后一日,会以太子游街祭神来做结尾。夜晚降临时,太子便会站在祭车上,举着高香行过那条传闻从前有神仙走过的主街,京城的百姓认为他们的太子殿下能将祈祷之言传递给神明,因此跟在祭车后踩过神明的脚印,就会获得神仙的赐福,从此少病少灾,身体健康。
黄昏时奚玉生找上门来,兴冲冲地带着霍灼音和楼子卿,敲开了沉云欢的门。
他今日尤其高兴,一双桃花眼盛满笑意,白俊的面容如一块无瑕美玉。不知是不是为了庆祝祭神最后一日,奚玉生的衣着相当华丽,一身杏黄的衣袍明媚晃眼,头戴赤红长缨金冠,脚踩金银祥云锦靴,一支玉雕的白玉兰别在腰间。
黄昏的灿阳落在他身上,仿佛到处都是亮闪闪的,是完完全全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小少爷。
奚玉生向她拱手作揖,“云欢姑娘,今夜太子祭神,是将心愿传达给神仙的最好机会,你的心愿可想好了?”
“当然。”沉云欢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晃了晃,“都在这上面了。”
奚玉生一看,隐约瞧见纸中满是字迹,惊讶道:“这么多?可否能给我瞧瞧?”
“那可不行,我听你们京城的人说,将愿望写在纸上投入太子的祭车里,被太子亲手焚烧,那些愿望就能化为信,传到天上去,寄给神仙。”沉云欢将手往后一扬,翘着嘴角噙着浅笑,“若是给你看了,愿望不灵验了怎么办?”
奚玉生一本正经地教育道:“城中许多传言真假难辨,不可尽信,灼音姑娘就没写愿望。”
霍灼音耸耸肩,“无所愿。”
楼子卿道:“沉云欢,你在听说那些传闻时为何不听全?只有孩童才会将愿望写在纸上投入祭车,以盼望平安健康长大,大人则会将祈愿写在天灯上,让天灯带去天界。”
沉云欢倒是确实没听到这后半句,将愿望纸又揣回了怀里,心说大不了她扔祭车之后再把心愿写在天灯上。
几人吵吵闹闹地出了将军府,待行到主街时,天已然落下夜幕,满街的花灯点亮,沿着街道摆放,像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华丽长街。
皎洁的月亮之下,已有稀稀拉拉的天灯在空中飘起,朝着上方飞去。街上熙熙攘攘,较之前几日竟更加热闹,仿佛这祭神日最后一个夜晚,使得百姓的情绪都高涨。
沉云欢看见主街的确聚集了许多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虽然有些孩童的衣服并不华贵,但干净整洁,个个手里都捏着纸球,或是红布条,翘首以盼等待着太子的祭神车。
听别人说,去追祭神车的大多是孩子,几乎没有大人参与,无非是想将平安健康的心愿留给自家小孩。这些话从沉云欢的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就冒了出来,她默默掏出自己的愿望纸,已经准备好太子的祭车来了之后去跟车。
她对神明没有任何祈愿,写在纸上的内容,有一些是为师岚野写下的。类如“厨艺更加精湛”“不要总是生闷气”“偶尔与人多说两句话”等,另有一条分给了当初在仙琅山脚下的镇子里,卖小人糖的老人。
沉云欢在纸上写道:做出了如此美味食物的人,应当康健百年。
发愣间,太子的祭神车来了。车身整体雕琢成仙鹤的形状,两边的大翅膀各挂着半大的钟,轮子转起来时,钟声敲响,发出浑厚低沉的声音,犹如神仙的脚步落在尘世,传入百姓的耳中。
太子换了一身装束,却仍是明黄的颜色,外面披了一层雪白的纱衣,状似鹤羽。他面上覆着面具,双臂微展,身后立着两盏明亮的灯,照得他周身发光。
“太子来了!”“是太子殿下!”“祭神车来啦——”
街道顿时涌起海浪般的喧哗,所有百姓朝着祭车上的太子招手欢呼,扔上鲜艳的花朵,摆出恭敬的姿态迎接。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有人从沉云欢的面前跑过,高举着手里的面具左右挥舞,歇斯底里地高喊:“您摸一下面具!这是我亲手做的——”
他有些矮小,很快就被人潮淹没,刚挤进去就被推出来,摔倒在沉云欢的面前。
“这里有人摔倒了!快疏通一下。”奚玉生赶忙对身旁的护卫吩咐,几步上前将那人扶了起来,温声询问:“可有摔伤?”
沉云欢这时候才看清,那男子便是她刚来京城的那一日,卖她面具的摊主。他手里拿着的,正是当时挂在最上头不卖的太子面具。
他人摔在地上,面具却没脱手,紧紧地攥着,起身对奚玉生道:“多谢您了。”
奚玉生:“此处人多,切莫再往里挤了,当心伤着。”
“我这不是想让太子摸一下我做的面具嘛。”他笑着道:“太子殿下是我们大夏的福星,能让我沾点福气,这辈子也值了。”
奚玉生弯着眼眸笑了笑,目光落在面具上,道:“这是你亲手所做?看着倒是精致,可否让我瞧瞧?”
那人见祭神车围满了人,争前恐后像是饿了几百年没吃东西的鱼突然被人喂食一样,自己这小身板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了,便十分大方地将面具递给奚玉生,还自谦道:“不是多精湛的手艺,勉强过眼。”
奚玉生接过面具,指尖顺着上面的花纹摸了摸,随后笑道:“这手艺当真是了得,有心了,太子若知自己如此受喜爱,定然也是开心的。”
“哪儿的话,有这位太子殿下,才是我们京城百姓的福气呢!”那人将面具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向奚玉生道了谢后,便用双臂护着面具钻出了人群。
沉云欢将视线收回,又看了看车边围着的人,惊叹,“原先知道京城百姓爱戴太子,没想到竟到了这份儿上,简直当成在世神仙供着了。”
“可不是吗?”楼子卿哼笑着道:“当初不是太子冒着雪灾前去求神,京城就被整个儿埋了。那年的雪下得比楼都高,太子才十岁,就能独自一人从皇宫前去郊外的庙里,若不是活神仙,谁能做到?”
沉云欢想了想,非是吹牛,只是在陈述事实:“我能啊。”
楼子卿失笑道:“沉姑娘,这世间能跟您比的人,能有几个?”
沉云欢不再说话,瞧见路边还有卖糖葫芦的,便跑去轻车熟路地摘了两串。这几日只要一上街,沉云欢就会跑去买,因为师岚野虽然爱吃此物,却从不主动去买,沉云欢体谅他沉闷的性子,主动帮忙。
她已经对这样酸得腮帮子疼的食物吃腻,比起山楂果的酸甜,她更喜欢吃纯甜,因此每次买了之后,她只吃两颗,就将剩下的扔给师岚野。
他会全部吃完,就像往常每一次捧着沉云欢吃不完的饭碗那样。
沉云欢就这么走了一会儿的工夫,等她举着两串糖葫芦回来的时候,奚玉生和楼子卿等人已经不见踪影,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师岚野一人站在原地。
沉云欢顺手将其中一串递给他,左右张望寻找,“他们人去哪了?”
师岚野道:“被人潮推着先走了。”
沉云欢咬了一颗山楂果,想起前几日也有同样的状况,忍不住疑问,“你说这京城的人走路,是不是特别喜欢伸长双手推着别人走?怎么每回跟奚玉生他们在街上闲玩,总能被人群给冲散呢?”
第116章 太子祭神(四)
随着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巨大的烟花在夜空炸开,散落七彩光华,太子的祭神车终于开始游街。
就见他点燃三炷香捧在手中, 笔直地站在仙鹤车上, 面前是一方供台, 上面摆了一排香炉,每一台香炉上都插着三炷香。线香散发出缥缈的烟雾,缭绕在太子周身, 好似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在青烟之中。
往后便以铁链将几辆车连接起来, 车的两侧插着各种各样的旗帜。听身边的百姓所言, 这些旗子来自归顺大夏的附属国,还有一部分是早年间永嘉帝征战沙场, 保家卫国时灭亡的反叛小国, 如今几十年过去,那些破了皇城的小国早已不在, 只留下一面旗子,被当作皇帝的功勋。
祭车开始往前行, 两边鹤翅挂着的钟轻晃起来, 发出叮咚声响。半大的孩童一拥而上,欢笑地奔跑上去, 跟上了车的尾巴。他们将手里写着愿望的纸、竹板、麻布争先恐后地往车上扔。
沉云欢早就准备好了, 见状便将糖葫芦往师岚野的手里一塞, 飞快地跑上去, 极是自然地融入了孩童的队伍当中。她从怀里摸出了一早就准备好的愿望, 学着孩子们的模样,正要将纸往祭车上扔,就听身边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只有小孩子的愿望才会灵验, 你已经是大人,不能再往车里扔愿望了!”边上有个小少年,脸上生了块很大的胎记,面容丑陋。他仿佛对沉云欢这个大人出现在此处极为不满,臭着脸对她大喊。
沉云欢压下眉毛,满脸不爽,“什么?只保佑小孩,那算哪门子神仙?”
小少年又道:“阿娘说,只有小孩才能踩中神明的脚印。”
沉云欢道:“我也是小孩子,只是长得比较大而已,谁规定了只有长得矮的才叫小孩?”
“你骗人!”那小少年气得跺脚,道:“你满口谎言,还对神明不敬,愿望一定不会灵验!”
沉云欢一听,登时凶相毕露,“黄口小儿,你知道这愿望我想了多久吗?大家都是一起扔上去,凭什么你的就能灵验,我的灵验不了?”
小少年见她这一瞬间的表情凶得不行,心中有了些惧,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反正你的就是不行,就算你把愿望塞到太子殿下手中,也没有用!”
妙哉。沉云欢眼睛一亮,心说这好主意她怎么没想到呢?
少年看见她抬起手来还以为要揍自己,连忙用双手抱住脑袋怕挨揍。却不想面前这人只是掏出了一副蓝色的面具扣在脸上,倏尔一跃,竟生生踏着空气跃至高处,连着在空中踩了几步,赤红的衣摆一转,她就稳稳当当地落在祭车之上。
周遭登时哗然一片,惊呼不断,因为此前经年的祭神中,从未有人敢在半途攀上祭神车。
“有人跳上祭神车了!”“这是对神仙的不敬!”“快将她拉下来!”
叫喊声此起彼伏,众人指着车上的沉云欢,扯着嗓子大呼小叫。
沉云欢却充耳不闻,轻盈的姿态在车上跳跃,翻过一辆又一辆链接的车,直接落在了太子所站的祭车上。
“喂!”她喊了一声。
原本手持高香,正虔诚拜神的太子被这贴着后脑勺响起的声音吓得一哆嗦,猛地转头看去,就见一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的身后。
街道两边的花灯散发出绚丽的光,尽数映在她赤色的衣裙上,照出斑驳的光影。束起的腰间别着一把笔直长刀,浓黑似墨的卷发披在肩头,再往上则是一张戴着蓝色面具的脸。
太子显然受了惊吓,却并未开口说话,甚至没有询问她为何站在此处。
沉云欢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小臂,将手里写着愿望的纸塞他手,道:“太子殿下,听闻你能与天上的神仙对话,我这些愿望就劳烦你代为转达了。”
太子一动不动,也没有挣扎,仿佛十分顺从。沉云欢很快就松了手,笑了笑道:“吓到你了,抱歉。”
说完,她整个人往后一翻,整个像是要摔下去的架势,惹得人潮中惊叫一片。却见她在空中轻易旋身落地,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祭车周遭。许是她做的事实在惊世骇俗,立即受到了周围人的指责,纷纷责怪她不该闯上去打扰太子祭神。
沉云欢不甚在意,恰如茁壮的青竹一样站在那里,微微扬着脸,好似什么话都不听。
“云欢姑娘!”奚玉生带人赶来,虽然方才被人潮挤散,但几人也就在附近晃着,看见沉云欢跳上祭车,便匆忙往此处寻来。随从将周围的人群疏散,勉强控制住了混乱的场面,奚玉生站在她身边,问道:“你为何跑到祭车上去了?”
沉云欢转头看他,抬手将面具摘下来,脸上正带着轻浅的笑意,对奚玉生道:“奚公子,你说,什么样的凡人才能与神仙对话?”
奚玉生失笑,“云欢姑娘岂非说笑,凡人如何能与神仙对话?”
“怎么不行?我们太子殿下就可以。”楼子卿对此话不赞同,立即跳出来反驳,“传说神明会对世间至纯至善之人,有求必应,当年京城那场前所未有的天灾在一日之内平息,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奚玉生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子卿,莫要胡言。”
说话间师岚野便从人潮中现身,绕过拥挤的人群缓步行来,只刚站定,就见奚玉生从随从手里接过两个盒子,分别抵于他和沉云欢。
沉云欢抓着木盒晃了晃,“是何物?”
奚玉生温笑道:“打开看看。”
沉云欢掀开木盒,就见里面竟然是一张面具。这与街上卖的所有面具都不同,似乎是用品相极为上乘的白玉打造,薄薄的一层,眼角和眉形描摹着赤金交织的火焰纹,在花灯的光芒照耀下,呈现出缤纷而灿烂的色彩,不知是什么工艺,总之十分奇妙、美丽。
“好漂亮的面具。”沉云欢忍不住惊叹一声,迫不及待往脸上试戴,“这面具上画的是哪位神仙?”
“暂时无名。”奚玉生见自己送的礼物得了喜爱,也有些高兴,白俊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不过日后云欢姑娘飞升了,这面具的背后便是有名之神了。”
沉云欢瞬间明白奚玉生赠这面具的深意,再看这面具时已经不觉得只是漂亮,金贵,而是变得极其有意义,因此她立即对此物爱不释手,在手里摸了又摸,很是珍惜地戴在了脸上。
奚玉生见师岚野仍捧着木盒没动,便几步走到他跟前,“岚野兄,你快打开看看,若是不喜欢,我再为你重新画一张。”
纵然奚玉生表示面具上的纹理是他亲手所画,打面具用的材质也罕见珍贵,但师岚野仍不觉得一张面具值得他青睐重视,只是他还是在奚玉生充满希冀的双眸中打开了木盒。
赠给师岚野的面具不算贴合他的性子。底色像沉重灰蒙的雾霭,上方描绘的纹理却并不单一,有缥缈的白色云纹,灵动的蓝色水纹,另有一些金银双色的细线交缠其中,眉心还画了一朵莲花纹样,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竟显得这张面具有些“花哨”。
但师岚野的眸光落上去时,却停顿了片刻,好似对这面具有些满意。
他看了两眼后便戴在了脸上,忽而道:“甚好。”
奚玉生能从师岚野口中得到一句夸赞,实在是非常难得,当下笑得露出一行洁白的牙齿,连声道:“岚野兄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通常这种情况,师岚野就不会再接话了,他在队伍中要么沉默到底,要么就尽职尽责地将任何话题终结。然而此时却不同,他破天荒接话,声线有些冷淡:“我不喜任何凡物。”
奚玉生一怔,一时也不知道他对面具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了。
沉云欢听见了,就扒拉了一下他的胳膊,问道:“不对啊,你不是挺喜欢吃糖葫芦的吗?”
“不过是怀念此物所承载的情感。”师岚野微微低头,对上她的视线。
此时沉云欢发现,师岚野那双在面具下的眼睛竟有了一些变化,平日里浓黑得几乎不见任何色彩,现在瞳色却有些浅淡,像是大量的水冲进了墨汁里,冲淡了深不见底的本色,因此原本只是平和,安静的眼睛显得十分漠然,如腊月的霜雪,澄明却也冰冷。
就听他很是冷酷地问:“你方才为何牵着他的手?”
“谁的手?”沉云欢得到这质问的时候,第一时间还没明白,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见奚玉生几人正在闲聊,便凑近了师岚野低声道:“你说那祭车上的太子啊,我不是牵他的手,我只是在为他摸骨而已。”
师岚野将冷漠的视线落在渐渐远去的祭车上,淡声道:“不过一身凡骨,有何可摸?”
“不仅凡骨,身上更是一点灵力都没有,是未入道之人。”沉云欢方才上去,只是抓了一下那位太子的手臂,就立即感知出他体内没有任何灵力,不过鉴于她先前给师岚野仔仔细细摸过两次骨得出的结论都是有误的,所以她其实并不是很信任方才摸骨的结果。
不过这些已经足够解答她心中那些关于太子殿下的谜题。
“岂止。”师岚野道:“他也是将死之人。”
沉云欢微微睁圆了眼眸,很是惊讶地看了师岚野一眼。
上次她还只是疑惑,在未知的错觉和怀疑中摇摆不定,这次她倒是可以十分确定了。
师岚野在戴上面具之后,会变得与从前不同。
第117章 太子祭神(五)
这好像是只有她自己察觉的秘密。
沉云欢仔细观察了师岚野片刻, 尽管她已经很隐晦地隐藏窥探的心思,却还是让师岚野的眼睛给抓了个正着。他转过头,正面看着沉云欢, 于是沉云欢就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比方才颜色更淡了一些, 好似灿阳的光芒照进深渊的最底层, 一切都在这样的侵略下无所遁形。
“你的眼睛里充满怀疑。”师岚野的语气里带了些情绪,十分外露。
“怎么会呢?”沉云欢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状似哄慰, “我先前不是起过誓, 要对你绝对信任的吗?你忘啦?”
“自然没忘。”师岚野颔首,又补充道:“你必须做到。”
沉云欢将目光移走, 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说:“那是当然,我可没有空许诺言的陋习。”
然而她的心里想的却是:这算是一个誓言吗?她当初只不过说了“我起誓”三个字, 却没有说如若违背将面临什么下场,这就不算一个完整的誓言。并且誓言是需要第三方在中间为证, 一般来说是某位神明, 或是天道,作为给违反誓言之人降下惩罚的见证者。然而她的这个誓言什么都没有, 换言之, 就算她违背了, 也不会得到任何惩罚。
要怪就怪师岚野这个疑似非人的生灵, 照虎画猫, 只将凡人的“起誓”学了一半。
分明隔着面具,沉云欢的表情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但师岚野却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一样, 直勾勾地盯着她,又强调了一遍,“你必须做到。”
“知道啦!”沉云欢不知怎么,有些心虚,“我都说了会做到。”
从前的师岚野哪会这样强调?他不再沉默寡言,呆板木讷,他的语言里有了分明的情绪,眼神冰冷又具侵略。先前沉云欢要感知他的情绪只能靠猜,现在好了,完全不用再猜,他产生了情绪之后马上就会表达出来。
“此处很吵。”他说。
沉云欢道:“祭神当然如此,神仙就喜欢热热闹闹的,你又不是第一天在这街头站着。”
师岚野冷漠道:“无用之举。”
沉云欢不知道他身上的这种变化是为什么,但一定跟面具有关。不过她却并不对这样的师岚野反感,这好像她写在纸上的其中一条愿望灵验,师岚野终于肯多说几句话了。
想到此,她便笑了起来,“别说这太子殿下还真挺神的,难怪人人都说他能将民间的愿望传递给神仙。”
“假的。”师岚野说。
“这里确实吵,我们去安静一些的地方。”周围到处都是爆竹炸响的声音,另有钟声锣鼓持续不断地敲着,沉云欢认为可以理解他对此地的不喜。她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随手挂在刀柄上,又对师岚野道:“你先不要摘下面具。”
向来只会以沉默为应的师岚野却道:“以何为报?”
沉云欢顿了顿,一时没想明白,“什么?”
师岚野望着她,“你既对我有所求,当奉物为祭。”
“祭?”沉云欢精准地抓住了这个字眼,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思索片刻,试探地问道:“我再给你买串糖葫芦?”
师岚野指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我戴着面具,吃不了。”
“那就换成……今日早点回去,不在外面闲逛。”
师岚野这才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将头偏过去,清冷的目光落在街边攒动的人头上,淡淡道:“依你。”
沉云欢觉得这可太有意思了,她得找个人问问究竟是什么情况,京城里的面具似乎对师岚野有着特殊的成效。
无数缤纷的烟花在高空炸开,一朵接着一朵,几乎将整个夜幕染上了绚烂的颜色。街道上的人同时仰头去看,孩童或是站在大人身边,或是被抱在结实的臂弯里,捂着耳朵欢笑,锣鼓声响彻整条街,这样喧闹的声响吵得人耳鸣,似乎真的能闹上九重天,让上面那些神仙听到。
祭车走到了主街的尽头,那里挨着皇宫,堆聚了密集的贩卖线香和天灯的摊子。奚玉生一早就买好,给几人各分了一盏,沉云欢展开一看,发现这天灯与街头贩卖的还略有不同。糊天灯的纸上有金银交织的如意暗纹,肉眼看上去只觉得上面亮金金地闪,只有举起来对着月光看时,才能看见上面的图案。
奚玉生执笔,埋头在天灯上写下心愿,片刻后搁下笔拿起来,沉云欢便看见那上面写了极为工整大气的一行字:
惟愿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沉云欢只觉得是意料之中,奚玉生这种看见街边坐着的乞丐都要掏尽腰包施舍的人,若真是有了对神明许愿的机会,那必定也是这种不掺杂一丁点个人私心的愿望。
若非沉云欢一路走来已经熟知奚玉生本性如此,恐怕也会怀疑这看起来冠冕堂皇的愿望不尽然全是真。天下人皆有自私的本性,就好比站在旁边的楼子卿,他将天灯上写得密密麻麻,类如:爹娘身体康健、通过天机门的猎妖考核、娶一个与自己情投意合的爱人共度一生等。
十个心愿里有九个是为自己。
“行了,写不下了。”沉云欢没忍住出口,“希望明日醉仙楼的食谱上有蒸蟹膏,这种愿望就不必劳烦神仙了吧?”
楼子卿这才依依不舍地罢手,“祭神节一年就这么一遭,我要把我的心愿向神明表达清楚。”
沉云欢想说你这也太啰唆,神仙未必有闲工夫看,就听身旁的师岚野道:“无一条能如愿。”
这话简直就是挑衅,换个人这么说,少将军早就一拳打人门牙上了,但此话出自浑身上下都写着“邪门”二字的师岚野,楼子卿不敢轻举妄动。
他现在还记得,上回师岚野对他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之后,他几次窥向此人的脸,都只能看到模糊一片的五官,直到后来与他在皇宫走散,遇见了别人之后,他才发觉并不是他眼睛视物出了问题。
他瞪着眼睛看了师岚野一会儿,不知怎么又惧于他身上那股子迫人的冷漠,最后只得小声表达不满,“这人说话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不中听了?”
奚玉生拍了拍他,安慰道:“岚野兄向来如此,并无恶意,子卿莫挂怀,我们一同将天灯放了吧。”
楼子卿嘀嘀咕咕地跟着奚玉生去放飞天灯。
沉云欢只在天灯上写了四个字:我要飞升。
她点了火举着灯等待时,见师岚野两手空空,揣着手在一旁站着,便问:“你为何不放灯?万一神仙对你的心愿青眼有加,乐意满足你呢。”
“凡人种种心愿,不过生老病死,荣华富贵。”师岚野道:“此类俗愿,神仙不可满足。”
沉云欢看着天灯上自己写的这几个大字,料想自己的心愿应当也囊括在“不可满足”的范围之中,“那你说,神仙会满足什么样的愿望?”
师岚野回道:“至纯至善之人,当受神明垂怜。”
沉云欢听到这话,手里的天灯立马就放飞了,她仰着头看着天灯往上空飘去,说:“那说的不就是我吗?”
万千盏天灯陆续放飞,升至高空,汇聚成庞大的洪流,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中似乎形成流动的星河。承载着百姓心愿的天灯摇摇晃晃,飞向更高更远、凡人所不能企及的地方去。
霍灼音放飞了空白的天灯,仰着头盯着它飞远,神色浅淡,不知在想什么。
“天灯乘着风往前,只要飞越那座高山,便能抵达天界。”奚玉生往前指了指,夜幕之下前方只有万家灯火,但沉云欢知道,那里坐落着直插云霄的山峰,正是白日里皇帝携文武百官所祭拜的方向。
沉云欢想起白日里遗留的迷茫,此时找到了机会问:“你们京城人祭神,为何要祭山神?”
“山神?”奚玉生面露不解。
沉云欢见他这样,也觉得疑惑,“我今日跟随祭神队伍,看见皇帝举高香拜的是那座高山,难道不是山神?”
奚玉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三炷香,动作缓慢地点燃,答道:“云欢姑娘,你有所不知。京人的祖先迁徙至此,傍山而居,繁衍无数后代,经历了数不清的朝代更迭,从一个小小的村落变成如今繁华的皇都,也不过千百年。而那座山峰却早已在千千万万年前就屹立于此,京人祖先认为,那座山是神明留下的遗迹,它以神明留下的神力覆世,庇佑京人生生不息。”
“我们供奉的,是人间之神。”
奚玉生如此说着,举着三炷香躬身而下,虔诚三拜。
沉云欢失神喃喃,“人间之神?”
奚玉生拜完之后,将香插在面前的香炉中,又对沉云欢说:“不过你称其为山神,也不算错。因为那座山的山脉跨越千万里,最终的尽头便是雪域神山。”
雪域神山,是人界唯一一座连接天界的山,从古至今没有凡人登顶,便是当年将天魔和万千妖魔封印山下的古神,也未能见过山顶的风景,所以凡人坚信,那座高不可攀的神圣雪山里住着神明。
可终究无人亲眼见过,一切的一切,都是传说。
沉云欢天南海北地跑,耳朵过了无数个传说,早已见怪不怪,并无深究之意。她的视线在周围转了转,习惯性地落在师岚野的身上,却见他长身玉立,墨发飞舞,正微微仰头看着漫天飘扬的天灯。
烟花炸响,花灯明亮,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的衣袍上,举着鱼灯的孩童从他身旁跑过,一枚爆竹落在他的脚边炸开,周遭人发出惊吓的呼声,他却始终平稳沉寂。
世俗纷闹概不近身,遗世而独立。
她突然对奚玉生问:“奚玉生,你说究竟是什么情况,会让一个人戴上面具后与从前大不相同?会不会是因为有些人因为某些原因,戴上这种神面之后,性格会稍微受神仙的影响?”
奚玉生哭笑不得,“怎么会?哪有这样的面具?”
沉云欢道:“但他看起来也不像是演出来的。”
奚玉生凝眸,认真思考了片刻,反问道:“云欢姑娘认为,面具是何物?”
沉云欢:“遮掩、伪装之物。”
奚玉生却摇头,“非也。”
“倘若平日里我以真性情示人,戴上面具之后换了性子,可称作伪装。但若我平日里都以假面示人呢?”
“那么戴上面具……”奚玉生拿出一张面具,眼角含着笑,轻轻覆在脸上,道:“方现真我。”
第118章 阴虎符(一)
沉云欢并未指名道姓地说谁,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奚玉生知道她说的是谁。
但奚玉生将覆在脸上的面具放下来后,神色如常, 并未有什么不对, 那一下又仿佛是沉云欢的错觉。
奚玉生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云欢姑娘,掌门叫我转告你, 今夜有一场宴席, 赴宴的皆是与你前去沧溟雪域的同行之人, 你可有兴趣前去与他们打个照面,相互熟识?”
沉云欢应许了师岚野今日早日回去, 并且对这种扩展交际圈的宴席不感兴趣, 刚要张口拒绝,却又听奚玉生道:“还有顾师兄, 他似乎有一些重要的发现,要与你商议。”
“顾妄?”沉云欢想起上次见顾妄还是在宋家城, 她只听闻那夜顾妄受了伤被带回天机门治疗, 不了解后来如何。照理说宋家城的事了结之后,她与顾妄便没有别的交集, 不明白他会因什么事找自己。
但顾妄要找她, 也绝非是因为小事, 沉云欢略一思量, 觉得时辰尚早, 去走一趟也不耽搁多少时间,便改了主意,“宴席在何处?”
这种场合, 奚玉生是一定会去参加的,因此没告诉她位置,只说领着沉云欢去。楼子卿没闲工夫去宴席玩乐,说最近几日京城戒严,他要带人去四象守护雕像处巡逻。霍灼音兴致缺缺,打着哈欠说困倦,要回去休息,不与他们同行。
“不去。”以往只会沉默和答应的师岚野,头一次说了拒绝之语。
沉云欢还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师岚野的眼眸更淡了一些,显而易见已经不是黑色,乍眼看去像是被斑斓的花灯照得透亮。他看着沉云欢,声线淡无波澜地重复了一遍,“不去。”
沉云欢觉得好笑,“为何?”
师岚野道:“聒噪。”
奚玉生在旁劝道:“我们在雅间里,且没有那么多人。”
师岚野的视线一转,看了奚玉生一眼,内心的想法像是丝毫不加掩饰,“只你一人就足够吵闹。”
奚玉生大约也是从未从师岚野的口中听过攻击性这么强的话,瞬间大受打击,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沉云欢见了,往前行了一步,阻隔在二人当间,冲奚玉生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去一旁较为宽敞的地方等候。
奚玉生点头,临走前对师岚野说:“岚野兄,我相信你方才的话不是出自本心,日后万不能再说了,我倒是无妨,若是旁人听了定会耿耿于怀,伤心许久。”
沉云欢看他脸色,觉得他并没有“无妨”,显然很在意。
不过他也没有在意很久,刚走出拥挤的人群就撞上了一个摔倒的小姑娘,奚玉生蹲下来将小姑娘抱起,用掌心给她擦着眼泪,含着笑哄小孩儿。
沉云欢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师岚野。
他的目光应当是鲜少落在别处,因此沉云欢总是很轻易地对上他的视线。在这样近的距离,沉云欢看见师岚野的眼眸几乎褪去了所有黑色,呈现出一种不沾凡尘,不染世俗的浅淡,如此一看,则完全不是一个凡人的样子了。
她玩心大起,很不正经地冲师岚野拱了拱手,“这位大人,其实我也不太想去,但有些要事需逃避不得,您看,您能不能屈尊纡贵陪我走一趟?”
然而此时不知是“假我”还是“真我”的师岚野,却相当公事公办,问她:“既有所求,以何为祭?”
沉云欢随手往香囊里摸了摸,摸出了先前从知棋手里借来的铜镜,想着这镜子已经没有别的用处,也没机会再还给知棋,于是转手递给了师岚野,“我手里只有这个,还望大人别嫌弃凡物。”
师岚野垂眸,眸光落在镜面上时,瞬间就看见镜子上有浅淡的咒文,还残留着沉云欢的气息,显然镜中保留了一段她的经历。那是先前在皇宫时,他所没看见的地方,沉云欢发生的事。
师岚野收下了镜子,道:“应你。”
沉云欢心说这到底是哪个山旮旯里出来的小仙,不挑不拣,没见过世面,什么东西都能当祭物?
不过好在是将嘴上反复说着“不去”的人哄好了,沉云欢与师岚野从人潮中离开,叫上了一旁还在哄小姑娘的奚玉生,一同前往奚玉生所说的宴席之地。
是城中最为奢华的酒楼,是楼子卿写在天灯上希望明日的菜谱有蒸蟹膏的醉仙楼。酒色财气是凡人所向往的天性,因此在世间,酒馆、青楼、赌场等地方。一进门,大堂果然闹哄哄的,空气中充斥着酒菜的香气,喧闹的声响几乎将耳朵全部占据。
下人飞快上前来接待,领着奚玉生几人上了二楼。刚踏上二楼,所有喧嚣声一股脑地消失了,周围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每个房间门上都挂着灵石,应当是隔音所用,这也是奚玉生说雅间安静的缘故。
推门而入,宽敞的雅间里坐着几人,听到开门的动静便停了说笑,同时往门处看来。奚玉生进门便拱手行礼,笑道:“诸位,我们在街上耽搁了些时间,来晚了,还望见谅。”
桌边几人同时起身,纷纷笑起来,唤着“奚公子”“奚少爷”。
晏少知已提前告诉沉云欢这次前去雪域的队伍里都有何人,她回去琢磨了一下,觉得安排还算合理。
沉云欢与万剑门在队伍中充当先锋开路,在遇到危险时兜底,其后便是擅医的崔氏和精通炼器的贺氏,属队伍中辅佐之用。另有仙琅宗的弟子也在其中,但此刻并未在雅间中,不知派来的是谁。
沉云欢进门后粗略扫了一眼,这几人之中除却先前在皇宫打过照面的万剑门首席弟子权燎,其他都眼生,不认识。不过约莫是为了表明身份,他们都身着宗服或是绣有家徽的衣裳,是以沉云欢也能通过这些标志识人。
兰陵崔氏与咸阳贺氏在仙门世家之中占有显赫的地位和名望,家徽也极是显眼。
那日沉云欢以一对八大仙门的弟子,所有人都见识到了那浓稠如墨、世间独有的阴火,因此不管沉云欢出身什么野路子,此时所面对的每一个人,都是性格温柔,热情好客的“好人”,一见着沉云欢,便纷纷热情地上来寒暄。
打头的是个看着年长的女子,脸部轮廓柔和,眼里含笑,浑身都散发着亲和之意。她名唤崔箐,是百草宫的弟子,在交谈中,沉云欢得知几日前在皇宫里,头一个败在沉云欢手下的辉月派的弟子,是她的姐姐。
贺氏派来的是一对兄妹,兄长唤贺润寒,其妹贺语。二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开朗且话多,像是同沉云欢一见如故,拉着她入座,“云欢,我们好多年没见了!”
沉云欢一时间没想起来此号人物,满脑门的疑问。
贺语见她神色,便知她已经不记得,又道:“幼年时我在仙琅宗住过几年,整日跟在你屁股后面跑。”
贺润寒也道:“是呢,当初小语胆小又体弱,便送去仙琅宗修行,我每年都会去看望她几次,还同云欢你一起练过剑。那时小语修行结束要被家里接回,还不肯走,蹲在你门口哭了很久。”
贺语觉得这是揭短,气恼地喊道:“哥!分明是那日你没瞧见云欢,非要让我去找她,找不到你还不肯走……”
贺润寒马上就像得了几十年肺痨病一样咳起来,打断了贺语的话,顺道给她夹了一块肉,“多吃点。”
沉云欢的目光从这兄妹二人的脸上反复跳跃,渐渐从这陌生的眉眼里找出一丝熟悉,好像确实在很久远的记忆当中,有那么一个小女孩总是黏在她身后,说要跟她学练剑实则只会拿着一根树枝耍威风。
这小女孩有个兄长,剑术烂得要死,每回来了仙琅宗,都要缠着她对招。
后来不记得是哪一天,等沉云欢偶然想起来时,才发现这两个麻烦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之后更是将二人彻底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哦,想起来了。”沉云欢应道。
“后来我去了仙琅宗几次,但是每回时间都不凑巧,去的时候你都不在山上,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机会再见你,这次听说你来京城,料想终于有机会能与你碰面,我特备了一份薄礼,答谢当初你在仙琅宗照顾小语。”贺润寒说着,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红木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串五彩丝编织的手环,挂着两个指甲盖大小的铃铛。
“这是伏妖铃,平日里铃铛不会响,一旦探知到你周围出现了妖邪,就会撞响。”贺语将那五彩手环拿出来,拉过沉云欢的手,往上戴,同时笑嘻嘻道:“这是我哥哥亲手做的,你试试大小合适不合适。”
合适不合适这种话多半是个借口,贺家以炼器闻名,所炼的法器多多少少带些灵气,就算这手环不是多么贵重的灵物,但也不至于调节不了大小。
但沉云欢并未拒绝,任由贺语将手环系在腕上,道:“多谢。”
沉云欢态度虽不算疏远,但也远远及不上热情,不咸不淡地应着两人的话。随后她眸光一转,忽而发现桌上并无师岚野的身影,于是立马转头在雅间中寻找,而后找到了站在窗边往外看的他。
她很快想明白原因。通常这种场合,师岚野只会一言不发,始终安静沉默地坐在她身边,然而此刻她的左边坐着崔箐,右边则是贺语,两人占据了师岚野原本的位置,因此他宁愿独自在窗边站着,也不坐下。
沉云欢刚想寻个理由脱身,门就又被推开,身着天机门宗服的顾妄踏步进来。
天机门的宗服以雪白为主色,衣襟、袖口、袍摆都是黑色的云纹,呈现出阴阳黑白两色交织,纯粹利落。但顾妄的腰间,却挂了个巴掌大小的木偶。
那木偶身着嫩青与浅粉颜色的衣裙,发上还戴着银蝶钗,在顾妄那一身非黑即白的宗服上极为突兀显眼,使得所有人第一眼看过去时,先看见木偶。
“迟来一步,诸位见谅。”顾妄反手关上门,冲几人抬了抬手,行了个平礼。
“师兄,快来坐。”奚玉生起身招呼。
顾妄转眼看见了沉云欢,对她笑了笑。沉云欢本打算寒暄一句,却发现他在落座时,行为非常怪异。
他先是搬了个椅子放在空位置旁边,然后解下了腰间的木偶,放在椅子上,将木偶摆了个端坐的姿势,还非常温柔地对木偶道:“好好坐着,别跌下去,等我吃了饭就带你去街上玩儿。”
沉云欢:……
谁能告诉她,这人是什么时候疯的?
第119章 阴虎符(二)
上回见顾妄时, 他还是天机门正正经经的弟子,一身正气仿佛誓要斩尽天下邪魔的模样。
这才几个月不见,他简直与从前判若两人, 尤其是动作轻缓, 小心翼翼地将木偶放在椅子上的模样, 跟疯了没什么区别。
沉云欢惊讶地看了好几眼,发现其他人竟习以为常,显然顾妄并不是头一回这样做, 极有可能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而且知道的人不少。
奚玉生热情地给顾妄倒满了酒, “师兄来迟了,自然要先罚三杯。”
其他人极快地应和, 嚷嚷着让顾妄罚酒, 顾妄推拒两句,最后笑着责备了奚玉生一声“胡闹”, 还是将三杯酒灌下肚。有了酒水助兴,几人的气氛才渐渐活络起来, 毕竟都是要一同前往雪域的, 尽管他们是坠在最后,负责救援的队伍, 但一路上也免不了共同对抗危险, 相互熟识, 建立信任是必要的。
顾妄在天机门颇得器重, 又经常跟随晏少知出入各种场合, 因此消息最是灵通。他在酒席间透露,六月份出发前去雪域的人全部失联,在数次尝试联系仍未得到半点回应之后, 天机门将这些人全部定为死亡,而第二队人马已经出发前往雪域。
沉云欢等人位于第四队,出发时间在十天后。每支队伍都确保接到前一队人传来的路线以及路况信息之后才会出发,尽管步骤麻烦,但已经将这些间隔缩减至最小。沉云欢十日之后出发,从京城到人界边境的雪域,路程时间只有半个月,这就表明他们需要日夜不休地赶路。
现在大夏里几乎所有仙门都在为雪域封印的事忙碌,除却事态紧迫之外,大概所有人都想在腊月结束之后,过个好年。
时间赶得太紧,让沉云欢略微有些不高兴,但要事当前,也容不得她边走边玩,因此并未抱怨什么。提起雪域的事,几人免不了忧心忡忡,气氛有些僵持,顾妄简单将时间交代了一下,便打住了话题,适时地让奚玉生接过话头,又有说有笑地聊起来。
沉云欢心不在焉,偶尔回应一两句,目光却不经意地频频落在窗边的师岚野身上。
虽然平时的师岚野有非常多的耐心,杵在某个地方就会像块石头一样,仿佛能安安静静地待到天荒地老,但戴上面具之后的他,应当是没有那么多耐心的,也不知能在窗边坚持多久。
这个念头刚落下,师岚野好像与她有心灵感应似的,立即动了,转身朝门边走去,状似要离开。
这雅间里有两个怪人,一个是对木偶说话的顾妄,一个是戴着面具从进门后就站在窗边一言不发的师岚野。纵然其他人表面上都没表现出惊讶,实则余光一点也没放过这两人,师岚野才刚一动,有几道视线就同时落在他身上。
“抱歉,我今夜还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了。”沉云欢将杯中的酒饮尽,站起身对几人打了个招呼,抬步就要走。话音落下时,她朝顾妄看了一眼,两人对上眼神,顾妄冲她微微颔首。
贺语对沉云欢很是不舍,出言挽留两句,见她执意要走,便跟着送到了雅间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她,“云欢,明日能去找你玩儿吗?”
沉云欢笑了笑,“近日恐怕不行,我受人所托,有要事在身。”
贺语满脸失望,毫不掩饰伤心之色,贺润寒便将有些失礼的妹妹拉去身后,“那我们就十日后再见了。”
沉云欢点了点头,没说多余的客套话,转身离开了雅间。
静谧的走廊,师岚野站在尽头处等她,墙壁上的幽幽灯光落在他身上,墨色的衣袍外像披了一层金纱。沉云欢快步走过去,意有所指,“这几人如何?”
师岚野的视线往下一落,很轻易就看见了她手腕上系的五彩手环,声线冰冷,“虚情假意。”
沉云欢从未想过师岚野口中还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只是她又意识到,这并非师岚野带有情绪的评价,他只是在陈述事实。因为沉云欢自己也清楚,方才那桌子上的人,除却寡言少语的权燎和奚玉生、顾妄之外,其他热络的三人都各怀心思,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热情温和。
“那可太糟了。”沉云欢佯装苦恼,摇头叹息,“我们还要跟他们共事一段时日,朝夕相处。”
师岚野却说:“不必。”
沉云欢略一思索,自顾自理解这话,“你是想让我甩掉他们,我们自己进雪域?”
师岚野浅淡的眼眸轻动,还没回答,身后就传来顾妄的声音,“沉姑娘。”
沉云欢只得与师岚野终止了对话,转头回望,“正等你呢,奚玉生说你有事要与我商议。”
顾妄徐步而来,腰间还挂着方才那个被他极为重视的人偶,“可否借一步说话?”
沉云欢瞥了师岚野一眼,“不必,就在此处吧。”说完她抬手施了个隔音术法,将三人的身影隐匿起来。
顾妄也并未介意师岚野的存在,直入正题,“你年初灵力尽失一事,并非谣传吧?”
沉云欢坦荡地点头,“不错。我的灵力在雪域之地就消失了。”
顾妄道:“那你可曾查明真相?”
“毫无头绪,无从查起。”沉云欢提到此事就心堵,实在是这事儿太过蹊跷,一点端倪都没有,而且事发地在雪域,与这里隔了十万八千里,她想查明此事,只能故地重返,去雪域找线索。
“我这几个月倒是没闲着,搜寻到了一些小道消息。”顾妄道:“听闻鬼阁那位神秘的阁主,有一招‘掠夺’之法,能够在瞬息之间将另一人的所有修为掠夺干净,我想,这可能与你灵力尽失有些关联。”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妄注意到一直沉默的师岚野忽而抬眸,朝他看了一眼。顾妄对视过去,赫然发现此人眼眸浅淡无色,几乎接近透明,不由怔了一下。
沉云欢则在低头沉思,回想当时的情况。她的灵力确实是在一瞬间就没了的,没有任何前兆,所以她自己毫无察觉。她微微皱眉,百思不得其解,“我与那个什么阁主生平从未有过交集,千家百门的能人异士多不胜数,他为何要对我下手?更何况,我听闻这位阁主在几年前就销声匿迹,连鬼阁众人都寻不到他,不是传闻死在了某个无人发现的地方吗?”
沉云欢只是当今世间天赋最为拔尖,却不是修为最强,倘若那阁主真的有能耐掠夺别人修为,且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应当挑更厉害的人下手。
“绝对还活着。”顾妄将腰间的人偶接下来,双手捧着送到沉云欢的面前,“你看看这个。”
沉云欢早就好奇了,“这是什么?”
顾妄的神色在刹那间柔和,眸光凌凌,“吾妹赵笙。”
沉云欢接过木偶仔细一瞧,发现这木偶的衣裳有些眼熟,而且有一双紫色的眼睛。她平生结识的人不算多,紫色眼睛的更是只有一位,名字里也带着个“笙”字。沉吟片刻,沉云欢惊讶,“这是扶笙?”
顾妄笑了笑,“那的确也是她的名字,沉姑娘若是这么叫也可以。”
“你们是兄妹?”
“此事说来话长,来日有了闲暇时间再与你细说。”顾妄说:“还请沉姑娘看一下吾妹的脊背。”
沉云欢暂时按下心头的疑惑,抬手将木偶的衣裳扒开,余光却忽而瞥见顾妄侧过身去,一副回避的样子,同时还施了个障目术,将沉云欢的身形遮盖起来。显然他对这个木偶的看法极为不同,几乎将这个巴掌大的玩意儿,当作了真的人来对待一样。
沉云欢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人的态度影响,下意识在解衣服的时候力道轻了些,翻过来一看,就见木偶的背部有一个相当繁复的图案——那正是天枷。
她将人偶的衣裙穿好,开口,“你对这个咒文了解多少?”
障目术隐去,顾妄将人偶接过去,低着头认真为她整理头发,又顺了顺衣襟,“这是鬼阁的徽文,是只有阁主才会留下的印记,或许鬼阁与宋家一样,是暗中在民间供奉天魔的组织。我认为当初小笙被害死之后,鬼阁阁主做了这木偶,将她的魂魄置于其中,想要驯化培养成称手的杀器,驱使她在豫州为祸,这才有了她大魔头之名。只是小笙本性未泯,又无力同他们抗衡,所以后来不得已以性命揭穿了宋家的恶行。”
沉云欢曾在南柯渡里见到扶笙的过去,那时的她还太小,总是步履蹒跚地跟在兄长身后,两个穷苦的孩子在破旧的小屋里相依为命。如此看来,面前这位天机门的得意门生,便是扶笙的那位兄长,只是后来村里生了变故,一人不走运被害死,一人走运被天机门捡去,至死才重逢、相认。
沉云欢知道顾妄能找她说这些,不仅仅是提出问题,他一定已经查出些眉目了,“你追查出这阁主的下落了?”
“不错,并且是非常确切的消息。”顾妄道:“鬼阁的本营,在西北陇州。你们前往雪域也要从西北走,是以我想接下来的路程与你们同行,倘若能为你查到当初灵力消失的真相,就再好不过了。”
沉云欢几乎没有过多思考就应下,毕竟扶笙在她这里留下的形象实在太好,更何况当初也是她亲手将刀刺进扶笙的心口,了结了她的性命。尽管落刀无悔,这是无可奈何的结局,但沉云欢心里偶尔也会想起那一双泛着光,亮盈盈的紫色眼眸。
沉云欢拱手,“那就劳烦顾公子路上相照应了。”
“客气。”顾妄将人偶戴回腰间,这时候沉云欢才发现,他的腰带处专门制作了一个安放人偶的地方,将她牢牢扣在其中。
沉云欢望着那面上带着笑的木偶,忽而开口,“你走火入魔过。”
顾妄顿了顿,“何出此言?”
“你身上的灵力较之从前浑浊不少,隐隐混了几缕邪气,但大体还是纯正的,所以我猜测你曾走火入魔。”
“许是小笙走的那夜吧。”顾妄用手轻缓地抚摸着人偶的头发,垂下眼眸,眼角敛了些许落寞,“那夜她来找我,死在我身边,此后我就失去了记忆,但也不知是为何,我醒来时并未感觉身体不适。不过师父说我日后不会再走火入魔了,无需清理体内的浊气。”
难怪现在疯疯癫癫的,原来是脑子烧坏过。沉云欢盯着木偶,又问:“她在里面?”
顾妄道:“我不知,只记得那夜这木偶支离破碎,但我醒来后她又完整,我想她应当是在里面的,不过她还从未回应我。”
沉云欢大概了解,没再深问。平心而论,这人偶中已经没有任何气息,空寂如死物,但已经破碎的死物,无人修补又怎么会自己恢复?所以这木偶里寄存的到底是扶笙未散的魂魄,还是顾妄的一丝妄念,就不得而知了。
二人的谈话至此便结束,沉云欢解了隐匿术法,正要道别,却见雅间里又出来一人。
是被酒水泡得脸颊微微泛红的奚玉生,他一出门就瞧见了走廊上的三人,面色一喜,脚步匆匆地行来,“我还当师兄你走了呢?原来还在。”
顾妄问:“就这么等不及?”
“祭神节要结束了,东西须得今日送出。”奚玉生走近,冲沉云欢笑了笑,又指了指师岚野的脸:“岚野兄,你的面具要……”
“给你。”顾妄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递出一个窄长的木盒。
奚玉生接下后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根雪白的玉簪,簪头雕琢着云纹缠绕的弦月,虽样式简单,但制作精巧,玉的成色也极其漂亮。
沉云欢只看了一眼,就立即猜到,“是送给霍灼音的?”
奚玉生忙合上了木盒往袖子里塞,同时白净的双耳好似也被酒意熏染了一样,耳朵尖染上了淡淡的绯色,颇为羞赧地解释,“灼音姑娘帮我甚多,先前还救了我一命,一直以来也未好好答谢,所以才让人打了簪子赠她。”
沉云欢随口夸赞,“这簪子精美,她应当会喜欢。”
说完便也不再久留,同两人道别,转身下了楼。
祭神节临近结束,街上不复前几日那么热闹了,天空那密集的天灯也已变得稀疏,零星几盏徐徐从地面往上飘,偶尔能遮住皎洁的月亮。
沉云欢与师岚野并肩行在街头,看见主街偶尔行过武备齐全的禁军,还有正在撤下的花灯,意识到晏少知或是司命宫又有了新的动向,但不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沉云欢突然对师岚野有很多想要问的话:“你喜欢京城吗?”
师岚野称得上有问必答,“不过凡城,与其他并无分别。”
“你一定来过这里对吗?”因为沉云欢意识到,不止京城有糖葫芦这种小吃,但一路行来从未见师岚野买过。且这东西做起来并不难,只需要山楂果和糖汁就可以,他连小人糖都会做,没道理不会做这种他偏爱的小吃。
所以师岚野不是喜欢糖葫芦,而是喜欢京地的糖葫芦,虽然沉云欢暂时并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分别。
然而师岚野还是之前那个答案,“从未踏足,我不说谎,不必质疑我。”
沉云欢心道,那就是在别的地方吃到了京城的糖葫芦。
“京城许多年前的那场雪灾,与你有关系吗?”沉云欢又问。
师岚野沉默不应,片刻后,他摘下了面具。那张雪白得不见血色的脸被路边的灯照亮,眼眸从浅淡极快地染黑,变回墨色,长睫微敛,掩住眼底的情绪,厚重的雾再次笼罩了师岚野。
显然沉云欢问得太多,问到了他不能回答的问题,于是他用另一种方法拒绝回答。
沉云欢立即找他的麻烦,“你不是应我今夜不摘下面具吗?”
师岚野道:“你说了早些回,也没有做到。”言下之意沉云欢毁诺,他也不必遵守。
沉云欢不承认,“我只说早点回,又没说多早,今日的确比昨日早回了啊。”
师岚野不再应声,以沉默应对,又变成了闭口不言的闷葫芦。
沉云欢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嘟囔一句,“那下次你不想回答的问题,直说不能答就好了嘛。”
二人回了将军府的偏院,此时府中灯火通明,不似前几日那样早早熄灯,门外也站着不少守卫,沉云欢问了一嘴,得知将军竟在皇宫并未回府。
她没瞎打听,回了院中之后,总觉得今夜不大对劲,但晏少知并未给她传信,想来是没有什么突发状况。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睡前换了身行动便捷的衣裳,将外袍搁在床边随手可拿的地方,爬上床睡觉。
房中的灯熄了几盏,只余下桌上一抹烛火摇曳,沉云欢看见师岚野的背影在院中来回走动,偶尔被月光映在窗子上,那轻浅的脚步声钻入耳朵,变成入睡前的安眠曲。她打了个哈欠,给师岚野留出了空床位,闭眼睡去。
师岚野在入睡前,有一些固定要做的事。
清扫院子,洗衣服,晾晒,清洗身体,今夜倒是多了一件。
他忙完前面的事之后,进房在桌边坐下,拿起沉云欢放在桌上的刀。不敬刀的锋利,到了轻轻一碰便会出现血痕的程度,因此出鞘时总伴着轻轻的啸声,但每回师岚野拔刀,妖刀都是极其安静、乖顺的。
他将刀完全出鞘,拿起一块锦布,细致又缓慢地在上面擦拭着。黑色的刀刃折射了摇曳的烛火,反射出的光芒是温暖而柔和的,完全不见平日里那森然凛冽的气势。
师岚野擦完了刀,合鞘后搁在桌上,随后从锦囊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剪刀,来到床榻边坐下。沉云欢已经熟睡,面容在微弱的烛火下,显得安宁恬静。
沉云欢平时在野外或者不熟悉环境的客栈里,即便睡着也非常警觉,稍微有点响动都会立即睁眼,好像随时随地保持着清醒一样,对于修行之人,睡眠并非必要,有时她甚至连着七八夜不睡。
只是她自己并不知,自从与师岚野同榻而眠后,沉云欢经常睡得不省人事,恰如此时师岚野将她的手从薄被里捞了出来攥着,她也丝毫未知。
师岚野的视线落在她腕子上系着的五彩丝手环上,静默片刻,随后抬起锋利的剪刀,三下五除二就将手环剪得稀巴烂。两颗闷声不响的铃铛被他捏在指尖,稍稍一碾就碎成齑粉。寂静的房中,除却沉云欢平稳绵长的呼吸声之外,还有一声冷漠的低语,“什么破烂都往身上戴。”
月光清明静谧,为逐渐安眠下来的京城披上一层银白色的微光,热闹的祭神节终于落下帷幕,街道上没了百姓,也撤下了五彩斑斓的花灯,只剩下来回巡逻的禁军。
“沉云欢……沉云欢……”
“沉云欢——!”
有人在呼唤她。沉云欢陡然一回头,看见晏少知站在身后,他的身体近乎透明,似一缕轻烟,脸上的表情却十万火急。
沉云欢疑惑,“晏前辈?你怎么了?”
“大事不妙!万象仪出现了崩裂!恐怕城内出事了,我要在此维持修补万象仪,否则城中四象守护阵会因此破碎!你快去皇宫寻……”
“寻谁?”沉云欢被他的急声吓得心脏猛跳,但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身形就被打散的烟雾消散了,好似在传话的途中受到攻击。
正当她陷入迷茫时,一串十分嘈杂的声音响起,沉云欢猛地从梦中醒来,睁眼的瞬间她就从床上翻起。
只听城中用来报时的巨钟好似正在被人疯狂撞着,即便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声响也剧烈且震耳,传遍整个京城。
果真出事了!
第120章 阴虎符(三)
京城在四十年前, 还没有四象守护阵。
作为大夏的皇城,帝国的中心,自然要有世间数一数二的守护阵, 另有高手如云在皇城脚下坐镇。天机门掌门历代掌管的万象仪, 便是京城的守护法器, 其以皇城的气运相连,一旦皇城遭遇妖邪入侵,便能展开守护阵, 将整个皇宫笼罩其中。
只是这样的法阵也存在不少弊端, 司命宫与天机门数十年都在研究如何将万象仪的守护阵扩及整个皇城。
后来先帝垂危, 皇室展开剧烈的内斗,短短三年的时间, 皇嗣死的死, 残的残,最后竟是由出身低微, 毫无母族依靠的七皇子一举登基,成了今日的永嘉帝。
登基次年, 他外出征战, 带回一件厉害宝贝,紧接着四象守护阵便现世, 屹立于皇城四门, 此后经年, 城中再无邪祟侵扰。
谁也不知四象守护阵的核心是什么, 只知道这阵法能在京城戒严时迅速展开法罩, 形成坚不可摧的天罩,能够将世间一切妖邪抵挡在外。
但四象守护阵有两个弊端。
其一,与之相连的万象仪必须维持运作, 一旦万象仪崩坏枯死,四象守护阵便也成为废器,再无任何用处。
其二,此阵从外攻之便是固若金汤,无懈可击,但从内往外的牢固程度却大打折扣,因此四城门对于进城之人的审查相当严格,连一只蚊虫都要筛查是正是邪。
沉云欢现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在城中作祟的人,并不知道这两个重要讯息。
她睁眼后发现床榻上只有自己,并没有师岚野的身影,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外面的钟声响得跟催命似的,她没有丝毫停顿,迅速下床,同时顺手捞起挂在床边的外袍披在身上,蹬上长靴快步推门而出。
桌上的刀轻嗡一声,腾空而飞,被沉云欢抓住,动作迅捷地别在腰间。
院中无灯,月亮就显得尤其亮,满地都是银白的颜色。师岚野站在院中,影子落在地上衬得人十分阴森,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
沉云欢盯着他的背影,顿了一下,扶着门框站立,“在做什么?”
师岚野闻声转头,瞥她一眼,“赏月。”
她踩着密集刺耳的钟声疾步行过,与他擦肩的刹那抓住了他的手,“不是时候,回来再赏吧。”
整个将军府乱成一团,所有护卫守在门外严戒,见沉云欢二人要出,忙上前劝告,“京城出了大乱,情况不尚不明确,二位还是不要出去为妙,将军府有法器守护,暂时无碍。”
沉云欢抬手,制止他的劝说。那双眼睛并不锋利,只是极为平淡地看了护卫一眼,就让他们噤声:“你们守好此处即可,不必管我们。”
她拉着师岚野出了府邸,走出几步之后忽而停步,从香囊里摸出个铜板,而后屈指往门上一弹,那铜板就散发着红光,嵌入门环之中,对一脸茫然的护卫们道:“倘若遇到危险,将门关紧。”
祭神节刚结束,街道上还有未清理干净的爆竹和散落的花灯,禁军镶嵌这铁甲的长靴重重踏过仍有余亮的花灯,将其中的光芒踩灭,落得一地残破。
四象守护阵启动,四个方位的巨大雕像浮起不同颜色的光芒,悬于半空中,开始往周围扩散,先是连接了四个城门,而后光芒往高空快速蔓延。四种光芒融合在一起,变为淡金色,在京城上空筑起巨大的弧形穹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中央位置闭合。
空旷的主街被密集且森严排列的禁军取代,他们身上的铁甲随着沉重的脚步而相撞,发出整齐而震耳的声响。报急的钟声持续不断,传遍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胆子大一些的会悄悄掀开窗子往外瞧,胆小的便一家老小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云雾遮了月,天地陷入死气沉沉般的黑暗,犹如狰狞的厄运突降,将刚落下祭神帷幕的京城打得措手不及,人心惶惶。
沉云欢往头顶看了一眼,四象法阵已完全闭合,天罩启动,京城从此刻起变成绝对不可攻破的堡垒。好在禁军早已提前防备,此时正步伐一致地快步于街道各地散开,个个神色沉重,似明白这疯响钟声意味着什么。
沉云欢想起晏少知仓促入梦,告知她去寻人,但话未说完就被打断,并未指出明确的方向。她站在兵荒马乱的街头,听见那一阵又一阵急雨般的钟响是从皇宫传来,当下没有任何犹豫地往皇宫的方向去。
皇宫历来有万象仪的守护,不得从半空进入,沉云欢踩着刀飞到宫门前便落下。宫门戒备极其严密,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严阵以待,隔得老远都用凌厉的眼神盯着沉云欢,警告她不要靠近。
幸而此时楼子卿纵马奔来,高喊一声:“沉云欢!”
沉云欢前迎两步:“来得正好,带我们进去。”
“跟上我!”他甩出自己的玉牌,让门口的禁军让出一条路来,带着沉云欢越过宫门。她御刀而飞,让师岚野站在身后,几乎贴着地面,与楼子卿骑马的速度持平。
楼子卿眉头紧皱,牙关咬得很死,马鞭抽得极其响,大有一副把马屁股抽烂的架势,在皇宫大道上奔驰。烈风呼呼而过,他向沉云欢简单讲了这钟声意味着什么。
此钟为镇天钟,尽管每日破晓、正午、子夜都会敲响,但俱是为京城百姓报时所用,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敲得如此急。一是皇帝驾崩,二是妖邪入宫。
今日白天永嘉帝还精神十足地带领文武百官祭神,没道理晚上死得那么快,因此这钟声显然是后者。
一旦此钟以急声敲响,全城禁军立即进入最高等级的戒备,武官当迅速在皇宫集合。
“你现在要去何处?”沉云欢脸色冷沉,额前的发丝狂乱地飞舞,掠过她极其冷静平稳的眉眼。
她虽年轻,面庞还算不上成熟稳重,却莫名让人有主心骨一般镇定下来,楼子卿看她一眼,深呼吸几下,抑制发颤的手:“按律,武官当去议事殿集合。”
“你别去了,给我带路。”沉云欢对皇宫并不熟悉,虽说自己也有办法寻人,但不如找人带路来得方便省力。
“你去何处?”
沉云欢双眉一压,沉声:“东宫。”
马蹄声踩着皇宫的石砖飞驰而过,四周除却守卫的禁军之外,不见任何宫人。灯笼高悬两侧照明,一路望去,没有禁军所在的地方,此处就像空无生灵的鬼宫。
东宫位于皇宫紫气凝结之处,紧挨着皇帝的寝宫,当时皇宫里显赫而重要之地。只是当今太子所面临的情况特殊,至今仍然受着严密的保护,因此东宫建造的地方设下了几重障目法术,除却几个平日里贴身伺候的人之外,确保外人不会闯入东宫。
破解障目法术的人寥寥无几,楼子卿恰好便是其中之一。
他几乎与太子是一同长大的,年岁相当。当年太子殿下年幼且体弱,三天两头患病,困在东宫不得出,需要一个玩伴来陪伴他,楼子卿因性子活泼,被幸运选中,送进东宫。
楼子卿攥紧了手里的缰绳,挥舞的马鞭不慎抽在自己的手背,立即抽得皮开肉绽,他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带着沉云欢二人突破障目阵法,来到东宫前。
东宫内灯火通明,殿门大敞,门外没有禁军和宫人,一片空荡荡。
楼子卿翻身下马的动作已经足够快,却只能用余光捕捉到沉云欢飞进大殿的一角衣袍。
四周死寂无声,殿内燃着香,却仍然盖不住那股散在空中的血腥味,沉云欢鼻尖一动,循着那血腥味快步行去,进了一间金碧辉煌的殿内,打眼就看见有一人半跪在地上,头颅朝下压在椅座上。
他身着明黄色的衣袍,头戴金冠,大片血液染红了身前的衣裳,顺着身体流下,在地毯上蔓延。
沉云欢走过去,抬指一挥,那人便整个被翻了过来,仰面朝上摔倒在地上。
那是一张不算俊俏的脸,肤色白皙,五官平平,唯有一双眼睛圆睁。他的颈子上有一个狰狞的刀口,几乎割破半个脖子,似乎从那里流尽了全身的血,已经死透了。
沉云欢没见过这张脸,但见过这双眼睛。就在几个时辰前,此人站在祭神车上,戴着一张面具,即便转身时被突然跑上车的她吓了一跳,也不声不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沉云欢摸过他的骨头,是没有一丝灵力,再平凡不过的凡骨。同时他也有一双清明、忠诚且沉默的眼睛。
沉云欢心里清楚,他并不是大夏的太子。
楼子卿匆匆赶进来,被殿内的场景吓得猛抽一口凉气,炸毛似的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他怎么在这!他怎么死了?!”
沉云欢解答不了他的问题,也没时间解答,只将冷眸一转,对楼子卿伸手:“给我一个奚玉生的贴身物件。”
楼子卿瞬间明白她的意图,着急忙慌地将手探去锦囊里掏,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双腿几乎软得站不住。他很快就拿出一朵白玉兰的簪花,是夜间一同游街时,奚玉生不慎被人挤掉的,让他捡了起来。
沉云欢接过簪花,动作快得毫无停顿,将掌心割破,鲜血一涌而出,将雪白的玉兰花染上绚丽的颜色。她并起双指,以血在空中画咒,一笔成型。
其后洒落在上方的血液猛地将玉兰花全部浸透,微光一闪,红色的光芒涌出,凝结成烟雾一般的细线,极快地往殿门外飞去,似寻找着而去,要连接某个地方。
沉云欢将簪花往头上一插,抽刀而出:“跟上!”
钟声持续了很久,刺耳无比,浑厚沉重的声音像是一下下砸碎人的心脏,昭示着灾殃的降临。
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周围猛地安静下来,一切都归于夜的宁静。奚玉生从迷蒙混沌中缓缓睁开眼睛,率先觉得身下有些硬,对于他这种锦衣玉食里长大的人物,这样硬的东西睡起来简直硌得他全身的骨头都疼起来。
奚玉生微微皱眉,浑浊的视线逐渐清晰,脑袋有些晕,刚想出声喊自己的贴身随从,却忽而瞥见周围的环境有些怪异。
这不是他平日里睡的地方,没有甜腻的龙涎香,没有柔软的床榻,金织的纱帐和温和的宫灯。周围也有光源,但是很暗,像是漆黑的环境里只点了一盏火芯不太旺的灯,虚虚照出周遭的残影。
他支着胳膊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心里觉得诧异,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夜间在宴席上喝多了酒,随便找了个地方躺下睡到现在。
“当啷——”一声脆响在寂静中稍显突兀。
很快,奚玉生就听见了这个静谧的环境里响起有节奏且轻缓的声音,他转头望去,在昏暗的灯下,瞧见有个人坐在椅子上。
此人的坐姿不算端正,懒散地靠在座椅上,其中一只脚踩着坐垫,手臂搭在膝头,另一只手搁在座椅的扶手上,像是把玩着什么东西,与扶手碰撞,发出的那种“当啷”声响。
“醒了?”那人开口。
熟悉的声音,奚玉生惊诧地睁大眼眸。
“睡得可好啊?”那人将身体往前倾,面容从漆黑的阴影露在浑浊的灯下,露出一双精致美丽的狐狸眼,眼尾上挑,带着满园春色般的笑意,盯着奚玉生:“太子殿下。”
奚玉生怔怔:“灼音?”
霍灼音眉尾轻扬,像是回应这一生茫然失措的低唤,而后将右手微微抬起,将指尖把玩的东西晃了晃,闲聊似的:“太子殿下可认得这是什么?”
奚玉生下意识落下视线,瞬间就看见了她手上的东西。
外形似虎,半个手掌长,三指宽,上方雕刻了血色的花纹,乍眼看上去是个灰扑扑的老物件,而且只有一半。
但奚玉生却知道那是什么,瞬间像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惊惶失声,“阴虎符!”【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