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玄门无用(一)
“若是搁在从前, 姑娘怕是没那个缘份能见着我们太子殿下,但您这回来得赶巧儿。”摊主将面具重新挂在最上方,语气里尽是欢喜, “太子殿下近日要回京了!”
沉云欢细问之下, 才知这么些年这些百姓所爱戴的太子并不在京城中, 被皇帝送去了何处也无人知晓,也正因如此,这位命里犯克的太子才得以健全地长大。
眼看着皇帝年事已高, 近年来也大病过几场, 议论皇位虽是大忌, 却也免不了口舌传播,上到官员下到百姓都门清, 太子殿下终有回京的一日。
今年年初, 皇帝宣布将在宫里办一场宫宴,给十四州的八大仙门, 十大世族皆送了邀帖。这场宫宴的阵仗如此大,绝非饮酒作乐那么简单。
沉云欢从摊主那听了不少事儿, 因此走的时候买了两个面具, 甚至故意给师岚野挑了个丑陋的凶神面。她所中意的那个太子面具,摊主说什么都不卖, 最终她只得买了个吉神面。
皇室对于这位太子的保护极其严密, 尽管整个京城都流传着他的传说, 但却根本无人见过他的模样, 高矮胖瘦一概不知, 唯有那张他在祭祀时所戴的面具被做成各种模样悬挂在店铺或是家门之前,以此来感谢当年小太子冒着风雪前去拜神消灾的恩德。
如此神秘,也不知是皇帝故作玄虚, 还是他真的克自己孩子克到无法消解的地步,只能以这种方法保住膝下唯一的子嗣。
沉云欢想起她在春猎会获胜之后得到的奖励中,也有皇室送来的邀帖,当时她并没有来参加的打算,没想到兜了个圈子,还是来到京城。
京城的大道上实在热闹,放眼望去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便是街边随便摆的一个小摊上,也能买到精美的物品。沉云欢买了面具却没戴,挂在腰间晃,随着她的行走时不时撞在刀柄上发出低低声响。
一回头,师岚野不知什么时候将那凶神面具扣在脸上。他本就穿着墨色衣袍,气度冷漠,原本以昳丽的容貌可以缓和这份冷漠,眼下一戴上这黑漆漆的凶神面具,看起来竟十分凶狠,连路边的小孩都不敢多看一眼。
他在后面跟了一路,见沉云欢停步转头,也跟着停下来,并未上前。实则沉云欢心里那点气闷早就消散得无影无踪,见他竟然有兴致戴着面具,便立即往回走了几步,抓着他饶有兴致地问:“先前那摊主说这每个面具背后都有来历,你可知你戴的这张面具生前是何人?”
沉云欢买面具的时候,师岚野并不在边上,因此她觉得师岚野并未听到摊主所讲述的来历,于是想要卖弄一番,谁知师岚野却开口答道:“杀神白洛。”
沉云欢一顿,“你怎么知道?别不是你瞎猜的吧?”
师岚野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瞎说,又道:“此人生前为一国将领,杀人逾百万,犯下杀业无数,死后便封作人间凶神,有镇煞祛邪之力。”
沉云欢见他还真知道,卖弄不成,又举起自己的面具,问:“这个呢?你也知道?”
师岚野透过面具静静地看着她。人来人往的街边,她手中拿着那张以蓝白色彩交织绘成的面具,眼眶下方画着瑰丽的莲花云纹,这张面具太过温和,与沉云欢不大相称。
摊子上摆了许多种类,多的是华丽张扬的面具,沉云欢却在一众面具里挑了这一张,也不知她是当真喜欢这个,还是故意选了它。
师岚野道:“圣人赵迦,生前以仁心闻名天下,连一只路过的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生未犯杀孽,死后被封作吉神,有消灾解难的效用。”
坏了,沉云欢心说,这也不像猜的,他竟然都知道。
思来想去,沉云欢想到一种可能,马上问他:“你从前是卖面具的?”
师岚野不再答话,倒是少见地反问她,“何故选了这张面具?”
沉云欢低头往手中瞧了瞧,的确根据她自己惯常的喜好来说,这张面具是完全不相符的。面具上大片的深蓝和白色交融在一起,像是被涂刷了许多层,呈现出难以形容的厚重。眼眶下的莲花云纹倒是画得好看,但笔画简单,远远称不上华丽。
相比于其他面具的绚烂,热烈,这张面具独树一帜,呈现出水一般的平和,雪一样的冷漠,沉云欢心念一动,便从一众令人眼花缭乱的面具中选了它。
沉云欢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只道:“我喜欢就买了呗,哪有那么多缘故。”
往常师岚野就算是主动说话,也不过蜻蜓点水,就那么一两句,或是得到答案就会停下,不会将话题深入。这次倒是例外,接着她的话道:“我还以为,你会将它给我。”
“什么?”沉云欢愣了愣。
师岚野的眸光落在那张蓝白色的面具上,道:“我觉得它与我有些相似。”
沉云欢听得此话,顿时有些恍然。
因为她意识到师岚野说的一点没错,这面具跟他多像啊,一眼望过去好似索然无味,实则冷漠又厚重。师岚野早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让人感受到他并不是古板单薄的一张纸。
他大约是一场冷寂的风雪,默然无声,却又无比喧哗。
沉云欢的手指在面具的眼眶边轻轻抠弄,想了一些反驳的话,还没找到合适的话,就听师岚野又道:“我要跟你交换。”
怪得很,他以前不会这样提要求,而且话中的用词竟然不是“想”而是“要”,没有请求之意,当下很像是戴上面具之后被凶神夺舍。
沉云欢轻哼,“你觉得我会跟你换那张丑陋的面具吗?”说着她就将面具往脸上戴,还说:“我还觉得这面具跟我相似呢,我也有很仁心的一面,只是很少表现出来罢了。”
戴好之后她转身要走,却忽而被师岚野从后方攥住了手腕,将她拉停。沉云欢回头望,只看见那张凶恶无比的面具下,有一双清凌而漂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日落时沉云欢在街上逛够了,问着路摸去了将军府,进门时将手中的玉牌一亮,立即被恭恭敬敬地迎进府中。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后头有人喊,“云欢姑娘,岚野兄!”
沉云欢回头,顿时被一片金光银光闪了眼,稍微眯了眯眸子才从光芒里看见了奚玉生的脸。
奚玉生在吃穿用度本就是铺张奢靡的作风,先前与沉云欢一同赶路倒是收敛不少,这才刚回京城他马上就换了套装束。他身着黄色衣袍,宽袖轻摆,衣服上以金银交织的丝线绣出双鱼水纹,羊脂玉的腰带上挂着翡翠禁步,头戴玉兰金冠,垂下的赤色长缨落在肩头,脚下踩一双黑金如意锦靴,从头到脚无一不彰显着“富贵”二字。
楼子卿落后他半步跟在后头,与先前的形象也大不相同。进宫面圣须穿着朝服,他将官帽摘下来吊儿郎当地搂在胳膊处,衣摆随着步伐飘动,端的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一回家,口音都变了,“哟,这不巧了吗!你们刚回来?”
分明才几个时辰未见,奚玉生倒是表现得像是久别重逢,眼角眉梢尽是喜悦,脚步稍快地走上前来,拱手行了平礼,“我与子卿本想着去街上寻你们,不曾想刚进门就碰上你们回来,我们果真还是有缘分的!如何,京城好玩儿吗?”
沉云欢揉了揉眼睛,再抬脸时面上也带着笑,“热闹得很,街上像办年节。”
“差不多,这几日是祭神日,在京城,一年之中也就过年和祭神会有这般热闹。”奚玉生笑吟吟地说话,视线一掠,看见她腰间挂着一张黑面獠牙的面具,惊讶道:“云欢姑娘何以买了一张凶神面?”
沉云欢摸了摸腰间的面具,转头看了师岚野一眼。这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完全没有半个时辰前他站在街头拉着她,不换面具便不让她走的偏执模样。
奚玉生弯腰仔细研究了一下,又道:“此为杀神面,通常是屠夫,或是阴门商户会在祭神节戴这种面具,云欢姑娘还是换一张为好。”
沉云欢立马将腰间挂着的面具接了下来,随手扔给师岚野,道:“那我回头去街上再买一张。”
“街上卖的大多相同,我让人打一副特别的面具赠你和岚野兄。”奚玉生热情道:“正赶上祭神节,这几日我和子卿带你们好好玩一玩儿,不必跟我们客气。”
沉云欢刚要说话,就听师岚野道:“不必,我已经有了面具。”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吉神面拿出来,沉默地往脸上戴。
沉云欢纳闷,又不是在街上,这都要回屋子里了,还戴什么面具?
奚玉生称赞道:“这面具倒是与你极为相称,你当真是会挑啊。”
师岚野一板一眼地回答,“我不会挑,是她买的。”
于是奚玉生又转而称赞沉云欢。面对这种赞扬,沉云欢少不得要客套谦虚两句,二人便一来一回地聊起来,站在边上的师岚野越发沉默,一种即便是戴着吉神面也压不住的阴沉溢了出来。
楼子卿站在后面瞧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奚玉生平日里倒是细心体贴,能够看懂旁人的脸色,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看不懂师岚野那显而易见的厌烦,怪得很。
不过要说邪门儿,师岚野这人也不遑多让。别人看不出来,楼子卿可门清,师岚野虽整日面无表情,实则看着他们时的目光充满冷漠,那显然是不喜他们的表现,只是从不开口说出来。
眼下戴上面具,那股阴森的冷漠更甚,好像奚玉生再拉着沉云欢聊两句,他就要发疯似的。
在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之前,楼子卿赶忙上前两步扯了扯奚玉生的胳膊,道:“奚少爷,他们二人刚从街上回来想必已经累了,明日还要进宫,就让他们早点回去歇息吧。”
“也是也是,那你们快些回去吧,”奚玉生连声应是,还颇为依依不舍地说:“明日等你们从皇宫出来再聊。”
沉云欢应了声好,话音还没落下,师岚野就突然伸手,抓住了沉云欢的手转头便走。
“你怎么了?着急回去?”沉云欢体贴地询问。
师岚野道:“不必听了。”
沉云欢:“什么?”
师岚野头一次将话说得这般尖锐,带有明显的攻击性,“他方才说的是无用的废话,听便是浪费时间,应和更是。”
沉云欢惊讶,“你怎么能这般说他?”
一路上师岚野也算是整天抄着饭勺颠着锅给奚玉生做饭,沉云欢还以为他与奚玉生关系尚可。
师岚野出奇地冷漠,只道:“事实如此。”
他又补充道:“许多人一生都在说无用的话,不必什么都听,什么都应。”
第102章 玄门无用(二)
沉云欢越想越觉得奇怪, 趁着师岚野在院中洗衣裳的时候,她又爬起来拿着桌上的面具,凑近了灯去细细地瞧。
面具是她亲手挑的, 入手的时候她就已经仔细探查过, 能够确认面具上不带有一丝灵力, 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凡间俗物,却是不知为何师岚野戴上之后,好似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沉云欢曾听说过世间有一种被称作傩面的灵物, 戴上之后便能请神上身, 与乩童类似, 用于祭祀的巫术,可那是九江郡等地的风俗, 并不在京地盛行。
沉云欢想到师岚野方才站在昏黄的天际之下, 落日余晖披在他的身上,墨纱晕开金晃晃的光芒, 蓝色的吉神面具遮住他的面容,锋利的冷漠从他的周身流泻而出, 彻底压住了他平日里的那些平和。
夜明珠点亮的光芒十分柔和, 照得面具上银线绘画的莲花隐隐发光,看起来还真有一丝神秘在里头。沉云欢百思不得其解, 将面具戴在脸上, 试了又试, 始终没察觉出问题。
“吱呀”一声, 卧房的门被推开, 师岚野披着月色而入,一抬眼便看见她站在灯下把面具反复往脸上戴的动作。
显而易见,她又开始起疑心了。沉云欢在万事不挂心之时, 会显得迟钝,好似什么都发现不了,但在有些时候又十分警觉。区别在于只要是她所在意的事情,分毫的变化就能立即引起她的注意。
他默不作声地跨过门槛,转身将门合上,一边往里走一边思考自己是哪里表现得反常,觉得可能是傍晚时多说了那两句话。
他在桌边坐下来,短暂的安静过后,他拿过上方放着的墨刀,取一方锦帕,拔刀出鞘,轻轻擦拭着。
沉云欢对着面具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随手丢在桌上,突然来了闲聊的兴致,其后半个身子趴在桌面,凑近师岚野低声问,“你说,京城中那些关于太子的传闻,都是真的吗?”
师岚野没有断论,只是道:“世间的传闻,总是一分真九分假。”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事。”沉云欢伸手拽了个凳子,挨着他坐下来,道:“天机门历代掌门人自小便是在皇室的司命宫修习,继任之后便会倾尽毕生所学辅佐皇帝。天机门现任掌门晏少知,精通玄门,是天下间极其少数人之中,能够将神演天机修炼得几乎接近神法的人,但他的师父则更胜一筹。”
晏少知每年都会去仙琅宗找沉云欢下一盘棋,下棋时免不了嘴碎闲聊,因此沉云欢也从他那里知道不少天机门的事。
沉云欢曾以为天机门内传的神演天机便是天下顶尖的玄门术法,当然,在遇见张元清之后她便明白,这当然与真正的神法不得相提并论,只是晏少知在玄道的天赋极为拔尖,不过二十出头便已在玄门登峰造极。然他的师父却更加厉害,据说在四十年前就算得一场天下之卦,遗留至今未能找到破解之法,连晏少知也束手无策。
二十年前,晏少知的师父还是天机门的掌门人,那么助皇帝破命中凶克,送走太子应当都是他所操持。一国太子如此遮遮掩掩,老先生如此,一定有不得已且绝不可小觑的理由。
沉云欢不免好奇,“难道那传闻中的太子当真能与神仙说话?你说要是咱们遇见他,让他帮忙问问我什么时候能飞升行不行?”
师岚野低着头,眉眼被夜明珠的光芒笼罩,添上几分柔和,声音也低缓,“何须要他代问,凡人说的话,神若想听,自会听见。”
沉云欢问:“这是哪来的说法?”
师岚野回:“书上看的。”
沉云欢这才想起,他手里有一本奚玉生所赠的“天下秘术”,先前沉云欢也翻着看了一些,里面涵盖了五花八门的内容,什么都涉及一些,正是如此,使得他只读了一本,就有了博览群书的效果。
沉云欢追问:“书上还说了什么?”
师岚野已经将墨刀擦得极其干净,锋利的刀刃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黑,一把漂亮的宝刀横在他的掌中。他蜷指一握,掌心贴上刀刃。沉云欢眸光一落,墨刀霎时软了刃尖,钝钝地抵着师岚野的掌心肉。
就听他一板一眼道:“书上说不该过于猜忌枕边人,相互信任才能增强彼此之间的凝聚。”
“谁问这些了?”沉云欢嘟囔一句。这话说得太过奇怪,并且有十分严重的含沙射影之意,她觉得多余问这一嘴,想了片刻又道:“这句话里的‘枕边人’指的是夫妻。”
不料师岚野一掀眼帘,眼神淡淡地看着她,“我知道。”
沉云欢想说你既然知道还用“枕边人”这种关系含沙射影,但没问出口又觉得不合适,毕竟师岚野只是复述书上所说的内容,明面上挑不出错。她想不到应对之言,干脆破罐子破摔,站起来道:“那也只有坦诚之人才值得信任,遮遮掩掩,也不怪别人猜忌。”
师岚野看着她不说话,神色有了轻微的变化,像化开的雪水,流进污浊里。
沉云欢瞥他一眼,后面的话也不说了,只道:“我要睡觉了。”
师岚野起身,出门去洗漱,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沉云欢爬上床躺着,脑中一直是方才那一瞬间师岚野流露出的神色,莫名觉得心中有些闷闷的。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打定主意明日寻人问问去。
隔日沉云欢起了个大早,醒来时身边的床榻已经空了。师岚野一向比她醒得早,像是不需要睡眠的人。
她一起身,门外候着的婢女就听到了动静,当下敲门询问她可要换衣洗漱。沉云欢应声之后,门被推开,手中端着各式各样东西的婢女鱼贯而入,将她请在镜前坐着,围着她忙碌起来。
进宫面圣规矩繁多,不仅要洗净全身,衣裳也要一件一件熏香,穿着打扮也须端庄郑重,以最好的姿态面见皇帝,楼子卿像是怕沉云欢和师岚野对其不重视,便一早就安排好了人来伺候。
婢女将赤红的金丝发带从漆黑的发间灵巧穿过,不过片刻便束好精致的发髻,垂落的几条发带与余下一半墨发交织着散在肩头。又在她眉心,眼下等位置描上轻浅的花钿,勾出略显柔和的眉形,唇上点一抹丹色,是京城当下时兴的妆容。
衣装并不纷繁复杂 ,上身极为轻盈,以厚重的蓝和近乎发黑的红交融而成,衣摆绣着雪白的飞云纹,走动起来又像是滚滚浪花,将沉云欢的气质一束,凭空变得庄重不少。
她推门而出,清晨第一缕日光恰巧落下,微风扑面而来,撞得她耳垂挂着的玉珠耳饰丁零作响。
师岚野早就在院中等候,听到开门的动静转头,朝沉云欢望去。他头戴羊脂白玉冠,身着墨色织金袍,腰佩流苏禁步,脚踩云纹锦靴,整个人完全变了气质,哪还有山上那布衣劳作的穷苦模样,浑身上下充斥着难以言喻的贵气,乍一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王公贵族。
沉云欢先是觉得好看,随后又莫名觉得好笑。楼子卿为了两人端庄进宫也是没少花心思,狠狠将他们二人捯饬了一番。
面圣须卸甲,沉云欢的墨刀不能带进宫里,因此两手空空地上了马车。楼子卿已在车中等候,见两人上来时先是用眼睛极为严密地审视二人,旋即露出满意之色。这二人怪是怪了点,但皮囊却是一顶一的,稍微装扮就足以令人惊艳。
楼子卿笑着为二人倒了茶,寒暄几句,简单讲了些入宫的理解。大夏的皇帝向来礼重修士,因此修仙之人受邀进宫便不用三跪九叩,用平日在仙门的礼节即可。
沉云欢此次进宫并非为参加宫宴,概因沧溟雪域的封印摇摇欲坠,八大仙门此次集结而来也是为此。民间有句俗话,缝缝补补又是一年,当今天下已经没有人有能耐在沧溟雪域布下新的封印,历代仙门之人只能在封印松散时集结众人之力,填补松散的空缺,以此减缓雪域封印的崩溃的速度。
许久以前还是千年一回,后来百年一回,直到现在封印崩溃的速度越来越快,上次修补封印距今不过几十年,可见形势已经到了极为严峻的状态。
沉云欢身负神法,将会成为修补封印极为关键的存在,因此此次宫宴,她绝不能缺席。
经过几重禁军的审查之后,马车摇摇晃晃又走了许久,最后停下时沉云欢已经倒在师岚野的肩上打了小盹儿。
“沉姑娘,到了。”楼子卿一开口,她立即醒来,眉眼尚有些惺忪,昏昏欲睡地掀开车帘下车。
下车之后她才发现,马车并非将他们带去什么议事的大殿,而是一片视野十分辽阔的演武场。在宽广的草地正有人打得热火朝天,而周围则建造了环形的看台,视线扫过去,看台之上坐满了人。
楼子卿带着二人从禁军守卫通过,顺着铺得整齐的石路往里走。沉云欢转头看着,发现中央打斗的两人并没有拿出真本事,招数看起来倒是绚丽,实则都是流于表面的拳脚功夫,这在修仙界是相当儿戏的比试。
但这场面显然又非常正式,因为她发现那高高看台之上坐着的人都非同小可。她全认识,俱是十四州八大仙门的掌门人,包括她曾经的师父——仙琅宗掌门沈徽年,也坐在其中。
第103章 玄门无用(三)
大夏十四州, 举世闻名的八大仙门,仙琅宗占其首,天机门次之。
余下便是鲁州万剑门、皖州百草宫、豫州天工派、陇州崆阳、湘州辉月以及晋州的金云寺。
十大世家则分别为庐阳沈氏、京城晏氏、苏州许氏、涿郡虞氏、天水昙氏、汴京江氏、兰陵崔氏、咸阳贺氏、齐陵狄氏。原本锦官宋氏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先前锦官城闹翻了天, 宋家的罪孽公诸天下, 如今直系旁系皆关在天机门的大牢里候审,门下弟子也全部遣散,连宋海宁与宋照晚二姐妹都尚未脱罪, 结局是何还未可知。
沉云欢虽然认不全十大世家的人, 但她对八大仙门的掌门皆熟知, 因此只要随意扫一眼,就能将看台上的脸认得七七八八。能够坐上这种等级仙门的魁首之位, 在座的每个人身怀真本事, 并不如那些花哨的门派以金银玉石等奢华之物装点自己,实则每人的装束看起来都得体庄重, 隐隐散发出的气势倒是迫人,无端使得周围的气场变得肃穆庄严。
正当间坐着身着明黄色衣袍的男子, 正是永嘉帝。皇帝今已年近七十, 头发却仍旧乌黑,远远望去倒是精气神十足, 没有传闻中大病过几场, 每况愈下的模样。相比之下, 坐在他左下首的晏少知倒显得年老许多, 又幻化出白发长胡子, 一副慈祥稳重的样子。
晏少知说这是天机门对外的秘密,玄道在面向俗世多半掺上几分“骗”,因此天机门掌门人的形象不可过于年轻, 打从他继任起便是以这副年老的模样示众。
晏少知身旁的,便是沈徽年。沈徽年出自赫赫有名的庐阳沈氏,年少时便是仙琅宗端庄持重、克己复礼的大师兄,其后数十年他的修为一骑绝尘,几乎问鼎人界,在老掌门仙去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仙琅宗。
传闻说沈徽年的修为已经足够引来飞升雷劫,就是不知为何那么多年来始终没有动静,不知是遇到瓶颈卡在最后关头多年未能突破,还是修道之路走到尽头,余生只能如此。不过沈徽年从未对这些传闻回应过,执掌仙琅宗之后,他就鲜少在人前现世,甚至在宗门之内也是非大事不出面,大有避世之态。
一晃都大半年未见到这位曾经的师父,沉云欢还有些恍惚。毕竟她是在沈徽年身边长起来的,年幼时她不喜欢与人亲近,但对将她带进山的师父还算依赖,经常跟在他的身边,向他讨教仙门种种秘术。从前很多人对她说多年前的沈徽年性子冷清,严肃板正,而在沉云欢的记忆中,这位师父向来温和且有耐心,在剑术上更是不吝传授,十数年如一日地为沉云欢解答修行道路上的疑惑。
只是从沧溟雪域回来之后,沈徽年也是头一次向沉云欢展现了他那传闻之中的冷漠与公正,在处理她这个亲传弟子时丝毫不手软,将她从仙琅山巅给驱逐。
沉云欢没有父母,自记事起她就生活在仙琅山,她原以为那就是她的家,从没想过有一日会以那样狼狈的姿态离开。
如今沈徽年一如往常的模样坐在上方,面容俊美仪态端庄,一袭白纱长袍,满身仙风道骨。当下他最器重的弟子薛赤瑶则站在他的后侧方,仍旧是一身雪白纱裙,头戴银冠,腰佩长剑,面色清冷矜贵,看起来倒像是与沈徽年如出一辙。
草地上传来一声锣响,打断了沉云欢浑浊的思绪,她转眼看去,见识方才打斗的二人已经分出胜负,其中一人摔在地上滚了两圈,爬起来冲对方行礼,结束了比试。
皇帝坐于正中间的高位,八大仙门的掌门人齐坐下首,分散在两边的则是各个世家代表,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时兴起,显然是个正式的场面。沉云欢在来前并未收到邀约,甚至也没从楼子卿的口中听得一二消息,只是在她看到这场景时,立即猜出了皇帝等人的用意。
她停下脚步,忽而道:“正好这台上的比试结束了,要不我上去比划两下?”
楼子卿原本在前面带路,听到这话便匆忙回头,低声道:“沉姑娘,还是先去拜见圣上吧,你那么厉害,这些人定然不会是你的对手。”
“未必。”沉云欢眯着眼眸一笑,视线忽远忽近地跳跃着,很轻易就对上了薛赤瑶遥遥投来的目光,漫不经心道:“今日来这里的可不是小人物,乃是整个大夏十四州的脊梁,其座下亲自带出来的弟子,个个都是世间少见的奇才,我可不敢妄称第一。”
楼子卿见她还真跃跃欲试,心中也有几分着急,毕竟他是带沉云欢来复命的,还没把人带到皇上跟前就先跑去场上跟人打一架,那像什么话?再且说沉云欢根本不是自谦的人,她虽然嘴上这么说着,眉眼里的倨傲却是分毫不遮掩,若是她当真下手没轻没重,把这些掌门人、大族长的宝贝弟子打得半死不活,那闹出的事儿就更大了。
“哎哟喂,姑奶奶,您别闹了成吗?谁不知道你如今修炼神法,便是他们几个加起来都未必能在你手底下讨得便宜。”楼子卿说这话的时候,也很怕被其他人听去,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将声音压得很低,着急忙慌地劝着:“这种小打小闹的比试,岂非降了您的身份。”
是啊,她修炼天火九劫的事传遍仙门,几乎人尽皆知。可有些人只是知道,却未曾亲眼见过,单是凭借那些传言和旁人的一面之词,自然不会全心信任她修炼的神法,否则皇帝也不会在邀她进宫时将场地设在演武场。
这草场之上极为儿戏的比斗,显然是为沉云欢而摆。
沉云欢深知接下来要前往沧溟雪域,若得皇室相助事情会方便许多。只是她有先前险些死在沧溟雪域的事例在前,此时须得向皇帝展示一下如今的实力,才能先构建信任,再达成交易。
沉云欢用了极短的时间就想明白关窍,略一沉吟,拍手道:“你说得对!可以让他们一起上。”
倒显得像是楼子卿悄悄凑过去向她献上了什么锦囊妙计一般,他刚想解释,却见沉云欢身形一动,几乎没看清楚她的动作是如何开始的,等视线再一落,她已经在十几步外单手撑着铁栏翻越而进,行向草场的中央。
整个场地非常之大,看台呈半圆状环抱了半边草场,建得有两层楼高,坐在上面能将下方的景象尽数收入视线,沉云欢一身锦绣长衣,行步时衣摆如翻滚起来的白雾,似踏云而来,在盎然的绿地之中尤其显眼。
实际上在她进入演武场时,就几乎是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若是搁在从前,她只是一个天赋卓绝的修行弟子,尽管修炼方面的能力拔尖,却也并不是天下独有,往前数个千百年,这样的人也曾出现过,算不得稀世罕见。
只是在失去所有灵力之后又得天授予神法,这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迹,唯此一人。
辉月派掌门人名唤崔妙雪,性子向来直率,眸光掠过草场上徐徐行向中央的沉云欢,便转头对沈徽年笑着道:“沈宗主,你这徒弟什么时候学的天火九劫?怎么先前一点风声都没听过?”
她话中却夹枪带棒,其他几人当下听出言外之意,或是低笑,或是应声附和。
沈徽年浅浅抿了一口酒,眉目平和,并未言语。站在他身后的薛赤瑶却是眉头微皱,流露出些许不悦的神色。
坐于下首的百草宫宫主,是八大掌门人之中唯二的女子,名为乐香。她素手轻动,捻起一枝娇艳的红花,在指尖轻轻转动着,笑吟吟道:“崔掌门,您啊就是年纪大了,记性不比从前,四月份的春猎会,沉云欢这丫头曾说自己不再属于任何仙门,自然已经不是沈宗主的徒弟了。”
崔妙雪神色微变,甩了乐香一眼,冷笑道:“你我不过相差二岁,我若是年纪大了,你也年轻不到哪儿去,不过你这被敲碎过一回的牙倒还像往年一样尖利。”
此二位是老冤家,几十年前还年轻的时候就恩怨不断,每回一碰面说不了几句话便拍桌子开打,斗得你来我往。如今坐上高位,脾性较之从前好了不少,却仍是在皇帝面前呛起声来。
天工派的掌门名唤裴旭明,是个擅长劝架的老好人,见两人要吵起来,马上温声提醒:“二位妹妹,莫要在皇上面前失了仪态。”
几大掌门人,尽管修行已经远胜世间大多数人,可到底还是凡人,未能跨过成仙的门槛,自是对皇帝有所顾忌,经裴旭明提醒,二人当下停止斗嘴。
晏少知年纪最轻,不像旁的人能那么沉得住气,此刻转头对永嘉帝道:“皇上先前可曾见过天火九劫的火种?”
永嘉帝轻挑眉尾,“未曾,难不成与寻常的火焰不同?”
“九劫之火,千变万化,各不相同。云欢所修,乃是千锤百炼,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火,当然比世间凡火更加绚烂,璀璨。”晏少知说着,对沈徽年笑道:“这还要多亏沈宗主,倘若不是当初你的果决和狠心,将沉云欢置于绝境,她也不会修得这一身神法。”
晏少知的话传进每个人的耳朵之中,邻座的几个掌门皆安静下来,这次没有再发出笑声。许是此处气氛太过呛人,边上坐着的几大世族也纷纷投来目光,隐隐张望。先前沉云欢的事迹闹得沸沸扬扬,众人都是知道的,沈徽年此事做得不地道,免不了被人冷嘲热讽,众人只管乐呵呵地看热闹。
沈徽年却泰然自若,似乎并不在乎旁人话中的深意,嘴边噙着温笑,应和着晏少知的话,“晏掌门谬赞。”
晏少知没忍住,当场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了一句此人脸皮厚得出奇,刚想再讽刺两句,就听得下方传来沉云欢脆生生的声音。
“云欢拜见皇上、各位掌门。”
转眼一看,沉云欢已然走到了草场中间,还算规矩地拱手行了个礼,脊背打得很直,不卑不亢,动作间未见半分卑微怯弱。
沉云欢就是这样的人,走到面前来时,无人能够忽视。
第104章 玄门无用(四)
她只站在风里, 屹然不动,就足以令台上所有人在心中感慨。
在座众人无不是大夏数一数二的修士,自有年少轻狂, 无限风光的过往,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 便是容颜还能保持年轻时的样子,可那些意气风发到底还是被无情的风霜卷得模糊不清,一去不返。
沉云欢并非头一个被称之为“天材”的人, 但她实在年轻, 凡人不过百年的寿命, 她却连五分之一都不及却已有了如今这般声誉和成就。
因此她站在此处,即便面对着大夏皇帝和一众德高望重的前辈仍未展现出低微谦卑的姿态, 也无人能够指摘。
永嘉帝面露惊讶道:“你为何走到草场之中, 可是给你带路之人疏忽,指错了路?”
沉云欢并不拆穿皇帝佯装的表情, 答道:“并非,只是我见各大掌门的高徒在此比试, 一时手痒, 耐不住也想上来请教两招。”
永嘉帝便舒缓着眉眼笑了,颇有些慈爱之意, “你来得正巧, 朕与众卿作赌, 想看看最后是谁能赢下, 他们都押了各自的徒弟, 朕尚在犹豫,既然你愿上场,朕便押你获胜如何?”
晏少知喝了口酒, 笑眯眯地开口:“皇上……”
崔妙雪一听,便知他想说什么,当下截断了他的话,道:“嗳,晏掌门,若是你要参与,我可就不让我徒弟上去了。”
不与玄道之人作赌,这是修仙界的规矩,概因本事高的玄道一早便知赌局的结果,与其对赌则必输。
其他人纷纷应和,表示不与晏少知做赌,他只得连道几声好,抚着胡须妥协:“我不参与,只旁观。”
永嘉帝抬了抬手,站在下首的禁军便快步上前来到沉云欢面前,将一块玉佩双手奉上。就听皇帝道:“不过是闲来逗闷,诸位不必当真。一炷香之内,谁能摘得对方脖子上的玉佩便为胜利,规矩是不可伤及对方。”
沉云欢心说难怪方才那打斗看起来十分儿戏,想来先前也只是在单纯地比拳脚功夫,并未动真格。
她将玉佩挂在脖子上,抽出绸带沿着手腕一圈一圈地缠起来。永嘉帝见她已经在为比试做准备,笑着转头询问,“不知是哪位掌门的高徒先来呢?”
沉云欢身负神法,就算是输了自然也有一百个理由可以为自己开脱,可若是赢了,则一战成名,风光得很,对其他人来说,这绝对是好机会。
可问题在于,沉云欢会输吗?她神态自若地站在下方,身上所散发的怠慢毫无遮掩,显然根本不将这次比试放在眼中,若是别人这般也当作自大狂妄,可换在沉云欢身上则截然不同。
几个年轻人相互对了一眼,他们都未曾与沉云欢动过手,仿佛都在等待哪位勇士先出来,去探一探沉云欢底也是好的。
短暂地沉默过后,虞暄站了出来,说道:“云欢曾是我师妹,有些身法还是我教的,那便我先来试试这段时间她的修炼有没有懈怠。”
沈徽年现在的亲传弟子是薛赤瑶,应当由她来应战,但虞暄顶替她出来沉云欢并不意外,因为薛赤瑶的身法实在太烂,不用灵力,她在沉云欢手里撑不过一招。
沉云欢微微抬头,看见此刻所有人都在看她,由于看台有二层高,他们居高临下,每个人神色都不同,虽然都面上带着笑,但气氛并不欢愉轻松。
这种如临大敌的气氛让她忍不住笑了笑,忽然说:“一起来。”
草场静了下来,众人没料到她这般狂妄,一时间无人说话。虞暄微微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沉云欢黑眸轻轻转动,视线缓慢地从八大掌门座下弟子的身上一一滑过,又道:“你们一起上,就不必一个一个地等着,浪费时间。”
虞暄飞下看台,落在她的边上,低声劝道:“云欢,慎重,不可托大。”
“向隐哥,你知道的,我从不托大。”沉云欢将绸带在手腕上打好了结,懒洋洋道:“不过是普通比试,规定也不许伤及对方,这有什么好怕的?”
此次前来的人与春猎会不同,这些掌门的徒弟都是过了春猎会能够参加的年龄,并且他们代表的自然也是各大顶尖仙门的门面,实力非同一般。此外,即便是皇帝规定了不可伤及对方,但不用灵力就能取胜的法子多了去,沉云欢身法再是如何厉害,也难说能够以一敌十。
虞暄心里自然非常肯定沉云欢的能力,只是以多打少到底有些欺负人,他还想再劝,却听台上传来皇帝的声音:“好啊,既然你有这份信心,那便依你就是。诸位不必拘束,权当玩乐,不论输赢朕都有奖赏。”
皇帝此话一出,其他人也不好再违抗旨意,纷纷下了看台,往草场中央齐聚,接了玉佩挂在颈间。
虞暄紧拧眉头,满脸不赞同,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息声。
沉云欢一一与几人行过平礼,低头抬手间,心中早已有了计量。
八大仙门之中,剔除没参加的天机门,和早在沉云欢手底下败过许多回的仙琅宗虞暄,剩下的六大仙门里,其中百草宫主医药,天工派精炼器,崆阳与辉月则以法修为主,这四个门派的身法算不上厉害,不足为惧。
较为棘手的,便是万剑门和金云寺,此二仙门专精拳脚功夫。站在她面前的两位,一人是在剑道登峰造极,曾经与沉云欢并称“南北剑仙”之一的权燎,另一人则是被誉为金佛转世的解献禅。
除却虞暄之外,几人都比沉云欢年纪大上一二十岁,因此面上皆有几分不自在,就算是已经点香敲锣,谁也未曾先动。
“各位不必顾忌,我既提出这个要求,便在掌控之中,尽管使出本事便是。”沉云欢还算善解人意,很是温和地开解几位,“另外提醒你们一句,切莫手软。”
饶是从前早就听说沉云欢眼高于顶,无比自负,眼下还是被她这话激得恼火。辉月派的弟子脾气随了师父,当下忍不了,只道一声“得罪了”,便欺身上前,率先出了一掌,直击沉云欢的面门。
眼看着草场上围着的人之中有人动身,楼子卿惊得眼皮子直跳,毫无仪态地将脑袋卡在铁栏之中,心慌得不行,“沉姑娘未免太过鲁莽,这些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她那种,面子上如何过得去啊?”
不慎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楼子卿猛然想到师岚野还站在边上,忙闭上了嘴,转头悄悄瞥了他一下。
却见师岚野没有半分急色,他只是静静立在一旁,任草场上的风将他的墨发撩起,轻拂漂亮的眉眼。
他看似与沉云欢形影不离,极为亲密,却好像从不担忧沉云欢的冒险举动,不论沉云欢处在多么危险的境地,他从不规劝一句,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压根不是常人的反应。
此人怪得很。楼子卿从见他第一面就有这么个想法,只是未曾细想,而今这一眼瞥去,心里忽然冒出个奇妙的念头。
师岚野,瞧着不像是人。
这个念头倒把他自己惊了一下,匆匆又向师岚野看了一眼,却听他此时忽而开口,“你在看什么?”
楼子卿一顿,刚要说话的瞬间,突然觉得眼睛变模糊了,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再往师岚野的脸上看去就完全看不清,只隐约能瞧出五官的轮廓。他赶忙低下头,揉了几下眼睛,又使劲儿眨了眨,再抬头时草场投去视线,这才消弭了方才眼中的模糊,视线再次变得清晰,同时也被草场之中的场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就见沉云欢将左脚后撤半步,身躯微微一侧,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女弟子攻来,其后便轻易躲了她正面而来的掌风,其后手腕与她的腕间相抵,绕了半圈握住,另一只手迅速抬起,往她的腹部推出一掌。
这一掌落在所有人眼中都是轻飘飘软绵绵的,看起来甚至像是抚摸,然而那辉月女弟子却在下一刻整个飞了出去。
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推飞,尽管她双脚踩在地上,却仍是无法阻挡这磅礴之力,生生飞出老远,双脚在草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才堪堪停下。再一抬头,那几人竟然已经在几丈之外,她看见沉云欢手中握着一块玉佩,登时脸色剧变,难掩震惊地往自己脖子一摸,才知在方才那一瞬间,自己的玉佩已经被摘走。
看台上一阵唏嘘,崔妙雪睁圆眼睛,诧异道:“太极手?仙琅宗何时还教这些了?”
“非也,她这太极手显然生疏,不是学自从前师门,应当是刚学不久。”晏少知顿了顿,又道:“当然,也不是从天机门学的。”
道家素来归隐于山,当今天下仙门之中,已无正统的道家门派,天机门不过是道门旁支,是以掌门内传的神演天机,也只是神法的赝品。但沉云欢方才所使的太极手显然是出自正统道家,所以这一出手,便将所有人震住。
旁人不知,沉云欢心里却清楚,这一招是她从张元清身上学的。
张元清只说不能传授,也没说过她不能偷学,所以先前见张元清出手时,她将那一两招记在心中,得益于修炼天赋,她稍微练习就学会了。太极身法可四两拨千斤,对付这种拳脚功夫没威胁的人正合适,虽然她只会这一招,但也足够。
沉云欢甩着手里的玉佩,嘴边噙着一抹轻笑,转而问其他人,“下一位是谁?”
虞暄叹了口气,往后挪了两步,只等着其他人先出手。他自认是赢不了沉云欢,只是为了防备其他人一同对沉云欢动手,造成她两拳难敌四脚的局面,所以他想让自己完全出局,至少能见机帮衬沉云欢。说到底沉云欢也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自然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别人对付沉云欢。
无人在意他这细微的动作,几人见辉月派弟子被沉云欢一招推出了局,都意识到了眼下情况的不妙。天工与崆阳弟子几乎同时动身,一人矮身伏地,奔跑时四肢着地变作一只凶猛的猎豹,瞬间冲到沉云欢面前来,化掌为爪,撕破空中的清风,往沉云欢的小腿抓去!
另一人则半跃空中,猛一鞭腿,从上方攻击,往她头颅的位置攻击。
沉云欢的动作却尤其的快,扭腰旋身,脚尖点地为支力,斜身在当间翻了个圈,衣摆翻飞间同时躲过两人上下齐攻。都没人看见她是如何起手,只见在半空那人被抓住了脚踝,伏低的那人被踩了下巴,一个错眼的功夫,两人被上下颠倒位置。
一人挨了当胸一脚摔在地上,一人踢了下巴飞至半空,同时往后翻滚拉开距离。
落地时只听身边传来惊呼声,待他们细细看去,沉云欢手里的玉佩便又多了两块,不过两招,至此三人出局,一炷香却连一半都未燃过。
单论拳脚功夫,这三人与沉云欢差得实在远,动作慢到应对起来不费吹灰之力。沉云欢将手里的玉佩随意扔在地上,看着剩下几人,道:“我说了让你们一起上,别浪费时间,我还有正事。”
此情此景,其他人自然也不再犹豫,从几个方向同时动手。万剑门的权燎一马当先,化掌为剑,裹挟烈风而至,刹那便攻至沉云欢的颈前。这速度与方才那三人简直天壤之别,就连沉云欢都没能捕捉到,只觉得面门生风,下意识往后下腰躲闪。
许是打定主意要教训沉云欢,权燎一出手便没留什么余地,双掌在空中挥舞出凌厉啸声,攻击极为密集,连下十数招毫无间隙,沉云欢步步后退。待那剑掌划至鬓边,沉云欢为寻反击节奏并未选择躲闪,发丝立即被削断几缕,同时让她抓住了机会,双脚在他胸膛猛蹬两下,将人踹出一丈远,身体借力跃至半空。
金云寺解献禅早已等待多时,在她停滞半空时从背后挥拳而来。沉云欢的后脑跟长眼睛似的,以强劲的腰力在空中翻转,抬脚踢中他的拳头。只见空中炸开气浪,巨大的力道相撞发出闷响,沉云欢与解献禅同时落地。她后退数步停下,方才踢出的右脚真真发麻,险些站不住。解献禅自然也没好到哪去,整条右胳膊震颤不止,抖动肉眼可见,不过也只是停顿一瞬,便又朝沉云欢攻击。
越是与沉云欢对招,这二人便越眉头紧锁,专心致志,数百招下去被拆解得零碎,二人合力都未能从沉云欢手中讨得半点便宜。
三人在绿地之上缠斗起来,即便是不用灵力,赤手空拳地搏斗,也叫人眼花缭乱,捕捉不到三人的动作和身影,余下两人根本无法插手加入。铜锣旁点着一炷香,轻烟袅袅而上,随风在空中飘散,亦如沉云欢的骨头,轻盈如烟,以至于她的身形乘风千变万化,让权燎与解献禅束手无策。
看台之上静谧无声,人人都看着草场上的打斗,神态各异。皇帝神色虽仍平和,却含着不怒自威,似风雨欲来。
晏少知显然已知比试结果,面上没有分毫期待,低头喝了口酒,叹气道:“人界仙门落没至此,也难怪邪魔频乱人间。”
话落在其他人耳中,稍显刺耳,其言外之意也相当明显。金云寺与万剑门乃是人界数一数二的大仙门,可掌门座下亲传弟子以二对一,都难能占得上风,更遑论其他仙门。
一炷香见底,即将燃尽。权燎与解献禅对了个眼神,同时在最后祭出十成十的能力,合力要给沉云欢最后一击。
沉云欢只觉得周身的风猛地朝她挤压,好似变作实质将她牢牢困在原地,无法闪躲动弹。方才应对了数百招,她也有些疲累,察觉到这二人要结束的意图,便也配合。只见她站在原地不动,双手忽然打直,左手往下右手往上各画半圈,形成一个圆。
沉云欢念动口诀,“清虚!”
刹时间,圆中卷了风,隐隐形成太极的图案,其中阴的部分骤然爆开,墨色的火焰在眨眼间猛地烧起,顺着沉云欢的两手极快蔓延全身!
风里充满阴寒之气,瞬间化作腊月风霜,权燎二人见状却也为时已晚,一击已出,几乎贴在沉云欢的身前,无法再收回。眼看着墨色的火焰如决堤洪水暴发,将前后二人一同淹没其中。绿意盎然的草场翻起猛烈风浪,阴火恰如瞬间绽放的昙花,冲出方圆几丈,在阳光下肆意翻滚流淌。
看台之上的众人无法再对此景保持沉默,诸多德高望重,在人界享有名望的人物皆对眼前的火焰震惊得无以复加,震碎了表面稳重端庄的假面,瞪圆了眼睛,露出震撼之色,纷纷发出惊声低呼,甚至有人惊得从座上站起来。
迎面的风吹过每个人的身体,阴火所带来的寒气从皮肤掠过,直击心灵。
绚烂的墨色火焰烧过之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散去,风渐渐停息。伴随着一声锣响,线香的火种熄灭,待浓郁的黑焰消失后,草场中的场景才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沉云欢的双手挡住了前后两人夹击的手臂,手中抓着两块玉佩,显然胜负已分。
她收回架势,拱手道:“承让。”
“这……”这二人已不知该说什么,面上的惊诧久久难以平息,完全愣了神,就这么看着她走向高台。
沉云欢摘下了自己颈上的玉佩,笑着对上方的皇帝道:“不知皇上对获胜者的奖赏是什么?”
“沉云欢,你胜了吗?”永嘉帝神色严肃,沉声如钟,“你违反了朕的规定。”
“皇上只规定了不可伤及其他人,又没说不可用灵力。”沉云欢佯装不解,“就算我方才使了天火九劫,他们并未受伤啊,何来我违反规定一说?”
她仰面直视皇帝,无惧无畏。她心中清楚,皇帝搭了这么一台戏,不过就是要她在众人面前展示天火九劫,以此来考虑是否要信任她的能力,顺便也要向这些人界数一数二的仙门、世族们展示,她是否有资格参与此次修补雪域封印。
沉云欢必须要去,因此在众人面前小露一手并不算难。
天火九劫在未修炼完整之前,有着很强的局限和短板,此前沉云欢就已明白。这对神祇有着毁灭性伤害的阴火,实则对寻常凡人没有任何伤害,所以方才那墨色的火焰虽然烧得旺盛,却连他们一根汗毛都没烧掉。
短暂地对峙过后,永嘉帝忽而舒展美颜,愉悦地笑起来,连声道:“好好好,朕的江山人才辈出,朕心甚悦。沉云欢,你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来,朕都应允。”
沉云欢早就想好,旁的不要,她回道:“我想与晏掌门下一盘棋。”
第105章 玄门无用(五)
晏少知一听, 登时双眼一亮,心道还有这样的好事?
他最喜欢跟沉云欢下棋,但由于沉云欢对此兴致缺缺, 每回只下一盘就撂了棋子, 是以每年晏少知就只能跟沉云欢下那么一回, 这还是十几年来,沉云欢头一次提出要跟他下棋,一时间他不知道这个奖赏是给沉云欢的, 还是给他的。
沉云欢在提出这个要求的同时, 也收获了一堆不理解的目光。若是她提出向晏少知学习术法, 尚可理解,但是提出与此人下棋, 实属是奇怪。毕竟晏少知作为天机门的掌门人, 其能力深不可测,即便掌握的神演天机不算神法, 却也足以随便将一个人的生平算得明明白白。
这种人,跟他下棋, 才刚落下第一颗子, 他眼睛一闭手指一掐,就能把你最后一步棋落在哪里给算好。
就连永嘉帝也颇为惊讶, 问道:“你可想好了, 当真只要这个?”
沉云欢点头, 又补充道:“下棋时, 要无人打扰。”
“允了。”永嘉帝站起身, 大手一挥吩咐道:“即刻在殿中给他们摆上棋盘。”
皇帝将命令下达之后,便转身下了看台,被一众宫人簇拥着离开了看台。正如沉云欢所猜测, 皇帝离去之后,整个看台上的人也开始起身离席,方才还十分庄重肃穆的场合,此时已然散了,他们被召集于此,哪是为了什么比试逗闷,不过就是要亲眼见一见沉云欢这手传说的神乎其神的天火九劫,探一探她的底。
显然沉云欢在这次的试探中表现得很好,部分人离席时仍频频向她投来目光,蕴含着赞叹,少数人的脸上表情严肃,看不出分毫高兴。晏少知倒是眉眼含笑,配上那一脸的白眉白须,分外慈祥,冲沉云欢弯着眼眸。
她冲晏少知点了点头,算作见礼,转眼又看见边上坐着的沈徽年。
沈徽年亦是一位年少成名的奇才,不过二十出头就修出灵骨,因此容颜一直保持着分外年轻的模样。沉云欢年少时喜欢围在他身边,五岁的年纪,只比他膝头高一点,一晃多年过去,她已经长大,样貌与这位曾经的尊师看起来年岁相近。
他手指摩挲着玉盏上的雕纹,周身的气息温和,看着沉云欢的目光相当平静,像过去很多年那样的目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朝她温声问出:“云欢今日可练剑了?”
沉云欢不一定每日都练剑,但只要师父这样督促,她就会去练上一二时辰。
只是沈徽年从不在沉云欢修为精进之后露出得意洋洋的喜色,也不会在沉云欢闯下祸端之后严厉责备,他一直尽心尽力,毫不吝啬传授沉云欢剑法和修行之道。正是沉云欢大展身手,在人界立足的年纪,她原想着闯出一番天地让师父也脸上有光,只是没想到那一场雪域之行,让二人断了师徒缘分,再无机会。
知道内情的人,都清楚沉云欢先前从仙琅宗离开时闹得极为难看。凡人的度量就那么大,撕破了脸皮再见时,当剑拔弩张,苦大仇深才是,然而这对曾经的师徒隔着遥遥距离一人站在下方,一人坐在高台,十分平静地对望着。
片刻之后,沉云欢移开了望着沈徽年的眸光,转而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薛赤瑶。
多日不见,薛赤瑶的修为似乎又拔高一层,周身的灵力充沛,隔着老远都能看出她的变化。她对沉云欢向来没什么好脸色,每回对视都要表现出冰冷之色,今日却不同,许是方才那翻滚的阴火惊住,此时看着沉云欢的双眸里充满着震撼,显然还没回神。
沉云欢弯着唇线,露出个漫不经心的笑,不甚在意地转身,一边往回走一边解开腕上的绸带,扭着隐隐作痛的手腕。
她方才使的太极手虽表面上看是四两拨千斤,实则不然,她到底不是承自正统,学得极为外行,大部分的力道都被转到腕间。幸好她早有预料,在腕间缠了绸布,不至于受伤。从前她学什么都很轻易,也就这一回从张元清那里偷学的这招摸不着窍门,思及此,沉云欢免不了两声叹息,“这道门的东西,不入门到底还是不行,偷学不得。”
“云欢。”
正自顾自念叨着,虞暄从一旁追赶上来,见她揉手腕,关切道:“你受伤了?”
“怎么会,不过是比划拳脚,哪能伤得了我?”沉云欢松开了揉捏手腕的指尖,将手往身后藏了藏,笑道:“向隐哥怎么总来找我?不怕仙琅掌门不高兴吗?”
“无碍,掌门自会理解。”虞暄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包油纸裹着的东西,递给沉云欢,“先前在汴京,我见你嘴上总是咬着糖,想着你应当喜欢吃甜的东西,今日进皇宫前看见街边卖了这小玩意儿,你尝尝。”
幼年时虞暄每回下山都要给沉云欢带民间小吃,将她当成寻常人家的小孩一样哄着,可惜沉云欢从来不吃,并且说那是民间俗物,吃了有碍修炼。这当然是胡言乱语,但虞暄解释好几次没见成效,便不再带了。
只是沉云欢离开仙琅宗之后有了很多改变,虞暄今日站在街边时偶然看到路边卖糖炒山楂,便顺手买了一些,想着带给她。
沉云欢的表现果然与从前完全不同,她先是微微睁大双眼,一副惊喜的样子,而后立马伸手将油纸包给接了过去,打开一看,瞧见里面蜜糖包裹着红彤彤的山楂,甜腻的清香扑鼻而来,登时喜笑颜开,“多谢向隐哥,这样的好东西我昨日在城中闲逛时怎么没瞧见?”
虞暄笑道:“可能是我走运。”
沉云欢塞了一个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充斥唇齿,心情骤然明媚起来。
虞暄见她吃得欢喜,也跟着开心,又往她手里送了个玉牌,“你若是喜欢,我再去宫外给你买一些,等你要出宫的时候知会我,好吗?”
沉云欢本没在意,却在抬手接下时,忽而感觉到这块玉牌的背面压着一张纸。再一抬眼看着虞暄,却见他仍笑面如常,像是等不到她的回答,又重复问了一遍,“好吗?”
沉云欢颔首,应道:“好。”
虞暄便收回手,道:“那你先去寻晏掌门,我去宫外给你买吃的。”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语气松快,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沉云欢不动声色地将玉牌连同那张纸一同收入袖中,又往嘴里塞了个山楂球,翻身越过草场的栅栏,落在师岚野的面前。
她一边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嚼动时显得脸颊有些圆润,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低头扎了一颗,问师岚野吃不吃。
师岚野沉默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反应。
沉云欢还当他想什么事情出神,抬起手掌在他面前挥了挥。他眼眸轻动,撇开了视线,看向远处的高台,没有应声,浑身上下一股子难以化开的沉闷。
沉云欢习惯他的怪异,没再打扰,只转头对楼子卿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麻烦你照看好他,皇宫很大,人又纷杂,若是他在这里走丢,可能会受欺负。”
楼子卿:“啊?”
沉云欢说得很认真,又道:“我出来之后便会与你联络,希望届时能在你身边见到他。”
楼子卿听得一愣一愣的,惊讶地往师岚野身上看,抛去他浑身上下那股子说不出来的怪异不说,就单说他这体格,哪里能轻易受欺负?
他以目光丈量着师岚野的八尺身高,待视线落在脸上时,忽而又模糊,那种看不清楚五官的情况再次出现。楼子卿又低头去揉眼睛,嘀咕道:“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染上的眼疾?”
待他再抬头时,沉云欢已经离开不见,师岚野也只剩个背影,他想起沉云欢方才的“托付”,赶忙跟上去。
沉云欢一路嚼着山楂球,跟随宫人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门外由禁军看守,进门的两侧便站着宫人。
殿中垂着厚厚的纱帘,隐约能看见里面摆着的桌子和坐在桌边的人。沉云欢慢步行去,撩开纱帘,就看见晏少知坐在桌前,已然变回年轻的本相,手边的茶水去了一半,似已经等候多时。
“晏前辈。”沉云欢行礼,而后落座。晏少知正慢悠悠地收着桌上的黑白子,应道:“来了?”
宫人端着银盆和茶水,让她净手漱口,沉云欢洗净了指尖蜜糖的黏腻,低眼一扫,道:“看来前辈已经跟自己下了一场。”
晏少知将棋子归于棋篓中,笑道:“自己跟自己下,终归没什么意思,我还是喜欢跟你下棋。”
“不急。”沉云欢忽而往袖中一摸,摸出了一张折好的纸来,道:“前辈知道我不喜欢下棋,我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当然不是为了跟你玩这黑白子,而是有一些事想要向你请教。”
“哎——”晏少知很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指尖捏着白子,道:“我就知道。”说着,他看见沉云欢手里的纸,倍感惊讶,“难道你还特意将要问的事罗列出来?”
“那倒不是。”沉云欢展开纸,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前辈请看这图案。”
晏少知低头一看,顿时愣住,“这……”
沉云欢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讯息。却听他道:“这谁画的?用脚画的吗?丑得这么扎眼,我能看出个什么?”
沉云欢坦然道:“是我画的。”
“哦!我知晓了!”晏少知恍然大悟,“这是你新学会的炼器,用这种方式让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你的画刺瞎双眼。”
沉云欢:“……”这话有些刺耳,不过幸好她大度,尚能忍受。
“前辈,非是我故意不好好画,只是这图案怪得很,我不论如何都画不好。”沉云欢进一步解释道。
晏少知听此解释,带着些许讶异再低头望去,强忍着这丑陋的图形细细观察,忽而眉头一跳,神色严肃起来。他将纸拿起,起身走到窗边,对着窗外照进来的金光去看,便隐隐看见这丑陋的图案有了些许变化。
那是一个很复杂繁密的图案,由许多线条交织融合在一起,又杂乱不堪,所以乍眼望去一团糟。但不是因为沉云欢画技烂,更不是她故意画得难看,而是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像是无形地扭动她的笔尖,每次画都丑得千奇百怪。
“这咒文,你从哪里看到的?”晏少知转头问她。
沉云欢当下起身,连步朝他走近,“果真是咒文对吗?我没猜错!它是什么咒文?”
晏少知不答,只道:“你先说它的由来。”
“月前我在上京的路上,途经一个邪祟作乱的村落,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它斩杀,当时我看见那邪祟的后背上便有这个图案。”沉云欢又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自称观音神明的老人被击败后,趴在血泊里恨声不断,苍老的脊背上便印有这样的图案。沉云欢在看见它的瞬间,心头像是被闷闷地捶了一下,紧接着涌出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尽管只有那么短暂地一瞬间,转瞬即逝,但沉云欢还是觉得奇怪,因此将图案记了下来。
其后师岚野为她包扎好伤势后,出门去做饭的那段时间,她便找了笔纸尝试画出来。分明那图案她已经牢记在心,且每一笔落下的位置和形状都是对的,画出的图形却扭曲丑陋,怪得很。
沉云欢试了好几遍,最终留下了一张纸,揣着这桩心事来到京城,她知道在这里必定会遇上晏少知,因此早就打好了主意来问。
晏少知听得沉云欢简短地讲述之后,忽而抬手,幻化出一支琉璃玉笔。笔尖散发着微微光芒,被他往空中一点,那光芒就如墨水般留下印记,而后晏少知执笔而动,在空中绘画起来。
玉笔留下的痕迹泛着金芒,随着晏少知的挥舞形成图案。沉云欢站在一旁,只感觉磅礴的灵力汹涌而出,极快地流泻整个大殿,恰如站在汹涌奔腾的大江前,被拍了一脸水花的感受。
她目光凝聚,忽而发现晏少知的手臂在隐隐颤抖,下颌骨的位置鼓起,额头暴起青筋,冷汗瞬间落了下来,仿佛画这样一个图案让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般。
沉云欢拧眉,并未在这时候打断他,静静地等着。待晏少知将最后一笔收尾,落下了筛糠似颤抖的手,已是满脑门的汗,连声音都虚弱不少,带着沙哑,“你看看那图案原本是不是这样。”
那是一个轮廓为圆的图案,里头画着巍峨的高山,浩荡的水流,缥缈的云雾,仿佛是一幅锦绣山河图,壮阔又瑰丽。
奇怪的是,她不论怎么都画得歪七扭八,晏少知却能在笔下还原。沉云欢点了点头,应道:“是。”
话音落下,晏少知“噗”地猛然吐一大口血,黏稠的血液极快染红整个下巴,大片滚落在衣襟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赤色。
沉云欢一惊,“前辈,你怎么了?”
晏少知抬手制止她的关切询问,盯着空中维持都不到三句话时间,马上就快要消散的图案,声音沉重道:“不妙,不妙,此为天枷!”
第106章 祭神节(一)
晏少知收了玉笔, 再转身时,双目已布满红血丝,抿起的唇线溢出了新的血, 落在煞白的脸上极为刺眼。
不过是画了这么一个图案, 晏少知像是受到重创, 精力瞬间萎靡。
沉云欢拧着眉上前扶了一把,“前辈,天枷是什么?”
晏少知抬手, 运起灵力在身体周转。沉云欢没有打扰, 静静地站在一旁, 感受到他体内浑厚纯净的灵力外泄,在整个大殿之内流窜, 半晌之后才渐渐被他收回。
待他再睁开眼时, 脸色已然好上许多,气息也平稳, 不再似方才那般狼狈。晏少知掐了个诀法将身上的血渍清理干净,忽而长叹了一口气, 对沉云欢道:“你随我来。”
沉云欢还等着从他嘴里问出答案, 于是二话不说就跟上去。就见他来到墙边,抬手结印, 掌中猛然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交叠双掌往墙上一拍, 其后那光芒便在墙上如水渍一样化开, 形成了一道门。
晏少知径直走了进去, 沉云欢紧随其后,刚一踏过白光凝成的门,眼前的场景就猛地一暗。沉云欢乍然不适应这样的黑暗, 有那么一瞬是什么都看不见的,还以为走入一个完全漆黑的地方。但随着她另一只脚踏过来,整个进入了另一个地方,身后的光芒也跟着消失之后,她便看清楚了面前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浮在半空中,正缓缓转动的圆形法器,几个大小不一的环圈相互交叠,上方汇聚了很多星星一样的光芒,极其微弱,只有视线落在上面时才会比旁的亮一些。
这些繁密的星芒之中,有几颗分外亮,沉云欢一眼就能看见。除此之外,屋中没有其他灯盏,所以整个法器的全貌看得不太清楚,只隐约听到四周响着一种厚重而沉闷的声音,夹杂着浑厚的灵气于空中飘散。
晏少知往前走了几步,朝着那密集的星芒处贴近,声音从黑暗中幽幽传来,“这是古时期一位姓李的高人造出的法器,名为‘万象仪’,此法器能够推算大夏的气运。四十年前,这法器之上星芒璀璨,熠熠生辉,数不尽的光芒能将整个殿堂照得明亮如昼,而今你看,只剩下这寥寥几颗……”
他这么一说,沉云欢马上就明白了。她将目光再次投向面前那个缓缓转动的巨大星盘,上面那稀疏的星光极为黯淡,像是正在走向消亡前散发的最后一点余晖。
倘若这万象仪当真代表着大夏的气运,那就说明,大夏的气运将尽。
“我师父尚在人世事,这上面的星芒已经开始衰减,为了找到应对的方法,他耗尽了毕生修为,至死都未能扭转这衰败之相。他仙去之前对此事耿耿于怀,咽气之前还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延续大夏气运的方法,只可惜,我寻了三十多年,仍未有结果。”晏少知抬手,在星盘上轻抚,说话间又有几颗星芒消散。
这绝对是一个说出去令整个大夏都陷入大乱的消息,对千千万万的民众都具有毁灭性的打击。
可沉云欢听出他的语气极为沉重,那不是戏说的口吻,仿佛是真的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才会将这核心密事告知她一个外来人。她无法理解大夏的衰败,怔怔问道:“怎么会?十四州的仙门千千万万,民间供奉的神庙也香火旺盛,内外无乱,四海升平,大夏分明正值盛世。”
“世人都道玄门之人,乃凡世半仙,能够看见常人所不知的将来,知晓被掩埋的过去,趋吉避凶,改天换命。”晏少知道:“殊不知天道之下,没有人能够掌控天机。我们这种人,不过是窥探天机之后,再眼睁睁看着结局到来,束手无策。就像我师父在几十年前就已算得大夏走向衰败,从我继任天机门的掌门至今,这重担落在我的身上许多年,仍未有半分进展。”
“原先我也一直笃定,这万象仪所呈现的,并非必定的结果,一定还有转机能够改变逐渐走向衰败的国运。”晏少知抬手,随意往万象仪上一推,整个庞大的法器发出低沉的声响,转动起来,“可在天道的洪流面前,我们的力量好比蜉蝣撼树。”
刹时间,万千星芒频频闪烁,像被揉乱的星河,在殿中流淌。
晏少知站在其中,年轻的背影被星河淹没,万古洪流压在他的肩上。这动作他做得如此娴熟,像是在多年间持续重复了千千万万遍。
晏少知不是怯弱之人,他应当是充满斗志,不停地寻找着国运衰败的破解之法。沉云欢问:“大夏尚昌隆,前辈为何突然丧失了信心?”
话音落下,万象仪停下转动,恢复成方才那缓慢滚动的样子,散落的群星归位,又黯淡下去。晏少知缓缓转身,俊俏的脸落了半边光影,一双眼睛里竟充满哀伤,“因为天枷。”
沉云欢与他对视,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巨大的悲伤。
“天枷现世,必将带来灭亡。”晏少知缓声道:“这是一种极为古老的咒文,它甚至不属于人间,是来自九重天之上的,天道枷锁。天枷不会轻易出现在任何一个妖魔的身上,除非……”晏少知眼瞳微颤,喃喃道:“除非是曾被古神封印在沧溟雪域的天魔。”
沉云欢静静地听着,心道难怪方才晏少知不过是画了一下,就一副受了重伤的样子,原来这图案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也亏得晏少知见多识广,换个人问,恐怕都问不出个所以然。
“可这咒文,我是在一个凡人身上看见的。”沉云欢道。
“只要那凡人沾染了源头的力量,便也会身负天枷。”晏少知颓然道:“天魔现世,生灵涂炭,大夏恐遭万劫。”
沉云欢想了想,道:“你说这是非常古老的咒文,会不会你所知也并不全面?沧溟雪域的封印还在,天魔不可能跑出来的呀,或许这天枷来自天魔的身上。”
晏少知约莫也是觉得这话有道理,沧溟雪域的封印到底是古神留下的,即便是过了千万载,也不至于那么不堪一击,天魔若是想从里面出来,光是开一条缝是不够的,必定引得雪峰崩裂,山河动荡。
他神色稍霁,道:“言之有理。不论如何,天枷所带来的必不是祥瑞,你方才说的那个邪祟作乱的村落,我即刻派人去着重调查,这几日京城的祭神节恐不太平,劳烦你在街上多走动,遇见什么邪祟或是蹊跷之人,可先斩后奏,归于天机门负责。”
沉云欢点头为应,想起了其他事,又接着问:“前辈,我有一个朋友,身份恐怕有些奇特,只是不知为何,每回我想问的时候,他总是缄口不言,能否请你算算他的过往?”
晏少知听后,当下摆了摆手,“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不必算了,他身上算不出任何东西。”
沉云欢得到这个答案没有任何意外,毕竟之前张元清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沉云欢问:“为何?”
“我不知。”晏少知说道:“不过你也不用在意,他非是故意隐瞒你。我先前在他身上起了一卦,只隐约看见他身上有某种限制,约莫就是这样的原因致使他无法将自己的过往和身份托出。我见他身上的‘灵’十分醇厚,不像邪祟。”
沉云欢叹了口气,心说难道真的要用张元清给的那个术法去探知师岚野的过去不成?
她在掌心写写画画,画出了先前张元清传给她的咒文,举起来给晏少知看,“前辈帮我看看这个咒法是什么。”
晏少知瞧了一眼,当下露出惊奇的表情,讶然道:“你是从何处学来这么高深的东西?”
“先前遇见了一位高人,她说与我有缘分,便教给我的。”沉云欢道:“这咒文可有危险?”
晏少知很快就分辨出这个咒文的作用,板着脸提醒道:“你最好还是莫用。这咒文的确能助你潜入对方的心魂之中探知过去,只是你在实施过程必须出灵窍。若是对方对你友善,并且心魂稳定尚可,倘若对方的心魂极为封闭排外,又或者不稳定,你极有可能因此重创,并且在这期间,你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甚至会永远被困在那里不得出,风险巨大。”
沉云欢抬手摸了掌心的咒文,道:“这么危险?那我的确要多考虑考虑。”
她问完了心中的问题,转身便要走,但抬起的脚又放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道:“前辈为何告诉我万象仪的事,不怕我说出去惹得京城大乱吗?”
晏少知笑了笑,抬手一指,指尖落在万象仪上最亮的那颗星,“云欢,那颗就是你。”
沉云欢盯着那颗星星良久,最终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跟随晏少知出了大殿。两人重新在桌前坐下来,像往年一样下了一盘棋。
沉云欢的棋术没有丝毫见长,捻着棋子就乱放。饶是如此,晏少知每一次落棋都很郑重,像是耗尽全部心力博弈,最终勉强赢下了胜利。
沉云欢将棋子一撂,起身行礼,不忘关切他好好养伤,其后推门离开了大殿。
门外无人看守,沉云欢左右张望片刻,自己寻了一条路走。皇宫富丽堂皇,大道宽敞,到处雕梁画栋,金顶闪烁,沉云欢檐廊下,影子被金光照在赤红的墙壁上,显出精致的轮廓。
她见四下无人,将先前虞暄悄悄给她塞的纸条拿出来,展开一瞧,上面只有四个字:当心祭司。
沉云欢只看了一眼,很快把纸条烧毁,化作掌中烟灰飘散。她自然明白这纸上的祭司所指的便是辅佐皇室的大祭司,只是不懂虞暄为何会突然给她这个提醒。
沉云欢思索着前行,不过沿路行了半炷香的时间,忽而有人从后方追上来,唤道:“沉姑娘!”
她转身望去,看见是知棋与怀境二人。她们的装扮很郑重,身着白色的银织长袍,头上戴着玛瑙珍珠串在一起的头冠,眉心画着咒文,脚步匆匆地来到沉云欢面前,像是追赶了一阵。
沉云欢问:“你们找我何事?”
知棋行礼说道:“师父敬请沉姑娘前去司命宫。”
沉云欢心道还真是巧得很,刚得了提醒,这人就找上门来了。她自然是不怕,这种整日转着罗盘,算明日如何,后日如何的人,从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沉云欢当下点头,“前头带路。”
第107章 祭神节(二)
永嘉帝倚重玄门, 大祭司的地位远胜朝廷命官,朝中凡有大事,皆要经过司命宫的推算之后才能下决策。因此司命宫建得极为富丽奢华, 隔得老远都看见那金字招牌闪闪发亮, 门口摆放着一座精雕细琢的日晷, 指明当下的时间。
殿门刻着星象,每一颗星斗嵌了珠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光。殿门外站着两排禁军, 隐约能瞧见身着白袍的年轻男女在殿中行走, 另有朗朗书声传出来, 整个司命宫热闹非凡。
这种糊弄玄虚的东西一定要建得辉煌气派,似乎此处越华丽, 就代表着大夏越昌隆。
沉云欢跟在知棋怀境二人的后方, 越过宫门之后向里行。沉云欢注意到这里的人身着的衣服可以彰显其身份地位,像知棋姐妹二人身着银织长袍的身份似乎比旁人高了一阶, 在殿院中来回穿梭的男女瞧见了她们便要停下来让路行礼。沉云欢左右张望,略微打量一番, 见这院子相当广阔, 高低错落的大殿紧挨着,其中还有一条回字形的水流, 顺着建筑从廊下或是檐上潺潺而过, 风中尽是檀香的味道。
从光影四散的走廊中行过, 沉云欢忽而开口, “你们谁身上有镜子, 可否借我一用?”
沉云欢知道她们身上有镜子,不是用来时刻整理仪容,而是镜子算得上她们比较重要的工具。先前在行路时, 她总是见知棋时不时拿出镜子,在上方落水滴,掐诀法。
她状似随口一问,知棋果然摸出了一面镜子来,一边递出一边问道:“沉姑娘要镜子何用?”
沉云欢摸了摸镜子的背面,上方雕刻着日月纹样,底下有一掌宽的手柄,能支在桌上,倒是方便。她抬手摸了摸镜子,指头在镜面上留下些划痕,随口应道:“方才行在路上忽遇一阵风,我瞧瞧有没有将我的头发吹乱。”
知棋笑着接了一句,“沉姑娘天生丽质,便是乱了几根发丝,也是美的。”
知棋到底年纪不大,对于人的喜恶过于分明,自从她在那村子里见识到沉云欢的天火九劫之后,态度较之从前有了极大的转变,后半程上京的路上也时不时与沉云欢说笑,偶尔夹杂几句奉承,仰慕得很是明显。
沉云欢便就着这么一点仰慕,将镜子揣在了怀中,据为己有。
知棋并未多言,反而因为她昧下了镜子显得有些高兴,走在前头带路时脚步明显轻快了不少。出了高耸的长廊,尽头便是一座比之其他大殿更为高大、富丽的宫殿,殿门和檐下雕刻着颜色鲜艳的飞禽走兽,极为炫目。
知棋上前轻叩殿门,道:“师父,沉姑娘已至。”
话音刚落,那紧闭的殿门便开了一条缝,轻烟从中飘出,紧接着两只白玉鹤从展开的门中飞出,绕着沉云欢的周身飞了两圈,其后猛地化作云烟散去,殿中有一位女子便踏着白雾徐徐而出。
沉云欢抬手挥了挥有些遮挡视线的白雾,就看见那女子身着雪白的长袍,袖口衣摆以金线绣着日月星辰,一路走来,沉云欢看得出这样的衣袍是整个司命宫阶级最高之人所穿。
她身量高挑,只是面容看起来极为平庸,整个五官没有任何出彩之处,落在一起时便形成了平平无奇,令人见之即忘的一张脸。不过她衣袖轻摆间,身形缥缈,浑身散发着一股子仙风道骨的味道,一眼看去便知此人非同寻常。
沉云欢见过很多玄门中人,道士也好,术士也罢,身上几乎都有这股子气质,因此也总是被民间称为半仙。目前为止,只有张元清身上那股气息让她觉得遥远又神秘,本能地有一种不得不防备的警惕,然而面对晏少知及面前此人,沉云欢都无甚警觉。
大祭司面露微笑,行到沉云欢面前停下,做出个请进的姿势,“贵客赏脸一坐,司命宫蓬荜生辉,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沉云欢立即与她客套起来,“哪儿的话”“客气了”之类的话在嘴里来回转,与大祭司一同进入大殿之中,知棋怀境二人则候在门外。
随着大殿的关闭,周围迅速安静下来。殿中的香炉不知点了什么香,味道浅淡,沁人心脾,让沉云欢生出了些许睡意。她懒散地伸了伸腰,又打了个哈欠,道:“不知大祭司找我是为何事?”
大祭司请她入座,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花茶,说道:“久闻贵人习得天火九劫,声名远扬,今日难得来了皇宫,我自然是要瞻仰一番。”
“大祭司何必客气,唤我云欢就好。”沉云欢浅浅抿了一口茶,料想再这样下去,客套话不知要说多久。况且这样的话来来回回就那些,听得她耳朵都起茧子,强按着心中的不耐,她又道:“不过我此次来京城确实还有其他要事,恐怕在宫内就留不得。”
大祭司道:“既如此,那我也不拐弯抹角,免得耽搁你办要事。我这次请你来,想要见识传闻中的神法只是其一,其二便是我先前听说你在春猎会上是用妖力引动的神法。天火九劫本与妖邪相克,若是你以妖力引火,定会在体内引发强烈的冲突,从而导致你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相信你已经体会过那种痛苦了。”
沉云欢毫不掩饰,点头道:“的确。不过我尚且能解决这些问题,无碍。”
“你觉得无碍,不过是你修习的境地不够高。”大祭司声音轻柔,语气倒不像是劝,相当平和地说:“此神法分作下、中、上三境,一境三劫,中境与下境就已有着天壤之别,更遑论上境。自此神法现世以来,没有任何古籍记载有人修得上境,因此上境三劫至今成谜,无人知晓。你自幼天赋远超他人,从你得授神法至今日,不过半年时间,就已修到中境,你是至今最有希望能够修得上境之人,届时你体内所留存的妖力会引起神法的自我剿杀,凡体不可能承受得了,你会粉身碎骨。今日你来此处,我可为你祛除体内残存的妖力,你莫在将妖力引入体内便是。”
“大祭司对于这些,也只是猜测不是吗?”沉云欢笑道:“毕竟从未有人像我这般用妖力修神法,自然也就没人知道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大祭司用温柔如水的目光看着她,“的确,你受苦了。”
其后她缓缓起身,走到一旁的桌前,伸手摆弄着一个法器。沉云欢凝目一看,发现那其实是个缩小版的万象仪,像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一样被她拨弄着转动起来。
大祭司的容貌隐在空中那轻飘的烟雾之中,声音低沉,“云欢,天魔封印破碎在即,乱世将至,则必须有人站出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我之所求,不仅仅是希望你能更顺利地修习神法,更是希望你今后能够在灭世之灾到来时,引领人界仙门庇护众生。”
“你当真希望如此吗?”沉云欢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
“自然。”她道:“我心无愧,若是你不信,我可对自己施真言咒。”
沉云欢微微摇头,道:“不必。”
她知道这世上是有一种人,能够毫无杂念,无欲无求地奉献自己,仿佛从一出生心中就怀揣着大义,毫无畏惧地在无私的道路上奔驰,为仙门大道、为众生安宁。
沉云欢面对这样的人,总是要和颜悦色一些,更有耐心一些,因此就算有人在她身上予以重担,她也愿意承受。
因为那听起来,真的很像遗言。
沉云欢起身道:“那就劳烦了。”
大祭司转头看她,眉眼又浮现轻浅笑意,将她引入内殿,让她躺在软榻之上,轻声细语道:“云欢,你只睡一觉便好,放心,我只为你祛除妖力,绝不会做其他。”
沉云欢冲她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很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听了劝说之后变得极其配合。
这大祭司不知做了什么,很快一股浓烈的睡意便袭上沉云欢,她昏昏沉沉陷入睡眠,其后的事便不知道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只等有人晃着她的肩膀轻唤,她才从深度的睡眠之中缓缓醒来。
待睁眼时,便瞧见大祭司站在软榻边,面色比之先前苍白了不少,唇色也褪去,整张脸显得格外憔悴。沉云欢扬了扬眉尾,舒展着身上的筋骨从榻上站起来,叹道:“睡了一觉身体果然轻松多了,敢问大祭司是将我体内的妖力全部祛除了吗?”
“自然。”大祭司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不少,语速慢下来,“如今你的体内只剩纯净的灵气,没有半点浑浊,万望你在修行之道上更加谨慎,千万别再将妖力引入体内了。”
说罢,她又拿出几颗丹药,道:“这些是上品灵药,你吃了之后再养一养,权当是我的心意了。”
沉云欢神色正经地收下灵药,拱手冲她行礼道谢。
大祭司仿佛耗尽精力,此时不过说了两句话便表现出一副累极的模样,摆了摆手只以口头相送,没有再跟着沉云欢出殿。
殿门外无人,沉云欢也没有刻意寻找知棋二人,只按照进来时的路离去,出了内宫地界,她扭了扭脖子,长出一口气,低头看着掌中捏着的几颗灵药。
忽然间她嘴边噙着一抹笑,漂亮的眼眸中尽是轻慢,话中也带着讥笑,“大祭司啊大祭司,我体内有没有残留的妖力,我自己能不知道吗?”
她每回在体内炼化妖力吃了那么多苦头,怎么可能没炼干净,还用得着别人来祛除?
想来虞暄提醒她当心大祭司是没错的。沉云欢从怀中摸出那面小镜子,抬手一抚,镜面上浮现一串淡淡的咒文,很快又消散不见。
镜面登时不再照物,反而出现方才在司命宫大殿内的景象,大祭司的脸赫然以一个仰视的角度倒映其中。
沉云欢低声喃喃,“那就让我瞧瞧,你在我睡着时做了什么。”
第108章 祭神节(三)
沉云欢会很多五花八门的小术法, 其中大多都是来自前师兄虞暄,以及她的师伯杨松浔。
杨松浔是沈徽年的师兄,自幼一同入仙琅宗修行, 相伴长大, 关系比旁的师兄弟要亲密, 因而对沉云欢这个小徒弟也极为照看。年少时沉云欢一门心思练剑,整日站在山巅经历风吹日晒,杨松浔见了心疼, 便带着虞暄一起, 隔三岔五爬上去逗沉云欢。
为了缓解沉云欢的沉闷性子, 他们会将平日里下山时听到的趣事儿或是用于玩乐的小术法教给沉云欢。
得益于沉云欢在修行方面令人望尘莫及的天赋,这些术法她一学就会, 即便平日里从来不施展练习, 但等到真正派上用场时,还是手到擒来。
进殿门前, 沉云欢便在镜子上施展了幻象回溯,虽然是揣在怀中, 仍然能隔着衣料她周身的场景给映入镜中, 如此便可知道那大祭司究竟是打着什么心思。
沉云欢并未着急出皇宫,只找了一处僻静之地, 画地施法将自己隐匿其中, 这才低头细细去看镜中的情形。
只见镜中的大祭司手持三炷香, 抬手一挥便点燃, 仪态十分郑重地插在桌边的香炉之中。那线香散发的烟却非寻常所见的白色, 而是一种类似水浸过之后的朱色,血雾一般在空中弥漫开,很快就贴近镜面, 像是将沉云欢笼罩起来。
大祭司双手结印,闭上双眼念念有词,一串咕哝似的诀法从她嘴皮子里流淌出来,微芒闪过,那些血雾似的轻烟便开始汇聚凝结,隐隐组成一个阴阳图,飘浮于半空。
沉云欢眉头微皱,当即沉下脸,认出此为探魂术。
探魂术是一门风险极高的术法,与先前张元清给她的符箓之用途大抵相同,只是探魂术不仅消耗的灵力更多,且一定会对魂体造成损害。她恍然大悟,难怪方才醒的时候大祭司的脸色突然那么难看,要死不活的样子,想来是在施展探魂术的时候栽了个不小的跟头。
大祭司一定是想通过这样的方法去探寻她的过去,这念头只刚闪过,沉云欢立即就猜测到她的目的。
她继续看着镜子,探魂术将她的记忆投映在阴阳图之中,因此慢慢出现的画面都曾是沉云欢所熟知的过往。她先是看见仙琅山巅的风景,余光是金织长裙随风翻飞,耳边金钗轻晃传来脆响,视线放得极远。
那是她过去经常站的位置,一般都是在练剑累了之后站在高处休息,然后往下眺望。
沉云欢的眉头拧得死紧,从未想过这些属于她自己的记忆被别人窥探,尽管她知道大祭司就算是以损伤自身的探魂术进入她的记忆搜寻,也看不到太多东西。
正如她所料,下一刻阴阳图中的画面就猛然模糊,被浓郁的白雾所笼罩,接下来再出现的画面就过于零散,时不时闪过一些风景,但又很快被翻滚的雾气淹没,片刻的工夫后,整个阴阳图猛地破碎,四散开来,大祭司猝然倒退几步,闷哼一声,从嘴边溢出赤红的鲜血。
大祭司显然是遭受极重的反噬,不仅仅是探魂术所带来的损伤,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眉头紧紧拧起,双眸盛满震惊之色。
她随手揩了一把嘴边的血,飞快再次结印,又一次施展探魂术。沉云欢看得啧啧摇头,心道这大祭司对她的记忆也算是相当执着了,都伤成这样竟然还不放弃。
大祭司将探魂术二次施展,念口诀时显然已没有方才的状态,中间几次险些中断,最后勉强顺下来,所呈现的画面与方才也完全相同,那些大片的浓郁白雾将一切遮掩,不管大祭司如何施法,都无法透过白雾去窥得沉云欢的记忆。
沉云欢对与这种现象也并不知情,她只是隐约觉得在面对晏少知、大祭司这种玄门中人时,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她笼罩起来,隔绝了他们的目光,让他们这种对别人洞悉之人拿她束手无策。
也是此刻,那层无形的屏障才具象,竟然是这样化不开的浓厚云雾。
大祭司很快就经历了第二次失败,这次伤得尤其重,她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了镜面映照的范围,却有扑通闷响和瓷器摔碎的动静,显然是栽了个大跟头。
而后镜面很久没有别的画面入镜,约莫是大祭司调息伤势去了,毕竟沉云欢睁眼的时候,她只是看起来十分疲累,并未受伤的样子,想来是调息了很长时间才将沉云欢从梦中喊醒。
往后便没什么能看的了,沉云欢收了镜子,起身离开。按照先前的约定,虞暄会在皇宫外等她,但师岚野尚在宫内,所以沉云欢先摸出玉牌,按下中间的琥珀石,喊着师岚野的名字。
琥珀石几乎是瞬间亮起,师岚野的声音应得很快,他没有说话,只是声音稍显低沉的“嗯”了一声。
“你们在哪?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我们离开皇宫。”沉云欢说。
师岚野答道:“我不知此地是何处。”
沉云欢凑近听了听,发现玉牌的另一头极为安静,没有其他杂音,觉得奇怪,“楼子卿呢?他不是与你在一起吗,让他跟我说话。”
正午的光倾泄万丈,落在重重黄瓦之上,灿烂耀眼。高耸的墙头投落几寸长的影子,大片暖光落在师岚野的身上,将他墨蓝的衣袍,将浓重的颜色照得极亮。
他微微低着头立在墙边,方圆不见任何人影,整个皇宫虽然建得巍峨气派,但实际算不上大,想要甩掉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师岚野冲玉牌另一头的沉云欢答道:“只有我一人。”
沉云欢听得此话,马上问了他周遭的环境,让他站在原地别动。先前楼子卿也说过一样的话,他频频揉眼睛,瞧见路边有个盛满清水的水缸,便要上前去清洗眼睛。师岚野并不想停下来等他,于是就这么一直走,很快身边就没了旁人,只剩下他自己。
皇宫的城墙很高,墙头上还装了极为尖利的刃尖,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很大的牢笼。凡人最擅长建造这样的牢笼,把自己困锁在里面,不仅自己建造,还要给神明建造,仿佛只要待在那四四方方的小屋里,就能够得到保护和庇佑,免受外界的伤害。
师岚野的目光循着城墙往上,看见了湛蓝的天空,棉白的云朵,还有无比刺眼的金色太阳。同一片苍穹之下,不管站在什么位置,抬头所看见的天大抵都相同。
不同的是,山野只有无尽的荒芜和妖精鬼怪,而都城却充斥着浓郁的灵气和热闹繁华。
师岚野静静等待着,视线落在高耸磅礴的宫殿和连绵不断的城墙上,毫无情感的眼眸被金光穿透,染上一丝暖意,难得显出了几分欣赏之色。
“岚野兄!”一声呼唤由远及近,导致师岚野眸中泛起的情绪又极快地落下,转头看去,果然见奚玉生正一边招手一边疾步行来。
他身着浅桃色长衣,浓墨青丝披在肩头,今日未戴头冠,而是在发上簪了几朵洁白如雪的玉兰花。这样的打扮在京城并不算奇怪,更有甚者还会在脸上擦粉。只是奚玉生本就生得白净俊美,面上什么都不涂也令人眼前乍然一亮,好似春意在他身上扎了根,满是生机。
师岚野将头转过去,一副不想与人交谈的模样,奈何架不住奚玉生热情,很快就走到他边上,笑道:“还真是让我找到你了!我随师兄进宫面见掌门,协同他搜查阴虎符的事,路上碰见了子卿,他说与你在宫中走散,正焦急寻找,我担心你寻不到路,便也帮忙找你。”
他话中有几分得意,大概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轻易地找到师岚野,说话间又朝他靠近了一些,道:“岚野兄,你在此处站着为何,是等人吗?”
师岚野沉默不应,没搭理这些话。
奚玉生并不觉得挫败,又绕去了他另一边,寻着师岚野的眼睛道:“岚野兄,你在进城时可瞧见了城门口立着的神像?你觉着如何?那底下压着的阵法可牢固?”
好像不回应,他就会这么一直问下去,永不停歇,围绕着他的两耳来回转,师岚野终是将眸光落在他脸上,道:“尚可。”
“那就好,那就好。”奚玉生似松了一口气,笑里添了几分放松,“掌门说近日京城恐有大乱,让我们都当心防备,不过京城里的四象守护阵坚不可破,只要它们还在,就应当出不了什么乱子。”
师岚野没再接话,希望他就此安静下来。然而奚玉生并没有让他如愿,紧接着又说起了为他和沉云欢打的面具,最快过了晌午就能拿到,还说城中家家户户都已经准备好了祭神节,待日头落山之后就会开始,届时城里将灯火通明一整夜,热闹非凡。
正当师岚野在认真考虑将奚玉生甩脱的事之时,沉云欢也寻来了。她掐了个诀法寻的师岚野,路上没耽搁时间,瞧见奚玉生也在,讶异道:“怎会在此地见你?”
奚玉生抬手行礼道:“我随师兄进宫找掌门。”
沉云欢觉得有些不对劲,想到先前晏少知说城中不太平,便顺势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奚玉生顿了顿,继而道:“师兄在城中探查到了阴虎符的气息。”
也有段时间没听到这玩儿的消息了,沉云欢一时间有些恍惚,随后很快想起,先前在宋家城之中,阴虎符在混战之中不知被何人摸去,想必这几个月天机门一直在紧紧追查。毕竟这不是件小事,阴虎符作为现世少有的神器,其威力足以撼天动地,一旦落入不轨之人的手中,必将是一场浩劫。
幸而当年永嘉帝将阴虎符一分为二,只要不是完整形态,阴虎符便没有效用,因此这件事原本没有那么紧急,只是最近京城却忽而有阴虎符的气息在京城中攒动,这才引起了高度警戒,因为阴虎符的另一半,多年来一直藏在京城之中。
沉云欢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微皱眉头,“你们是何时探查到阴虎符的气息的?”
奚玉生答道:“昨夜。”
第109章 祭神节(四)
当初在宋家城, 前去参与的仙门实在太多,由于无量青莲启动之后,造成了无比混乱的场面, 阴虎符失窃一事根本无从查起, 甚至都无法确认阴虎符是否存在, 毕竟连沉云欢当时都没亲眼看见阴虎符。
几个月过去,天机门搜查的进度仍然缓慢,然而阴虎符的气息在京城突现, 就意味着持有另一半的人, 想要将阴虎符合并。
祭神节在即, 整个京城汇集了五湖四海的人,鱼龙混杂, 想要从这些人里揪出持有阴虎符之人, 简直如大海捞针。
只是城中有牢固程度号称堪比天罩的四象守护阵,又聚集了十四州的八大仙门之首, 更有她自己在城中坐镇,不晓得是何人这么大的胆子, 敢在这时候找事儿, 等同找死无异。
沉云欢问他,“眼下可有线索。”
奚玉生答道:“暂无, 师兄搜查一夜未有收获, 现已去上报掌门。”
沉云欢料想也没有收获, 盗取阴虎符的人应当极善隐藏, 否则天机门也不会查了那么久还毫无进展, 甚至她都觉得昨夜的异动,是有人故意为之。
连天机门都找不到的人,沉云欢更是没有别的办法, 就道:“我们在城中多留意些便是。”
奚玉生颔首,温声道:“你们不必挂怀,难得来了京城还要为这些事烦扰,今夜祭神节便要开始,一定让你们玩个尽兴。”
奚玉生此人玩性极大,一路走来,他去任何地方都像是在游玩,期间还一直收到五花八门的人给他传的信,他一一回信,忙得不行。路上他一直提起京城的繁盛,如今到了此处,他定然是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说话间,他从袖中摸出了一张纸,满是兴奋道:“我将游玩计划列在了纸上,给你们二人看看。”
沉云欢颇感惊奇,接过来一瞧,纸上果然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连时间都罗列明白,从巳时开始一直到亥时结束,竟然满满当当,其中包含了看猴戏、跟游神车起舞、放天灯等各种活动,排了整整四日。
若是搁在从前,沉云欢自是没兴趣参加这些事,现下看了却觉得极为有趣,笑着递到师岚野面前,“这里面竟然还特地列了你下厨做饭的时间呢。”
这密密麻麻的文字和行程让师岚野看得两眼一黑,不想说话。
奚玉生羞赧一笑,将纸收起来,为自己解释,“不知为何,岚野兄所做的饭食总是让我念念不忘,我吃了那么多山珍海味,都不及岚野兄手下的一碗清水面条。”
师岚野冷着脸,状似批评:“你太过贪食。”
“话不能这么说。”沉云欢第一个反对,“俗话道,民以食为天,吃饭乃是人之常情嘛,更何况奚玉生吃的并不多。”
师岚野便不说话了,贪食是陋习,需克制改正才是,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奚玉生,希望他能认识到自己的短缺之处,并自省。
奚玉生显然没有这样的觉悟,不仅对沉云欢的话大肆赞同,还道:“京城有一家糕点楼里卖的蟹酥相当美味,每日卖的份量都有限,我带你们去尝尝。”
奚玉生的热情难以让人拒绝,沉云欢便与他一拍即合,当下沿着出宫的路动身。
她看见师岚野面色沉寂,闷声不吭的样子较之平日的沉默还多了些郁色,料想先前楼子卿不慎将他丢在皇宫中,应当惹了他的不满,此时不一定有心情出去游玩,于是便凑近了师岚野低声道:“若是你累了,可先回去休息,不必跟我们去街上。”
谁料师岚野听到这话更加沉郁,一言不发,甚至没有看沉云欢一眼,像是完全听不到一般。
沉云欢却很是耐心,“若是你嫌吵闹,也不想回屋,那就自己在街上逛逛……”
话还没说完,师岚野的脚步骤然停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沉云欢转头望去,见他的脸色简直称得上阴沉,平日里淡淡的眉眼拢上厚重的乌云,嘴角都往下沉了些许。
这反应让沉云欢略感讶异,想着自己也足够体贴才说出这些,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说了多么戳心窝子的话呢?
师岚野的墨眸轻动,盯着沉云欢。他觉得这是沉云欢又想甩开她的前兆,倒比之前多了几分狡猾,先前还会坦诚直言,如今竟学会拐弯抹角,话里话外暗示他离开。
沉云欢对上他的眼神,心说难道自己体贴的方式不对?但回想片刻觉得方才说的话并无问题,眼看着师岚野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冷峻,她往前一步,下意识的凑近让她抬手触碰师岚野的手腕,刚想再说两句缓和气氛,却忽而听见奚玉生道:“虞兄。”
沉云欢被声音打断了思绪,转头一看,是虞暄迎面而来。他笑着走近,挥手道:“嗨呀,奚公子,我先前都说了别再叫我虞兄,这愚兄愚兄的,属实不大好听啊!”
奚玉生抬手,行以平礼,笑眯眯改口,“是我思虑不周,还望向隐兄见谅。”
“客气客气。”虞暄摆摆手,闲庭散步似的到近处来,在沉云欢面前停下,随手摸出一包糖山楂来,道:“这是我方才去宫外给你买的。”
“多谢向隐哥。”沉云欢毫不客气地收下,心里清楚他又回头来找自己,定然有话要说,便发出邀请,“你现下可有事?不如与我们一同去街上游玩。”
虞暄欣然答应:“那可太好了,自你下山之后我都没多少机会见你,这几日得闲,我们好好叙叙旧。”
于是几人同行,师岚野更加沉默,走在边上不言不语,纵然阳光灿烂,他周身却如同笼罩着阴影。若非沉云欢时不时转头看他一眼,就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出了宫门,霍灼音不知在哪里等候多时,似是早与奚玉生约定好,很是自然地加入了队伍,队伍越发壮大了。
正逢祭神节,城中八大主街的两边已经开始摆上各式各样的花灯,放眼望去五彩斑斓,人头攒动。据奚玉生所介绍,京城的祭神节会持续五日,头前四天街上是市井的百姓们参与其中,游街、玩乐,灯火彻夜长明,待到第五日,则是皇帝携太子以及一众朝中大臣,前往祭台焚香拜神,以此完成祭祀。
这是京城每年都隆重操办的祭祀活动,同年节一样热闹。街上卖面具的摊子多了起来,等到入夜点灯,祭神节开始之后,不管男人女人或是年少苍老,都会跟着游神车在街上行走。
奚玉生道:“根据古籍记载,曾经有数百神明来到京城,在从南到北的这条主街上走过,留下不少脚印,后人认为只要踩着神明留下的脚印,便可得到仙气庇护,邪祟不侵,百病皆消。”
“拜神的时候可以许别的愿望吗?譬如飞升之类的。”沉云欢问他。
“怕是不行。”奚玉生干笑两声,道:“不过我每年也偷偷许别的心愿,就是不知神仙会不会搭理我。”
霍灼音接话道:“当然不会理你了,倘若凡人的声音真能传到神仙的耳朵里,那人界那么多人,每时每刻都有人拜神祈祷,神仙岂不是被吵死?况且对于神明而言,凡人恰似朝菌蟪蛄,百年光阴不过他们的一瞬。”
沉云欢并没有思考,只是下意识接话,“神仙又不是傻子,那些无用的话,他们也不会什么都听。”说完,她忽而一愣,怔怔出神。
奚玉生也跟着道:“正是。灼音姑娘,神明慈悲,心怀天下,我们应当对他们抱有敬畏之心啊。”
霍灼音哼笑一声,轻晃着脑袋,懒洋洋道:“神才不会如此,他们只会以傲慢的姿态袖手旁观。心系人界安危,舍身救世的,从来都是凡人。”
虞暄轻挑眉毛,像是对这话题感兴趣,道:“这么说来,我们这些修士追求大道,不外乎是为了飞升成仙,成者甚少但也有之,那些成了神仙的,难道也是霍姑娘口中傲慢之徒?”
霍灼音道:“人界时时刻刻遭受邪祟侵害,斩妖除魔的仙门也是由凡人创立,你可曾见过什么神仙下凡救世?”
三人就此展开辩论,沉云欢心不在焉,听一耳朵漏一耳朵,没有再发表任何看法。街头实在喧闹,什么声音都有,抑扬顿挫的吆喝声接连不断,她悄悄侧头,便看见走在身侧,始终安静的师岚野。
他像是立即察觉到了沉云欢的目光,偏头朝她看了一眼,但是很快又移开视线。侧面看去,他的面部轮廓高低起伏,从眉骨到鼻峰,再至下颌骨,像是神仙落笔,极为漂亮。那双眼眸一如往昔平静,视线的焦点似落在芸芸人海之中,又好似什么都没看。
洪流般的人潮,他置身一方绝对寂静的天地,仿佛格格不入,又好似隐没其中。
沉云欢总是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气场,却始终无法确认那是什么。她余光看见一抹赤红飘过,当下转头一瞧,发现是一个老人扛着扎得密集的糖葫芦而过,便不声不响地离队而去。
师岚野即刻停下脚步,眸光追随她的背影,其他三人正忙于辩论,对此毫无察觉。
他看见沉云欢穿越川流不息的人群,快步行至那老人面前将他拦下,随后冲他比了两根手指,从草垛上挑挑选选,最终摘了两串糖葫芦下来。
沉云欢转头回来,身影越来越近,直到走到他面前才停下,一边咬着山楂果,一边将另一个递出,动作充满理所当然,“给你。”
师岚野微微垂眸,看见那糖葫芦外面裹了一层亮晶晶的糖衣,折射着暖洋洋的日光,颜色鲜艳得近乎璀璨。随后他目光顺着往上,停在沉云欢的眼睛处凝视,“为何给我?”
“你不是爱吃吗?”沉云欢嘴里塞着东西,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就算你从前吃过,应该也很久没吃了吧?这次来京城就吃个够。”
沉云欢从来没见师岚野对什么食物表现过偏爱,他好像什么都能吃,比如捡着沉云欢吃不完剩下的饭,又或者是让人难以入口的麻辣。清汤寡水,美味佳肴,不管什么食物入他的口,都不会让他产生情绪波动,好像吃食物只是为了果腹。
唯有在昨日刚进京城时,他盯着糖葫芦,好像表达出了类似“喜欢”之类的情绪。他很少在饭点之外吃东西,严格遵循着用餐时间,但昨日很快就将那根糖葫芦吃完,剩下一根签子也捏在手中许久。
沉云欢将糖葫芦往前递了递,“你不想吃吗?”
“吃。”师岚野抬手接下,原本显得阴沉沉的眉眼在刹时间舒展开,漂亮澄澈的双眼仿佛泛起涟漪,便是没有笑容,表情也显得明媚起来,视线落在糖葫芦上,偏爱得如此明显。
沉云欢在他身侧走着,又道:“我方才仔细想过了,在宫里时,我的决策有问题。”
“今日我去见了天机门的掌门,他说京城不太平,想来与阴虎符有关。虽然京城守备森严,能人云集,但我们不可掉以轻心,所以这几日你要时时刻刻在我身边,我不会再将你托给其他人了。”
沉云欢稍微自省了一下,眼下京城汇聚了那么多四面八方的人,正是乱的时候,确实不该让师岚野独自行动。
师岚野是她带下山的,自然由她来负责,今日为了找晏少知问些事就暂时让楼子卿带着他,分明在分别前叮嘱了他要将人看紧,结果一出来还是余下师岚野一人。
虽说他现在身份存疑,但先前他在山上被人欺负的事并非作假,是以不管师岚野是什么人,在摸清他的过往之前,沉云欢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见师岚野不应声,神色也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沉云欢又道:“你别不当回事,我先前问了张元清,她说你身上的‘灵’极其浓郁,你知道那些恶人抓到了你,会对你做什么吗?”
师岚野顺着她的话问:“什么?”
沉云欢故意放低了声音,朝他靠近,吓唬道:“会将你做成炉鼎,无休无止地榨取你身上的灵,来助自己修炼,直到你完全没了价值,再将你杀了,所以不要离开我的视线,知道了吗?”
师岚野眼皮微垂,密长的眼睫遮住了黑眸,低低应道:“嗯。”
第110章 祭神节(五)
锣鼓声很密集地敲响起来, 街上的人立即被吸引了目光,纷纷朝着声源地聚集。
沉云欢咬着糖葫芦,隐约看见前方的空地搭了高台, 站在上方的人身着艳丽的服装, 面上画着花脸, 正在用力地敲着手里的锣,同时高喊着:“走过路过莫要错过——”
台下很快就站满了人,将原本就人潮拥挤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拍手叫嚷着, 吵得人耳朵嗡鸣。沉云欢本对这样的事没有兴趣, 却看见高台之上忽然有人扛了两面旗上场,其中一面是大夏的旗帜, 另一面旗子则印画着皓月与翱翔的凤凰。
沉云欢在不久前见过这个图案, 就在万善城群山之中的村落里,那个装神弄鬼的邪观音背后墙上所雕刻的图案, 正与这旗子上的一模一样,是出自月凤国。
人太多, 时不时有人挤在她的肩膀隔壁, 连糖葫芦都拿得小心翼翼,生怕蹭在别人身上, 在这种地方, 只要稍不留神就会与身边的人走散。沉云欢怕一个错眼的功夫, 那些人就将她跟师岚野挤得散开, 于是往前走的时候很自然地牵起他, 像是要将他牢牢拴在身边一样攥紧他的手掌。
便是在人山人海中,师岚野也因拔高的身量十分显眼,却相当顺从沉云欢的力道, 跟随着她的牵引往前走。
越来越多的人往高台处汇聚,周遭实在是拥挤,好几次将沉云欢推搡得站不稳,她都想施展个护身诀,以灵力辟开一条道路来,然而几次抬起的手最后都放下。
她想到这些都是没有灵力的凡民,这样岂非欺负他们,最后只得一手牵着师岚野,一手高举糖葫芦,在人群中挤了几个来回,费力地挤到了奚玉生等人的身侧。
奚玉生从方才发现沉云欢两人不见之后,就一直伸着头张望寻找,奈何周围实在太过吵闹,锣鼓又震天响,实在难以搜寻,正打算派遣护卫动身时,余光却瞥见一个正啃着糖葫芦的人。
转脸一瞧,正是沉云欢,他惊喜道:“云欢姑娘!我还当你们走散了呢。”
沉云欢快被这密集的人群挤晕了,毫不夸张地说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定睛一看发现其他人也都差不多。
奚玉生头上的白玉兰簪花还掉了一个,衣襟整理过后还显得有些松散。虞暄貌似是被人踩了后脚跟,直接踩掉了鞋子,正嚷嚷着谁拔了他的鞋。只有霍灼音仍旧体面,身上的衣物整齐而干净,没有半点被拥挤过的样子。
沉云欢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能立足之地,迷迷糊糊地问:“这台上的是什么?为何会这么多人?”
虞暄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鞋子,大约在嘴里骂了两句不好听的话,起身拂了拂衣袖,答道:“这是京城常见的街边戏台,将流传于民间的故事改编为戏剧,在市井最为热闹的地方搭台,换取打赏。”
说着,他极为熟练地从袖中摸出几个铜板,像其他人一样往台上挥洒。虞暄自小跟着师父下山混,对这些市井活动习以为常,怕是也见过不少这样的街边戏台。
沉云欢盯着台上被竖起的旗子,“这演的是哪一出啊?”
“广为流传的老剧目了,不仅在京地出名,咱们苏州也常见——月凤公主慷慨赴死,成就爱人忠义两全。”说话间,虞暄又往台上扔了几把铜板,似乎对这出戏很喜欢。
沉云欢还没细想,就忽而觉得握着她手掌的力道稍微收紧了些许,她立即转头朝师岚野看,见他目光盯着自己,想来是有什么话想说。周围人声鼎沸,吵闹声充斥着双耳,她便朝师岚野的身边靠近,抵着他的肩头,问:“什么事?”
师岚野启唇,再是如何喧嚣的锣鼓都压不住他低沉好听的声音,“这故事我们听过。”
“是吗?”沉云欢惊讶地将眼睛睁大些许,“何时听过?”
“下山之后,我们曾在换马时进入一家酒馆,你在酒馆下了春猎会胜者赌注的那日。”师岚野的唇融化了一层糖色,将唇瓣染得晶莹,说话时一张一合,微微露出里面洁白的牙尖,极为好看。
沉云欢盯着看时,有一些走神,后知后觉他已经说完,迷茫地接道:“什么?”
师岚野看着她,没再重复。但是很快沉云欢自己也想起来了,当初在酒馆里时,她满心都想着春猎会的事,因此只随意听了一耳朵,不过也大致记得。
讲的是一国公主与将军家的幺子暗生情愫,相互倾心,最后却在国亡之际,公主自尽于国门前,约定与少将军来世再为夫妻。只不过当时说书人重点讲大夏皇帝如何带兵攻打反叛之国,并未在这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上多费口舌。
让沉云欢在意的也并非这对苦命鸳鸯的故事,只是她想到先前那假冒观音的妖邪也来自月凤,他在死前曾说大夏在当今皇帝登基后气运骤减,到如今已是大难将近。后来从晏少知的口中得知,四十年前万象仪仍星芒璀璨,而永嘉帝登基也正满四十年。
这就说明那妖邪所言并非作假,他确实是知道一些极为机密的国运之事,再加上他脊背上出现的天枷,沉云欢认为这其中另有玄机。
随着锣鼓声落下,二胡响起,戏已开场。沉云欢站在人群之中,仰着头,竟是认真投入地开始看戏。
她从前没有听过戏剧,那抑扬顿挫的唱腔令她很不适应,所以整场戏下来看得一知半解,脸上尽是迷茫之色。好在奚玉生站在她的身侧,贴心地为她讲解。
比之上次,这次她所听到的故事更为具体,全面。说的便是月凤国的小公主,生来体弱多病,三岁时患了一场病险些早夭,治好之后便受皇帝千娇万宠,当眼珠子似的保护着。待到小公主长至十六岁,便趁着年节热闹,在除夕夜跑出了皇宫,贪玩过头与护卫走失,从未出过皇宫的她也迷路,在人海中乱走。
小公主失魂落魄,不慎被拥挤的人潮撞在路边,撞倒了路边的花灯摊,被商贩拽住了不让走,喊她赔偿。小公主从不曾有过这样的麻烦,多番解释自己身上没有银子仍无用,最后吓得大哭。
便是在此时,她遇上了年少有为的少将军,展开了命运的邂逅。少将军为她赔偿了花灯,还带着她一同游庙会,陪着小公主玩了个尽兴之后送她回了皇宫。
两人一见倾心,此后小公主数次偷溜出宫,与少将军在城中游玩,两心相许,私定终身。
只是好景不长,月凤国的国君昏庸无能,听信小人谗言向大夏边境出兵,屡次烧杀抢掠逼得大夏不得不出兵平叛,这场仗一打,就打到了月凤国的皇城外。
国君见大夏铁骑势如破竹,料想败局已定,便趁夜弃宫而逃,同时派出一队人马护送小公主出城,向相反的方向离去。最终小公主的队伍被大夏铁骑半道截住,架上了战车推至国门前,要守国门的少将军开城门认降,如此才可留公主一命。
一方是刻骨铭心的爱人,一方是摇摇欲坠的皇城,在这忠义两难的境地,小公主与少将军约定了下辈子再做夫妻,而后咬舌自尽,到底是让少将军保全了颜面。
这便是月凤国小公主与少将军的故事,戏剧演到最后,扮演公主的花旦凄声高喊时,台下看众纷纷洒泪,铜板哗啦啦地往高台上抛,其中最为慷慨的便是奚玉生了。
他哭得双眼通红,身上的金银甩了个干干净净,连声叹道:“生不逢时,生不逢时!”
霍灼音虽然是早已习惯他这般软心肠,但还是对他痛哭流涕的样子觉得稀奇,看了好几眼,又说着风凉话,“我看不是生不逢时,应当是生错了地吧?若是她们生在强盛之国,自然就没有这些国破家亡,生离死别了。”
“与强盛无关,人界仍有大大小小数百国度并不强盛,不也是同在盛世之下与大夏共存?要怪,就怪那月凤国的皇帝昏聩无能,妄想以卵击石,屡犯大夏边境,实在愚昧。”虞暄摇头叹息。
霍灼音抬手,阳光从指尖漏下来,照得她手指近乎透明的白。金芒落在懒洋洋的眉眼上,她微微舒展笑容,“说的也是呢,说不定那月凤国的皇帝若是懂得审时度势,也不至于让整个国度都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奚玉生越听越伤心,哀声叹了好几下,用锦帕揩了揩眼角的泪水,道:“战事平息,四海安宁,邪祟不侵,才是大夏的盛世,人界的盛世。如今还有不少地方正经战乱,百姓何其无辜……”
沉云欢没参与他们的讨论,思来想去,也没从方才的故事里听出半点与天枷相关联的地方,顿觉无趣,拿着已经吃完的糖葫芦签子在手里折得稀碎,沾了一手的黏腻。
师岚野见了,从锦囊里掏出锦帕和水壶,打湿了之后拉过她的手,安静地为她擦拭黏稠的指头。
台上的角儿开始谢幕,走到台子边上来行礼,看众又陷入一阵疯狂,高举着手里的打赏纷纷往前挤,人潮瞬间汹涌起来,吵闹声刺耳无比。
沉云欢的身边是奚玉生,他有随从护在身边,因此拥挤的暴乱没有波及她,只是师岚野那边不知怎么卷来了人潮,被这股力道狠狠撞了一下,竟让他一时没站稳,往前踉跄两步,撞在了沉云欢的身上。他双臂下意识展开,恰似一个将她拥抱进怀的姿势。
沉云欢完全没防备,被师岚野高挑的身量一压,两人险些一同摔下去,好在她及时催动灵力,这才稳住了身形。
刚站稳,却见一人摔在师岚野的脚边。
她发上编着辫子,系了三色发带,衣着则是无袖纱衣,腰身紧束,宽大的裤子在脚踝处收束,看这穿着打扮,像是大夏边境来的人。
沉云欢只粗略看了一眼,却见那姑娘忽而抬头望来,露出一张高眉峰深眼窝的脸,眼眸不是纯粹的黑,掺杂了蓝色在其中,显得灰蓝。
她先是看了沉云欢一眼,随后转头,目光落在师岚野面上,猛地顿住。那一刹那的情绪波动落在沉云欢的眼里,立即让她笃定,此人认识师岚野。【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