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魂飞魄散最好了。


    “你要是以为提起她就能让我心软,那就真的错了。”沈天陌的嘴角向上勾起,笑容却不达眼底。只一秒就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好像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也只是错觉而已。


    “我哪敢啊。”元溪禾耸了耸肩,漫不经心道,“这上界还有谁不知道天陌上神最是冷心冷情?”


    动作幅度有些大,导致脖子上又被剑锋割出一道血痕,这回还是沈天陌看不过去,主动把剑拿远了几寸。


    元溪禾的颈间横着好几道伤口,看着有些吓人,鲜血不断涌出,顺着脖颈往下淌。衣袍早被血浸透了,又湿又黏地贴在皮肤上,她却好像只觉得闷,还扯了扯领口。


    “你这剑要是不收回去,我也没法给你拿神骨啊。”元溪禾说。


    见她仍然没有动,元溪禾又笑了:“我是死是活倒无所谓,转世投胎还是魂飞魄散在我眼里也没什么差别。你要是不信我,我也可以继续跟你耗,只要你等得起。”


    她说完便不再理对方,仰头继续望着上方的浮云发呆。血珠顺着脖颈滑落,她却浑然不觉,不仅表情没变,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仿佛真像她所说的,是死是活也没什么所谓了。


    沈天陌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缓缓把剑移开:“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搞什么小动作,不然——”


    话都未落,就听“咔嚓”一声。沈天陌神色骤变,挥剑就要去拦,她的剑已经快得超出常人反应,却终究是慢了半拍。


    不远处的凌柒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神骨碎裂的刹那,万千神力化作璀璨的金光散入天地,转眼间就包裹了方圆几百里。元溪禾仍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像一尊不会动的神像。


    而光芒所及之处枯木逢春,万物复苏。


    “你上当啦。”元溪禾低下头来冲她眨了眨眼,笑得狡黠,“我都说了,生或死对我来说没有差别,那我为什么要让你得逞呢?”


    “就是有点可惜。”她又叹了口气,“刚刚渡了雷劫,好不容易拿到的神骨还没捂热呢,这就没了。”


    “你明明知道后果,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沈天陌问得颇有些咬牙切齿。她猜到对方或许没那么容易听话,却没想到这人能如此果断地自毁神骨,导致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准备。


    “形神俱灭有什么不好的?”元溪禾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装了,“上神上仙动不动就是几千上万年的寿命,日复一日地修炼、做任务、比武,又有什么意思?你真心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有趣吗?”


    “你这哪里是活了几千年,不过是把同一天活了上百万遍……这样不烦吗,和鬼打墙一样,活得不累吗?”她疑惑得很真情实感。


    “……”沈天陌停顿了一瞬,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谬论!”


    “你开心就好。”元溪禾撇了下嘴,“凡人也是,不过稍微能好点,每隔个几十年就能重来一回,还稍微有点意思。”


    “不过还是算了。”她又说,“魂飞魄散最好了,什么都结束了,你们自己玩儿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


    神骨断裂后会在体内吸收并爆发出全部神力,最后在神力耗尽时随着魂灵一起消散于天地。沈天陌这样谨慎的人本来应该多等一会儿,亲眼看着她魂飞魄散才对。


    但可能是急着找下一个神骨,也可能是被元溪禾半死不活的态度骗了过去,她没在原地多留,简单确认了几眼就匆匆走了。


    她走得很急,自然也就没看到身后的元溪禾站在远处,将手伸进胸膛,从肋骨间生生抽出了已经断成两截的神骨。


    脸上的冷汗涔涔,已经打湿了额间的碎发,她的动作很慢,却始终没有停。


    凌柒站在一旁垂下眼睛,瞳孔微微颤动着,手脚冰凉。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最后也只能缓缓放下。


    虽然早就知道元溪禾自剥神骨的惨烈,这么多年来也从不同人口中大概拼凑出了事情的原委,可当亲眼看到她颤抖着手从胸膛取出神骨,看着她颈间涌出的血多到染透衣裳,凌柒第一次如此庆幸自己刚才拦下了元舜华。


    要是看到这一幕的是她,不知会哭成什么样。


    还好啊,还好。


    凌柒想,还好看到这些的人是自己。


    元溪禾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她的眼神冷淡又空洞,仿佛正在经历这剜心蚀骨般痛苦的人不是自己。


    原来痛到极处的人,是没力气叫出声的。


    她捂着胸口,一步一步走得已是极慢,却仍需要时不时停下来休息。凌柒就跟在她的身后,始终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没有再加快脚步。


    近到可以看清她下一步的方向,远到听不见她沉重的呼吸。


    元溪禾先去的是魔界。


    魔界是一片鸡飞狗跳,她刚踏进那森林就被成群的蝙蝠糊了一脸。凌柒也本能地拔剑去赶,下一秒却发现那些蝙蝠直接穿透自己的身体飞走了。


    对哦,再念三遍,这是幻境。


    “请问、请问您……有没有见到过一只,巨大的乌龟?大概有这么大。”元溪禾说得断断续续,有些费力地伸出手比划,“头顶还有一只小黑蛇。”


    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路过的魔使,对方却被她的惨状吓了一跳。


    终于说服对方自己并不需要包扎或治疗,对方却又在听了她的问题后神色突变,慌张地左右张望,接着压下声音道:“这话可不敢说。”


    “那是我们新来的魔主,脾气不太好,最近一直在沉睡。”魔使看她浑身是血,又有些于心不忍,补充道,“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等魔主醒了,我挑个她心情好点的时候去禀报。”


    元溪禾愣了两秒,似乎很难把魔使口中脾气很差的魔主和拉着自己衣角撒娇的小师妹联系到一起。


    她喃喃道:“她在睡吗?那就继续睡吧,这样也很好。”


    然后道了谢就默默转身走了,只留下魔使站在原地摸不清头脑。


    她后面还去了一趟尤寒宫,却没见到白藏和槐序。尤寒宫门口守卫森严,全都是陌生面孔,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尤寒宫上仙来回巡视。


    她沉默地在远处站了一会儿,最终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其实以元溪禾的身份,莫说是尤寒宫,整个上界她都能来去自如,没人会也没人敢拦。大抵是担心里面混进了沈天陌的人去通风报信,竟也开始畏手畏脚起来。


    元溪禾最后去的是九央宫,却没想到九央宫乱得和魔界不相上下。


    “什么叫跑了?什么时候跑的,跑哪儿去了?!”赵晗站在宫门口扯着嗓子喊。


    彼时赵晗还没去凡人界,在九央宫是资历最老的仙使之一,脾气也不算太差。别的仙使遇到什么棘手的事都爱来找她,尤其是这种能震惊上界的大事。


    “不知道啊前辈。”旁边年轻的仙使都快要急哭了,“好、好像从前天开始就没听到凌上仙的房间内传出任何动静了……不对,应该是五天前,也、也可能不止五天……”


    “人不见了就去找啊!愣在这里干嘛?!”赵晗又急又气,赶忙吩咐几队护卫出去找人,又说,“还好帝君这几天不在,不然看你们怎么交代!”


    “要、要是帝君在,说不定凌上仙就不走了呢……”年轻的仙使小声嘟囔着。


    “你说什么?!”赵晗瞪她。


    宫门外几十米处,元溪禾没忍住笑出了声。似乎是笑的时候不慎扯到了胸口的伤,她的身形忽然一顿,过了两秒又恢复了之前的表情。


    趁着还没被九央宫的人发现,她赶紧走了。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元溪禾刻意避过了所有熟悉的地方。


    已经虚弱到连喘气都有些费力的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件黑袍穿在身上,裹住身上的血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该是多讽刺呢?


    上古神兽的血脉,天道亲封的白虎道主,刚刚渡了雷劫,位列仙班的上神。这偌大的三界,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能到哪儿去。


    又能在死前多做些什么。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时,她终于倒在了重光宫最外围的宫墙下。靠着围墙,她咳得撕心裂肺,剧烈的咳嗽像是要震碎五脏六腑。


    这里鲜少有人在,偶有一些初到上界、年纪还小的上仙路过,也不认识她。只是好奇地打量了几眼就回过头和同门聊天,边聊边往前走。


    “怎么又要大选?不是刚从柳城挑了一批人吗……”


    “据说是新来的那位前辈要求的,真是奇了怪了。也不知道岑师姐为什么这么听她的话,师尊都不拦着点。”


    “我看岑师姐倒像是失心疯了!”


    “嘘,小点声,别乱说话。听说那位前辈是学宫出来的,我们可得罪不起。”


    “学宫?!”说话的声音突然压低,“那她怎么对凡人界这么上心?”


    “谁知道呢?我妹妹正准备参加下届大选,到时候一起去看看?”


    “你还是先想想该怎么帮她拿到邀请函吧……”


    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句话散在了空气里,说话的人原来已经走远了。


    “大选,柳城,重光宫……”元溪禾自言自语了半晌,突然右手一挥,用仅存的神力将半截神骨炼化成一张牛皮纸。


    “这邀请函又该长什么样?”她咬着笔杆,难得的有些为难。


    第52章 不然那过往种种还会有谁记得呢?


    地点:重光寺,柳城,凡人界。


    联系人:重光上神。


    但是没写联系方式,也不知道这个联系人究竟是该怎么联系。


    元溪禾身上的血迹还没干,大概是因为每一次落笔都会牵动颈间和胸口的伤,她一笔一画写得很慢,感觉很艰难。


    不过也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推断元溪禾。凌柒转念一想,她也可能只是单纯不知道邀请函上都应该写些什么。


    “时间……时间还是先空着吧,谁知道神骨什么时候能找到你呢……反正这假冒伪劣邀请函也骗不过重光宫的人。”元溪禾又咳了两声,这次竟直接咳出了血来,鲜红的血点溅在脚下的浮云上,让人不自觉心头一紧。


    而凌柒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她才想明白,为什么明明当初一听说元舜华可能醒了,她就立刻赶去凡人界找人却还是没能找到,最后反倒阴差阳错在大选现场碰上。


    也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如果后来的邀请函没有改成电子版,如果入场方式还是人工核验,事情或许真会如元溪禾期待的那样发展。


    不知自己拿的是伪造邀请函的元舜华,大概率会被拦在大选考场外。消息从凡人界层层传上来,最终定然会传到自己耳中,两人会再次相见。


    于是有权又有势的师姐遇到了可怜又无助的小白花“诈骗犯”安槿,她怕是要按捺不住逗上一逗的……


    啊,想想竟然还觉得有些可惜。


    那边的元溪禾仍在绞尽脑汁想编出点什么,神情看上去比沈天陌拿剑抵着她脖子时苦恼得多。


    写到姓名处,她想都没想就划下一横。接着笔尖突然顿住,犹豫了片刻后,她又默默加上几笔改成宝盖头,变成了一个安字。


    舜华,木槿也。


    元溪禾一笔一画地写下“安槿”两字,写完后颇为满意地抖了抖牛皮纸,随后手一松,这张假冒伪劣产品就被风推着往远处飘去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花了多少年,才找到元舜华身边。


    失去半块神骨后的元溪禾更加虚弱,要扶着墙才能勉强走两步,走快了就开始咳血,咳到几乎要昏过去。


    她停在重光宫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沉默地看着各种人不断进进出出。


    一个身披滴着血的黑袍,咳到几乎站不稳的人就这样突兀地站在自家门派门前,换谁看了都会觉得有点古怪。


    来来往往的重光宫弟子纷纷把视线聚焦在她身上,有不少人试图过来搭话,元溪禾却一个都没理,也不进去,就这样一直站着。


    可能真的是在犹豫,也可能只是来道个别,凌柒也不知道。只看着她把所有熟人的地盘都走过一遍后,选择把另外半块神骨交给东海龙女。


    ……她上次就想问了,这俩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先在你那儿藏上个几百年吧。”元溪禾随意道,“等时间久了,大家慢慢把这事儿忘了,再帮我交给她。”


    “这事儿?什么事?到底发生什么了?!”龙女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神色焦急。


    元溪禾倒是满不在乎:“我死了这事儿呗,还能有什么事儿。”


    “是谁逼你生剥神骨的?你告诉我,我一定会让她——”


    “可别。”元溪禾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打断说,“你才多大啊,小孩子别成天想着打打杀杀的,这样不好。”


    “行了,走了啊,下回再见吧。”她又摆了摆手。


    “还有下回吗?”


    龙女眼睛泛红,感觉但凡眼前这人回答地有一秒钟犹豫,她的眼泪就会立马夺眶而出。


    元溪禾转过头笑了笑,“别咒我啊,我可是要去转世投胎的,说不定投得好点就让我当上个富二代了……可不能再当只老虎了,就算是白的那也不行……”


    说完,还嘟囔着骂上两句。


    她又说:“如果下次见面的时候前缘尽散,天下太平,那就太好了。”


    看着她推开了龙女伸来搀扶的手,独自一人蹒跚着向外走去,凌柒闭着眼睛深呼吸好几次才平复下心情。


    世人从前总说元溪禾性子太软,做事随性没有章法,挑不起大梁。后来她身死道陨后那些人每每谈起,又叹了口气说可惜——


    明明才刚得道飞升,怎就这般想不开呢?


    “你才想不开。”元溪禾翻了个白眼,把匆忙赶来,黏着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应槐序推开。


    “早知道你来,我就……”不把神骨交给龙女了。


    她叹了口气又一想,算了,这样也挺好,看她沈天陌怎么猜得到。


    “你就什么?”应槐序吸了吸鼻子,“早知道我来,你就不来了?”


    元溪禾:“……”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她靠坐在一棵老槐树下,微微拧着眉没有回答。方才勉强说了两句话,五脏六腑就如烈火焚烧般地疼,现在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彻底失去神骨后,仿佛体内某根一直紧绷着的筋突然就断了。


    最先消失的是神力,其次失去的是行走能力,最后连语言和呼吸一起,她的全部都会被剥夺干净。


    在理智与语言残存的最后时刻,她才勉强从牙关里挤出了几个字。


    “小心……沈天陌。”


    “为什么?!”应槐序手足无措,“是她伤了你?还是帝君的死和她有关?那我、我现在应该怎么办,你再撑一下,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师尊……”


    眼看元溪禾呼吸细若游丝,瞳孔逐渐涣散,她越来越慌,浑身都在抖:“别,你先别睡,我姐姐马上就来,你等她一下好不好,你再等她一下……”


    凌柒没有再看下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封存在心底的滔天恨意突然又涌了上来,她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元舜华曾在醒来不久后,用很郑重的语气跟她说,“我得活下去。”


    “我必须要记起来,必须要活下去,不然那过往种种还会有谁记得呢?她们做事向来只问心,不在乎身前身后名,但我不行。”


    “我得替她们全部记着。”


    拼死一搏的元溪禾落了个自戕的罪名,临危受命的芾零帝君被骂是背信弃义。“死而复生”的应槐序转头一看,罪魁祸首还在远处高举着正义的大旗。


    她踩着岁月走过,天书不会记载,神魔更不会记得,无忧岛一战的惨烈与悲恸将随着两位上神的陨落,永远湮没在时间里。不留任何痕迹。


    ……


    待凌柒将幻境里看到的事讲述完毕,魔界大殿内的气氛瞬间沉了下来。本来聊得起劲的话题也没人再继续,就连讨论起沈天陌和乾坤阵来都没什么精力。


    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下,元舜华冷不丁地忽然开口说:“其实……溪禾姐才是最适合做下一任帝君的人。”


    “可帝君当年属意的接班人不是你吗?”应白藏蹙眉问。


    元瑟替她解释:“我们当时是抽签来着,全凭运气。”


    元舜华看元瑟一脸真诚,终于良心发现了一秒,决定说出真相:“当年抽中最长签的人本来也是溪禾姐,只是她在我们都闭着眼睛时悄悄折去了一截,这才变成了我。”


    原以为元瑟会继续盘问下去,没想到她竟很敏锐地抓住关键:“师姐又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因为我在你们都闭着眼睛时偷偷睁眼看到了。


    元舜华轻咳一声:“……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元瑟朝她扑了过去,气急败坏,“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遵守游戏规则!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元舜华也没躲,伸出手把人一把搂住,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说:“说明我们家瑟瑟是很乖的小孩。”


    就这一句,元瑟就又不吭声了,脸上还微微有点红。


    “抱这么久也该抱够了吧。”


    实在看不下去的凌柒单手拎起她的后领,把她扔回了椅子上,苦口婆心道:“你都这么大了,不能总是缠着自己师姐,也该学会保持适当的距离了,你说对吧?”


    “你就是故意的!”被丢回来的元瑟恼羞成怒地朝她叫嚷。


    “那也确实。”谁料凌柒承认地飞快,“你从刚来的时候就天天缠着小槿,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你是越来越嚣张了。”元瑟呵呵一笑,“是看我如今一个人待在这昏天暗地的地方,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威胁不到你吧。”


    “是因为我现在有名分了。”


    “……”


    被哽住的元瑟幽怨地看了一眼她对面坐着的元舜华。


    元舜华扭过头去盯着大殿角落里那棵贯穿穹顶的古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这树吧,这树可长得真像树啊……


    元瑟知道她是故意不理自己,在心底哼了两声,又听到应槐序问:“溪禾姐为什么这么不想当帝君?”


    元舜华眨了眨眼:“可能是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没玩够是吧?”应槐序毫不留情地打断她。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纷纷望向应白藏,却见她也缓缓摇了摇头,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应槐序“哦”了一声,说:


    “那应该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几人就这么围坐在一起,偶尔有人插科打诨几句,话题就能歪到十万八千里。


    好像上次这样大家都聚在一起,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过虽然话题总是会跑偏,但也经常会被人莫名其妙地拉回来。


    应白藏弯起手指,用指节敲了两下桌面,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回归正题,先找阵眼要紧。”


    第53章 “你们自由了。”


    “而且要尽快。”


    凌柒把乾坤阵的原委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又说:“沈天陌这次是迫不得已收了手,但她不可能没有后招。我们现在不知道阵眼在哪儿,也不知道她下一个目标是谁,其实已经很被动了。”


    “总共就这么几位上神,现在又除开芾零帝君,她还有谁的神骨能抢?”应白藏拧着眉思考,手指一下一下地轻点着扶手,半晌后猜测道,“杨重光?”


    “为什么就不能是小槿?说不定人家这回想大义灭亲呢!”应槐序翘着腿看向元舜华。话音刚落,旁边的人抬手就给了她一个爆栗。


    “喂!”应槐序吃痛地捂着脑门,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凌柒收回手,平静道:“别乱说话,小槿和她没有关系。”


    “听到了吗?”元舜华起身站到她身后,洋洋得意,“不要把我和沈天陌扯到一起,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哇。”应槐序用夸张的语气叫道,“小情侣联手欺负人了!”


    元舜华翻了她一个白眼:“别学我说话。”


    应槐序的目光在她们身上转了两圈,随后耸耸肩,表情遗憾地靠回了椅背上,“现在不一样了,不是当初义正严辞地告诉我‘我和小槿不可能建立什么亲密关系’的时候了。”


    还装模作样地叹了两口气,“可惜啊可惜。”


    元舜华:“?”


    凌柒:“……”


    “好了好了,说正事。”应白藏直起身,轻轻按住旁边应槐序的肩,“阵眼还是分头去找,沈天陌近期去过的地方都要排查一遍,速度要快。”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争辩的意味,几个人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元舜华坐在椅子上乖乖举手:“我要先去一趟兀虚。”


    “找无极剑?”应槐序诧异挑眉,“青元剑不是在你手上吗?”


    元舜华也很苦恼:“但是剑认主啊!你们那天是没看到,青元剑跟沈天陌比跟我都熟,我拼尽全力才勉强能划伤她肩膀,最多再削几缕头发。这剑用来毁几个阵法还行,万一真要拼命,我可不敢指望它。”


    她可以仗着血脉里的通行令强行拔剑出鞘,可以毁了未成型的乾坤阵,但帝青元的本命剑永远无法真正刺入沈天陌的心脏。


    应白藏了然点头:“就像在兀虚那次,无极见人就砍也不给摸,可一到凌柒手里就安静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所以剑的意志就是剑主人的意志?”元瑟问。


    “也可以这么理解。”元舜华总结了一下,“我娘当年真的瞎了眼才会看上她。”


    最后几人决定兵分两路,“白藏姐姐和应槐序先去找阵眼,师姐和凌柒去找无极剑,然后四人看情况在魔界或上界会和。”


    元瑟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看起来没有任何疏漏,除了……


    “四人?”


    “我就负责统筹规划,安排行动并处理一切紧急情况。”元瑟急忙补充说。


    听起来还算合理,凌柒刚想点头,突然听见殿外传来了一声大喊,“外卖到了!谁的干煸鸡架和麻辣烫?”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元瑟吼了回去:“不是备注了别敲门,直接放门口吗?!”


    “……所以你就是宅在家里不想动吧!”-


    “你说,瑟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抗拒出门的?”


    出了魔界的大门后,元舜华拽着凌柒的衣角低声问,她百思不得其解,“以前的症状也没这么严重吧?”


    凌柒也在思考:“她好像小时候就喜欢化成原型,整日缩在壳里一动不动?”


    “我以为那时候她只是路痴,不认路……”


    “她不认路,你也不认识?”凌柒突然停下脚步。前方的浮云层层退去,她们越往前走云层就越发稀薄,如雾气般和天空融为一体,天地一片空明。


    凌柒左右看看,无奈地低头问,“你确定我们现在正走在去兀虚的路上吗?”


    “啊,这个啊。”元舜华讪讪一笑,“别急,先陪我去一个地方,我有点事要办。”


    “去哪儿?”-


    “去哪儿?嗯?”


    “说啊,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一声怒喝突然炸响,吓得殿里跪着的凡人都是浑身一颤。


    说话的那上仙自己却仰倒在椅子上,看起来好不逍遥。他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跪在自己脚边的男子。


    “仙人,您、您明明之前答应过的。”跪在地上的那人不敢碰他的腿,只能抱着椅子的扶手苦苦哀求,“说只要我们在这里跪满七七四十九天,就允许我们进到寺内参拜青元帝君……”


    “胡说八道!”上仙脸色一变,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


    他明显也意识到了自己确实曾经许诺过,有些底气不足,但嘴上仍然骂得很凶,“那可是青元帝君!帝君的神像也是你们这些凡人能随便参拜的?能允许你们在这外殿为帝君祈福已是格外开恩,你们休要再得寸进尺!”


    “求仙人通融通融吧,我们真的只想看一眼帝君神像……”


    “说了多少遍不行!”那上仙的声音愈发不耐,“今天有大人物要来,要是惊扰了贵客,你们担待得起吗?!”


    一踏进青元寺,激烈的叱骂声混杂着哭诉就迎面扑来。元舜华眉头一拧,和凌柒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御剑而起,直接越过外殿飞入内院。


    即便已经进入内院,身后凄切的哀求声仍若有若无地飘进两人耳中。


    本以为参拜者已经被外殿的上仙尽数拦下了,谁知内院依旧人群熙攘。衣着华贵的参拜者们虔诚地跪伏在青元帝君的铜像前,合上双目,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为的却不是自己。


    “苍天在上,我等愿以命换命,只求青元帝君能重返人间!”


    “八百年前若不是帝君以身饲魔,哪有我们的今天!”


    “没有帝君,凡人界在大浩劫中就已经彻底灭亡了!我们的命本来就是帝*君给的!”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慷慨激昂的宣誓声一句接着一句,声音大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铿锵的誓言混着外殿里的哀哀的哭求声,让屋外的两人沉默很久。


    “现在凡人界的谣言都传到什么版本了?”凌柒低下头,在元舜华耳边小声问,“以身饲魔,饲的是谁?元瑟吗?”


    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抱着外卖死死不放的身影,元舜华使劲晃了晃脑袋,学着凌柒的样子也压低声音说,“大概是芾零帝君吧。”


    “妈妈,不是说好了今天去游乐园吗?”稚嫩的童声在身后响起,元舜华和凌柒听到声音同时转过头去,只见一位穿着素雅的女子正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匆匆往铜像所在的方向赶来。


    “不许胡说。”女子急忙低声呵斥着,蹲下来整理女儿的头发,“还记得待会儿要跟帝君说什么吗?”


    “说要、要把命还给青元帝君……”女孩奶声奶气地重复着之前背下的话,语气却很天真,显然还不明白这几个字的分量。


    凌柒听不下去了,紧皱着眉头正要上前,就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手腕拽了回来。元舜华轻轻叹了口气,下一秒突然拔出腰间长剑。


    寒光一闪,还没等旁人反应过来,青元剑已向殿中的铜像飞去,重重劈在铜像上。


    剑锋劈中铜像的瞬间,发出一声闷响,剑刃在铜像上卡住片刻,接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剑光闪烁,剑柄上的“青元”二字在此刻格外显眼。


    殿内霎那间一片死寂。


    咔嚓——


    铜像从剑痕中间裂开一条缝隙,铜像剧烈颤抖着,从裂缝处开始逐渐崩开,裂痕迅速向周围蔓延。


    崩裂后又塌陷。


    又是轰的一声,整座铜像已经化成了漫天的粉末,纷纷扬扬地洒在铜像前跪拜的每个人头上。


    “你们自由了。”元舜华轻声说。


    外殿的哭求声戛然而止,铜像前的参拜者们纷纷愣在原地。


    振振有词的誓言刚讲到慷慨激昂处,抬到一半的手臂还定格在空中,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枝不再摆动,连叶子也停止下落。


    时间仿佛被按了暂停。


    在这一刻。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十几分钟,也可能更久,外殿那此起彼伏的争执和啜泣终于逐渐散去。


    铜像前的参拜者也慢慢起身,有些人跪了太久,还需要身边的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跨过门槛。


    身后穿着素雅的女子安静地在原地伫立许久,忽然对着空荡的大殿深深一拜。


    再抬起头,又是一拜。


    她牵着女儿的手转身离去时,步伐要比来时轻快许多。


    “妈妈,我们不进去了吗?”小女孩拽了拽她的衣角,仰着头问。


    “不去了。”


    女子摸着小女孩的头发说,“你刚刚不是说想去游乐园吗?我们走吧。”


    “真的吗?可是……为什么呀?”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忐忑。


    “因为……”


    “因为妈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现在这个梦已经醒了。”


    大殿里的人相继离开,脚步声也越来越远。原本挤满人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身影在往外走,里面的垫子空了出来,还有几缕青烟在飘着。


    “沈天陌施的术?”凌柒才明白过来,皱着眉头有些自责,“多少年了?我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凡人界对帝君向来敬仰,她的手法又实在隐蔽。本来就没多少人在乎凡人界,谁又能想到这铜像竟然会有问题。”元舜华叹了口气。


    “上不得台面的术法,配合着潜移默化的洗脑,告诉他们帝君都付出过多少,又有多伟大,所以要歌颂她的恩德,要懂得感激,要学会自我奉献……沈天陌也就会这些东西了。”


    别说是常年待在上界的凌柒,就是失忆后在凡人界醒来的自己,最初也只把这样的疯狂崇拜当作是寻常。


    第54章 “我等你来找我。”


    凌柒不得不承认,无论过去多少年,她都无法成功理解沈天陌的脑回路,“她这么做又是图什么?”


    “图个名正言顺吧。”


    元舜华站在石阶前,缓缓抬头,细碎而明亮的光线穿过屋檐,洒在她的脸上,“神骨是芾零帝君自愿给的,献祭是凡人百姓哭着喊着要献的,她这才被逼无奈结了傀儡阵,她多无辜啊。”


    “这么多年,竟然也没人发现有问题。”凌柒只觉得不可思议。


    “都见怪不怪了吧。连柳城大选上的天生仙骨也是这样,看见主殿挂了幅帝君画像,都跟着挤破头去凑热闹。”


    元舜华轻靠在凌柒身上,脑袋刚好抵在她的肩头,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挤成一团。她歪着头端详半天,又往左边靠了靠,直到影子都融成模糊的轮廓。


    “母亲从来就不喜欢凡人界这些祭拜和歌颂,她说要真是有灾有难,拜一拜求个安心也就罢了,她看到了也能帮上一帮。若是为自己能吃饱饭,能体面活着来拜她,她自觉受不起,也没这个必要。”


    “让每个人都有尊严的活着,这是大家的权利,是身为帝君的义务,不是恩德。”


    可以记住,可以怀念。


    但不要歌颂,不要效仿,不要献祭。


    世上不需要有第二个帝青元。


    “说得真好。”


    清脆的掌声忽然在身后响起,在空无一人的庙堂前显得格外突兀。来人嘴角含着笑,慢悠悠地鼓了两下掌,朝石阶这边缓缓走来。


    元舜华原本懒散地靠在凌柒身上,闻言直起身转过头,眼底已经冷了下来。


    凌柒目光一沉,不自觉地向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寺庙的香坛就在石阶前,坛中积着很厚的香灰。几柱香插在香灰里,青烟袅袅升起,在她们中间隔开一道看得见摸不着的屏障。


    元舜华在看到来人的瞬间,手已经下意识按在了剑柄上,但凌柒侧身一步挡在她身前时,她忽然又想起那天在九央宫里,对方曾那样郑重地告诉她——


    我愿意接住你的全部,只要你还愿意松手。


    元舜华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剑柄处停留片刻,最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她还往凌柒身后缩了缩,看起来无助又可怜。


    她们的这些小动作却全被来人看在眼里,沈天陌的嘴角微微抽动,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别这么紧张啊,我是想来找你聊聊的。”


    她看着元舜华,轻轻笑了下。


    “没神骨,不配合,不聊天,你要是敢强抢我就跟你拼了。”元舜华飞快道。


    她仍然躲在凌柒身后,双手扒着她的肩膀,戒备地只露出半个脑袋。


    沈天陌看着她这副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深,“确定不来?”


    元舜华警惕地摇头。


    “真是遗憾啊。”沈天陌看似失望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就在两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松缓一些时,她又“啊”了一声,说,“对了,方才忘记告诉你们,重光上神前几日还特意来找过我呢。”


    她故意停顿片刻,才拉长声音继续道,“她说呀,她愿意倾力支持乾坤阵,哪怕付出神骨也在所不惜……”


    见面前两人的身体同时僵住,沈天陌很愉悦地笑出了声,“真是没想到,重光上神竟是如此有情有义之人……阿元给了她飞升的机缘,她还阿元一份神骨,多公平的交易,你们说对不对?”


    “不过,你要是愿意陪我聊聊天,说不定我一个高兴,就不想要她的东西了。”她冲元舜华眨了眨眼。


    感受到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微微一顿,凌柒偏过头,轻声问道:“要去吗?”


    她太了解元舜华了,在这种时候,哪怕沈天陌提到的只是个素不相识的散仙,她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果然,元舜华犹豫了一下说,“就和她聊一会儿,很快就出来,说不定……”还能把阵眼的位置套出来。


    她后半句没说完,只是抬眼看了凌柒一眼。凌柒点头,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那就去吧。”-


    直到身后厚重的木门合拢,所有光亮都被隔绝在外,元舜华才转过身来:“要和我说什么?”


    沈天陌倚在门上,不答反问:“阿元平时怎么叫你的?小槿是吗?”


    “叫名字就行,你若是非要尊称我一声‘朱雀道主’,我也不是很介意。”元舜华强忍住想要翻白眼的欲望,走到散落一地的铜粉前,单手拎起起自己的剑。


    手指轻轻拂过剑脊,上面的铜粉纷纷扬扬洒落一地,很是漂亮。


    “小槿。”沈天陌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垂着眼睛低笑一声,“其实我一直都挺喜欢你的。”


    “……别,我可受不起您的喜欢。”元舜华还是没忍住,背对着她翻了个白眼。她可是记得很清楚,从前偶尔在无忧岛遇到,对方就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


    沈天陌也没理她,自顾自道:“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你是阿元和帝芾零的孩子,所以每次看到你的时候心情总是很复杂……我多恨帝芾零啊,可你又和阿元这么像。”


    “哪里像了,明明一点都不像。”元舜华飞快反驳,“溪禾姐才像,都是表面温温柔柔的,看起来随和得很,但要真触碰到底线了就没得商量,谁来都是一样。”


    她直视着沈天陌,话里的暗示很明显。


    元舜华诚恳建议:“说实话,您若真想睹人思人不如去见溪禾姐,学她自毁神骨魂飞魄散算了,多好。”


    沈天陌被她这话逗笑了:“不用演了,我知道元溪禾的神骨没毁,她已经去转世投胎了,而且——”


    她顿了顿,颇有些不理解,“我就算真的自毁神骨,也应该是去见你娘吧?”


    “我觉得我娘不太想见你,你觉得呢?”元舜华仍然满脸真诚。


    沈天陌:“……”


    她沉默半晌后叹了口气:“我们原本会是很好的一家三口。”


    “变态杀人凶手,被变成傀儡的受害者,和受害者女儿共同组成的一家三口吗?我不这么认为。”元舜华平淡地看着她。


    “……”沈天陌揉着眉心,被她这一连串攻击怼得有些头疼,“要不是当初她执意分手,我也不会——”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她深呼吸一口气,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


    “我想说的是,所有遗憾都可以弥补,所有恩怨都可以重来。你不要因为我在这里就对乾坤阵嗤之以鼻,你好生看看,那些凡人都是自愿献祭——”


    “现在不是自愿了。”元舜华很平静地指了指地上散落的铜粉,手指还在微微颤动。她不明白沈天陌明明已经看到了碎裂的铜像,为何还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沈天陌又揉揉额头,叹了口气后叫她的名字:“小槿。”


    “如果换一种方式呢?”


    元舜华疑惑地抬起头,却见沈天陌直直走到她的身侧,她还没来得及躲,对方便扣住她的肩,俯身在她耳边留下一句话。


    那声音压得极低,说得也快,不仔细听就会随风散了,可她偏偏每个字都听得清楚。


    也就没法装作不知道。


    她缓缓闭上眼睛,庙堂内是一片寂静。几缕天光不知怎的,从严丝合缝的木门间漏了进来,照在地板上。


    香炉里的烟缓缓升起,檀香弥漫在空气中,悄无声息。


    铜像已经碎了,铜像前供桌上的蜡烛却仍然烧着,屋内只剩急促的呼吸声。沈天陌也没有开口,只是笑看着她,眼神里是势在必得。


    半晌后,元舜华睁开眼睛:“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下。”


    “不急。”沈天陌笑了笑,“我等你来找我。”-


    沈天陌这句“我等你来找我”,一直在她耳边回荡,哪怕走到兀虚秘境门口,元舜华也一直魂不守舍的。


    看到凌柒的手忽然伸到面前,她一怔,下意识就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还有些懵,“要牵手吗?”


    “青元剑啊!”凌柒哭笑不得,却没松开她的手,反而顺势捏了两下,“还有你失忆后用的那把剑,是不是也要一起给我?到时候无极看见你手上有别的剑又要闹,说不定就不肯跟你出来了。”


    “哦哦。”


    元舜华这才反应过来,把腰间的两把剑取下来,全塞到凌柒手里,“我都忘了。”


    凌柒蹙眉看着她,“你这个状态我实在不放心……找到无极剑后就赶紧出来吧,我不能陪你进去,你要小心。”


    兀虚每隔三百年开启一次,向来只有得到门票的人才有资格进出,就像上次那样。只是这规矩对上神来说形同虚设罢了。


    元舜华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手指,“你放心。”-


    非秘境正式开放期间,机关室都不在营业。


    上次遇到的红线铁弩和悬崖石台全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几个房间,什么机关都没有,连石门都开着。


    “消极怠工啊这是……”元舜华嘴里边念叨着边往前走。


    走过不知道第几道石门后,周围的景物和边界终于全部消失。她伸出手,只能触碰到刺眼的白光。


    元舜华放松下来,任由自己被白光卷了进去。


    “至少幻境还是在营业的……”


    这条街不算窄,道路左右两边是各种小摊,果蔬炸串,糖葫芦烤红薯,什么都有。


    两侧都有人吆喝着,还有喇叭在循环播放,蒜蓉生蚝的香气扑面而来,元舜华咽了下口水,已经有些饿了。


    路上凹凸不平,地面上的红砖缺了好些,元舜华走在街上四处张望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差点被人撞到。


    “可以先来个烤红薯,再去隔壁吃烤生蚝,走的时候也凌七七带点水果……”元舜华这么盘算着,都站到烤红薯面前才反应过来。


    不对,这应该是兀虚幻境吧?!


    “兀虚,你又在玩忽职守!”她朝天上大喊,“连我的记忆都没抹去,我要去九重天投诉你!”


    “你看看你的幻境,你自己看得懂吗?!”空中飘来的声音十分无语。


    第55章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好像还真看不懂。


    元舜华左右张望,多少有些心虚。


    街边两侧的小摊挨挨挤挤,遮阳篷下,水果摊的喇叭循环播放着:“橘子三块钱一斤,荔枝十块钱三斤……”


    水果摊附近围了不少人,隔壁的烤红薯机冒着热气和白烟,旁边还堆着几辆掉了漆,辐条有些生锈的自行车。糖葫芦的靶子立在自行车边,山楂和草莓都裹着亮晶晶的糖壳。


    元舜华站在道路中央,晚风混杂着烤红薯的焦香和水果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可她四处看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我们都不清楚,那干脆也别浪费时间了。”元舜华仰着头,试图和兀虚商量,“你直接把我送去剑冢,也省得我继续在这儿烦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兀虚十分冷酷无情,“规矩就是规矩,这幻境必须要你自己识破方能脱身,若真的参不透,就在这儿待上个几百年吧,时间久了,或许会有明白的一天。”


    “……”


    能拿到兀虚秘境门票的,不说是天赋异禀,至少也是各仙门或散仙中的翘楚。几千年来,真正被困死在幻境里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元舜华可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你知道的,幻境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三百年也不过是外面三天。”兀虚倒是很有兴致,语气还带了些幸灾乐祸,“权当是做了一场美梦罢,横竖不吃亏,况且……”


    兀虚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又道:“这幻境映射的可是你心底最深的执念,多少人明知是假却仍沉溺其中,甘愿永远不醒,即便看破真相也要跪地哀求多留几天。”


    这话倒是真的。


    兀虚有看破人心的本领。通常只要幻境里的人开始怀疑真假,哪怕是对眼前的景象有一丝怀疑,整个幻境都会立刻破碎。


    可偏偏曾经就有那么一个人,不仅骗过了兀虚,更骗过了自己。那人在幻境中装作无知无觉,与早已离世的爱人像寻常凡人般度过了数十年。真相揭穿的那天,没有大梦初醒,只有她苦苦哀求,唯愿能再多留些时日。


    最后竟是那幻境中的爱人轻轻推了她一把,说:“回家吧,窗台上的月季该浇水了,你替我去看看。”


    想到这里,元舜华有些低落,她抿了下唇:“抹去记忆才算大梦一场,亦真亦假也就罢了。可现在我记忆完好,连心底的执念是什么都不知道,这又算什么?”


    兀虚毫不客气:“算你倒霉。”


    “……”元舜华被兀虚这么噎了一下,心情反而好上一些,“总归给点提示吧,小兀虚?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面对有实物的幻境,实在不太熟练啊。”


    “……”


    空中传来一阵沉默。


    “兀虚?”


    “……”


    “不说算了。”


    元舜华撇了下嘴,继续在街上走着。路边吆喝声依旧,蒸腾的热气在空气里翻涌,烤串的香气时不时往鼻子里扑,她边走边开始猜,“难道是我喜欢凡人界的烟火气,所以梦想当个凡人?”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性不小,“在赵晗前辈的草屋小住那两日,包括恢复记忆后,我也偶尔会想——”


    “若凌柒不是上仙,我也不是上神,就这么隐姓埋名在凡人界,无人知晓我们的踪迹,安安稳稳过着二人世界,也是很好。”


    话音落下,幻境依然是幻境,眼前的景象毫无变化。


    兀虚嗤笑一声,说:“你这天生神骨还说这种话,若是被那些心高气傲的上仙们听见,小心被打。”


    “谁还能打得过我?”元舜华满不在乎。


    “是,你要是一直被困在这幻境里,连个上仙的影子都看不到,当然没人能和你打。”兀虚嘲讽道。


    元舜华正要反驳,前方突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耳熟——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卖完这些糖葫芦呀?我想回家了。”


    只见一辆三轮车上,小女孩抱着个废弃的铁桶,桶上堆了几本练习簿和书。车旁立着两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小女孩歪着头和身旁的女子说话,看上去有些困。


    那女人正忙着给刚放学的小学生拿糖葫芦,抽空才回头应上一句:“快了,你先写作业,写完就能回家了。”


    小女孩乖乖“哦”了一声,不再问了。


    三轮车对面,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安静地坐在板凳上。她面前摆着两筐橘子,既没有吆喝,也没用喇叭招揽生意,但停下来的人依旧不少。


    元舜华最初只觉得这几人有点面熟,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后才想起来,这些人,她之前确实是见过的。


    那一次在凡人界,离开赵晗前辈的草屋后不久,她和凌柒就撞见几个天生仙骨在人间乱用术法。呼啸的妖风掀翻了老奶奶的竹筐,连带着边上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也倒在地上。


    那天她蹲在地上,帮老奶奶一个个捡起沾了灰的橘子,而凌柒买下了所有糖葫芦,让那对母女能早些回家。只是自那以后,她们再没有机会回去看过。


    她以为自己早就把这件事忘了。


    “想清楚了?”


    兀虚的声音再次在空中响起,“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元舜华在道路中央停下脚步,左边是堆满橘子的竹筐,右边是糖葫芦、铁桶和三轮车。她轻轻闭上双眼,眼前一片漆黑,而耳边的喧闹声愈发清晰。


    不远处,吆喝与喇叭声此起彼伏,刚放学的小学生们三两成堆地聚在一起,时不时传来追逐打闹的脚步和尖叫。这些声音如潮水般将元舜华包围,而她站在人流的漩涡中心,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我希望……”


    元舜华一直以为,自己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母亲和溪禾姐能回来,是让沈天陌血债血偿,可此时此刻才恍然惊觉——


    原来都不是啊。


    一片漆黑中,她听到母亲认真告诉她,“要让每个人都能有尊严的活着,这是身为帝君的义务。”


    她听到元溪禾笑着对她说,“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前缘尽散,天下太平。”


    她听到失忆后的自己问,“这人间混乱已久,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又听到凌柒温柔地回她,“可能有吧,我一直如此期望着。”


    她想起来了。


    元舜华缓缓睁开眼睛,眼中云雾散尽,留下一片澄澈清明。


    她说:“我希望人间再也不会凭空出现一阵妖风,将老奶奶竹筐中的橘子吹跑了。”


    “就只是这样吗?”


    “就只是这样。”


    话音落下的霎那,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整个幻境开始分崩离析。


    喧闹的街道,人影和声音都已经扭曲变形,遮阳篷和三轮车也在无声地塌陷,天地逐渐崩塌瓦解。


    一切都褪色成模糊的虚影,最后只剩下刺眼的白。


    紧接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白光倏然消散。等元舜华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兀虚秘境的洞穴里。


    旁边只有岩壁和油灯,她头晕得难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也有些神志不清,以为凌柒还在她身边,下意识伸手要扶。


    结果只摸到冰凉的剑柄。


    元舜华费力地睁开眼睛,在模糊一片中看到熟悉的影子,含糊地嘟囔着:“怎么是你啊……”


    话还没说完就暗道不好,慌忙伸手想要去抓,可无极剑比她反应快一步,“嗖”的一声就窜了出去,不给她碰。


    但走得不算远,就停在她身前两米处。


    元舜华扶着身侧的岩壁,一步一步,慢慢朝无极剑的方向走去。结果她每挪动一步,无极就往前窜一下,始终和她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


    “无极。”


    前方的剑停在空中,纹丝不动。


    她又叫了一声:“无极。”


    这一次,长剑终于有了反应。它在空中转了一圈,剑身翻转,剑柄朝后,用剑尖指向她。


    元舜华无奈笑笑,扶着岩壁慢慢蹲下。她的视线从俯视变成了仰视,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对不起啊,无极。”


    头顶前方的长剑轻轻一颤。


    “对不起,方才我还以为凌柒就在旁边,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你……没有不想见你的意思,我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找你。”


    “还有……对不起,之前不该迁怒于你。”


    终于把积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元舜华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连呼吸都顺畅许多。


    “还记得十五岁时,阿娘第一次把你交给我,当时我尚不知无极的意思,缠着她问,阿娘只说等我长大就知道了。然后又去找凌柒,她说无极是万物之始,也是万物之终,形容的是无形无象的混沌状态。”


    说到这里,元舜华笑了,“我当时也没太明白,就听懂了混沌两个字,于是问她为什么能不能叫你混沌。你就在旁边听着,气得好几天不理我。”


    “后来我才明白,木槿木槿,朝开暮落,无穷无极,生生不息。因为我是木槿,所以你叫无极。”


    她说:“我希望这三界都能是这样,无穷无极,生生不息。”又问,“所以你还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第56章 “那时你我一起长眠于九重天上,必是万般自在惬意,哪有时间去哭呢。”


    洞穴内是一片漆黑,只有几盏油灯勉强亮着,火光也微弱。元舜华只能看见眼前黑亮的剑鞘,再远些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的一番剖白说完,洞穴内重新陷入沉寂。无极剑轻轻一晃,朝她靠近了些,剑尖却依然指向她,就停在咫尺之遥。


    元舜华知道此刻她若伸手,无极不会再躲,可她始终没动。


    她蹲在地上,抬眼看着它,声音低到就像在自言自语。


    “八百年前的桩桩件件,我怨天怨地都怨不到你。傀儡阵是沈天陌的手笔,毁阵是母亲要求,剑是我举的阵是我破的,无极,你是最无辜的。是我无法接受那样的结局,无法面对如此无能的自己,所以不自觉迁怒于你,对不起。”


    “那日在重光宫门前,面对沈天陌时,我念的是‘上青见微,归元合一’。”元舜华停顿了一下,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不敢用自己的剑,也不敢用自己的咒,因为我不相信——不相信我能赢,也不觉得我有这个能力。”


    “可我现在想清楚了。”她轻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四周摇曳的油灯和沉默的岩壁。


    “我不能守着母亲的剑和咒过一辈子,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我希望这三界不要再有任何动荡,不要再有混乱无序,天地安稳太平,所有人都能好好生活。”


    “我没有带青元剑来。”见无极剑微微颤动,元舜华扬起嘴角,下了最后一剂猛药,“因为这样的路,我想和你一起走。”


    却不提自己是到兀虚门口才匆匆将青元剑解下。


    她笑容灿烂,朝无极伸出手。


    于是终于又摸到那冰冷的剑柄。


    ***


    踏出洞穴时,白晃晃的天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元舜华不自觉抬手遮在额前,眼睛微微眯起。


    明亮的光线依然会从指缝间漏进来,眼前是白茫茫一片,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清晰。


    不知怎么,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沈天陌之前的那句“我等你来找我”,元舜华深呼吸一口气。


    前方不远处的槐树下,凌柒正低头摆弄着手中的通讯器,也不知是和谁在说话,眉头皱得很紧。


    阳光倾泻而下,透过树枝打在凌柒身上,光影都交融在一起。


    挂断通讯,凌柒的嘴角绷成一条直线,沉着脸靠在树干上。察觉到脚步声,她抬起头与元舜华四目相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都结束了?”


    见元舜华点头,凌柒叹了口气:“白藏姐和槐序那边一直没有阵眼的消息,恐怕还要再找上一阵子,”


    “不用找了。”元舜华沉默片刻,低声说,“我大概……知道阵眼在哪儿了。”


    凌柒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沉静。她什么都没问,也没说别的,只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说完便低下头,手指在通讯器上划过。


    元舜华离她两步之遥,目光从凌柒骨节分明的手移到她低垂的眼睛,静静看着天光打在她垂下的睫毛上。


    有时候,人生中就是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时刻。想让时间就此停下,从此不必再思考,也不必再做任何抉择。


    元舜华望着眼前的人,她想,如果能看一辈子就好了。


    已经过了槐树开花的时候,枝干光秃秃的,唯有零星几片叶子还悬在枝头,瑟瑟发抖。风过林梢,树影都在微微晃动,一片枯黄的叶子轻飘飘落了下来,就要停在凌柒肩头。


    元舜华抬起手,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夹,刚好截住那片叶子。枯叶的边缘卷曲,还有些硬,她将叶子捏在手里,突然抬起头问。


    “凌七七,我死的时候,你会为我哭吗?”


    “不会。”凌柒头也不抬地说。她手里的消息还没发完,看起来忙得没时间说话。


    元舜华遗憾地“啧”了一声,“这么冷漠啊?”


    听了这话,凌柒终于停下手中动作,目光平静地看她,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该是你为我哭吧?小槿,你可是上神,怎会死在我的前面。”


    说到这里,她眉头微动,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用怀疑的目光看向元舜华,“你是不是这段时间都没好好修炼——”


    “没,真的没,我那么认真,勤奋刻苦。”眼见话题转向她意料之外的方向,元舜华又急急忙忙拉回来,“可你也是会飞升的,等你飞升上神之后呢?”


    “到那时,若我死在你的前面,你会为我哭吗?”元舜华不依不饶。


    “也不会。”


    “为什么?”元舜华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


    “那时你我一起长眠于九重天上,必是万般自在惬意,哪有时间去哭呢。”


    见元舜华愣住,凌柒又放轻了声音,温和道。


    “我贪心得很,没有你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当初我靠着那点渺茫的希望撑过了最痛苦的八百年,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回来……若是有一天连这点希望都不给我,我一个人,又该怎么活?”


    空气陷入一阵沉默。


    手指松开,枯黄的叶子打转着落在脚边。


    元舜华深呼吸好几次试图平稳心跳,可指尖和胸口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她闭上眼睛后又睁开,如此反反复复好几回,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若是在那个时候,有人……有人告诉你,能用你的命换我回来——”


    “我不会答应。”凌柒答得果断。


    元舜华一怔,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听到她的回答后自己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当然不。”


    元舜华轻轻皱眉,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就觉得难以忍受。


    “所以我不会答应。”凌柒倚在槐树的树干上,双腿向前舒展,后背顺着树干缓缓下滑,直到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才停住。


    稍微一侧头,她就将脑袋抵在元舜华肩上,缓缓闭上眼睛说,“我不会做这种只能自我感动的事,更不会用你的痛苦来成全我的私心。”


    “将心比心,我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日子,又怎能换你去承受这种痛苦,背着我的命过活?”


    感受到身边人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下来,凌柒睁开眼看她,“是不是沈天陌那天在青元寺……和你说了什么?”


    又有几片枯黄的叶子飘落到地面,空气安静了几秒后,元舜华低声开口道: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她拧着眉,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不会信她的话,更不会听她的话做事,我真的只是……”


    只是实在有些困惑。


    元舜华生平见过的爱不多,关于爱的一切认知,都是和凌柒跌跌撞撞摸索出来的。过去上千年朝夕相处却不曾说*爱,不是不愿,不是不敢,只是不会。


    她不知道正确的流程是什么,不知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爱人,只是没想到,失忆后的自己没了这些顾虑,反而有了开口的勇气。


    后来互诉衷肠后,她把爱和尊重和包容划上等号。所以自然而然就会认为,母亲和沈天陌之间是没有爱的。


    那只是一个人的偏执和一意孤行而已,又怎么会是爱呢?


    但沈天陌最后在她耳边留下的那句话,却让元舜华不禁对自己过去的判断产生了质疑。她想,如果沈天陌的本意就是要扰乱自己的思绪,那么她已经成功了。


    深呼吸一口气后,元舜华稍微偏过头,两人的气息不知不觉纠缠在一起。


    “如果还是想知道,那就去问吧。”凌柒忽然开口说。


    “……什么?”元舜华以为自己听错了。


    “去找沈天陌问个清楚,然后我们一起去天陌宫,把阵眼毁了。”凌柒直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没等她回答就往前走。


    元舜华赶紧追上去,亦步亦趋地跟着凌柒:“你怎么知道……”阵眼大概率就在天陌宫?


    “我不知道。”凌柒停下脚步,侧过头看她,眼里还带着笑意。


    她说:“但我了解你。”


    ***


    天陌宫建在云端,从远处看,蓝白色的宫墙几乎都要与云海融为一体。旁边几朵浮云从宫殿前飘过,若不仔细看,那宫墙简直和天空一模一样。


    围绕着宫殿有十余根蓝砂石柱,其中一半石柱直冲云霄,半隐在云雾中。另一半组成了两个拱门,每个拱门由三根巨型石柱组成,大概因为上界没有四季,蓝砂石柱上并无任何风雨侵蚀的痕迹。


    沈天陌似乎对蓝色情有独钟。宫墙和宫殿都以蓝色为主调,就连石柱用的也是蓝砂石。


    元舜华忽然想到,那日在比武大会上,她穿的也是蓝色。


    石柱拱门距离宫殿还有段距离。


    站在拱门前,抬头看向巨型石柱时,元舜华不由得有些晃神。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到天陌宫门前,这里距离九央宫不远,儿时她也曾和凌柒和槐序几人,在拱门下嬉戏打闹。


    虽然一直不理解这位天陌上神为何如此钟爱蓝色,连石柱都要用蓝砂石,但那时的她们也不在意,只把这里当作游乐园。


    没想到再次站在这里时,已经是这般光景。


    千百年来,元舜华从未进过天陌宫内部。沈天陌因公事拜访无忧岛时,要么冷着一张脸,要么皮笑肉不笑的。与其他或和蔼可亲,或刻意逢迎的上神上仙相比,简直把“不欢迎”三个字刻在了脸上。


    元舜华自然不愿自讨没趣,更不会主动登门拜访了。


    天陌宫外守卫森严,身穿银甲的侍卫手持长枪,列阵而立,将整座宫殿围得密不透风,就如铜墙铁壁一般。


    元舜华深吸一口气,朝门口方向走去。


    第57章 请不要让我等候太久。


    “若我不希望你去呢?”


    云海翻涌,雾气缭绕,仿佛万物都归于沉寂,只剩天地苍茫。


    凌柒站在岩石下,抬头直视着岩石上的红衣女子,声音压抑又愤怒,“你总是这样,谁都想拉一把,谁都想救一下。”


    “可这世上含冤负屈的人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整日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又有多少?你要一个一个帮过来吗?你管得过来吗?!”


    她的右手死死抓着剑柄,整个人抖得厉害,指尖都在发颤。


    “别这样说啊。”


    岩石上的女子一袭红衣,像从炽热的烈焰中走出。女子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显得张扬又夺目,声音却很温和,“日月沉沦,三界动荡,九重天上也没有消息,我总要知道原因。”


    “何况现如今,连我娘也下落不明——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她深陷囹圄,自己却袖手旁观吗?”


    “她是帝青元!”凌柒猛地打断她,胸口因过于激动而起伏,甚至开始口不择言,“这世上能有什么是她不知道,能有什么是她算不到的?”


    “从来都只有她把别人玩弄于股掌,谁还能害得了她?!”


    “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情,小槿。”凌柒的语速依然很急,声音却弱了下来,还带着一丝哀求。


    “没有用的,你甚至可能成为她的拖累,和我一起回去吧,好吗?”


    红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下一秒,她的身影缓缓消失,岩石、雾气和云海也随之散去。


    独留凌柒站在原地。


    天光乍泄,漫溢花园。


    凌柒猛然睁开眼睛,光线从头顶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洒在她身上,时明时暗。


    身下的躺椅有些发烫,她的额头冒着细微的汗珠,身上却盖了一件黑色长袍。


    凌柒:“……”


    不用想也知道这衣服是谁给的。感谢师尊的好意,但下次真的不必了。


    浇花用的洒水壶就摆在旁边的木桌上,壶身还挂着水珠,里面的水满到快要溢出来。


    凌柒撑着扶手坐起身,这才想起来和元舜华分开后,自己直接回了九央宫。方才明明是要给那几株新栽的花花草草浇水,只是刚刚开始就心中焦躁,怎么也静不下心,索性坐下来歇会儿。


    没想到竟直接睡过去了。


    她按了按眉心,不由有些头痛。


    “醒了?”


    芾零帝君不知何时站到了躺椅之后,手指一挑,凌柒身上盖着的黑色长袍就回到了她的手中,“醒了就自己找点事干,别总是胡思乱想,成天想这想那的又帮不上忙,有什么用?”


    看着凌柒苍白的脸色,芾零帝君话音稍顿,又淡淡道:“要真是放心不下,你现在跑去天陌宫还来得及。”


    “她不会希望我去的。”


    凌柒叹了口气。在兀虚门口时她是装得镇定自若,可等元舜华真的独自前往天陌宫,她却又是提心吊胆的。


    她当然想直接御剑飞过去,可她太了解元舜华了。若她真想要自己帮忙,定然会主动开口的。


    而这一次,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她已经做了决定的事,不会希望旁人插手。


    哪怕这个人是自己也一样。


    想到这里,她愈发觉得方才那个梦荒诞可笑起来。且不说青元帝君失踪后,她和元舜华压根没机会见面,即便真见了面,她也不可能说出半句劝阻的话来。


    不论八百年前还是八百年后,都是一样。


    “那就去松土。”


    凌柒稍微一晃神的工夫,她的手里已经被塞了一把小铁耙。


    凌柒:“?”


    “凉亭前面,砖块缝隙里的杂草也要除了。”芾零帝君平静地指挥,下颌轻扬,示意着一旁木桌上的手套和盆栽。


    “还有前段时间应尤寒拿来的绣球,根系已经足够长,可以扦插了。记得要选疏松肥沃的土壤,再给它们搭上个遮阴棚。”


    “……”


    “去吧。”芾零帝君使唤起自己的徒弟来倒是毫不客气,“等绣球的根系稳定了,你等的人也就回来了。”


    看着师尊头也不回的背影,凌柒一手捧着绣球花,一手拿着小铁耙,有些手足无措。


    半晌,她叹了口气,认命地蹲在板结的土壤旁,用小铁耙翻动表层的土块。


    “小槿啊小槿,可别让我等太久啊……”


    不然下次见面时你就会发现,九央宫多了一个勤勤恳恳的专业园丁。


    ***


    “请不要让我等候太久——亲爱的阿元啊,请回到我的身边吧,哪怕只有一秒……毕竟我是这样的爱你。”


    近五百平的空旷房间内,沈天陌孤身一人跪坐在地,整个人如同被抽离了魂魄一般,双目无神,只低声呢喃着。


    声音在空荡的房间回响,余音绕梁。


    房间处在地下室的角落,空旷又安静,四面墙壁整齐挂满了各种尺寸的青元帝君画像,排列紧密却不凌乱,连一丝空白的墙面都不留。


    天花板同样被画像覆盖,地面却是整块无缝的镜面,清晰倒映着墙壁上的每一幅画。视线所及之处,全部被画中人所覆盖。


    这些画像的年代跨度颇大,有些画框已经因为年代久远而斑驳褪色,有些画却连墨迹都还没干。


    房间内没有别的家具,连一个可以坐的地方都没有。


    沈天陌跪坐在镜子上,低着头就能看到自己被无数帝青元的目光所包围,而镜中又有无数个自己在回望。


    镜中的画像和倒影交织在一起,连界限都变得模糊,让人分不清虚实。


    每一幅画像里,帝青元的眼睛都恰好直视着她,如天罗地网一般。该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却让沈天陌渐渐放松下来。


    她缓缓俯下身,额头抵在冰凉的镜面上。画中人笑容依旧,可沈天陌清楚地知道,若那人此刻真的站在自己面前,一定是不会笑的。


    她将手心贴在镜面上,试图感受到画中人的些许温度,却只能和镜中的自己十指相触。


    镜中自己的嘴角却微微扬起。


    为什么?是在嘲讽她吗?


    沈天陌的眼神瞬间变得狠戾,她握紧拳头,下一秒毫不犹豫地砸向镜面。


    砰的一声闷响。


    画像还是画像,镜子还是镜子,她还是她。


    “上神,朱雀道主来了。”


    门外响起仙使的叩门声。见无人应答,仙使又敲了三下,却好像在顾及什么,始终不敢推门而入。


    又一次敲门声响起,才听到天陌上神沙哑的声音:


    “在外面候着吧。”


    ***


    畅通无阻地进入这座蓝色系宫殿后,元舜华对沈天陌的七分怀疑直线上升到十分。


    她笃定,沈天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不然偌大的一个天陌宫,几百上千个守卫手持长枪站在外面,竟然没有一个人拦她?


    明明那么多陌生面孔……元舜华抿着唇,实在无法理解。难道说这八百年,应槐序顶着她的脸已经和天陌宫所有人都混熟了?


    “朱雀道主。”


    一位仙使匆匆穿过大厅赶来,神色恭敬,“上神很快就到,您可以先去会客厅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直接去找她吧,沈天陌人在哪里?”


    本来只是随口试探一句,但不知沈天陌是怎么交代的,那仙使犹豫了一秒后竟然真的答应了,“上神在地下室,道主这边请。”


    仙使领着她来到地下室楼梯口就停住了脚步,恭敬地行了一礼,站在原地不再往前。


    元舜华的手指不自觉地按上了无极剑柄,心中戒备更深。


    槐序说过,在天陌宫地下室见过母亲的画像,指的应该就是这里了……谁知道下面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会不会有什么陷阱,或者藏了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像沈天陌这样变态的人,说不定底下会堆满被虐杀的灵兽尸体,或者这地下室其实是一个巨型实验室,她正在偷偷拿仙使和上仙做人体实验……


    越想越觉得还是同归于尽算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元舜华缓缓走下楼梯,眼前的景象倒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上不少。


    地下室只有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两侧堆满了敞开的珠宝箱,各式各样的宝石和首饰随意堆叠在一起。有些箱子已经装得太满,几颗蓝宝石从珠宝堆上滑落,滚到了元舜华脚边,滚到了蓝色地砖上——


    蓝色地砖?


    元舜华抬起头,不由得呼吸一滞。


    本以为外面的蓝砂石柱和蓝白色墙体已经充分显露出宫殿主人的喜好,没想到地下室竟更加过份。


    地砖是深蓝的,墙壁是靛青色的,几盏海蓝琉璃灯挂在墙上,仿佛连地下室的空气都是蓝的。


    要不要这么夸张?


    元舜华只觉得心里发毛,小心翼翼地往走廊深处走去。走廊不算长,几分钟就走到了底,走廊尽头摆着一个精致的玻璃展柜。


    随意堆在珠宝箱里的已经价值连城,那郑重其事放在展柜里的又该是何等珍品?


    看来沈天陌这几千年没少赚啊,要是母亲还在,我定要去告她个招权纳贿……


    可当她凑近一看,展柜里静静躺着的,竟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竹蜻蜓。做工粗糙,竹片边缘还带着毛刺。


    “这是你母亲当年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元舜华回过头,看到说话的那人正站在走廊的阴影里。光线太暗,面容模糊不清,更看不见那人脸上的表情。


    第58章 “所以小槿,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不说话?”


    站在暗处的那人忽然向前一步,光线落在她的脸上,眉目都看得清晰。


    元舜华的身体先意识一步作出反应,她向后闪躲,后腰猛然撞上身后玻璃展柜的棱角,一阵钝痛。


    她皱了下眉,还没开口,就听见沈天陌低声笑了一下。


    “在青元寺时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到别人地盘上就知道怕了?”


    “我怕你作甚?”元舜华心里仍有些发怵,面上却很镇定,“我只是单纯不喜欢和疯子打交道而已。”


    “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沈天陌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几分纵容,温声道,“按道理说,你也该叫我一声母亲。”


    元舜华紧紧皱着眉,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和恐惧。这种似乎自己所有反应都在她预料之内的从容,比一切嘲讽都更加令人窒息。


    她想要反驳,甚至想狠狠骂回去,可一触及对方毫无波澜的眼神,到嘴边的狠话便硬生生咽了下去。她知道在这种时候,若自己情绪失控破口大骂,反而会被视为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


    所以元舜华没有发火。


    她只是沉默半晌后,淡淡道:“曾经有人和我说过一句话,现在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给你。”


    灯光下,元舜华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她望着墙上的模糊轮廓,恍惚间那影子竟与记忆里的廖欢重叠在一起。


    她又想起那一天,廖欢在得知自己苦寻多年的母亲不愿相认时,也是这样安静地站在学堂走廊。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和回忆中的廖欢同时响起:“不是所有血脉相连的人都可以成为亲人的。”


    元舜华直视着面前那人的眼睛,字字铿锵有力,像巨石砸在地上:


    “比如你和我,就注定永远都不可以。”


    她说完转身就走,就在她与沈天陌擦肩而过的刹那,一只手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倒也不算是意料之外。


    身后传来的声音仍然带着笑意:“别急着走啊,故事还没讲完呢。”


    元舜华只觉得烦躁,她别过脸去:“我没兴趣。”


    对于自己不喜欢听的话,沈天陌永远装作没听见。她缓缓走到玻璃展柜前,目光里带了几分柔软,“这竹蜻蜓是你母亲当年送我的第一个礼物,做的时候还不甚被竹子划伤了手。那时候我们也都还小,大概……比你和你小女朋友认识的年纪还要小。”


    沈天陌带着调侃的笑转过头来,冲她眨了眨眼。


    元舜华不自觉绷紧了肩膀,她一直不太喜欢沈天陌看她的眼神。


    抛开对“不知道下一秒会做出什么的疯子”的恐惧,其实沈天陌注视着她的时候大多平和又包容,仿佛不管自己做什么她都不会生气一样。


    但元舜华还是很不喜欢。


    那不是看一个人的眼神,反倒像在看个物件。


    更准确的说,那是看遗物的眼神,就像在看眼前这只竹蜻蜓一样。


    好在对方也很快察觉出她的抗拒,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又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那段时间我去哪儿都带着它,出去玩要藏在袖子里,吃饭时要摆在碗边看着,连睡觉都要握在手里才安心。”


    “可阿元……你母亲不理解,她问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却不知该如何说。我不敢说因为这是她亲手做的,我怕她日后为了哄我开心,又心血来潮做点别的什么。这次是划伤了手,那下一次呢?下一次又会伤到哪里?”


    “于是我告诉她,是因为竹蜻蜓染了一层靛青,我喜欢蓝色。她信了。”


    “后来她送过我许多蓝色的东西,从瓷器到宝石手串,什么都有。我也没向她坦白过,就假装自己真的喜欢蓝色……我喜欢她为我寻遍四海八荒,喜欢她为我用心的样子。”


    “装得久了,我好像就真的喜欢蓝色了。”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元舜华默然片刻后问。她不觉得自己和沈天陌是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聊天的关系,尤其当这段对话的主题还是帝青元。


    她当然对这段关系抱有强烈的好奇,她想知道眼前这人到底当年给母亲下了什么药,让母亲对她这样死心塌地。可好奇的是她,怀疑的也是她,凡是沈天陌口中说出的话,她都抱有七分怀疑。


    “向你展示我的诚意啊。”


    沈天陌笑了笑,温和地说,“那天在青元寺,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真心。”


    “我承认,我确实做过很多错事。我和你的母亲曾因理念不合吵过很多架,后来她在失望至极下提了分手,而我一错再错……”


    “可是啊,小槿。”她又说,“感情就是这样极其复杂的事,两个人中间夹着的事越多,就越是爱恨交织。我知道,或许你很难理解我曾试图将你的母亲变成傀儡这件事——”


    “可以把‘或许’两个字去掉。”元舜华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沈天陌哽住一秒,脸上却没有被打断的不悦,只是无奈地吐出一口气,“爱是很难没有占有欲的,我是太爱你的母亲才想将她永远锁在身边……我不想伤害她的,更不想她死,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元舜华不为所动,语气中还带着一丝讥讽,“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我八百年前毁了傀儡阵,八百年后又阻止你用乾坤转生,你和母亲早就是上界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了是吗?”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留下来。”沈天陌耐心解释,“可以和我一起等她回来。”


    沈天陌说:“我说过,一命换一命,我把她还给你。”


    其实就算沈天陌什么都不说,元舜华也会主动找借口留下来。毕竟她现在怀疑阵眼就在天陌宫内部,说不定自己哪天闲来无事,随便逛逛就把阵眼找出来了呢。


    但她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蓄谋已久,所以还是装作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留下可以,但我有条件。”


    沈天陌笑了,“你说。”


    “我不喜欢周围有太多人。”元舜华想了一会儿说,“仙使守卫和灵兽都遣散了吧,最好一个活物也不留。”


    对方点头点得爽快,“可以,听你的。”


    于是仙使们又失业了。


    从九央宫离开后,好不容易重新找到工作的仙使们又一次被迫收拾行囊。屋外传来细碎的争执吵闹声和压低嗓音的抱怨,元舜华只能在心里默默道歉。


    只是眼下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再谨慎也无法保证摧毁阵眼时真能做到不误伤无辜。


    屋外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凌乱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最后连细碎的响动也消失在走廊尽头。


    元舜华推开窗户,院子里还散落着几件被遗落的杂物。不知是谁落下了一根发簪,白色的外袍就掉在院子里,还有几杆长枪堆在门口,凌乱一地。


    应该是走得很匆忙。


    她靠在窗边沉默良久,终于还是拿出通讯器。


    元舜华有很多话想说,关于那些隐秘的关系和不为人知的往事,关于那句深情却卑劣的“一命换一命,我把她还给你”。


    她也有很多话想问,想问凌柒“那天你说的话是认真的吗”,更想问“如果我真的选择和沈天陌同归于尽,你能不能好好活下去”。


    删删改改许多次,最后只试探性发了一句:


    —“你在干嘛?”


    盯着自己刚发出的消息,元舜华自己都觉得好笑。


    从窗边慢慢走到床前坐下,床垫微微下陷,她仰面躺倒在床垫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又拿起通讯器举在眼前。


    通讯器的另一边回得很快,先是发了一张图,是肿起来的手,然后说:


    —“刚才给古树修枝,不小心招惹了一个马蜂窝,被蜇了一下。”


    —“元瑟还在旁边笑我,说我活该,不就是上上次去魔界时砸了她一个马蜂窝吗?她可真记仇。”


    —“尤寒上神送来几株绣球,师尊转手就扔给了我,幸好槐序来得快,她是跑不掉了。”


    —“凉亭外的木槿花早就开了,白藏给它们换了个陶盆,每天浇两遍水。你若是回来得早,兴许还能赶上花期。”


    ……


    上上次去魔界?


    元舜华思索片刻,才想起她说的是刚进重光宫的事。那时她记忆全失,为了帮凌柒,二话不说就捅了一个马蜂窝。


    消息一条接一条地传来,速度很快,丝毫看不出对面那人手还肿着。说的都是些寻常小事,她看着看着,却不知不觉笑了。


    见她迟迟未回,那边又发来一句:


    —“她们都在等你,我也是。”


    —“院子里的槐花已经落了,木槿却还在开,所以小槿,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凌柒向来最了解她,知道她口中的“好奇往事”不过是个借口。或许真的有三分好奇,可她真正的目的从来都是彻底了结这件事。


    也知道天生神骨和飞升数千年的上神之间仍有差距,她不拼命也阻止不了沈天陌。


    可凌柒没有点破。


    仿佛面前摆着一件天平,一端是和沈天陌同归于尽的冲动,元舜华想为母亲和溪禾报仇,从此轮回者可以安宁,长眠者得以安息。


    另一端却是她和凌柒共同的未来,她们相伴长大成百上千年,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


    而凌柒没有点破她的迟疑,只是默默地,一点一点往天平的另一端加着筹码。


    一块又一块。


    大约有十几二十条消息,元舜华一一划过。最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快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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