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走吧,我们回家。”
元舜华花了三天时间,把天陌宫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却依然没找到什么阵眼。
直到最后,沈天陌都看不下去,主动过来提示说,“你该多去地下室转转的。”
“你不会在那儿给我设了什么陷阱吧?”元舜华怀疑地打量她。
沈天陌瞟了她一眼,没好气道:“随便你,爱去不去。”
她这般态度,反倒让元舜华放下心来。她不是没去过地下室,只是那幽蓝的色调配上满墙画像,加上能倒映一切动作的镜面地板,总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元舜华也懒得去琢磨沈天陌到底有什么深意。这几天两人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彼此都清楚知道对方的目的,却谁也奈何不了谁,索性就这么耗着。
这是她第二次走在镜面上。
她的步伐很慢,鞋底与镜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嗒嗒”声,空旷房间里走的每一步都能听到清晰的回响。
抬头时,四面画像都在沉默地凝视着她。
正对门口的那面墙上,有一幅不太一样。画布上是几根肋骨,线条干净利落,其中一根却是透明的,边缘还泛着一层薄薄的金光。
那光芒并不张扬,是很柔和的淡金色。整幅画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有那块点缀着微光的骨骼,散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孤独感。
“看到了吗,那是身体胸腔左侧的第二根肋骨。它是最靠近心脏的肋骨,也是大家常说的仙骨。”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元舜华依然盯着墙上的画,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右侧。
“无仙骨不修炼,无修炼不上神。寻常上仙要花成千上万年,才能把它淬炼成透明的金色,也被称之为神骨。”旁边的声音顿了顿,又说,“从此只要胸腔里的神骨还在,这上界便少有人能是你的对手,连时间也都成了过客,你说——”
地下的镜面映出熟悉的身影,那人一袭蓝色长袍,眼神意味不明。
“你说,它是不是很重要?”
“既然觉得重要,你大可以自己留着。”
元舜华好心地建议说。她侧身望去,沈天陌却并没有转头,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幅肋骨画上,眼底翻涌着元舜华无法理解的执念和渴望。
“我这一生……”沈天陌闭上眼睛,嗓音低沉沙哑,“走过太多错路。也曾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将你的母亲炼成傀儡,她就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可是她不愿意。”元舜华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已经说了千万遍。
“是啊,她不愿意。”
沈天陌毫无预兆地笑出声。这次她没有再装作没听见,反而轻轻抬起下巴,“不过没关系,她不愿变成我的傀儡,那换我做她的肋骨也是一样的。等乾坤阵成,我就永远不会被她丢下了。”
“你就这么笃定母亲不会第二次自毁神骨?”元舜华紧锁着眉,忍不住问。
“她不会的。”沈天陌声音温柔,“她的死而复生,代价不止是我的神骨,更有无数凡人百姓的命。她当然会活下去。”
“你的母亲最是心软,我死后,她纵然从前对我有再多怨恨,也就都烟消云散了。”她忽然又笑起来,眉宇间尽是餍足。
镜面倒映出她仰头的姿态,眼角还泛着红。
若此刻双手合十,便是再虔诚不过。
“而我的神骨将会永远留在她胸腔左侧,那个离心脏最近的位置——和她的骨血都融成一体,从此谁也无法将我们剥离。”
“你看,天道垂怜,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沈天陌说到激动处,眼里的光越来越亮,竟生出几分赤诚的欢喜来。
“哪怕从此不得再见?”元舜华喉咙发紧。
沈天陌微微眯起眼睛,嘴角不自觉上扬,说,“会见面的。我剥去神骨堕入轮回的前一刻,她的魂魄会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我们终究会再次相见。”
看着她眼中的炽热,元舜华忽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眼前这人深谙母亲性情,执着谋划了八百余年,如今又甘愿放弃神骨——在这一刻,元舜华终于意识到,沈天陌几乎是刀枪不入的。
她先前的种种计划,实施的,未实施的,终究还是太想当然了。
该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
元舜华沉默地环视着四周的画像,画中人的目光穿过时光,同时也回望着她,带着鼓励温暖的笑。
眉眼弯弯。
“想听个故事吗?”
就在元舜华绞尽脑汁拼命想着对策时,沈天陌突然说,“临走前,我送你一个故事吧。”
***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元舜华还是如最初设想般的那样,和沈天陌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茶几上的茶壶冒着袅袅热气,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默默地喝了起来。
很显然,对面的人也没指望她招待。沈天陌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杯问,“想知道当年我向你母亲表白时,她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元舜华难得配合。
“她说——‘那不然呢,你还想爱谁?’”沈天陌不知脑补了什么画面,被茶水呛得连续咳了好几声,却还带着笑,像是被记忆里的人可爱到了。
元舜华安静地坐在她对面,听她讲述那些过往,从天黑说到天亮,桌上的茶都凉透了。
她发现自己还是很难将对方口中那个任性且脾气差的形象,和记忆中温和懒散的母亲联系在一起。
但这几天相处下来,要说完全没有任何触动那也是假的,何况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其实也没有太多选择。
所以当沈天陌问“你现在还想阻止我吗”的时候,她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告诉她:“你已经赢了。”
“只要你守在这里,我就永远找不到阵眼。如果想阻止你,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你同归于尽——我曾经确实是这么计划的。”她直视着沈天陌说,“可我现在不想死了。”
“我的朋友们都很想我,我的爱人还在外面等我回家,我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想和她一起度过。所以,我不想和你一起死了。”元舜华将茶杯轻轻放回到茶几。
沈天陌沉默了很久,说:“你也可以试着说服我。”
“有用吗?”元舜华抬起眼睛,“为了这一天,你足足计划了八百多年。威逼芾零上神,哄骗杨重光,不惜连自己都算计在内,现在我说几句话又能改变什么?”
“我本该在恢复记忆的第一时间就杀了你,那时候我是真的想和你同归于尽,可是……”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腰间的无极剑似有所感,发出一阵嗡鸣。
“可是青元剑不想你死,所以你赢了,沈天陌,我早就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什么意思?”沈天陌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话也说得艰难,“什么叫……青元剑不想我死?”
元舜华终于等到了这个问题,她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剑的意志就是剑主人的意志,难道你忘了?母亲不希望你死,所以青元剑永远无法对你造成任何致命伤。”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突然有些发抖:“即使……即使被铁链贯穿四肢,钉在地上,禁锢在傀儡阵时,她也舍不得你死……哪怕承受着千刀万剐般的痛苦自毁神骨,她也只是想自己一个人死去。”
“所以我毁了傀儡阵。凡人一世,尚能选择生死,若上古神兽的后裔、堂堂三界帝君连自己的死活都无法做主,那也太……令人难过了。”
元舜华背过身,十指用力抓着沙发靠背的软垫。她一直盯着面前燃烧的火炉,刻意避开身后那人僵直的身形和骤然惨白的脸色,“只是现在,我连这个都帮不了她了。”
她没有回头去看沈天陌的表情,只听到身后传来紊乱的呼吸,一下比一下重。接着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只有一秒,又生生被咽了回去。
突然,身后又是“砰”的一声,茶壶被重重摔在地上。好在不是陶瓷做的,摔就摔了吧。
元舜华*刚这么自我安慰着,身后就紧接着传来一阵脆响,这次茶杯也被砸得粉碎,茶水泼洒,碎片飞溅,其中一片正落在她的脚边。
……行吧,反正是你家的东西,全摔了都和我没有关系。
面前的炉子上还有一个茶壶,元舜华深呼吸一口气后,不着痕迹地侧身半步,挡住身后的视线。袖中手指在壶口边轻轻拂过,几点微光悄无声息地没入茶水中。
她看似镇定地端起茶壶,手却止不住地在抖。
一步,又一步。
元舜华端着茶壶和两个新的茶杯,跨过地上的水渍和碎瓷片,若无其事地坐回原来的位置。手腕翻转,这回给两个茶杯都添上了茶。
沈天陌的神情早已恢复如常,没有泪痕,没有颤抖,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若非亲眼所见,元舜华几乎都要以为刚才失控的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
“恭喜你,我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她将其中一杯推向对面,沈天陌抬眸瞥了一眼,却没有伸手。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元舜华扯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率先拿起自己的茶杯一饮而尽。
对面的人微微挑眉,依然坐在原位,神色难辨。
元舜华向后靠进椅背的软垫,胳膊支在扶手上,手撑着下巴。表面上一派轻松,脑海中却有两个小人,吵得不可开交。
一号小人尖锐地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向来不给她好脸色瞧,突然变得如此殷勤,鬼都能猜到这茶里有问题。
二号小人犹犹豫豫地反驳,说应该不会吧,同一个壶倒的茶,你不是也喝了吗?她哪里会知道你提前吃了解药……
一号小人嗤笑一声,说这么拙劣的手段,八岁小儿都已经不再用了,你当对面坐着的是白痴吗?
二号小人还在挣扎,说可是你刚才都示弱了啊,听了对方这么久的故事,沈天陌说不定真以为你妥协了。
一号小人说二号你闭嘴吧我有厌蠢症,不想和蠢人讲话。
元舜华心里天人交战,再抬眼时,沈天陌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只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一样在这里表演。
她有些难堪,刚想起身逃离,却见茶几对面的人忽然端起茶杯。
沈天陌先是轻轻抿了一口,又抬眼看了她一下,随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嗒”的一声,茶盏落回桌面,沈天陌神色未变,依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眼前人的动作逐渐变得迟缓,头一点一点地垂下,最后倒在了沙发靠背上。
元舜华数着她的呼吸,直到那节奏陷入平稳,沉睡的睫毛也不再颤动后,才轻轻一挥手。
所有灯火同时熄灭,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地下室依旧是幽暗的蓝色。
长剑出鞘的霎那,元舜华在剑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这一剑她准备了太久太久,挥出时竟然异常轻盈。
轰隆。
先是刺眼的白光一闪而过,烈焰冲天而起,不出几秒就吞噬了整个地下室。随后振聋发聩的爆炸声响起,巨大的冲击波扩散开来,连空气都在震颤。
烈焰升腾,整个地下室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燃烧的火焰吞噬了走廊尽头的玻璃展柜,湮没了两侧的珠宝箱,顺着楼梯扶手攀爬而上。
火焰肆虐,红光炽热,将一切好的坏的都焚烧殆尽。
浓烟在她周围翻涌,元舜华手持长剑,背对火海,踩着台阶向上。
烟雾顺着台阶漫上来,火光愈发明亮,火焰也窜得越来越高。就要踏出天陌宫的前一秒,元舜华不经意间转过头,就这一眼,和沈天陌四目相对。
轰隆一声。
燃烧的房梁轰然倒塌在两人中间,断裂的木头砸落在地,火星四溅,又激起一片烟灰。
隔着热浪和断裂的房梁,沈天陌的半边脸被火光照亮,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嘴角滑落,那双眼睛却十分冷静,读不出任何东西。
……她是什么时候醒的?
是在阵法反噬之后吗?当阵眼彻底崩塌,未成型的乾坤阵在无形中摧毁,她才在剧痛中醒来,沉默地见证这场大火。
还是在火焰燃烧之前?当她感受到事情已成定局,不管做什么都已经无力回天。
又或是是在更早以前?
不过也都不重要了。
两人隔着火海对视,直到对面的身影在烈焰中逐渐模糊,元舜华才转过身去,踏出天陌宫的大门。
她知道未成型阵法的反噬,最多只能让沈天陌吐口血而已,也知道这漫天大火看似吓人,其实根本不可能困住一个飞升几千年的上神。
可她也没有想过要回头补上一刀。
元舜华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步伐迟缓而沉重。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小时,她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缓缓回头。
远处浓烟弥漫,烈焰闪烁。
熊熊燃烧的火焰冲天而去,将天空和浮云都染成火红。浓烟滚滚,盘旋在上方又向四处蔓延,沉默地吞噬着周围一切。
热浪中,蓝砂石拱门和宫殿都在颤动,随后一点一点地在大火中崩离瓦解。整个场景安静到有些诡异。
仙使和灵兽早就走了,这里没有哭喊声,没有四处奔逃的人影,只剩熊熊烈焰在天空中自顾自地烧着。
远处的火都要烧尽了,也没有第二个人走出这场大火。
意外吗?
好像并没有很意外。
元舜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回身。刚想往前走就看到几十米外,一抹白色身影静静立在那里。
她们四目相望。
天光流泄,云淡风轻。
元舜华忽然记起几千年前的初见,那一天,长风裹着暖阳将她托举到云端,她第一次读懂什么叫“渴望”。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迫切地希望得到过什么,更不理解什么叫求而不得。
直到那一天,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得到一个人,想把眼前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拐回家。
为什么要带她回家?
因为想和她一起玩。
为什么非得是她?
因为只能是她,别人都不行。
为什么别人不行?
九岁的元舜华答不出来。她也不想思考那么多,决定先把人带走再说。
于是当着芾零上神的面,她鬼使神差地躲到女孩身后,抓着对方的肩膀高喊,“姐姐救我!”
她和芾零上神隔空对望,那双眼睛仿佛能洞悉她所有的小心思。她们沉默着,连空气都凝固了片刻。
可那时的凌柒初来上界,最是手足无措的时候,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自然也读不懂这场无声的较量。
最终是芾零上神轻叹一声,妥协下来,对着凌柒说:“她把我的九央宫烧了,你既然要护着她,那就和她一起去吧。”
于是在凌柒震惊又无辜的目光中,她终于得偿所愿。
这么多年。
元舜华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身影穿过漫长的光阴,一步步向她走来。
风从熟悉的眉梢和发间拂过,千百年岁月无声流淌着。
她是何其幸运的一个人,轰轰烈烈活过一趟,竟也有人千百年如一日、坚定不移地走向她。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日光倾洒在她们身上。
终于,凌柒在她面前停下,伸出手,声音温柔又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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