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可那些人都不是你啊。”
只听见轰隆一声。
过往岁月里用一砖一瓦堆砌出的世界,那些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的纠结,宁愿自欺欺人都不敢正视这份感情的痛苦,连轻吻下额头都有些难过的自我厌恶。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安槿话音落下的霎那轰然崩塌。
凌柒孤身一人站在这片废墟之上,忽然觉得很是迷茫。
迷茫中还带着一点无措。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对应槐序说过:“小槿对我没有任何界限之外的感情,我们也不可能建立起什么亲密关系。”
她也曾那样信誓旦旦地告诉兀虚:“你的幻境永远骗不了我,我连做梦都不敢梦她爱我。”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凌柒的第一反应是去反思,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或许那天本来就不该带小槿回重光宫的。
重光宫鱼龙混杂,杨重光向来施行放养政策,平时大家都有各自的小心思,也吝于给陌生的同门释放什么善意。
所以安槿别无选择。因为身边只有她,也就只能依靠她。
或许该让小槿和从前的朋友都多些接触的。
知道自己还有很多朋友,有不止一个选择,也就不会把她当作最后一根稻草。
床前的油灯的光照在眼前人的脸上,显得那双眼睛格外亮,可凌柒只觉得一阵悔意在心头,止不住地翻涌。
安槿仍然保持着之前那样的姿势靠坐在床上,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生病所致,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晕乎乎的。可她依旧执着地盯着凌柒,眼神没有半分退缩,非要等到个答案不可。
凌柒垂落在身侧的手蜷缩了一下,僵住几秒后又慢慢松开。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看向安槿的眼睛说:“……不是这样的。”
她在脑海中努力搜刮着词句,导致语速很慢:“是我的错。是我一意孤行带你回重光宫,才导致你会有这样的想法……以后多认识一些人,多交几个朋友,就会不一样了。真的。”
“你身边以后还会有很多人的……会有疼爱你的长辈,陪你打闹的玩伴,很听你话的师妹。你什么都会有的……然后你就会发现,我也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已。”
短短几句话,凌柒却说得很是吃力。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有些厌恶自己,“是我给了你一种错觉……让你以为你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了,其实不是这样的。”
“你的生活不该是围着我转的,小槿。只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又被我误导,才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你的生命里应该有很多人,只是你把她们全都忘了……当然,我并不了解你的过去,可我觉得你一定是在爱里长大的。”
哪怕是这个时候,她也还牢牢记得,在安槿眼里她们是在大选上才第一次见面。
“你应该活在花团锦簇中,过着最无拘无束的生活,然后被所有人一起爱着。”
“可那些人都不是你啊。”
安槿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急促,还咳嗽了两声。凌柒几乎是本能地朝她这边迈了一步,然后又顿住,不留痕迹地退了回去。
安槿紧咬下唇,艰难地措辞:“我承认……我喜欢你拉着我的手不放,每次有你在身边,我也会觉得很安心很安心。甚至有时候,当你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时,我还会觉得有些害怕。”
“可我不想找什么靠山,也不想要别人爱我。我会依赖你,也很希望你能依靠我。”安槿解释得有些吃力,仿佛面前摊着一本巨大的汉语词典,她哗啦啦翻地飞快,但始终找不到准确的词句。
最后安槿放弃了。她合上这本巨大的词典,轻声问凌柒:“师姐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确定自己心意的吗?”
“……什么时候?”
“在你寝殿后院凉亭里喝酒那次。”安槿仰起头看她。
见凌柒面露诧异,她粲然一笑。
“所以你能相信吗……师姐,我也很想保护你。”
“我不想永远被你护在身后,不想永远躲在你怀里。我也想你在我面前展露脆弱,想触摸你的所有痛苦和焦虑,更想在你彷徨无助时抱住你说……你可以在我面前哭的,我一直都在这里。”
“师姐,师姐……凌柒。”
安槿的声音发颤,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她突然赤着脚跳下床,直接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凌柒还没来得及阻拦,安槿已经整个人已经扑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凌柒被她这么一扑,直接撞到墙上,后脑勺被磕得有点疼,第一反应却是赶紧搂住她。
安槿也没站稳,却仍然死死抓着她的手。
她摇晃着凌柒的手臂,用近乎于虔诚的语气说:“我真的很爱你啊。”
“你是不是在担心,我现在的喜欢只是失忆所产生的错觉?”
见凌柒身体一僵,垂眸不语,安槿也不再步步紧逼。
想了想,她干脆退了一步说:“那这样好不好……我从今天开始追你,一直追到我恢复记忆的那天,到那个时候你就考虑我一下。”
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明亮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凌柒:“可以吗?”
凌柒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她张了张嘴,几次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感觉到她的态度有些松动,安槿又往后退了一步:“师姐,你可以慢慢考察我的。要是追到一半你不满意了,直接把我丢掉就行。”
“……怎么就要丢掉了。”
“所以你答应了吗?”
“……”
“你不用勉强配合我的。”安槿轻声说。她松开了凌柒的手腕,用指尖比划了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就……稍微配合这么一点点就行。”
话音刚落,自己就觉得有些心虚,于是偷偷又把距离缩短了半分。这下是真的一点缝隙都看不见了。
凌柒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的眼神颇有些无奈,没答应也没拒绝。
可落在安槿眼里,她的不反驳就是默许,笑一下就等于乐意至极。于是她喜滋滋地提出自己追人计划的第一个要求:“那我也要去比武大会。”
凌柒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了好几圈,最后定格在她冒着冷汗的额头,和泛红的脸上,眉头一挑。
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安槿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略带心虚地轻咳了一声:“快、快好了,明天就好了。”
“你要是能明天就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别说是比武大会,就连赛前的魔鬼训练我都带你一起去。”
***
凌柒清楚地记得,昨天安槿还虚弱得站都站不稳,浑身冒着虚汗,走路都走不成一条直线。
最后还是被她抱回床上的。
可今天一大早,她刚踏出寝殿门槛,就被一个精神抖擞的身影堵在了门边上。
凌柒:“……”
安槿很直接地问她:“魔鬼训练是在哪里练?”
“……”
见凌柒不说话,她又上前半步:“重光宫的训练场吗,和平日里别的模式有何不同?”
“……”
“你昨天说的活蹦乱跳,是单纯的比喻,还是真要我跳起来啊?”
见安槿踮起脚尖,作势要跳,凌柒急忙伸手去扶。
“就在重光宫的训练场。”凌柒按住她跃跃欲试的肩膀,“魔鬼训练指的是无间断模式,一旦进去就必须要在里面待满三天。不能选强度,不能选对手,幻境会根据你训练的情况自适应改变强度。”
“前段时间为了争兀虚的名额,有几个师妹一起进了魔鬼训练,其中一个至今还在床上躺着。”
凌柒暗示的意味很明显了,可安槿像是没听出来一样:“这个魔鬼训练,想进就可以进吗?”
“……和岑师姐打声招呼就行。她一向很好说话,不会拒绝你的。”-
“不行。”
学堂外,很好说话的岑西遥听完两人的来意,一口回绝。连一句解释都没给,绕过她们转身就要走。
却被凌柒再次叫住。
“总要给我个理由吧。”凌柒反应很快,不紧不慢地挡在她身前,“重光上神难道就不希望有人能在这次比武大会上一鸣惊人吗?”
“听说这次不光是天陌宫和尤寒宫——”
凌柒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岑西遥的表情,“就连很多散仙,也都伸长脖子等着看重光宫的笑话呢。”
闻言,岑西遥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虽然知道凌柒是有意试探,可岑西遥却不得不承认,她的话精准扎中了自己心里最在意的地方。
自杨重光飞升以来,有多少双眼睛在外面虎视眈眈,又有多少人在暗处不怀好意,岑西遥比谁都要清楚。
所以这些年来,她将重光宫的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向三界证明她们真的有这个实力。
只是
岑西遥用审视的目光看向凌柒,目光如炬。
“激将法对我没用,你究竟是为了重光宫还是想要那把剑,你自己心里清楚。”
剑?
什么剑?
旁边的安槿听得云里雾里,而凌柒耸耸肩,坦然承认:“我就是为了青元剑。”
岑西遥咬牙:“那可是青元帝君的本命剑……”
“所以更不能落到旁人手里。”凌柒打断她的话,神色平静,“沈天陌既然敢把青元剑拿出来当彩头,我自然要让她明白——”
“有些东西拿出来容易,但拿出来后还想再收回去,可就由不得她做主了。”凌柒勾唇一笑。
岑西遥眉头紧蹙,用探究的目光看向凌柒。她实在想不通,凌柒对天陌上神这突如其来的敌意究竟是从何而来。
思来想去,岑西遥眉头紧蹙,眼神里带着犹疑:“又是为了你那位朱雀道主?”
“你到底为什么对她如此死心塌地?”
第32章 “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当安槿在幻境里又斩杀了一只妖兽时,凌柒手中的阵法恰好完成。掌心的浅浅金光注入阵法,金光顺着复杂的纹路,从阵法边缘一路汇聚到中央,刹那间散发出一道很刺眼的光芒。
随后金光冲顶,幻境内所有妖邪瞬间灰飞烟灭。
安槿:“”
她的剑还僵在半空,打到一半的妖兽就这么从她眼前消失了。
趁着幻境重置的间隙,两人并肩靠坐在槐树下休息。凌柒的余光不住地往身侧飘去,可身旁那人捧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天界术法大全》看得正认真,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视线。
凌柒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两天她一直在等安槿主动开口,可眼看着明天就要离开幻境,对方仍然对之前的事只字不提。
那天面对岑西遥的质疑,凌柒并没有正面回应。
她只是站在原地,神色淡淡地反问对方:
“你是当真不给我批?”
面无波澜地和岑西遥对视了几秒后,她又补了一句:“你知道的,我也不是只有重光宫这一个去处。你这里不同意,自有旁人愿意给我批。”
最后的结果是凌柒一手拽着安槿,一手晃着那张金灿灿的通行券扬长而去。
本来做好了被安槿质问的准备,她也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的说辞,但幻境里将近两天过去,那些话始终没机会说出口。
终于在第二天的某次休息时,凌柒先按捺不住开口问:“要谈谈吗?”
“想谈什么?”安槿合上书放在膝盖上,转头看她,“青元剑吗,还是元舜华?”
凌柒的身体微微僵住,后背瞬间绷直,明显开始紧张起来。安槿见状忽然笑了,眼中闪着灵动的光。
“我知道这把剑,师姐是为她抢的。毕竟这普天之下除了朱雀道主,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拔出青元剑。”
“帝君陨落八百余年,如今这剑若真能物归原主,也算是圆满了。”
安槿似乎完全没将岑西遥那句“死心塌地”放在心上。有那么一瞬间,凌柒几乎都要以为她全都想起来了,可对方看她的眼神明明不含半分阴霾,澄澈又透明。
“……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凌柒的声音很轻,“关于岑西遥之前说的那些话。”
“当然有啊。”
安槿蓦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眼睛亮得惊人。
“我还以为你和岑师姐关系很好。”安槿凑近几分,“她怎的突然要为难你?”
她的眼中写满了好奇,没有一丝勉强,全都是对八卦的渴望。
“……”
凌柒想过千百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对方的关注点竟然是这个。她愣住几秒后无奈摇头:“倒不是为难我,她就是……为某些人掏心掏肺了一千多年,总怕旁人重蹈她的覆辙。”
“当初看我那么轻易把神骨交出去,她就已经很不赞同了。”凌柒耸了耸肩,“不过她这人也是别扭得很,谈起别人的事永远头头是道,同样的处境换成自己就像是瞎了一样。”
“岑师姐竟然也会单相思?”安槿瞪大了眼睛。
她一直以为岑师姐从早到晚都待在学堂,满心满眼只有授业解惑这一件事,根本没心思谈什么恋爱,更别说单恋谁了。
“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她们究竟是怎么个关系。”凌柒说,“两情相悦肯定谈不上,要说是岑师姐那边一头热,倒也不至于。”
“对方是谁?”安槿凑得更近了些,眼睛亮晶晶的,“谁啊谁啊?”
“……你就没什么别的想问的?”凌柒扶额。
怎么话题还真围绕在岑西遥身上了。
见凌柒真不打算告诉她,安槿撇了撇嘴,拖长声音“嗯”了一声。随后眨了眨眼,在凌柒有些紧张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你费尽心思找溯游花追查青元帝君死因,又拼命要在比武大会拨得头筹、得到青元剑,都是为了元舜华吗——”
安槿顿了顿,看着凌柒神情不太自然,又轻轻笑了:“你是希望我问这个?”
“我确实有一些担忧。”安槿很干脆地承认了下来,眼眸清澈,“但那不是害怕,更不是怀疑。我从来只在意我看到的,才不信什么道听途说。”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无论你们曾对彼此有过怎样的情谊。”安槿的声音很坚定,“现在你在这里了,你爱的人是我。”
明明昨天表白的是自己,明明对方从未说过一句喜欢,可安槿的语气是那样笃定。
笃定凌柒一定爱她。
她用很认真的目光看着凌柒说:“只是很偶尔,我也会忍不住去想些有的没的。
“在想有人陪你闯过冥界、为你杀过妖邪。你们曾玩闹着一起长大、一起修炼,闯过四海八荒……那么长那么远的路,都是你们相互陪伴一起走过来的。那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你没得到过的呢?还有什么是我能给你的呢?”
我不怕你走过熟悉的街巷时,偶然想到她。
我不怕那些熟人或陌生人以各种方式提起她。
更不怕你们在将来的某一天站在一起,聊着那些我未曾参与的过去。而我静坐在旁边,看你们的笑声融进空气里。
因为就是这样,我才更加确信你爱我。很多人仰望你追随你,可你从未为之动容。你明明历经千帆,却还是义无反顾转身要来拉我的手。
我从不曾怀疑你的真心,只是难免会有些担忧。
我怕我能给你的爱,你早在很多年前就从别人那里得到过了。我怕所做的一切都无法带给你更多感动。
我怕这段关系到最后变成你一味迁就我,满足我的所有要求。我怕到那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快乐。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我在你身边真的能让你觉得安心、觉得有趣吗?我能给你的东西,真的还能带给你任何新奇吗?”
安槿侧过头,直直看着凌柒。
她好像在执着地等对方一个答案,又好像只是在诘问自己。
她们坐在幻境里的槐树下,彼此靠得很近。一阵风过,雪白的槐花从树上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落满了两人的肩头。凌柒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
她突然跪坐起身,在满地槐花中将眼前的人拽进怀里。零落的花瓣被她这番动作惊起,接着又飘落满地。
安槿还没反应过来,额头已经重重撞上凌柒的锁骨。她吃痛地“嗷”了一声,向来温柔的那人此刻却没有松手揉她的额头,反而收紧双臂,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动作太急,细碎的槐花从肩头落下,落到了安槿的身上。安槿没有挣扎,反倒在对方怀里蹭了蹭,任由那些花瓣飘落到自己的腿边。
“你在我身边就好了,小槿。”凌柒的声音有些哑,说得有些艰难,“只要你在这里,就已经是我的锚点了。”
“每当我陷入迷茫、开始自我怀疑的时候,只要想到你还在远处等我,我就会突然冷静下来。只要你没有丢下我不管,我就永远不会无处可去。”
“你不知道,八百年里我有多少次站在十字路口,差一点就要走错路……可是我知道不行啊,我还没找到你呢。我要稳稳当当地,一步一步慢慢走,直到走回你身边才行……”
凌柒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在这种时候,她就更加没有时间去注意,无论是“八百年”还是“回到你身边”,都不像是刚认识几个月的人会说的话。
可怀里的人只是垂下眼睛,任她紧紧搂着,字字句句都听在耳中,一声不吭地用同样的力道回抱着她。
真相很重要,但眼前的人显然更加重要。既然迟早都会记起,那现在追根究底又有什么意义。
不知怎的,凌柒最后躺到了安槿的腿上,昏昏欲睡。恍惚间似乎看到幻境里又刷新了一波妖兽,可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尽数湮灭在几道金光里。
她躺着翻了个身,长发扫过安槿的手腕。而安槿恰好在此时收回了手。
半梦半醒之间,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凌柒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你现在这样,哪还需要魔鬼训练啊,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那怎么行。”安槿不答应,“说好的还要在这里待上个一天一夜呢。”
“你是不是神力恢复了……或者是全都想起来了?”
“那不如师姐说说,我都该想起些什么?”
“……”
“真的,走吧,再在这里耗着也是浪费时间。”
“我不,我还没找到自己的咒呢。”
“现在谁还用咒?不到迫不得已,人人都想着要藏一手。”
“白藏前辈啊,当初在兀虚也没到十万火急的地步。”
“……你别学她。”
“师姐的咒是什么?”
就要睡着之际,凌柒记得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有咒,真正的咒需要你打心底里相信它。我没有信仰。”
不知昏睡了多久,刺眼的天光生生要将她晃醒。半睡半醒之际,凌柒忽然感觉到耳边的呼吸声逐渐加重,睫毛也有点痒。
下一秒,一个吻很轻很轻地落在她的嘴角。
凌柒睁开眼睛,她本以为自己会看到安槿凑近的脸,可眼前的人明明还在很专心地看那本《天界术法大全》。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嘴角,只抓到了两三朵槐花。
“你……”
凌柒的睫毛轻颤着,一时有些恍惚。
“是它们在替我吻你啊。”安槿从书页间抬起头,冲她弯了弯眼睛。
凌柒只觉得呼吸一滞。霎那间,无数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那些年洒满身上的木槿花还有这一层意思。
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的爱人就已经悄悄在向她表达心意了。
第33章 天边本来也只有空茫一片。
安槿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属于她的咒。
三日期限已到,她和凌柒刚从训练场幻境里出来,就和匆忙跑过的几位仙使迎面撞上。
字面意义上的撞上。
安槿捂着脑门,吃痛地退后两步。凌柒伸手帮她揉了揉有些泛红的额头,抬头一看才发现重光宫一夜间多了很多陌生面孔。
原本只有十几个仙使的重光宫,现在人数翻了倍还不止。
……杨重光又开始了她的王朝大计?
正疑惑之时,忽然听到安槿望着远处一名仙使若有所思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在哪儿?”
安槿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仙使就已经转头看到了她们,主动走过来打招呼,和之前一样笑眯眯的:“上仙,好久不见。”
“你不是……在九央宫当值吗?”安槿迟疑地也朝她颔首,眉心微蹙。
仙使苦笑着摇头:“前几日九央宫突然关闭,不止是我们这些仙使,就连灵兽都被赶了出来,现在真的没地方去了。”
旁边经过的仙使也插嘴道:“可不是嘛,一点预兆没有,说赶人就赶人。我当值第一天就被撵了出来,还以为是犯了什么错,结果出门一看——好家伙,宫门口全都是人呐。”
“你这还算走运的。”又有一位仙使听到她们交谈,走过来搭话,“我在九央宫待了三百多年,连收拾行李的时间都不给,幸亏重光上神好心收留我们。”
凌柒站在旁边,紧锁着眉头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着原因。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下意识打开了通讯器,手指停留在列表最末的那个名字上方。
却迟迟没有动作。
听着周围人愈发离谱的讨论,从“芾零帝君突发恶疾”一路衍生到“朱雀道主意图篡位、谋害帝君”,凌柒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按下了那个名字。
通讯器转到了通话的页面,上面的名字不停闪着,却始终无人应答。终于,通讯在闪了两分钟后自动挂断了。
周围的喧闹声此起彼伏,仙使们围在一起讨论着,一片嘈杂。凌柒却仿佛没听到一样,机械般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一遍又一遍。
但都是同样的结果。
***
此时此刻,天陌宫。
女人慵懒地仰靠在椅背,左腿高高翘起压在右膝上,姿态优雅。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通讯器,看着屏幕一次次亮起,嘴边的笑容越来越深。
手指轻轻一动,巴掌大的通讯器就在指尖翻转一圈。女人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笑着问:“真不接啊?”
边说着,还把屏幕上的名字在那人面前晃了两下,生怕对方没看到一样。
“拿走我的通讯器然后问我为什么不接。”站在她身前的芾零帝君嗤笑一声,“师姐还真是好心情。”
“这不是为了师妹着想吗。”被怼了回来的沈天陌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怕师妹担心自己唯一的徒弟在外面受委屈,整夜睡不好觉啊。”
“不如这样。”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师妹这消息我便勉为其难代回了,也好让凌上仙安安心。”
表面说着“勉为其难”,嘴角却挂着一丝愉悦的笑,像是在看戏。
“不必了。”
“师妹好生冷漠。”沈天陌有些遗憾地靠回了椅背,重新翘起腿晃悠了两下,“我们师姐妹二人这么多年都没时间好好叙旧,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师妹竟也不愿和我多说几句话。”
芾零帝君脸色不变,淡淡道:“如果闯进别人家把人直接绑来也能叫难得的机会,那师姐平日里应该最不缺这样的机会吧。”
话里讽刺的意味很明显。
可沈天陌就像没听懂一样,耸了耸肩,表情无辜:“毕竟被师妹骗的次数多了,难免要防一手,还请师妹多多见谅啊。”
芾零帝君不为所动:“答应给你的东西自然会给你,如果我真想反悔,你就是关着我也没用,又何必呢?”
“师妹怎么会这么想?”沈天陌故作惊讶道,“我不过区区一届上神,哪有这个胆子关着帝君啊……只是比武大会在即,还有好多细节问题等着向帝君请教呢。”
“那你问吧。”
沈天陌被她噎了一下,但没过几秒就又恢复了笑容:“倒也不是多大的问题……只是这几日朱雀道主身体抱恙,怕是要缺席这次比武大会了。多出来的这个名额不知该如何安排才好?”
“师姐何时开始关心别人的闲事了?”
“别人?”沈天陌轻笑着重复了一遍,抬头直视着对方,目光锐利到仿佛要把眼前的人盯穿。
“朱雀道主于我而言到底算不算别人,师妹不是最清楚吗?”
她身前交叠的双腿纹丝不动,身体再次前倾。明明是仰视的姿态,却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曾经冤枉了师妹那么多年,我这个当师姐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啊。”沈天陌似笑非笑地看她,“倒是辛苦师妹替我照顾女儿这么久……这么大的恩情,我该要好好报答才是。”
最后几个字被她咬得很重。
沈天陌手撑着脑袋斜靠在椅子上,看似姿态悠闲,眼神却压迫感十足。
芾零帝君只当自己没看见,神色依旧平静:“恩情不敢当。不管朱雀道主是青元帝君与何人所生,如今她已经身处天陌宫,还望上神能善待于她。”
“哦?”
沈天陌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问:
“师妹当真觉得,现在住在天陌宫的这位……就是元舜华本人吗?”
她仍然笑着,声音却十分冰冷,在对方最不设防的时候戳穿了这层本就薄到看不见的窗户纸。
于是一切都裸露在阳光下。
芾零帝君的身体一僵,始终面色平静的脸上终于因为她话出现一丝波动。
两人的目光对视了几秒,她深呼吸一口气,丢下一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转身就要走。刚走到门口,一只冰冷的手突然从身后钳住她的后颈,将她狠狠按在门上。
她的脑袋重重撞上门板,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她能感受到脖颈间的那只手越收越紧,力度逐渐加重,连呼吸都开始变得艰难。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这时身后又传来毒蛇般的笑意:“我还没说完呢,怎么就急着要走?”
“你还想说什么?”芾零帝君的额头青筋暴起,说出口的话也断断续续,声音也带着颤。
“我啊,是想告诉帝君一个好消息。”沈天陌突然松开了钳制着她的手,欣赏着对方靠在门上急*促喘息的样子,笑容更深,“这朱雀道主究竟是不是冒牌货,等比武大会结束之后,帝君就能知道了。”
“是不是很期待?”
女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对方脸色大变,慌忙逃走,这次却没有多加阻拦。待对方的背影彻底离开视线,她给身边几位仙使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们追出去盯着。
等房间内只剩下她一人,沈天陌这才懒洋洋地靠回椅子上,笑意瞬间敛去,神色淡漠。
她缓缓闭上眼睛。
本想好好休息一下,梦里却是很久都没出现过的满目猩红。
她站在浮云之上,漫天红云如燃烧的烈焰一般笼罩在上空。天色昏暗,九重天下仿佛都要被这红云所吞噬,目光所及之处见不到任何光亮或是别的颜色。
血红的云层席卷天际,将最后一丝天光都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片压抑和窒息。
天降红云的瞬间,沈天陌只感觉脑中轰然一震,像是在耳边炸开一道惊雷,大脑一片空白。
她踉跄了两步,像是被抽走骨头一样脚步轻浮,整个人摇摇欲坠。
尖锐的疼痛如利刃般搅动脑海,感觉已经丧失了全部思考能力,可双腿仍本能地在朝某个方向走去。沈天陌太清楚前方等着她的会是怎样的场景,可脚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只要没看到,只要没有亲眼见到,就还抱着一丝希望。
直到那一刻。
直到亲眼看到那傀儡阵碎片散落一地,直到亲眼看到几条染血的锁链孤零零地摞在残骸之上,而阵法中央早已空无一人。
帝青元碎裂的神魂早已化作神力散入天地,神力变成金光,朝着方圆几百里奔袭而去。耀眼的金光在天际弥漫开来,而所到之处繁花盛开、草木疯长。
帝君陨落所释放出的能量,又能成就几十年的繁华。
沈天陌的双膝突然一软,身体晃了又晃,最后不受控制地跪倒在红云上。她死死盯着空旷的法阵中心,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般,只能挤出几声呜咽。
就在这时,身旁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
沈天陌猛地转头,在看到红衣女子时愣了几秒,直到瞥见地上那把染了血的长剑后才反应过来:“这阵是你毁的?!”
“你知不知道她已经自毁神骨,全凭这傀儡阵才勉强吊着一条命!你怎么敢的?!”
“不对,不可能。”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摇了摇头,“你做不到的,你不可能毁得了我的阵,上古邪阵从来都只有本人和——”
/:.
声音却戛然而止。
沈天陌仿佛被数道天雷当头劈中一般,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时,红衣女子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的瞬间,眼底燃起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的恨意。她盯着沈天陌,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有力:“那上神可曾想过,我娘好端端的为何要自毁神骨?”
“……是帝青元让你杀了她的?”沈天陌的声音抖得厉害,“她宁可魂飞魄散,也不愿和我——”
“沈天陌。”红衣女子打断她,紧紧咬着牙,眸中是滔天的恨意。
“你等着,我也等着,待看这世事究竟如何!”
只听见轰隆一声。
眼前的场景被撕裂成碎片,如雨水般簌簌落在沈天陌身上。明明像纸片一样轻,却砸得她双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身来。
一切的一切,包括傀儡阵、红衣女子、天上血红色的云、地上染着血的剑,全都消失在她眼前。
而天边只剩下空茫一片。
天边本来也只有空茫一片。
柔和的天光洒在窗外的玻璃上,透过窗沿的缝隙偷偷溜进屋里,连空气中都透着安逸。
竹椅上的女子却倏而睁开眼睛,后背全是冷汗,难得的有些失态。
沈天陌闭上眼睛,慢慢吐出一口气。
等她再次睁眼时,眼中的慌乱早已消失,表情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漠。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沈天陌冷声道:“进。”
一名仙使应声而入,躬身行礼:“上神,比武大会已经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
第34章 她却仍不觉解气,抓起桌上的茶壶就狠狠砸在地上。
天空是湛蓝如洗。
几片浮云飘在最高处,而天光穿透云层,均匀地洒在比武台上。那几片浮云被风推着缓缓移动,却好像也等着看比武,迟迟不愿走。
又一阵风过,带来一丝凉意,风吹得高台上的旗帜都在轻轻翻卷,而旗帜上木槿花的图案若隐若现。
比武台周围挤满了来凑热闹的散仙,毕竟仙门弟子像斗蛐蛐似的供人观赏的机会,平日里可不多见。
人群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有些散仙是第一次来,看着高台上的旗帜还有些不明所以:“这木槿花不是青元帝君曾用的图腾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帝芾零竟也没想着换一个。”
旁边也有不知情的哪位感慨一句:“芾零帝君倒真是念旧得很啊。”
“得了吧。”听了这话,身旁立马有位散仙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我们这位帝君即位当天就想把这图腾改了,是天陌上神好说歹说才给拦了下来。指望帝芾零有良心?呵!”
“就是说啊。”立马有人附和了起来,“要不是有天陌上神在,青元帝君在这九重天上怕是早就已经查无此名了。”
“她帝芾零能篡改历史,难道还能篡改人心吗!”人群里的一道声音尤为刺耳,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慷慨激昂。
众散仙议论纷纷之际,天边却突然暗了下来。
一道黑影从远处而来,转眼间掠过众人头顶,稳稳落在高台主座上。
整个过程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待看清来人后,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互相对视了几眼,最后纷纷跪地行礼。
刚才还气势汹汹声讨芾零帝君的那群散仙,却在见到本人时齐齐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散仙们低垂着头,匍匐在地,只敢悄悄用余光偷瞄高台上的黑色身影。直到瞥见对方抬手示意,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
高台之上只有一张主座,芾零帝君穿着千年不变的黑色长袍坐在上面,神色淡漠。在她的身侧坐着沈天陌和应尤寒,两位上神姿态放松,偶尔还笑着闲聊上几句。
几人旁边,高台边缘还摆放着三把椅子,其中两把空着,唯有应白藏坐在中间那把椅子上。
比武台的两侧建着二层小楼,设有单独的包间和看台。各仙门都有独立的包厢,站在看台上能清楚看到比武台的全貌。
由于上神都坐在高台,各包间都由仙门里的大师姐负责安排。唯独重光宫的包间里,重光上神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看着比武台。
在芾零帝君落座高台的瞬间,不止四周散仙跪拜,包间里的仙门弟子也纷纷起身行礼,只有高台上的人始终端坐不动。
“凌师姐去哪儿了?”看着高台边缘的三个座位空着两个,安槿不由皱眉,悄悄问旁边的师姐。
对方却也茫然摇头。
“怎么,凌师姐就一定要坐在高台不成,这是谁规定的道理?”杨安平突然插话道,尖锐的声音在包间里显得尤为刺耳。
周围的同门闻言互相看了看,彼此交换着无奈的眼神。见没人说话,杨安平咬着牙,眼中燃着愤怒的火光。
她心里也明白这个问题毫无道理。高台之上,除了帝君和掌权的上神外,唯有那些准上界的接班人才有资格入座——说白了,就是曾经学宫那帮人。
即便学宫如今死的死、伤的伤,但就算空出几把椅子,也轮不到外人随便坐。
这向来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此刻被杨安平这么直白地捅破,包间里的同门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房间内寂静无声,气氛瞬间凝固了起来。
最后还是重光上神主动为她解围,转移话题问:“名单已经交上去了?”
杨安平一怔,迟疑了几秒答说:“……是,参赛名单和比试意向都上报给帝君了。”
重光上神颔首转头,目光重新落回比武台上,并没有注意到她刚才那几秒的犹豫。
比武大会采用轮战制,虽然表面上所有参赛的上神上仙都是随机匹配对手,不论修为高低,实际却还是会考虑个人意愿和实力差距。虽说不能直接指定对手,但如果有人特意提出“希望比得能更有挑战性一些”,芾零帝君也很乐于满足这种要求。
每轮比试结束后,胜者和胜者对战,败者与败者较量,确保参赛者尽量都能遇到实力相当对手。最后根据胜场数量选出前四名进入淘汰赛,决出最终的魁首。
旁边参赛的师姐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小声念叨着:“求帝君保佑,让我抽中散仙吧,拜托了。”
站在一旁的师兄立马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参赛的散仙名额就那么多,给你了,我们怎么办?”
安槿:“……”
这就是传说中的,为了梦里的五百万大打出手吗?
刚才还双手合十的师姐睁开了眼睛,没理他,还把凳子往旁边挪了挪,明显也有些无语。
砰——
包间的门突然被一脚踹开,重重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发出两声巨响。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被粗暴地扔了进来,在地上滚了两圈,直接滚到了重光上神脚边。
他们的双眼都被黑布蒙住,浑身都在颤抖,口中还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众人猝不及防,很多人都被吓到了。几位原本坐在重光上神身边的同门更是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重光上神狠狠皱了下眉,刚要起身却被一旁的岑师姐拦了下来。岑西遥走上前去,一把扯下两人脸上的黑布,皱了下眉。
待看清这两人是谁后,重光上神倏地转头看向门口,眼里充满怒火:“你这是想做什么?!”
来人却丝毫不惧,平静道:“来找师尊要个说法。”
听了这话,重光上神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上霍然起身,“今日你敢当着所有人的面绑了同门,明天是不是就要把剑架在我脖子上了?!”
“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重光宫,有没有我这个师尊了?!”
她的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着,声音都拔高了好几个分贝。
重光上神的力度很大,一巴掌拍在桌上时,震得桌子抖了两抖,连茶壶都叮当作响。
她却仍不觉解气,抓起桌上的茶壶就狠狠砸在地上,动作大到好像真的把茶壶当成了站在门口的凌柒。茶壶应声而碎,碎裂的瓷片和茶水飞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包间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十分紧张。
“师尊何必如此生气。”凌柒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进来,从地上的一片狼藉中走过,神色依旧从容,“不过是想提醒师尊一下,不要总把别人都当成傻子。”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重光上神面前,直视着她:“师尊明明早就和天陌上神联手,派了好几位师弟师妹替她办事,却还想骗我为您卖命,这就不太合适了吧?”
“我早就说过。”她又转头看向地上那两人,“对我的事感兴趣就直接来问我,不用拐弯抹角地到处打听。直接说你们是帮师尊做事的,我身为师姐,难道还能不配合?”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明显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重光上神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胡说什么!这些没影的事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凭这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就要来质问为师?!”
越是心虚时,音调便越是尖锐,连语速也跟着一起变快。
“付师妹和卢师弟可不是这么说的。”凌柒说着,目光扫向跪在地上的两人。付辛和卢维仍然被绳子绑着跪在那里,听到这句话时,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还是岑西遥看不过去,主动上前替他们解开了绳子,还拿手帕帮他们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对于她这种擅作主张的行为,凌柒没管,重光上神也当没看见。
“不如师尊来解释一下吧,为何久居凡人界,几百年不问世事的赵晗上仙会突然给廖师妹写信,说自己身在九央宫——而就是如此的巧,沈天陌那天正好也在九央宫和帝君会谈?”凌柒目光灼灼,“以及为何我的所有行踪,安师妹做的所有事,沈天陌都能了如指掌?”
凌柒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的愤怒,反而觉得有几分荒谬,这一切都带着一种荒诞的好笑。
她很直接地问:“师尊究竟在和沈天陌谋划些什么?”
见重光上神沉默不语,凌柒又换了个问法:“师尊这般遮遮掩掩,莫不是和沈天陌一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心里有鬼不成?”
果然,重光上神被她这句话激怒了:“和天陌上神没有任何关系,是朱雀道主——”
话刚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闭上了嘴。
凌柒眉头一挑,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哦?朱雀道主如何?”
她原本并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和杨重光起冲突。周围的人越多,杨重光为了维护形象就越不会说实话。只是证据就摆在眼前,她忍了很久还是没能忍住。
重光上神显然不愿再被套话,直接坐回椅子上,目视着比武台不再开口。凌柒刚要继续上前就收到岑西遥带着警告的眼神,只好停下脚步,故技重施:
“不管师尊怎么想,如今青元帝君已经陨落,不管是天陌上神还是朱雀道主,都不过是众多上神中的一个。师尊最好记住,现在的上界之主是——”
“这天下本来就该是元舜华的!”重光上神拍案而起,一根手指几乎戳到凌柒的鼻子上,连岑西遥都没能拦住,罕见地有些激动,
“她才是青元帝君的女儿,往那里一站就是名正言顺!”
殿内霎时一片寂静。
鸦雀无声。
凌柒拍开她的手,却并没有多生气,只是愣了几秒,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她已经很久没看到杨重光这么失控了,而且这次居然是因为元舜华?
八百年前小槿失踪的同时,杨重光飞升上神,按理说两人不该有任何交集才对。
莫非是小槿八百年前就同她认识?还是说……是应槐序顶着那张脸和杨重光达成了什么协议?
包间里气氛压抑,周围人都不敢出声,连呼吸都放轻了。除了岑西遥仍站在杨重光身边,其余人都悄悄退到了角落。
这时,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僵持,仙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打扰上神,比武大会第一轮的对阵名单已经准备好了。”
第35章 “我想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安槿原以为所谓的比武大会名单会是一份卷轴,又或是一张纸或者一本册子,没想到仙使只抬手轻轻一挥,四周的墙面上瞬间铺满了文字。
密密麻麻一片,让人不知从何处看起。
“……这是怎么做到的?!”安槿瞪大了眼睛。
在她的印象中,《天界术法大全》里可从没记载过这个。她眨了眨眼,难不成是哪位上仙自创的什么术法?
只见仙使优雅微笑:“凡人界最新款迷你投影仪,无需幕布可随身携带,自动对焦且画质高清,特价两万八。”
说着还晃了晃手里的白色正方体,就差没加上一句欢迎选购。
安槿:“……”
相信你和花了几万凡人币就为了买块玻璃的魔主,两人肯定特别有共同话题。
她还在心里默默腹诽着,却突然被包间里一阵惊呼打断了思绪。她随众人的目光望去,看到名单最上方赫然写着:
【重光宫凌柒对战天陌宫沈天陌】
包间内一片哗然,各种惊呼议论声交织在一起,场面瞬间乱成一团。
“比武大会连上神都能参加?!”有人脱口而出说,声音响得整个包间都能听得见。周围那些人没说话,也一起看着仙使,明显都很不理解。
而仙使依旧保持着完美的职业微笑:“原本是不行的。不过凌上仙的意愿表里填写的参赛理由是希望能突破战斗极限,天陌上神被这种无畏的精神和勇气所打动,特意破例答应上场。”
众人整齐划一地转头看向凌柒,后者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随后所有目光又同时转向了躲在角落里的杨安平。
从仙使进门后就悄悄往后退的杨安平此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却还强撑着试图为自己辩解:“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这定然是帝君和上神的安排……毕竟比武大会讲究的是实力相当和……”
“实力相当?!”先前祈祷能抽到散仙的那位师姐声音突然拔高,情绪激动,“你看着这个再说一遍?”
她颤抖的手指指向名单某处。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众人看清了她名字后面跟着的对手信息:尤寒宫应白藏。
众人:“……”
这确实有点欺负人了。
如果说学宫是上界未来的接班人,那应白藏则是当之无愧的学宫之首。她天资卓越又勤奋刻苦,早在八百年前达到半步上神,只差最后一道雷劫就能原地飞升。
平时和别的门派一起执行任务时,她还要刻意收敛着少动些手,生怕一个没忍住直接把事情解决了,别人连锻炼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这位的名字就明晃晃地挂在那位师姐旁边,整个包间瞬间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节哀”两个字。有几个和她关系好的同门甚至已经偷偷溜了出去,提前找人准备丹药。
虽然名单看起来确实古怪,但若要就此断定是杨安平在搞鬼,也未免太过武断——如果杨安平名字后面跟着的不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散仙的话。
散仙的实力向来参差不齐,但“不知名”这件事本身就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上界的散仙无非分为两种,要么是追求自由不愿受门派约束的,要么是想进仙门却无人收留的。前者不可能默默无闻,即便是刚崭露头角的新人也早该被几个门派给盯上了,都指望能抢先一步将人收入门下。
可这位“任卿雯”,却谁都没听说过。
包间内众人面面相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好了。”
重光上神轻咳一声打断议论,淡淡道:“吵来吵去的像什么样子?别总想着对阵名单公不公平,只要自己有实力,和谁打不都一样?”
尽管名单很是蹊跷,但既然重光上神无意追究,这事也只能暂且作罢。杨安平低着头回到重光上神身边,看起来天真又无辜。
仙使离去后,比武大会才正式拉开帷幕。没有开幕式,也没有帝君致辞或是节目表演,一上来就直接进入正题。
比武顺序由抽签决定。安槿本以为会是传统的抽签方式,比如让帝君捧着个木桶随机抽取竹签,谁知比武台上突然降下一块巨大的屏幕,所有人的名字在上面快速滚动,最后停了下来。
屏幕定格,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重光宫杨安平对战北海任卿雯】
无论是比武台四周围着的散仙,还是二楼包间里别的仙门弟子,此时此刻脑海里都有着同样的疑问:
谁是任卿雯?
每届比武大会的名额都极为有限,除了各大仙门能得到固定数量的名额外,分出去给散仙的不过寥寥。能拿到名额的散仙要么实力很强,要么背景深厚,可哪怕是常驻北海的散仙,也没听说过任卿雯这号人物。
重光宫的包间内,杨安平的表情瞬间凝固,没想到自己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就要上场。重光上神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紧张,就当是去玩了。能过三招算平局,能过十招就是胜利。”
“……”
包间里其他弟子听得眼角直跳,知道的说是对战默默无名的散仙,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安平要去单挑芾零帝君了。
趁着包间内一片混乱之际,凌柒悄无声息地摸到看台边上。她站在安槿身边,偷偷去拉她的手:“要不要去下面坐?那里清净一些。”
“下面?”安槿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高台上空着的两个座位。
“……师姐,这位置可不是谁坐都一样的。”安槿表情诚恳,“应前辈坐那儿是上界接班人,我坐在上面就成了被老师重点关注的问题学生,真的。”
她至今都记得自己刚入门不久,因为上课走神被岑师姐拎到讲台边的经历。面朝所有人,如坐针毡。
凌柒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将安槿的手裹进掌心。安槿眨了眨眼,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下挣脱开来,下一秒却反手扣住对方,由被动转为主动。
十指相扣的瞬间,凌柒微微一愣,安槿却已经转过头。
比赛真好看。
虽然安槿的目光一直看向比武台,可直到台下爆发的巨大喝彩声将她惊醒,她这才看清台上另一人的模样。
任卿雯上身穿着紧身裁剪的黑色短袍,肩头是护甲,收紧的袖口用纽扣固定着,显得干净利落。下身是同样颜色的修身长裤,打斗时毫无累赘。
她那一头火焰般的红发扎成粗辫子,垂到了腰间,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和旁人在身上挂满了符咒灵器、恨不得把整个家都塞进袖口的造型不同,她全身上下就带了一把长剑,身上也没有别的配饰,行动起来比谁都灵活。
任卿雯的姿态和平时散步一样轻松,像是在逗宠物一般,随手一挥就逼得杨安平连滚带爬才能躲开。
汗水浸湿了长裙,杨安平跪坐在台上用手撑着地,以为能稍微喘口气,一抬头却发现对方的长剑已经抵在了自己脖子上。
明明手腕一翻就可以将杨安平打下台,任卿雯却偏不急着结束这场比赛。她每次出剑都刻意收着力道,给对方一种“再拼一把说不定还有希望”的错觉,逼着杨安平一次次站起来继续和她打。
可杨安平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虽然勉强举着剑去挡,却很快又被绊倒在地,脸上擦出好几道血痕,原本精致的发髻也变得散乱不堪。
谁都看得出来,杨安平早就输了,现在完全是在被对方当猴在耍。
就在任卿雯准备再次逼她起身时,二楼重光上神的包间里突然传出一阵钟声。任卿雯立刻收起剑,看到几位仙使上台来扶杨安平,还顶着对方恼怒的目光上去嘘寒问暖了几句。
姿态倒很从容。
下了台,她的目光仍若有若无地瞥向二楼某个角落,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嘴角微微上扬。
虽然笑容转瞬即逝。
安槿原以为看到杨安平被这般羞辱,重光上神定会勃然大怒,或者至少也会心疼地安慰她很久。没想到杨重光刚刚敲响钟声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让岑西遥下楼去找对阵的那位任卿雯。
杨安平身上依旧狼狈,此时却没了换衣服的心思。她在一旁急得直跺脚:“阿娘,您没看到吗!她都这样欺负我了!”
她平时在众人面前从来都只叫师尊的,这次显然是急坏了。
让所有人都很意外的是,重光上神这次居然没理她,反而静静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岑西遥,等待她的回复。
岑西遥眉头一拢,神色莫测:“您确定吗?”
“若你觉得不高兴,那就算了。”重光上神难得地笑了一下,可当岑西遥真的听了她的吩咐去楼下找人时,那笑容又瞬间消失了。
安槿一头雾水,实在搞不懂师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略带困惑地转头看向凌柒,可师姐只是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指,眼神里明显知道些什么内情,却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当那个扎着火红色麻花辫的身影出现在包间时,重光上神端坐在主位上,开门见山就是一句:
“我想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安槿:“???”
整个包间瞬间炸开了锅,凌柒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耸耸肩靠在墙上不发一言。众人交头接耳,杨安平拽着重光上神的袖子不停摇晃,重光上神虽然没推开她,却也没再和她说一句话。
在一片嘈杂中,唯有凌柒和岑西遥两人安静地靠在墙边。她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结果却是岑西遥率先移开了目光。
最令人意外的是,任卿雯二话不说,当场跪下行了个大礼:“卿雯拜见师尊。”
第36章 我也不是永远十二岁。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从钟声响起比赛叫停,到重光上神放话要收徒被任卿雯答应,前后不过短短二十分钟,连下一场比赛都还没开始。
包间里,简略的拜师仪式已经开始了。重光宫不像别的仙门,没有入门改姓的规矩,敬杯茶就算礼成,也不耽误接下来的比武。
安槿撇了撇嘴。她当初入门时连师尊的面都没见到,还是岑师姐代为受的拜师茶。
正想着岑师姐,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转头看去,一向跟在师尊身边的岑西遥这次竟远远站在角落,目光复杂地望着那边敬茶的场景。
她眉心皱得很紧,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场的抽签马上开始,凌柒突然从倚着的墙边直起身来,转头看向安槿:“该我上场了。”
“啊?”
安槿一脸茫然地看了回去,“抽签还没开始呢……”
“别担心。”凌柒只冲她一笑,轻声说,“不管待会儿看到了什么,都不用担心。”
“……”这又是什么谜语?
本来还不担心的,听了这话反倒是放心不下了。
“等我回来以后——”凌柒起身就要往门口走,那句“下一场就是你”刚到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安槿却一个激灵,急忙打断她:“别别别!别立flag,太不吉利了!”
凌柒脚步一顿,茫然回头:
“?”
目送着凌柒离开包间,安槿心里仍然很慌,可这种时候总不能冲下去把人拖走,说“别打了,我们回家吧”。
比武台上空的大屏幕已经定格,果然是凌柒和沈天陌。
包间里的众人纷纷转头寻找凌柒的身影,却发现她早已拎着剑站在楼下等着了。
结果让人意外却又不意外。
没人真的指望一个上仙能打赢早已飞升几千年、实力不输芾零帝君的上神,哪怕这个人是学宫出身的凌柒也是一样。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她竟然硬生生接下了对方上百招。白色的长袍完全被血染红,可她握着剑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过。
凌柒半跪在比武台上,鲜血从嘴角溢出。手中的剑插在台上,她的脸因疼痛而逐渐变得扭曲,可她还是死死抓着剑柄,用剑撑着身体,始终没有倒下。
又是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
她只觉得心口剧痛,咬着牙想咽回去,最后还是没忍住,喷出一大口血来。
鲜红的血溅在地上,染红了比武台,一片狼藉。
九重天上乌云压顶,风起云涌间,天光被厚重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比武台上一点光都没有。
沈天陌站在这片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看着浑身是血的凌柒,慢条斯理地抬手,居然还有空理了理裙摆。
这个平日里最厌恶锦衣罗裙的人,今天却破天荒地在比武时穿了件拖地的素色纱裙,头发上还插着一支发簪,看起来倒还有几分优雅。
只是这副打扮站在比武台上,明摆着就是告诉所有人,她根本没把这场比试放在眼里。
“很厉害啊。”沈天陌嘴角带笑,眼中是真心实意的赞赏,“能和我打这么久,你可比那些废物强太多了。”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圈,那些废物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比武台四周和二楼包间里的“那些废物”此刻都脸色发白,一句话说不出。很多人都是第一次意识到,上神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止是更高深的术法,更强的神力,而是全方位的碾压。扪心自问,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恐怕连沈天陌随手挥出的一剑都接不住。
安槿在二楼看台的最前方,双手死死抓着栏杆,下唇都要被她咬得没有知觉了。她看着凌柒摇摇晃晃地再次站起,心里慌得不行。她比谁都要明白,以凌柒的脾气是绝对不会主动认输走下来的。
周围的同门实在看不下去,纷纷向重光上神投去恳求的目光,希望她能像之前那样敲钟叫停。
而重光上神只是静静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比武台,没有任何动作。
安槿又想到了岑师姐,赶紧叫了她两声,却发现岑师姐像没听见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包间角落,目光很沉。
角落里只有一把椅子,坐着刚拜完师不久的任卿雯。她像是完全没感受到岑西遥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比武台的方向。
此时的安槿已经没空去细想她们的反常,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比武台上。她眼睁睁看着凌柒再次被打倒在地,这次却迟迟没有再次站起。见她不认输,沈天陌也乐得继续,根本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见状,重光上神终于蹙起眉头,抬手准备敲钟。就在这时,一道不容置疑的声音在高台响起:
“够了。”
芾零帝君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干脆利落地直接叫停。
一锤定音。
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事。
按照比武大会的规矩,不管台上坐着的是哪位帝君,都从来不会插手比试进程,除非逮到有人作弊。通常情况下,要么是赢家将对手击落下台、直接获胜,要么是败者认输离场。
但仙门弟子心高气傲,大多不肯主动开口认输。久而久之,由各门派的上神敲钟叫停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反倒是主动认输的会被人瞧不起。
而帝君亲自叫停比试,这还是千百年来头一遭。
不仅这场比试突然结束,连下一轮的抽签也被迫推迟。台上的凌柒刚被仙使搀扶起来,包间里的众人便随着重光*上神一同快步走出包间。
安槿跟着师尊和同门往下走,还没下完楼梯就听到远处传来芾零帝君的声音:
“没接你通讯真的只是没看到。最近本来就忙,前段时间还要准备比武大会,我哪儿来的时间……”
“遣散仙使?那么多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看着心烦而已。”
“是,确实不缺这点钱,但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前两天北海龙王还来找我诉苦,说她家女儿不会游泳,非要我给她建一座岛。”
“……怎么就是借口了,龙王的女儿为什么就一定会游泳如今你也不在,我一个住在这九央宫,留着那么多仙使做什么?”
安槿从没见过芾零帝君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位高权重的帝君向来沉默寡言。
怎的今天这么有耐心?
隐隐约约能听到凌柒在说话,却听不清她具体说了什么。
只听芾零帝君回道:“该由我们大人来处理的事,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孩子来操心。”
重光宫众人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彼此都很有默契。安槿直到走下楼梯才听清凌柒的声音。
她说:“师尊,我也不是永远十二岁。”
凌柒倚在墙边,仍然大口喘着气,鲜血顺着她的衣角不断滴落。地上鲜红一片,触目惊心。
她抬起头望向眼前的芾零帝君,才意识到她们师徒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交谈过了。
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凌柒想起青元帝君还在的那些年。那时无论外界对她们六人寄予多高的期许,有着怎样的希望,在无忧岛和九央宫里,她们永远都是可以任性胡闹的孩子。闯了祸有人兜底,受了委屈有人来哄,不必承担什么压力,不必背负任何沉重的东西。
可是童话中的梦幻城堡早在八百年前轰然倒塌,她也不能继续躲在九央宫里,捂着耳朵假装没听到外面的风风雨雨。
她也有不得不做的事,必须要查明的真相,和拼上性命也要守护的人。
记得上次在魔界,元瑟曾问她说:你放着好好的九央宫不住,跑去重光宫受这份气,到底是图什么?
是图什么呢?
“我只是希望……”
“我只是希望能拿回青元剑,希望沈天陌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我希望上界重归过去的秩序,人间太平和乐,一切都能回到最初的模样。”凌柒脸色依旧苍白,声音却很坚定。
她就这么看着芾零帝君。
“事情没这么简单的。”芾零帝君似乎对她说的话早有预料,叹了口气说,“别再去找什么溯游花了,这本来就不是你们能——”
“您不肯直接告诉我们真相,也拦不住我们自己去查。”凌柒突然打断道。
她的嘴角还带着血,却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总归不能再关我一次,对吧?”
“我倒是想啊。”芾零帝君苦笑一声,摇摇头,“可九央宫早就关不住你了。”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又缓缓开口:“我向来不喜欢收徒。带你回家前不喜欢,现在依然不喜欢。”
“所以……别让我到头来,连个继承衣钵的人都留不住,行吗?”
凌柒垂下眼,过了许久,终于轻轻点了头。
***
她沉默地跟着重光宫的人回到包间,完全不在意他们在旁边都听到了多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进门就拉着安槿挤进同一张椅子,把脸深深埋在对方肩头。
安槿也很默契地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拍了拍她。
重光上神端坐在主位,眉头紧锁,一直闭着眼睛。
周围的师妹和师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个胆大的开口:“凌师姐……你真的要走吗?”
这话像是打开了闸门一般,包间里顿时议论起来:
“师姐,你和帝君不是真的闹翻了吧?”
“傻啊你!”旁边立即有人嗤笑,“真要闹翻了,今天帝君会特意叫停比赛?”
“就是。”另一个师妹小声附和,“帝君那样的人,什么时候对旁人这么温柔过……”
凌柒依旧沉默不语,对周围的声音置若罔闻。同门以为她伤势过重需要休息,便也不再多问,趁着比赛间隙三三两两地闲聊起来。
正说着话,突然响起敲门声。门一开,所有人都愣住了。
第37章 习惯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来人朝重光上神微微颔首。原本闭目养神的重光上神听到脚步声,倏然睁开眼,竟破天荒地冲她点头回礼,态度比平时要温和不少。
那人又转向凌柒,省去了所有客套寒暄,直截了当地问:“你这是要杀沈天陌,还是想要青元剑?”
凌柒从安槿肩上抬起头来,眉头一挑,实属有些意外:“什么意思?”
“要杀沈天陌我帮不了你,要拿青元剑倒可以试试。”应白藏淡淡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午饭吃什么。
先前抽中应白藏的那位师姐本来坐直了身子,一听这话,又颓然地趴回了桌上。
算了,果然还是不该对这场比武抱有太高的期望。
“……别了,你还是悠着点吧,少用点神力。”凌柒的本意是让应白藏别太勉强自己,毕竟她旧伤未愈,这么多年身体都不大好。就算她能赢到最后,一轮又一轮打下去还是很耗精力和体力。
可这话落在重光宫众人耳中,却理解成了在劝应白藏手下留情,千万别下手太重。
几个同门互相看了看,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凌师姐说得很有道理,还是悠着点,可别真闹出人命来。
“还没到需要你拼命的地步,真的。”
凌柒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高深莫测地冲她眨了眨眼,“再说了,我还有后手呢。”
“你还要上?”应白藏眉头一皱,将凌柒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目光从她沾着血的脸一路扫到早已被鲜血浸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上。她眯了眯眼睛,大有凌柒现在敢点头,下一秒就能直接把她打晕拖走送回九央宫的架势。
“谁说我要上了?”凌柒云淡风轻道。她偏过头,视线落在坐着同一把椅子的安槿身上。
应白藏和包间里的其他同门一起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来:“?”
安槿正撑着下巴嗑瓜子,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感觉周围一片安静。她左右看了看,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神是清澈的迷茫:
“看我干嘛?”
“你让她去拿青元剑?!”应白藏指向安槿的手指不住颤抖,最后一个字都破了音。
安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里的瓜子僵在了半空,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我???”
凌柒拍了拍她的肩,轻描淡写道:“随便打打,能赢当然好,觉得不对劲就直接认输,不碍事的。”
在场所有人:“……”
虽然是轮战制,输了一两场也不影响进入下一轮,可若想赢到最后,沈天陌这道坎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
重光上神刚要开口,旁边一直听着的岑西遥却先忍不住了:“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冷冽,克制中带着怒气。
“新人第一次上场本来就是点到为止,你让一个新人去跟上神拼命?别的门派会怎么看我们重光宫?”
岑西遥深呼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的怒意,看着安槿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你天赋不错,刚开始几场可能会打得很轻松,甚至连赢几把,直到你碰上真正难缠的对手——”
“然后,只听‘砰’的一声。”岑西遥突然俯下身,语气幽幽道,“还没等你反应过来,腿就已经断了。”
***
“……到了北海以后,你四处奔波了很久很久,却连最基本的填饱肚子都做不到,更别说抽出时间修炼了。最后只能在沿街乞讨的时候……”
说到激动处,岑西遥竟比平时在学堂上课还要投入。
“等一下。”安槿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要举手提问:“我是怎么被赶出重光宫的来着?”
“因为你腿断了自觉打不过沈天陌,选择在决战时作弊,最后让重光宫颜面扫地。”
安槿了然地点了点头。
逻辑通顺,没有问题。
周围的同门听得嘴角不住抽搐,面面相觑。
故事怎么就变成安槿被逐出师门了?!
“没人要败坏你们重光宫的名誉。”最后还是凌柒面无表情打断了岑西遥,结束了这场闹剧。
她淡淡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况且沈天陌根本不会打到最后。”
没等旁人问她的话是什么意思,第三轮比试的名单已经在半空中的幕布上亮起。安槿的对手是应白藏最晚入门的那个小师妹,对方早已等在了楼下的比武台边,穿着一身紫衣,是很典型的尤寒宫打扮。
安槿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楼梯,边走边从腰间抽出佩剑,最终在距离对方不远处站定。
“请多指教啊。”她模仿凌柒方才的样子,笑着冲对方抱了抱拳。
紫衣女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气,闻言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朝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包间里,岑西遥皱着眉追问:“你刚才说沈天陌不会打到最后,是什么意思?”
“堂堂一届上神,若在比武大会赢了一众上仙,夺得魁首,你觉得这是荣耀还是笑话?”凌柒抿唇轻笑了一声,“换作是你,会给人留下这种话柄吗?”
“你是说她会故意输?”岑西遥等了半天不见回应,转头才发现凌柒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的比试,根本没在听她讲话。
看到焦灼处时,甚至不自觉地别开脸,闭上了眼睛。
那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让岑西遥觉得格外稀奇。
这是开赛以来结束得最快的一场。
安槿的实力本就比对方强上许多,她也不爱戏耍对手,抓住破绽就是一剑,干脆利落地将对方挑下比武台。
紫衣女子落地时顺势一个翻滚稳住身形,起身后朝安槿微微颔首,二话不说就转身走了。
只留安槿呆呆站在台上,剑还没来得及收回剑鞘。
“真有效率啊”
比试结束后,安槿回到包间等着下一轮。轮战制的进度很慢,要等所有人都打完一轮,仙使才会送来新的对阵名单。
包间里连张休息的软塌都没有,安槿只好把两把椅子拼在一起,蜷缩着枕在凌柒腿上睡觉。凌柒一只手帮她去挡窗外透来的刺眼天光,另一只手轻轻顺过她的发间,带过一缕缕发丝。
她缓缓合上眼睛,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重新睁开眼时,却愕然发现安槿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歪歪扭扭的辫子。
她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趁着安槿还没醒,手忙脚乱地把辫子拆了个干净。
习惯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不远处,任卿雯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朝这边飘来。凌柒抬头看过去时,对方又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随着凌柒因伤退赛,杨安平连输三场被淘汰,刚入门不久的安槿意外成了重光宫最后的希望。
重光上神自从杨安平淘汰后就一直沉默不语,岑西遥安静地靠在身后的墙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平时最爱活跃气氛的几个师妹互相对视了几眼,都默默退到后面,不敢开口说话。
包间的氛围越来越紧张,只能听到窗外打斗的声音。只有安槿还安心地枕在凌柒腿上,睡得特别香。
台上正如凌柒所料,沈天陌很是从容地输给了自己门下的弟子。虽然大家都知道她是有意放水,但那人确实也展现出了不俗的实力。围观的散仙们交头接耳,纷纷感慨一句后生可畏、不愧是天陌上神教出来的人。
在一片喝彩声中,沈天陌挥了挥衣袖,翩然下台,那姿态仿佛赢的人是她一般。
虽然确实也没什么差别。
安槿依旧睡得很沉,凌柒的双腿被她枕得发麻,却也没敢动一下。她静静看着台上这一幕,眼神若有所思。
沈天陌和杨重光一样在意名声,但背后的原因却大相径庭。杨重光最想要的是权利,她渴望能建立自己的王国,让曾经看不起她的那些人俯首称臣。
而沈天陌又不一样。
她看人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工具……所有人在她眼里都只是操控人心的筹码,名声不过是满足她掌控欲的手段。她漠视生命,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只沉迷于那种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快感。
青元帝君怎么可能喜欢上这样的人呢?
凌柒抿了抿唇。
所以在温泉边接吻什么的,果然是被逼的吧。
台上的欢呼声震耳欲聋,硬是把熟睡的安槿给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正要准备下一轮比试时,凌柒已经主动伸手,动作自然地抓起她散落的长发,用自己的发带帮她重新扎好。
安槿揉眼睛的手倏而停在半空,抬手摸了摸发带,才起身往楼下走。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安槿一路顺风顺水地打进淘汰赛,不但没有像岑西遥的预言一样断了腿,反而还在淘汰赛第一轮就遇到了应白藏。两人不过象征性地过了几招,对方就干脆地直接认输,快得连尤寒上神都来不及敲钟。
周围又是一片赞叹声,都在夸应白藏不愧是学宫出来的,懂得提携后辈。
只有安槿注意到她脸色白得吓人,下意识想上前搀扶,却在对方微微摇头后停下了脚步。明明只简单过了几招,应白藏的状态却奇差无比,后背的衣裳都被汗浸透了。
最后的决战是安槿对阵方才那位赢了沈天陌的上仙。
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谁知才过了不到百招,对方就一个踉跄摔下比武台,摔得很突然。
安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赢了。
刚才还很热闹的比武台四周瞬间鸦雀无声,二楼各个包间里也都是一片诡异的沉默。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种结果,自己还应不应该上去道贺。
安槿不知所措地朝二楼看去,却发现凌柒站在看台上皱着眉头,显然也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恭喜这位上仙。”高台上,沈天陌悠悠靠在椅背上,笑得意味深长,“刚来上界不久就有如此成就,以后定然……前途远大、不可限量啊。”
“刚来上界不久”这几个字,就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引得满场窃窃私语。
见周围议论声四起,二楼看台上的凌柒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承蒙上神吉言。我的师妹自然是会前途无量的。”
这个称呼一出,台下那些质疑比赛公平性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见目的没达成,沈天陌也不恼。
她笑了笑又问:“那不知凌上仙的师妹,准备何时来我天陌宫取走青元剑呢?”
第38章 “我要走了。”
讨论了很久,安槿最终还是败给了凌柒,勉强同意让她替自己去取剑。
凌柒给出的理由确实让人无法反驳:“你如今记忆全失,连天陌宫的内部结构都不清楚。要真遇到什么难缠的机关陷阱,等我赶过去就晚了。”
安槿不知道的是,其实说这话的凌柒自己也从没踏进过天陌宫半步。
重光上神对这个安排不置可否,只是把刚收进门的任卿雯塞进了队伍。
唯一没想到的是,本以为天陌上神此举是冲着安槿来的,可听说要换人取剑时竟然很爽快地同意了。
还很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剑就在地下室里,凌上仙可要小心千万别走错路了。”
听了这话,凌柒突然想起称病没来的应槐序,眉心微锁,但终究没有多问什么-
一路上,任卿雯频频侧目偷瞄身旁的人。她自以为隐蔽,可那每隔几秒就飘过去的视线是再明显不过。可凌柒只顾着御剑向前飞,完全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凌师姐……我能这么叫您吗?”任卿雯勉强保持着速度,追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开口。
“不必用敬称,别的随意。”
“好,那……我能问一个问题吗?”任卿雯生怕被拒绝,赶紧又补上一句,“要是师姐觉得不合适或者不想回答,当没听见就行。”
“你问吧。”凌柒答得干脆。她没有任何防备,在她看来自己没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没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
“我听闻,凌师姐曾经和朱雀道主……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任卿雯说每个字时都斟酌了半天,可她的用词还是让凌柒眼皮一跳。
她犹豫了一会儿,继续问说:“如今过去不到百年,师姐就和安槿上仙这般难舍难分……中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吗?还是安槿上仙做了什么呢?”
说完,她还偷偷观察凌柒的表情,生怕她发火一样。
这话问得足够含蓄,但整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无缝衔接了,而且很好奇新欢有什么手段能让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能不能分享一下?
凌柒:“……”
很好,还真有她回答不了的问题。
凌柒轻咳一声,觉得有些尴尬:“怎么不直接去问安槿?”她很熟练地用问题来应付问题。这还是以前被某人糊弄多了,无师自通学会的。
任卿雯的回答也很诚恳:“我这不是怕安上仙之前不知情,然后被我说漏嘴了吗,怪不好的……”
“……你倒是考虑得周全。”
“嘿嘿,哪里哪里。”见凌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任卿雯紧绷着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还随手抓了抓身后火红的辫子。
“你到底想问什么?”她也懒得和对方绕圈子,问得毫不客气,“你进这重光宫,总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
“直说吧,到底想来挖谁的墙角?”
***
而另一边,回到重光宫后的安槿只感觉身边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变了。
首当其冲的是,学堂的讲师突然从岑师姐换成了重光上神本人。据说是岑师姐主动请辞的,具体原因不详。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安槿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了。
如果一切能重来,安槿在心里默默想,她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绝不会再抱怨岑师姐的课枯燥乏味。
再无聊的课也比像现在这样坐在学堂里,被重光上神冷着脸质问“你们到底为什么不会”要好上一万倍。
其次是天陌上神突然搬进了重光宫。
之所以把这条放在第二条,是因为她的存在感实在太低,几乎从不在人前露面。除了重光宫突然多了些频繁出入的上仙和仙使外,倒是没有引起什么别的动静。
而安槿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向廖欢提起她母亲的事。
她曾经预想过无数种可能,以为廖欢会失落、会难过、甚至可能情绪崩溃。不曾想对方听了之后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多谢,我知道了。”
“对不起啊……”
安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可能是突然想到凌柒,又或者是联想到了自己,她也不知道。
尽管一直清楚上界本就是亲情淡薄的地方,心里仍是一片酸涩。
廖欢摇了摇头。
“只是少了点缘分吧。”她神色平静,“毕竟不是所有血脉相连的人都能成为真正的亲人。”
日子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表面上一切照旧,学堂像往常一样折磨着安槿,重光上神不允许上课睡觉更不让她翘课,训练场幻境也依然热闹,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
比武大会上失利的那些同门现在去训练场去得更勤了,一个个抢着申请魔鬼训练,恨不得整天住在幻境里面。
可安槿总觉得暗地里暗流涌动,一切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这种不安感在几日后达到了顶峰,当本该从天陌宫回来的凌柒始终没有出现在门口。
沈天陌仍然待在寝殿里避不见客,安槿跑了好几趟都被拒之门外。她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廖欢和岑师姐都没敢告诉,独自一人摸到宫门口想偷溜出去找凌柒。
结果还是在门口被拦了下来。
“站住。”
付辛一改往日的温和态度,彻底不装了,她冷着脸抬高下巴,表情不耐。
“师尊有令,任何人不得外出。”
安槿这才发现,重光宫大门已经被护卫层层围住,大门两边不知何时建起了哨塔。上面站着弓箭手,还有护卫轮值。
整个重光宫又恢复了自己初来上界,魔主苏醒时的戒备森严。
只是如今的安槿,早已不是付辛或几个守卫就能拦得住的。
她连剑都没拔,只是抬手一挥,金光就猛地将付辛推得连退几步,最后跌坐在地。周围的守卫们面面相觑,在她锐利的眼神下竟没人敢上前阻拦,甚至默默让出了一条路。
“安槿!”
不知付辛何时通知的岑西遥,她快步赶来挡在她面前:“凌柒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我说过她不会出事的,你还不相信我吗?”
安槿不为所动:“那就让我亲自过去确认一下。”
“最近外面实在危险……”
“岑师姐。”安槿抬眼看她,”你也曾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吧?”
“若今天换成是她在外面生死不明,您也能这样安心地坐在这里等消息吗?”
“……如果明知帮不上忙,只能给她添乱的话,我会的。”
岑西遥沉默了几秒说。
看着安槿错愕的神情,她又叹了口气:“跟我来吧,有人很想见你。”-
“芾零帝君?!”
安槿完全没料到站在门口的竟然是这位,一时愣住,下意识脱口而出:“凌师姐她一直没回来……”
话说到一半,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傻,师姐现在情况如何,芾零帝君大概要比自己清楚很多。
或者说,大部分人都要比自己清楚很多。
见安槿忽然又沉默了下来,芾零帝君大概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但也没有解释,只是微微弯下腰,安抚似的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不是来找她的,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她的声音出奇地温柔,眉梢眼角还带着很浅很浅的笑意。眉毛弯起时,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柔光,和之前高高在上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要走了。”她说。
安槿仰起头看她,目光里带着懵懂,问:“您要去哪儿呢?”
“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芾零帝君的声音不急不徐,像是在讲一个睡前故事。她刻意放慢了说话的语速,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有无限长。
她说:“去我们最终都要去到的地方。”
莫名有些熟悉的语调,安槿的脑袋忽然变得昏沉,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被这样的声音哄睡过。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呢?”她下意识伸手攥住了对方的衣角。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能就这样放手,好像一旦松了手,有些事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她想,师姐一定会很难过。
而她自己大概也会很难过吧。
帝芾零却笑了。
安槿此刻的样子在她眼里就像是个在听故事的孩子,明明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还是一直惦记着。
可讲故事的人虽然笑着,眼底却带着深深的悲哀。她轻轻道:“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对不起啊,小公主。”
芾零帝君这一声“小公主”,让安槿浑身一颤,直接清醒了过来。
她才意识到刚才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语调催眠,是芾零帝君趁她不注意对她施了沉睡咒,接着通过聊天转移注意力。她还误以为是自己犯困,差点站在原地就直接睡过去。
使劲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了一点,芾零帝君的背影早就已经消失在重光宫门外。安槿想都没想就追了出去,这回没了岑西遥阻拦,付辛和守卫们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冲出宫门。
踏出重光宫的瞬间,安槿不由得怔住了。
宫门内外简直是两个世界。
后退一步是明亮又柔和的天光,浮云缓缓飘着,重光宫主殿在云层中若隐若现,一片安逸祥和。
向前一步是乌云在翻滚着,一道道雷声的轰鸣声传来。黑压压的云层越来越低,几乎触手可及。
仿佛是末日将至。
不知何时起,重光宫门外已经是人山人海。
无论是仙门弟子、仙使还是散仙,好像能来的全都来了。也不知都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来的人竟比先前比武大会的还要多。
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安槿粗略数去,大概能有三千多人,那天界大半的上神上仙就都在这里了。
所有人动作一致地抬起头,半空中是一道尚未成型的法阵。法阵成型前的纹路都差不多,此时也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阵来。
安槿急促喘息着,胸口因震惊和愤怒而剧烈起伏,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此时芾零帝君被好几道锁链牢牢困着,双眼紧闭着,跪坐在法阵中央动弹不得。
这一幕渐渐与溯游花幻境里的画面重合,只是那时四肢被锁链贯穿、牢牢钉在地上的人是帝青元。
一道道闪电炸响在云层,震耳欲聋的雷鸣一声接着一声。本该在重光宫里的天陌上神,此刻却凌驾于法阵的上空,居高临下俯瞰着众人。
看到安槿出现,她的嘴角勾起一个愉悦的笑,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刻。
于是安槿终于明白,沈天陌在等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第39章 天边一声巨响,然后记忆如巨浪般冲破层层迷雾,铺天盖地一般,席卷而来。
几天前,天陌宫。
直到被仙使一把推进阴暗潮湿的牢房,凌柒都拒绝再开口和任卿雯说一句话。
一起被粗暴推进来的任卿雯却仍然没有死心,冲着牢门外面嚷着:“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师尊可是重光上神,要是被她知道你们这么无理,她是绝对不会放过……”
身后的仙使对她的抗议声充耳不闻,“砰”地一声重重关上牢门,看都没再看她们一眼,转身就走。
“……”
任卿雯转过身来,和凌柒视线交汇时,还悄悄把甩到身前的火红色辫子往后拨了拨。
她心虚地干笑两声:“等明天……不对,等我们出去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给剪了!”
见凌柒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又咬了咬牙:“我直接剃成光头!”
“……倒也不必。”凌柒揉了揉眉心,“留着吧,留着挺好的,多显眼啊。”
语气还怪诚恳的,搞得任卿雯也一时分不清她是真情实感还是在阴阳怪气。
牢房只有个小窗,在贴着天花板的最高处,勉强能透进来一点光。借着这微弱的光线,凌柒环视了牢房一圈,才发现除了角落里一堆发霉的稻草外,连个像样的坐处都没有。
在任卿雯感恩戴德的目光中,凌柒默默退到冰冷的墙边,把仅有的稻草让给了她。
赶了好几天的路,没顾得上休息就来夜探天陌宫,结果翻墙翻到一半被对方当场逮住。任卿雯早已经身心俱疲,瘫倒在稻草上。
牢房内的空气浑浊,不但混杂着一股血腥味,角落里还时不时窜过两只老鼠。凌柒在这种环境下都觉得难以思考,抬头却看见任卿雯坐在稻草上,头一点一点的,似乎下一秒就能直接睡着。
“……”
迷迷糊糊间,任卿雯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意,颈间都有些发凉。一抬头正对上凌柒冰冷的眼神,她直接被吓清醒了:“师、师姐?”
她慌忙表态:“师姐!要是能重来,我一定把辫子遮得严严实实,绝不让旁人有机可乘!”
“要是能重来。”凌柒冷冷地说,“在杨重光提议要我带上你的时候,我就会告诉她——”
在任卿雯期待的目光中,她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要带你自己带。”
“哈哈、哈哈。”任卿雯尴尬地笑了两声,挠了挠头,“别啊师姐。”
凌柒双臂抱胸侧靠在牢房的墙上,闻言又瞥了她两眼,一言不发。
事情发生在几个小时前。
暮色降临,万籁俱静。
天陌宫门前站着一排守卫,个个手持长枪又神情严肃,紧绷着脸不停地扫视四周,似乎在等待些什么。不时有个像是首领的人出来交代几句,但距离很远,凌柒也听不太清。
整个宫门口弥漫着无声的压抑和紧张。
凌柒直觉不对,一把拽过任卿雯躲到宫墙的拐角处,后背紧紧贴上墙边。任卿雯被她拽得一个踉跄,刚要开口询问就被凌柒捂住了嘴。
“别出声。”凌柒压着声音道,目光紧盯着宫门口的方向。任卿雯瞪大眼睛,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只听远处持着长枪的守卫们在低声交谈:
“上神给的时限快到了,都准备好了吗?”
“是!只要有人靠近,不论是谁,立刻拿下关入大牢。”
两人俱是脸色一变。
“你先回去告诉安槿,让她别担心。”凌柒当机立断,“我从后门走,拿了青元剑就出来,说不定还能赶上你。”
又特意叮嘱一句:“先别告诉任何人,包括杨重光和岑西遥,知道吗?”
“这怎么行!”任卿雯死活不肯。
“你跟着我也帮不上忙,我一个人还能速度快些。”凌柒有些无奈,不知道任卿雯在纠结些什么。
“你就带上我吧,我会些奇术,说不定真能派上用场呢!”任卿雯央求着,好像凌柒不同意就要一直胡搅蛮缠下去。
“那也行,你跟着我吧。”
这是凌柒今晚做的第一个错误决定。
两人刚爬上高墙正要往下跳,却见几位仙使早已拿着剑等在墙下。回头一看,墙外守卫高举着长枪,随时准备把她们捅个对穿。
天陌宫的仙使们都和沈天陌一个风格,皮笑肉不笑的,有种阴森的感觉。为首的仙使看着任卿雯鲜艳的红头发,嘴角微微一挑:“还得多亏了这位上仙的头发*,在黑夜里晃来晃去的,不然还真看不清你们在哪儿。”
凌柒、任卿雯:“”
任卿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凌柒一时没想出别的主意,便想看看她打算怎么做。
这是凌柒今晚做的第二个错误决定。
因为任卿雯突然拔高了声音:“我们可是重光宫的人,是天陌上神让我们来取青元剑的,你们怎敢动我!”
这回凌柒连捂住她嘴的机会都没有。
仙使闻言,笑容更深:“很好,看来我们没抓错人。”
“”
牢房里。
见凌柒说完就不再搭理她,任卿雯讪讪地笑了笑:“……师姐别这么冷漠啊。”
她仍不死心,试图挽回一下自己的颜面:“我说我会奇术这是真的,就比如这个墙吧……”
任卿雯伸手敲了敲墙壁,确认了一下:“我就可以穿过去。”
凌柒眉头一挑,并没有开口。
“不信你看!”任卿雯铆足了劲想要证明自己,只见她手心一道金光闪过,直接朝墙面拍去。
凌柒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这种力度这种神力,怕是连墙皮都蹭不掉一块。
却听轰隆一声。
整面墙壁轰然倒塌,一时间碎石飞溅,烟尘四起,牢房内一片狼藉。
沉默蔓延在空气里。
凌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怒火,最后还是没能忍住:“你就是这么穿墙的吗?!”
她还在努力维持着表情,声音却已经破了音。
旁边的任卿雯只能尴尬笑笑:“这个嘛,这个,主要是太久没练了……有些、有些生疏,哈哈。”
当尘烟渐渐散去,眼前的景象也逐渐变得清晰。凌柒望向墙壁另一边的房间,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人坐在隔壁牢房,桌上是精致的四菜一汤,手里还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看起来过得很惬意。
两人四目相对。
“……”
“……”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唯有任卿雯盯着对方手里的茶杯,瞪大眼睛:“怎么都是在坐牢,偏偏你有茶喝?!”
应槐序看了看旁边倒塌的墙壁,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茶杯,最后看向她们,嘴角一抽:“……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
***
重光宫外。
空中的法阵还没有完全成型,安槿依旧分辨不出是什么阵法。她站在阵下,望着被困在其中的芾零帝君,心脏跳得厉害。
向来高贵从容的人,此刻因痛苦而面部扭曲,脊背却仍挺得很直。
安槿咬紧牙关,压下心底的情绪。脑海中有太多未解的疑问,她不知道这阵法究竟有何作用,也不知道芾零帝君为何会被牵扯其中。
但现下时间紧迫,已经容不得她细想。安槿只能深吸几口气放缓心跳,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上神不是在等我吗?现在我来了,您怎么反倒忙起来了?”安槿仰头看着沈天陌,故作镇定。
她的目光轻飘飘扫过头顶未完成的法阵,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女人竟真的停下了手中动作。
半空中的阵法戛然而止,金光被尽数收回。
阵中,芾零帝君仍然被锁链困在原地,但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得以松缓一些。
“好,我不忙了。”
沈天陌收手收得很干脆,含笑转过身来,神情宽容。
“你说吧,我都在这里听着。”
安槿闭了闭眼。
凡人界那草屋里的邪阵痕迹,作为比武大会彩头的青元剑。莫名输给自己的天陌宫弟子,以及师尊这几天的种种反常……于是所有线索在脑中串联成线。
睁开眼,安槿直视着沈天陌,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似乎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过。
“青元剑从头到尾都只是个诱饵,你只是想支开凌师姐,对吗?”
“你知道我会留在这里,你知道她会替我去天陌宫取剑”
半空中的黑衣女子依旧笑看着她,不置可否。
安槿紧紧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从朱雀道主在你天陌宫发现青云帝君的画像开始,到她找到凡人界的温泉……所有都是你计划里的一环,对吗?是你留下傀儡阵的痕迹,故意引她发现画像,然后找过去。”
“或者说……从廖欢收到那封信起,你就已经在计划今天了。”
“为什么?”安槿抬头,只觉得费解,她不明白沈天陌为何如此大费周章,“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应槐序弯下腰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前面的人喊。
终于越了狱的凌柒步伐飞快,追在后面的应槐序和任卿雯气喘吁吁。几人已经把天陌宫地下室大大小小的房间翻了个遍,连墙壁缝隙和地板下面都没放过。
“青元剑啊。”凌柒停下脚步回头,微蹙着眉,似乎不理解应槐序为什么这么问。
“你要青元剑你问我啊!”应槐序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自己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你知道在哪儿?”凌柒目光怀疑。
应槐序翻了个白眼:“好歹我也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看对方仍然不信,她深深吐了一口气,还是说了实话:“刚找到的,不然你以为沈天陌为什么把我困在这里,比武大会也不让我去?”-
重光宫外。
沈天陌眉峰一挑,脸上非但没有被当众戳穿的窘迫慌乱,反而还“啪啪”鼓了两下掌:“不错啊,和我想的一样聪明,真不愧是……我和阿元的女儿。”
她最后几个字只做了口型,没有发出声音。距离太远,安槿也没有看清。
只能看到对方脸上赞许的表情。
“不过你还是漏了一点。”女人又轻笑一声,“已经存在了上万年的兀虚秘境里,怎么会突然出现一朵溯游花呢?”
安槿瞳仁一震。
不等她反应过来,沈天陌抬手一挥,几十幅装裱好的油画突然从天而降。每张画像的边框都散发着刺眼的金光,在坠落的过程中连成一片金色帷幕,像要把她包裹住。
金光太过刺眼,安槿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然后又是轰隆一声。
几十幅画像深深插进地面,连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密不透风,将安槿困在中间。
“这是对你粗心大意的惩罚。”沈天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也该清醒清醒了。”
安槿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好像冥冥中有种无形的力量,将她的视线牢牢锁在那些画像上。无法挣扎,无法转头,无法眨眼。
几十幅画像,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画中的女子依然鲜活,眼眸弯成一轮明月,眉目间都带着暖洋洋的笑意。
安槿突然意识到,她们本来早该见到的。
去柳城的路上,司机曾问她要不要去附近的青元寺看看,可她当时满脑子都是即将开始的大选,根本没放在心上。
后来,大选的主殿里人潮拥挤,里面那幅画像被人群层层围住,她也懒得和那些人挤。
再后来的溯游花幻境,被困在傀儡阵中的女子面容模糊不清,她已经猜出了对方是谁,就也没有走近。
她们原是有很多机会见到的。
仿佛正有人在拿尖锐的钢针刺着她的头骨,撕裂般的头痛找不到出处,疼得安槿双手捂着头,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也嗡嗡作响。
连站立都变得有些困难,她却仍然强撑着身体缓缓走过每一幅画像,每一幅都看得很认真。
几十幅画像,张张都是帝青元。
剧烈的疼痛在脑海中翻涌,有什么东西在不停撕扯着她的神经,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牢笼。
冷汗顺着额头滑落,身体抖得停不下来。
就在这时,画中的女子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很温柔地笑了一下,像是安抚。
隔着漫长的岁月,隔着八百年光阴,隔着生死,有人轻轻在安槿耳边说:
“别怕,阿娘在这儿呢。”
刹那间,安槿只听到天边一声巨响,然后记忆如巨浪般冲破层层迷雾,铺天盖地一般,席卷而来。
第40章 她踮起脚尖,双手环上凌柒的脖颈,直接吻上了她的唇。
“我叫元舜华哦,就是木槿花的那个舜华,你也可以叫我小槿。”
“你要是跟我走,我就把所有的玩具都送给你,我师姐还会做很好吃的小蛋糕!”
“因为……你是我带回家的,我要对你负责啊。”
那上千年的时光曾被牢牢封印在心底,不想却以这种方式被搅成碎片,然后用海啸般不容抗拒的力量涌进她的脑海里。
那些熟悉的身影,那些亲切的声音,一直徘徊不去。
她想起和凌柒初见那天,霞光万道,云海茫茫,第一次见面她就把人拐回了家。
想起阿娘和芾零上神在无忧岛的竹亭中对弈,有人下不过想耍赖,却在芾零上神要笑不笑的眼神中投了降。
想起年幼的瑟瑟曾拽着她的衣角撒娇,凌柒双手抱胸站在一旁。明明已经开始不满了,却硬是装成一副很大度的样子,一句话都不肯说。
想起自己和槐序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打完又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伸出手,将对方一把扶起,肩并肩一起往前走。
然后笑声在空气中回荡。
仿佛有无数根针刺入头颅,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疼痛,整个人都要被撕裂开。
一幕幕短暂的画面从安槿眼前掠过,哭的笑的呐喊的,爱的恨的执着的,都是美好的。
无忧岛上,几只路悬鸟冲着安槿的脸就飞了过来,糊了她一脸羽毛。
树屋边,元溪禾端着刚出炉的烤盘走了出来,上面整齐摆着好几排小蛋糕。
九央宫里,她和凌柒并肩躺在一张床上,不知怎的就滚到了同一边。她搂上对方的脖颈,很自然地枕在她的胸前,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又是一个天明。
那么多美好的东西,那么多想要珍惜的感情,怎么都忘了呢?
几十张画像环绕在她的四周,安槿整个人跪倒在地。她双手捂着脸,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指间溢出,哭得收都收不住。
她又想起曾经掀翻龙宫的快意,惩奸除恶的酣畅。她在万千宠爱中长大,才养成这样爱恨分明的性格,做事风风火火。
她以为自己能救很多人,能洗清世间所有冤屈,能让好人都得到好报。
结果她谁也救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向来淡定从容的母亲,那个永远掌控全局、处事不惊的青元帝君,第一次如此虚弱地跪在傀儡阵中,告诉她:
“不要相信沈天陌。”
然后带着鼓励的笑意,看着自己颤抖着双手举起无极剑,亲手毁了那傀儡阵。
帝青元一直都是笑着的。
哪怕知道这么做的结果是形神俱灭、魂飞魄散,哪怕知道神魂会从此消散于天地间,再没有什么轮回可言。她也始终是笑着的。
而平日里最是娇气,吃不得一点苦的元瑟承受着千刀万剐般的痛苦堕落成魔,理智被吞噬的前一刻,还在挣扎着朝她喊:
“愣着干嘛,赶紧跑啊!跑到凡人界去,跑得越远越好!”
她自以为是地想保护所有人,可当无忧岛血流成河、所有人都在痛苦挣扎时,她正在凡人界做一场八百年的美梦,迟迟不愿醒来。
原来这世上本是没有安槿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应该有。
是凌柒挡在她面前,用自身作为屏障,将八百年前的痛苦和黑暗全部隔绝在外,为她编织了一场名为“安槿”的美梦。
原来我就是元舜华。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只是做了一场梦,一觉醒来却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如果苍天注定要剥夺我的全部,为何又要把最好的给我?
她整个人瘫倒在地,肩膀剧烈颤抖着,头埋在臂弯里。连抬起头的力气也没有。
哭得歇斯底里。
右手攥成拳,狠狠捶在地上,一声声凄厉又无助的哭喊在空气中回荡。
隔着几十幅画像的屏障,尖锐的哭声被周围的所有上神上仙听得一清二楚。
不止何时起,周遭已经陷入了一片死寂。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着时不时传出来的哭声,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又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半空中,沈天陌早已收敛起了笑意。她神情晦涩地看着这一切,眼神意味不明-
周围仿佛黑得彻底,明明她还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光亮,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一片寂静的黑。
似乎所有感官在这一刻都被剥夺干净,她像是被抛进一片虚无中,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模糊不清。
“这就是那些人口中的,魂飞魄散吗?”她有些茫然地想。
可身上剧烈的疼痛分明在提醒着元舜华,告诉她哪有这么好的事,你当然还活着。
心口传来一阵又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心脏像要炸开一样,痛到站不起来。
“小槿!”
呼喊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厚厚的墙,模糊中又带着很多的急切。
而下一秒,黑暗如潮水般突然退去,光线就这么顺着画像的缝隙偷偷溜了进来。散落下的光点均匀地洒在她身上,洒在她周围的浮云上。
元舜华伸出手,那些光点落在她手心里轻盈地跳着,转着圈跳着。
再抬起头,竟是天亮了。
天光瞬间倾泄而来,画像外面,上神上仙们的交谈声再次变得清晰。元舜华忽然觉得浑身一轻,方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竟然也就这么消失了。
“小槿!”
又一声很焦急的呼喊。
是谁在叫她?
元舜华依旧头脑昏沉,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脑子好像都已经停止思考。
她拼命想要回应,可张了张嘴,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一个音都发不出。
这时,外面的呼唤声突然停了。
别别走!
不要、不要就这么放弃我再等一等,很快的,我很快就会来见你的。
她心中有些着急,右手袖子猛地一挥,无数道璀璨的金光如闪电般同时射向周围的所有画像。
先是“咔嚓”一声,好像是木头断裂的声音。
接着又听到“轰”的巨响,挡在她身前的几十幅画像同时开裂,画框直接断成了好几截木块,散落一地。画纸在顷刻间化作了尘沙,洋洋洒洒,同样落在脚下的浮云上。
元舜华倏而一怔,她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掌心。右手掌心上还残留着尚未散尽的金光,于是她才反应过来。
这当然不是属于安槿的神力。
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安槿了。
几十幅画像同时碎裂的巨响惊动了在场所有人。原本喧闹的重光宫门口再一次安静了下来,上千人同时停下交谈,齐齐望了过来。
离得最近的十几位上仙最先看到了元舜华的脸,她们瞳仁一震,所有表情都凝固在脸上,从目瞪口呆变成难以置信。
远处的上仙们也陆续转过头来,不少人在看到那张脸时震惊得连手中的剑都掉在了地上。好在被浮云接住,倒也不显得吵。
上千道视线同时聚集在元舜华身上,整个宫门前鸦雀无声。
这场面一时很是震撼。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倏然破开人群,从众人头顶低空掠过。
“接着!”
凌柒纵身而来,直直将手中的长剑抛向她。
元舜华本能地伸手去接,被这力道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直到握住剑柄,熟悉的触感才让她认了出来。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把剑,甚至算不上漂亮,可她却抓得很紧。
剑鞘是漆竹木鞘,通身黑漆,看起来灵动轻盈,并没有其他工艺。剑柄上缠着青色的绳结,使剑不容易脱手,顶端用鸟篆体刻着“青元”二字,这便是唯一的装饰了。
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把剑,可当周围人看清了那剑柄上的字时,都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
元舜华轻轻抚摸过剑柄上的那两个小字,闭上了眼睛。
她一直到十五岁才有了自己的无极,在那之前,青元剑一直是她的最爱。
母亲出门总不爱带剑,若问起来就是“太重了拿不动”,久而久之,这把剑就成了她的专属玩具。
有段时间,她天天抱着这把剑到处乱跑。
那时的她根本不明白能拔剑出鞘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每次亮剑时,总能把那些意图不轨的散仙们吓得跪地求饶。
渐渐地,上界人人都知道青元帝君突然有了一个女儿。于是很多上仙凑在一起八卦起来:“没听说帝君之前谈过恋爱啊,这孩子哪儿来的?总不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这孩子的另一个母亲会是谁啊?”
最后经过一番讨论后,众人一致同意是芾零上神。
毕竟在那个时候,放眼整个上界,能自由出入无忧岛的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彼时的帝芾零比现在还要孤僻,飞升多年却从来不肯收徒,除了自己的师姐青元帝君外,也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
等她知道这件事时,谣言早已在上界传得沸沸扬扬,连元舜华也学着管她叫“娘”,她就算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铮”的一声,是利剑出鞘。
元舜华手持着青元剑,环视周围一圈。
剑身在天光的反射下映照出她的面容,她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为什么那些上仙都是一副震惊表情。
这张脸陌生又熟悉,她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总有一种不真实感。
其实如果可以让她选,她更喜欢安槿的脸,可爱且有亲和力。相比之下元舜华的脸虽然称得上一声惊艳,却棱角分明,很有攻击性。
不过总归还是自己的东西用着舒服一些。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握着剑柄的手指收紧。她缓缓向前走去,手中的剑垂向地面,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仿佛有聚光灯打在她身上一般,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她移动。
直到她在凌柒面前站定,微微仰起头。
凌柒看向她的眼神永远是温柔的,带着最浓烈最复杂的感情,可这次她的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紧张。
还带着几分惶恐。
元舜华忽然觉得有些难受,心脏像被狠狠揪起一样,酸涩得厉害。
为什么要怕呢?
因为我还是没能让你信任吗……因为即便到了今天,你仍然在隐隐担心着,怕我的全部感情都来源于对过往的一无所知吗?
可我明明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这么爱你了。
她仰着头和凌柒对视,两人都在沉默。
或许是被太多双眼睛注视着,又或许是实在分开太久,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就在凌柒以为她会沉默到底时,元舜华突然问:“可以接吻吗?”
“……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元舜华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问……我可以吻你吗?”
凌柒毫无防备地撞进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熟悉的炽热和执着丝毫不减,此刻还夹杂着很多陌生的东西。
是不加掩饰的侵略、情欲与笃定。
元舜华这次没有再等她的回答。
她踮起脚尖,双手环上凌柒的脖颈,直接吻上了她的唇。
本以为会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可她却撬开了凌柒的唇齿,辗转深入,唇瓣和舌尖都深深浅浅地纠缠在一起。
云海翻涌,雾气缭绕。
台下三千看客,她们在众目睽睽下吻得热烈。【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