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云散高唐水涸湘江3盟心誓反噬至心口……
明雪命火如今只剩下三瓣,做什么都容易疲乏。
心力交瘁地僵持她根本撑不住,敬真无法硬撑,只能先侍奉她安寝。
卸下她的装饰,掖好被角,敬真起身,放下床帷准备熄灯离去。
衣摆上忽然一沉,敬真低头,明雪的手抓住了他的衣带。
“敬真,听话。”
她的头搭在枕上,发丝堆云砌雾,偶有几缕逸兴出来,凌乱地贴在她面颊上,清极生艳。
她的眉眼似蹙非蹙,眼弯里一汪清泉盈盈如月铺洒,敬真看着,不自觉便沉浸其中。
他就势蹲下去,半跪在床榻边缘,“师尊,阿真听话。”
掀开被角,他轻轻托着她的手腕送回被里。
“不要去。”
她吃力地喘息。
敬真忙伸手轻轻拍打她的背,“师尊,不要想那么多,你现在该休息了。”
明雪仍坚持,“既听我的话,便不要去。”
敬真不忍她如此,点头应允,“好,我答应师尊。”
知他一向执拗,明雪不放心,伸出手来指尖凝灵,在他眉心一点。
银紫微光闪烁着,在他眉心凝结成一点圆圆的红痕,“不许擦掉,有这个,我能知道你的去处。”
敬真沉吟低首,叹息一声,“好,我听师尊的。”
关门出殿,殿外月明星稀。
敬真抬手摸了摸那一点红痕,仿佛触摸着初遇的旧日时光。
放下手,他的目光落在手腕上那似有若无的一丝红痕,心里沉甸甸的,难以松下。
契约链,还是得寻法子解了。
*
聆璧翌日而来,说其余几样东西皆已集齐,梦随叶也被九越大人着人送来了。
既已齐备,便可以前往无方山炼药了。
聆璧把几样药材用灵器装了,提醒他:“冰莲催化会损耗你很多,如果在那之前你有事情要处理,最好在催化花开之前就办了。”
敬真便道:“我和师尊绑的还有契约链,这个东西得解了。敢问仙尊可知该如何消解这契约链?”
聆璧不解其意,“人死约消,你有何顾虑?”
“我同师尊绑的是伴生同死契约链,我若死了,契约链会带动她一起死。”
聆璧脑子里忽然划过昆仑殿前敬真拿着碧寒刃往自己心口上猛扎的那一天。
“伴生同死的契约链,我没听说过。当年妖界玄枫双子倒是曾签过契约链,但是衍衍死的时候姒夭并没有跟着死,想必也不是同一类型。”她烦躁起来,“算了,你先别去了,等这件事确定了再说。不然你要是死了,道尊岂不是无故丧命?”
敬真怯怯点头,“劳烦仙尊了。”
回到卧房,敬真徒坐了许久。
当初明月把契约链蛊给他的时候,只是说这东西会让他和明雪绑定,那样的话在危难之际,他可以以此牵制她,从而获得更大的赢面。
敬真忽然捧面。
是啊,他一开始,明明是想要杀了她的。
其实往事他已经不甚记得清,他能想起来的,大约也就是他一百来岁时候的事。
那时候他被明月安置在一个洞府里,说是洞府,实则也不过是个野生的石头洞子。里面一张石床一个石凳,再有就是一张破絮被子,寒冬时节勉强抵挡呼啸的寒霜。
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事来,他深深抽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如果,如果当初他被冻死在那个野石洞子里,如果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她,是不是她就不会……
“那是你师伯和我的恩怨,非一时一事,不是你能插手得了的。”
明雪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手放下,敬真静静闭上了眼。
是了,是他想得简单了。
师伯是记仇的人,她不会因为缺少一个趁手的工具就选择放弃的,没有他敬真,也许会有李真赵真刘真。可若是那一,他又如何保证那些李真赵真刘真会像他一样转而护着她呢?
可是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坏。
如果是别人,如果是一个好人,师尊她是不是会——
敬真心里猛然一紧,被人紧紧钳住咽喉一般难以呼吸。
如果不是他,如果是别人来接近她……不,不,他不能想。
他没办法接受。
就让他来,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哪怕他因此就死了,他好歹……也占过她弟子的名份是不是?他好歹,也不算是一个与她没有半丝关系的无关人等是不是?
也许是命定如此,叫他来到她身边,叫他能有机会,护一护她。
不要再多想了,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只是,
了结了明月师伯和朱塵之后,他该怎么办?
他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的能力能到哪里。所以他在顾虑,顾虑自己身死之后她该怎么办。所以他在不舍,唯余的一点时光,他一丝一毫都不想浪费。
昆仑殿里烛光幽微,昏昏沉沉。
明雪睡觉不喜全黑,一盏豆大的明珠灯搁在床边,影影绰绰间,她觉得放心。
寂静深沉的夜里,窗外的雪也飘得累了,风声消歇。
长久闭目的明雪缓缓抬起了眼皮,双目呆滞地望向珠帐的顶层。
帘帷外那颗静静低伏的头颅,无意坠落进帐子的半截鲜红发带。
明雪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将自己沉静地埋进无声的夜里。
清晨初起,因长久难眠,明雪有些恍惚。
看向窗台,早觉得时常摆着的一盏海棠花如今变得更多更大了一些。她走过去,要亲手摸一摸,已确定自己不是眼花。
然而走到窗台边,却摸了个空。
她愕然怔忪,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定睛看来,却不见了那盏海棠花。
看错了?
还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门上“吱呀”一声,那声音却如穿进深海一般,远远地隔着一层厚膜。
“道尊?”
“道尊!”
厉鸟乍然嘶鸣,金戈裂帛,明雪的眼睛一瞬聚焦。
意识到自己怎么了,明雪身形不稳,瘦弱的手掌撑在窗台下的木柜上,才堪堪站住了身子。
聆璧放下手中东西走来,眉心紧蹙,“怎么了?”
明雪翻开袖口,不见痕迹,又扯开衣襟,待见得一丝鲜红如血的藤蔓从皮底慢慢爬上来,在肩胛上刻出不可忽视的一道痕来,她脸色煞白。
聆璧掩口,抽一口冷气,“是,盟心誓?”
绷着头低看使她头脑眩晕,明雪从桌边扯了个镜子,定定地看着那条红痕。
她的手指难以置信地抚上去,用了数次法灵都无法消退,方明白过来为何自与林观渡那场婚事之后盟心誓就再无反应。
原来不是没有反应,它只是在积蓄。
强自笑一笑,明雪放下镜子,向聆璧问,“这么早来找我,有事吗?”
现如今还管什么事?聆璧扶着她坐下,“盟心誓已经反噬到这里,你为何不与我们说?”
明雪笑笑,“你看我像是早知道的样子吗?”
“你也未免太不关心自己!”
聆璧轻斥一声,到底也不好多责怪她。取出药来放在桌上,她督促:“先把这吃了。”
“我还没洗漱呢。”
聆璧不管,“这是新增的晨药,一起便要喝的,不用管那么多。”
明雪颓了神色,乖乖接下,仰脖喝尽。
放下药碗,她问:“你来找我有何事?”
聆璧将碗收了,把窗子打开,换进来一些新鲜空气。“没事儿,就是来给你送药的。”
“送药送饭都是俞俞,长门大殿里事务繁多,若无事,你不会前来。”
聆璧反问,“我关心你还不能了?”
明雪笑笑,“当然可以。”
低了低眉眼,她没再问下去。
窗外窸窣一阵声响,明雪抬眸望去,是敬真捧了新鲜一丛海棠花走来。
聆璧自然也看见,便道,“这几日你好好休息,有事交代给敬真就好。”她宽慰着:“如果真的有我处理不了事,我不可能不告诉你的。放心。”
明雪便点点头,暂时选择先当一个无所事事的废人。
走出昆仑殿,敬真遥遥在廊下定住,向聆璧点头致意。而聆璧不理,大步离去。
沉默一瞬,敬真扬起笑容,向明雪走去。
*
站在太浮宫门外,聆璧仰头仔细看了一眼那三个烫金大字。
八百年前,前任明帝觉得元辰此人每日游手好闲八卦不停,简直把三界六合的鸡毛蒜皮当成顶顶要紧,实在是太荒谬。然而元辰此人生性如此,管教几次不见成效后,前任明帝憾恨不已,气得给他赐了“太浮”二字,着实让元辰受了好一通嘲笑。
如今聆璧站在这匾下,不免心内唏嘘一番。然而她心底难免也悬,万一元辰也不知道,她就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叩响殿门不过须臾,小仙师便匆匆赶来开了门,恭谨问声好,规规矩矩地把聆璧请了进去。
约摸半盏茶功夫,元辰信步而来,面上虽仍笑着,却比之往日更多了几分端庄肃穆。聆璧不由得想,若是先明帝见到这般的元辰,会欣慰一些吗?
坐下来,元辰伸手,“远道而来,茶水不佳,请莫嫌弃。”
飞速瞄了一眼元辰空荡荡的右臂,聆璧含笑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客气了。”
饮茶间眼波低回,聆璧想定,落杯便单刀直入:“元辰,请教你一事,你可知伴生同死契约链?”
元辰微怔,似是在沉思,“伴生同死的契约链吗?”
“是,我想问如何能消解得了这契约链,最好是能完全保住另一方的解法。”聆璧期冀的眼眸凝望着元辰,“你可有法子?”
元辰独剩的那只手搭在茶桌上,轻轻叩击着。
良久,沉缓的声音响起,
“有倒是有,只是,另一方,要拿命来赔。”
第112章 云散高唐水涸湘江4准备消解契约链……
拿命吗?
可是敬真的命,要留着催化冰莲啊。
就算冰莲没有即刻就要了他的命,他也要替明雪去寻明月了结的。
他就一条命,如今要怎么掰成三瓣来用?
元辰见她迟疑,便问,“你说的契约链,是明雪和她那个叫敬真的弟子绑的吧?”
聆璧叹息一声,“瞒不过你,正是。”
“我听说这件事了,如今天界人人都在传明雪荒淫无道,和自己的弟子乱/伦,坏了规矩。”
聆璧脸色僵硬,“这事就不必向我说了。”
“你要知道。”元辰看向她,“想必你此来见我,明雪她并不知晓。你是想偷偷寻了这法子,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解了那契约链吗?”
聆璧不语,元辰便知他说对了,“可是聆璧,这事你得叫她知道。因为你不知道她如今是如何想的,你不知道她如今如何看待自己的这番处境。若贸然行事,你以为凭明雪的性子,她会乖乖受你安排吗?”
脸色低沉,聆璧道:“那也没办法,事到如今,很多事已经不是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的了。”
元辰道:“那是明雪,不是往常你面对的随意几句就能敷衍了事的人。”
元辰的话聆璧怎能不知,“由着她?由着她去送死吗?”聆璧憾恨无奈,“你可知她事到如今仍旧想着要保住敬真?她仍想着要以自己的死去平息所有事情!自从昆仑墟上出事至今,她心里一直秉着的都是这样的念头,若真由着她——”
聆璧说不下去,元辰亦默然无话。
聆璧没法子接受拿一个敬真换一个明雪,其他人也不愿意。
元辰久久开口,“明帝已经让有蒲准备着了,但是风绫的意思是,能全保下是最好的。”
聆璧抬手止住,“我向你直说无妨,我只要明雪好好的,敬真死千次百次,我不在乎。我只要明雪好好活着。”
元辰怔怔,叹息一道,“可现在问题是,敬真他又要解盟心誓
,又要替明雪寻仇。他自己本身也不是个全乎人儿,他一条命,如何拿来补了东墙又补西墙呢?”
殿下一时静寂,聆璧沉眸,下定了决心一般:“去澄溟海,把他诞源取来,当成一条命来用。”
元辰难以置信,“你竟——要他死得彻底?一丝活路都不给他留?”
“既然要死,为何不死得彻底?他若不能拿命救好明雪,留着那一丝命源又有何用处?”
元辰喃喃,偏过头去,“这种事情,你还是要跟他讲明才好。”
“他会知道。”聆璧道,“我也不是瞒人之人。”
“他若不愿呢?”
抬眼,聆璧一字一句,“他会愿意。”
*
近来这些日子,敬真能感受到聆璧态度的变化。
她似乎在放纵他,允准他做一切之前她觉得他不该对明雪做的事。包括夜晚偷偷偎在明雪床边,包括侍奉明雪时下意识的亲昵动作。她视而不见,她不闻不问。
敬真心底也能明白,大概,自己真的要死了。
一霎时,不舍的酸涩涌上鼻尖心头,他眼底里如地涌泉一般不可抑制地冒出莹亮的液体来。可偏偏又是在明雪身边,他不愿叫她知道,只借口他事,转身去偷偷抹眼泪儿。
纵然明雪再迟钝,也意识到聆璧和敬真二人的态度不对。
敬真说茶凉了要去换一壶,脚步快却沉闷地径直走开。明雪掉头看向掰花牌玩的俞俞,问:“乖俞俞,你聆璧姨姨最近在干什么呢?”
俞俞不明所以,略一回忆,“聆璧仙尊在处理长门大殿上传来的事务啊。”
“她这几日有没有出门,或是去见什么人?”
聆璧早先就跟俞俞打过预防针,万一明雪问及了相关之事,万不可轻易言说。
放下手中的花牌,俞俞仰着小脸说:“没有呀,聆璧仙尊忙都要忙不过来了,怎么会有闲工夫出门呢?”
明雪哦了一声,不在意般提及:“这样啊,那原来是我眼花了。”
俞俞下意识问,“怎么了,道尊你看见什么了?”
“前些日子我在试剑台上,恍惚间看见聆璧外出归来时,身上染了太浮宫人的气息。我还以为是盟心誓反噬得太过,我眼花了呢。”
“啊?不对啊,聆璧仙尊去找元辰大人那天大人一直躺在床上——”
俞俞说着,忽然猛的一捂嘴,惊恐地看向明雪。
“大人!你怎么能套我的话!”
明雪低低一笑,笑意却意外浅淡,“俞俞,你们合力瞒我,这也是不应该的。”
俞俞不敢再在这里待,她生怕明雪一蹙眉一撇嘴自己就缴械投降了。她飞快地朝外窜,明雪伸手去抓,竟也没抓得住她的一片衣角。
敬真换茶回来,刚开门就见俞俞小旋风一样刮了出去,险些没将他手中的茶壶刮倒。
站在门口,敬真怔怔地望向俞俞离开的背影,转回来向明雪问:“师尊,俞俞她这是……”
明雪轻叹,“敬真,聆璧在瞒着我做什么?俞俞她不肯跟我说,你来说。”
敬真身子一僵,手上的茶壶“啪啦”一声摔在地上,溅起狼狈不堪的一滩狼藉。
敬真慌忙蹲下去,胡乱地用手扒拉,“师尊,吓到师尊了,我这就收拾收拾了这里!”
他匆忙把一地碎瓷片子和水渍收了,急急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明雪怔怔,眉眼低垂,明白了过来。
先前聆璧说敬真在找药,可是却没明确跟她说到底找的是什么药。如今这般情形,她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随手拿过了刚刚俞俞玩的花牌,她慢吞吞地一一翻看,看完了,眉眼间飞快地闪过一丝痛苦的微蹙。
*
把所需的事务都弄清楚明白后,聆璧去找了元辰,最后确定一次。
元辰看着她,妥协地叹息一声,“消解契约链的底层逻辑是身死约销,伴生同死契约链比普通契约链会更多一层对受约者的拘束,若要一方全然无恙,便需得赔上一倍于前者的命数。”元辰定定,“也就是说,既然伴生同死契约链要的是两个人的命,那便交出两条命便好了。”
聆璧手中托举,一颗流光溢彩的珠子在她手心中浮现,“敬真的诞源已经取来,你保证,把这个砸进去,明雪便不会再受到契约链的反噬?”
元辰点头,“敬真的诞源顶替了明雪的命,自然不会再反噬到她身上。”
聆璧最后再确认一次,“若无误,我便要让敬真带着冰莲前去无方山了。”
元辰迟疑一瞬,“风绫大人已经在找杜明珠和元一散了,你当真不再等一等了?”
得到答案,聆璧起身,“杜明珠和元一散只能救下一次,可明雪如今要面对的是不止一次的伤痛。”
“可是聆璧……”
念及元辰到底是帮了她,聆璧耐心地等待他把话说完。
元辰长长凝滞着语声,待到聆璧耐心快耗尽了,他才幽幽说道:“可是聆璧,倘若明雪真如传言所说偏爱极了敬真,那她就算是侥幸活了下来,她要如何度过,往后的千百万个日日夜夜?”
此话入耳,聆璧不由得想起风绫。
自那个少年帝王离开后,听闻她这些年,一直过得不好。
息女殿的平静安稳,每一个平淡似水的日子,都只是粉饰出来的太平,都只是火焰燃尽后被风吹散的余烬。
她记得风绫那双眼,苍凉,沉寂。比昆仑墟上不停的雪花,还要冷上三分。
明雪会变成那样吗?
聆璧心里一狠,背过身去,“明雪不需要那所谓的爱情。”
她执拗与此,元辰再劝不得,送聆璧离开时,他只最后问了一句:“敬真那孩子,他知晓此事的后果吗?”
聆璧扯唇,“他求之不得。”
聆璧的身影渐行渐远,元辰站在“太浮宫”三个大字下久久不能动身。
腾云石上的风一缕缕飞散,天际的彩霞被风带割成片片流云,夕阳余晖斜斜漏过来,静静落在了元辰的肩上。
他恍然大悟似的,梦醒一般摇了摇头,转身朝息女殿走去。
*
东西交托给敬真后,聆璧便没再出现在他面前过。除了殷翎殷秀会定时过来提醒他三月剩余时日不多外,似乎聆璧已经不记得昆仑墟上还有敬真这一号人。
直到三月将尽,敬真于星稀月明之际长长跪在明雪殿门口,聆璧的身影才悄悄在转角处现了一角。
少年一身红衣,一如初见之时,若细细看了,也能发现不同于旧时之处。
他的头发长长了,他的脸庞成熟了。他的眼睛,如死灰中的一点残火,明明悲凉,却存着似乎是爱的希望。
他伏首跪在殿门口,静默无声。
殿内稀疏的光亮如漏一般爬出来几丝,他们都知道,那是明雪留的照夜明珠。
她睡了,睡得很沉。
这是好事。
敬真缓缓起身,手指抚上昏沉沉的窗棂,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透出细微光亮的明荆窗纸。仿佛能透过那层纸,穿过层层珠帘,道道帘帷,看到那静眠于素白之后的女子容颜一般。
远山之外渺远一声鸡啼,是人界的启明者。
敬真深深闭眼,手指扣上那窗棂的雕花镂空,挣扎着,把头别开。
聆璧再看不下去,背过身,手中那一缕催促的风,到底是没能放出去。
苍山负雪,风声不绝,敬真最后再看幽暗昏沉的窗户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第113章 云散高唐水涸湘江5敬真赴死,明雪察……
不知是聆璧跟悬弥打过了招呼,还是悬弥自己知道了敬真在其中遭受的,这一趟敬真来送药,竟罕见地没遭悬弥骂。
把药一样一样拿出来后,敬真将需要催化的冰莲先放在一边,又缓缓掏出了一朵未开的冰莲和十二枚冰果。
“我找俞俞问了,这是师尊曾欠下的冰莲和冰果,如今拿来也一并交给山主。”敬真抱歉道,“只是山主,很抱歉,我恐怕没办法催化这一朵冰莲了。请山主见谅,也请山主,以后不
要再去找我师尊催化冰莲了,好不好?”
悬弥五官扭曲得乱飞,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命人将东西收了,她一边把梦随叶等收起,一边道:“你不是当代道尊,催化冰莲暂时用不着你的命火。但是一旦花开,你的命也就被这花要走了。你确定吗?”
敬真点头,“听山主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悬弥拧眉,“你放心什么?”
“山主不知,我的命火残缺,本不能再被修补。可我师尊为了救我,把自己的命火移了给我,我这才能有如今的六瓣命火。既然催化冰莲果真用不到我的命火,那我就能放心地把命火择出来,还给我师尊了。”
悬弥:“……”
搞不懂,真的搞不懂。一群疯子吧,正常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无语完了,悬弥啧了一声,“早年我就跟她说过命火不可补,她不信邪。你现如今也是,真是够了。真当命火是移来移去玩的啊?”
敬真苦笑,“实在是,迫不得已。”
悬弥撇嘴,不再接话。
敬真低眉,“山主,敬真想求山主一事。”
悬弥不抬头,“找我办事的,都是有代价的。”
敬真把自己从头到尾想了遍,嗫嚅了半天,也没能说出自己能提供给悬弥什么。
悬弥细细分拣了梦随叶白染梅心,再抬头,看见窘迫少年,无语地撇了撇嘴,“真不知道你这两百多年怎么活的,竟连一点资财都没能攒下吗?”
敬真窘得脸红。
悬弥翻了个白眼,“算了,回头我找明雪要去。”
敬真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悬弥把东西收整起来,命五师姐去开一方静室:“他在静室里催化冰莲的时候你在外面护法,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了他。”
五师姐恭谨应下,“那我找十二师弟来帮我一起。”
悬弥不管这些,忽想起一件事,转身叮嘱敬真:“你既要拿冰莲的命去救他人的命,那冰莲自然要你的命。但冰莲催化之后,你不会立刻就死,索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有五日的时间苟延残喘。”
敬真点头,“我知道了,谢过悬弥山主。”
进静室之前,敬真沉吟一瞬,眉眼低低,若有所思。瞬息之后,他向身旁跟着的五师姐和十二师弟轻轻一笑,道了声谢,抬足大步走进静室。
*
澄溟海的风呼啸,趁着海里自下而上衍发出来的无尽寒意,只让人觉得刺骨寒凉。
敬真独坐在小潭之畔,双目无神,神飞天外。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明雪,就在这小小的一方岛屿上。
她在这小岛上允诺他会带他去昆仑墟,她在这小岛上教会他第一个术法。
沉缓地拖动双指,敬真闭目凝思,口中默默念了几个字。
移身术。
一霎银蓝光亮闪过,敬真的身子晃了晃,一头栽进了水里。
没力气了。
催化冰莲之后,他把自己那六瓣命火择了五瓣出来留给明雪,自己只剩下一瓣撑着。
只剩下一瓣命火的这两日,他才切身体会到明雪的苦痛。
力气流失得太快了,快到,他刚吸收起来的天地灵气还没来得及转化,就已经消耗殆尽。他不敢想,曾经被称作三界六合最强者的明雪,只剩三瓣命火的那些日子,是如何度过的。
她要如何劝慰自己,要如何开解自己?她曾经可是……那样明亮耀眼的存在。
可那时,却连正常度日都难以做到。
沉入水中,敬真静静闭眼,任凭冰冷的潭水淹没自己。
是他带给她的这些磨难,是他带给她的这些噩梦,是他,将她拖入无尽深渊。
所以,如今他落到如此境地,实在是,罪有应得。
只是,
敬真抬起眼皮,从水底里望向澄澈明净的天空。玻璃似的天空在水波的晃动下似是流动不止,伴着敬真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
他的手抚上自己的心口,脚下一蹬,朝上游去。
只是,他不能就此沉沦,他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多多补充法灵——不然,怎么能有机会对抗得过明月师伯和朱塵呢?
他本身就比她们弱得多,若是任凭自己这样如一滩烂泥塌下去,岂不是在给师尊留下后顾之忧?
明雪向明月定的地方是无渡海,敬真那次看见了。
他不知道悬弥什么时候能把药炼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明雪能恢复,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多多积攒力量,以期能阻拦住明月和朱塵。最好,能拼了这烂如漏筛的身子,与她们同归于尽。
抓着乱石爬上岸,敬真瘫在水岸石边,深长喘息之后,坐起来,静静吸纳。
*
明雪恍惚间睁开眼,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仿佛置身业火红莲,又仿佛跌入须弥寒潭。她分不清,只是觉得周身绕着一圈又一圈的云雾,将她托举,让她飞腾。一霎时升空入云霄之顶,转眼间又极速向下沉沦,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次,如噩梦一般难以挣脱。
帘帷外窸窣的声音一阵,明雪不及反应,便见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过来撩开了帘子。
明雪转头,正撞见俞俞意外而惊喜的笑脸:“大人醒了!”
俞俞麻利地把帘帷挂上,蹲在明雪床边一刻不停地问:“大人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累有没有觉得渴有没有觉得饿?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你的身子酸不酸,累不累?大人,你睡了好久了,可真叫人害怕!”
明雪按按脑袋,“怎么?我睡了很久了吗?”
俞俞欢喜得过了头,脱口而出,“嗯!自从悬弥山主把药喂给大人,大人就已经睡了三天了呢!大人之前再虚弱都没有睡过那么久,真是让人担心!”
明雪按揉脑袋的手一顿,“悬弥?喂我药?”
她心底里忽然觉出不对来,“敬真已经把药都找齐了吗?悬弥什么时候炼好药来的?怎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俞俞恍然记起这几日的一切都是瞒着明雪进行的,不由得心虚了起来,“啊……大人身体虚弱,有些事,记不得也是正常的……”
越说,明雪的脸色越发沉重,俞俞的声音越越发虚。
明雪严肃的眉眼间带了薄怒,“俞俞!说实话!”
俞俞被吓得眼泪汪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不是我不说,是这件事情它真的不能叫大人知道啊!”
明雪脑中电光一闪,瞬间明白了过来。她起身,奔走几步到梳妆镜台前,扒开衣襟,果然见前些日子还在匀速生长的莲花如今如死了一般停息。认真看了,她转过身来,惊觉这几步路自己走来实在是精气神十足,浑然不似前些天三两步就气喘微微的模样。
在俞俞惊惧的目光中,她掌心凝灵,覆在自己心口,拉出来自己的命火。
明雪寂然怔愣当地。
八瓣命火鲜活跃动,灼灼生热,稳健如她自己原本便生长出来的一般。
可是她知道,自己早已只剩了三瓣命火。
她也知道,命火是不可能被修补的。
“敬真呢?”
低微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俞俞的头越发低垂,不敢回话。
“俞俞,你要我自己去找去问吗?”
这声音虽轻,可落在俞俞耳中,却如千万钧重。
小鱼妖低垂头颅不肯言语,明雪心累,也不愿再逼问她。她伸出手腕,本欲以契约链来寻觅敬真踪迹。可一抬手,左手手腕上那熟悉的鲜红丝痕却消失不见。
明雪心里狠狠一宕。
连契约链都消了,敬真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惊怒之际,明雪恍惚记起自己曾在敬真眉心留了一点红痕用以追踪。如今事到如此,她万分庆幸还留了这一手。
指尖银紫微光闪烁,一丝光线从她身前飞出。明雪见这光线只在此地盘旋并无逸出之意,心中狠狠松了一口气——这说明敬真还在昆仑墟,他没走远。
待要跟随这光线寻去,却见这一点银紫光线乍然转了个弯,直直朝着俞俞奔去!
明雪惊怔当地,茫然不解。
那一点银紫光线绕在俞俞身旁,形成一个小小的光圈,盘旋瞬息,化作一点尘光钻入了俞俞眉心。
俞俞原本光洁的额上,赫然一点红痕显现。
那是她凝在敬真身上的法灵,不可能会混淆气息被挪到俞俞身上,如今这样,只有一个解释……
明雪脚下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俞俞知此事再藏不住,跪在地上顿首再顿首,“大人!大人请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大人刚吃了药醒来,如今还需要好生休养啊!”
明雪苦笑不已,“好生休养?俞俞,你再不说,是要逼我对你动手吗?”
俞俞磕头的动作一顿,然而又继续不停。
明雪无奈,只能转身,“你不同我说,我也知道。敬真他去寻明月了是吧,我去找明月就是。”
俞俞连
滚带爬从地上扑过来,紧紧抱住明雪的腿,“大人!敬真这么做就是不要让大人你再去犯险的!就算是为了敬真,大人你也不能再去找明月仙尊了啊!”
明雪扶着门框,被她抱住一只腿,不忍拖动,“敬真他,都做了什么?”
她最后再问一遍,“你若还不肯说,我便再不能忍你。”
俞俞只能紧紧搂着她的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我说,我说就是了嘛……”
“敬真,敬真他去找了药,交给悬弥山主,求悬弥山主炼好药后送来喂大人服下。聆璧仙尊知道大人若是知道这是敬真找的药炼就的,必然不肯吃。于是聆璧仙尊就让我在大人的膳食中下了点东西,叫大人昏睡了整整一日,好把药服下。悬弥山主还带来了五瓣命火,也趁着大人昏睡,一并补给大人了。敬真离开之前找到,拜托我以后陪在大人身边,他就把自己的神骨抽出来换给我了。大人,我说了,大人不要走了好不好?”
明雪细细听着,身上满满就浸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问:“为何我听说是敬真找的药就不肯吃?聆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忧?”明雪脑子里猛然划过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敬真他都找了……什么药?”
“梦随叶,白染梅心,怨女泪,水珊瑚……”抽噎着,俞俞不敢再说。可明雪明显已经意识到了,一双眼紧紧盯着她,她只能把“昆仑墟冰莲”五个字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冰莲被说出后,俞俞明显感受到明雪的身子狠狠抖了一下。
“……他知不知道,若非当代道尊,催化冰莲,会身死魂消?”
头顶传来惊颤的声音,俞俞不敢抬头,只是一味抱紧了明雪的腿,“大人,敬真既然这样做了,他肯定是知道的!大人就不要再担忧了!”
不用再说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盟心誓是敬真找的药止的,契约链也是由他消解的,悬弥带来的那五瓣命火,想必也是他割舍出来的。他都已经把神骨抽出来换给俞俞了,他分明是,已经做好了要死的准备。
明雪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想起那个寂静的夜晚,敬真把头埋在她腿弯里,求她答允他,让他前去了结这些恩怨。
她寂然一笑,眼角里却滚落下去一颗温热的液体。
这孩子啊,真是,逞什么强呢。
“聆璧呢?”
头顶的声音清静而轻飘飘的,俞俞听见,慌忙抬头,“大人,聆璧仙尊昨日被息女殿中请去,至今未回。”
明雪轻轻点头。
也是了,倘若聆璧在,此刻她面对的,也不会是俞俞了。
她闭闭眼,借着湿润的水意滋润了酸涩的眼眶。扶起俞俞,她嘱咐,“你去一趟长门大殿,这两日应该有我的书信,你帮我拿来。”
俞俞不肯去,“大人,你叫一下殷翎或者殷秀吧,聆璧仙尊告诉我不能离开你一步的。”
也罢。
她转身,看向内殿的书案,“你去把我书案上的书信稿子拿来。”
俞俞嗯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盯着明雪,慢悠悠地把那一沓书信稿子拿了来。
明雪只笑一笑,并不多话。
书信稿子拿到手里,明雪伸手裁了一截,指尖银紫光芒如火一般将那书信稿燃了。在俞俞的低呼声中,那半截书信稿,只剩下一半。
这是昆仑墟独有的书信纸,取自昆仑墟后山的万年寒雪浸养出来的雪松。这纸有个特性,同一张大纸裁下来的有同体一心的灵性。明雪朝明月寄出的信纸和如今燃了的信纸本自一体,如今明雪燃了未能烧尽,那便说明明月手中那封信依旧完好。
——按照明月的性子,她若是把信看完了,那这信是不可能完好无损的。
明雪沉吟一瞬,只怕这信现如今在楼沉庚手里,还没有给明月看。
那这事就棘手起来,若是如此,她就无法断定敬真是不是去了无渡海等着明月和朱塵。
转念一想,又何必非要知道此战在何处?既然现如今还未有战,那就还有找到敬真把他带回来的机会。天下能容得了神仙打架的地方又有几处,大不了一方方找寻过去也就是了。
把剩下的书信稿子交回给俞俞手中,她道:“你先放回去,我有事要跟你——”
俞俞接过了东西,正听着,忽见明雪神色巨变,捂着心口“咣当”一声倒在门框上!
“大人!”
俞俞慌忙丢了手中的东西,扑过去扶住明雪。“大人你怎么了!”
好疼。
好疼,好疼,好疼……
怎么会这么疼?
心口上猛然袭来的一阵剧痛,比被人生生剜掉心尖还要狠烈。明雪额上迅速滚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整个人都莫名地虚浮了起来。
她脑里疯狂思考,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这样——
是敬真!
她的眼一霎明亮起来,等不及脑子做出反应,指尖已经凝聚法灵,带着她的身体朝着感应到的方向飞速消泯。
俞俞手上蓦然一空,重心不稳,整个儿扑在了门扇上。
扶着门,她怔怔然看向自己手心中残留的一点银紫微光,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大人!”
小鱼妖尖叫一声,顾不得许多,扭身循着明雪的踪迹追了出去。
*
无渡海上风一直很大,因无渡海连接着彼泽,彼泽里终年不穷的风便时不时会吹到无渡海上。
朱塵手上绕着一缕风,像是玩一条活的丝带一般,冷眼看着被明月控在手中的红衣少年。
“你的碎万沙是我教你的,你怎么敢拿碎万沙来对付我?”明月冷脸挑眉,“真是养不熟的狗,如今竟要用我给你长出的牙来咬我一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朱塵似是听不下去一般,“不正是你教他的忘恩负义吗,不然,他若是铭记师恩,就不能顺你意折辱明雪了啊。”
明月鄙夷一笑,“拉倒吧,你看他哪点顺着我的意了。折辱她?她如今不过是受了些闲言碎语而已,又能有什么伤痛?”冷哼一声,明月恨恨道,“倒是这个狗崽子,竟敢联合聆璧反水,害得我和沉庚双双受伤!”
手上狠狠一攥,那一团红影中惨白的小脸就更白弱了几分。
许是命迹已近乎绝,明月如今手上再施加力度,也不见敬真他呻吟出声。红衣少年如一只破败了的布娃娃,悬在半空中,歪耷着头,紧闭双眼,没有半分活人气儿。
朱塵啧啧称奇,“他如今都快成个废物的人了,怎么还有心思来找我们了结的?真不怕大风闪了腰啊?”
明月嗤笑,“要不说明雪她比我会调/教人呢?”
这话只有明月跟她和,颇无聊。朱塵想了想,叫明月手上轻一点,“你别把他搞死了,那多没意思。”
而后伸手,一道风带缠绕在敬真身上,凉津津的触感将他从无尽的深渊中拉了出来。
看到敬真睁开眼,朱塵满意地笑,“老跟你说话有什么意思,喂,敬真,你也来跟我聊聊天啊。”
明月撇眉,“你跟他有什么好讲的?你不是说你只找明雪吗?”
朱塵走近敬真,半是戏谑半是冷漠地抬起眼皮,“我这不是正要跟他说一说明雪嘛。”转眸,她问,“小孩,我问你,当年杀银珏,可是明雪授意你做的?”
明月微挑眼皮。
敬真的意识被那缕风带强迫提起,他的眼皮被那缕风挑起,被迫看向朱塵的方向。
似是辨识得费力,也许是回忆当初有些难,敬真久久才开口,声音却如破絮一般低微沙哑。
“银珏他,肆意残害边海百姓,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朱塵的眉,瞬息压下。
敬真还在说,“他和玄灵海龙,毁了一整个村子……又要掳走秦窈窈,和杜韶辰,他何处无错?哪怕我不杀他,也会有……天理……杀他。”
他说得费力,气喘吁吁。
可字句阴冷,冰得朱塵眼底生寒。
转身,瞥眼,朱塵冷冷一声,
“既如此,那你这天理,便给他陪葬吧。”
第114章 云散高唐水涸湘江6无渡海终战
赤阳大刀横劈而下,明月本想阻拦一二,转念一想,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与此同时,她又掌心轻攥,防止敬真能乍然迸发出莫名其妙的力量来逃脱这一刀。
刀刃飞速下压,敬真缓缓闭上眼睛。
剑气如狂风过境,他想,这样痛快一死,倒也无妨。
只是唯有一事,他难免要挂怀牵肠。
师尊。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那一片恣肆如水的绿,一如以往无数个被她护在身后的日子,铺天盖地的绿里,还夹着一丝一缕细微悠长的松雪凉气。
师尊。
他唇角蠕动,无声地叫她。
真好,原来神仙死的时候,是能看到想见的人的。
明雪。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明雪,明雪。
他嘴角噙了一丝细微悠长的笑意,在越发朦胧不清的视线中,一字一字地,默念她的名字。似乎只要这样,下辈子,就能再记得她,再遇见她。
意识如投石入海,敬真的身子如柔软的丝带拦腰弯垂。
风声横肆,一只手,从他腰间穿过。
指尖腕上,一抹清浅的绿意,在凝滞的风中荡漾出曲折的波浪。
“接住他。”
明雪右手驭剑格挡,左手将敬真甩向后去。人刚脱手,她便两手抓住剑柄,一刹那,巨大的灵力自剑柄上震荡开来。翻身横劈,寒光一点纵横而来,单薄的轻絮硬生生将朱塵手中的赤阳大刀撞了出去!
俞俞紧跟其后,见一团红迎面甩来,她双手前伸,直在地上转了两个圈才化去了那霸道的力,稳稳在地上站住。
她焦急地看着明雪,慌乱间只顾得分一点点注意力给怀中的敬真。然而她这疾速瞥过的一眼,却如扎了根一般,生生将她唬得怔在了当地。
刚刚……她看见了什么?
俞俞难以置信地拧转脖颈,颤抖的眼落在手上的敬真身上,几乎要炸裂。
敬真、敬真他
——在消散?!
“敬真!敬真!!”
小鱼妖慌了,顾不得那边明雪以一人之力对战明月朱塵二人,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
敬真的身子一半倒在她怀里,一半摔在地上。她圈着敬真,双手死命地去抓去抱,却只见得一缕缕银蓝的光尘从她掌心指缝中溜走。
不过是哭喊两声的时间里,敬真的一条胳膊,就已经没了。
俞俞哭喊着凝灵把四散飞逸的光尘笼罩起来,可是她力弱,凝出的罩子刚装了敬真一只胳膊的光尘,就隐隐有要碎裂的迹象。
俞俞脑子混沌空白,不知该怎么办,慌张到扯着自己的裙子包住敬真的身子,希冀那薄薄一片不料能拦得住他身子的消散。
“大人!大人你快来……你快来救救敬真!”
俞俞涕泪横流,不敢松手,怕罩子散了,不敢乱动,怕敬真消散得更快。可她更不敢什么都不做,怕等明雪一回头,敬真连一丝一毫也不剩下。
她扭着脖子,只能向唯一的靠山求救。
明雪猛然袭来,用的力又是实打实,朱塵未设防之下被重重一击,呕出一口血来。明月见状,手上对敬真的控制立刻转移到明雪身上。
然而明雪和她毕竟同宗同源,碎万沙作用到明雪身上的同时,悬山崩也被作用到明月身上。二人瞬间陷入僵持之中,彼此都不能动弹一步。
轻絮脱手而出,连连逼退朱塵。
明月恼得牙痒痒,只恨此趟前来没有喊上楼沉庚。
正巧这时听见俞俞的哭喊,明月扯唇一笑,“好师妹,你那个宝贝弟子要死了,你不去救救他吗?”
明月能听见俞俞的哭喊声,明雪怎可能听不见。可她不能松手,她一旦松手,碎万沙蔓延开来,死得就不只是她一个人了。
可是——
“大人,大人你快来啊……”
俞俞的声音撕心裂肺,催迫着,在明雪眼底漫出一层厚厚的泪液。
她屏着气,咬着牙,心里像砸上去一块烧红的烙铁,不断往下沉,腐蚀着,灼烧着,叫她喉咙发紧发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月看戏般欣赏着她的表情,心底满足不已,得意之色难掩,“刚刚朱塵那一刀可被敬真他气急了,不一定伤成什么样呢,你真不去看他最后一眼吗?”
明雪仍不肯动一分。
“刚刚他作死,咬了命玉要拿碎万沙控我,真可笑。不过可惜了,他这是怎么了,命火就剩一瓣,周身各种各样的伤处,就连命绝症都提前发作了呢。”明月提醒,“他变成这鬼样子,可是万万受不住朱塵那一刀的啊,只怕是从此,连往生都没有啦。你真不去见他最后一眼吗?”
“你……”
明雪咬牙渗血,血从牙缝里一丝丝淌出来,经嘴角,和脸颊上滴落下来的泪水混融一起。
无尽愤恨尽化作满腔怒火,抬手,明雪摸出命玉,缓缓放入口中,“……去死。”
明月瞳孔震动,大惊,“你——你的命玉不是被悬弥夺走了吗?!”
银牙下咬,血渍蹭到命玉上,蔓延开来,如一张细细密密的血网。
血网轻震,一霎时,银紫光芒盛大四放,狂风扫面刮身,卷动二人的衣衫交织飞扬。
远远看去,直如绿草间一点紫花。
风绫眉头跳动,游丝脱腕,轻轻叹息一声。
游丝横张,化作一张洁白如雪的薄布,飞入俞俞怀中,将敬真和他散作的光尘一并包了起来。缓缓升空,化作一只硕大的茧。
单指下压,一道清淡的声音浅浅响起。伴着“浮生”二字,一抹青影自天际飞袭而来,浩荡的剑气伴着剑身,随着风绫轻轻抬手,直直横入明雪和明月二人之间!
“彭——”
巨响一声,浮生剑扎地而停,明月、明雪、朱塵三人,尽数被激荡飞扬的剑气震得伏地不起。
明月奋力抬头,看见浮生,浑身僵硬,“……九越大人?”
“是我。”
明雪应声回头,却见风绫淡淡眉眼,缓步走来。
明月猛烈咳嗽,捧着心口,咳出一滩鲜血。
“风,风绫大人,何必插手我们的事!”
风绫神色不大动,只手上一收,把浮生收了回来,道:“我想,有问题吗?”
明月愀然而笑,“自然,风绫大人的话,谁敢违逆。”
“你既知,便不该这般设计明雪。”
明月拄着剑站起身,顺手抬了一道法灵将朱塵扶起,“只是,风绫大人,息女殿再手眼通天,也不能过多干涉昆仑墟的事务吧。”
她这话说着,眼里已经没了任何恭敬之意。
风绫抬手,法灵绕着明雪将她搀起。对于明月的不服,她只淡淡一笑,“你没见我今日没带任何人来吗?”似乎是怕明月和朱塵听不明白,风绫手掌伸开,又将浮生握在了手中。“见着我拿着柄剑,你们也该明白,我如今是以什么身份前来的了。”
目光自浮生青剑上迅速划过,明月眼底闪过一丝不甘。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浮生原是典华殿九越的命剑,后被风绫诬陷,这剑就被赔给了风绫。后来真相大白,九越也懒得再收回此剑,直接锁
进了神兵阁中。风绫如今又将浮生取出,便是要不顾身份,想当初那样行任性之事。
但是明月实在不能就此罢休,“风绫大人如此行事,想必明帝大人也是知道的吧?”
风绫眉眼间淡淡,看不太出什么情绪的波动。她随手抚了抚浮生,反问:“你都叫我风绫大人了,还分不清此刻的局势吗?”
明月咬牙,“息女大人!你做事也该讲点道理!”
风绫却笑,“你当年跟随我在霁云台上也几百年之久,难道还不知道我如何做事吗?”
朱塵见机插话,“论及当年,明月也是你的部属,既如此,为何息女大人如今竟要护着明雪而针对明月?!”
风绫轻轻摇头,“息女一名太重,今日,我担不起。”话毕,她看向朱塵,“白苑死后,妖界管制一直疏松。你好歹曾经做过彼泽山主,实在不该跟着明月如此任性妄为。”
话及后面,已含叱责之意。
朱塵翻个白眼,“妖界自有妖界的规矩,息女大人实在不必如此多管闲事。”
明雪看不下去,开口制止,“不管风绫大人今日是以霁云台主人身份现身,还是以息女大人的名号下降,你们这般态度,是否太过分了!”
明月冷哼一声,“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你如今是备受她保护,自然处处向着她。”
说到这儿,她冷冷扯唇,讥嘲一下,“奴颜婢膝,真给昆仑墟丢人!”
明雪胸口一阵气急,扰得她直咳不止。
风绫倒不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只是说,“今日这事我管了,你们待要如何?”
朱塵撇嘴,忍着火气背过身去,“息女大人要插手,那边插吧。只是今日过后,希望天界不要将手伸到我妖界之内!”
她冷言完了,抬步便走。
然而一道无色荧光在她脚前炸响,风绫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今日既来了,便是要把此事结了。”抬眸,风绫看向朱塵,“不管你如今是归属天地人哪一界,今日,都要坐下听我分说。”
朱塵乐了,“若我不呢?”
风绫随手捏了个板凳出来坐着,散漫道:“你可以试试,是你的赤阳大刀快,还是我的浮生快。”
这就是威胁了。
朱塵转身,上下仔细打量了风绫一眼,冷笑:“真想不到,力鼎天界的息女大人,竟也如此恃强欺人。”
风绫倒毫不在意,“天地两道的规矩是不向人界动手。你我之间,只论强弱。”
明月抱剑问道,“风绫大人不怕我和她联手吗?”
风绫笑,摊手,“要现在打一架吗?”
打?明月自然知道,打是打不过的,更别提此刻朱塵被明雪狠狠撞了一下后已经受了伤了。
但她仍不肯死心,“风绫大人今日救下她一次,难道日后还要次次都救下她吗?!”
风绫缓缓笑,手上却干脆利落地把浮生顿在了身旁,“有道理。”
她思考了片刻,抬眼看向明月,“不如我直接杀了你们,也省得再生出这许多事端。”她又看向朱塵,问,“你们觉得,可好?”
明月大骇,不自觉脚下乱了,“风绫大人岂可如此!”
“怎么不可?”风绫反问,“你早是昆仑墟上记下的已死之人,天界中也早已销了你的名号,恐怕除了昆仑墟这些人,再无其他人知道你如今还活着。那我今日将你按照记载送上正途,又如何?”
许是这话太惊世骇俗,朱塵震惊地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这话竟出自息女殿主人之口。
风绫把目光转向朱塵,“至于你,朱塵,先前你联合柯玉在长寿城灵华山搞得那些小动作,我很不耐烦。柯玉尚且因此获了罪,若真论起来,你觉得你能逃得掉吗?”
经她此言,朱塵冷静下来,微昂下巴,她颇有挑衅之意:“权势在你,自然你想如何说便如何说。”
风绫叹息,“我若是要以强权压你们,那么今日在这里出现的,就不止我一个了。”
手上挥动,悬在风绫身边的浮生身上瞬间激荡出浩瀚的剑气。
剑气化刃,飞旋在明月和朱塵身边,“嗖嗖”不绝声中,二人的脸色一分比一分差下来。
明月恨恨看了一眼被小鱼妖扶着的明雪,百般愤恨不甘化作一句:“风绫大人……为何要护她?!”
一字一顿,这是恨极了。
明雪心里此刻平静得很,闭目一瞬,堂堂然迎着明月的眼睛看了回去。
风绫半折身子看了眼明雪,本想随口打发了明月。但见她二人眼神中深沉含着太多东西,心底也到底不忍。
“明月,这件事,细说来是你不对。”风绫轻叹,“明雪或许对不起过昆仑墟,可她从未对不起你。”
“她何曾!对得起我!”
明月双目一瞬猩红,周身怨气震荡,如披了一层红雾。
“如果你说,阻止你和楼沉庚是对不起你,阻止你被他利用是对不起你,阻止你杀师尊是对不起你,阻止你残害同门是对不起你。”明雪清声开口,唇角一扯,“那好,我确实对不起你。”
心痛看她一眼,她说,“我宁愿你是因为觉得师尊偏心于我才恨我,我宁愿你是真的觉得我不配当这个道尊才恨我!可如果你到如今都觉得楼沉庚他接近你是因为那狗屁爱情,如果你真的觉得你一点儿错都没有,那我真后悔,没有早早杀了你!”
明月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东西,“杀我?”声音骤然冷沉,“那你来杀啊!”
明雪苦笑出声,对她这般执迷不悟,已无话可说。
风绫轻咳一声,“恩怨已分,倒也不必多聒噪。如今我既选择要插手,那便说明白。”
她叫一声明月,“从此之后,我便当你已经死了。若我再得知你有任何设计构陷明雪和昆仑墟之事,我必杀上夙积山,取你性命。”眸光威胁过去,她提醒,“我不是我师兄,我没那么良善,我不在乎九化界是不是繁荣昌盛。这世间多一个归墟少一个归墟,对我而言没那么要紧。”
夙积山……
她这是在拿楼沉庚威胁她。
明月一口牙几乎要咬碎,只能绷着脸把头别过去。
“至于朱塵,”风绫起身,扬手收了气刃,“我师姐到底和地界交好,我不愿多生是非。你那两个相好,一个青蛟,一个银珏,我已命人去寻他们的残踪。如果你愿意,元一散和杜明珠我可以送给你。”
元一散和杜明珠。
那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
朱塵的眼一下亮了。
然而一瞬,这光亮又迅速暗沉下去,“元一散聚肉,杜明珠凝灵,二者合力,才能救活一个人。可是息女大人,青蛟和银珏,是两个人。”
风绫挑眉,“青蛟和银珏是否无辜,想必也不用我多说。至于你心底到底如何对待那二人,那是你的事。我只问你,你可愿?”
明月猛然转身,瞪向朱塵,“你要被她收买吗?!明雪她可是亲手杀了你两个相好!你就算救,也只能救回来一个!”
朱塵的目光凝在明月身上一瞬,似是思量,似是斟酌。而后,她衣袖轻拂,“我答应息女大人,相信息女大人,是个言而有信的女君。”
风绫笑,“三日后,蘅仪会将元一散和杜明珠送到澄溟海。”
朱塵拱手,“静待大人音讯。”
风绫点头的同时,朱塵登时化作一股金雾,原地升腾盘旋,眨眼不见了踪迹。
明雪怔怔,看向风绫,“多谢大人恩德。”
风绫不理,转头看向明月,“你呢?是否答应?”
明月闭目深深呼吸,艰难抉择。她手上轻动,风绫瞥见,漫不经心道:“你若要硬刚,叫他来,也只是徒增死尸。”
无渡海上风声静寂,明月的裙摆飞扬着,像一朵紫色的鸢尾花。
她寂然一笑,“好,我给风绫大人这个面子。”
拍拍膝盖,风绫起身,“那我多谢你。”
说完,手朝浮生上一抹,将剑收了,转身朝游丝包成的大茧走去。
这就是不再理她了。
明雪最后再看了明月一眼,跟在风绫身后,走了。
风无声,雁声阵阵。
俞俞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明月仙尊,只一眼,却觉出浑身的冷汗。她捂着扑通扑通的心口,心想真奇怪,明月仙尊明明都只剩一个背影了,自己怎么会被吓成这样?
然而转念一想,那可是明月仙尊,她一个小鱼妖,看了当然会觉得害怕。
努了努嘴,俞俞迎头看向前方,风绫已经走到大茧下方。
看见那茧,俞俞心里猛然闪回
刚刚敬真肉身消散成尘的画面,吓得又是一个一激灵。她生怕风绫的那张布留不住敬真,赶忙小跑着追了过去。
明雪遥遥看着,脚下却缓缓慢了下来。
她不是没有听见刚刚俞俞的哭喊,她不是没有看见敬真消散,可她不敢去回想,不敢去面对。仿佛只要她不走过去,只要她不接受,敬真就仍旧好好的,仍旧跟以前一样。
步子一步沉似一步。
她不想去,她不敢去。
雪白的游丝随着风绫的手势飞回,俞俞惊喜的声音同步响起,“敬真!”
小鱼妖的欢呼声情绪明显得很,明雪被那欣喜吸引,脚下一顿,心脏扑腾扑腾猛烈跳动。
敬真被救下来了,他没事!
明雪拔脚,加快速度朝前走去。
“明雪!”
忽一声疾呼。
明雪应声回头,入目却一片耀目的银光。
心口一阵巨大的压力催山填海一般砸来,明雪下意识反手出剑,却在轻絮脱手而出的一瞬间,整个人倒折着如流星一般飞了出去。
灵力波动如山呼海啸,风绫急急抬手,一道屏障瞬发而成,将俞俞敬真一并护在其中。
震动停止,银光消散,风绫落下手掌,愕然怔愣。
明月脸上血色全无,可仍旧挺着倔强的骄傲。她的目光死死盯着远方,仿佛那里,有她最最在意的东西。
而她心口上,一柄轻絮直扎入底。
风绫顺着她的目光回身,只见远处那座山脚,一堆碎石掩埋中,绿衣角若隐若现。
“你!”
风绫大怒!她怎么敢趁自己不留意的时候骤然偷袭!
明月嘴角抽搐着,似乎是要笑。然而抽搐几下,却终究没能笑得出来。
——通
一声轻响。
尘烟弥漫。
明月仰面朝天,浑浊苍白的眼底里,渐渐只剩下,高悬天际的一片圆。
“大人!”
俞俞的尖叫声响起,风绫被惊回神,转头看见俞俞飞一般朝着明雪摔砸的地方跑去。
风绫眉头极快地蹙了一瞬。
抬手,发现收不回来轻絮,便不再理会,折身朝明雪那边赶去。
无渡海潮来潮去,沙尘横肆千万里。
明月的身体,在消歇降落的尘息之中,渐渐消解成点点光尘。
一阵风吹来,沙砾之上,只剩一柄闪着银光的长剑。
撑着俞俞的手爬起来,明雪感应一般看过去。莽莽沙砾滩上,只余晶晶亮闪的一霎尘光。
她怔忪,不敢相信,以为眼花,就抬手揉眼。
可放下手,空荡荡的那里,什么也不剩下。【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