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长生殿年岁不知数3破殿杀明月
当时敬真不知道明雪那话是什么意思,后来长生殿乍然一瞬银紫光亮,他才明白她要做什么。
困在长生殿里的那段时间,她看似如枯木一般,实则一直在寻找如何突破禁锢。
明月攻击明涯灵位被反噬的那天,敬真给她灌入的法灵似一点引火,让她有了燃烧命火为力量的契机。她把剩下来的那几瓣命火当柴火烧,催动了体内被封闭的法灵,一霎时,如凤凰涅槃,冲了出去。
敬真待要阻拦,早已为时晚矣。
长生殿被破,牵连动昆仑墟上近乎所有屏障。须弥洞里被囚着的聆璧等人齐齐将守卫在门口的夙积山人打倒,共同赶到长门大殿。
长门大殿空空如也,唯有倒塌的一地狼藉,昭示着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
聆璧遍寻不见人影,但归飞鸟巡视一周,倒在试剑台看见了敬真。一霎时,聆璧想起昆仑殿前须弥洞里敬真的所作所为,瞬间火冒三丈,领着殷翎殷秀就去拦他。
人至试剑台,却见敬真手中拿着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正跟楼沉庚缠斗在一起。楼沉庚比敬真年长千岁,而敬真的打法不要命,二人竟堪堪不分高下。
眼见聆璧等人到来,楼沉庚心下着急,一把长剑格挡出去,怒声质问:“混账东西!忘了你师伯要你做什么了吗?!”
“我要做什么,自然不必你们来提醒!”
敬真口上说着,手上不停。碧寒刃化作的长剑只是幌子,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要使出悬山崩。
楼沉庚看得出来,冷冷一笑,“好小子,真是教会徒弟打死师父!就凭你那二两功夫,还想拿悬山崩崩住我?做梦!”
敬真不语,只周旋着。
当初林观渡也是这样想的,结果不还是一样的?
只要有机会,他总能——
“噗——”
心口猛然一激,如被巨石猛锤,敬真反应不及,一口鲜血猛然喷出!
“敬真!”
事出惊变,聆璧来不及多想,上前持剑挡在敬真身前,让人将楼沉庚团团围住。
殷秀不解,“大人为何要救敬真!他杀了俞俞,他该死!”
聆璧不知该如何解释契约链的事,她定了定,一面拿剑指着楼沉庚不叫他乱动,一面回身看向敬真:“你知道她在哪,速去相助!”
敬真跪地又爬起,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盯着聆璧看了一眼,果断转身离去。
楼沉庚戏谑一笑,“你让他去送死吗?朱塵和明月联手,多一个他少一个他有什么用?”
聆璧不理,只是转身架剑,“昆仑墟前任道尊明涯有令,夙积山入昆仑墟者,一律杀无赦!”
*
追杀无止境,结在无渡海之南。
明雪一剑破出长生殿,顶着燃烧命火得来的大股法灵把明月击出了昆仑殿。两道深浅不一的红影交叠着,法灵闪亮如星子,在天际拖出长长的尾。
无渡海,明雪把她一剑赶至此地,就是要和她在这里同归于尽的。
强烈的法灵势头稍歇,明月嘴角噙笑,手中剑柄狠狠拧转,带动轻絮剑尖朝旁边偏去。长剑劲挑,把明雪格得倒退出三步。
无渡海面波涛翻涌,明月那柄诡异的长剑剑尖所指之处尤为激烈。她忽想起什么似的,端起这柄剑给明雪看,“好师妹,这么久不见,你可记得师姐手中这柄剑了?”
燃烧命火的代价太大,明雪不想多耗。她喘息着,拄住轻絮不搭话。
明月却颇有感慨,竟不过问明雪是如何突破出来,反而开始追忆往事:“想当年,本来我已到了该去比宋祭剑的年纪,可师尊偏偏要等你,等到你也满了条件了,才带着你和我一起下比宋。我当时就觉得不对,那可是师尊,在比宋赤手空拳待上三年都无人敢近身的存在,怎么会因为麻烦而要我和你一起下比宋?”
“果然,她非要等着你带着你去,就是为了借我来给你祭剑的!”明月看向明雪手中的轻絮,“好一把轻絮啊,好一把在神兵阁都位列前茅的神兵!师尊她真是偏心,竟为了你,苦我两百余年没有剑用!好不容易祭出来一把好剑,还偏偏要给你!”
明雪缓缓蹙眉,她怎么记得,不是这样的?
“师尊,她不是……”
“嘘。”明月慌忙抬手比在唇前,“可别说,说多了,你待会儿就没力气打架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在乎了。”她伸手抚摸着银白长剑上那一槽血晶般的红玉,神秘兮兮地看向明雪,“先前我觉得这把剑总是不如你的轻絮,所以一直不肯给它取名字。可是现如今,我给它取了个名字,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明雪心底忽然冒出丝丝冷意,她的目光忽被她手指尖的红玉引去,气息一瞬间紊乱。
“那——”
“啊,你猜到了呀。”明月掩口娇笑,“这一槽里才不是什
么红玉,这是挖的我们师尊的心头血。可不好挖了呢,我紧赶慢赶,也才只挖出来这么浅浅一凹槽。所以,我给这剑取名叫‘师恩’,你觉得如何?”
“师尊、师尊养我们成长,教我们本事,比之于父母都不为过!你怎能,你怎能如此!”
一语未尽,轻絮已伴着明雪勃然的怒火泛起凛凛寒霜,抽身一送,她整个人连人带剑一齐朝明月投了过去!
然而明月不动,只噙着嘴角那一丝冷冰冰的笑,挑衅地看着她。
明雪的手抖了。
她心知自己不能停下,可她的手在抖,连带着轻絮也在抖个不停!
要杀她吗?真的要杀了她吗?
当初那一剑扎在她心口上她到底是怎样避过去死遁的明雪不能得知,可她知道,如今无渡海这一战之后,她和她,总得要死一个。
可是身后事如此污糟,她不愿回头去看——不如一起死了吧。
然而蓝影一霎,一柄大刀赫然自明月身后劈出,巨大的威势抗在轻絮剑上,轻而易举就将明雪压得跪倒在地。
她抬头,却见一点金光遮目而来,心口上猛然一阵刺痛,她整个人剧烈地收缩起来起来。
“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的,不仅是轻絮剑,还有如一堆碎絮的明雪。
她身上的红纱裙被金光割得斑斑点点,散落在身周,像一地的小红花。
朱塵踱步而来,盯着明雪看了一会儿,转头问明月,“就今天吗?”
明月懒懒抱臂,“嗯,你动手吧。”
“你不问她你那师尊的埋骨地在哪儿了吗?”
“我突然觉得没意思,不想找了。反正到时候昆仑墟一炸,万事都了了。”
“你真能下得去手?”
明月斜斜飞她一眼,“你不是不管我的闲事吗?”
“她好歹是你师妹,万一我下了手了,你反过来从背后捅我一剑,我怎么办?”
吃笑一瞬,明月把手中的长剑抛给朱塵,“你拿这把剑杀她,杀了她之后,把她心头血剜出来,我要把这凹槽灌满。”
“你这是什么怪癖?”
“灌满了,我这剑就可以改名了。”明月虚虚支着下颌,“就改名叫,亲友,怎么样?”
朱塵撇嘴,“搞不懂你,‘师恩’就已经够离谱了,哪有人的剑叫亲友的。”
“从今往后不就有了。”
收了赤阳大刀,朱塵转动手中的长剑。长剑剑身隽秀清冽,偏剑身中一痕血红诡异得很。如今剑尖指向倒地匍匐的明雪,凹槽中的心头血似感应到什么似的,渲然沸腾起来。
朱塵歪了歪脑袋,对明雪说:“其实当年我跟你说的话是假的,我很在意游青。只不过他那时候在跟我闹别扭,我不肯见他,才故意又找了银珏来。游青为了回彼泽确实做了很多错事,但是明雪,哪怕你是昆仑墟道尊,你也不能动我的人。”
游青,原来青蛟有名字。
明雪无力抬头,只能虚虚看向语声来源,一时间竟也难能再说出什么来。
她愿意认下所做的一切,她愿意承担后果。可是如今她只是憾恨,师尊交代她的事情,她没有办好。
薄唇翕动几下,朱塵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凑近了,才听得真切。
她在请求她,请求她死后,能有一方布巾蒙面。
她没脸去见明涯。
直起身,朱塵手中的长剑汇入点点金光,她比着明雪心口的位置,狠狠下扎。
风声。
巨大的风声。
朱塵有些愣。
明月那把被叫作“师恩”的长剑顺利扎了下去,可扎进去的,却是陡然拦出来的一个少年的身体。
是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红衣,肩颈处慢慢洇出深深浅浅的红,将鲜艳的红衣染得发暗发黑。
——敬真。
哪里来的巨大的风声?
朱塵愕然转身,却看见轻絮在半空中颤动不止,泛着银紫光亮,半截剑身扎在了明月心口。
而奋力挥出最后一记的明雪,已经脱力而倒,没有半丝反应。
“师尊!”
敬真扑在明雪身上,顾不得肩上那柄贯穿了的长剑。他伸手,止不住的哆嗦。
他不敢伸下去,明雪的脸色太过苍白,比任何一次都僵都白。他怕伸下去了,会什么也触不到。他更怕伸下去了,她会随风飘散。
他叫她,“师尊,师尊……”
声音颤抖得厉害。
手指好容易伸下去了,触到她近乎于透明的鼻尖,敬真探得一缕细若游丝的气息,心口猛然松下一口气。他喜极而泣。
敬真反手抽出师恩,丢在一旁,法灵不要命地往明雪心口灌。直到她脸上缓缓翻出正常的血色了,才摇晃着身子停手。
红衣少年惊疑于明月和朱塵的安静,转身看去,却只见不远处掉在地上的轻絮一柄,和一滩斑驳的血污。
第102章 灯花落莲开复为谁开始找药救明雪……
聆璧赶过来的时候,敬真刚把明雪打横抱起,唤住轻絮,准备回去。
想起敬真在昆仑殿前发疯一般的言辞,聆璧心里膈应,“我来吧。”
敬真不肯丢手,聆璧快一步拦在他身前,“你做的事大家都看到了,你若不想再招惹是非,最好速速自己封闭于须弥洞中!”
敬真抬起眼皮,“把我关进须弥洞里,就能抵消之前的过错了吗?”
当然不行。
聆璧微愕,他怎么突然说这些?
将明雪抱得更稳一些,敬真绕开聆璧,“左右都已经如此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聆璧怔忪一瞬,想想他说的确是不错。可转念又想,怎么他这话怪怪的?
已经如此了,有什么好怕的。
这难免让人想起破罐子破摔来。
折身又跟上去,聆璧瞅向明雪血色不均的脸,担忧之情将顾虑压了下去。
“道尊这是怎么了?”
“明月师伯和朱塵联手,师尊自然难以抵挡她二人。”
聆璧沉吟一瞬,“总不能是你将她们二人皆击退了?”
“朱塵对师尊不利时,师尊一心都在杀师伯上,毫无防范之态。故而师伯重伤,朱塵不得不先带她走。”
聆璧颔首,“不错,楼沉庚也是被我们重伤了遁逃的,她们应该保持着联系,三人伤了俩,这才不得不退。”
眼见昆仑墟就要到了,敬真的目光柔柔落在明雪微皱着的脸上。看了许久,他问:“聆璧仙尊,我师尊她……为何能突破长生殿?”
明明他已经把她的经脉法灵全部封闭。
说到这个聆璧就气,怒火中烧着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这孽障还敢提这事!要不是因为你道尊她能变
成这样!你以为就凭你在昆仑殿前往自己心口上扎那一刀引发契约链就能控制得了她?要不是她为了你消耗太多,你就算把自己扎成筛子也奈何不了她一点!”
敬真身子猛然一僵,“……仙尊,何意?”
“何意?”聆璧冷笑连连,“你以为,她明雪是什么人物?昆仑墟是她诞生的地方,是三界六合里最适宜她休养增长的地方!若是没有你,她在昆仑墟上休养三个月便能痊愈所有伤痛达到巅峰状态!可你这孽障杀了林观渡,她不得不把你丢进须弥牢里来堵那悠悠众口。偏她又护短,又心疼你,怕你死了,偷偷摸摸地给你灌输法灵保着你的命!她一天能吸收转化的法灵若有八分,只怕都给了你十分!可你呢?你怎么敢趁她体弱牵动契约链来伤她的!”
聆璧恨恨,要不是敬真手上还抱着明雪,她定要往他身上戳几个洞来泄愤!
字字声声,都如刀一般扎在敬真心上。
她,她原来一直都没有抛弃他。
可他在干什么……
开了闸,聆璧难以轻易停下,她滔滔不绝:“还有你那个破身子,她就非得给你治好不可!自从回到昆仑墟,你吃的喝的哪一个不是她亲自监督用了灵药煨出来的?你以为她不说,就是不再管你了吗?!你那个破命火,你真以为命火这东西是拿药可以补救得回来的吗!”
敬真心间狠狠一震,不能补?可她明明告诉他,是可以的……
“你那几瓣命火,那是她拿自己的换给你的!”
聆璧的声音一瞬如入深海,在他耳边包成了个巨大的水膜。巨大的压力导致敬真开始耳鸣,尖锐刺耳的声音在他脑子里炸响,他忽然站不稳,看聆璧如水中人一般模糊。
聆璧好像在做什么,她的手覆在明雪身上,拉出来一个东西。
是一盏如豆般衰微的命火,仅剩的三瓣命火虚虚跳动着,活像一只即将开败的花儿。
聆璧的声音恍恍惚惚,敬真茫然抬头。
昆仑墟上飞雪伴絮迎风而来,一滴泪,从滚烫到冰凉,只经历了从一张脸到另一张脸的距离。
*
风依稀,困顿凄迷,明雪有些分不清。
她似乎记得,她在追杀师姐。可是怎么,自己好像又睡在床上。
画面走马灯一般辗转闪回,明雪挣扎着,一双眼似睁非睁。
是床,没错。
床边还趴着一颗圆润的脑袋,满头乌发用一根红带绑着,虚虚半垂下去。
她认得这红发带。
“小孩。”
果然那颗头就抬了起来,泪眼莹莹地看向她。
明雪虚虚一笑,“小孩,你哭什么?”
敬真的目光越过她朦胧的眼看过去,知她怕是混淆了如今和以往。心中一紧,鼻尖狠狠酸涩起来。
他不忍再看,更不敢去回想在海边小渔村的那些夜晚。
明明,明明他是可以好好跟她在一起的……
她又喃喃,“小孩。”
一只手伸出来,欲抚他发顶。
那鲜红的发带微微低垂,手上蓦然一阵温热。
敬真一只手握着她的手,一只手抚上她的脸,近乎哽咽着沙哑,“神仙姐姐,睡吧……手暖了,就不会做噩梦了。”
他带给她的噩梦,也终究要醒了。
*
明雪醒来的时候,是一个黄昏。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夕阳的金辉洒在难得晴朗的昆仑群山上,如覆了一层凉薄的金箔。
窗台上花枝稀疏,有一只白羽蓝喙的鸟儿亭亭地立在孱弱的花枝上,时不时走动两步,啄一口海棠花瓣。
好鲜活的画面。
明雪不由得弯唇,心间温热阵阵。
可惜花枝不堪重负,鸟儿左右走动的那几步,都是枝桠难以承受之痛。
明雪的心随鸟儿的挪动和花枝的颤抖提了起来,搁在被角的手也不自觉攥了起来。
终于,鸟儿走得太远,花枝承受不住。“喀”一声轻响,惊飞了无措的鸟儿,也把自己垂落在窗台上。
明雪的身子随那颤动的花枝一般晃动,“唉!”她叹息一声,扬起的眉又撇了下去。
门上轻轻一声,她转身,简单的动作却叫她忽然喉间酸痒,不由自主地躬下身子,无休止一般咳起来。
门口那人急匆匆跑过来,“大人!”
柔软的小手抚在明雪背上,轻轻拍打着,“大人怎么起来了,快躺下吧。”
可是咳嗽不止。明雪只感觉自己喉咙里仿佛有一只手,非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摘出来才罢。俞俞见轻拍无效,忙起身去倒了杯温水来喂他喝下。
温热的茶水润了喉管,明雪方觉稍好一些,剧烈的咳嗽渐渐消止。她的手抓住俞俞,“俞俞,聆璧她们呢,昆仑墟上现在怎么样了?”
俞俞“哎呀”一声抱怨,不由分说把她扶着躺了下去,“大人就不要管那么多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把身体养好!”
剧烈的咳嗽耗费她太多气力,明雪抓着俞俞的手,“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心里一直挂念着,也总是不好的。”
她的眼睛婉转又柔和,里面凝着不散的愁绪。俞俞被她瞅得没法子,只能坐在床边一点点叙说:“敬真把大人你关起来之后,昆仑墟上就被明月仙尊和朱塵占据了。她们把聆璧仙尊她们都关在须弥洞里,还让夙积山的人把守着。后来的事我不是很清楚,前几天聆璧仙尊去彼泽接我,我才回来的。现在昆仑墟上已经没事了。”
“彼泽?你去了彼泽吗?”
她明明记得,那时候俞俞伏在秦窈窈尸身上哭泣不止,并没有离去啊。
俞俞叹息一声,“当时在须弥洞里,明月仙尊和聆璧仙尊争执起来,我帮着说了两句,明月仙尊就说昆仑墟上不入妖物,就让敬真把我打死了。”
明雪一瞬又激动起来,俞俞忙继续下去:“大人别急,敬真没有杀我!他使了个法子,让她们看着我像是死了,可后来又偷偷把我送到了彼泽。律睢发现我后,就把我带进彼泽救治了。”
深深闭眼,明雪像是长长出了口气。
她看起来很疲惫,半躺在床上,像一只触手即碎的瓷瓶。俞俞轻轻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大人,听聆璧仙尊说,敬真好像真的有在变好。大人你别操心了。”
“敬真呢?”
半抬眼皮,明雪拢了拢鬓边的乱发。
“敬真他……有事出去了。”
“什么事?”
“聆璧仙尊没跟我说。”
“聆璧也知道吗?”
“嗯。”
那就好,聆璧也知道的事,应该就不会出太大差错。
明雪缓缓舒气,心里的重负终于算是稍卸下来一些。心里舒缓了,身上的倦惫觉醒了一般席卷而来。她缓缓又躺下去,对俞俞说,“我有些困,需要再睡一会儿,俞俞你先回去吧。”
俞俞点点头,把被子给她掖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关合殿门,小鱼妖站在廊下,目光越过千山万水,久久地看向澄溟海的方向。
敬真他此去无方山,希望不要出事。
第103章 灯花落莲开复为谁2找悬弥求药……
无方山在澄溟海之涯,风大,巍巍似山倾。
一抹红影渡海而来,衣袖翻飞,如振翅的蝴蝶。
无方山岚气氤氲,重云叠嶂,玉峰隐现,石梯通天。站在山门前,敬真遥遥回望,苍茫无际的海面一碧万顷,渺远得看不见尽头。海与天一色相连,天之底海之巅根本无法分辨。他的思绪翻飞,恍然想起初见明雪的那一天。
师尊若是也想起那一天,会后悔吗?
会后悔没有直接带着他一头扎进澄溟海里去吗?
石梯尽头霞光闪烁,有小仙师两个列位而来,见到敬真,颔首致意。
敬真闻声回身,学着他们的样子同样致礼,“仙师有礼,昆仑墟弟子敬真,请见无方山主悬弥大人。”
青衣仙师礼貌而疏离,“山主已知来客是谁,告知我二人,不见。”
“不见?”敬真的手倏然握紧,“山主为何不见我?”
“昔年山
主与昆仑墟道尊已经言明,无方山与昆仑墟旧情已断,老死不相往来。”青衣仙师面上依旧是假面一般的笑,“请贵客回头吧。”
回头?往哪儿回头?
聆璧仙尊交代他一定要来无方山,不仅是因为悬弥跟明雪有旧日交情在,更是因为七仙山之中如今只有悬弥一人能找到法子解了盟心誓!
敬真沉吟一瞬,拱手向两位青衣仙师,“得罪了。”
话音刚起,银蓝微光趁着他拱手的动作朝前飞出,青衣仙师避闪不及,无声倒地。
扶虹直上云霄尽头,敬真刚到无方山大殿,就见一道霞光迎面而来。他知这是悬弥所发,脚下一顿,双膝弯折,“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那道来势汹汹的霞光,他闷哼一声,生生受了。
悬弥霞衣一身如轻云出岫,翩然前来,怒气冲冲,“王八羔子!谁允你上我无方山的!”
她手中拿着长剑如棍棒一般往敬真身上猛砸不断,“还敢打晕我守门的人,你狗胆挺大!”
剑身抽打时剑刃划破敬真的衣衫,割裂他的皮肤,殷红的血隐隐约约地冒出,汇在垂落的指尖,渐渐凝成一滴,一滴,滴落在地。
悬弥看见,娥眉又蹙,“狗东西把你那脏血给老娘擦干净!谁让你把你的臭血撒在这里!恶不恶心!”
因敬真和明月的特殊关系,聆璧特意向他提起这事,嘱咐了万万不可操之过急惹怒了悬弥。敬真心里明白,悬弥怒骂不断,他愿意受着。然而顾念时间一分分流逝,不免也心焦。
“悬弥山主若是因明月师伯的事对我有微词,敬真不敢辩驳,甘愿受罚以平息山主怒火。”
他双手伏地叩头,“但请山主救一救我师尊,她真的不能再等了!”
又扬起的手蓦然一滞,悬弥愣了愣,高高举起的长剑再落下就变成了拐杖拄在手里,“等等,什么玩意儿?明月师伯?你师尊?”
她努力去分辨她话里的信息,有些没懂,“你师尊不是明月吗?”
敬真的头依旧埋在地上,“我师尊是昆仑墟道尊明雪,明月仙尊是我师伯。我师尊受盟心誓反噬,命火又残缺不堪,如今身受重伤,求山主施以援手,救救我师尊!”
“什么?!”听懂他如今是明雪的弟子之后,悬弥迅速捕捉到他话中的重要信息,“你说明雪她怎么了?”
问话刚说出,悬弥冷不丁记起她跟明雪的约定——“我们的交情就此打住,从此你不识得我悬弥,我未曾见过你明雪”。她泠泠一笑,“话又说回来,她要死了,关我什么事?”
敬真猛然抬头,“山主?”
怎会这样,她是在开玩笑还是怎么,聆璧仙尊不是说悬弥她以前最和师尊交好吗?!
膝行而前,敬真凑到悬弥脚边,又不住磕头:“山主若是因为介意我才不肯救师尊,我愿意去死,求山主行行好,救救我师尊!”
然而悬弥朝后退,躲开他的叩求,“你死不死与我有何关系?我们既已说了老死不相往来,便是说话算数,绝不可能再有纠葛的。她既然快死了,那你回去吧,多陪陪她也是好的。”
敬真不听,一味地叩头不止。
很快,他磕头的那块儿地砖就洇开好一片鲜血。敬真不管不顾,埋头猛磕,额上沾了血水再砸下去,“咚咚”声中,又将那血溅得四散。
悬弥被他这誓把山石磕穿的劲头唬住,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却又只觉得倦。
她回头,看见殿下廊前围着一些看热闹的弟子,不免又多添几分烦躁。
她最宠爱的一个小弟子跑过来,躲在她身后拉着她的手嘟囔,“师尊,这人好吓人啊,要不我们把他赶出去吧。”
悬弥揉揉小姑娘的脑袋,软声安慰,“芩芩不怕,跟你师姐师兄回房去,我待会儿就过去给你们上课。”
芩芩懵懂地点头,依依不舍地拉着悬弥的衣袖,“那师尊可不准迟到,芩芩和师姐师兄都等着师尊呢!”
“好,去吧。”说着,她转身,招手叫来一个年纪稍大的弟子,“把你师妹先带回去。”同时又警告,“还看热闹,今日的药书都背会了吗?”
那弟子脖子一缩,不敢多言,急匆匆接过小师妹就要走。
八卦的本能驱使她不由得回头瞥一眼那个贸贸然闯上来的小神仙,这一眼不打紧,直把她吓得一哆嗦。
“师尊、师尊!”她的手颤抖着指向悬弥身后,“他,他死了!”
死了?!
悬弥大惊,转身忙看去,却见敬真瘫倒在大片的血污之中,额上的破口里,还殷殷地冒着不停。
真死了?
悬弥不敢再托大,掌心凝灵查探一瞬,登时白眼要翻上天。
“我真服了!”她转头怒视,“你就算是没有天赋也得长点脑子吧!他是个神仙!你见过哪个神仙磕点头流点血就死了的!”她气到发抖,“以后出去可别说你是无方山的人,我丢不起那张老脸!”
芩芩凑过来,软软的声音柔软地哄她,“师尊不要气了,五师姐也是担心才会这样的,这不就是师尊常教我们的医者仁心吗?”
五师姐默默流泪,心想芩芩万岁。
芩芩的声音如清泉一般流过,她心里静了下来。
真要她眼睁睁看着明雪死,那是不可能的。与其现在拿乔托大,不如等明雪好了再去狠狠讹她一笔。
罢了罢了,她们那辈人的恩怨,何必为难一个小孩。
五师姐见悬弥神色柔和下来,知她心软,怯怯地问:“师尊,那他……怎么办啊?”她指了指血还在淌着的敬真。
悬弥撇嘴,“要我把他搬进去吗?”
她着重强调了“我”这个字。
于是躲在后面的一群弟子纷纷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敬真架起来,往静室走去。
芩芩仰着小脸问,“师尊,你不气这个哥哥了吗?”
悬弥弯眉,“气还是气的,但是大人的事,与他是无关的。更何况,”她停一停,目光遥遥看向西北方向,“他师尊,到底是我的……故友啊。”
“可是先前师尊那么生气,肯定是他不对的。”芩芩的小手抓住悬弥的手掌,轻轻地拍着,“师尊,等这个哥哥醒了,芩芩去打他一顿给师尊出气好不好?”
悬弥眉眼俱笑,蹲下身把芩芩搂在怀里,“好芩芩,乖。”说着,把剑丢给五师姐,抱起芩芩往殿内走去。
“我们回去睡觉觉咯~”
哄着芩芩睡着后,悬弥起身,“那臭小子怎么样了?”
五师姐垂首静立,“七师妹刚刚来说,血止住了,但是……那人情况很不好。”
把帐子放下,悬弥起身朝外走去,“怎么个不好法?”
五师姐掰着手指絮絮道来:“他命火衰微,只有六瓣。身患命绝症,虽有用药压制之态,但效果看来并不十分好。他身上伤痕累累,如今失血太多,看着弱得很。他好像还跟人签了契约链,如今与他签约链的那人情况应该也不好,连带着他也很虚弱。”
悬弥撇嘴皱眉,颇感无语。
什么玩意儿这是?
当年明雪背他来无方山的时候,也没这么离谱吧?
契约链,跟他绑定契约链的人是谁?
悬弥心里一咯噔,不会是明雪吧?
他在殿门前叩求的时候说明雪被盟心誓反噬……难不成是跟他许的盟心誓?不对,那不应该反噬啊?
想不通,悬弥狠狠呸了一声,大步流星而去,一脚踢开了静室的门。
静室里待着的弟子们,纷纷打了个寒颤。
静室床榻上,红衣少年昏沉沉闭着眼,呼吸微弱,气若游丝。
悬弥往他头顶狠狠一拍,大喝一声,“起来!”
敬真的身子剧烈一颤,眼睛猛的睁开了。
他甫一睁眼,入目而来的便是悬弥冷若冰霜的俏脸。顾不得许多,他抓着床板边缘又要爬起来:“山主,求山主救我师尊……”
悬弥被他念叨得耳朵疼。摆摆手,众弟子慌忙在悬弥烦躁的怒视中一个接一个地滚了出去。
折身坐下去,她冷着眼看向伏在床板上磕头的人,看他像个磕头虫,越看越烦。
“够了!”她轻斥,“跟明雪一样的烦人!”
敬真从她话中听出些念及旧情的意思,慌忙照她所说不敢怠慢。
悬弥问:“你师尊她怎么了?”
她怎么了。
敬真沉默一瞬,回话就稍慢了一分。
悬弥不耐,啧了一声,
敬真慌忙把聆璧跟他说的和他自己探查到的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悬弥听着,烦躁的心慢慢沉下来,“盟心誓,命火,寒疾,契约链。”她细细沉思着,眼皮忽然一翻,“她三年前来我无方山的时候还只有寒疾一项,且对她来说并不能成问题。怎么须臾这些时间,竟成这般模样?!”
“可是你,对她做了什么?!”
第104章 灯花落莲开复为谁3她心疼他,不可抑……
敬真慌忙下床,把头抵在地上,“弟子有罪,自知难得谅解。但我师尊实在需要山主救治,请山主先想法子救我师尊。事后,要打要杀,敬真但凭山主吩咐!”
果然。
悬弥神色阴沉一霎,眼眸舒缓性闭合,“是谁叫你来我无方山的?”
敬真据实而答,“是聆璧仙尊。”
“她可知明雪的伤到底何为?”
“知。”
身前窸窣一声,敬真抬头,看见悬
弥自椅子上起了身。
她背对着他,敬真就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通过她负在身后越收越紧的手推断她此刻应是在心疼明雪。
鼻头一酸,敬真眼底不可抑制地涌出潮湿之意。
他紧紧闭眸,把那泪丝压下去,“求山主,看在和师尊旧年的情分上,救救她!”
霞色广袖中的手攥得渐渐发白,悬弥闭上眼睛,认命一般静静吐出一口气。
“我这里确实有能解了盟心誓的法子,但是契约链的解除方法,你只能去一趟妖界。”她转身,“命火是无法以药修补的,若要修补,唯有以命火换命火。我当年就跟明雪说过了,但是她执意,我也阻拦不得。”
敬真低垂头颅,手指扣得发白。
“寒疾本于她无碍,她生自昆仑雪山,本就是在无尽寒霜中长大的,所以哪怕是澄溟海的寒气也只能使她身子孱弱一些而已。但是她遭受了什么,竟然让积压的寒气渗进她的经脉骨髓?”悬弥咬牙,“不过也无妨,我能炼出药来治好她。只是那之后,她的身子就会十分畏寒,感知寒冷比寻常人要敏感上十倍,难以更改!”
敬真猛然抬头,那岂不就是……师尊她没法子再在昆仑墟待下去了?
悬弥瞥他,明白他的想法,“所以,她未必肯愿意。”
负手走向窗户,悬弥抬手轻推,山峦尽头波光粼粼的海面便浮现眼前,“她师尊要她守护好昆仑墟,振兴昆仑墟,她不可能丢弃昆仑墟。”
敬真的牙咬得咯咯直响,半晌,他的头又砸向地面,“山主但请炼药,师尊那里,我会去劝她!”
悬弥无语地回头,“我弟子好不容易给你止住的血,你这样砸砸砸,是想干什么?!有病吗?!”
敬真一怔,心虚地收回了头。
拂袖,悬弥正面转向敬真,“盟心誓无解,唯有一个法子能混过去,那就是要盟心誓以为许诺人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心死,盟心誓便会自然消解。”
她在桌边拿起一张纸,浮在半空中,开始写:“我需要昆仑墟冰莲一朵,花开为佳。不开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药效会折上一半。”
敬真点头,“我会想法子催化花开。”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悬弥不由得一顿,“你知道昆仑墟冰莲要如何获取吗?知道要如何才能催化花开吗?你不是昆仑墟当代道尊,你如何能做到?”
敬真却只是说,“山主不必担忧,我会把开花的冰莲尽快送来。”
说完,他见悬弥似怔住一般凝滞,便问:“还有别的需要的吗?山主。”
悬弥收回心神,继续书写,“有。比宋落雨湖底水珊瑚一株,天地渊底梦随叶一株,明山万年白染梅梅心三两。另外还要无妄崖下怨女泪一斛为引。”
写完了,悬弥把纸挥到敬真手边,“三个月内,尽数集齐,送与无方山。错过我烧炉开鼎的时间,别怪我改口食言!”
敬真忙接下,应声不迭,“山主放心,我一定早早集齐了送过来!”
远方落日渐渐入海,悬弥道,“你可以走了。”
敬真起身,深深鞠躬,“多谢山主恩德。”
悬弥不理,转身径自离去。
门外,暴躁的声音穿过窗棂飞过来,“卧槽!明雪之前说要给我冰莲冰果,到现在也没给我啊!我居然还要帮她炼药!杀千刀的,等她好了我非讹死她!”
敬真愕然,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张,他缓缓沉下了眼皮。
手指翻动,将纸张对折,再对折。他把这东西如珍宝一般塞在心口那里,对着悬弥离开的方向认真又道了谢,匆匆下山而去。
*
敬真回到昆仑墟的时候,明雪刚在俞俞的搀扶下吃了晚饭,准备休息。
她本不欲多理会,但殿门外那道身影固执而倔强,她只得叹息一声,起身开门。
可是门外的敬真,竟是满身伤痕,疲惫不堪。就连额上,也一处狰狞伤口,鲜红夺目。
昏暗不明的烛火下,明雪心里仿佛被人狠狠攥了一下,眉尖不受控制地蹙起来,像委顿的月倾。
殿内的光亮从她身后照来,绿衣黑发上宛如散落点点金尘。
微凉的指尖抚在他额上的疤痕。
明灭之间,她看着他,眼底是克制的心疼。
她艰难开口,“……疼吗?”
这两个字,叫敬真眉头颤抖,鼻尖酸意汹涌。
在外人面前,他还能强撑着压制下去。可在她面前,他的泪,难以掩藏。
“不疼,”他缓缓顿着,纾解自己的哽咽,“师尊,已经不疼了。”
柔软的指腹落在敬真脸颊上,抹去了他溢出的泪。明雪默默叹息,认命一般闭了眼,“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师尊——”
敬真想跟她再说些什么,却又听她说,“明日饭后,我与你有话说。”
“……好。”
敬真点头,慎重得仿佛生怕刚刚听到的是幻听一样。“我明天,来侍奉师尊用餐。”
他知道有俞俞在,侍奉她的活儿轮不到他。可他想,他小心翼翼,生怕她拒绝。
久久,暗沉的夜里,一声“好”响在身前。
*
夜深寂静,寒声碎地,孤灯照壁,云来复去。
这一夜,明雪静坐灯前,直到灯油燃尽,夜色将息。
敬真离开昆仑墟的这三年,她并没有想象中过得那样自在。
没有追杀明月的日子里,她一个静静坐在昆仑殿廊下,看俞俞和窈窈笑闹,看日升日落,看云卷云舒。
只是在夜里,她没法子睡得好。
她睡不下,即使是躺在床上了,闭上眼睛了,也仍旧没有办法安眠。
敬真的那双眼,还有他凝固在眼底里的泪,她挥之不去。
像是噩梦,如影随行,如魇伴梦。
只要她一闭眼,就如溺水一般,沉没下去,无法挣脱。
睡不好,精神疲惫,她偶尔会出现幻听。
师尊。
师尊。
一声声。
可是回头之际,却又恍惚回神,他已经被她赶下昆仑墟,前去人界赎罪。
她会想起他吗?
当然会。
他是她第一个弟子,是她一心照料成长的孩子,是她寄托了几乎所有希望的人。
她怎么可能不爱他。
只是她没想到,敬真他竟然会,错把这份情感当成了那所谓的爱情。
爱情。
她这辈子最痛恨,最鄙夷的东西。
她怎么可能会和男人产生爱情。
她是敬真的师尊,心疼或偏爱敬真是再正常不过……那怎么可能会是爱情?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
可他额上的伤,可那一滴泪,为什么像是有人对她施了术法,叫她难能忽略?
那一滴泪明明在雪山夜风的吹拂下迅速冰凉,为什么落在她手上,抹在她指腹上,却那样滚烫?
她问自己,为什么要伸出手,为什么要去问他疼不疼,为什么要去抹掉那滴泪?
为什么,为什么?
她明明已经对他失望至极,她明明——甚至已经开始恨他!
恨他不成器,恨他心怀不轨,恨他阴暗扭曲。
可更多的时候,她根本无法分清自己到底在恨什么。
是恨自己没有把他教好,还是恨自己当初没有坚定一点,带着他一头扎进澄溟海,漂进天地渊?
恨来恨去,归根到底,她恨的原来是自己。
恨自己太懦弱,恨自己没法子狠下心去处置了他,恨自己竟然在明知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的时候,还会心疼他……
多少泪,落无声,映着窗子漏进来的凄寒雪色,沾袖复横颐。
眉心一瞬紧蹙,明雪知道自己无法再辩解下去。
她没有理由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该怎么劝说自己心疼是正常的,该怎么告诉自己……
拧结的眉里痛苦不能抑制,她现在,就连骗自己,都做不到了。
她又不是个傻子,她又不是不知道正常的师徒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因为明月而对他有偏私。
从一开始,就不该纵容自己的情感借着明月的由头肆意增长。
如今没有了明月为幌子,那赤条条的真相血淋淋地摆在她面前,她无法接受。
——难道要她承认她对自己的弟子有了超越师徒的情感?!
那岂不是淫/乱纲常、败坏人伦?!她有什么脸面去见她的亲友故交,有什么脸面去面对昆仑墟上上下下的门人!
夜深,明雪耐不过。
抬手取出一壶酒来,她揭开盖子,仰头灌入。
清亮酒液热辣刺鼻,她喝不惯,被呛到,剧烈咳嗽着呕出来一大半。
就着朦胧的月色,她扶着桌缘淡淡落目,看见酒痕中一丝殷红,落寞地扯了扯唇。
再抬手仰脖,复又大口灌下。
明雪的意识变得模糊。
她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让清冽的风呼啸着灌入寝殿,一瞬间撩动殿内珠帘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看向山间明月,她木然呆立。
心里慢慢说服了自己——以前如何,现在就如何。
演戏而已,有什么好难的。
第105章 灯花落莲开复为谁4她还认他这个弟子……
天将亮,明雪推门而出,正碰见敬真捧着一瓶新鲜的海棠花走来。
她笑着,问:“人界中海棠花一向只开一季,春时开花,往后便歇。你是从何处日日得来这许多新鲜的海棠?”
敬真低眸看了一眼手中的花儿,花瓣鲜妍,如少女娇俏的脸庞,花蕊轻颤,如振翅的睫羽。他走近一步,把花儿摘了一支交在明雪手中,“师尊,人间海棠有多种,昌州海棠,西府海棠,垂丝海棠,八棱海棠。师尊只要喜欢,阿真能想法子寻到鲜活盛开的。”
末了那句说出口,他忽然一愣,神情不自觉慌乱起来。
他本意不是要说这个的,他是想说,海棠有很多种,开放的时间不一样,所以他可以采到新鲜的花。可是为什么话到嘴边,会变成那个样子?
他怯怯地抬眸,看着她的反应,怕极了她会因此而厌恶他。
可明雪只是淡淡一笑,并未理会。
“天还早,你把花放下,陪我走走。”
她把敬真单折下来的那支海棠夹在手指间,远远看去,像是在手掌上开出一朵花来。
敬真轻吁一口气,忙点头,一路小跑着把那瓶海棠摆在了窗台上。
再折回来,他看看天色,“师尊,我下山的时候看见俞俞在帮忙准备饭菜了,不如先吃了饭吧。”
他的话小心得很,语调劝说询问之态,不敢有一丝替她做决定的意思。
然明雪今日却好说话得很,她轻轻点头,转身就朝昆仑殿前布着的石桌石椅走了去。
敬真放了花折身看来,只觉得她静静坐在那里,无端端像一尊雕塑。身姿窈窕,照曦如璧,山风吹拂她鬓发,飘飘若流风回雪。
可是却没有活人气儿。
敬真不敢大声呼吸,仿佛她久经世间风霜雨雪,早已外壳鲜亮而内里空腐,只要他的呼吸稍大一些,她就会散坐点点星尘,随风消逝。
诡异的易碎感,像鱼刺,扎穿了他的喉咙,上不来,下不去。
沉默着走到她身边,敬真默默蹲下去,小心地偎在她身边。
明雪拍拍他的背,“坐着吧。”
敬真摇头,“师尊,我想就这样。”
轻轻一笑,明雪没再坚持。
她转而问:“听聆璧说,是你把楼沉庚赶出昆仑墟,也是你,把朱塵驱赶离去。”
敬真微怔,“聆璧仙尊……是这样说的吗?”
明雪微笑颔首。
“可是……”敬真的头,伴着难名的情绪,微微低垂,“我并没有做什么。”
“聆璧一向不说虚话,她肯如此说,一定是你做了什么对的事,”她垂眸看向蜷缩在自己身畔的少年,“敬真,你做的很好,我很高兴。”喃喃着,她又说,“你能变好,我真的很高兴。”
敬真说不出话来。
他早该这样的,他跟着她这么久,身边几乎尽是好人,他怎么就变得这么坏了呢?
“聆璧跟我说,你有事情在办,所以,去人界赎罪的事可以先往后推一推。”她看向他,像以往的每个日子,“敬真,你在做什么事?”
要跟她说吗?敬真想说,可是他又怕她会不同意。
聆璧仙尊说,师尊是向来不喜欢麻烦旁人帮她的,哪怕自己劳累些,也不肯辛苦别人。
更遑论敬真他所要去做的,将折损他自己的生命。
想定,敬真微微一笑,“师尊,前些日子我答应要和郑乔哲一起在人界做好事,他们明道宗最近收到地方求救,说是东南有妖邪作祟。郑乔哲给我传了信,问我要不要去。”
这样啊……
明雪轻轻抬手,本想抚上敬真的发顶,可微微一顿,转而搭在了石桌上。“这是好事,有什么不可说的呢?为什么不叫俞俞知道呢?”
“聆璧仙尊同我商看了,那是只中高阶的妖,能打,但是可能会难些。为了不叫师尊担心,才没有告诉师尊的。”
“既是如此,那更应该告诉我的。”明雪道,“你是我的弟子,你出门在外,我岂能不知。”
你是我的弟子。
敬真眼底被这几个字逼出了晶莹的液体,他不敢叫她看见,悄悄背过头去抬袖沾掉了。他长出一口气,心底里欢欣起来。
她还拿他当弟子的,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师尊,那……”
敬真想说弟子令。
秦窈窈死的那天,她收走了他的弟子令,当着他的面消失无踪。他不知道他的弟子令是被她毁了,还是只是被收走而已。如今既说到这里,他想问一问。
可是白玉台阶上“擦擦”几声,是绣花鞋摩擦在地面的声音。
敬真机警地转头,却是聆璧和俞俞。她们一人拎着一个食盒,说着笑着就近前来。
聆璧见敬真在,朝他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俞俞倒是横他一眼,冷哼一声,笑容顿时消失不见。
“就在这儿吃吧,我身子乏了,不想再走动。”明雪朝她们歉意一笑,脸颊上笑容确乎带着微微的倦意。
聆璧道了声好,但怕山风吹来过于寒凉,便起了个灵障,叫殿前也如殿内一般和暖。
她一边把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来摆好,一边看着明雪的脸色。放下鲫鱼豆腐汤,她问,“昨夜没睡?”
帮着一起布饭的敬真和俞俞动作一顿,下意识扭头看向明雪。
三个人的目光齐齐汇在自己身上,明雪有一瞬间被过度关注的别扭,她摇头否认,“没有,只是做了梦,没睡好而已。”怕她们不信似的,她又说,“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师尊交代我的事我还没有办好,我不会那样作践自己的。”
聆璧却不说话,晶亮的眼里没有一丝被说服的意思。
明雪被她看得心虚,忙伸手端过眼前的汤羹,拿白瓷汤匙搅了搅,瞬间便闻到浓郁的药味儿。她微微皱眉,“药味儿好大。”
语声里有几分告饶的撒娇。
聆璧冷着脸收回
目光,继续布饭,“撒娇没用,这些饭菜本就是拿药煨出来给你补身子的。”
说着,并把一盏加了灵药的薯泥放在她面前,“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得吃。”
明雪耸动肩膀,无奈地看向俞俞,“你聆璧姨姨就这一点不好,天天板着脸训我呢。”
不成想俞俞也撅着嘴故意不给好脸,“大人要是听话好好吃药好好休息,聆璧仙尊也不会这样装凶了!”把药膳尽数放好,俞俞叉腰站好,“大人还是赶紧吃吧!既然昨天没睡好,吃完饭早点去睡一会儿。”
“好吧好吧。”叹一口气,明雪老老实实拿起筷子。但见三人围着桌子不动,她招呼,“你们坐下吃啊。”
俞俞又叉腰,“这是专门给大人你的!”
明雪无奈,“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啊。”
“师尊,能吃多少吃多少吧。”敬真把她面前的汤羹端起,小心翼翼地吹着凉气,“我们本就不怎么需要进食的,师尊不必担心我们。”
明雪放下牙箸,“聆璧可以不吃,你和俞俞都是孩子,你还要帮郑乔哲去斩妖,怎能不吃呢?”
郑乔哲?又斩妖?
俞俞疑惑歪头,不解地看向敬真。
聆璧掩唇,清咳一声,“敬真,坐下去陪道尊吃。俞俞,你也吃。”
敬真回头,与聆璧对视一眼,知她意,便顺从地坐在了明雪身边。
可俞俞不肯,她皱着小眉头看一眼敬真,转身竟走开了。
“大人,我去殿里看看,你先吃,我就出来。”
明雪扭着脖子去看,跟聆璧说,“俞俞还小,她又是澄溟海上的妖,在昆仑墟不一定能习惯。你去看着,好歹要她吃些。”
聆璧无语抱臂,叫了她一声“道尊”,想想还是改口,“明雪,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明雪一怔,恰好敬真将羹汤吹得温热,用汤匙喂在了口边。她收了收下巴,看着那汤,沉默地吃了下去。
敬真半倾着身子,看她吃了,便问:“师尊,可烫?可凉?”
温热的羹汤含在口中,明雪眼皮微微颤抖,转瞬又镇静回来。她吞下去,笑道:“不烫,正好。”
敬真拿准了温度,便放下心来。他又舀起一勺,轻轻吹气。
明雪睫羽微低,她静静看着。看着那小小汤匙中的羹汤被吹得如一面小小的湖,泛起波纹縠皱,又被小心吹开。
片刻后,这小小一片湖被送到自己口边,被自己吞下。
嘴边沾了多余的羹汤,敬真腾出一只手,下意识伸手去抹。
指腹碾过唇角,他才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的不妥。
明雪低眸,伸手要接过那碗羹汤,“我来吧,这样吃太慢了。”
聆璧阻止了,“就这样吧,本就是药膳,不宜吃得太快。”
敬真微愕,扭头看向聆璧,却听她说,“敬真,你照顾好道尊吃饭,待会我有话跟你说。”
顿一顿,她又补充,“跟郑乔哲有关的。”
敬真心里明白了,便颔首,“好。”
再转回身子,他放下羹汤,拿起筷子择了几样菜夹在明雪碗里,“师尊,要吃馒头吗?”
明雪似是若有所思,看着有些离神。敬真叫她,也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她看向那瓷盘里小巧玲珑的牛乳馒头,微微一笑,“吃一个吧。”
*
一餐饭毕,日头已经升上东面的山头。
明雪扶着桌子起身,有些抱怨:“本不必如此的,不然何必迟到这个时候。”
俞俞听见动静,小跑着过来,扶着明雪,“大人吃累了吗?回去睡会儿吧,床铺我已经铺好了。”
明雪不禁扶额,“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我岂不是要成猪了?”
俞俞不理会收拾饭桌的敬真,背过身引着明雪朝殿内走,“我倒也想闹着大人玩呢,这不是大人你身子还没好嘛。等你好了,我一定缠得你三天三夜都睡不了觉!”
明雪嗔笑,“又瞎说,好,我听俞俞的。”
扶着明雪进殿内安稳睡下,俞俞走出殿门,反手将门关上。转身看来,敬真已经把石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了。
听见动静,敬真知是俞俞,便道,“你把碗筷送过去吧,我要去找聆璧仙尊。”
俞俞沉默着,把食盒拎在手里,并不搭他的话,转身就走。
敬真觉得有些怪,因并不在意,动身也要走。
可小鱼妖定住了,她定在走出三步的地方,说:“敬真,我讨厌你。”
第106章 问心台叩问几清明一个陌生的她
“我讨厌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许是印证着她的话,俞俞连身子也没转动。
敬真讷讷,许久,他才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俞俞愤怒转身,胸膛不住起伏,“虽然,虽然你在明月仙尊手下救了我。但是,我还是讨厌你!”
食盒被重重墩在地上,俞俞眼底泪花打转,“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仰司带到昆仑墟?以仰司的能力,他自己是没法子能进入昆仑墟的!要不是你,要不是你!窈窈根本不会死!”
“……对不起。”
敬真没有别的话能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就死在外面不好吗?反正大家都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了,你死了,大人就可以松下一口气,就可以不用再管你了。外面的流言蜚语,恶意揣测,她就不用再承受了。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再回来!你还——你还那样对待大人!你怎么能那样对待大人!她待你那样好,从在澄溟海上就待你那样好!她为了救你,命玉也咬了,命火也烧了,欺上瞒下的事也都做了,你怎么这么坏!怎么就因为那狗屁的爱情就这样对她!你知道现在外面都怎么说她吗?你要她以后如何在这天下活下去!”
说到最后一句,小鱼妖愤怒不可遏制,冲过来狠狠把敬真撞了一跤。
敬真坐倒在地,没吭声。他慢慢爬起来,不敢去看她的眼。
咬着唇,他说,“我、我要去找聆璧仙尊,对不起。”
侧着身,他匆匆,落荒而逃。
试剑台上,风霜积久。
聆璧负手远望,长长出神。听得身后明显错乱的脚步声,她缓缓舒气,吐出一团流云随风而散。
转身,她看见敬真神色凄惶,离神明显。
“你怎么了?”
敬真定定,“我……无碍,聆璧仙尊有何事,且说罢。”
聆璧本也只是象征性问一问,经了这些事,她现如今并不怎么在乎敬真的生死——只要他能活到把明雪救好就行。她走下试剑台,向他伸手,“悬弥给你的药方拿来给我。”
敬真慌忙伸手入怀去掏。
聆璧略有不满,“昨日回来,为何如此之晚?又为何没有立刻交给我?”
接过那张纸,聆璧瞟他一眼,见他气息回转得有些慢,便问:“你受伤了?”
敬真微微颔首,“从澄溟海回来的路上,遇见朱塵了。”
朱塵。
聆璧手上一顿,“你居然能在朱塵手下活着回来?”
“朱塵说,她的恩怨是对准我师尊的,与小辈无干。”他下意识捂着还未尽数痊愈的伤口,“但是银珏毕竟死在我手上,所以……”
聆璧皱眉,“那你……”她上下打量,“现如今可还能去寻药了?”
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遇见朱塵,偏偏挑这个时候受伤?岂不是太耽误事?
敬真深吸一口气,郑重看向聆璧,“我可以的,聆璧仙尊。”
他的目光转落到悬弥写下的药单,“都需要我去哪里,怎么做,我现在就可以出发。”
“这些东西都不难。比宋那里,闻雍可以帮你拿到。”
聆璧刚说到这,敬真立刻接口,“仙尊,不必麻烦他人,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聆璧啧一
声,对于他贸然打断自己的话这一举动很不满。她撇嘴,“比宋之地难行迹,你如今刚受了伤,若是要去,是绝无可能成功归来的。况且那里是比宋,不是寻常地界,别说是你,就是道尊她亲自去,也未尝能十拿九稳。闻雍他生自比宋,出入自然比寻常人自如得多。此事他去办最为合适。”
敬真心下戚戚,不敢再多说,只静静等她吩咐。
“先前听闻九越大人自三界归位之争后就遁隐去了天地渊底住着,若真如此,梦随叶倒也不必再担忧。”
敬真没听说过这位“九越大人”,心中犯疑,又关涉到明雪,便不得不多问一句,“仙尊,这位九越大人……”
“旧时你师祖让你师尊师伯前去天界供职历练,就是挂在了这位九越大人名下,一直在典华殿内做事。她是个极顾念旧情的人,我用道尊的名号与她联系,应该是能行得通的。”
“倘若是行不通呢?”
“行不通,就去一趟天地渊底。”她觑他一眼,“你怕了?”
敬真摇头,“我只是在想,天地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天地渊里自然戾气横行无度,然而渊有尽头,天地渊底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处。”
“那为何……”
“谁告诉你灵药一定要长在危险的地方了?天地渊底之所以少人前往,一是被天地渊的名号震喝住了,二是因为天地渊上通天界九云台,下连暗域后周山。届时若真需要去,只消同暗域域主打个招呼就行了。”
敬真震惊于这药获得的简易程度,往药单上看一眼,“那,万年白染梅和怨女泪……”
“明山现如今驻着弟子殿,掌管弟子殿的与禾是曾经与你师尊共事的好友,求白染梅梅心,不难。”
“无妄崖下怨女泪,无妄崖是已故剑史夫岑的旧居,如今归明殿所管。”
敬真怔怔,“这位夫岑剑史,难道也是师尊的……旧友?”
聆璧默然点头,“先前她在明帝阮亭手下办事,你师尊在九越大人手下,二人关系甚笃。甚至你师尊的剑术,还由她指点过。”
恍惚间,敬真生出一种莫名的疏离感来。
从这些药方中引申出来的这些人,牵扯出来的和明雪的联系,塑造出一个敬真所不知的明雪来。
她原来和那么多人共过事,交过友。她应该也和她们一起笑过闹过,一起度过春风秋月的一程程。
而那,是他所未曾参与的,他所陌生的,她的过去。
她从来都不只是他一个人的。
一程低迷,恍回神,敬真深深闭眼。
聆璧收了那药单,“就一个梦随叶可能会麻烦点,这个可以放在后面。悬弥给你多少时日的期限?”
“三个月。”
“好。”聆璧停一停,“你确定你现在的状态能立刻出发?”
收起眼底的波澜,敬真坚定点头,“对。”
拂袖,聆璧转身,“那好,你跟我来。”
穿过长门大殿,走过松竹海,腾跃十三个山头,聆璧站在一道巨大的裂谷前,猛烈的寒风刮动她的衣衫猎猎。
“跳下去。”她说。
敬真看她一眼,没问什么,闷头就往下跳。
少年的身子像一发鲜红的弹丸,被绷紧了的弹弓弹进去,如飞矢一般破开裂谷里的云山雾海,转瞬间消失不见。
裂谷上,只余下袅袅升腾的雾气波动。
聆璧挑眉,心想他倒确乎坚定,这才放心转身,按开了石壁上的暗门。
敬真一路冲击下坠,四肢间穿梭过蒸腾的白雾。他看不清那是什么,是水雾,还是云气?抑或都不是。直到眼前茫然一片白中忽然一点石青,他急忙收住脚,伸平手臂,稳稳落地。
他落地那一瞬,明明轻盈得近乎无声,可这谷底却骤然凭空而起一阵风。这风算不上大,吹面不寒,竟是杨柳春风。
可这里是昆仑墟群山尽头,是寒气积凝最重的地方,怎么会有和煦春风?
敬真不解,抬步上前,只见环身围绕的云雾如识得他一般,竟自动让开了路,在他眼前分出广阔一片,好叫他看明白此地是何——是潭,是深不见底,广不见垠的潭。
无边,怎么会是无边?敬真明明记得,此地是一处裂谷,位于群山之间,群山就该是这潭水的边岸才对。
云雾迎着他的目光散开,遥遥的,他看见那潭水一层层低流下去,在中央又汇成一片渊泽。而那水泽之中,正婷婷袅袅地立着数支素白耀目的莲花。
敬真大喜,是冰莲吗?!
他心念一动,便要动手前去采摘,心想这也不难,为何悬弥山主要说得如此郑重?
“咳。”
身后忽一声清咳,敬真转身,“聆璧仙尊?”
聆璧闲闲倚在石壁上,见他终于回头,才道:“看见了吗?那就是冰莲和冰果。”
敬真欣喜道:“看见了,我正准备去摘。”
聆璧听了,冷笑一声,“你去摘?你怎么去摘?”
敬真被她这笑凉到,声音也不由得低下来。他指着那潭水,“我越过这潭水,不就到了?”
聆璧点头,“你去试试。”
敬真狐疑,目光不住地在那潭水和聆璧身上看,“仙尊,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仙尊请但说无妨,敬真虚心受教。”
聆璧却不理,只是以下巴指着那潭水,示意他去。
敬真不解,只得照做。
他走到潭畔,本想径直飞跃过去,但念及聆璧的反应,还是放弃了。
万一此地不能行术法呢?他刚刚不就是直直掉下来的吗。
也许这潭水是极寒之水,想要冰莲就需得经受彻骨寒霜的侵袭,这是很符合“冰莲”这味灵药的定位的。
敬真想着,心下安定几分,觉得刺骨寒冷也无妨,为了师尊,他愿意。
抬脚,下踏,敬真做好了冰霜袭身的准备。
可脚下忽然一空,没了受力点,他整个人直直地跌了了下去!
第107章 问心台叩问几清明2剖问心迹,逼问打……
下坠,无尽的虚空,敬真来不及思考,只见迎面青黑一片,整个人直直摔了上去。
疼——
好疼好疼!
刚刚摔下来的地方骨裂一般疼,昨日被朱塵用刀磋磨的伤口此刻也开始钻心地疼!
敬真下意识凝灵,想要止住这汹涌的疼痛,可他数次撑掌,却发现……没有反应。
没有反应?!
聆璧的声音忽然响起,云里雾里,辨不清方向。
“敬真,临镜渊内不得行法布灵,先前的一切法灵也皆会失效。你若要上来,便自己爬吧。”
爬?敬真抬头,入目而来的是陡绝的峭壁。
他咬牙爬起来,“聆璧仙尊,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踩上了石头,为何会跌下来?”
“那是问心台,你若是来意良善,心内无鬼,便可踏在问心台上行至临镜渊摘得冰莲。若是你心内藏私……”聆璧的声音停了片刻,继而又响起,“便如你现下一般,跌进崖低,反反复复,永无止境。”
心内藏私……敬真扶着墙,眼底一时波澜迭起。
他在想,还有什么事,是他没有告诉明雪的吗?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了,但是旁人不知的吗?
可是一瞬间,大片大片的记忆蜂拥而来,他根本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请问仙尊,有没有,别的法子?”敬真微微喘息,“要牺牲许多也无妨。”
聆璧似乎笑了一声,声音便冷淡下来,“昆仑墟当代道尊可以自己的血喂养问心石,以此免过问心台盘问。”
当代道尊,敬真稍稍舒展开的眉眼又闭合下去,“若是……我无法通过,会怎么样?”
“拿不到冰莲。”
“还有呢?”
“困在问心台,到死。”
敬真闭眼,“多谢仙尊告知。”
敬真现如今站着的,是刀切一般的峭壁上凭空生出来的一条石台。此石台突兀至极,想必是问心台衍生出的囚困之地。小小的石台外云山雾罩,看不见一丝一毫的边际,只有无尽的风吹,似呜咽的鬼哭。
聆璧的声音夹着些零碎的风,“我等不了你,长门大殿还有事务要处理。你若是能通过问心台进入临镜渊,便是通过了考验。届时法灵也会重新复现,你自己出来就好了。”
说完,不等敬真是否有话要回应,聆璧那边就只细微一瞬衣料翻飞的声音。
敬真低低出气,仰脖看向陡峭的崖壁,提一口气,动身攀爬。
经年的风霜雨雪侵蚀这山石,本粗粝的崖壁被冲刷得竟然有几分光滑。敬真绷紧了身子,用手指紧紧抠着崖壁上的小缝,一点一点地把自
己往上挪。
可是太滑了,他的脚又没处着落,爬不了多高,风一吹,便如断翅的蝴蝶跌落下来。
幽静死寂的山谷里,“扑通”“庞当”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起初是频繁的,后来山谷里粗重的喘息声时而响起,重物砸地的声音便渐渐少了。
终于,漫山云雾里一只手伸出,敬真嘴角噙着血丝,爬了上来。
站在崖边,少年头晕目眩。
体力丧失太多,身上的伤口在多次摔倒间又撕裂,他很累。
单膝跪在问心台边,他喃喃,“问心台?问心台……你有什么要问的,问吧,问吧。”
可山石无声,唯有风一丝一缕,不成字句。
静待许久,敬真忽自嘲一笑,“却是要我自己坦白吗?”
风一瞬翻扬,似乎是在赞同。
“好。”他盘膝而坐,“我细细数来就是。”
“伤郑乔哲,杀银珏,伤施婧,杀荷凌荷瑗,杀林观渡,杀那几个人族……还有吗?要不你们提醒我一下?”
依旧无声。
敬真长舒一口气,准备起身。
手掌撑地,他忽然一顿——万一不行呢?
转身,他随手找了块石头在手里掂了几下,朝那问心台上砸去。
“通啷”一声,小石头骨碌碌出去,停在台上。
敬真这才放下心来,起身朝台上走去。
抬脚,落——
“空”一声,一道红影直直又栽了下去。
“咳、咳咳……”敬真胸肺被挤得如针扎,他脑中翻涌着顶上来一阵怒火!
明明那石头都能留在台子上!为什么他会摔下来!
咬牙正欲怒问,山谷中忽然风起云涌,悠远空渺的声音沙沙响起,“尔所来为何?”
清音如钟,敬真蓦然心静。
他眼皮轻眨,心内微皱,“我……我来求冰莲一朵。”
群山死寂,偶尔的一声风鸣,像是讥笑。
敬真不知这答案可算正确,静静等了半柱香的时间,不见回应,便转身去又爬起来。
这一次的石壁比刚刚滑得多。
敬真刚爬上两步,就掉了下来。
云山中又一声传来,“所求为何?”
倒在地上,敬真浑身上下每个骨节都在疼,他艰难地爬起,咬牙道:“为我师尊,求一朵冰莲,治病!”
风忽移,眼前之景倏忽变幻,敬真只觉眼前一花,定睛看去,自己竟被瞬移到了刚刚想踏足的那块石台上。而刚刚他丢出去的那块石子,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自己脚边!
敬真眼睛一亮,明白过来:只有答案被接受了,他才能踏得上这问心台!
放眼望去,敬真心内一蹙,前面还有足足十二块问心台,难道有十二个问题?
回头看向聆璧刚刚站得位置,敬真默默又回头。
已经无人可以相助了,只能靠自己。
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心念甫动,山谷中的声音继续传来,“其意如何?”
其意如何?
敬真眉心轻跳,其意?谁?是他,还是她?意?什么意,是摘冰莲这件事的意,还是她的意?
这算什么问题?
可是问题不能不答,时间一分分流逝,敬真他耗不起。
手指在地上摩挲,粗粝的石面刮花了他的皮肤。指节疼痛,敬真猛然回神,才看见自己指节上满是血。
痛觉在视觉赶到的同时觉醒,他深深躬身,倒抽一口冷气。
“……我愿意,我是心甘情愿为她来求冰莲的。”
声音传出,敬真身下陡然一轻,云雾在他眼前飞速倒退。
默默起身,敬真对于这次摔下来,心中是明白的。
说他自己不对,那就是说明雪。
敬真有了方向,便思考,开口回答:“她不知道我来求冰莲,我怕她知道了会不答应,不是故意瞒她!”
没有回应。
连风声也没有。
敬真等了很久,也不见那声音再响起。
直等得燥了,他索性转身,又攀爬起来。
爬上去,抬脚,试探着落在第一块石台上,依旧是坚实的。他又捡起刚刚的小石子,抛出去,看那石子儿咕噜噜又滚停在台子上。
敬真不敢大意,试探着探出脚,并没有全身踏上去。
然而脚上忽然一股巨大的吸力,缠着他的脚腕,硬生生把他拽了下去。
“通——”
敬真脸面朝下砸在石台上,震起的尘埃激荡一瞬,又轻飘飘落下。
答案不对,说明问心台决定他没有说实话,仍旧有所保留。
——可他说的都是实话!
“……你要问什么?你说明白啊!”
敬真咬牙切齿。
山谷悠悠,问题再度响起,“其意如何?”
“其意,其意!是问我还是问她?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声音依旧,“其意如何?”
喉结滚动,敬真身上忽的一个冷颤。
这里叫问心台,聆璧仙尊不可能不知道过不去会遭遇什么。她为什么不事先就告诉他?
问心问心,问的是谁的心?问的是什么心?
他的身子轻轻颤抖起来,撑着台面,他缓缓又爬起。
低垂眼帘,敬真的声音小了下去,“你也要问我对我师尊吗?”
他苦笑一声,“是,我爱她,如何?”
风吹云动。
敬真继续说,“我不想她死,我想要她活着,我想要把她在意的一切都找回来都办到,我想要她跟以前一样,笑起来。我爱她,不是晚辈对长辈,不是徒弟对师尊,只是我和她。我爱她,就是这样,你听明白了吗?”
话到后面,已是咬牙切齿。
他觉得这样的剖白,像是杀猪前的洗浴,要把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让他一,丝,不,挂,要让他赤身裸/体。
可若不是为了冰莲,若不是为了师尊,他怎会这样将自己的心思向旁人托出?!
风移影动,敬真闪回到台上,如释重负,长长喘出一口气。
要前行,还要继续。
“尔,欲何为。”
欲何为?敬真不解,刚刚不是问过了吗?他想要摘冰莲啊,他们不是知道了吗?
“……摘冰莲。”
敬真爬起,心里已破罐子破摔,这狗屁台子问什么他答什么就是了。
然而脚朝前伸,他又被吸了下去。
伏在地上,敬真口边默默淌出一小滩血。
血迹清亮,映着他的眉眼哀哀。
“欲何为?”
“欲何为?”
“欲何为?”
那声音不断在问,仿佛疯了一般。
敬真爬起,抹了把嘴角的血,“我欲救她,爱她。”
掷地有声。
然而爬上去,却又摔下来。
“我欲,让她活下来,哪怕我死了也无所谓!”
再爬上去,再摔下来。
“我……我想……”敬真气肺似裂,喘息不匀,语声低微,“我想她活着,好好活着,最好能爱我一爱。”
依旧是摔下来。
敬真发了狠,抹着嘴边的血,染到脸上也不顾,“我要让她爱我!我要让她知道是我救的她,让她记念着我不忘了我!”
可是这一次,摔得比先前更狠。空远的山谷里,甚至能听得清骨裂之音。
“……要什么,你要什么!”敬真忽然大怒,实话也不行私心也不算!到底他们这些破石头要让他说什么!
“欲何为?”
冷冰冰三个字随风而来。
敬真咬着的牙,咯咯作响。
血污斑驳的狼狈少年趴在悬浮的石台上,忽然间,埋头泪落。
第108章 问心台叩问几清明3他会身死魂消
“我……我只是想在她身边……”少年双手抱头,泪水很快稀释了脸边的血。“她爱不爱我无所谓,她恨不恨我无所谓,我只是想在她身边……”
他私心里有一个最小最小的愿望,是如今他最后的期冀。
她爱不爱她恨不恨他他如今已经不在乎了,他也不想再执着于要她承认了。她为人师尊,本身就负着重担,他何必再非逼着她承认?她的所作所为不是已经证明了她爱他吗?这就够了。
他知道她是爱他的,她也愿意让他仍旧以弟子的身份留在她身边,这就已经是他此生最后的心愿了。糊里糊涂着没什么不好的,干嘛非要挑个清楚明白,干嘛非要把那疮痂解开去看那血淋淋的腐肉呢?
人族有言曰“难得糊涂”,这话很好,他现如今守着心底里那一丝贪恋,很赞同这句话。
只要不戳破,他可以永远都待在她的窗后。
他愿意。
可是、可是这破石头台子为什么会知道他心底里还藏着这样的想法,为什么非要逼他把这话说出来!
这话说出来后,会被人知道吗?会被她知道吗?他又如何能保证?!
无尽的寒风凛凛,云雾似海一般推移着,那山仿佛活过来一般。
悠远空茫的声音还在问,一声声,不停歇。
“欲何为?”
“欲何为?”
敬真伏首,语声如丝,恨恨地,将心事吐露。
风晃晃,那颗石子又堆在脚边,可是他不觉得开心。
*
过了问心台,入临镜渊摘冰莲便只是要受一些刺骨的寒意。忍着具象成冰棱刺入身体的寒意,敬真摘下冰莲。冰莲与临镜渊脱离的那一瞬,盛开的花瓣瞬间聚合起来,化为了未开的花苞模样。至此,敬真方才明白悬弥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催化花开,才是最要紧的。
带着冰莲离开裂谷,昆仑墟上初日高照,一如他离开时的模样。见到聆璧,才知原来已过去了一个月。
敬真微微愕然,一个月?可他明明……
“不必管那些了,冰莲先交给我保管,你需要去一趟天地渊底。”聆璧转身,手上还拿着一叠文书。
殷翎殷秀就在不远处忙着,时不时将目光投过来一眼,转瞬又挪开。
敬真视而不见,“没有联系到那位九越大人吗?”
聆璧点头,“找暗域的人问了,他们那边也不知道九越大人在何处,没法子的事。”
顿一顿,她又说,“所以暂时不用你催化花开了,等梦随叶拿到,所需的药都集齐了再办也不迟。不然你拖着病残的身子,反而会影响找药进度。”
“好。”敬真又问了问其余的进度,得知都挺顺利,便放下了心。
他把冰莲取出,交给聆璧,“我去看看师尊。”
聆璧嗯了一声,跟他说了明雪现如今在哪儿之后,便没再理他。
等敬真折身走远了,殷翎踱着步子蹭过来,“仙尊没有告诉他,倘若不是当代道尊,强行催化冰莲花开,会身死魂消的吗?”
聆璧继续忙着手中的活计,并未因殷翎的话而停顿丝毫。须臾的寂静之后,聆璧的声音幽幽响起,“昆南殿中这几日传上来的事务并不少,你都忙完了?”
殷翎忙把脖子一缩,悻悻地回到了原位。
聆璧把手中的文书看完了,细细思索一番,提笔在上面写下应对之法。
写完,搁下笔,她的目光缓缓落在了那朵流光溢彩的莲苞上。
阖眼一瞬,她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
聆璧仙尊说,师尊在试剑台。
敬真不太能理解,匆匆赶去时,还是顺道取了一件大氅在手里。
试剑台上风吹不断,明雪绿衣缥缈,衣袂翻飞,宛如一朵肆意张扬的绿海棠。
俞俞并不在她身旁,但若是俞俞在,想必也不会叫她穿得这样单薄地站在风口里。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明雪闭了闭疲倦的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师尊。”
敬真的声音伴着一股温暖裹挟而来,明雪低头,软绒欺雪白,围着脖颈,垂落身前。
红衣少年从身后转过来,绕在她身前,低头将两根衣带系上。系好了,他又拉了拉大氅毛边,生怕围得不结实,会有风从裂隙里钻进去一般。
“试剑台上风大,师尊怎么站在这里。”
理着大氅,敬真的目光缓缓从衣缘挪到明雪脸上。
她脸色还是有些白,血气不足。虽比他离开时要好上一些,但他知道还不够,远远不够。
聆璧仙尊说了,昆仑墟上她的主场,她不应该这么长时间还没恢复过来。
手上捏了个汤婆子出来,敬真从大氅里捞出来明雪的手,把它放上去,“我在人界的时候,冬日里人们都是用这个取暖。师尊,你不该出来吹冷风的。”
温热的小东西触手生温,明雪低低一笑,转身走下试剑台,“敬真,我在昆仑墟上几千年,怎会怕冷?”
敬真跟着她走下去,“可是师尊,如今你身子病弱,与往日是不同的。”
小小的汤婆子摸着温温的,倒也不压手。明雪想着也不必太拂了他的意,便转而道:“听聆璧说你去找了悬弥求药?”
敬真心里一紧,聆璧仙尊不是已经默认不让师尊知道这件事了吗?!
明雪颔首微笑,“悬弥那家伙已经与我割袍绝交,怕是你去了,会遭她冷言冷语。”
敬真只能先顺着她往下说,“师尊猜得没错,但是悬弥山主到底记念着旧情,不忍见师尊受难。”
“帮郑乔哲把妖邪除了吗?”
“除了。”
她看向他,“你受伤了?”
敬真连连摇头,“没有师尊,我这只是——”
未等他说完,明雪便已经掌心聚灵,银紫光芒一霎闪烁,缓缓笼罩在敬真身上。
敬真上前一步,抬手握住了明雪举起的手。把她的手掌合下来,他说,“师尊,我没事儿,真的。师尊知道我的,有一丝一毫的疼痛我都要找师尊表白的,不然怎么叫师尊疼我呢?”
明雪眉心轻拧,“你要瞒我吗?”
“不过是与妖邪斗争的时候被摔了几下,于我而言不算什么的。师尊忘记了吗,我能用得了悬山崩,说明我也是百炼之身。怎会怕这些伤痛?”
再怎么说,那也是伤痛。
明雪想把手脱出来,敬真怕她挣脱后会立刻消耗法灵为他疗伤,便不肯撒手。
拉扯着,明雪眉心越蹙越深。
敬真心里悬了起来,可他到底知道明雪的性子,忍着没撒手:“师尊,你就听阿真一次,好吗?”
明雪别不过他,叹息一声,“聆璧说你斩完了妖马不停蹄又去了朝露崖下摘三思果。朝露崖下一向风刀霜剑,你伤患未愈又去寻药,若是你不让我细细检查一番,我如何能心安?”
三思果?那是什么?
敬真灵光一闪,瞬息明白了聆璧的行为——她是把他去摘冰莲这件事化作了斩妖和摘三思果,这样一来,既能解释为何他去了这么久,也能解释他身上的伤。
他心内大大松缓下来,感激聆璧想得周到,手上便也松开。
明雪抽出手,细细查验一遍。见他伤处众多,又有寒意入体,便下意识想要灌灵。
敬真慌忙阻拦:“师尊!昆仑墟上灵药众多,我吃些药也就好了。”怕她不同意,他又说:“吃药会更快些,还能补充些其他的东西。”
这话倒也没错。
点点头,明雪拢了拢大氅,坐在试剑台边的石椅上,“你要去天地渊底找梦随叶,是吗?”
敬真扶着她坐下去,手还没丢,愕然又一愣。
聆璧怎么把这事儿说了?!
未等他回神,明雪说:“你们直接找九越大人是找不到的,如今还和她有
着联系的,怕也只有风绫一人。”
敬真怔忪,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明日我去问一问风绫,然后带你去找九越大人。”
怎么能叫她在劳累?敬真蹲下去,偎在她身旁,“师尊,你好好在家里休养,我去就可以了。”
明雪轻柔笑笑,“明帝着人传信来,说是有事要跟我说,我得去的。”
“可是师尊不是说了昆仑墟不再与天界往来吗?怎么那位明帝还要找师尊?”
山间的风胡乱吹着,把敬真的发带扫到明雪膝边。她就手拿起,细细摩挲着,“阮亭不是无理的人,他能找我,一定是有要紧的事。”
“那我陪师尊去。”
明雪犹疑一瞬,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事到如今,她仍旧打算叫敬真承继昆仑墟。污言秽语恶意谩骂她一人承受就可以了,反正她也从来不在意。身后名声什么的,于她而言也从来都不重要。
要紧的是昆仑墟,要紧的是昆仑墟的未来。
抛开对她的不伦情感,敬真其实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他杀伐果断,对于昆仑墟道尊而言,这是很好的品质。况且他如今在变好,慢慢来,守正持节公允良善,他也会慢慢学得。
她不能因为自己不能接受他的不清白心思就断了他日后的路,那不公平。
只是她没想到,阮亭叫她去,竟是为了叫她彻底断了这心思。
敬真怒而挡在自己身前的时候,明雪忽然想起多年前九越曾跟她吐槽过的一句话。
她说,
“我师兄这个人啊,哪哪都好,就是有个毛病,太喜欢杀人诛心了。”
第109章 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敬真得知明雪如今的……
天界自从三界归位之争后其实人丁稀薄了不少,破于无奈,只能多多选择天赋灵性之人,伺机点化,使得飞升,以充实天界。
于是,息女殿中便总是很忙。
因飞升上来的神仙与天生地育的神仙到底隔着一层,心不能齐,便总要多生一些是非。明殿为了处理这些事端,也不比息女殿轻松多少。
明雪带着敬真走在玉京长街,虽匆匆不过见了几个人,也能察觉到其人彼此之间的微妙。
正低低感叹,迎面见鹤辞并几个小神仙走了过来。
小神仙男女皆有,年岁不大,忽楞楞一双双大眼远远就看向明敬二人,叫敬真浑身不自在。
鹤辞正忙着训身旁一个弟子,怕是没看见前方走来的人。明雪微笑着,深觉他们这般也实在和美。
渐行渐近,敬真渐渐听得清那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口中嘟囔着的话,脸上的笑容沉下去,神情越发沉鸷起来。
“你看你看,我就说是吧!”
“就是,我原本很喜欢绿裙子的,如今看她真的也穿绿裙子,我都不想要那几条绿裙子了。”
“太恶心了,跟自己弟子搞在一起怎么还有脸出来见人啊?”
“不嫌丢人吗?”
“那么淫/乱的事情她都做出来了,怎么会嫌丢人呢?你看,这不还带着她那个宝贝弟子出来了吗!”
“呕~我要是她,我就躲起来了,真是叫人开眼!”
“那可是她亲弟子啊,上了三千弟子录的,她这样做,跟乱/伦有什么区别!”
“吓!这算什么,你没听说吗,她跟他那个弟子掉进一个幻境,明知道那是她弟子,还跟他日日夜夜呢!她哪儿管得了什么乱/伦不乱/伦啊,怕不是在昆仑墟上一个人久了,太寂寞了吧!”
“哎呀哎呀,你说什么呀~好羞人啊~”
敬真的脚,黏在地上,再不能走动一步。
他的眼眶惊颤着,伴着咯咯作响的牙咬,瞳孔几乎要皱缩成针。
她们、她们在说什么?
鹤辞训斥完了身边那个小弟子,抬头见明雪迎面走来便伸手打招呼。招呼还没出口,就听见身后三五个小弟子嘴里乱七八糟说的话,脸色立刻红一片白一片。
他作势怒喝:“一群混账,见到明雪道尊怎么不前来问好?我平日里教你们的礼仪都到狗肚子里去了?”
明雪含笑劝阻,“不必如此,都是相熟的孩子。”
乍一看,多么的和睦有爱。
鹤辞的弟子们挨了一通骂,灰头土脸地踱步过来朝明雪简单见了个礼,乱七八糟叫了一通“明雪道尊好”,就又退到后面去了。
明雪招招手,叫敬真过来,“见过你鹤辞师伯。”
敬真铁青着一张脸,念及当初江雁为他辩解过几句,倒好声好气地跟鹤辞致了礼。然而看向那群小孩儿,他说不服不了自己给出一张好脸色。
那群小孩叽叽喳喳又开始乱说。
“你看他那脸,啧啧,真是,冷着也这么好看!怪道明雪她会喜欢呢,确实挺招人稀罕的!”
“还真是,可惜了,被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咯~”
“呸呸呸,自己亲弟子也能下得去手,真恶心!”
敬真再听不下去,他横眉一步,“住口!”
跟他的声音同步响起的,还有鹤辞训斥的声音。但敬真的声音明雪更引人注目些,一群小孩被吓得直耿耿地瞪着他。
旁边来往的闲散仙僚,也尽被他这一声怒喝引去了注意力。
一时间十数双眼睛齐刷刷聚焦在敬真身上,可他浑然不觉,仍自愤怒着:“你们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谁准你们空口白牙污蔑他人清誉的!”
玉京长街上寂静如斯,唯有风轻轻,飘摇着千百万年来积在路上的灰尘。
明雪的声音低低的,“敬真,回来。不得无礼。”
敬真不肯,“师尊,她们这般肆意污蔑你——”
“怎么污蔑了?!哪里污蔑了?!我们说的是事实!”
一个声音响起,接着一个声音又响起。
“她实实在在那样做了,我们不能说吗?!”
“就是!是她先做那些恶心人的事的!又不是我们胡编乱造的!”
“你就是她那个姘头弟子,你自己说,我们说的哪一件不是真事?!”
敬真的脊背挺得笔直,直到近乎要折过去。
明雪看见他的手掌缓缓攥握一起,指缝里隐约闪烁着银蓝的光亮。
她慌忙上前一步,按下他欲抬起的手,“敬真,不得胡闹!”
鹤辞也着急忙慌地捂那孩子的嘴,“都闭嘴!一群混账东西,回去都罚禁闭!”
可他捂了这个漏了那个,孩子的声音尖锐地刺进敬真耳中。
“关我们禁闭就能消得了她和她弟子苟且的事吗?师尊莫不是本末倒置颠倒黑白了?!”
“对!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岂能因为她是道尊就轻轻揭过?先前她欺上瞒下肆意包庇她的弟子,难道师尊你也要包庇她的弟子吗?!”
鹤辞脸上简直是彩虹混战了,“放肆!”
敬真怒不可遏,哪怕明雪拉着他的胳膊也不能消减他的怒火。
他低头看一眼那只拉住自己的手,看见那手苍弱中带着病态的白,瘦到了近乎伶仃的地步,眼底的酸涩痛苦更无法忍耐。
他眼底红意汹涌,厉声斥问:“是我!亲是我骗她成的,洞房是我逼她入的,都是我做的!你们为什么不骂我!”
“她为人师表,不能将子弟教养的好就是她的错!子弟走错了路她非但不指正还肆意纵容,便是她失职失责!她何处无错?!”
“那我便没有错吗?!”
“谁说你没错了!”
“那你们为什们不骂我!为什么要这样侮辱我师尊!”
敬真简直要冲上去发疯。
一群孩子又怕又不服,躲在一起回怼声此起彼伏。
“她是师长,她当然要背大头!”
“现在因为她一个,那些飞升上来的人族都说我们不知廉耻罔顾人伦!可又不是所有师尊都像她那样□□!凭什么因为她一个就带累坏了我们师尊!”
“住口!”
“□□”二字,如烧红的铁棍,硬生生在他心上烙出滋滋的白烟,和焦腐的痕迹。
那群小孩还在说,“本来你们昆仑墟已经说了要跟我们天界老死不相往来,这也是好事
,我们不必沾你们的恶臭。可为什么你们这次又来了?!你们都这么不要脸了,我们还不能骂一骂吗?!”
银蓝光明骤然剧烈闪亮,敬真手中一把小小的碧寒刃迎风见长,一瞬间长成了一把巍巍长剑。
明雪见到,怒喝一声,“敬真!”
她抬手,“啪——”
长街上,忽的一瞬寂静。
敬真捂着脸,眼神仓皇无措,“……师尊?”
明雪拿下他手中的碧寒刃,捏指消泯,语声里尽是失望,“跪下!”
敬真一双眼惊颤着,苦涩难忍。他咬着后槽牙,哆嗦着低下了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明雪不看他,转过身抱歉地看向鹤辞,“叫你的弟子受惊了,不好意思。”
那群小孩儿撇着嘴不肯理会,纷纷都转过身去。
鹤辞又气又恼又无奈,万分窘迫地对明雪点了点头,粗声招呼着孩子们都走了。
明雪转头,看向驻足看热闹的仙僚,微微一笑,以示歉意。
看戏的也不好意思一瞬,有些面皮薄的,甚至举袖掩面匆匆离去。
玉京长街上很快就空无一人。
风横肆,敬真的发带凌乱地拍在他脸上。
萧索的风声里,敬真带着血气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师尊,”他不理解,“她们那样说你,你为什么……”
绿衣翻飞,寂寂寒声里,明雪低低看了他一眼,“她们说的有错吗?”
敬真的喉咙被血糊住,难能接下这一句。
垂落在地上的,只有两颗琉璃一般的珠泪。
“既无错,你又争辩什么?”
“可是师尊——”
“在这天下,做错了事的,本就该受到责罚。她们对我不过言辞之辱,有何过分?”长长的玉街上,明雪缓缓抬头,看向尽头的明殿,“我既有错,便活该受此。”
*
有蒲前去将明雪敬真安置的空当儿,风绫走下高台,长长呼吸,以卸疲乏。
她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仍高高坐着的阮亭,嘴角轻轻一撇,“师兄,你这杀人诛心的功夫,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阮亭翻看文书的手微微一滞,他没抬眼,“我早跟她说过,敬真那个孩子有前科,最好不要寄托太大希望。”
“可是师兄……”
阮亭等着风绫把话说完,可她就停在这里,没有继续下去。
抬眼,看风绫若有所思,阮亭放下手中的文书,“明雪近来越发糊涂了,连是非对错也无法分辨,更不能做出正确处置。这对于一方道尊而言,是不应该的。”
风绫袅袅折身,遥遥看向阮亭,对上他的目光:“有没有一种可能,糊里糊涂优柔寡断,就是她已经做出的选择?”
阮亭眉骨微动,“师妹什么意思?”
“师兄。”风绫漠漠收回目光,“当一个人不想被理智支配的时候,恰恰说明,她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换句话说,明雪一直都知道,她在做什么。”
“那你呢?”
阮亭忽而抬眸,看向风绫,“那你,想什么时候把人族的九圣之剑还回去?”
风绫嗤然一笑,“师兄,我刚说过你杀人诛心不好。”
阮亭置若罔闻,“人界失九圣之剑七百余年,这是不公。”
风绫沉默。
“长此以往,人界必会多生动乱。”
风绫撇开眼,胸膛起伏数次,一句“那是他的剑”终是没能说出来。
她淡漠一笑,朝阮亭望去,“好,我会送还回去。”
阮亭终有不忍之心,“那剑穗——”
“不必了师兄。”风绫转身,喃喃又重复:
“不必再说了。”
第110章 云散高唐水涸湘江2她没法子答应他的……
被阮亭随意敷衍几句了事后,回昆仑墟的路上,明雪一直未能明白此事的蹊跷。
她察觉得到个中怪异,却不能从阮亭那了了数语中辨得出他究竟意欲何为。
这份不解并未存续很久,等她们抵达昆仑墟,看见又是满地狼藉,便也将那抛之脑后了。
聆璧被扶着坐在台阶上喘息不止,向明雪讲明:“朱塵带了彼泽里的人,加上明月带来的夙积山的人,一股脑冲上来又打又砸,我们抵挡得很艰难。”
明雪眉心拧结,“她们怎么知道今日我不在此?”
聆璧了了一笑,“道尊呐,你要是再不好转起来,下次你在,怕是也阻挡不住呀。”
明雪脸上羞惭一瞬,就势坐在聆璧身边,看着敬真和殷翎殷秀一起收拾东西。
“我在恢复了,虽然我不比从前,但只要有我在,昆仑墟到底也不是她们可以随意折辱的地方。”
聆璧焉能不知她的想法,“你那是拿命去拼,拼一次少一次的法子!”她丢开手中拄着的剑,朝后半倚着,“我可不想那么早就侍奉敬真为道尊,你要真那样,我还不如早早带着殷翎殷秀她们离开。”
明雪低头一笑,“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她定一定,“如今昆仑墟的威胁,也就只有我师姐和朱塵。彼泽加进来,也不知是朱塵从前的部下还是什么。”
聆璧敛眉舒气,“你不用想那么多了。现如今你要想的是,风绫有没有告诉你联系九越的法子,你什么时间能拿到梦随叶。悬弥那边传信来,提醒敬真不要忘记时间。”
“多谢你为我操心。”明雪定定,像个孩子一样看着她,“真的。”
聆璧撇嘴,“你好了,昆仑墟就有所靠,我们也就有所靠。所以我不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
明雪当然明白,“好,那也多谢你。”
聆璧撇嘴顶眉,深吸一口气抬眼向收拾东西的一群孩子看去。
只见俞俞像一只橙红色的锦鲤,穿梭游曳在众人之间,映着山间白雪皑皑,真如红梅一点,叫人心间暖暖。
俞俞注意到有人看自己,折身回望。看见明雪和聆璧,便高高扬手招呼。
笑靥如花一般,笑意蔓延开来,在苍凉的昆仑墟上,漾开一抹如霞的欢欣。
敬真帮着殷翎殷秀他们把被打砸的长门大殿依样修复好,一转头就看见小鱼妖欢天喜地地朝着明雪那边比出一个爱心的模样。明雪见着,也依样葫芦地把手臂举起,摆出一个奇奇怪怪的姿势。
俞俞跺着脚小跑过去,凑在明雪身边手把手地教她怎么样比出来好看。聆璧在一旁看着,不一会儿手痒起来,三个人一起在玉阶上笑闹。
敬真脑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他想,要是秦窈窈还在,她们四个人在一起说笑玩闹,是不是会比现在要更热闹一些?
俞俞比划出一些别的姿势,聆璧和明雪先后试着学了学,学的像或不像,三人脸上都洋溢着轻快的笑。
是比跟他在一起的,更明显的快乐。
昆仑墟上长日静雪,偶有暖阳下照,趁着风声呼啸,更显得时间在此地的渺小。敬真转身,掌心凝灵把破损的斗拱恢复原样移回原位,默默掐了个静心诀,不叫自己再听得那边的一丝一毫。
*
明月如今更多的是在发泄自己的愤恨,对于明雪,对于明涯。明雪知道这一点,可并不打算惯着她。
她对不起明月的是她的事,可是明月对不起昆仑墟,又当别论。就算是明雪她再自愧难当,也没办法替明月遮掩过去她杀了自己师尊这件事。
夜里,明雪提笔书了一封陈情书,咬着牙把明涯死之前说的那些话统统陈述一遍,算是下了战书。因怕明月看了会对送信的小仙师发难,明雪干脆从山间择一缕灵气混合了自己的法灵,捏出来一个代偶,抬手送去了夙积山。
代偶刚离殿,殿门上就一声轻响。
写信送信颇耗费了明雪的力气,她扶着书案坐下,抬手点开了殿门。
“进来吧。”
珠帘低垂,明珠柔和的光辉映着油灯点点的星光,洒落在地上,叫敬真不由得想起滨海小渔村里的那个清辉月夜。
他惊异于自己为什么会想起那个晚上,明明二者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内殿的人没有动身,似乎也没有抬头。
她问:“有什么事吗?”
敬真回神,转身关合了殿门。
明雪这才轻轻抬眼,朝他站着的地方看去了一瞬。
敬真走向内殿,明雪依旧没有动作,仿佛进来的只是一阵风而已。
转了个弯,敬真挪步走到窗户边,“师尊,人界现如今正逢腊冬,昆仑墟上也会比寻常更冷一些。夜间清寒,冷意入殿,师尊会睡不好的。”
明雪嘴角微动,“没那么夸张的。”
扶着窗棱,敬真低头,“师尊多年来常关怀他人,对自己是很不在意的。”转过身,殿内明灭的灯火错落在他脸上,聚出有致的阴影。“师尊这样,怎会不叫人担心你呢?”
明雪淡目,她偏过头,不想回答这话。
幸而敬真并未过多纠缠,他走过来,站在书案前。
“师尊。”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跟明月师伯了结的事,我去办,好不好?”
明雪愕然抬头,“什么?”
“我说,让我去,让我去了结了和明月师伯的恩怨。”
不等明雪有无答允,他后撤一步,跪在书案前,“阿真不敢欺瞒师尊,早年里,我是跟着师伯和楼沉庚的。师伯一直对我说,是师尊害了她,毁了她的一切,所以要我一定记得清楚师尊的模样,好把师尊你拉下水,也历一番她当年的苦痛。”
“所以,”他叩首,“对不起师尊,我确实有负师尊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好人的。”
“你……”
明雪难以置信,她当初在澄溟海上又不是没有查验过他,他是真的不知还是假装如此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敬真又叩头,额头搭在地面上,“当时,明月师伯知道师尊警惕,为防我行差踏错,所以动手封了我的记忆。故而我初见师尊之时,确实不记前尘,这才骗过了师尊。”
搭在书案上的手,蜷握起来,“那,你是何时记起的?”
“被玄灵海龙抓走的之后,朱塵突然袭来那次,剧烈的震击叫我想起之前的事情。”
“所以,”明雪忽然记起,“郑乔哲他……”
敬真不敢抬首,“是我。”
深深闭眸,明雪问,“郑乔哲他知道吗?”
声音从他埋首中传出,似乎沾了些泪意,“他知道。”
“他竟……没有怪你?”
敬真回答不了,他舒缓着喉咙的间隙,顿首再顿首,“……不敢欺瞒师尊。”
明雪身上忽然乏得很,力气如水一般流失。她朝后倚,把身子搭在椅背上,久久沉默着。
良久的沉寂中,敬真偷偷抹了把泪,迅速调整了状态,不叫她看出异样。他挺直了腰背:“师尊,叫我去吧。我和师伯之间,也需要一场了结。”
一码归一码,他坦白的这些事和她要做的事不可混为一谈。明雪手背搭在额上,缓解着沉痛酸胀的脑袋,“敬真,我和你师伯的事,包括和朱塵的事,都不是你能插手的。”
“你师伯恨我,不只是因为我在她离开后得了更多来自你师祖的偏爱,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那是我和她之间的恩怨和牵绊,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按按额头,她叹息,“再有,纵然你确实天赋异禀,修习长进一向很快,但你和我们之间差的不是几年几百年,是几千年。这不是说一句你是天才就能横跨得了的。”
放下手,她的目光越过雕梁,仿佛要看到无尽的雪山之巅。
“你回去吧,这些事不是你该操心的。”
敬真静静听着,无法回驳,更深知她说的没错。
可是——
他起身,绕过书案,重新跪在她膝前,把头埋在她腿弯里。
“师尊,就让我去吧。”
“别管为什么,让我去吧。”
他整张脸埋在绿意汹涌的裙摆里,沾湿的衣料贴在明雪膝上,凉丝丝的。
明雪心底里一阵哀恸,眼底湿意来袭,她默默闭上了眼睛。
她不能不明白他这请求的意思。
可她没法说服自己答应,或者不答应。
她没法子,做出任何一个选择。【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