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无怪风来但凭风去3叫花子遇郑乔哲……


    其实敬真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可是已经没有办法了。


    明雪动了太大的怒气,他怔怔地跪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他觉得,倘若这次他听了她的话,那么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他破釜沉舟一再纠缠,那她可能,会真的彻底丢弃他。


    在那云珠之中,她冷冷看向自己的那一眼,犹自扎在他心上。是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痛着,警示着。


    敬真害怕了,他不敢再任性妄为,不敢再不顾一切。他膝行而近,伸出去的手又迟疑着收在身旁,“师尊。”


    他叫她,没有她的回应,他不敢说下去。


    明雪背对着他,只是说:“多说无益。”


    她不愿再听他的狡辩,不愿再看他明知故犯的姿态。她拔步就走。


    訇然大开的房门,零星飘来的雪丝,旋转着,坠落在他深埋在地板上的头颅边。染上他蔓延出来的体温,须臾化作一滴冰水。远远看着,像是他淌下来的泪。


    翌日天亮,明雪起身,明窗半开,窗台边摆着一支盛开的绿海棠。


    花枝盈盈,棠瓣轻颤,清冽山风拂过,新凉的气息中就多了些淡淡生气。


    和以前不一样。


    明雪走过去,素袍划过窗棱,轻轻一声,窗子被合上。


    都一样的,以后也都一样。


    门上“叩叩”两声,明雪低眸看了一眼那轻盈的花束,“是谁?”


    “道尊,是我。”


    是聆璧。


    穿好外衣,明雪拉开门,聆璧眉眼平静,“追出去的人有消息了。”


    明雪立刻反应过来,“进来说吧。”


    坐在圆桌旁,聆璧直入主题,“带走明月的浓雾来自朱塵,我来不及标记,只能让殷秀循着那气息去追。追出昆仑墟,朱塵的气息就和明月的气息分开了,殷秀一路紧跟,在天地渊那里断了踪迹。”


    “天地渊?”


    明雪眉尖紧蹙,“她——一直在天地渊?”


    “并不能确定。”聆璧伸手按在她的手上,“天地渊底连接着暗域后周山,那里一道生死屏障隔着,以明月的能力,不一定能闯得进去。也许只是她的幌子,故意引殷秀过去。殷秀因不知底里情况,没有贸然追下去。”


    明雪的手在聆璧手掌下握成拳,“我去。”


    “现在问题是,你在须弥牢里保着敬真,又给他折雪


    莲,已经大大消耗了你的能量。天地渊底你若去闯了,万一出不来——”


    “放心。”明雪抚慰一笑,“我也没有那么莽撞,不至于直直就扎到天地渊里去了。”


    她眼神失焦一瞬,似是忆起往事:“师姐不知道,离寒锁自新一任道尊继任起,便产生了联系。如果条件允许,我是能感知到离寒锁的所在的。”


    之前她追杀明月,靠的就是跟离寒锁之间细微的联系。


    “那就好。”聆璧长出一口气,“还好殷秀没有追下去,你有法子能寻到她的踪迹就好。”


    心里安定了一些,聆璧心里有个想法,她迟疑了片刻,开口试探:“道尊,明月……必须要死吗?”


    如果明雪和明月能和好如初,昆仑墟上有她二人坐镇,来日兴盛自是不必担忧的。


    只是可惜,聆璧也明白,明雪她为人执拗。当初明涯道尊的死,怕是已经成了横亘在二人之间不可逾越的一道鸿沟。


    聆璧期冀的目光投在明雪身上,叫明雪不由得想起早些年昆仑墟上的日子。


    其实若是能选,她是最不想要明月死的那个。


    只是师命难违,只是,她问心有愧。


    “昆仑墟上,不留欺师灭祖忘恩负义之人。”


    聆璧颔首,表示明白了。转头看见窗台上摆着的那瓶花,似有意无意地提起:“敬真已经下山了。”


    明雪没有说话。


    “抛开一切不说,那孩子也是个潜力出众的。若是当年他没被明月带走,也许如今昆仑墟上就能多一位顶梁之柱。”聆璧感慨着,“他走得很早,秦窈窈起来练早功的时候看见了,叫他他也没应声。”


    她看了明雪一眼,“他什么都没带,孤零零走的。”


    明雪收回了自己的手,“他下山是为历苦赎罪,本就该什么都不带。”


    聆璧轻轻点头,淡淡一笑。


    阶前夜雨三两滴,寒声催到秋意浓。


    郑乔哲独自一人御枪而行,不成想夜半雨落。眼见着明道宗已离得不远,干脆就落剑下地,去寻个屋檐避避雨。


    顶着淅淅沥沥的秋雨赶了一程,在城郊找到一处破庙,郑乔哲推门而入,却见屋内三五个人正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拳打脚踢。


    “喂!快住手!”郑乔哲顾不上许多,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人拉开,“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被拉开的人倒也脾气好,朝着郑乔哲怒瞪两眼,便有条不紊地开始解释:“这人是个疯子!今天我们老二在街上摆摊算命,他过来,坐在摊前不走。老二好心给他算命,他倒好,拿着卦签子就朝老二脖子上扎。好在我们老二皮实,才没叫他伤到。你说,我们不该打他吗?!”


    “随意动手伤人,确实不是正派君子作风。”郑乔哲朝那人拱手,“我是七眠山明道宗弟子,诸位若是发泄完了,不如叫我把他带走。一来明道宗可以管教惩戒他,二来,也防止他再做出伤人的事。”


    那人看了他的几个兄弟一眼,几人连连点头,“明道宗的人可信,大哥,今天打也打了,就让这小道士把他带走吧。”


    郑乔哲礼貌一笑,示意他们可以放心。


    那人便道了声好。临走,又往地上那人身上狠狠踹一脚,恶声恶气骂了一声,才带人离开破庙。


    脚步声混乱远去,破庙里一霎时只剩屋漏之声。


    郑乔哲解下背上的长枪,俯身看向那个脏兮兮的叫花子,“喂,你怎么样?”


    叫花子头颅搭地,轻轻抬眼,看向身前之人。


    是郑乔哲啊。


    他嘴角似乎动了动,然而脏乱的头发掩在面上,便叫人看不出来他的表情。他指尖微动,又臭又脏的头发下的一张脸,不动声色地改变了。


    郑乔哲得不到回应,便蹲下身来,“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呢?”伸手拨开他的头发,却见是一张陌生的脸。郑乔哲愕然,喃喃自语,“是我眼花了?怎么会觉得他像敬真?可是敬真不是早跟着明姑娘走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这人怎么看也不是敬真啊。哎呀,管他是不是敬真,到底也是个可怜人,先带回去吧。”


    然而手下这叫花子把头一偏,躲开了他的手。


    郑乔哲“诶”了一声,“你不想跟我走啊?”


    叫花子摇头。


    郑乔哲新奇不已,“你不跟我走,明天那些人见到你,还得揍你。”


    叫花子不说话。


    郑乔哲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他干脆盘腿坐下,“不过,你为什么好好的要伤人啊?人家好心给你算命,你这不是白眼狼吗?!”


    叫花子瞳孔失神,似乎在回忆今天发生的事。


    今天其实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爽朗的太阳高高挂起,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一丝要下雨的意思。人们在这秋高气爽里摆摊挣钱,心情自然也比寻常好了几分。


    摆摊算命的瘸子也这样想,虽然他没有开张,但好日子叫他开心,坐在路边总乐呵呵的。


    直到来了一个叫花子。


    又脏又臭的叫花子。


    这叫花子不长眼,盯着他的“算命卜卦”的幡子看了好久,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他摊子旁边。


    瘸子心想,这人怕是有病吧,他往这儿一坐倒是舒服了,他这生意可怎么做下去啊?


    于是他叫他,“喂,喂!叫花子!”


    叫花子却不理他。


    瘸子心里忽然一丝动容,难不成这人是个聋子?是个哑巴?那还是算了,他爱坐就坐着吧,也是个可怜人。


    但是这叫花子起了身,坐在了他对面。


    瘸子愣住了,“你能听见啊?那我叫你你不答应?!”


    叫花子还是不说话,只是盯着瘸子卦摊上的签筒。


    瘸子领悟了,“你想算命啊?”


    叫花子眼珠子动了一下。


    瘸子说,“你有钱吗?”


    叫花子又不动了。


    瘸子挠头,“我给你算一卦也不值什么,但是卦不走空,你没钱给我的话……算了你随便给点啥都行吧。”


    叫花子居然点头了。


    瘸子就问:“你要算什么?所求为何,生辰八字又为几何?”


    算什么?


    叫花子又开始发呆,两眼直直的,嘴角一颤一颤,却久久没说出话来。


    瘸子等得不耐烦,正要赶他走,他突然开口。


    “算,我和她。”


    声音难听得跟鸭子一样。


    瘸子心想,居然还有人比他那个哑巴三弟的声音还难听。


    伸出手,他砸吧砸吧嘴,“行,给你算。你的八字,她的八字,给我一下。”


    但是这个叫花子又又又不动了,瘸子想翻白眼,但看这叫花子德行,估计翻了他也看不出来是在白他。


    “啥都没有我咋给你算啊?”


    叫花子的眼还黏在卦签筒上。


    瘸子恍然大悟,拿过签筒摇了几下,“这样也行,来,你抽一个。”


    叫花子抬手,瘸子看见这叫花子的手指头长长的,细细的,除了脏得不行外,还挺好看的。


    指尖翻动,叫花子把那根竹签撇在桌上,手就势搭在了卦摊上。


    瘸子拾起来那签,就着日头看了看,啧啧两声,不住地摇头。


    “叫花子,你这签怪呀。算你和她,你们是命中注定要相遇,但也命中注定要相离啊!有缘无分,有缘无分!万万不可强求呐!”


    大日头底下晒着,瘸子莫名感觉冷嗖嗖的一阵风,他放下卦签,四下张望,却不见有一丝风起的痕迹。


    忽听身前一道声音,却是叫花子又说了话:“我若定要强求呢?”


    瘸子只当自己热过了头,挠挠脑袋开解这叫花子,“这不刚跟你说不可强求吗?不属于你的东西,强求就是求死啊!”


    求死?


    叫花子忽的一笑,一直低垂的眼眸一霎抬起,直勾勾看向瘸子。


    瘸子被他瞧得莫名其妙,心里直发毛。


    “算完了,你得给我点东西,卦不走空这是规矩,不然你后面一定要倒霉的!”


    叫花子的脑袋朝肩膀上轻轻一落,头颅歪着,不知在看什么。瘸子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摆摆手,“哎呀算了算了,我认倒——”


    话未尽,口仍张,瘸子忽然眼前一花,脖颈子里猛然一凉。


    一阵耀眼刺目的光猛然四射,将卦摊前坐着的叫花子打弹弓一般弹了出去!


    叫花子飞出去砸倒了好几个摊子,周围人立刻失声尖叫起来。


    而光亮中心,瘸子浑身发麻,他下意识朝自己脖子上摸去,却摸见了一根直直扎在自己脖子上卦签。


    他拔下来,竟也不疼。


    看过去,正是刚刚那叫花子抽出来的“有缘无分”的签子。


    第92章 长歌去孤身类转蓬郑乔哲手臂之仇……


    叫花子一直不肯说话,郑乔哲也没法子,二人一起躺倒在破庙里,直到翌日鸡鸣。


    郑乔哲听见身畔的动静,立刻弹跳起身,一把按住了破布烂衫的叫花子。


    “你要去哪?!”


    叫花子不说话,他只是呆愣愣地看着郑乔哲,跟他无声地对峙着。


    郑乔哲语重心长,“我是为你好,那些人在此地抱团,你无缘无故招惹了他们,他们肯定要紧盯着你的。你跟我回去,洗洗澡,吃顿饱饭,明道宗里能给你个活计,让你好好过日子的。”


    然而叫花子还是不说话。


    郑乔哲怪异着,“难道你是哑巴?”


    叫花子跟个木头一样。


    郑乔哲心想,不管怎么说,先带回去总是好的。宗里有医师大夫,管他什么毛病,都能治好。这样想着,他上手去拉叫花子。没成想,叫花子站在地上,竟像个扎根在地上的木桩,他一个修习之人竟拉不动!


    没由来的,郑乔哲心里又冒出了“这人好像敬真”的念头。


    然而转念一想,这世间也不乏有修行者落寞堕落的,也不一定就是敬真。更何况,敬真到底是个神仙,再落寞,也不至于沦落成人间的叫花子吧?


    再打量一眼,郑乔哲问,“你是修习之士?”


    叫花子摇头。


    郑乔哲:“你挺厉害啊,我都拉不动你。你是不是练过啊?”


    叫花子依旧缓慢摇头。


    “你应该会说话吧,不然你怎么叫那个摆摊的给你算命呢?”


    叫花子终于说话,“你是好人,谢谢你。”


    他定定,“但是不要管我。”


    说完,他丢开郑乔哲拦在前面的手,竟大步走开了。


    郑乔哲目瞪口呆,心里一根筋猛然倔了起来,非要去把他带回去不可。无奈他刚追出去一步,腰间系着的一个铃铛便响了起来。


    他停下,铃铛飞在他面前,“师兄,你现在在哪?”


    是江清霖。


    郑乔哲立刻发了一道定位过去,“我就在山脚的镇子里,怎么了,有事吗?”


    江清霖的声音传来,“有,东林镇那边的山里有妖邪现身,师父让我们过去平定。”


    怎么来的这么不巧?


    郑乔哲下意识朝叫花子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他走得好快,不过两句话的功夫,竟没了踪影。


    收了心,郑乔哲正要开口,却见流光一瞬,江清霖竟是已经传送到此地了。


    “你这是?”郑乔哲愕然,旋即反应过来,“东林镇的事很急吗?”


    江清霖点头,“据说是很厉害的大妖,这两天伤及了数十个无辜百姓了。顾师兄他们已经先行一步,我来找你,然后咱们一起去找他们汇合。”


    东林镇离此地不远,御剑的话不过半天的时间便可抵达。郑乔哲的注意力被东林镇的急情转移走,转眼就把叫花子那事儿抛在了脑后。


    待赶到东林镇,和顾长迟等人汇合之后,郑乔哲一转眼,竟又看见一个叫花子。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但定睛一看,那身形背影,那暗红发黑的破布条衫,不是他昨天在破庙里遇见的那个叫花子是谁?!


    知会了伙伴一声,郑乔哲赶忙追了过去。


    他想叫他,可他不知道这叫花子的名字。他张了张口,只能喊他:“喂!”


    叫花子浑然不觉,还在低头往前走。


    郑乔哲绕到他面前拦住他,“喂,是我!”


    顾长迟听见动静,疑惑着停下脚步,看看拦住叫花子的郑乔哲,又看看江清霖,“怎么了?”


    江清霖亦一头雾水,“不知道啊。”


    那叫花子不理郑乔哲,转身就走。郑乔哲宛如一个影子,紧紧粘着他,跟他一起转身,并上手去扒开了叫花子糟乱的头发。


    这未免太无礼。


    顾长迟忙呵斥一声,“郑师弟住手!”


    大师兄逐渐逼近的当儿,郑乔哲看着叫花子那张被扒开的陌生的脸,怔怔地愣在当地。


    ——不是?不是昨晚上那个人?


    郑乔哲上上下下仔细看一圈,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半分,他更想不通,“你……你不是?”


    那叫花子朝后退,语声冷淡,“我不认识你。”


    他转身就走,徒留被顾长迟按住的郑乔哲惊慌疑乱。


    顾长迟抓着仍要追过去的郑乔哲的手,“郑师弟,你怎么了?”


    郑乔哲定定地盯着那叫花子离去的背影,默默咽了口口水,“我……看错人了。”他转身,向顾长迟道歉,“对不起大师兄,是我莽撞了。”


    那明明是两张完全不一样的脸,他怎么会看错呢?未免也太可笑了。


    再说了,如果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他又是怎么转眼间就横越几百里地,出现在这里的呢?


    郑乔哲勉强撑出一个笑,叫众人不至于担心。然而一颗心耷拉着,无法自我疏解。


    傍晚时分,一行人进入出事的山林,点起篝火,稍作休息。


    江清霖把炊饼分给郑乔哲,“师兄,你今天怎么了?”


    郑乔哲咬了一口,咀嚼两下,“你还记得三年前,海边那个小渔村吗?”


    江清霖眼眶猛然一涩,她当然记得。她的眼落向郑乔哲的右臂,“我记得。”


    “当时我们都以为是那个叫银珏的玄灵海龙变成了敬真的样子扯断了我的手臂。”


    这是郑乔哲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事,江清霖接下话去,“是,那个海妖真是可恶,作恶多端还要陷害旁人,还好他已经死了,真是恶有恶报!”


    郑乔哲说,“银珏自然是该死,但是我却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


    “什么?”


    “银珏为什么要变成敬真的样子来伤我?他为何要陷害敬真?他们明明没有前仇旧怨。”


    “之前海妖把杜师弟他们抓走,明姑娘不是把他们老巢炸了吗?银珏就此记恨敬真也很正常啊。”


    “那他应该记恨明姑娘,为何要记恨敬真?”


    “他打不过明姑娘啊,明姑娘是昆仑墟道尊,银珏他难以效仿,也是正常的啊。”江清霖琢磨出来不对,“师兄,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郑乔哲却忽然闭口不言,“没有,清霖,吃饭吧。”


    机械地咬着手中的炊饼,郑乔哲的视线落在热烈跳动的篝火堆里,思绪却远远飘去。


    银珏从来都没有承认他伤了郑乔哲。


    他承认了自己在渔村的所作所为,却独独没有认这件事。


    郑乔哲不得不去多想一想。


    灵华山那个死境里,仰司顶着敬真的气息偷袭他的那一瞬间。


    郑乔哲又咬一口炊饼,嚼两下,直耿耿地吞进肚里。


    仰司攻过来的时候,他并非没有发现。哪怕他顶着敬真的


    气息叫他放松了警惕,他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晁师弟被一剑贯穿。


    再咬一口炊饼,郑乔哲问自己,当时,你在想什么?


    你,想起了什么?


    那个湖畔,那道气息,真的是来自银珏吗?


    山林里夜风突起,野风吹得汹涌。


    顾长迟收回了关注在郑乔哲身上的目光,叫大家保持警惕,不要落单。


    遮天蔽日的林木之后忽然一阵摧山折地之声,明光如电闪一般倏忽乍现,又一霎安寂。十几个明道宗弟子刀枪斧钺尽在手,围成一团,屏息敛,静待事变。


    等了半晌,那阵巨大的声响寂灭之后,竟是无尽头的宁静。


    久到众人都以为妖邪跑了。


    一个师弟手上卸了力,低声嘟囔,“我们就干等着吗?”


    话音刚落,猛然一阵穿林灌海的狂风呼啸而来,带着一团黑漆漆的影子扑面砸来。


    众人大骇,急急后退,仍有几个功力稍弱的弟子被那巨风刮到,直直甩飞出去,撞在树身。


    一时间,惊乱不堪。


    顾长迟指派两个弟子去救助被甩出去的人,剩下的都聚在一起,呈半包围状向那团黑影围去。


    郑乔哲看着那纠缠不清的两团影子,莫名的心头狂跳不止。


    山林中又起风,摇动树丛如海浪翻涌。郑乔哲看见被压在下面的那个影子手臂上扬,狂风便随着他的手臂如刀一般悍吹而来。


    浮云经风远去,清月一霎光照,郑乔哲的眼猛然瞪大。


    他身子一霎绷紧,浑身寒毛直竖。


    那被死死扼住喉管的,正是他白日里看见的那个叫花子!


    月光下照,顾长迟一声令下,明道宗弟子长剑插地,迅速在地上布出一个泛着金光的卦阵。而顾长迟,早已持剑跃去,剑尖直指那个欲杀死叫花子的黑影。


    郑乔哲反应过来,长枪压地,紧随而去。


    郑顾二人寒芒直刺黑影,入肉三分。被它扼住的叫花子手上的风刃也同时赶到,黑影嘶吼一声,硕大无朋的身体立刻化为一团黑雾,从四面逸出。


    被按在石壁上的叫花子失了力,从十数丈高的山壁上直直摔了下去。


    郑乔哲顾不得去追黑雾,长枪一收,追下去把那叫花子紧紧捞在了怀里。


    黑雾四逸后转瞬间又合为一体,它仿佛被激怒,朝着顾长迟便狠狠打去。顾长迟架剑还击,却发现根本无法相抗。


    江清霖凝神定睛,脸上骤然大变,“大师兄!这是二级大妖,你快回来!”


    来不及了,顾长迟的剑被黑雾吞吃,四肢被黑雾束缚,如木偶一般定在了半空。郑乔哲放下了叫花子,听见江清霖的话,骇然回头,却见一道黑雾如蛇一般亦直直朝他刺来!


    黑雾触手如鞭似剑,飞矢一般疾速击刺。


    冰霜一般的黑雾刺进身体的一瞬,顾长迟的眼里只有震骇。


    然而一瞬光起。


    银紫色的尘光在顾长迟和郑乔哲心口处如星一般闪耀,如烟花一般炸出刺目的光亮。


    有风。


    混着松雪寒气,一片绿,悄然绽放。


    第93章 长歌去孤身类转蓬2杀姜吟身份败露……


    那片绿褪去之时,浓如墨的黑雾已了无生息。


    明雪收剑,转过身,便看见江清霖欢呼雀跃着朝自己跑过来。


    “明姑娘!怎么是你?”


    江清霖拉着明雪的衣角,睁着圆圆的眼问她:“你来了,窈窈和俞俞来了吗?”


    明雪微笑着轻抚江清霖的头颅,“我因事务才至此,窈窈和俞俞都在昆仑墟,并没有一同随来。”


    见江清霖有委顿之色,明雪安慰道:“等我处理完了这些事,带你去见她们可好?”


    江清霖鼓着掌跳跃起来,“那当然好啦!”


    “江师妹。”


    身后有声音叫她,江清霖转身,看见顾长迟已经收剑而来,便连忙介绍:“明姑娘,这是我们宗门大师兄,你应该见过他的。”


    怕顾长迟觉得生分或者别的,江清霖又说:“大师兄,这是明姑娘,之前在渔村帮我们的就是她!”


    顾长迟自然知道,他点头致礼,“多谢明姑娘出手相救,顾某人在此道谢。”


    明雪微笑颔首,“不必,这件事本不该你们掺和进来。”


    顾长迟听话音不对,“明姑娘什么意思?”


    明雪正要说,但见江清霖忽又朝一旁跑去,便不免把目光跟了过去。


    江清霖跑向的是郑乔哲,他正扶着摔在山崖下的那个叫花子,殷切地问他怎么样了。


    可那叫花子一言不发,被扶着坐下之后,一直低垂着头。他的头发乱七八糟,遮盖住了他的脸,就着朦胧月色,根本看不清模样。


    江清霖先问了郑乔哲,确定他没事,再蹲下去看叫花子。


    叫花子手上有伤,江清霖就从怀袖中掏出伤药来,“你受伤了,把手伸一伸,我给你上点药。”


    叫花子置若罔闻。


    他不语,江清霖干脆自己伸手去拉他。


    小姑娘的手碰到叫花子手臂的一瞬,叫花子身子后撤,竟被他躲开了。


    江清霖疑惑:“你躲什么啊?”


    乌七八糟的毛发后面,低低传来一声,“我不需要。”


    江清霖不能理解,她抬头看向郑乔哲,“师兄?”


    郑乔哲伸手拉起江清霖,“你先去大师兄那边,我来照顾他。”


    把药递给郑乔哲,江清霖说:“是明姑娘来了,师兄不去见一见明姑娘吗?”


    郑乔哲怔一怔,“我待会儿去,你先替我谢过明姑娘。”


    然而一阵微风送来,郑乔哲忽觉一阵淡淡的松雪寒气扑鼻而来。他抬头,正看见明雪盈盈笑着看向他,“郑小道友。”


    郑乔哲忙起身,“明姑娘。”


    顾长迟跟在她身后,几人就着地上的石块儿坐下,篝火又生了起来。


    “明姑娘刚刚说不该我们掺和进来,请问是什么意思?”顾长迟拨了拨火堆里的柴,让火烧得更盛。


    围坐在前后的人都齐齐看向明雪,明雪难免迟顿一二。


    她默然一笑,目光掠过群坐的孩子们,话声里带了些歉意:“此地的妖祟是有人故意为之,其目的是为了引我过来。这件事本与你们无关,是我在处理旁的事情,所以来得晚了些。”


    江清霖便问,“啊,明姑娘,有人要为难你吗?需要我们帮忙处理吗?虽然我们没有那么厉害,但是人多了总能壮一壮声势的。”


    明雪含笑看过去,眼睛里全是温柔,“谢谢清霖的好意。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就不麻烦你们了。”


    稍停一停,她又说,“未来一段时间内可能会再有类似的情况,我尽量早点赶到。如果你们比我先到,又发现是高阶妖物,一定不要轻举妄动。”她郑重,“我一定会处理掉,请各位放心。”


    顾长迟点头,“好,我们知道了。”


    “这消息你们也往其他宗门传一下,不要误伤了无辜人等。”


    “好,我们回去就通知他们。”


    心头悸动一瞬,明雪抚了抚心口。


    郑乔哲察觉到,“明姑娘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明雪摇头,“是感应,我感应到我想知道的那个人的位置了。”


    郑乔哲脑中电光石火一瞬闪过,“明姑娘,敬真没有跟着你吗?”


    没由来,郑乔哲明明看着明雪一动未动,却总觉得她好似那松针上落下的一丛细雪。在刚刚他问完那一句后,这丛雪,便陡然从松针上跌落。“扑”的一声,坠入雪窝。


    明雪只一笑,“他有任务在身,自去行走了。”


    郑乔哲哦了一声,“这样啊,我原本还有事想问一问他呢,看来只能下次了。”


    明雪不再接这话,她起身,目光飘然落向坐在郑乔哲身后的叫花子,“那是?”


    郑乔哲解释:“那是刚刚被那黑影袭击的人,不过……”他心中的顾虑到底只是猜测,如今不好贸然开口。想了想,郑乔哲改口道:“我准备把他带回宗门好好医治,他会越来越好,再也不沿街乞讨了。”


    明雪轻轻哦了一声,目光收回来,却


    道:“郑小道友,不要随便在外面捡人,很容易捡到坏人的。你虽是好心,但也应慎重其事,先保护好自己为上。”


    郑乔哲愕然。


    他不记得明雪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啊。他印象中的明雪,处处温柔和善,对待任何人都善良体贴,怎么今天……


    明雪弯唇,看着江清霖等人依旧笑着,“此地妖邪已清,不必再担忧,你们可以回去了。”


    顾长迟知她欲走,便拱手相送,“好,多谢明姑娘。明姑娘保重。”


    微光一纵,绿衣女子登时化作一道银紫尘光,随风点点而逝。


    郑乔哲怔愣着,心底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再看向那叫花子,却见叫花子的头深深低垂着,近乎埋到那堆破烂不堪的衣服里了。


    江清霖看他今日尤为在意这个来路不明的叫花子,便劝:“师兄,明姑娘都说不要捡他了,你还是听明姑娘的吧。”


    “可是——”


    话音未落,山林之中忽有一阵脚步之声由远及近。郑乔哲收住话,冲着步音来源抽出了自己的长枪,“是谁?!”


    月色穿林,银白色的斗篷缓缓现身。


    顾长迟伸手压下郑乔哲的长枪,眉间对蹙,望向来人,“仰司?”


    “仰司”二字,惊动了围坐着的一圈明道宗子弟,也叫枯坐的叫花子抬起了头。


    郑乔哲看看叫花子,又看看那个银斗篷,眉毛拧成了结。


    那人摘下兜帽,勾唇一笑,顾长迟呆然,“真的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啧啧两声,仰司讥笑着看向顾长迟,“见到是我,你失望吗?”


    顾长迟疑惑,“我为何要失望?”


    仰司挑眉,“世人称你我为同辈双星,没了我,你岂不可以独占鳌头?”


    顾长迟压眉,“我一直觉得你比我更强些,以前我将你当作超越的目标,从未有过他想。你我皆为修道之人,这天下多一个强者,百姓便能少受妖物邪祟的威胁一分。你被神仙带走遭受处罚,我从未觉得独占一星有何乐趣。可你怎会这样想?”


    “好一番正气凛然的话。”仰司脸上依旧是讥嘲,“你当你的救世主吧,我可不敢奉陪。”


    顾长迟眉压得更深,“那你来此地,难道不是为了诛杀邪祟?”


    仰司发笑,他看可怜虫一般看顾长迟,“当然不是,我是来找人的。”


    与此同时,仰司身后绕出来一个体量稍小的人,脱掉斗篷,江清霖惊呼一声,“姜吟?你不是死了吗?!”


    灵华山上一源宗两名女弟子一死一伤,众人亲眼看见,死的是姜吟,伤的是风锦茹。怎么姜吟现在又……


    姜吟冷冷觑江清霖一眼,“少见多怪。”


    她清咳一声,“秦窈窈那贱货都能被神仙收走,我就不能被神仙救活了吗?”


    江清霖皱眉,“姜吟,说话就说话,别骂人啊。”


    姜吟嘁一声,“就你们明道宗最虚伪,骂人怎么了?秦窈窈那个贱蹄子,我就骂她,你奈我何?”


    她这般辱骂秦窈窈,江清霖气得嘴歪,她冷哼一声抱臂斜视,“你就是嫉妒!窈窈再怎么着人家也已经跟着明姑娘当了神仙了!而你,不仅丢人,还被一源宗扫地出门!你永远也比不上窈窈!”


    姜吟气得牙痒痒,手一抬要动手,却见仰司一道眼刀横过来,只能忍气吞声。但她不服,就逞嘴上威风:“那个带她的神仙又是什么好神仙?她眼瞎心盲,连秦窈窈是个什么东西都看不出,她自己也是个草包蠢——”


    辱骂的话还没说完,姜吟的声音忽然断在喉咙里,双眼瞬间瞪大,脸上的血色如退潮一般迅速流失!


    江清霖听她骂得正滔滔不绝,本怒火冲天要撕烂她的嘴。但见她突然哑口,便不由得朝她看去。待她看清从姜吟肚子里冒出来的东西时,她浑身惊颤,哆嗦不停,尖叫着瘫坐在地。


    郑乔哲手忙脚乱地奔过去,扶住瘫倒的江清霖,“师妹,师妹!”


    抬头,郑乔哲看见那站在姜吟身后的人。破布烂衫,红黑相间,糟乱难明的毛发之后,只有一双眼,沉鸷如墨,闪着阴冷的亮儿。


    握着剑柄的手朝前一推,姜吟扑通一声,砸倒在地。


    血很快淌了一地。


    郑乔哲后背阴冷刺骨,梗着脖子,他硬吞了一口口水,“敬真,是你,对吗?”


    第94章 长歌去孤身类转蓬3郑乔哲救下敬真……


    敬真抬头,冷冷看向郑乔哲,没说话。


    郑乔哲死瞪着眼,“昨天晚上,也是你,对吗?”


    敬真眨了一下眼,把沾的血在破布条子上蹭了蹭,声音低低的,“对。”


    郑乔哲心里猛然一提,他屏着气,凭着本能又问,“渔村那夜,其实是你,对不对?”


    臭烘烘的毛发下那张脸悄然变化,终于变回了郑乔哲熟悉的面容。敬真低低一笑,似是想起久远的事。


    江清霖震惊之际又听郑乔哲这样问,又惊又惧之下,只觉半边身子发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的时间,也许只是几个呼吸。郑乔哲不知道,他只紧紧盯着敬真,心里期冀着,又惶恐着。


    他还没开口回答。


    郑乔哲忽然后悔了,他不该问的。不问,这件事就可以永远甩在银珏头上,他就可以永远和敬真全无嫌隙。可是他问了,他不能不问,他不能让自己那条胳膊那么不明不白地失去!


    敬真轻笑,“我以为,你会忘了这事。”


    这就是他的回答了。


    郑乔哲一口气猛然提到心口,绷紧了,难以松下。


    “对,是我。”


    郑乔哲脑中一阵嗡鸣,巨大的嗡鸣,持续不断,难以忽视。


    他的眉蹙了又蹙,不断张合,扶着江清霖的手指十个尽在颤抖。


    他听见自己在问:“为什么?”


    敬真嗤笑一声,“为什么?你何不问问你自己,是否对我师尊敬重?”


    明姑娘?郑乔哲更为不解,“我何时——对明姑娘不敬了?”


    敬真懒得同他解释,低敛眉眼,抽身就走。


    “站住!”


    撇下江清霖,郑乔哲长枪横扫而出,将敬真拦在当地,“说清楚,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停下脚,敬真嗤笑,“说清楚?有什么好说的。”他轻挑眼皮,“看你离我师尊近,我烦,够清楚了吗?”


    可这话郑乔哲更不能明白,他师尊?他不是跟他们分开之后才拜的师吗?!怎么就——


    郑乔哲心里猛然划过一道闪电。他瞪大了眼,紧紧盯着满身脏污的敬真,左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你、你对明姑娘……”


    郑乔哲惊悚的神情让敬真烦,他和那些人一模一样的反应好像都在说,他不该爱上她。


    可是她明明爱他,他和她明明是两心相许。她只是碍于师徒伦理,才不肯承认。


    他们明明光明正大。


    躁怒之心起,敬真的眼神变得沉鸷,“你想说什么?”


    声音也随即阴冷。


    郑乔哲仍沉浸在震惊中,“你和明姑娘不是师徒吗?你居然喜欢她吗?!”


    “喜欢她”这三个字从郑乔哲口中说出,江清霖的脸上立刻变了,她难以置信,“什么?敬真你喜欢明姑娘?!她不是你师父吗,你怎么能……”


    “怎么能怎样?”


    身后忽然一道声音,敬真闻声而望,是银白衣衫的仰司。


    仰司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喜欢而已,又不是要她死。怎么你们一个个反应都这么大?喜欢谁那是人家的自由,你们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江清霖反唇相讥,“那是师徒!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弟喜欢师父,岂不是以下犯上淫/乱纲常!”


    仰司一步步走过来,“可笑,难道你能掌控自己的心意,说不爱谁就不爱谁?”


    不待江清霖回话,他又说,“能控制得了的,算什么爱?”


    江清霖一怔,旋即意识到不对。但是又不知该如何反驳他,皱着眉干瞪眼。


    顾长迟走近一步,按住蠢蠢欲动的郑乔哲,问仰司,“你说这么多,到底是想干什么?”


    仰司笑笑,“我说了,我是来找人的。”他转身看向敬真,“我找你很久了,敬真。你下了昆仑墟这三年,走得可真远。”


    郑乔哲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又插进来一个仰司,更觉脑中如浆糊一般混乱。但他低头看见自己手中的长枪,不免想起自己被生生撕扯掉的右臂。他眼神一沉,向敬真说:“敬真,你跟我回明道宗,我们细细说道。”


    敬真冷嗤一声,不予理会。


    他倒是扭头看向仰司,“你找我?正巧,我也想找你。”


    二人对视一眼,几乎是立刻达成了共识,转身拔步就走。


    郑乔哲呆呆静立着,冷不丁怒喝一声,“敬真站住!”


    敬真不停。


    他枪出如龙,寒芒直指敬真右臂,“我叫你站住!”


    江清霖疾呼一声,欲去相拦,却根本跟不上郑乔哲的脚步。她急急看向顾长迟,“大师兄你快拦住师兄!”


    顾长迟却伸手按下了她。


    他看着郑乔哲的幻肢,安抚江清霖,“且等一等,江师妹。”


    郑乔哲那只被生扯掉的血淋淋的右臂,到底是该有个结果的。


    长枪如风点刺而来,敬真却连动也不动。


    他只是回身,那长枪的枪头,便对准了他的心脏。


    电光火石间,仰司心里横过数个念头。


    他为何不躲?躲不掉吗?怎么可能。


    不想躲?那岂不是想死。但他刚刚被那黑影抓住,可是一点儿想死的意思都没有。


    禁制。


    仰司眼睛一霎明亮,他抬臂挥剑,眨眼间刀兵相接火花四溅!


    银白衣衫如蝴蝶一般翩飞旋转,郑乔哲枪尖一偏,在一瞬的微光之中扑了个空。


    人不见了。


    仰司连带着敬真,都不见了。


    郑乔哲呆愣当地,久久不能平复。


    江清霖看着倒地了无生息的姜吟,喉头呜咽一声,缓缓蹲下了身子。


    微光一闪而逝,敬真被这细微的光晃得眼晕。落地后,他一把推开了拉住自己的仰司。


    本来移身术学得就不太精,被敬真一推,仰司几乎站不住脚。他晃了两下,挑眉,“我好心救你,你这是做什么?”


    敬真冷眼看他,“你为何救我?”


    那目光冷得很,像是万年不化的雪,仰司本想糊弄他一番,被这目光一激,他倒没了那旁杂心思。敛敛斗篷,仰司细细盘点,“你是神仙,与我们不同,所以有很多事不能用常理去解释。所以我理解你爱慕你师尊的想法,我尊重你。”


    敬真不语,仰司继续说,“但我在天界那段时间,听闻有关于你,却是你不被昆仑墟所容,被关入牢里,颇受磨难。”


    “我那是因为杀了林观渡,不是因为我爱我师尊。”


    仰司点头称是,“后来听说你被赶下昆仑墟。巧了,我也被那些神仙从天界丢下来了。”


    “所以你想找我,做什么?”敬真冷笑一声,“总不能你想杀回天界。”


    仰司哼笑一声,“杀回天界?我有自知之明。”他稍停一停,似乎在整理情绪,“但是我确实想回到天界办一件事,办完了,我就了了心愿了。”


    敬真的好奇心被勾起,“什么事?”


    仰司看他一眼,大大方方道:“毁了那个佟昂的残魂。”


    /:.


    敬真的眉稍一蹙,旋即展开,“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我可以帮你。”


    敬真吃笑,“帮我?我需要你帮什么?”


    仰司绕过来,“你是神仙,三年时间对你来说不长,可你却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他眉心轻挑,“所以这三年你其实过得并不好,所以,你是被人下了禁制,才沦落至此。”


    仰司继续说,“你跟黑影能用法灵打斗,却不能回应郑乔哲的攻击。我想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神仙是不能对人族动手的,否则要被罚。但是你已经是戴罪之身,所以我想,你身上的禁制使你无法对人族产生伤害,一旦你对人族动手,伤害会反弹到你身上。所以,在人界这三年,你才会沦落至此!”


    他看向敬真,得意满满,“我说的对吗?”


    敬真轻笑,“你说的都对,所以呢,我就得帮你吗?”


    仰司却说,“我说的是我可以帮你,我可以帮你回到昆仑墟。”


    敬真不屑,“我若想回去,闯一闯并非不能回去。”


    “我说的是,让你师尊允许你回去。”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或者说,我帮你,彻底得到她。”


    看敬真神色微动,仰司嘴角上扬,“怎么样?你看看刚刚在那林子里,她来了,连看你一眼都不看。她会是看不出来你是谁吗?她可能是不知道坐在那里的是你吗?她知道,可她还是一点眼神都没分给你。甚至,她还警告郑乔哲不要帮你。为什么?你难道会不知道吗?”


    短促地抽气,敬真蹙眉抬眼,“你有什么法子?”


    仰司知他心动,眉眼低回,笑意深深,“你别管我什么法子,反正,我比你有途径。”


    月光轻轻,把人影拉得长长。


    敬真颀长的身姿被投到地上,显得尤为瘦,如一只细长的刀子,生着蓬乱的草。


    刀草转动一下,向旁边那个匀称的身影靠近一些,远远看去,像是融在了一起。


    风穿林木,萧萧作响。


    山林之中一道身影如暗夜里的灵猫,连续跃动,极速前进。


    待着黑影循着气味赶到时,偌大的山谷中,早已空空如也不见踪迹。


    紧随而来的一道身影气喘吁吁,“师兄!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郑乔哲转身,“清霖,不必跟着我,我一定要找到敬真的。”


    江清霖不能理解,“为什么啊?仰司要找敬真,敬真要找仰司,他们俩一起走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郑乔哲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心里的怪异,他顿一顿,“你就当这是我的执念吧,清霖。”


    /:.


    山林寂寂,江清霖的目光短促地掠过郑乔哲右臂的幻肢,低低叹了口气。


    “那我帮你。”


    一路追踪,不知过了多久,郑乔哲终于在灵华山附近又寻到了熟悉的气息。


    说来也怪,其实郑乔哲并不知道敬真和仰司朝哪里离去,但他一闭眼,一片漆黑之中便能浮现一点星光。这星光宛如一只指路灯,告诉他,该往哪里走。


    可一睁眼,就什么都没有了。


    郑乔哲只当这是自己怨念太深,化了灵迹。


    待他当真追着这点星光找到敬真的气息时,他心里猛然漏了一拍。


    不对。


    很不对!


    敬真的气息,行将就尽!


    郑乔哲追着那点零星的气息赶到时,敬真已经快死了。


    彼时他正被道海仙尊的剑横贯身体,鲜血滴滴答答,在地上汇了好大一滩。之所以没有倒下去,是他被道海仙尊控制着四肢,使他能悬在半空中,好叫那血,能不断地朝下滴。


    一滴,一滴,又一滴。


    滴到血洼里,满满凝聚,汇出一颗丸药大小的珠子,漂浮着,沐浴着。


    软刀子割肉,细血长流。


    而仰司,就坐在旁边的小竹椅上,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由血凝成的珠子。


    他手边,那样的血珠子,有满满一盘。


    第95章 长歌去孤身类转蓬4郑乔哲释怀往事……


    江清霖捂着嘴,死死压着哆嗦的唇瓣,才没叫自己尖叫出声。


    她转头看向郑乔哲,却见郑乔哲长枪一抖,竟直直闯了进去。


    “住手!”


    他奔过去,大声喝止。


    仰司见他来了,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一直跟着我们的,是你啊。郑乔哲。”


    郑乔哲一愣,“什么?”


    仰司放下二郎腿,笑问,“我给你留的指路灯可好,没太麻烦你吧?”


    “是你?你故意引我过


    来?!”


    仰司欣慰点头,“是啊,你不是恨敬真吗?他毁了你一只胳膊,这仇你不是还记着吗?”他从盘子里捏了一颗血珠子,抛向郑乔哲,“他是天生的神仙,这是他的血凝出的血珠,吃了它,你的右臂就能重新长出来。”


    重新长出来,长出来一只完全契合自己身体的手臂,和以前被拔掉的那只一模一样的手臂。


    他的手臂是敬真拔掉的,那自然,也该由敬真的血来新生,不是吗?


    郑乔哲的眼神一瞬迷离。


    仰司起身,走近他,“道海仙尊探查过他的身体,那位明雪道尊还分了自己的血肉和命火给他,各种仙材灵宝喂着,他的血珠,效力大着呢。”


    捻起那颗圆润鲜红的珠子,仰司低笑,“吃吧。”


    郑乔哲的呼吸变得极快。


    快到他几乎没有时间换气。


    “他断我手臂,他该死。”少年喃喃自语,握着长枪的手微微颤抖。


    吞咽一声,郑乔哲抬起眼皮,“但他不能这样死。”


    他最后一句说的极低,仰司听不清,只能凑过去“什么?”


    回应他的,却是毫无征兆的长枪一击。


    郑乔哲倒持长枪,以枪柄横击而出,突发之下,竟真的将仰司击得倒飞出去。


    银白身影撞上僵在半空的敬真,“哗啦”一阵巨响,两个身体齐齐跌在下方的血池里。


    道海悠闲静立,突如其来的攻击叫他猛然一惊,收剑在手却发现向他们进攻的是个人族少年。


    他眉头紧锁,“少年人,你在干什么!”


    仰司倒地横卧,江清霖在郑乔哲的授意下飞速上去把敬真背了出来。


    鲜血淋漓不断,江清霖的鹅黄衣衫很快就被染得斑驳陆离。


    郑乔哲持枪拦在江清霖身前,“敬真有罪,他伤我之仇,我自然要与他细细分说。可你们将他骗来,又以多欺少这样对待他,是万万不可的!”


    道海不耐,长剑前指,“我警告你,我若出手,你和你师妹,必将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


    郑乔哲仗枪前立,昂首挺胸,“你是神仙,你当然可以杀我。但是你杀了我,且不说天界要如何惩罚你,光是昆仑墟道尊明雪,也要追杀于你!”


    不说这还好,一说这,道海杀意瞬间翻涌上来,“那便叫她来杀好了!我倒要看看,她现如今是如何分身有术,还能来处置了我的!”


    剑光起,郑乔哲横枪前挡,却根本无法接下道海随意掷出的这一剑。


    然而剑光偏了,郑乔哲被剑风带倒的一瞬,他看见道海的剑直直朝着江清霖背上的敬真刺去!


    敬真已经伤得气若游丝,若再接下这一剑,只怕当真要死在这里。


    郑乔哲顾不得多想,他拼尽全力扑抱过去,把自己紧紧盖在了敬真和江清霖上面!


    道海的剑气如滔天巨浪,哪怕剑未至,剑气也已将郑乔哲撞得吐血来。


    猩红的血喷在道海脚边,烫得他猛然清醒。


    指尖急收,长剑瞬间消泯不见。


    郑乔哲拄着长枪咯血不断,眼睛里却是赌对了的暗暗欣喜。


    道海愤怒不解,“他不是你的仇人吗!你为何要救他!”


    郑乔哲勉力微笑,“世界微尘里,恨与憎都只是尘埃一瞬。我说了,我要把敬真带回明道宗,细细分说。”


    道海恶寒一瞬,“你们人族,真是疯子!”


    说着,他转身拎起仰司就准备走。


    然而郑乔哲又叫,“仙尊且等等!”


    道海不耐烦地看向他,“又怎么?!”


    “仰司是一源宗的人,虽然三年前灵华山上被你们神仙带走了,但一源宗中并未消去他的名号。我要把他带回去。”


    “你不是明道宗的吗?!一源宗的人关你什么事?!”


    道海简直要被气疯,“人族小孩,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扯唇一笑,郑乔哲扶住江清霖,稳住她后,自己拄着长枪朝前走,“四大宗门异体同心,虽然我们有恩怨纠纷,但终究不能放任宗门弟子肆意妄为。仰司的行为,也须带回我明道宗细细分说。”


    道海的嘴撇得都快裂了,他深感无语,但看向郑乔哲,却见这少年眼中坚定如斯,不由得也几分钦佩之意。


    细想来仰司要干的事儿本就与他关系不大,他只是想为予瑶和自己弟子报仇而已,择日再杀了敬真也无妨。索性不管他也罢。


    把仰司丢到郑乔哲脚边,临去之际,道海提醒,“少年人,你今日能以身保他一次,不代表能保下他日后的每一次。”


    郑乔哲深深躬身,向道海道谢,“多谢仙尊网开一面。”谢完,他挺直腰板,“只要我在一日,我便要保他平安一日。就不劳仙尊费心了。”


    道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见那神仙走了,江清霖才“哇”一声哭出来,“师兄你干嘛啊!你不要命了!”


    郑乔哲忙丢了枪,抢过去手忙脚乱地抹掉江清霖的泪花,“清霖不哭,我这不是没事嘛。明姑娘说过,神仙是不能对人族动手的,你别害怕呀。”


    江清霖一边拉着背上敬真的手,一边哭,“我回去就跟师父告状,让他关你禁闭!”


    郑乔哲:“……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哭了呀。”


    仰司倒地难以动弹,听见这番动静,默默翻了个白眼。


    御剑回明道宗的路上,江清霖疑问:“师兄,你怎么这么厉害,都能把仰司打到动弹不得了?仰司他可是跟大师兄并列双璧的人呀!”


    郑乔哲直挠头,“我也不知道啊,难不成我潜力非凡?”


    仰司撇嘴,心想要不是老子被那个明帝剜去了一半的灵息,又抽走了一半的真力,老子能被你们制服?!


    哼!!!


    敬真醒来,是在三日之后。


    郑乔哲求了宗门内的长老,给他用了大量的灵丹妙药,又把那一盘子之多的血珠一颗颗凝化回他心口,才稳住了他的伤势。


    睁开眼,看见郑乔哲,敬真心里忽然掠过一阵穿梭山川湖海的风。


    寂寥,又盛大。


    他撇过头,不肯看他。


    郑乔哲知他醒了,便起身,“水在床头矮凳上,饭食在桌子上,药待会儿就煎好,会有人送来。”


    他说完这些,便朝外走去。


    敬真转头,“郑乔哲。”


    声音呕哑嘲哳难。


    郑乔哲站住,没有回头。


    敬真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为什么救我?”


    郑乔哲却没有说话,仿佛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又仿佛是不想回答他。


    直到门上传来“叩叩”两声,小师弟在门外说药已经煎好了,郑乔哲才低沉着嗓音开口。


    “世间事,世上人,孰能无过。你曾救过秦窈窈,也在我身前拦下飞刃,我不信你是纯粹的坏人。”他低头,似是在开解自己,“当时事,你也许有难处,我不怪你。”


    喉管中干涩的笑声响了一下,敬真自嘲着,说:“郑乔哲,你是个好人。”


    房门开了,郑乔哲接过药,放在桌上。


    又一声门响,屋内复又寂静无声。


    敬真闭上了眼,干涸酸涩的眼眶里忽的涌出来些液体。


    好人。


    他们都是好人。


    俞俞,秦窈窈,江雁,郑乔哲,施婧


    ,江清霖。


    唯独他一个,是坏人。


    坏到骨子里的坏人。


    他怎么可以是坏人。


    师尊是那样好的人,她对谁都好,是那样温柔和善的好人。他身为她的弟子,怎么可以是个坏事做尽不知悔改的坏人?


    那,是不是,他当个好人,师尊就会承认爱他,就会愿意和他在一起了?


    仰司摸进敬真住的地方的时候,敬真的伤将将好。


    那时郑乔哲刚给他换过药,又看着他把药喝了,乖乖躺上了床,才放心离开。


    郑乔哲收拾东西之际,敬真叫他,“郑乔哲。”


    他问,“我能跟着你,做一些好事吗?”


    郑乔哲颇感意外,转回身,他笑,“当然可以。”


    放下手中的东西,郑乔哲满怀回忆地说,“你是明姑娘的弟子,我总觉得你该是个和明姑娘一样的好人。可惜你到底年纪小,有些事钻了牛角尖,才做出这些错事。”他释怀一笑,“如今你愿意当个好人,我觉得,明姑娘也会深感欣慰的。”


    敬真望向他,安静的,沉定的。


    郑乔哲回忆了一下,颇有感触地含笑,“自灵华山仰司用你的气息攻击我时起,我就意识到伤我手臂的人应该是你。银珏作恶多端,但他实在没必要向朱塵撒谎。所以敬真,你那时候胆子是真的大。”


    低头一瞬,敬真不语。


    不是他胆子大,是当时他不会变化之法,所以才铤而走险。


    “再遇见你的时候,我是真的想杀了你。就算不能杀了你,至少也得把你的胳膊也扯下来才行。”顿一顿,他出神,“真的,把你带回明道宗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趁着你受伤弄死你的。”


    忽又想起了什么,郑乔哲一笑,“但是后来长老跟我说,你还是个孩子,算成我们的年龄,还不如清霖大。看看你吧,也确实可怜。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呢。”


    敬真说,“你可以杀了我。”


    郑乔哲看他,“我当然可以杀了你。你是神仙,却沦落成这个地步,应该是被下了不能对人族动手的咒术。所以我当然可以杀了你。但是杀了你之后呢,以你的死祭奠我的手臂吗?有什么用处。倒不如叫你改邪归正,做个好人,代替我的手臂去为百姓造福。”


    敬真忽然捧脸而悲,“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是好人。”


    郑乔哲轻拍他的背,“你也可以是好人。”


    那晚,二人商定了,伤愈之后,便一同下山除妖斩祟,造福百姓。


    可翌日天亮,郑乔哲再推开那扇门,屋内却空空如也。


    师弟匆匆赶来,气喘吁吁地向他说,仰司逃了。


    郑乔哲忽然明白过来,关上了门,寂寥地笑了笑。


    第96章 契约链求死反缚生求师尊不要再收他人……


    “你说什么?”


    对于突然冒出来的仰司,敬真那时心念平静,并不想同他计较往日仇怨。可他的一句话,却把他的整颗心全拔了起来。


    他近乎是从床上扑下来,紧紧攥住仰司的衣领,“你再说一遍,我师尊她要干什么?”


    仰司嫌弃地推开他的手,拂了拂衣领上被攥出来的褶皱,“你都被赶下山了,她身为昆仑墟道尊,自然得再选一个弟子来承继大业啊。那个叫俞俞的是个鱼妖,不就只剩下个秦窈窈了吗?”


    秦窈窈。


    敬真猛然想起,在灵华山上,明雪看向秦窈窈的目光,是那样欣赏。


    她在灵华山上,就已经愿意为她出头了。


    如今——


    他心脏猛然一紧,仿佛被人狠狠攥住,捏得他喘不上气来。


    仰司弯下腰侧身看他,“我听说,她们明天就要去弟子殿登记造册了。你觉得,你一个被赶下昆仑墟的人,你那弟子录,会不会被抹去?你的弟子令,会不会被收走?”


    弟子令!


    敬真的手狠狠一攥,掌心中便掉出来一个小小的玉符。


    当初明雪说要给他打个络子装弟子令,可是后来到底是没有打成。如今这冰冷的弟子令落在他掌心中,冰得他彻骨寒凉。


    “不。”他咬牙切齿。


    他已经不是她的第一个弟子了,绝不能,也不是她的最后一个弟子!他绝不允许,有人来抢占他的弟子之位!


    仰司直起身,“你身上被下了禁制,入不得昆仑墟吧。我可以带你去。”


    人间秋晚,雪山孤寒。昆仑墟上四季难明,秦窈窈上山的这几年,过得并不很适应。


    好在有俞俞陪着她,渐渐地,也不觉得终年寒雪飘飞是多么可怕的事了。


    她会想念人间的春夏,会想念秋叶纷飞。于是隔一段时间就下山一趟,去人间感知光阴的流转。


    有时候是俞俞陪她一起去,有时候是她自己去,顺带给俞俞带一大兜子好吃的。


    月明星稀之际,秦窈窈扛着好大一包吃的玩的往回走。其时已至昆仑墟境内,她御剑累了,就停下来脚踏实地,感知土地的深厚。


    她喜欢这样的月夜,松林茂密,飞雪点点,人影斑斑。哼着欢快悠扬的小调,一步一步往山上走。走过一道弯,却见一个人直梗梗地站在前方,挡住了她前行的路。


    红衣,清亮的月色下,那人的发带顺着不甚整齐的乌发被风吹得张扬恣肆。


    秦窈窈愣了愣,“敬真?”


    敬真抬眼,看向秦窈窈。


    她没有穿能彰显昆仑墟门下弟子身份的衣服,一身旧日寻常衣衫,扛着一根棍子,棍子另一头挑着硕大的包裹。


    他低眸,先问一句,“秦窈窈,你为何在这里?”


    被他这样一问,秦窈窈倒愣住了,“我?这里不是昆仑墟吗?我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两年前明雪叫了阮亭过来,已经把秦窈窈记在了天界册录,在昆仑墟供职。


    秦窈窈放下肩上扛着的包袱,皱着眉问:“倒是你,道尊不是说要你下人界历三百年的苦难以赎罪吗?”说着,她又茫然起来,“我感知时间又出错了吗?原来过去的不是三年是三百年吗?!”


    太可怕了,秦窈窈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


    敬真没听到想要的答案,被她啰啰嗦嗦一通反问,有些不耐。他沉着一口气,又问,“今日,师尊说要带你去弟子殿了吗?”


    秦窈窈更疑惑,“弟子殿?那是什么地方?道尊为什么要带我去弟子殿?”


    一道闪电划过心际,敬真猛然抬头,眼睛一霎时被月光照得发亮。秦窈窈被他吓了一跳,“……你干嘛?”


    少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反而一步朝前紧紧凑了过来。秦窈窈下意识后退,却被敬真一手扒住肩膀,定在了原地。


    大惊失色下,秦窈窈惊惧交加,“你干嘛,敬真你干嘛!”


    敬真的手悬在她身前,银蓝法灵荧荧然,很快就将秦窈窈周身探查了一圈。


    ——没有弟子令。


    敬真松开手,整个人仿佛一坨骤然弹开的棉花,欢欣地舒展开了。


    秦窈窈得了空,慌忙朝后退,捂着肩膀怒斥:“你怎么回来了还是这样顽劣!我要去告诉道尊,让她好好教训你!”


    她本意是要唬吓敬真,谁承想敬真竟捂着额头低低笑了起来,仿佛她压根儿不是要告状,反而是要向明雪夸奖他一般。


    秦窈窈怕了起来,她拽着身后那一兜东西朝后跑,“疯了疯了,天呐,敬真疯了!”


    跑远了,还能听见她尖声呼喊的声音。


    敬真不理,折身朝昆仑殿走去。


    倚站在阴影处的仰司吸了吸鼻子,“就这样放过她了?嘁,我以为你恨那么狠,要把她杀了呢。”


    地上的薄雪走起来有“咯吱”“咯吱”的声音,敬真便没有立刻使用移身术。他走出一程,回望仰司,“她不知道弟子殿的事,依旧叫我师尊为道尊,说明我师尊并没有想要收她为徒。”


    仰司挑眉,“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师尊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得到的消息是她们明天才要去弟子殿呢。”


    仰头,敬真呼出一口气,“去弟子殿接受师承并不是随意的事,如果师尊要给秦窈窈上弟子录,就不可能不提前要她准备。”


    呼出的那口气悬在半空里,像是一团小小的不甚明晰的云。他朝仰司笑了笑,“你等我一等,我去见见师尊,随后我们就走。”


    仰司蹙眉,“走?走哪去?”


    “回明道宗,帮郑乔哲解决妖祟作乱。”敬真定定,“好好赎我这三百年的罪。”


    嘴角和眉尾一齐飞扬,仰司难以置信地上下扫视敬真。但见他不似玩笑,旋即收敛了笑意。他随便摆了摆手,“行,你去吧。”


    红衣少年的身影伴着银蓝微光化作点点微尘消失不见后,仰司嘴角的笑意彻底遁形。


    他冷冷嗤笑一声,“回去?赎罪?那个明雪到底是怎么教他的,竟然能有这么可笑的想法。”


    素袍拂袖,仰司转身,朝着秦窈窈离去的方向下山而去。


    长门大殿内事务刚毕,明雪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昆仑殿。


    短短三年内,明雪同明月交手了十二次。其间七次是明雪按照离寒锁的感应追过去的,另外五次,是明月伙同朱塵道海等人引妖界大妖作祟,欲借刀杀人。


    她一人敌数人,身子又那样,聆璧看不下去,便提议设圈套先把明月捉回来再说。


    明雪答应了,按照离寒锁的指示,提前布下埋伏,聆璧成功带着殷翎殷秀等


    人将明月拿下。


    在长门大殿简单安置了一下,明雪让聆璧把明月先关进了须弥洞里。她费心劳力至此,今日实在是太累了。


    俞俞帮着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吹熄殿内大半烛火,关门离去。


    明雪在床沿上坐了许久,青丝近乎满满铺了半张床,在幽暗的灯火中如一团悲戚的云。低微叹息一声,披着素白的睡袍,起身去把漏了一条缝的窗子合上。


    “咔哒。”


    两手抚在窗棂上,明雪闭目一瞬。


    她缓缓收回手,转身,“敬真。”


    床帐旁,花灯后,银蓝微光荧荧,红衣少年身形显现。


    寂静无声的殿里,烛火稀疏,敬真站在自己的阴影里,低着头,抠着手中攥着的衣角。


    这些时日为了明月的事,明雪体乏心累,声音便有些提不起精神,“三百年期限未尽,你因何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敬真不知道她在忙碌些什么,却也能猜得到她是如何耗费的心力。


    她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过得好。


    抬起头,他看向她,只是说,“我很想你,师尊。我想来见见你。”


    他走近一步,想在这幽暗的光亮下看她看得更清晰一些。


    然而轻轻抬起的一只手,阻住了他的举动。


    广袖长垂,素白的外衫在烛火下如一只翩跹的蝶翅,明雪神色不大动,淡声道:“不必上前来。”


    敬真身子一僵。


    定在地上的脚站不稳似的,带着身子晃动一瞬。


    闭眼,敬真强自笑道:“师尊,你这些日子,可……过得好?”


    其实他想问的不是这,他想问的,是她有没有想起过他。


    三年时间对于神仙而言不长,却比他和她从相遇到分离的日子长得太多。他无法比较,只是一日一日地熬过,算着,这已经是离开师尊的第一千一百三十二天。


    师尊,你偶尔,也会想起阿真吗?


    落雪的时候,滴星的时候,起风的时候,有没有哪一个瞬间,你会想起我……


    她没有回答。


    罢了,她应该是不愿意想他的。


    是他叫她失望了。


    敬真抿着唇笑一下,“师尊,我知道错了,真的,我已经知道我的不应该了。”他仰起头,认真地看向她,“我已经和郑乔哲商议好了,往后的日子里,我和他一起斩除妖邪,保人界百姓的安康。”


    他的目光灼灼地照向她,企图换得她的一丝认可,“师尊,我会改的,我会做个好人的。”


    明雪的目光从殿内摆放的桌椅板凳转移到光洁照影的地面,又挪动到亭亭而立的松鹤衔枝灯台,最终轻飘飘地在拘谨局促的少年身上飞快划过,动身朝殿中央走去。


    “郑乔哲很好,你跟着他,我放心。”


    走到圆桌旁,明雪扶桌待要坐下,转身却看见敬真跟在了身后。


    他瘦了很多。


    她看着他,眼底是克制的心疼。闭一闭眼,明雪说:


    “你该下山去了。”


    垂在身旁的手在微微颤抖,少年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在强力压抑。不甚明晰的烛火下,明雪看见敬真略显憔悴的脸庞,心中终是不忍,坐下去,道:“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敬真却“扑通”一声,直着腰跪了下去。


    他扶着桌边,眉心不断压深,好半晌,才开口恳求:“师尊……求你,求你不要收别人为徒!”


    明雪一怔。


    聆璧确实提议过可以把秦窈窈收入座下,将来敬真他赎罪回来了,也好有个亲近的帮手。只是这法子是否合适她在思考,并没有即刻应允。


    敬真是怎么知道了的?


    心底恶寒一瞬,明雪突然泛起一阵生理性的厌恶。她朝一旁转身,离敬真更远一些,“这是我的事,你没有资格提这种要求,”


    她不肯答应……


    敬真膝行向前,小心翼翼地抓住她的裙角,叩头不止:“师尊,阿真求你了,求你就答应阿真这一次……”


    “师尊答应了我,我也能安心离开这三百年了!”


    站起身,明雪抽走自己的裙角,“你没有旁的选择,更没有提要求的资格!”深深呼吸,明雪背过身去,“速速离去,否则,我叫人把你押下去,就不好看了。”


    身后没有回应的声音,只有不住的磕头声。


    “咚”“咚咚”。


    这一记记重击,仿佛不是在砸在地板上,而是沉沉砸在了明雪心上。


    扶着桌子,她攥紧了拳头,绝不允许自己再有一分一毫的心软。


    而声不止。


    偌大的昆仑殿内,如一场诡异的对峙。


    殿内清寒的松雪气息里,渐渐混入了一丝血腥气。


    明雪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心底里绷紧的那根弦,近乎要断开。


    忽然殿外一阵嘈杂乱响,不等殿内二人反应,门上急促一阵叩击。


    “大人、大人!你快来啊……窈窈,窈窈出事了!”


    第97章 契约链求死反缚生2小修,增加收走弟……


    俞俞的哭喊声穿透昆仑殿门窗,直直送进明雪耳中。她猛然转身,疾步朝外走去,浑然不顾把头深埋在地上的敬真。


    殿门訇然大开,经久不绝的风霜碎雪无声地滑进殿内,落在敬真手边,凉了他半边身子。


    秦窈窈……怎么会出事?


    俞俞抱着秦窈窈的身子扑倒在阶下,小鱼妖哭得头脑发懵,抓着明雪的裙摆泪流不止:“窈窈,窈窈她这些日子又开始模糊时间了,所以她下山去看看人界的时间。她傍晚的时候还给我传话问我要买什么好吃的什么颜色的衣裙,可是至夜中就再没有了消息……大人,殷秀,殷秀在山脚发现的……发现的窈窈!”


    穿着崭新衣裙的小姑娘静静躺倒在地上,头上还簪了崭新的流苏发簪。


    明雪想起今早秦窈窈来跟自己说要下山,她又蹦又跳,说现在人界应该是秋末,也许会有好吃的新鲜玩意儿。她会给她带回来,跟俞俞一起围坐着吃喝。


    殷秀手中还拎着一个硕大的包袱,明雪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痉挛一样眨了多次,才问出口,“那是,窈窈带回来的东西?”


    殷秀点头,“应该是的,我巡查到那里的时候,这包袱就在窈窈身边散着。”


    明雪伸手,示意他把包袱拿过来。


    殷秀上前一步,把包袱放下后,又蹲下身将包袱打开。


    摊开的包袱里,零零散散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五颜六色的衣裳,鞋子,钗环,大包小包的零嘴吃食,还有各色各样的玩具。


    里面有一样,沾了血污,已斑驳不清。明雪蹲下身子,捡将起来,却是一本时历书。


    明雪身子一晃,喉管中呜咽一声。


    她忽然想起秦窈窈来到昆仑墟后的其实一直都不太适应。


    人族和神仙是不一样的,寿命的长短注定了他们对于时间的感知力是不同的。而昆仑墟上又永远都是一色的寒霜飞雪,永远都是一色的银装素裹。


    秦窈窈一个没满二十岁的人族女孩子,日日夜夜推门便是铺天盖地的白,没有春夏,没有色彩,她该怎么样去调整?她是不是在害怕?


    可她在干嘛?她又在忙,又在忙着追杀明月,又在自顾不暇!


    她为什么永远都那么忙?


    从前忙得顾不及明珍,害得她被明月掳走变成现在这样。现在又顾


    不及秦窈窈,害得她只能自己想办法下人界去缓解,却遭遇——


    心口猛然一阵针扎刺痛,她呼吸不上来,几乎要跪倒在地。


    殷秀忙扶住她,“道尊!请节哀。”


    聆璧过来接住,扶着明雪站起。吩咐殷翎去安抚俞俞,又让人把秦窈窈的尸身安顿好。她提醒明雪,“窈窈是在昆仑墟遭难的。”


    明雪猛然抬头,“谁敢在昆仑墟上对昆仑墟弟子动手?!”


    殷秀的目光越过昆仑殿门,看向仍跪在地上伏首不起的敬真,低低开口,“虽不知为何敬真又出现在此地,但既然道尊知晓,便也不必别论。只是道尊,我等在巡视时,确实是听到窈窈的呼喊声,才赶过去的。”


    明雪挣脱了聆璧的搀扶,手中捏着那本血迹斑斑的时历书,看向敬真,“你们听到,窈窈在喊什么?”


    “窈窈喊的是,敬真疯了。”


    怒气翻涌,殿前瞬间凭空掀起一阵狂风,搅扰得檐上雪升腾而起,簌簌落地。


    昆仑殿门窗被吹得大开,明雪遥遥向跪伏的敬真伸手,朝内一拉,将他拉到自己身前。


    “是你杀了窈窈?”


    虽是问句,却似是在陈述事实。


    敬真抬头,仰视她,“不是我。”


    他的声音轻得很,像是飘在半空的雪,虚浮着,让人不能相信。


    明雪显然不能相信,他刚刚还在求她不要收别人为徒!


    别人,别人是谁?昆仑墟上现如今有的都是已成年的神仙,各自都有师承有名位,谁还需要拜师?俞俞是个鱼妖,自然只剩下了秦窈窈!


    他从一开始,说的就是秦窈窈!


    明雪勃然大怒,“还不肯说实话!”


    她将那带血的时历书摔到敬真身前,“你自己看看!她何曾想过与你争抢,她自始至终都只是想活下来!”


    “不是,师尊,不是我!”敬真眉眼哀恸,“我没有杀她,我真的没有杀她!”


    殷秀听他不肯承认,想起秦窈窈素日的活泼可爱,更加气血翻涌:“若不是你,为何窈窈一直在喊你疯了!”


    殷秀的话只换来敬真毫不在意的一瞥,他只顾顶着明雪痛心疾首的目光悲痛,一味地重复“我没有”。


    殷秀怒火冲天,指着敬真向明雪怒问:“道尊!你今日要如何处置他!”


    “你这孽徒……”明雪喃喃,想起他刚刚说要跟着郑乔哲做个好人,愈发愤怒:“竟还在狡辩!”


    敬真痛呼,“我没有!师尊我没有!”


    他怕了,明雪的反应太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杀了秦窈窈,也设想过杀掉秦窈窈后明雪会怎么样。可如今秦窈窈真的死了,他才发现,明雪她竟会震怒至此。


    慌乱之下,他和盘托出:“仰司跟我说你要收秦窈窈为徒,仰司跟我说你不要我了,我才跟着他来找秦窈窈的!但是我没杀她,我知道你没有要收她为徒后我就没有杀她!我没有!!”


    怒火攻心,明雪用力拂开敬真抓过来的手,她掌心凝聚,银紫光芒一霎,一只小小的玉符便从敬真身上飞了出来。


    明雪捏着那玉符,面上神色难明,“师尊?你还有什么脸叫我师尊?!”


    银紫微光如星,那只小小的玉符便瞬时消失不见。


    “师尊不要!”


    敬真不知自己的弟子令是被毁了还是在怎么了,他奋力去抓那散如尘埃的点点光斑,手心里却是空空如也。


    弟子令、弟子令没了……


    她,她真的不要他了……


    聆璧冷冷抱臂,她虽觉得此事有蹊跷,但并不认为敬真无辜。


    在聆璧的默认与纵容下,殷秀的话愈发重起来,“哼,就你也配做道尊的弟子?!你都和仰司勾结起来了!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道尊明明在你身上下了禁制要你三百年不得入昆仑墟,你为何偏要回来!”


    愤然转身,殷秀怒目圆睁:“道尊,这三年的时间他根本没有悔过半分!”


    明雪脚下不稳,踉跄着倒退一步,“孽障,不思悔改的孽障!”


    敬真哀哀凝望,心知她已经不肯再信自己,整个人如委顿的枯草。


    他颓坐在地,喃喃自语,“不是我,我说不是我,师尊你为什么不信我……”


    殷秀拂袖,“实话如何假话又如何!不论如何,敬真他都不无辜!道尊,旧往事加上如今新罪责,您要打算如何处置他?”


    明雪的眉,深深蹙紧。


    殷秀看见,不满又不解,“先前道尊因为他是明月仙尊的弟子才对他百般呵护极力偏袒,我等理解道尊不忍辜负已逝者遗物的苦心。可如今,可如今明月仙尊还活着,道尊你还在犹豫什么?!”


    他指着怔然如石塑一般的敬真,“这等忘恩负义欺世罔俗祸乱同门之人,早就该一剑杀之!”


    是否要杀了敬真,已不是殷秀能决定的范围。聆璧见机呵斥一声,拦住了殷秀后续的话。


    待要言辞几句,却忽见敬真扶着膝站起了身。


    他摇摇晃晃,身形不稳,一双眼却紧紧黏在明雪身上。眉目挣扎着皱缩,一张脸上满是荒诞的难以置信。


    不对。


    聆璧伸手要去扯明雪,却已经来不及。


    “什么?”


    敬真走到明雪身前,机械地扭动着脖子,“师尊,他刚刚说的,是什么?”


    明雪冷冷抬眼,“殷秀说的有何不对?你这孽障不思悔改,难道还——唔!”


    话未及尽,阴影和疼痛同时袭来。


    手腕上如铁钳锁扼,腕骨几乎要被捏断一般。低呼一声,明雪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弓起,却又被敬真攥住了另一只手腕!


    孽障,孽障!


    明雪大怒,手心银紫光亮乍然闪现,朝着敬真就要打去。


    然而她一抬眼,却撞进一潭痛苦的深渊。


    敬真的声音冷不丁地钻进她耳里,“什么叫因为我是师伯的弟子才偏爱我?什么叫只是不忍辜负已逝者?!”


    少年的眼睛一瞬间遍布血丝,竟如盛满了血一般。他额头上刚刚磕出的血痕还没有消散,映着充血的双目,像极了须弥牢里不散的厉鬼。


    “你爱的不是我吗?你不是因为我才爱我吗?”他咬牙,唇瓣却因愤怒而颤抖不止:“和师伯有什么关系?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最后一句,声调已经扭曲成了低吼。


    什么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


    明雪忽然明白他问的是什么,酸胀的眼眶包不住无故涌现的泪,她眼角划下一颗晶莹的泪珠,自嘲地笑了。


    “原来,原来如此。”她闭上眼,“到底,你还是在固执着此事。”


    如今敬真脑子里全是那句“因为明月才偏爱他”,全然顾不得在场的有多少人。他抓着她的手宛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乞求一般,“告诉我,告诉我不是的。你不是因为师伯才爱我的,你爱我只是因为我是我,不是因为别人!”


    犹自愤怒的殷秀:“……???”


    他愣愣地看向聆璧,又怔怔地扭头看向敬真,人傻了。


    忍着腕骨的疼痛,明雪悲悯的目光垂怜在敬真身上,她无法言说,只能劝他:“敬真,收手。”


    得不到答案,敬真的理智被一点点剥夺,“师尊,我在问你,我在问你啊。你说啊,你说你爱我只是因为我!你说啊!”


    可她不说。


    她只是缓缓开


    口,“轻絮。”


    她又不要他了,她又要把他丢开了!


    敬真癫狂大笑,他丢开手,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两步。


    他笑着,可眼里淌着泪,“爱我也不说,不爱我也不说,师尊啊师尊,你不如要我死了才好。”


    先前聆璧招呼其他被惊醒的弟子切勿轻举妄动,只严阵以待。她望向被抓住手腕的明雪,心中存着疑问,不能擅自做出主张。


    如今见轻絮现身,又见敬真撒手,便即刻下令:“抓住敬真!”


    一声令下,十数个神仙持着长剑大刀四面围攻而来。刀光剑影之中,敬真看向明雪的眼神,如一头受伤却又无法舔舐伤痛的小兽。


    “都滚开!”


    少年一声暴喝,红衣似被无尽狂风贯穿,鬓发缠绕鲜红发带,在乍然迸射的银蓝光亮中似挣扎的鬼哭。


    两道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先后迭起,银蓝光芒大盛中,聆璧看见,敬真手中一把碧寒刃狠狠插在了他心口。几乎是那刀子扎下去同时,明雪一声凄叫,捂着心口跪倒在地!


    聆璧心里划过一道闪电,是契约链!


    她拔剑就要上前,却见那强烈迸发的光亮中,敬真自心口处摸出了自己的命玉。


    他死死盯着拄着剑爬起的明雪,狠狠咬了下去。


    第98章 契约链求死反缚生3“师尊,你只在我……


    那天晚上的事,明月次次说起来,都为之感叹,连连抚掌。


    “我是真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啊,早知如此,何必非这么多周章!”她笑着向朱塵说,“你也是,早早知晓了这一点就该跟我说啊,害我还演了一出被聆璧抓走的戏,多丢人啊!”


    朱塵低头把玩着雪白如斯的轻絮剑,漫不经心地说,“我也没想到嘛,不过倒也稀奇,这世间这般不要命的人,竟然有两个。”


    明月娇笑,“那是,敬真可是明雪的亲传弟子,可不像嘛。”


    楼沉庚拿了一盘葡萄在剥,剥一颗,喂一颗在明月嘴边,“好歹也当过你百十年的弟子,你也有责任在其中!”


    明月踹他一脚,“你是说我疯?”


    楼沉庚嘻嘻笑着又喂一颗,“怎么会,我的意思是,敬真小小年纪就能折了明雪,还得是你教导得好。”


    这话顺耳,明月爱听。她“呸”一声把葡萄籽吐在昆仑殿光洁明亮的地板上,懒懒地朝后一倚,“换一个,葡萄有籽,不好吃。”


    细细端详着轻絮,朱塵状似不经意问起,“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拿她的弟子去对付她,也亏得你想得出来!”


    “那可不能怪我呦。”明月咀嚼着葡萄肉,微微眯眼,“谁叫她当初那样得意。在师尊面前检举了我,得了那么大的便宜竟然不知满足,还跑去澄溟海收那样娇俏可爱一个弟子。”她幽幽道,“凭什么啊?凭什么她把我害到那地步,自己却还乐哉悠哉地享受着荣光与幸福?这不公平。”


    朱塵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没再接下去。


    明月没等到照常的话,扭头看她,“你不问问我当初明雪她是为何要害我,又是怎么害我的吗?从和你达成同盟,你好像一次都没问过我。”


    朱塵淡淡一笑,把轻絮收起,“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收好了轻絮,她稍顿一顿,“正如你不曾问我为何要对付明雪,你我之间能舍弃往日仇怨携手,最大的原因在于你我是有分寸的人。”她眼神轻轻瞥向明月,“目的一致就可以了,至于过程和原因,我不在乎。”


    明月轻笑,收回目光,转头接下楼沉庚新削好的梨子,“话说起来,这几天里一直没见过敬真,他干什么去了?”


    朱塵不搭话,楼沉庚便接下去,“他日日守在长生殿,怕是一直陪在明雪身边。”


    明月挑眉,“咦,他难道,当真对她用情至深?”


    楼沉庚耸肩,“难说。”


    没上昆仑墟的时候,仰司曾跟敬真提议过一些不太雅观的事。


    是关于敬真那令人闻之落泪叹息的爱情的。


    他说,“你的事其实再好办不过,你确定你师尊是爱你的,只是拘泥于道德伦理,无法摆脱师徒关系承认这份感情。那很简单啊,你把她关起来,就锁在你身边,慢慢消磨她的观念,让她不再觉得你和她之间只是纯粹简单的师徒关系不就好了?”


    他又说,“她只是没能跳脱出熟悉的环境和上下级关系,一旦你们的位置天翻地覆,她不得不仰仗于你,不得不仰望着你,她还会拘着‘师尊’这个身份吗?你得让她的环境做出改变,你得让自己凌驾于她之上,女人总是喜欢仰望比自己强大的人的。当她发觉你根本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小弟子的时候,她就会正视自己的情感。”


    敬真那时候对那话不屑一顾。


    师尊就是师尊,师尊爱他是自然的,他爱师尊也是自然的,这没有什么高下与尊卑之分,更不存在所谓的上下位关系。


    他爱师尊,要让师尊心甘情愿地爱他,要让师尊坦然自若地面对这份爱。


    那样才是爱。


    可后来他发现,不是的。


    这个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人根本就不懂爱。不仅不懂,还把爱扭曲成别的感情来麻痹自己。


    明雪就是这样的人。


    什么因为师伯才偏爱他,什么只是顾念已逝者,都是假的。她爱他,她因他是他而爱他,她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没关系,他帮他承认。


    长生殿是昆仑墟历任道尊居住所在,但明雪接任道尊之位过于仓促潦草,她心里总觉得自己这道尊之位并不合适,所以一直不肯住在长生殿。


    自从师尊化逝,明雪就把长生殿锁了起来,自己则暂时居住在用来办公的昆仑殿里。


    只是她没想到,敬真竟会把她锁在长生殿里。


    窗子尽数被层层叠叠的纱幔蒙得严严实实,哪怕是在白天,长生殿内也昏暗阴沉,只有一盏盏豆大的明珠,如星子一般铺满了地板。


    明雪枯坐在床榻尽头冰凉的地板上,青丝如雾,柔柔地颓落在膝边,遮住了她半边容颜。


    红衣如裹,似云一般堆在她身上,将如雪的身子遮掩。衣料柔软轻薄,趁着店内丝丝缕缕缠绕的风,不留神便被吹得门襟四开。她不在意,哪怕肩上轻衫滑落,也没有半分动作。


    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后绕过来,轻轻捻起堆在臂弯里的红衫子,缓缓提了上去。


    那手走过,仿佛蚂蚁攀爬,叫人瑟缩着,寒毛尽起。


    理好了衣,一颗头颅自明雪身后探出,懒懒地偎在她颈窝里,“师尊,你衣服掉了,怎么不穿好。”


    少年的气息温热得发烫,喷在明雪脖颈间,她想强作镇定,却别不过身体的反应。


    昆仑殿前,敬真拿碧寒刃狠狠扎进了自己心口,牵连动契约链,导致明雪一霎时痛到无法呼吸。他又咬了命玉,法灵瞬间爆炸,击退了围攻上来的人后,简直是轻而易举就把她制服。


    明月和朱塵齐齐现身之际,他封闭了她的法灵,锁住了她的经脉,又唤走了轻絮,压住了她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


    他把她变得手无缚鸡之力,他把她变成了一个废人。


    一个连克制压抑身体异样都做不到的废人。


    白皙的脖颈染着点点潮红,敬真的手穿过层叠的红纱裙扣住明雪的腰,微眯的眼盯着那斑斑红晕,缓缓凑了上去。


    温热的唇瓣触及清凉的脖颈,少年的舌尖轻轻扫过柔嫩细腻的脖颈,辗转,吮吸,直到明雪难以自抑地绷紧身体,自喉管中发出很见不得人的一声低吟。


    “师尊……”


    像蛇一般,敬真缠绕着她,“师尊在林观渡面前会这样吗?师尊在师伯面前会这样吗?”


    他一面问,一边亲吻舔咬着她的耳,“师尊,你只在我面前这样。”


    纤弱的手忽紧紧攥住敬真扣在她腰间的手,用力一掰,明雪重心不稳,朝前扑倒在地。撞翻了手边摆着的一颗明珠。


    哪怕只是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她做来,竟


    也气喘吁吁,手脚发软。


    “敬真,你不可以……”伏在冰冷的地板上,明雪用力撑着手臂蜷缩身子,欲离他远一些。


    被甩开后,敬真倚在床尾,轻轻笑了一下。那笑甚至算得上宠溺,仿佛明雪的奋力一推,只是对他兴趣的挑弄。


    他不急不躁地伸出手,抓住想要收走的纤细脚踝,在明雪的颤抖的眼神中缓缓摩挲。


    她的踝骨很好看,摸起来很舒服,又因她体质原因,总是带着淡淡的凉。


    想了想,敬真拉开衣带,露出结实有致的胸膛,捉着她的脚,贴了上去。


    “放手,放手!”


    她的眼皮因震惊而抖动着。


    敬真充耳不闻,握着她的脚踝,在自己腰腹上一点点滑过,朝下,不止。


    明雪大骇,发力要拽回自己的脚,却被他顺着力把她整个人都拉了回去。


    她几乎是无助地怒斥,“孽障!放开我!”


    拥着她惊颤不已的身子,敬真缓缓将她按倒在地。他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拢去她额前凌乱的鬓发,“师尊,每次都这样,你也该习惯了才对。”


    “孽障、孽障……”


    明珠暗沉,女子愤然咒骂的声音渐渐被错乱的吟哦声取代,长生殿内纱绫轻晃,旖旎生香。


    *


    昆仑殿事变后,聆璧和俞俞等人尽数被关押起来,由楼沉庚带来的夙积山弟子把守看管。聆璧在须弥洞里恨得牙痒痒,盯着站在楼沉庚身后的明月怒斥她不孝。


    “明涯道尊此生最恨的就是夙积山的人,你竟敢伙同夙积山的人霸占了昆仑墟!道尊若是知晓,岂非生死不安!”


    明月抬手一道法灵封了聆璧的嘴,漫不经心地扣弄染得艳丽的指甲,“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作壁上观的人,你们有什么脸提我师尊?!”


    聆璧简直莫名其妙,为了一个夙积山的男人发疯走火入魔的又不是她,残害同门的又不是她,欺师灭祖杀死了明涯道尊的又不是她!明月她怎么有脸来指责他们的?!


    无奈她不能开口,只能狠狠怒视。


    俞俞躲在人群里,愤愤开口:“当年的事人尽皆知,明明是你做错了,为何如今颠倒是非竟来倒打一耙!”


    明月脑袋一撇,“哦——你就是那个被明雪关爱的小鱼妖。”她挺直了背,“昆仑墟上怎能有妖物存在?沉庚,拖下去,杀了她。”


    楼沉庚伸手,把俞俞从须弥洞中抓了出来。看着挣扎不止的小鱼妖,楼沉庚道:“我师尊给我立过规矩,我不能随意动手。”顿一顿,他道:“既然这是你从澄溟海一路走来的伙伴,那么敬真,你来送她上路。”


    聆璧殷秀等人眼睁睁看着俞俞被楼沉庚抓在手中动弹不得,奋力挣扎却无法闯出须弥洞。她们怒喝,嘶吼着叫明月住手,却看见阴影处走出来的那个少年如木偶一般接下了俞俞,然后抬手,光亮,挣扎扭动的小鱼妖一霎时软了下去。


    殷秀怒目泪流,“她是俞俞啊!敬真你怎么——”


    “真吵。”


    摇摇手,明月又一道法灵飞出,须弥洞里登时安静下来。


    生了这事,昆仑墟上无人应职,就连楼沉庚带来的那几个夙积山的人,也干脆被遣送了回去。楼沉庚表示过疑问,明月沉吟一瞬,“我又不是要昆仑墟,等事情处理完了,我们还要离开的。”


    “那昆仑墟……”


    “早该成归墟死地了。”


    因此,风绫来的时候,竟是长驱直入,直直进入了昆仑殿。


    *


    骤雨初歇,柔软的被浪里,明雪额发浸湿,她瘫软身子倒在被褥间,无声而呆滞。


    敬真依旧贪婪地伏在明雪背上吮吻不止。玉肩雪背似冰做就,如今却也浸染得斑斑红晕,缕缕红潮。


    忽然一点微光,幽寂的房内响起略显烦躁一道声音。


    “敬真!”


    身下的人忽然有了反应。


    敬真伸手抚摸明雪潮湿温润的脸庞,顺带按下去她的躁动,懒懒开口:“师伯,有事?”


    “仰司死了,你过来一趟,风绫要见你。”


    敬真惊愕一瞬,自温香软玉中坐起身子,“仰司……死了?”


    第99章 长生殿年岁不知数风绫劝警敬真……


    昆仑殿内,明月和朱塵并立一方,以倒地不起的白衣少年为界,风绫站在了另一方。


    风绫周身虚虚披绕着一条雪白的丝带,呈护攻之势。手中拎着的那柄长剑,剑刃染血,堪堪正是若微。


    明月满是不解,“息女大人何必如此,就算是为了承德帝,你也不该杀了仰司。否则,他还怎么回来呢?”


    游丝随风绫转身而飞入她衣袖之中,抬手把若微在裙子上随便抹了抹,她淡淡道:“佟昂早就回不来了。”


    朱塵很明显不赞同,“若是息女大人真的想,完全可以把仰司的灵息尽数抽出来,涵养他的神魂百年,自然能将承德帝的肉身再造出来。”她抖搂一下手上的瓜子渣,“只是可惜你好像并不想那么做,否则第一世的时候,你就可以下手了。”


    轻扯嘴角,风绫把若微收了,“各人各志,选择而已。”


    明月微微一顿,想起风绫自从承接了息女殿和息女之位后就逐渐和明帝离了心,也就明白了她话的意思。


    殿中正静寂,门外“叩叩”两声,“师伯。”


    是敬真。


    明月心知风绫点名要见敬真是有话要单独跟他说,殿门打开,简单交代了敬真几句,便带着朱塵一同离去。


    殿门再次合上,空旷广寂的昆仑殿里,日光从荧荧的窗户上斜照下来,拉得人影子长长。


    风绫手上轻挥,浅金色的尘光在殿内荡漾一霎,如同布了一道柔不可见的屏障。


    敬真警惕地看着她,默不作声地朝后退了一步。


    “不必如此,我若要取你性命,你是躲不掉的。”风绫寻了个椅子,径自坐下,“你也坐,我确实是有些话要问问你。”


    敬真半信半疑,既已到如此境地,也只能听她的,“你有什么话要问我?”


    定一定,他转头看向倒地了无声息的仰司,“仰司是你杀的吗?”


    风绫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仰司吗?”


    敬真不知。


    风绫说,“我换个问题,你知道仰司是因为什么被赶下天界的吗?”


    敬真眉心微突,仍平心静气道:“仰司说,他是人族,本就不该上到天界去的。”


    “有这个原因。但其实如果他不生事非,凭借我对于浮兰的纵容,他是可以在天界长长久久地待下去的。”风绫意味深长地看向敬真,“只是可惜,他仗着浮兰对他的偏爱,横冲直撞,只想着发泄自己的愤恨不满,触动了不该他触动的东西,自然该被分离本真,遣返人界。”


    敬真抬眼,眼神不善。


    风绫知他领悟,便继续说:“我师兄虽位居明殿明帝,但实则是个很优柔寡断的人。他抽分了仰司的灵息之后,其实是允了我的提议的。只要二人肯就此销声匿迹,浮兰所犯的错,他也愿意一笔勾销。”


    敬真突然插话,“我没有在仰司身边见到其他人,你所说的那位浮兰——”


    不等他说完,风绫便道:“浮兰没有答应他,她不肯跟他一起走。”她目光冷峻起来,“仰司被浮兰抛弃了,所以他才会心怀怨恨,被朱塵诱入歧途。他不是帮你入昆仑墟,他是要借你带着朱塵遁入昆仑墟。”


    眼见敬真脸色微微发白,风绫也不再威压于他,“另外,秦窈窈之死,罪在仰司。”


    敬真瞳孔微愕,“你们……”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虽然你师尊在明殿与天界一刀两断,但我师兄一向婆婆妈妈,对待故友,他总是不忍太过狠心。况且秦窈窈本就是我师兄点化的人,你们这边出了什么事,我们那边,是都知道的。”


    “所以,”敬真问,“你说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


    风绫站起身,“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若我不呢?”


    “昆仑墟到底是天界的神属外地,是不能容人肆意侵犯的。”她警告,“明殿会出手,我也会出手。”


    敬真哈哈苦笑,“这种事,难道你不该去找我师伯,或者那个朱塵吗?跟我说?有用吗?”


    “你知道我指的不只是昆仑墟。”风绫提醒,“你以为,你师尊那‘三界六合最强者’的名号是挂来玩的?她只是顾念着你,顾念着她肩上担着的责任。”


    少年坐在椅子上,绷直了腰背,紧抿薄唇。似是在咬牙切齿,似是在压抑克制。


    风绫不多说,“我杀仰司,是因为他错,而非因他的错玷污了佟昂。你最好不要行差踏错,落得个和仰司一样的下场。”


    走到殿门口,风绫忽然想起敬真早就做出过各种各样的错事,不免懊恼自己记性之差。不过话已说出,敬真虽无所动,眉眼间那抹渐渐浓郁的愁云却彰显着他的思绪波动。


    到底是有些作用的。


    推门的时候,风绫闭眸,自我劝解:他若不肯改变,届时她帮着明雪血洗一次昆仑墟也不是不可以。


    半回身,风绫的目光落在红衣少年身上,淡淡划过。


    再转落到仰司的尸身上,只一念,昆仑殿内那躺倒的白衣少年,便瞬息间化作了点点斑尘。


    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光斑晃动,殿内复又寂静。


    敬真缓缓闭上眼,


    搭在双膝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攥握成拳。如今指尖紧紧扣着骨节,泛出油蜡一般的苍白。


    第100章 长生殿年岁不知数2反思当今,提起旧……


    风轻轻,晃动殿内的纱帷翻卷。


    明雪颓坐在床榻边缘的地板上,任垂落在胸前的发丝随着些许的微风似有若无地晃动。


    被囚禁在这一方寝殿的日子里,明雪并不太能分得清时间序转。


    门窗上被布了法灵和重重罗幕,暗夜不沉,朝曦不亮,映着近乎满地的明珠灯,永远都是昏暗朦胧。


    一开始,明雪会根据窗台上摆着的那盏海棠花来判断,花换新,也许就是一天的新始。可是后来她发现不是,敬真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带一束崭新的海棠花。


    不知他是从何处寻来,但总是海棠,总是新鲜娇嫩。


    慢慢的,她就明白了。


    她对于时间的感知能力在降低,敬真走近长生殿带来的清淡凉气和细微尘埃已不能给她带来触动,她慢慢地,在变成一个会呼吸的玩偶。


    麻木到,哪怕最近这些日子敬真有了很大的变化,她也不能及时察觉出来。


    先前那些日子,敬真像疯了一样,不分昼夜,日日索求。明雪被他逼得从崩溃到麻木,无数次想过去死。


    可是长生殿里一切能用来自缢的东西都被他控制住了,一旦她表现出任何轻生的念头,敬真便会像影子一样从暗处钻出来,缠在她身上,用一次次不肯罢休的欢爱警告她不要妄想逃离。


    他的声音如跗骨之蛆,钻进她心里,啃噬她的自尊。


    “师尊,不要想着死了。你明明很喜欢,你的身体比你要诚实得多了。”


    在一次次克制压抑之际,他总要放开她的理智闸口,撬开她抵死咬紧的牙关,叫她不受控制地叫出声。然后在荒/淫/糜/乱的热潮中,哄着她,引诱她,说出那些他心心念念的字句。


    事后,他还要依在她身边,托着她的腰,让她真切地把她刚刚淫/乱的叫声再听一遍。他的声音交织着她的娇吟,噩梦一般。


    “师尊,你自己听听。”他说,“你明明很喜欢我,很喜欢我的身子。你明明刚刚都叫我夫君了,你明明刚刚都说爱我了,你刚刚都要我快点了,怎么还这么倔强呢?”


    想个办法,想个办法死了吧。


    明雪想,总能想出来办法的。


    可是想着想着,她就想起来,她不能死。


    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个人,她没有了结。


    她在等,等明月的耐心耗尽,等明月的怒火发泄。


    那道足以震碎人经脉的法灵震荡开来的时候,明雪被敬真扶着窝在了矮椅上,而他自己,则像一只狗儿,扶着她的膝盖蜷缩在她脚边。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偎在她身边。


    一坐,就是一天。


    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明雪算不清楚。只知道当那震撼整座昆仑墟的动静突然炸响的时候,敬真已经这样无声地伏在她身边了八次。


    她终于意识到,敬真他似乎,有了很大改变。


    巨大的震动惊醒了静默依偎的敬真,他猛然直起身子,警惕地看向四周。


    目光转圜一周再落回明雪身上,敬真脸色蓦然惨白。


    “师尊!”他慌忙扶住她委顿的身子,“师尊你怎么了?!”


    鲜红的血自明雪稍显苍白的红唇边淌下,敬真拿手抹了多次,却无法抹得干净。他朝她心口上疯狂灌入法灵,“师尊你说话啊!怎么会这样!”


    明雪轻轻拂手,推开身前的少年,“你师伯来了,你去见她。”


    声音如游丝一般无力漂浮着。


    敬真不能放心,依旧闷头灌输法灵。


    一只手突然伸出,握住了敬真汇聚法灵的手。明雪轻笑着,“我不想见她,你去回绝了她吧。”


    敬真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惊疑的眼还没回转,就听长生殿外一阵屏障碎裂的声音。敬真回头,长生殿门已被一道巨大的法灵震击。


    敬真留布的那道法灵,岌岌可危。


    明雪的手按在敬真肩上,她疲惫得很,“去吧。”


    只得先出去。


    “吱呀”一声殿门开合,敬真的手把着殿门,堪堪拦住了明月往里冲的举动。


    “师伯?”敬真佯作不知,“师伯怎么了来了?”


    明月冷哼一声,“开门,我要进去!”


    “师尊睡下了,师伯明日再来吧。”


    “睡下?”明月仿佛听到笑话,“她留在明涯灵位上的法灵既设计了我就会反噬给她!她怎么睡下?!”


    敬真心内微惊,是因为这,师尊才突然受伤的吗?


    按下心里的波动,敬真依旧拦在门口,“师伯,师尊真的睡下了。”


    明月回过味儿来,“你要拦我?”


    敬真微笑,“师伯是长辈,敬真怎敢违逆长辈。”


    明月冷声讽道:“你不敢?你连你师尊都那般折辱了,还在这里跟我装什么佯?滚开!”


    敬真不语,脸上强撑着的笑和紧把着殿门的手昭示着他的坚决。


    明月忽记起一件事来,“你和她绑的有同生共死契约链对吧?”手朝后伸,明月手中一柄长剑渐渐显形,“我杀了你,她也一样活不下来!”


    “师伯当然可以杀了我。”敬真面色不动,“可如今这世间知晓师祖葬在什么地方的,只有师尊一人而已。”


    “谁跟你说我想要找那老东西的埋骨之地?”话虽如此,但明月手中那柄嵌着鲜红丝痕的长剑却在渐渐消隐,“大不了我把昆仑墟炸了,后山宗祠炸了,她的埋骨之地在哪里于我而言又有什么要紧?”


    敬真单手横出,“那师伯,请。”


    明月恨恨,简直被气笑,“我再问一遍,你当真?”


    “离寒锁既在师伯手中,那我便可以帮师伯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敬真到底是退了一步,“只是师伯,我师尊她……还请师伯高抬贵手。”


    “好,很好。”明月抬眼,心中已有了定论,“你且去用心伴着她,好好珍惜这不多的时光。”


    最后半句,她拖长了声调,柔魅清扬的语声里更多的,是警告。


    拂袖转身,明月身后随风送来敬真一句“多谢师伯”。她冷冽扯唇,疾步离去。


    重新布好防护法灵障,为防意外,敬真又多多注入了一些法灵。布置好后,他的手搭在殿门上,久久伫立,沉沉闭眸。


    明月说,他对于明雪,是折辱。


    息女大人说,他对于明雪,是侵犯。


    原来在她们眼里,哪怕是始作俑者明月,也一直都觉得他的行为是不对的。


    他真的不对吗,他真的做错了吗,他真的,不该爱她吗?


    手掌渐渐蜷握


    成拳,抵在门边的骨节,被压得发白。


    少年的身子有些不稳,站着轻晃,几乎要倒下去。


    须臾,殿门“吱呀”一声开了,红影飘进去,很快又门扇紧闭。如一只紧闭着牙口的兽,要将内里的一切都吞吃入腹,融为一体。


    殿门外,点点泪痕,宛若虫蛀。


    明雪仍枯坐在原来的地方,听得殿门开合的声音,才转头,朝他这边送来一个淡淡的目光。


    她轻轻扯起一个笑,“多谢你,敬真。”


    敬真眼睛里猛然如针扎一般涌起大股大股的酸涩,他咬紧了牙关,几乎把整颗头都逼得颤抖不止,才强强忍住眼眶里凝涩的液体。


    他亦学着她笑,想叫她一声“师尊”,却在开口的一瞬鼻尖酸辛难忍,无法发出声音。


    明雪仿佛没看见。


    她的目光远远地落在窗台边摆着是那瓶海棠花,看棠叶春深,棠瓣娇嫩。


    敬真走过去,双膝点地,跪在她膝前。


    低垂的头颅紧紧抵在明雪腿上,几乎是眨眼间,就濡湿了层层叠叠的红裙。乍一看,像极了一滩斑驳的血污。


    少年的哽咽藏不住,鼻音浓重的话随着起伏不定的肩膀送了出来,“师尊,师伯为何……”


    这一刻,明雪恍惚起来。仿佛跪在她身前的不是带给她诸般噩梦的孽障,而是当初滨海渔村里懵懂天真的小孩。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轻轻摩挲着少年的发顶,梦一般开了口。


    “我和明月,本该是一体同魂双生神灵。可师尊说我身子弱,便先带走了明月,留我慢慢养蓄灵息,直到三百年后,才把我带入昆仑墟。先前她是我的姐姐,后来,就改口,叫师姐。”


    “我入门晚,师尊事又多,我的一应吃穿用度起居作息,全由她掌管。稍大一些,也是她看管我的修习。她和我,本就该是这世间最最亲密无间的人,本就该是不可分离的人。”


    说着,明雪停顿一下,语声更加渺远,“可是后来,楼沉庚来了,他一来,她就变了。师尊遣我们下人界历练是广积仁德之心的,可是她一见了楼沉庚,就把一切都忘了。我说她变了,她说我不懂什么叫一见钟情。她说那是爱。”


    “可是爱,爱?”明雪痛苦地闭眼,“我最恨她说的那个爱,那是这世界上最蛮横无理的东西。凭什么一个‘爱’字就可以把她和我上千年的亲情斩断,凭什么他楼沉庚凭着一个‘爱’字就能被她从我身边抢走?”她呜咽一声,“她是我的姐姐啊……”


    “男人,男人是这世间最没用的东西!”明雪忽而抬头,“可偏偏是这最没用的东西,骗走我最珍爱的东西!林观渡和楼沉庚联手欺骗我,把我师姐带去了誓水山,同他许下了盟心誓!盟心誓!那么可恶的东西!他怎么敢哄她许下那东西的!”


    “师尊知晓后,告诉我他们的目的。原来楼沉庚是楼知彦的弟子,而楼知彦,就是当年哄骗着我师尊抢走她半身法灵位登夙积山主的人!楼知彦被我师尊寻仇败了,自己打不过,就找了个弟子来养着,想把我师尊的弟子毁了。楼沉庚哄我师姐许下盟心誓,后面就要由楼知彦再哄我师姐变心,这样不仅昆仑墟名声尽毁,我师姐也要被反噬至死!”


    “师姐是师尊一手培养的昆仑墟继承人,她是昆仑墟未来的希望,我怎能眼看着她就这样被他们毁了!”


    “我去提醒她,我让师尊去救她,可她不听,反而责怪我不该检举了她。林观渡叫我去,说要告诉我如何解了盟心誓。我去了,可在屋里的却是楼沉庚。他骗我,对我动手动脚,又拿解开盟心誓的法子来引诱我。推搡之际,门开了。我不知道师姐看见了什么,只是从那之后,她就开始记恨我。直到师尊决定要把道尊之位传给我,师姐便忽然发了疯。她和楼沉庚联手,杀了我师尊。”


    “听说夙积山主楼知彦很满意,便改变了策略,要楼沉庚和我师姐联手,血洗昆仑墟。我没法子,只能去追杀他们。只能……亲手把她杀了。”


    她的声音渐渐消沉下去,“我之前想,如果不下山就好了,不下山就不会遇见楼沉庚了。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人心从无不古,只是魑魅乖张。各人各路,选择罢了。”


    “她既选择了这条路,我也不好多苛责,哪怕她是我的姐姐。”


    “只是事有正误,人有是非。做错了的,总是要跪下去,好好认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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