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宋瑶一直都知道,忽然刻意接近的郑大人,偶尔走在街上不知何处投来的若有若无的视线,还有近些时日忽然散播开来的传言,以及非要她参加今日的筵席。


    近些年来也听说不少丞相大人手段了得,昔日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权臣,只是在感情方面,依旧没有什么长进。


    对宋瑶而言,他就像是她过去精心浇灌的玫瑰,那朵玫瑰恰好每一片花瓣都长在她的审美点上,只是盛开以后,刺也变得坚硬,她不想再靠近。


    那日筵席,桑卿彦远远坐着,却将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包括筵席后,丞相大人拦住宋瑶的场景。


    原来人人敬仰的丞相大人也有求而不得的时候。


    桑卿彦想起几年前,宋瑶第一次来扬州,为了哄夫郎开心,在晴朗的夜晚,大运河附近绽放的盛大的烟花。


    如今却物是人非。


    宋瑶待谁都很温和,彬彬有礼,却始终保持一定距离,这些年,他不止一次流露出意向,只是她都装作不知,她那么聪明,肯定是知道的吧,只是装作不知。


    桑卿彦依旧记得,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看到那人,眼神都亮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而她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也很明显。


    那个叫沈竹的少年,恐怕也和他一样,这么多年,都没得到她一个眼神。


    不管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还是明媚活泼的少年,他们都一样罢了,恐怕那个曾经得到的过的更伤心。


    那日,筵席结束后,桑卿彦看着宋瑶离去,看到郑大人悄悄溜走,那名动天下的丞相大人依旧站在原地,他心里不由得起了阴暗的心思。


    即使丞相大人又怎样,还不是和他们一样卑微。


    不,这些年陪在她身边的是他。


    桑卿彦从树后面走出来,朝陆润之走去。


    陆润之察觉到有人过来,已经瞬间敛起了神色,抬起眼,又是那个端庄有礼的丞相大人,似乎不曾失态,他看向走来的桑卿彦,这个人从几年前开始,就与宋瑶相交甚好。


    桑卿彦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原来丞相大人也有如此失态的一天。”


    陆润之眼神冷淡,“桑老板竟然有喜欢听人墙角的癖好。”


    桑卿彦挑了挑眉,“只是碰巧路过,不好打断罢了。”


    “桑老板,有时候不该听的该回避的还是要回避。”陆润之睨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抬脚往前走,语气淡淡,不自觉携着上位者自持的高傲。


    桑卿彦轻笑出声,叹息道:“丞相大人,你想让人回心转意,也太不诚恳了些。”


    陆润之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桑卿彦嘴角扬起笑容,“她喜欢茶楼里


    的碧螺春,满香楼的点心,喜欢春日骑马踏青,偏爱冬日的皑皑白雪,忙的时候废寝忘食,她总是自嘲附庸风雅,实际上,确实比一些文人雅客还风流。”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熟稔,和得意。


    陆润之转过身来,淡淡道:“所以呢,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桑卿彦瞧着他面无表情,真不知他是真平静,还是假装冷静,他摊了摊手,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丞相大人,不要再打扰她,你也看到了,她的生活挺开心的。”


    说罢,桑卿彦便越过他离开,高昂着头颅,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却在转身的时候,眼角流露出一抹苦涩。


    陆润之在他走后,眸光闪了一下,缓缓松开握紧的手,掌心留下清晰的指甲的掐印。


    他再也没有比任何时候认清一个现实,五年的时间的确可以改变很多。


    陪在她身边的,不是他-


    接下来的时间,陆润之没再去找宋瑶,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他便与郑大人一起,巡视了各个官署,指出了政事上的一些弊端,并给出了改进意见。


    郑大人毕恭毕敬地全称陪同,不敢有丝毫怠慢,原以为丞相大人受了情伤,便无心工作,谁知人家第二天跟没事人一样,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是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


    底下的人说天气炎热,丞相大人食欲不好,但是分明他住的房内都没有让下人放置冰块。


    郑大人还发现,丞相大人在看公文的时候,时常会出神。


    她就不明白了,陆大人贵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正得盛宠,要什么样的女君没有,且如果非宋瑶不可,大可利用权势,将人绑在身边,宋瑶不过是区区一介商贾,宋家少了她,总会有别的继承人。


    郑大人生于官宦之家,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也算从小收到上流社会的教养,她虽看起来亲和力很足,但在她心里,还是阶级分明,在她看来,宋瑶是身份低微的商人,并不值得丞相大人费心。


    丞相大人还是过于心慈手软。


    于是郑大人忍不住对丞相大人谏言,她说的隐晦,“丞相大人,那宋瑶不识好歹,不如传唤她来,任由大人处置,任她也无法反抗。”


    闻言,丞相大人执着公文的手一顿,随即放下公文,淡淡地抬起眼,视线落在郑大人身上,目光微沉,语气极缓,“郑大人,你这是何意?”


    郑大人心中一凛,立刻扑通跪下,“大人,臣多言,请丞相大人恕罪。”


    看到丞相大人在宋瑶面前的姿态,让她忘记了,眼前的男子就算在宋瑶面前如何卑微,他也是那个权倾朝野,能让圣上礼让三分的丞相大人,身为男子,能坐到如今的位置,手段自然不能小瞧,他的私事不是底下的人可以议论的。


    丞相大人轻轻敲着手边的奏折,“郑大人,我问你方才的话是何意?”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然而郑大人在官场混了多年,自然知道上位者生气的时候,从不轻易表现出来,像如今语气淡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郑大人不敢回话。


    丞相大人:“说。”


    郑大人一哆嗦,只得硬着头皮实话实说,“回、回……丞相大人,臣的意思是,宋瑶只不过是一介商贾,身份低微,如果……如果大人放不下,可下令悄悄让她……”


    她不敢说话,剩下的话却不言而喻。


    她说完,不敢抬头,久久未听到丞相大人的声音,直到跪得双腿僵硬,才听到丞相大人淡淡的声音,“起来吧,郑大人,若将心思多放在政务上,百姓便不会在水坝之事上有颇多怨言。”


    郑大人额头流下一滴冷汗,诚惶诚恐,“是,臣谨遵丞相大人教诲。”


    她自认为做不到如丞相大人般,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耽误不了政事,近年扬州政绩一直优异,她也的确怠于政务,果然逃不过丞相大人的慧眼。


    “下去吧。”


    郑大人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走出门后,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以后切记谨言慎行,时时刻刻谨记,丞相大人无论再别人面前怎么样,首先是丞相大人。


    她本来下意识站在丞相大人这边,现在想想,哪个女人能受得了丞相大人的气势,哪个女人不喜欢温柔小意的夫郎。


    若说丞相大人温柔小意,她想都不敢想,哪怕再隐藏,那属于上位置的气势总是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看来日后要夹紧尾巴做官了。


    郑大人离去后,陆润之挺直的脊背弯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聚集的公文上,眼神却没有聚焦。


    他从没想过,原来,世人是这般看待她。


    休沐那日。


    陆润之着了女装,乔装打扮,一大早便在宋府等着,等着她出来。


    像以往一样,宋瑶很早便出门了,她一出门便注意到距离家门口不远处停着的马车,以及站在马车外面的人。


    虽然他做了装扮,戴了面纱,但是宋瑶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没办法,气质太显眼了。


    宋瑶对下人说了什么,便朝陆润之走去。


    陆润之静静地看着她走过来。


    像见到好友一般,宋瑶笑道:“丞相大人,今日前来有什么事吗?”


    陆润之一怔。


    她毫不避讳,落落大方,光明正大。


    是他想见她,却要偷偷摸摸,藏着掖着,原来不是她害怕被人知道与他之前的往事。


    她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以前对他好时,从不介意别人知道。


    如今拒绝他,也是。


    所以,哪怕初来扬州时,如果他光明正大地表明身份,她也会见他的吧。


    陆润之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内心划过一抹酸涩,本想找的借口,却在嘴边化为了实话,“我想了解你的生活。”


    她如此磊落,他有什么好遮掩的,显得很拿不出手。


    宋瑶一愣,目光划过了然,“那丞相大人要与我一起吗?”


    她果真没有拒绝。


    陆润之垂下目光,“方便吗?”


    宋瑶声线清明,“自然,有何不方便的,只是我可能工作繁忙,恐怕没空招待丞相大人。”


    他不需要她招待。


    陆润之轻轻道:“没关系,你不用理会我,只当我不存在就好。”


    宋瑶笑道:“那就请丞相大人自便了。”


    第72章


    对宋瑶来说,他想跟着便跟着,无论是了解她的生活也好,还是什么,都对她没有什么影响,既不能在一起,也并非仇敌,她一向与人为善,更何况还是小陆大人。


    她的生活其实没什么好了解的,十分规律,且平常的一天。


    早起去铺子里处理生意上的事情,底下人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人,帮她们做个决定,中午请手底下的人吃个饭,当然今天小陆大人来了,她便请他吃了个饭,下午继续处理事情,她处理起来这些事情早已得心应手,基本下午就差不多完成,于是便会去茶楼喝个下午茶,看看茶楼的情况。


    工作日的一天,基本上就是如此度过,无聊枯燥又得心应手。


    然而在陆润之眼里,宋瑶的生活随性潇洒,游刃有余。


    她虽脾性温和,但是底下的人都很服她,打心眼里佩服她,能随意与她开玩笑,同时又很尊重她,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都会请教她,她不光帮下属拿主意,还教下属遇到类似的事情如何处理,做到了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只有真正强大的人,才能这么尽心尽力教下属。


    她处理公务的效率极快,几乎扫一眼,就能指出其中的问题,仿佛这些事情在她眼中就像阅读三字文一样简单。


    她与他说了自便,却也在想起的时候照顾了他,提醒他注意脚下的台阶,在书房时,让下属给他沏茶,与他视线相碰时,会莞尔一笑。


    陆润之知道,她待他如此温和,是出于骨子里的教养,与他无关。


    中午的时候,孙姨叫她去吃饭,看这熟稔的模样,是经常与下属一起吃饭。


    她合上桌案上的账本,“孙姨,今日我就不与你们一起吃了。”


    孙姨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思索,似乎觉得他眼熟,没有多说什么,便下去了。


    她站起来,笑着问他,“走吧,带你去吃饭。”


    等到了饭馆,他才知道她不知什么时


    候留了雅间,原来是早就安排好了,她做事向来面面俱到。


    “这里是我常来的,点了些家常菜,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她笑着道。


    江南一代的饭菜口味偏甜,他是吃不惯的,然而今日的饭菜却觉得恰到好处。


    这家饭馆的环境极好,窗外便是潺潺溪水,鸟语花香,令人不自觉放松下来,她随意坐着,瞧着窗外的景色,姿态闲散放松,眼中有着淡淡的无聊。


    “这些年,你在京城过得如何?”她的视线在空中与他相碰,看似随意一问。


    陆润之却下意识紧张起来。


    她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带着一丝笑意,“润之,你紧张什么呢?”


    陆润之沉默。


    她笑了笑,移开视线,声音如山涧的清风,徐徐吹来,温和带着安抚,“如果你面对一个人紧张的话,便避开他的视线,只盯着他的下眼睑,这样既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又给人一种认真倾听的感觉。”


    她似乎又像以往一样。


    陆润之忽然放松下来,摩挲着杯沿,“这些年,还算顺利,你呢?”


    其实他想与她说并不顺利,只是恐怕她也不想听,本就是随意一问。


    宋瑶看向他,笑了笑,“虽有诸多不顺,但最终结果是好的。”


    陆润之抬起眼与她对视,“这些年,在江南这里,可有什么人为难你吗?”


    宋瑶眼中闪过诧异,“肯定是有的,做生意哪有不被为难的,还好最后都解决了。”


    陆润之:“那朝廷官员方面呢?”


    宋瑶挑了挑眉,笑着反问:“如果我说有人为难,小陆大人会帮我报仇吗?”


    陆润之顿了一下,思索片刻,抿了抿唇,认真道:“可以小小地使个绊子。”


    宋瑶愣了一下,随即忍俊不禁,噗嗤笑了,眼中带了亮晶晶的笑意,“小陆大人,你可不能徇私枉法啊。”


    陆润之:“这算不上。”


    宋瑶笑了笑。


    经过这么一闹,气氛倒是轻松不少,少了些疏离感。


    宋瑶问道:“你什么时候回京?”


    陆润之:“过几日便回了,在江南逗留许久,圣上已多次催促。”


    宋瑶点了点头,在陆润之举杯喝茶的时候,注意到他瘦削白皙的手腕上带着的手镯,似乎有些眼熟,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陆润之注意到她的视线,眸光闪了闪,看似不经意地将胳膊放在了桌子下面。


    午饭的时间很短,宋瑶还要回去处理事情,吃完便回去了。


    “我下午还要去店铺,你要与我一起,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宋瑶问道。


    陆润之道:“如果打扰到你,我便不去了。”


    宋瑶笑,“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只是怕你觉得无聊。”


    陆润之摇摇头。


    宋瑶:“那便走吧。”


    下午,宋瑶便在账房看账本,她工作起来,便注意不到身边的人,怕他觉得无聊,便让人上了茶,拿了棋盘和棋子过来,她记得他喜欢自己跟自己下棋。


    陆润之一愣。


    宋瑶自然道:“我大概需要一个多时辰,处理完事情,带你去茶楼。”


    孙琴命人送棋盘进来,还未退出去,便瞧见这一幕,心头微微诧异。


    眼前这位男扮女装的男子,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之刃,给人的感觉有些眼熟,有些像几年前见到的前少主君,但是前少主君的气势更要温和一些,却有有些不像。


    少家主好似下意识会顾及他一般,这种感觉不像是招待客人,也不似对待好友,少家主对待生意伙伴,对待沈竹,都不会如此。


    孙琴说不上来,只觉得两人之间熟稔又陌生。


    棋盘是少家主买的,兴致上来的时候,会找人与她下棋,只是她们都是生意人,哪里懂得这些琴棋风月,稍懂一些的,很快在少家主手下败下阵来,后来,少家主无聊时,便回自己一个下棋。


    说实在的,孙琴常常觉得,这么几年,隐隐在少家主身上看到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寂感,怎么说呢,在外人看来,少家主做什么都得心应手,顺顺利利的,日子也过得潇洒自在,时不时点拨他人,但是在孙琴看来,少家主好似一直游离在世界之外,对她来说,这样的日子会不会觉得无聊呢。


    与桑老板,聊聊工作上的事情。


    与沈竹,聊聊琴音,应对他的撒娇。


    布行的事情,之与她,很快就处理完了。


    孙琴知道,少家主不喜欢读书,这两年也开始拿起那些繁琐的四书五经读起来,读完还与手底下的人吐槽,然而手底下的人并不懂,后来她便没再与人吐槽;少家主不怎么喜欢下棋,这两年却经常与自己对弈。


    少家主也不似其他纨绔子弟那般,沉溺于烟花之地,她只去过一次,不多时便出来了,再也没去过,她对房中三位小侍极好,对沈竹也很好,只是这种好就像神之怜悯世人,抬抬手,却不走心。


    孙琴觉得,少家主应是时常觉得日子无聊的,否则也不会想回京城了。


    书房内。


    宋瑶在看账本。


    陆润之在与自己对弈,这些年,他倒是很少与自己对弈了,皇帝喜欢下棋,时常召他切磋棋艺,加上政务繁忙,便很少自己下棋了。


    此时难得静下心来,与自己下盘棋,好像回到了以前。


    白子黑子光滑透着光泽,像是经常被执在手中摩挲,散发着光泽。


    一时间,书房内只剩下翻书的沙沙声和棋子与棋盘碰撞的清脆声,窗外偶尔有鸟叫蝉鸣。


    陆润之执着黑子,逐渐静下心来,就像是在名利场摸爬滚打多年,忽然获得了片刻的宁静,此刻已经是极为难得。


    宋瑶放下账本,就看到他伏在桌案,神色专注认真,不由得勾了下唇角,走过去。


    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陆润之抬起头,看到她盯着自己的棋盘沉思,顿了一下,拾起白子递给她。


    宋瑶接过白子,在他对面坐下,盯着欺骗,思索片刻,挑了一处,落子。


    本就是他布的棋局,陆润之再熟悉不过,与她对弈起来。


    宋瑶的棋艺比起几年前大有长进。


    不出半个时辰,已分出胜负。


    陆润之放下黑子,弯起了嘴角,“你赢了。”


    宋瑶挑了挑眉,眼中带着笑意,把玩着手里的白子,似是心情很好,“是陆大人故意相让。”


    陆润之坦然道:“是你这几年进步很快,很有天赋,我怠于棋艺,已是生疏。”只是她之前的棋是他教的,再熟悉不过,如今却与以往大不相同,“是谁教你的?”


    宋瑶:“城中一家老中医馆,那大夫是个棋痴。”


    说着她放下棋子,看了眼外面的日头,“走吧,带你去茶楼。”


    陆润之:“你忙完了?”


    宋瑶伸了个懒腰,“只是一些琐碎的事罢了,早就忙完了。”


    茶楼距离店铺不远,步行过去便可,初夏的日头还是有些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外出时,怕被晒黑,都撑起了伞。


    宋瑶看了一眼陆润之,觉得他皮肤白皙,若是被晒黑就不好看了,便问道:“要撑伞吗?”


    陆润之:“不用。”顿了下,想起她有些讲究,便问:“你要撑伞吗?”


    宋瑶顿了一下,“不撑。”


    陆润之眼中滑过笑意,“撑着吧,有些刺眼。”


    宋瑶觉得自己被看穿了。


    可恶。


    于是下人便递了两把伞过来,两人一人一把。


    茶楼里,下午正是人多的时候,说书先生下午开始说书,一场过后,便是沈竹或者他的徒弟抚琴,每日都有固定的曲目。


    说书先生的那些故事,宋瑶都已经烂熟于心,叫她重新创作一些有趣的故事,也没有很有趣,沈竹的琴虽好,却是没有什么新意,胜在少年心性,欢快活泼。


    今日沈竹等了很久,往日这个时间,宋姐姐已经来喝茶了,今日却迟迟未来,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正当沈竹等得心急的时候,他的小徒弟来报,宋老板来了。


    沈竹忙理了理头发,飞奔下楼,却看到宋瑶身边带了个人,虽那人做


    了乔装打扮,但沈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正式那日筵席间所见的丞相大人。


    沈竹有些发怵,不敢下去。


    宋瑶看到了他,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陆润之的视线也落在了他身上。


    沈竹面色一僵,心里有些害怕陆润之,实际上是害怕他身上与神俱来的权势,但是宋瑶已经朝他招手了,再躲就不像话了。


    沈竹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场景,沈竹和陆润之分别坐在宋瑶两边。


    沈竹低垂着眼,局促,紧张不安。


    宋瑶给他倒了杯茶,看出来他有些紧张,好似不该叫他来,于是想着把他支走,“待会儿是你抚琴还是你徒弟。”


    本是沈竹想弹琴给宋瑶听的,今日他新作了一曲,但是今日陆润之在这,他忽然不想去了,总觉得他在上面卖艺,平白低人了一等,于是道:“是……我徒弟。”


    宋瑶:“既如此,你去看着他点,免得他紧张。”


    “没事,他现在已经不紧张了。”沈竹放在桌下的手不断绞着袖子,忽然他抬起眼,看向陆润之,一冲动便道:“听闻丞相大人棋艺一绝,上次听到久久不能忘怀,宋姐姐也十分喜欢,不知今日还有幸听到?”


    说罢,当场沉默。


    上次在朝廷宴会上这么挑衅的,已经被贬到岭南去了。


    在外人看来,他这话的意思相当于什么,就是让堂堂当朝一品大员丞相大人抚琴给一介商人听,若是郑大人在场的话,恐怕又要当场跪下了。


    且不说陆润之的身份是当朝一品,这话对任何男子来说,都带了些不尊敬的意味。


    沈竹说完,才恍然察觉自己冲动之下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垂着眼睛,双手紧握,咬着下嘴唇,颤抖的身体却出卖了他,但是他就这要这么说,想让丞相大人做与他一样的事情,似乎这样就可以拉近两人之间的差距。


    陆润之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宋瑶眼神眨了下,对陆润之道:“沈竹孩子气的话,你别当真。”


    陆润之摇摇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想听吗?”


    宋瑶愣住了。


    陆润之眼神中带了笑意,“你若想听,我便弹给你听。”


    他似乎不觉得这是挑衅和侮辱。


    宋瑶只愣神的功夫,他便已经起身,走到了屏风后面,不多时,潺潺的琴音便从屏风后面倾泻而出,轻拢慢捻,泠泠清响如珠玉坠盘,仿佛天地间唯有泠泠清响如珠玉坠盘,春意在弦上悄然蜿蜒。


    比起那日孤寒的意蕴,今日倒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比起他的棋艺略有退步,宋瑶倒觉得他的琴艺进步不少,不得不承认,听他弹琴,是种享受。


    宋瑶放在桌子上的手指,轻轻打着节拍。


    沈竹愣愣的。


    宋瑶瞧了一眼他的神色,语气微微斥责,“你今日怎么如此冲动,你明知他的身份,却说出这种话,即使他不是丞相大人,你也不该如此。”


    沈竹咬了咬唇,“对不起,宋姐姐。”


    宋瑶叹了口气,“你该谨慎些。”


    沈竹:“是。”


    一曲终了,底下掌声如沸,有人认出了这琴音与那日的琴师相同,便想上前结交,陆润之应付了两句,便回来了。


    宋瑶夸赞道:“你的琴进步很大。”顿了下,“弹的曲子,我从未听过。”


    陆润之道:“闲暇之余,无聊瞎谱的。”


    沈竹眼中黯了黯,他闲暇之余谱的曲子,比他磨了两三个月的曲子好了不知多少,这世道真是不公平,什么好的都给了他。


    陆润之的视线落在沈竹身上,“沈竹,你今年多大了?”


    宋瑶一顿,睨了一眼他的神色,没有出声。


    这是秋后算账吗?沈竹看向宋瑶求助,但是宋瑶避开了他的视线,于是他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年十九。”


    “十九岁了。”陆润之重复了他的话,情绪不明。


    沈竹本以为他要借着身份斥责自己了,内心惶惶不安。


    陆润之笑了笑,又问:“那你弹琴多久了?”


    沈竹:“从小就弹,有十年了。”


    陆润之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缓缓道:“能坚持一件事十年,相比你也十分热爱琴,若连你自己都把琴师定义为低人一等,如何把自己放与其他人平等的地位呢?”


    沈竹愣愣地看着他。


    宋瑶侧目看他。


    陆润之接着道:“我并不觉得琴师低人一等,是你方才的语气让我如此觉得。我听过你的琴,充满了热爱,若说讨教,倒算不上,只是我比你年长几岁,经历的多些罢了,假以时日,你在琴上的造诣必定超过我。”


    他此时倒敛了一身气势,看着沈竹的眼神十分温和,像一位耐心的哥哥,还回答了他那日的问题,与那日高高在上自持高傲的丞相大人判若两人。


    陆润之提了茶壶,跟宋瑶和沈竹分别添了茶,莫名输了句,“之前是我不是。”对上宋瑶的视线,问道:“怎么了?”


    宋瑶笑着调侃,“丞相大人好气量。”


    陆润之也笑,“既微服私访,我便不是什么丞相大人,莫要唤我丞相大人了。”


    之前是他想岔了。


    她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他又何须遮遮掩掩。


    沈竹羞愧极了,同时心里对陆润之的嫉妒也散去不少,人就是这样奇怪,当那人对你高高在上时,令人心生嫉妒,若那人放下身段,与你语重心长的说话,并且肯定你,又令人羞愧。


    原来不是嫉妒,是想获得肯定。


    沈竹不知道陆润之为何忽然态度大变,但是他忽然你觉得丞相大人本该如此,温和包容,又十分厉害,于是他的胆子又大了些,拿着自己的曲谱,坐到了他身边,向他请教。


    沈竹性子本就活泼,也不记仇,想一出是一出。


    陆润之很少与人这么亲近,有些不适应,但架不住沈竹自来熟,针对曲谱,夸赞了几句,指点了一二。


    “你那把琴拿来,我给你调下琴弦。”他道。


    沈竹十分开心,抱了琴,拿了工具过来,“多谢丞相大人。”


    陆润之接过琴,抬眼看他,“不要叫我丞相大人了。”


    “那我叫你什么?”沈竹眨了眨眼,“陆哥哥?”


    陆润之顿了下,“可。”


    沈竹从善如流,“好嘞,陆哥哥。”


    陆润之给他调了调琴弦,试了试音,又教他如何判断,以及如何调试。


    宋瑶在一旁看着,唇角含笑。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宋瑶将陆润之和沈竹邀请到家里,命人做了一桌子的菜,款待了他。


    沈竹对京城十分好奇,尤其是对陆润之在朝堂上的事情十分好奇,期间缠着他问了许多事情,诸如,


    “皇上是什么样的,会很凶吗?”


    “有人为难过你吗?”


    “那些大官私下都会做什么啊,也会怕夫郎吗?”


    ……


    陆润之挑着无关紧要的事情说了几件。


    沈竹从小在江南长大,十分向往京城。


    陆润之道:“若你到了京城,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若宋瑶回去的话,会带着他的吧。


    沈竹十分开心。


    几人吃到很晚,期间,宋瑶也问了问这几年的情况,眉眼温柔,似乎回到了以前。


    但是陆润之十分清楚,她在拒绝别人的前,一向如此。


    果不其然,吃过晚饭,她送他出府,对他笑着说道:“丞相大人,我便送你到此了。”


    陆润之觉得她意有所指。


    宋瑶接着道:“你今日与我待了一天,已是不妥,若是传出去有私交,对你我总是不好,还望丞相大人日后多多保重。”


    她说这样的话,陆润之一点都不意外,


    甚至很平静,他笑了笑,“是我打扰了。”


    宋瑶笑,“算不上打扰。”


    陆润之问:“我听孙姨提起,你何时回京城?”


    宋瑶:“归期未定。”


    陆润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重新认识了自己和眼前的人,心境忽然开阔了起来,只笑着道了一声,“我知道了。”


    第73章


    宋瑶也不知道陆润之知道了什么。


    第二日,他便差人送了一把上好的古琴给沈竹,沈竹十分开心地收下了。


    陆润之没再找过宋瑶,只是走的那天差人送了信给她。


    宋瑶礼貌地回信给他:一路顺风。


    郑大人也没再来找过她,宋瑶也不甚在意,与陆润之不同,郑大人看似和善慈祥,实际上骨子里才透漏着官僚高高在上的高傲。


    宋琼和李容又着人来催促宋瑶回京,一家人从小在京城扎根,认为京城才是家。


    宋瑶开始着手交接工作,同时告别友人。


    从她来扬州时起,桑卿彦就知道这么一天终会到来,闻言叹息一声,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心里有些怅惘。


    宋瑶请他吃了饭。


    多年好友,两人已是十分熟稔,且隐隐有种会再相见的感觉,并未有多少依依不舍。


    桑卿彦是个豁达的性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看得很开,有缘无分,有这么一个朋友也值了。


    宋瑶倒了杯酒,“感谢桑老板多年照拂。”


    桑卿彦笑了下,举起酒杯,“宋老板抬举是我,是我们永昌布行受宋老板多年照拂。”


    宋瑶:“合作愉快。”


    桑卿彦笑骂了她一句,“再多说一客气话,这顿饭不吃了。”


    宋瑶也笑,“得嘞。”


    桑卿彦狐疑地盯着她,直言不讳,“陆润之前脚刚回,你后脚就回,莫不是为了他?”


    宋瑶反问他,“你这么觉得?”


    桑卿彦看了她一眼,断言道:“我觉得不是,你并非如此性子。”


    她决定了的事情,很少改变。


    宋瑶喝了口茶,“知我者,卿彦也。”


    桑卿彦笑了下,“我可担不起。”


    宋瑶知道他近些日子遇到些麻烦,“你家里如何,是否需要我帮忙。”


    桑卿彦挑了挑眉,放下筷子,往椅子上一靠,“可以啊,只要宋老板肯入赘我桑家。”


    族里的人一直逼着他嫁人,说男人到了年纪就该成亲生子,他这么大年纪了,再不成亲生孩子,就生不出来了,总是在外面抛头露面,给桑家丢人,外面议论纷纷。


    宋瑶被呛了一下,“这个忙我可帮不了。”


    “那你说什么废话。”桑卿彦冷哼一声,想起家里乱糟糟的一片,就有些心烦,“那些族亲,恨不得我今天成亲,明天生孩子,后天就把家里生意交出去。”


    宋瑶:“两年前不是已经让老家伙闭了嘴,怎么又开始了?”


    桑卿彦眯了眯眼,“我表姐丧亲,被我祖父接到了家里,有人开始起了小心思。”


    宋瑶的眼珠子转了一下,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朝桑卿彦勾了勾手。


    桑卿彦看她,“干嘛?”


    宋瑶勾起唇角,“你附身过来,我教你个法子,保管有用。”


    桑卿彦起身,附耳过去。


    宋瑶低声说了什么。


    桑卿彦眼前一亮,“真损啊你。”


    宋瑶:“不谢。”


    桑卿彦叹了口气,“你还别说,你还挺有用的,这么一想,还真有些舍不得你。”


    宋瑶无语。


    桑卿彦嘴硬心软,嘴上嫌弃,最后还是送了她价值千金的金财神爷,上次他送她的还在京城放着呢。


    他道:“你可别再回来了,这下我的小金库真的穷了,要喝西北风了。”


    宋瑶觉得来扬州最大的收获便是结识了桑卿彦,为了不让桑老板喝西北风,作为回礼,宋瑶送了一尊金塑的月老像给他,觉得他十分需要,气得桑卿彦直接闯到宋府,把送给她的金财神爷收了回去。


    宋瑶腰缠万贯,也不在乎这金财神爷,只觉得忍俊不禁。


    桑老板这泼辣的性子可不是一般人镇得住的。


    告别桑卿彦,宋瑶生意上的事情也处理的七七八八,便开始着手收拾行李。


    对于房中侍奉了几年的三位小侍,宋瑶尊重他们的意愿,问了他们愿不愿意随她回京城,若愿意跟她回去,她带着他们一道回去,若不愿意回去,可永久住在这府邸,不会亏待了他们。


    云岫、枕石、兰舟三个少年从小在扬州长大,后来被卖到了宋府,侍奉少家主,跟了少家主这么些年,唯一可以仰仗的便只有少家主,若少家主离开扬州,他们还可以仰仗谁呢?


    于是三位少年决定跟随少家族回扬州。


    沈竹得知了宋瑶要走的消息,却没有告诉他,在房间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瑶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思,只是她一直拿他当弟弟照顾,就算要走,也要告个别。


    她去找沈竹的时候,他闭门不见,仿佛只要不见她,她就不会走。


    宋瑶在门外叹了口气,“你若不想见我,我走了。”


    房间内静了几秒,忽然,房门打开,沈竹出现在门口,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


    沈竹让开身子,让她进来。


    宋瑶递了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温和道:“我三日后便动身回京城,这么些年,也该回去了。”


    沈竹不说话。


    宋瑶接着道:“你且安心待在扬州,我嘱托了孙姨,有什么事你就去府中找她,若日后有中意的女子,这酒楼便是我赠予你的嫁妆。”


    沈竹眼圈又红了,别过身,赌气道:“我不要!”


    宋瑶温和道:“你不要赌气。”


    说着,沈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从凳子上下来,跪在宋瑶脚边,伏在她膝盖上,眼泪直往下流,“宋姐姐……你就让我随你一道回扬州吧,我不要名分,只要能待在你身边就好,求求你了,宋姐姐……”


    宋瑶摸了摸他的头发,“你莫要孩子气了。”


    沈竹摇摇头,“不要……我就要跟着宋姐姐……”


    宋瑶不语,陪他待了一会儿,从她将卖身契归还他的那一刻起,就做了今日的打算。


    任由沈竹怎么哭闹,宋瑶愣是没有松口,只等他哭昏睡了过去,才离开。


    三日后,宋瑶告别了扬州一行人,动身回京城-


    京城。


    青连发现自家大人去了一趟扬州回来,便开始在意起了容貌。


    从前未嫁人时,哪怕外面对他的容貌有诸多赞美,公子从未觉得以自己的容颜为荣,并从未在意过,嫁人后亦是如此,后来进入官场,甚至为了遮盖过分惹人注目的容貌,特地化得普通了些。


    怎么去了一趟江南,开始做起了保养,甚至还特地购买了些颜色鲜亮的衣服。


    这日,大人不知收到了一封什么信,对着镜子良久。


    他抬手,轻轻抚摸上自己的脸颊,终归是与以前不同了,以前他的脸颊上稍稍有些肉,看起来十分有少年的感觉,最大的差别是那双眼睛,连他自己都觉得差别很大,如今的眼睛不似以往清澈,藏满了算计和权势。


    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因不常笑的缘故,嘴角在笑,眼里却没有笑意,看起来很别扭,根本不似沈竹笑得那般甜。


    从扬州回来,他便意识到作为男人,如今根本没什么优势。


    陆润之眼神黯了黯,“青连,我是不是老了。”


    青连觉得褪去青涩的公子,比以前好看,只是气势太过凌人。


    “大人,您容颜依旧。”


    就连青连的性子都以前沉稳许多。


    陆润之抿了抿唇。


    如今他已二十有几,自然比不上十六七八的少年。


    在世人眼中,他这样年岁的男子,已经生了几个孩子了。


    而且,他还不会温柔小意,不会撒娇。


    若宋瑶带了沈竹和房中那三位小侍回来,他拿什么跟他们比,没有他们年轻,没有他们会撒娇,甚至容颜即将逝去。


    “青连,你去请一个有经验的公公来,低调些。”他吩咐道。


    青连愣住了。


    什么有经验的公公?


    陆润之淡淡地看过去。


    青连立刻低头,不敢再多说一句,“是,大人。”


    第74章


    大约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宋瑶终于返回了京城。


    时隔五年,京城变化很大,比印象中人多了些,街上更加热闹,看得出来治安良好,百姓安居乐业,是另外一种不同于扬州城的繁华热闹。


    按理说宋瑶在这个世界,在扬州待得比较久,却觉得京城让她更有归属感。


    马车行到宋府,宋琼和李容得知女儿今日回来,便早早地在门口等候,千盼万盼,终于是把人盼回来了,他们二人只宋瑶这么一个孩子,当初让宋瑶只身一人去江南闯荡也未曾想到她会五年未归,也未曾想到她会在江南混得如鱼得水。


    宋瑶是个不恋家的性子,总觉得回京麻烦,一来一回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在路上折腾,于是五年来便从未回过京城。


    从马车上下来时,李容看到她,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宋琼揽着自家夫郎,安慰着他。


    /:。


    宋瑶看到了自家爹娘,娘亲比之前胖了些,爹爹倒没什么变化,两人看着和几年前无差,想必这几年日子过得滋润。


    “娘亲,爹爹,我回来了。”宋瑶上前分别抱了一下宋琼和李容,见到阔别多年的双亲,心情也很好。


    宋瑶比之前长高了,却变瘦了,褪去了婴儿肥,眉宇间透着女子的英气,瞧着比以往沉稳不少。


    李容眼泪汪汪,“长高了,也变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宋琼拍了拍她的肩膀,眉宇间有些自豪,“不愧是我宋琼的女儿,有女子气概,之前是我小瞧了你。”


    李容拉着她的手,细细地问道:“这几年在扬州可还好,可有什么人为难过你,我瞧着你瘦了不少。”


    宋瑶安抚他道:“爹爹不要担心,一切安好。”


    李容不是感性之人,却在见到宋瑶的那一刻心情莫名激动,仿佛要把几年的思念都说出来,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哪里不心疼的。


    “回家说,别站在门口了。”宋琼揽了二人,往回走。


    归家时,已接近傍晚,家里早已做好了饭菜,等着为她接风洗尘。


    饭桌上,李容拉着她,细细地问了许多她在扬州做生意的事情,得知她是如何使手下人信服,如何把扬州的生意做大做强,眼中既骄傲又心疼。


    与宋瑶一同长大的,都已经成家立业,现在的孩子都在上学堂了,宋瑶如今却孤身一人,连个照顾她起居的人都没有。


    话题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偏到了成婚上面,这大概是自古不变的定律。


    不过尚且可以理解,宋琼和李容就这么一个孩子,自然心急。


    宋瑶在扬州时,收到的家书中,李容多次提到如果遇到心怡的男子,可先娶过门,在扬州成亲不无不可,如今五年过去,她还是孤身一人。


    在李容问起时,宋瑶只道:“还未遇到合适的。”


    闻言,李容面露犹豫,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阿瑶,你与爹爹说实话,你莫不是还放不下润之,若是如此……”


    他话还未说完,宋瑶无奈道:“爹爹,没有这回事。”


    李容上下打量她,“当真?”


    宋瑶坦然地任他打量,“当真。”


    李容还想说什么,在看到宋琼的眼神后,叹息一声,“罢了罢了,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听说扬州男子温柔似水,也不见你带回来一个。”


    宋瑶笑道:“爹爹,你莫要担心了,若遇到中意的,一定娶回家。”


    李容埋怨道:“你每次都这么说,这么久了,连个人影都未见着。”


    “行了醒了,宋瑶还年轻,也不着急,你就别逼她了。”宋琼在一旁打圆场道。


    李容想了想,“也是,咱们女儿模样脾性都是一等一,到时候娶个年轻貌美好生养的夫郎,再给我生个孙女,我就了无遗憾了。”


    “好了,爹爹,这事儿我会放在心上的。”宋瑶趁机转移了话题,“你们这些年在京城怎么样,前阵子听娘亲说,生意上遇到了些问题,可解决了吗?”


    宋琼道:“遇到贵人相助,已经没问题,倒是你几年未归,你爹爹甚是想念。”


    说到此,李容又拉着她道:“这次应该不会再走了吧,你娘亲年纪也到了,是时候将家业交给你,你就在京城成家立业吧,扬州再好,也不是咱们得故乡。”


    宋瑶笑,“听娘亲与爹爹的安排。”


    李容:“那就好,那就好。”


    一顿饭吃到了很晚,宋琼和李容硬是拉着宋瑶聊到了深夜,才放她回去。


    等宋瑶回到自己的院子,已困得不行,下人已收拾好房间,准备好热水,她洗完澡,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云岫温柔地帮她擦拭着头发,动作仔细又小心,是不是用手指轻轻按摩着她的头皮


    宋瑶昏昏欲睡,原本放在她头发上的手忽地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她的耳畔,她拨开他的手,“云岫,别闹了。”


    她的声音带着写困倦,有些沙哑慵懒。


    身后的人顿了下,随即放下毛巾,放下身段,伏在宋瑶腿上,用脸颊贴着她的膝盖,发丝压在她膝盖上,抬起小鹿眼,湿漉漉的,眼中是渴望,他轻轻道:“少家主,让奴伺候您吧。”


    宋瑶抚了抚他的头发,“今日太累了。”


    云岫眼中滑过一抹失落,垂下眼睛,抿了抿唇,少家主一向拒绝人都是温柔的,更加叫人放不开,正因如此,他才会背井离乡,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扬州,来到陌生的京城,就期盼着少家主哪天心软,把他纳为侍君,给他一个女儿,那他便有了仰仗。


    云岫不敢多言,乖乖地给宋瑶擦干了头发,便退了出去。


    宋瑶躺在床上,倒头就睡,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醒来时,窗外阳光正好,院子里的梧桐树已经长大了,枝繁叶茂。


    刚回京城,宋琼和李容心疼她心疼得不行,特地准了她一个月的假期,让她好好休息,大约是觉得她在扬州吃尽了苦头,从未休息过。


    宋瑶欣然接受,有假期谁不休呢。


    刚洗漱完,就听到下人在窃窃私语。


    宋瑶问道:“说什么呢?”


    两名下人也都是之前伺候过宋瑶的,知少家主脾气好,于是便实话实说了,“丞相大人带着太医来给主君复诊,就在主院呢。”


    宋瑶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我爹爹他怎么了?”


    下人道:“主君他年前头痛,看遍了京城的大夫都没辙,是丞相大人带了宫里的太医,开了几贴药,才治好的。”


    宋瑶想也知道李容是她担心,才没在信中与她说此事,“爹爹他头痛多久了?”


    下人道:“两月有余,一直不得安睡。”


    宋瑶放下帕子,“随我去看看。”


    等她赶到主院,白发太医已经收起了药箱,面容慈爱和善,对李容叮嘱着什么。


    宋瑶看了一眼一旁坐着的陆润之,随即视线又回到太医身上,微微拱手作揖,“有劳太医为我爹爹诊治,请问我爹爹怎么样了?”


    太医暗暗打量了宋瑶,想必这就是宋家少家主,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太医笑了笑,语气沉稳,“少家主不必忧心,令尊已无大碍,日后多多注意,莫要忧思过度,放宽心即可。”


    宋瑶拱手,“辛苦太医。”


    “少家主客气了。”太医说罢,便带着药箱起身,对着陆润之道:“丞相大人,老身已出来多时,该回去了。”


    陆润之:“有劳吴太医。”


    太医:“丞相大人客气了。”


    随后,宋琼和宋瑶一起将太医送出了府,宋琼悄悄给太医塞了一沓银票,太医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收。


    吴太医的马车远去,宋琼叹道:“吴太医医术高超,身为太医院院首,却为官清廉,多亏了她,才能治好你父亲的头痛,说到底也要好好感谢润之,若不是他,也请不到吴太医。”


    宋瑶:“他怎么会知道爹爹头痛?”


    宋琼看了她一眼,“是我实在无法,才着人去请润之帮忙。”


    宋瑶:“原是如此。”


    自家的女儿,宋琼自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只是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润之都说了没关系。”


    宋瑶叹息道:“我只怕百口莫辩。”


    再次回到院中,宋瑶便看到李容面带笑容,亲切地拉着陆润


    之在聊天,那副模样似乎比之前更为熟稔,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竟如此亲近了起来。


    宋瑶这才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他今日着了白色长袍,淡蓝色外衫,头发随意用白色发带绑着,散在身后,与李容说话时,眼神温和,唇角带了一丝浅笑。


    他今日似乎上了淡淡的妆,皮肤极为白皙,眉眼更为耀眼,本就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容貌,似乎比之前更加夺目,叫宋瑶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察觉到她落在侧脸上的目光,陆润之保持着微微倾身,唇角的弧度不便,状似认真在听李容讲话,实际上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捏紧,连脊背都绷直了几分,那不争气的心脏,为自己的容貌还能吸引到她而忍不住雀跃。


    第75章


    “阿瑶,你回来了。”李容看到宋瑶来了,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接着李容的话,陆润之这才敢目光光明正大地落在她身上,朝她弯了弯眼睛,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那年冬天少年浅笑的模样。


    宋瑶礼貌地回了个微笑,向李容走去,“爹爹生病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李容笑道:“这不是怕你担心,总之现在也好了,多亏了润之。”


    不管怎么说,她都要谢谢他。


    宋瑶看向陆润之,站起身,微微弯腰,双手拢于身前,正准备作揖,忽地双手被一双微凉的手托起她的手腕,她下意识抬眼看去,撞上了他的目光。


    陆润之的手指微微收紧,隔着衣袖,宋瑶能够感受到他的手指冰凉的,大夏天的,她的视线落在他托住自己手腕的手上,再看向他。


    陆润之微微抿了下唇,不着痕迹地放开她的手,避开的她的视线,垂下眼睫,遮盖了眸中的神色,便问道:“宋瑶,你日后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行礼了?”


    他在乞求她。


    宋瑶一顿。


    从李容的角度,恰好看到陆润之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他看了看陆润之,又瞧了一眼宋瑶,眼珠子转了一下。


    见她没说话,陆润之的视线重新落在她身上,似乎在等她的答案。


    李容见状,推了推宋瑶,“你不在的几年,润之没少帮助我们,作甚如此见外。”


    宋瑶看了一眼李容,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看向陆润之,还是朝他拱了拱手。


    陆润之垂下眼睛,眼中一黯。


    随即听她道:“多谢润之这几年的照拂。”


    陆润之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眼眸,顿时一愣,她虽微微作揖,语气却熟稔,不是要与他划分界限的温和,也不是冷漠疏离,而像是真心感谢朋友之间的照拂。


    “不必言谢。”他小小地笑了笑,似是松了一口气,层层涟漪仿佛在眼中荡漾开来,垂在身侧的手松开。


    李容见状,眼中笑意荡漾开来,拉着陆润之的手,说了会儿话。


    宋瑶坐在一旁,任劳任怨地给自己的老父亲剥坚果,瞧着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有些好奇,这二人是怎么这么熟悉的。毕竟她爹爹之前还任务,是陆润之抛弃了宋家。


    李容拉着陆润之说了会儿话,发现他经常对自己的话没有反应,便关怀道:“你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是朝堂之上遇到什么苦难了吗”


    陆润之笑道:“没事,一切都好着。”


    此时,宋瑶将剥好的坚果放到了李容手边,有瓜子、巴旦木和榛子。


    李容拿到自己跟陆润之之间,招呼道:“来,吃点坚果。”


    陆润之拿了颗巴旦木,却迟迟没有放入口中,随后,桌上又出现了一盘核桃,他的手一顿,看向宋瑶。


    宋瑶慢条斯理地拿着帕子在擦拭手指,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


    “刚想说怎么没我最喜欢的核桃,原来在这里。”李容道。


    陆润之垂下眼睛,眼睫眨了眨,将巴旦木放入口中,略微发涩。


    已临近中午,李容留陆润之吃完午饭再回去,“来都来了,便吃了午饭再回吧,也不差这一顿饭的功夫。”


    宋瑶始终没说话。


    陆润之推辞,“家里已做好了午饭。”


    李容劝道:“家中就你一人,不如和我们一起吃热闹,刚好阿瑶刚回来了,一起吃个饭。”


    陆润之轻轻看了宋瑶一眼,顿了一下,“不会给您添麻烦吧?”


    方才那一眼,宋瑶总觉得他是在问她的意见,虽说她总担心与官府有所牵扯,但这事儿更担心的应该是他才是,且不说这事,爹爹都如此说,她也把人留一留。


    “便留下吃个午饭再回吧。”宋瑶道。


    陆润之看着她,这才应了。


    李容去招呼厨房做些两个孩子喜欢吃的饭菜,一时间,只剩下宋瑶和陆润之。


    宋瑶没有说话,自顾自地磕着瓜子,房间内只剩下瓜子打开的声音。


    以往在一起时,宋瑶总是会说话,笑意盈盈,眉眼温和,从不会冷场,此时她不笑的时候,神色有些淡,眉宇间的英气便流露出来。


    陆润之坐在她对面,想与她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几次想开口,又怕从她口中听到不喜欢听的,手指在袖中紧了又紧,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拿起了旁边的核桃夹,默默地剥起了核桃。


    宋瑶抬眼看了他一眼。


    他的十指纤长,指节分明,十分漂亮,弹琴很好听,写字很好看,剥核桃的动作却很生疏,经常被核桃壳的扎到手指,拇指已经有些泛红。


    宋瑶扣了扣桌子。


    陆润之抬眼看她。


    宋瑶在他面前摊开手。


    陆润之将剥好的核桃仁放在她手心。


    宋瑶笑了笑,反手拿走了他的核桃夹,“不用剥了,剥多了也吃不完。”


    陆润之点了点头。


    宋瑶觉得有些好笑,她若是他,此刻便会不经意间流露出这几年对宋府的帮助,以获得她的感激,他什么也不说,面对他人时,端得一副丞相大人的模样,私下却仍是没什么长进。


    忽地,他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了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递给了宋瑶。


    宋瑶的目光落在那纸上,没有接,问道:“这是什么?”


    陆润之放在她面前,“送给你的礼物。”


    不是金银财宝,也并非字画,反而是折得好好的一张纸。宋瑶的好奇心被勾起,展开宣纸一看,竟然画了一副未下完的棋局,她扫了一眼,又细细看了几眼,这棋局好像有点意思。


    这棋盘画的板板正正,连棋子的形状都保持一致,就像印刷上去的,不过谁送礼物会送人未下完的棋局。


    不过若送她其它东西,她还不收呢。


    陆润之看到她眼中的兴趣,悄悄松了口气。


    得知她回来后,他便想送她一份礼物,金银珠宝她肯定比他见得多,书籍她又不喜欢,他本想送她自己绣的手帕,但是他的绣工极差,而且她定不会收,于是便想送她一份不会被拒绝的礼物,思来想去,就送了她一局棋。


    既不会惹人非议,又不会让她怀疑。


    她的性子最怕无聊,既已经开始研究棋局,便说明她觉得很是无聊,开始动脑筋了。


    “这是你自己设计的?”宋瑶问道。


    陆润之笑,“对。”


    宋瑶不吝啬地夸赞,“能设计出这样的棋局,你在棋上面的造诣已经炉火纯青。”


    她像以前一样,从不吝啬对他的夸赞。


    陆润之下意识垂下眼睛,避开了她的视线,脸颊微微发烫,轻轻道:“没有,是我请教了棋圣才有了此棋局。”


    这几年,面对文武百官的阿谀奉承,他从未像此时这边  ,心好似飘在了那柔软的云上。


    宋瑶笑道:“那也很厉害,我收下了,多谢。”


    陆润之轻轻道:“你喜欢便好。”


    “不过……”宋瑶道。


    陆润之:“怎么了?”


    宋瑶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语气带了一丝调侃,“这可是在京城,天子脚下,与宋府往来,陆大人不怕被人诟病,传到圣上耳中吗?”


    听她如此说,陆润之的眼神一下子慌乱了,她这么说,似乎下句话就要让他不要再来找她,他急忙道:“不会的,你不要担心,不会影响到宋家的。”


    宋瑶看到他如此慌乱的神色,惊讶了一瞬,她并未说什么。


    陆润之却以为她不相信他,便拉了她的袖子,直直地看进她的眼里,“你信我,我已经处理好一切了,只是有些事……我不便……”


    他眼中急切仿佛要化作一池水,从眼眶中溢出来,着急得仿佛扒着她的袖子的猫儿,生怕被赶出去。


    宋瑶眼中滑过无奈,温和道:“我只是有些担心你,并无别的意思。”


    她温柔和缓的语调顿时抚平了他心头的不安。


    陆润之愣愣地看着她,“那你相信我吗?”


    宋瑶顿了一下,看进他的眼中,有些无奈,“我信你。”


    陆润之眼中一黯,松开了她的袖子,他知道,她是不信的。


    也是,空口无凭。


    她自是不该信他。


    陆润之还想说什么,宋瑶却已岔开了话题,“你方才所说的棋圣是何许人也?”


    陆润之敛了神色,解释道:“她名唤施婕,棋风以严谨缜密、算无遗策著称,至今还未有人在棋艺上战胜过她,她家便住在京城,若你想见她,我可以带你去。”


    宋瑶笑了笑,“我这个业余三流水平,还是别去打扰她老人家了。”


    “不会,你很有天赋。”陆润之深深看进她的眼里,顿了顿,语气认真,“你对棋形变化的直觉,对‘势’的天然捕捉力很难得,布局看似随意,但总能落在意想不到的位置上,是纯粹的天赋在闪光。”


    宋瑶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看着他,缓缓勾起嘴角。


    从前怎么没发现,他夸起人来是这般动听。


    陆润之忽然被她看的有些紧张,“怎么了?”


    宋瑶放下茶杯,盈盈笑道:“润之,我发现,你很有夸人的天赋。”


    第76章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浅浅的浮光,唇角微微弯起,带着柔和的笑意。


    似乎她总这么笑着,以前陆润之总觉得她笑得很温和,不带一丝攻击性,现在却觉得她是下意识这般笑着,笑容温和,却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带着一丝神性。


    但此时,她唇角弯着,可以感觉到心情不错。


    陆润之分辨着她的细微的小表情,得出了这个结论,连带着他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她没有正面回应他的邀请,想必是怕他难堪,而岔开了话题,想来她现在还是介意他的身份,不愿意与他过多来往。


    思及此,陆润之又有些小小的失落。


    李容特地安排厨房做了宋瑶和陆润之喜欢的饭菜,四人坐在一丝,宋琼和李容坐在一起,宋瑶和陆润之自然坐在了一起。


    有李容在,气氛总不会尴尬。


    陆润之安静地吃饭,偶尔被李容点到,便浅笑着附和两句。


    宋瑶发现,李容给他夹的菜,他都吃了,她隐约记得,有些菜他以前可是从不碰一下的,可能这么多年,他的口味也不似从前了。


    而且他从前吃饭,不喜说话,如今倒是看不到一丝不耐烦。


    话题越扯越偏,不知怎么偏到了成亲生子方面。


    李容道:“……与阿瑶一同长大的夏生,娶了个年长她几岁的夫郎,她家夫郎身体还不好,一直怀不上孩子,东南西北地瞧,今年好不容易怀上了,却流产了,天不遂人意。”


    陆润之顿了一下。


    李容叹息一声,接着道:“这男人啊,还是早早地生孩子比较好,这样的生出来的孩子也比较康健。”


    陆润之眼神一黯,执着筷子的手顿在了空中,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仿佛沉到了谷底,呼吸一窒。


    如今他已经二十有三,在世人眼中,这样的年纪已经该有两个孩子了。


    她会不会嫌弃他年纪大了?


    会不会……嫌弃他身体不好?


    李容还在给他夹菜,陆润之微微敛了神色,他已能做到藏起自己的情绪,吃饭的动作却有些机械。


    宋瑶敏感地察觉到身边的人情绪变化,方才还好好的,现在却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沉了几分,虽然他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却给人一种他在压抑自己情绪的感觉。


    李容:“润之啊,来多吃点鳆鱼补补,我总瞧着你最近又瘦了。”


    陆润之浅浅一笑,“我自己来就行,李叔不用客气。”


    宋瑶侧目望了他一眼。


    吃完饭后,陆润之又陪李容坐了一会儿,正当宋瑶昏昏欲睡的时候,李容勒令她送陆润之回去。


    宋瑶有些犯困,步伐都懒懒的,她道:“我把你送到门口吧,有人来接你吗?”


    陆润之:“有。”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两步距离,微微落后于她。


    宋瑶没说什么,觉得他有些安静,便回头看了他一眼,脚步顿住,目光落在他脸上。


    陆润之也停下脚步,看着她皱起眉头,目露迷茫,“怎么了?”


    宋瑶:“你的脖颈处起疹子了。”


    陆润之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脖颈,她这么一说,方才觉得有些痒,连带着脸上也是。


    他抬起手的时候,袖子落下,露出白皙的手臂,上面也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疹,密密麻麻的,已经是十分严重的过敏。


    他自己也看到了胳手臂上的情况,立刻慌忙拉下袖子,不想被她看到。


    好丑。


    他的脸上不会也是如此吧。


    陆润之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慌乱地从袖子中拿出面纱戴上。


    宋瑶皱起眉头,回忆了一下,“你自己不能吃海鲜,不知道吗?”


    她的语气有些冷淡。


    陆润之垂下目光,站在原地,有些无措,像是犯了错的学生,“我不知道。”


    宋瑶往回走,府中有常驻大夫,“我带你去看大夫。”


    不想被她看到自己如此丑的模样。陆润之后退一步,目光闪躲,“不用麻烦了,我回去的路上找个医馆看看就行了。”


    宋瑶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抬起他的手腕,拉开他的袖子,两条胳膊都布满了疹子,红疹已经爬上了他的脖颈和脸颊,密密麻麻的,十分严重。


    严重的过敏可能会引发休克。


    陆润之猛地抬眼看她,想要抽出自己的手腕,却发现挣脱不了她的钳制。


    他抬起眼眸,秀眉微微蹙起,乞求般地看着她,瞳孔深处浮着一层颤动的薄光,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琉璃。


    不要看。


    好丑……


    宋瑶对上他的目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了他的手腕,才发觉自己的动作对一个男子来说有些不合适,她歉意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陆润之放下袖子,摇了摇头。


    宋瑶放缓了语气与他解释,“你的症状有些严重,若不及时看大夫,恐怕会耽误,府中正好有大夫,我先带你去?”


    陆润之垂着眼睛不说话。


    也不知他怎么了,似乎有难言之隐。


    宋瑶有些无奈,怕耽误他的病情,便道:“既如此,就依你,去外面的医馆。”


    说着,她便往前走。


    忽地,袖子被身后的人拽住。


    陆润之咬了咬唇,低声道:“就在府中看,麻烦你了,多谢。”


    府中的老大夫仍是那年宋瑶请来,给陆润之调养身体的。


    老大夫的头发比以前白的更多,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她看到陆润之,问道:“怎么了?”


    宋瑶道:“他吃了海鲜,身上起了很多红疹。”


    老大


    夫掀了掀眼皮子,“让我瞧瞧。”


    陆润之看了一眼宋瑶。


    宋瑶一顿,接触他的视线,便背过身,主动回避。


    陆润之这才摘下面纱,拉开袖子。


    老大夫看到他身上的疹子,皱起眉头,“痒不痒?”


    陆润之:“痒。”


    但他不敢抓,害怕留下疤痕,硬是忍住了这生生的痒意。


    老大夫为陆润之诊了脉,狠狠数落了他一顿,又连带着把宋瑶也说了一顿。


    陆润之:“不关她的事,她不知道。”


    老大夫冷哼一声,边写药方边问道:“以前可有此症状?”


    陆润之:“未曾有过。”


    老大夫又数落了他一顿,“老身好不容易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你的身体调理好,如今又被你糟蹋成这样,这么大人了,怎么还不会照顾自己,年纪轻轻,身体还不如我这个花甲老妇!”


    陆润之听着,身体一颤,“大夫,我的身体……”


    他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宋瑶。


    老大夫写好了药方,交给宋瑶,使唤她去抓药,“今日药童不在,劳烦少家主跑一趟了。”


    药童不在,还有下人。


    宋瑶了然,恐怕老大夫故意支开她,便接了药方,走了出去。


    待宋瑶走后。


    老大夫觑了陆润之一眼,“你方才有什么话要对老身说?”


    陆润之眼神暗了暗,攥紧了自己的袖子,“大夫,你方才说我的身子,可还能怀上孩子?”


    老大夫掀开眼皮子,反问道:“这么些年,你自己都没有看过大夫?”


    陆润之摇了摇头。


    老大夫叹息一声,“你先天体寒,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脾胃虚弱,身体早已亏空,实话实说,很难怀上孩子,即使怀上了,也很难保住。”


    陆润之僵在原地,没有回应,只有一种压抑的、令人心悸的沉默,仿佛空气骤然凝固,然后被强行挤压。


    接着,他缓缓说道:“此事不要告诉宋瑶。”


    老大夫瞧了他一眼,目光露出怜悯,人外风光,高高在上的男子,此刻也不过是像普通男子一样。


    这世间,没有哪个女人会让生不了孩子的男子做主君。


    况且,现在他与宋瑶已经和离,现在这是闹哪出。


    “我去外面看看,若有事叫我,切记不能挠,待宋瑶回来,将药喝下即可。”老大夫叮嘱道。


    陆润之没有回应,放在桌上的手却紧紧攥着,仔细一看,他长睫掩映下的眼眸浮光颤动。


    李叔想抱孙女。


    没关系。


    他可以做侧室。


    让别人给宋瑶生儿育女。


    宋瑶交代人熬好了药,命人送给陆润之。


    等她回到房中,便看到陆润之撑着头,戴着面纱,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房间被半明半暗的光影分割开来,他在暗处,脊背无论何时都是挺直的,有自己的骄傲,此时不知为了什么,微微弯了脊背,在晦暗不明的光影中,有些落寞。


    下人将熬好的药,恭恭敬敬地送到他面前。


    陆润之敛了情绪,端起碗,一饮而尽,仿佛喝的不是药,而是水。


    他放下碗,重新戴上面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宋瑶,眼中浮现了浅浅的笑意,仿佛一切情绪方才都是幻觉。


    “你回来了。”


    宋瑶点点头,走过去,“喝完药,再观察一下,有什么事好叫大夫。”


    陆润之乖巧地点了点头,“谢谢。”


    宋瑶顿了下,“不用客气。”想问他方才大夫与他说了,又觉得自己不该问,万一触及到了什么隐私。


    陆润之细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方才吓到你了吧。”


    宋瑶觉得有些好笑,“谈不上吓到,只是瞧着有些骇人。”


    陆润之:“我也不知道自己不能吃鳆鱼,以后会注意。”


    宋瑶点点头,他与她说这些做什么。


    陆润之顿了下,又看向她,像蜗牛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李叔说你这几日都休息,你想去看赛马吗,碰巧这几日京中会举办马赛,你若想去,我们可以一起去。”


    他觉得她应该会对这些感兴趣。


    这怕是那些达官贵族之间的娱乐活动,邀了他去。


    这种场合,她怎么能出现呢。


    宋瑶轻描淡写地笑了笑,看向他,“以什么身份去呢?”


    第77章


    陆润之被她问的一愣。


    自然是以宋瑶的身份去。


    他想说你便是你,自然是以宋瑶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去。


    宋瑶浅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考虑事情向来周到,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当时,他有皇帝护着,可能没吃多少苦头。


    现在,就算他是丞相大人,也护不了她。


    宋瑶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身上,“我知你是好意,只是我实在不便出席。”


    那个阶层在这个朝代很难跨越,她懒得去跨越。


    陆润之仰头,看进她的眼睛里,“只是一些世家子弟,很好相与。”


    宋瑶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接着便收起了温和的目光,变得淡淡的,“丞相大人,我送你回去吧。”


    陆润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急忙抓了她的袖子,立刻道歉,“对不起,你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宋瑶很淡地勾了勾嘴角,扯回了自己的衣角,眼底滑过一丝失望,“润之,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挺好,不想做任何改变。”


    陆润之捕捉到眼底的失望,像是一把重锤,重重地敲击他心上,从没有此刻像现在觉得,她不需要他了,他的做法打扰到她了。


    从当时她赶他走的时候,她就不需要他了……


    陆润之别开了眼,大脑一片空白,他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袖,指节泛白,他想说不会打扰她的,他会处理好一切,但是化作嘴边的只有一句呢喃,“对不起……”


    他低垂着眼睫,像是被抛弃的小狗,脊背依旧挺直,天鹅颈低垂着,浑身的情绪紧绷着,似乎不知怎么办才好,不知所措。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的容貌都长在宋瑶的审美点上,宋瑶从不对美人说重话,从前只希望他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希望他走到梦想的位置上,闪闪发光。


    她希望他一直都是那个自持骄傲,清冷出尘的小公子,如今也是。


    他不该来找她。


    宋瑶觉得,他大概是一种雏鸟情结,所以才会回来找她,他现在的地位,想嫁给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呢。


    宋瑶叹息一声,缓缓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不用跟我说对不起。”顿了下,“这世间还有许多脾性很好的女君,等你和她们相处多了,便会发现宋瑶也不过是普通中的女子一个——”


    “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他打断,带着一丝哭腔。


    宋瑶垂眼看他。


    陆润之别开眼,似乎不想叫她看到如今自己这幅难堪的模样,他的声线微微颤抖,“你若不想接受我便罢,大可不必说这般戳人心窝子的话。”


    明明是赌气般的话,他的声音含着鼻音,带着浓浓的委屈。


    宋瑶没说话。


    陆润之背对着她,呼吸微微急促,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握着,单薄的背微微颤抖。


    宋瑶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却顿在空中,手指微拢。


    陆润之转过身,湿润的目光看到她的顿在空中的手,宋瑶正欲收回手,却被他抓住。


    他的脸颊轻轻贴在她的掌心,隔着面纱,蹭了蹭,长睫微湿,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翅,无力地颤动,“宋瑶,求你,不要对我说这种话……”


    他的声音破碎,带着一丝的哀恳,滚烫的湿意透过面纱,传递到宋瑶的掌心,她的指尖微微一蜷。


    宋瑶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是冻僵的猫,汲取着她手心的温度。


    等他平复好情绪,脸颊离开她的掌心,宋瑶的小臂已经微酸。


    陆润之拉下她的手,轻轻揉了揉,“对不起。  ”


    他似乎一直在道歉。


    宋瑶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没关系,身上的疹子好些了吗?”


    “好些了,不痒了。”他道,鼻音很浓。


    宋瑶道:“我送你回去吧。”


    陆润之轻轻“嗯”了一声。


    宋瑶将陆润之送到了门口,陆府的下人已经在门口等候,看到宋瑶,行了个礼。


    陆润之对宋瑶道:“今日麻烦了。”


    宋瑶笑道:“谈何麻烦,你也帮了我爹爹。”


    陆润之望进她的眼里,轻轻颔首,便登上马车离开了。


    宋瑶目送着他的马车离开视线,便转身回了屋子。


    路人认出了丞相大人家的马车跟马车,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才发现是从宋府的方向过来。


    李容午休醒来,便听说陆润之在他们家吃了顿饭,身上起了疹子,十分严重,便去问宋瑶怎么回事。


    宋瑶简单说了情况,倒也没觉得有多严重。


    李容听完,声音都拔高了,“他那么严重,你就让他一个人回去了?”


    宋瑶:“他家里有下人照顾。”


    李容:“那能一样吗?这可是事关男子的容貌,万一疹子没消怎么办。”


    宋瑶倒不觉得他是会在乎容貌的人,况且大夫说了没关系,“不会影响的,您就别担心了。”


    李容坐立难安,“怎么能不担心,润之那么在意,我差人悄悄去问问。”


    “爹爹。”宋瑶无奈地按着李容坐下,“没事的,您怎么忽然这么关心他了,到底谁才是您亲生的。”


    李容道看了她一眼,叹息道:“我知你心里对润之有怨气,只是你外出这些年,你娘亲前年腿疼,我今年头疼,都是润之带着太医来瞧的,虽说在朝为官,却是一点架子都没有,是个好孩子。”


    宋瑶问道:“你跟我娘亲就不害怕?”


    李容知道宋瑶指的是什么,挑了挑眉,“有什么好怕的,身正不怕影子斜。”


    宋瑶笑着摇了摇头。


    “倒是你这个孩子。”李容捏了宋瑶的胳膊,“怎么全程不怎么搭理人家?”


    宋瑶慢悠悠地磕着瓜子,没回答李容的问题,反问道:“爹爹的意思是,还希望我跟他在一起吗?”


    李容一噎,目光闪躲,他倒是没想过叫自家女儿跟陆润之重新在一起,只是……


    哪怕陆润之脾气再好,身份摆在那儿,且不说不可能,就算可能,他也不想再有个丞相女婿。


    只一眼,宋瑶便看出李容在想什么,直言道:“爹爹不想我跟他在一起,却又想利用他的权势,日后做事行个方便,是想我偷偷做他的情人吗?”


    “胡说!”李容瞪眼,“这世道哪有女子做男子的情人。”


    宋瑶挑眉,“那就是想让他做我的情人?”


    她说的还是委婉了些,李容的意思是看如今陆润之余情未了,想让宋瑶给他点甜头吊着,日后做事好行个方便。


    李容支支吾吾道:“也不是……就是……即使做不出妻夫,也可以做个朋友……”


    宋瑶放下瓜子,拍了拍手,“爹爹,如今宋氏需要做的是敛其锋芒,尤其是在京城。”


    李容一愣,随即叹道:“娘亲与爹爹年纪大了,马上就要把家业交给你,自然是做不了你的主,只是希望你日后的日子好过些,诸如此类的事情有很多,大可不必如此小心。”


    宋瑶笑了笑:“我心里有数,娘亲和爹爹不用担心。”


    李容看了她一眼,如今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家女儿在想什么了-


    陆润之带着太医院院首吴太医去宋府的事情,没有刻意瞒着,此事很快传到了圣上耳中。


    这日,下了朝,皇帝与陆润之议完今年科考的事宜。


    事情敲定以后,陆润之作揖告退,却又被皇帝叫住。


    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润之,朕记得你如今年岁了也不小了,之前总说再等等,如今却等不得了,朝中大臣总是调侃朕苛待臣子,叫你忙得连成亲的时间都没有,可有中意的女君?朕直接为给你们赐婚。”


    如今司马怀柔被权势养得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模样,试探的话,都说得如此好听。


    陆润之垂下眼睛,淡淡道:“回陛下,未有。”


    皇帝的视线落在他面上,“前阵子礼部尚书隐隐提到,她家女君十分仰慕你的风采,想见上一见。”


    陆润之眼神一黯,吃着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端得恭谨沉静,“臣惶恐,谢陛下抬爱。陛下委臣以科考重任,关乎社稷根本,臣不敢有丝毫分心懈怠,此刻若议及私事,于公于私,皆非良时。”


    “润之如此忧国忧民,是朕之幸。”皇帝哈哈大笑,藏起了眼底情绪,“辛苦你了,可要注意身体,朕今日听说你把吴太医叫了去,身体可有大碍?”


    她这么问,多半是已经知情,在试探。


    陆润之未见丝毫慌乱,避重就轻地说了,“多谢陛下关心,臣前些日子误食,起了些疹子,加之友人身体不适,便麻烦吴太医诊治,已无甚大碍。”


    皇帝关怀道:“爱卿无事便好。”


    陆润之:“臣告退。”


    皇帝看着陆润之的身影消失在御书房门口,敛了笑容,深色莫测,随即目光又回到奏折上。


    陆润之出了御书房,比起皇帝莫测的深情,他倒是没什么心绪波动。


    皇帝这个位置,坐上去了,便要为皇权操心。


    第78章


    陆润之从御书房出来后,准备去官署,没走多远,身后苏凝就追上来,叫住了他。


    “丞相大人,留步。”


    苏凝时常年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女官,负责皇帝的日常起居,跟了皇帝许多年,朝中大臣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陆润之转身,等苏凝走近,便问:“苏大人,怎么了?”


    苏凝恭敬地作了一揖,接着从袖筒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小盒,递到陆润之面前,笑道:“丞相大人,这是陛下特地命臣送给大人的丹参膏,这不是听说大人您身上起了疹子,这丹参膏祛除疤痕的效果极好。”


    陆润之接过丹参膏,“多谢苏大人,替我谢陛下隆恩。”


    “大人您客气了,大人日夜为国事操劳,陛下体恤大人辛苦,还望大人保重身体。”苏凝恭敬地行了个礼。


    陆润之收下丹参膏,“苏大人,若没有别的事,我先回了,还有公务在身。”


    苏凝恭敬弯腰,“大人,您慢走。”


    陆润之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苏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深紫色衣袍微动,端的是无人能及的风姿,想当年,天下之势稳固,陛下有意将丞相大人纳入后宫,邀丞相大人共享这万里江山,丞相大人坚定地拒绝,在此事之后半年,提出了辞官申请,又被陛下挽留。


    陛下作为这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风华正茂,仁厚礼贤,后宫侍夫也不多,丞相大人都不为所动,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


    不过陛下是明君,自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为难丞相大人,只是帝王之榻,岂容他人鼾睡,丞相大人是一介男子,还是有生育能力的男子,手握重权。


    苏凝叹了一口气,也回了御书房。


    皇帝将来年科考事宜教由礼部主办,丞相大人指导,注重科考内容的革新,贴近现实,为国选拔人才。


    为此事,陆润之一连忙了几日,才拿出了初版方案,松了口气,便不由得想起宋瑶。


    也不知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不敢再明目张胆去宋府打扰她,陆润之


    写了信,托人送到宋府。


    青连自是知道宋瑶回来了,也知道这信是送给宋瑶,只是如今,哪怕是他,也知道公子不便与宋瑶有过多的往来,便劝道:“公子,如今多年过去,您也该放下了。”


    陆润之捏着笔一顿,像是没听到青连的话,淡淡道:“叫你去送便去送。”


    宋瑶心似铁,之前为了她赶到扬州,都不见她有所动摇,何必再执着呢。


    青连觉得公子在自欺欺人,像是生出了执念,男子终究逃不过情字。


    送出去的信,自然没有回音。


    宋瑶休假的日子过得很爽,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喝喝茶,下下棋,听听曲,买买古董,再逍遥自在不过,她在京城新发现了与一家茶楼,与扬州城她那家不相上下,下午的时候便去喝茶。


    唯一不顺的便是陆润之送她的那盘棋,看似简单,却暗藏玄机,这些日子她复盘了几次,甚至拿着各大棋典,都毫无头绪,令她不由得有些抓耳挠腮。


    碰巧此时,陆润之送来了一封信,信中别无它言,只寒暄了几句。


    宋瑶想问他关于这棋局的事情,又觉得不妥,既已决定,便不要给人希望。


    是以,过了几日,这棋盘日日在宋瑶瑶房中摆着,都没有丝毫进展。


    宋瑶这样在京中逍遥了几日,宋琼的母爱终于耗尽,将宋瑶叫了去,交给她一件差事。


    宋瑶无语,“娘,你答应我一个月休假,这还没到一个月呢。”


    宋琼也无语,“你羞不羞,隔壁家女君,像你这个年纪,有一女一儿了。”


    宋瑶本来吊儿郎当歪在榻上,听到此话,立刻直起了身,转移了话题,“娘亲,您说,有什么事交给我,我立刻去办。”


    一说到这个话题就回避。


    宋瑶瞪了她一眼,道:“前两年,你爹爹有阵子喜欢上骑马,我便买下了西郊的一个小型马场,生意不温不火,本就是供自家和生意上的友人使用,却不曾想前些日子,京兆尹找上门,说是看上了马场的环境,要包下马场一天。这些大官,好好的,有官署的马场不用,偏偏看中咱们这小马场,咱们自然没有办法拒绝,我担心出了岔子,你去盯着点。”


    这事儿本不难,只是宋瑶忽然想到,陆润之前些日子邀请她去观看马赛,不知说的是不是这场。


    既是工作,宋瑶便应下了,工作是工作,她向来公私分明。


    赛马定在三日后,休沐之日。


    宋瑶提前去检查场地,命人清扫场地,碾平如砥,洒油压尘,她们这马场的几匹马,那些人自然看不上,自行备马,宋瑶便请了大夫和兽医候着,以免发生意外。


    一切确认完毕后,宋瑶挑了匹马,亲自上场试了试,确保没有问题。


    马场的负责人孙大姐接过宋瑶手中的缰绳,夸赞道:“女君的骑术是我见过的里面数一数二的,身姿矫健,我都看呆了。”


    孙大姐本来觉得宋瑶年纪轻轻,身形清隽,不善骑射,没想到骑术如此了得,而且办事也稳妥,怪不得宋老板如此放心叫她来盯着,宋瑶这周身气质,瞧着比那些贵族之女还要好些,倒不像区区一个商户之女。


    很快便到了赛马这日。


    孙大姐负责接待,宋瑶在一旁瞧着,这些富贵子女的马果然是好马,只可惜瞧着一个个腰肢无力,步伐虚浮,倒是有些浪费这些好马。


    还有就是,陆大人没来。


    宋瑶便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第79章


    宋瑶坐在看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马场的那些人,日头有些大,她便撑了把伞,躲在伞下面,轻晃着团扇,观看比赛。


    今日来的不少,约莫有二十人,牵着马参与比赛的只有八名女子,其余的都是看客,其中不乏年长的亲属,倒像是几个世家的聚会。


    其中穿着淡黄色衣衫的小公子尤为惹人注目,被几个同龄少年和女子围着,众星拱月般的存在。


    宋瑶瞧了两眼,想起孙大姐说的今日尚书令家的女君和小公子都会来观看马赛,据她对官吏架构的了解,便猜想那众星拱月的小公子便是尚书令家的。


    不多时,马赛就开始了。


    宋瑶发现她们不单单是赛马,而是比骑射,场地上固定位置已经放了圆形靶,八名参赛选手,四场比赛,八进五,五进三,最终决出一二三名。


    比赛开始,宋瑶看了一会儿,只其中两名女子骑射水平较为突出,而那两名女子也像是彼此视为竞争对手,其余的水平不相上下。


    而那名尚书令家的小公子坐在阴凉处的看台,左右围了一些人,视线显然也落在赛场上争夺一二名的女子身上。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看台上其中一名男子看了过来,笑着对尚书令家的小公子说了什么,接着几人都望了过来,掩唇轻笑,又收回了视线。


    宋瑶觉得他们可能在笑她一个女子还撑伞,她轻轻颔首,便收回了视线,泰然自若。


    不多时,一名伙计跑了过来,她没见过宋瑶,瞧她穿着朴素,以为她是马场的下人,躲在这儿偷懒的,一个女子还撑着伞,细皮嫩肉的,跟男儿家似的,不过这幅皮囊长得倒是好看,怪不得能引起那些公子的注意。


    宋瑶未起身,那伙计便蹲下,手里还拿着汗巾,搭在膝盖上,点了点她,“不干活儿,躲在这儿偷懒,小心被孙大娘逮住,快点过去吧,那些公子叫你过去伺候呢,你可得好好伺候着,那些可都是京中大官家的公子,你这模样生得也不错,若是被看中了,可就飞黄腾达了。”


    宋瑶笑道:“是吗?”


    伙计将毛巾甩到肩膀上,站起来,“快随我过去吧,好好表现。”


    宋瑶不便暴露身份,过去兴许能听到点有用的消息,便起身,收了伞,跟了过去。


    靠近的时候,宋瑶听到那些公子们似乎在讨论马匹。


    “听说陶姐姐的马是特地从西域引进的宝马,果然名不虚传。”


    “前阵子我还听仆人说在街上看到了胡人……”


    “我娘亲说陛下准备开国门,促进和胡人的贸易,我也不太懂,据说是丞相大人的建议,这胡人有什么好东西……”


    ……


    等宋瑶一走近,几名小公子的视线全都落在她身上,带着打量,许是大家的公子,顾及礼义廉耻,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不便盯着外女长时间看,即便是个马夫也不行。


    只有那个尚书令家的小公子,好奇的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停在了她的脸上,唇角携了一丝笑,语气带着贵族的骄矜,“你叫什么名字?”


    宋瑶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公子称我姚颂即可。”


    “在我们温公子面前竟然不自称奴,你可知我们的身份。”另外一个蓝衣公子笑道,虽是责骂的话,但是他的声音清软,倒觉得是调侃,身边的人推了推他,像他投来不怀好意的眼神,似乎在说‘你平日可不是这样的’。


    宋瑶抬眼看向那名说话蓝衣公子,这样的组合分外熟悉。


    那蓝衣公子对上她的视线,便慌乱地把视线错开,耳尖却悄悄红了。


    温初看了一眼蓝衣公子,暗笑他没出息,接着十分善解人意地笑道:“不必拘礼,我们既然是出来玩的,就不要在意这些繁文缛节。”顿了下,“姚颂,你是在这里的马夫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天真不谙世事,就像是未出阁的公子的好奇,但是还是叫人听出了一丝优越感。


    宋瑶的视线落在温初的身上,眼中浮现了浅浅的笑意,“是。”


    温初愣了一下,眼睛眨了下,眸光微垂,看似盯着宋瑶,实际避开了她的视线,问道:“你既是这里的马夫,想必十分精通马术吧?”


    这话可藏着大坑。宋瑶立刻道:“不懂。”


    温初挑眉,“弓箭呢?”


    宋瑶:“不懂。”


    温初轻笑了笑,有些刺耳。


    “小初,她就是一个普通的马夫,只会喂马,会骑马就不错了,你问她这作甚。”蓝衣公子笑道。


    话落,那名蓝衣公子随即欢快地叫道:“快看!快看!陶姐姐第一!”


    众人被他的话吸引,纷纷看向赛场。


    宋瑶也看过去,姓陶,应是中书侍郎家的女君。


    温初的瞧着赛场,不像其他男子那么激动,眼底滑过淡淡的无聊,细看之下,还有几分轻蔑,恰好被宋瑶捕捉到了。


    宋瑶了然,怕是中书侍郎之女与另一名女子之间的竞争,就是为了这温小公子,其他人都是配角,而显然这温小公子谁也看不上,倒是旁边那个蓝衣公子更为激动些。


    这哪里马赛,分明是赛马。


    也不知这种马赛,陆润之邀请她来看什么。


    五进三的比赛已经结束,中场休息,输掉的人也不甚在意,她们只是来玩的,真正比赛的是温臻、陶婉和安冉三人。


    宋瑶根据他们聊天的内容已经判断出今日的核心便是那三名女子。


    尚书令之女,温某。


    中书侍郎之女,陶某。


    还有一名,与陶某相争的女子,尚不清楚。


    这样一看,今日倒真是聚集了京中达官显贵。


    温臻、陶婉和安冉三人持着马鞭走来,额头上出了点薄汗,步伐稳健。


    宋瑶默默退到了人群后,方才那伙计对她挤眉弄眼,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随即叹息一声,似乎在说她没抓住机会。


    宋瑶觉得有些好笑。


    温臻:“今日真是酣畅淋漓,陶姐的骑射十分了得,阿臻甘拜下风。”


    陶婉:“阿臻谬赞了,你的骑射也不错,我只是险胜。”


    温臻:“安冉的骑射也十分令人惊叹,下一局可就是你们两个的对决局了。”


    安冉:“温姐姐这话可是抬举我了。”


    相谈甚欢。


    温臻:“小初,你婉姐姐和安姐姐的骑术可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她们二人繁忙,今日她们可是特地抽出时间来参赛的。”


    温初:“那多谢婉姐姐和安姐姐赏脸了,让大家看了这么一出精彩的比赛。”


    ……


    全都是一番客套的话,宋瑶听了半天也只搞清楚了这几人的名字,尚书令之女温臻、中书侍郎之女陶婉、不知名安冉和本场戏的男主角尚书令之子温初。


    这场古代大型相亲现场,宋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有过脑子。


    忽地,听到温初提到了她的名字,“若姐姐不能上场,便让姚颂替姐姐上场吧?”


    温臻:“姚颂是谁?”


    温初指了指后面躲着的宋瑶,“就是她,马场的马夫。”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宋瑶身上。


    陶婉和安冉瞬间变了脸色。


    宋瑶本想做个透明人,却没想到这个温初表面善解人意,实际上是个绿茶,且十分小心眼,睚眦必报。


    她没有参与前两场比赛,又是“马夫”身份,怎么能跟陶婉和安冉一起比赛,况且方才她明确回答自己不懂骑射,温初却提出这般无理的要求,当真是恶毒,同时羞辱了三个人。


    宋瑶觉得他多少有些不礼貌了,应是没有经历过社会的险恶。


    第80章


    温初的话一落地,旁边的人纷纷变了脸色,他这样的话不就是羞辱人的吗?


    陶婉跟安冉虽在家世上比不过温初,但都是出身显贵之家,众星拱月,眼下温初却叫她们与一个马夫比赛,如此掉身价的事情,令陶婉当即黑了脸。


    温初是正君所生的嫡子,从小被宠着长大,性子骄纵,眼高于顶,看不上陶婉和安冉,却架不住母亲的强势,心情自然不好,此事他虽然勾起嘴角笑着,笑意却不及眼底,烟波流转间,带着一丝轻蔑。


    温臻没有料到自家弟会说出这样的话,顿时变了脸色,沉声道:“小臻,她一个马夫,如何能与陶婉和安冉相比?”


    宋瑶:……


    合着她变成了这些世家子女play中的一环。


    温初起桌上的马鞭,他今日穿了红色的骑马服,腰部束着,显露出纤细的腰肢,右手拿着马鞭,有一搭没敲着左手,没有理温臻的话,看向陶婉和安冉,弯了弯眼睛,笑容天真无邪,目光露出歉意,“是我说错了什么,冒犯道陶姐姐和安冉姐姐了吗?对不起,我没有那么多意思,只是觉得陶姐姐和安冉姐姐两人比实在无趣,便让这个马夫作陪而已,陶姐姐和安冉姐姐的骑射是中数一数二的,那小小马夫自然比不上。”


    这番话说得让陶婉和安冉无法拒绝,否则倒显得她们小气了,只是跟这马夫相比,实在是自掉身价,令她们不悦。


    温初扫了一眼陶婉和安冉的神色,眼底滑过不耐,面上还是保持良好的微笑,“既如此,我也加入最后一轮比赛,若你们二人谁能赢得第一名,我便嫁给谁。”


    安冉看了一眼宋瑶,眼神很淡,接着对温初说:“既然温公子这么说了,比就是了。”


    陶婉也应了。


    宋瑶能怎么办呢,无人在乎她的意见,她只能去换衣服,半路却被温初叫住。


    温初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应当是躲开了那些人,只一人来的,他淡淡扫了一眼宋瑶,眼底滑过一道暗光,道:“待会儿赢了陶婉跟安冉,不管用什么手段,本公子赏你五十两。”


    五十两。


    一名官员大半年的俸禄。


    但是还不够宋瑶去喝茶听取打赏的。


    宋瑶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公子真大方。”


    温初嗤笑一声,“五十两够你几年吃喝不愁了,少给我装,我知道你会骑射,而且对这马场再熟悉不过。”


    事已至此,宋瑶算是看明白了。


    温初谁也不想嫁,就是想利用她,合理地甩掉陶婉和安冉,且不说这五十两在宋瑶眼里不算什么,就算拿到了,恐怕有命拿,没命花。


    他极度自负、冷漠自私,心思恶毒。


    宋瑶这个倒霉蛋,他分明是想拖她下水。


    赢了,陶婉和安冉不会放过她;输了,温初不会放过她。


    “说话。”温初眼里的不耐都不屑于隐藏,磨磨唧唧,没一点女人样。


    宋瑶心底泛起极淡的冷意,却仍勾起嘴角,恭敬道:“是,公子,我自当尽力。”


    到底是个马夫,上不得台面,五十两就可以收买。


    温初眼中轻蔑更甚,不耐地挥了挥手,“去换衣服,记得你答应我的。”


    宋瑶微微颔首,越过他离去。


    温初看着她的背影,敛了神色,小小马夫,就皮囊生得好了些,一点都不懂得例数,在他面前竟然连“奴”都不称。


    如果他不爽,有一百种折磨她的办法。


    宋瑶换了一身骑马装出来,头发竖了起来,身形挺拔,干练利落,冲淡了她本身的温和之气,眉眼间隐隐流露出一丝锐利。


    孙大姐方才一直在一旁瞧着,心底都为宋瑶捏了一把汗,一颗心半上不下的,说起来少家主也是倒霉,做得那么远,都能引起注意,归根结底,还是惹人注目了些。


    孙大姐瞧了她一眼,又瞧了她一眼。


    宋瑶觉得有些好笑,便问:“怎么了?”


    孙大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事,少家主何不与她们摆明身份,不必趟这个浑水。”


    宋瑶笑道:“今日无聊我是这马场的老板还是马夫,都是一样的结局。”


    孙大姐目露担忧,“少家主,我瞧着那些人都是不好惹的主,您可要仔细些,莫要把他们得知了。”


    宋瑶神色淡了些,“我心中有数。”


    不知怎么,孙大姐就是莫名地相信她。


    第三场比赛是难度最高的,参赛人员需绕赛道三周,并在指定位置完成射靶,赛道设置了障碍,最终顺利抵达终点者  ,结合比赛完成时间和打靶所得分数,决定胜负。


    宋瑶刚刚回京,还未购买马匹,孙大姐挑了马场最好的马给她,当她一牵出来,就受了不少鄙夷的目光。


    温初先是瞧了一眼她的马匹,不屑地勾起嘴角,随即又上下打量了她,收回视线,眼角余光又不自觉朝她那边看去。


    比赛开始。


    陶婉和安冉势如破竹地冲出去,身形如箭,二人的骑射能获得赞誉,自然是有两把刷子。


    温初紧随其后,作为一名男子,看着娇弱,实力却不容小觑,难怪如此猖狂。


    反观宋瑶,并未像陶婉和安冉那般全力冲刺,而是稳稳地追在温初之后,一手持弓,一手拉着缰绳,目光沉静,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不急不躁,观察着前方陶、安二人的状况,同时将温初那匹马的动态尽收眼底。


    温初眼角余光瞥见宋瑶落在身后,眸光沉了沉,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只敢在后面缩着。


    令人意外的是,宋瑶虽慢,但是每次都能精准地跨过障碍,抵达箭靶的时候,夹紧马腹,从背上抽出羽箭,搭在弓箭上,拉弓,瞄准箭靶,果断放箭,稳稳地正中靶心,令场外的观众吃了一惊。


    “没想到一个马夫还能有如此精妙的骑射之术。”


    “光是射箭有什么用,这可是比的骑射,她可是落后了一大截,连温公子都比不过。”


    “可是那个马夫射箭的动作好好看啊,可惜只是个奴隶。”


    一圈过去,陶婉和安冉遥遥领先,温初紧紧盯着前方的两个身影,又扫了一眼身后始终不紧不慢跟着的宋瑶,眼底滑过一抹暗色,他咬了咬牙,猛地一夹马腹,枣红马长嘶一声,加速向前冲去。


    宋瑶看着温初加速的身影,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同时压了压缰绳,也加速追了上去。


    第二圈开始,除了栅栏,还增加了需要灵活绕行的旗门和一个小小的土坡,难度提升。陶婉和安冉依旧领先,但彼此间也开始了暗暗较劲,路线选择越发激进。


    温初不甘落后,枣红马在他的催逼下有些躁动。


    宋瑶沉稳地追在温初后面。


    最后一圈,陶婉和安冉奋进全力冲刺,二者不遑多让,不分胜负,但显然宋瑶温初已经没有获胜的可能,陶婉和安冉未曾理会落在身后的二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对手只有彼此。


    温初心中的急躁显然按捺不住,果然,他就不该轻信一个小小的马夫,现在还得靠他自己,他再次狠狠地鞭策身下的马,企图追上前方的身影,眼瞧着没有希望,他紧紧盯着前方的两个身影,握紧了手中的弓箭,咬紧牙关,脸上的阴郁藏都藏不住。


    而就在此时,宋瑶忽地开始发力,她身形伏在马背上,不再控制速度,身下的马仿佛挣脱束缚,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息之间,便超越了温初。


    温初只觉得一道残影从身旁极速略过,扬起灰尘,紧接着他看到了前方的人影,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的阴郁被惊喜取代,迸射出光芒,内心的压力忽然卸了下来。


    宋瑶就像一直在后面打瞌睡,眼下终于认真了起来,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冲刺,精准地跨过障碍物,百发百中,而她始终眼眸沉静,不骄不躁。


    场外的人十分震惊,只见拿到藏青色的身影伏在马背上,势如破竹,像闪电一般,追了上去,即将就要超越了!


    他们不由得紧张地站起来。


    就在此时,陶婉感受到身后逐渐逼近的声音,输给安冉不要紧,若是输给一个马夫,丢人可丢大了,她眼中滑过一丝阴暗,抽出背上的羽箭,搭在弓山,趁着宋瑶过最后一道障碍的时候,射了出去。


    这陶婉,不讲武德!


    场外的人不由得为宋瑶捏了一把汗。


    而宋瑶似乎早有预料,控制着缰绳,调整角度,减速,避开了这一箭,而紧接着,第二箭、第三箭齐齐飞来,宋瑶不得不策马在外侧的赛道避开。


    温初紧追其后,前方灰尘弥漫,遮蔽了部分视线,不知发生了什么,心情大起大落,心绪不宁,等他逼近,迎面三箭穿破灰尘,朝他射来,他大惊,身下的马儿受到惊吓,猛地减速,前蹄高高抬起,长鸣一声,不受控制地脱离赛道。


    正因如此,原本射向温初的两箭,贴着他的头皮和胸口擦过,受惊地奋力要将背上的人甩出去,温初脑中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让他紧紧抓住缰绳,脸色泛白,额头冒出了冷汗。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一道藏青色的身影从侧里扑出,在温初马匹受惊要把温初甩出去的瞬间,捞住了温初的腰肢,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马背上带离,狠狠扑向地面。


    温初被这接二连三的剧变彻底震懵了,天旋地转,然后便是沉重的落地和翻滚,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反而被一个温热的怀抱紧紧包裹,落在了草地上。


    他惊魂未定地睁开眼,视线首先触及的,是宋瑶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沾满尘土的脸上,眼眸依旧沉稳如水,他贴在她胸前的柔软上,听到她的心跳都是沉稳的。


    宋瑶轻轻吐出一口气,望向怀里的人,眼中是温和的笑意,“还好你没事。”


    顿了下,她又道:“可别忘了我的五十两。”


    温初的心跳很快,不知是吓得还是怎么,他下意识抓紧了宋瑶胸前的衣襟,却在触到那摸柔软时,像是被烫到了般,猛地缩回了手。


    他的喉咙发涩,说不出任何话,眼神晦暗不明,腿脚发软。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宋瑶就立刻放开了他。


    “抱歉,冒犯了。”


    她在笑着,细看之下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甚至有一丝冰冷。


    今天的消息走不出这个马场。


    陆润之赶来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一幕,宋瑶发丝微乱,将温家那个小公子护在怀中,眉眼温和带笑,那温家的小公子拽着她的衣襟,瑟瑟发抖,脸色苍白,眼睛泛着水光,似乎是很依恋。


    好一出英雌救美的戏码。


    看不出来,温初也是个勾人的胚子。


    陆润之眼神一黯,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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