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放夫书》
“盖闻妻夫之缘,恩深义重。”
“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
“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愿夫相离之后,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至此。”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从不爱读书,写出来的文字却字字珠玑,远远比她说出口的话语更锋利。
什么叫做“结缘不合,比是冤家”?
什么叫做“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她在说什么?
陆润之觉得自己前一刻如履平地,下一刻脚下的路却忽然消失,脚下猛地踩空,猝不及防坠入万丈深渊,心跳似乎都要停止了。
是了,他从来都看不懂她。
她似乎永远都是带笑的,温和的,包容的,从不与他生气。
她爱护他,支持他,照顾他,却从不要求他什么。
陆润之没有感情经历,却隐隐觉得,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他希望她有空的时候陪着自己,希望她离别的男子远一点,想时时刻刻与她亲近。
她也会有粘着自己,也会主动与别的男子拉开距离。
但是她从不吃味,即使刚才听到他与司马怀瑾有往来,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包容,一点也不担心。
而且,除了新婚那晚,她从来不碰他。
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冷静自持,宽容温柔的,他不懂她在想什么,不懂她想要什么。
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要他了。
她真的喜欢他吗?
陆润之低垂着头,握紧拳头,仿佛在抑制自己的情绪,但是依旧不住地浑身轻轻颤抖。
宋瑶看了他一眼,他垂着眼眸,睫毛都被打湿了,像湿掉的黑色羽翼,大颗大颗的泪珠一颗一颗地从眼眶滚落,他哭得悄无声息,却要碎掉了。
宋瑶叹了一口气,把掉落地上的放夫书捡起来。
她自是喜欢他的,正因如此,才放他走。
他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在感情方面,一片空白,打个比方,现在就像是他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清北录取通知书,却选择回去结婚生子,当家庭煮夫。
她自有很多种办法,可以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只是她不想看到他折断羽翼,被困在后院,心中永远都有遗憾。
她希望他勇敢地走出去,在擅长的领域闪闪发光。
感情是一时荷尔蒙作祟,不值什么。
既不能两全,那便分开。
宋瑶将放夫书放在桌上,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眼泪,谁知越擦他的眼泪掉得越凶。
陆润之挥开她的手,抬起眼睛,声音哽咽,咬了咬下唇,固执地问道:“你还没问答我的问题。”
那双盛满眼泪的双眸轻轻颤动,像是忽然被抛弃的小奶猫,在汹涌的车流中彷徨无助,迷茫无措。
宋瑶摇了摇头,“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他看着她,一颗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了宋瑶的手背上。
宋瑶看向自己的手背,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有小孩子才会纠结这个问题,她便回答了他,“自是喜欢的。”不然她又不是慈善家。
听到她的回答,陆润之愣了一下,接着灰暗的眼睛浮现点点的光,像是溺水等待死亡的人又被她拉回岸边。
“那你……是生我的气了吗?”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眼中浮现希冀,整个人重新鲜活了起来,忽然如此,他说话都有些紧张结巴,“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新帝确实任我中书令之职,我已经拒绝了,便觉得没有必要与你说,我以后……与她们再也没有任何牵连,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我虽然不会打理家业,但是我可以学,现在已经会看账本了……你知道我很聪明,很快就可以学会的……”
忽地,他灵光一闪,想起来什么,攥着她的袖子,声音哽咽,“姐姐,你不要生我气了……你答应过我的……”
看着他患得患失,眼里含着泪水,却不断想证明自己的模样,宋瑶忽然心中一疼,将他揽入怀中,叹了一口气。
她不想看到他如此模样,她希望他永远自信,永远做尊贵的小公子。
“子澈,你不必如此。”
“你知道,我并没有生气。”
陆润之在她怀中,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衣服,嚎啕大哭,“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了?宋瑶……”
宋瑶揽住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没再说话,任由他发泄情绪。
他从未哭得如此凶过,仿佛要把这阵子所有积压在心里的恐惧和委屈全都哭出来,这些日子,殚精竭虑,担惊受怕,母亲离开,现在连她也不要他了,他就像是被抛弃的幼崽,无所适从。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哭了,拿起她的袖子擦了擦眼泪。
宋瑶被他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
擦干了眼泪,他的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但是依旧固执地问她要个答案,“为什么赶我走?”
他真的很勇敢,方才以后他会在她怀里哭睡过去,进而逃避问题。
宋瑶笑了笑,“我没有赶你走。”
陆润之红红的眼睛瞪着她,控诉她,“你就是。”
他这样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好吧,你说是就是。”宋瑶无奈道。
陆润之捏了捏她的手。
宋瑶看着他,认真道:“我想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陆润之摇了摇头,说道:“我现在想做的事就是待在你身边,跟你一起料理宋家的家业。”
宋瑶笑,“你骗人前,眼睛会眨一下,这个习惯以后要改掉。”
陆润之迅速否认,“没有。”
宋瑶将他脸颊处的发丝别到耳后,“我自然相信你与我一起料理生意上的事情,也能做的很好,毕竟你那么聪慧。”笑了笑,“只是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去做不擅长也不喜欢的事情呢,分明有更好的选择。”
陆润之倔强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宋瑶缓缓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若你与我一起,你后面几十年的时候只能在这处院子里,朝廷的事一切都与你无关,你会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淡忘你的学识,泯灭你的抱负,我自是可以护你衣食无忧,只是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
陆润之愣住了。
半响,他动了动嘴唇,声音都变小了,“如果我在朝为官,为什么我们不能继续在一起呢?”
宋瑶笑了笑,这种话,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如真可以如此,他便不必拒绝皇帝的请求了。
自古以来,官商勾结便是上面最忌讳的事情。
若他日后位列宰相,手握大权,妻主还是富可敌国的商人,皇帝岂能酣睡。财权勾结,轻则贪污受贿,重则动摇国本。即使他陆润之为官再过清廉,再有能力,一旦发生什么事,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皇帝也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人在自己身边。
“子澈,这其中的利害你再清楚不过。”宋瑶道。
陆润之敛了眸,眼神黯淡。
宋瑶接着道:“即使退一万步来讲,你能平衡好这些事情,但是依照如今的情形,日后朝廷肯定会再动各大商行的利益,我既是可以做到理解,但长此以往,我也是凡人,也会心生怨怼,便会逐渐生了嫌隙,你我之间的感情也会慢慢消磨殆尽。”
她像以往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地说道:“子澈,与其日后渐行渐远,成为一对怨偶,不如我们就停在此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陆润之怔怔地看着她,眼眶里又汇聚了泪水。
说罢,宋瑶将放夫书往他面前推了推,“或许,你回来,想要的也是我的答案。”
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陆润之心里忽然升起巨大的恐慌,席卷了四肢百骸。
不要。
他像是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准备追上去,却双腿发软,嘭地跌坐
在地上。
宋瑶脚步顿了一下,依旧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放夫书被流动的空气带起,飘到了地上。
一别两宽,你叫他如何欢喜。
陆润之本来以为方才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现在却又掉了下来,似乎像关不住的水闸。
也不知他在地上坐了多久,青连进来了,看到自家公子坐在地上,手边还有被泪水打湿的放夫书,大惊失色。
宋瑶,她怎么敢……
青连走进一看,只见公子面上毫无血色,嘴唇苍白,眼神灰暗,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公子,你怎么了?”青连不知道公子和宋瑶发生了什么,只是从未见过公子这样,他们丞相府的小公子一向都是骄傲的,哪怕是在皇宫,也是受人尊敬的,为什么要被宋瑶如此对待。
青连将陆润之扶起来,连他都要哭出来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公子。
“扶我到床边。”陆润之敛着眸,声音嘶哑。
青连于心不忍,声音哽咽,“公子……”
陆润之扯了扯嘴角,“我没事。”
青连心里一痛,依照他的话,将他扶到床边。
陆润之坐下,伏在床上,没什么生气。
青连无措地站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劝道:“公子,这宋瑶不识好歹,您便把她忘了吧,这世间好女子多的是。”
陆润之像是没有听到青连的话,睁着眼睛,眼神却没有焦距。
看着他这幅模样,像是没有了求生的欲望,青连有些着急,口不择言,“若是……若是您真的喜欢她,大不了等您做了官,命令宋瑶陪在您身边就是了,不要为难自己……”
陆润之的眸光动了动,慢慢聚了焦,他将脸埋在被子里。
“你下去吧,我有些累,想休息一会儿。”
第62章
陆润之回来的消息,很快在宋府上上下下传了个遍。
他们消失多日的少家主回来了!
宋琼和李容自然也得知了此时,只不过陆润之一回来就奔着自己的院子,没出过房间,宋瑶这孩子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连他们做母父的都看不穿她心底到底在想什么。
成婚以后倒是把夫郎宠到了骨子里,但是年前夫郎没回来的时候,也不见她着急,如今夫郎回来了,她的神色还是如往常以往,无喜无怒。
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本是妻夫别离,有什么好好说开,再浓情蜜意的时候,晚上吃饭的时候,宋瑶却来了主院蹭饭。
她面上看不出什么,宋琼和李容面面相觑。
早就听闻她们老宋家女婿飞黄腾达,成了新帝身边的红人,她们商人身份地位低微,恐是妨碍了他平步青云,莫不是今日回来,是来抛家弃妻来了?
如此倒也说得通。
这女子成婚后,好不容易**回头,有了些上进心,可不能因为受情伤了,一蹶不振,一朝回到以前混不吝的模样啊。
宋琼看着宋瑶,露出了老母亲慈爱的目光,夹了个大鸡腿放到她碗里,劝慰道:“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事情既然发展成这样,是我们与他的缘分走到了尽头,你不要太伤心了,娘亲和爹爹再给你寻一个比他还要的夫郎就是了。”
话落,胳膊被李容掐了一下。
李容瞪了她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瑶瞧着自家老母亲和老爹爹的小动作,哭笑不得,“娘亲,你在说什么啊?”
宋琼看了一眼李容,直接问出了心里的疑惑,“难道不是润之不要你了吗?”
宋瑶闭口不谈,“别乱猜了,快吃饭吧,我没事。”
李容犹豫了半响,掏出了一包银子,“阿瑶啊,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一定要去发泄出来。”
宋瑶无奈道:“娘亲,爹爹,你们不用担心,我真的没事。”
李容:“那你和润之……”
宋瑶捏着筷子的手一顿,“我与他,应该就到此为止了,他有他的路要走。”
沉默半响。
宋琼也掏出了一包银子,与自家夫郎的那一袋一起,推到了宋瑶手边。
宋瑶哭笑不得。
吃过晚饭,宋瑶也没回自己的院子,宿在了主院。
陆润之坐在床上,等到了半夜,也没等到她回来,扯了扯嘴角。
她倒是狠心。
看似多情,实际上最为无情。
陆润之这时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是脑袋里木木的,整个人都有些麻木,肚子是饿了,但是吃不下东西,很困,闭着眼睛也睡不着。
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他都选择了她,为什么她还是非要赶他走。
他就这样抱着被子,呆坐到了天亮,倒是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一些不得不承认的残酷现实。
宋瑶喜欢他吗?
肯定是喜欢的。
她的喜欢太过浅表,她喜爱他的模样,就像是喜欢漂亮的宝物,但是这样的宝物对她来说是可有可无的,有则对她的生活锦上添花,无则不甚在意。
所以她不愿意为他的选择负责,而是将他往外推。
她口口声声为了他好,恐怕只是因为不够喜欢他罢了。
怎么会有人连分开都做得如此漂亮,叫人讨厌不起他来,如果她宋瑶从外面带回来了侍君回来,他便二话不说离开宋府。
偏偏选择了这种方式。
温柔又无情。
他不甘心,自然可以像青连所说的,日后将她绑在自己身边,但是他怎么忍心这么对她,他也可以摇头乞怜,乞求她的恋爱,使一些手段逼迫她为他负责任,但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么做,如此做,也只会将她推得更远。
陆润之咬了咬唇。
忽然明白,她的确是不喜欢他的。
他不懂她,无法做到与她共鸣,明明她比他还要小了一岁,但是思想却比他成熟很多,就像是经历过大风大浪,最终归于平静的大海,可以包容一切,宠辱不惊。
她好像,把他当做了小孩子。
在这段感情中,她一直处于上位者的角度,俯瞰着他,从未以夫郎的身份正视过他,他从未走进她的心里,所以她才始终这么平静。
……
翌日,陆润之简单收拾了东西,带着青连,回了丞相府。
据看到的下人说,陆大人走时,脚下生风,毫不留恋,头也没有回。
唉。
他们可怜的少家主,就这么被抛弃了。
恐怕要成为全京城女人的笑柄了。
宋瑶得知他走后,才回到了别院。
卧房内空落落的,炭火已经熄灭了,窗户开着,有些冷,地面放了个铜盆,盆里是燃烧殆尽的宣纸,还保持原来的形状,未烧完的一角,可以看得出是“放夫”二字。
他把她给的放夫书烧了。
桌面压着张合上的宣纸。
宋瑶打开一看,愣了一下,失笑。
倒是符合他的性子。
第63章
宋家算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百姓穿的稍微像样点的衣服布料多来自宋氏布行,说起宋氏布行,京城的百姓多是知道的,对她们家里的事情多少知道点。
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街坊间都知道了,宋府那个丞相家的女婿如今飞黄腾达,与宋家少家主宋瑶和离了。
说是和离,大家默认宋瑶被抛弃了。
“早就听说新黄登基之时,身边跟着的像是那宋瑶的夫郎,如今倒是坐实了。”
“那宋瑶的夫郎和离之后是要做什么,嫁给新帝当侍君吗?”
“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听闻那陆润之可是为新帝继位立了大功。”
“那宋瑶虽说生得相貌堂堂,但总就是一介商人,两人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有今日这结局也不奇怪。”
“这陆润之也太不守夫道了,宋瑶娶了他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宋瑶连个夫郎都管教不住。”
……
诸如此类的谣言,在街坊邻里传得沸沸扬扬,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城中,街头杨姨馄饨铺有人谈论着此事。
宋瑶经常吃这家的馄饨,与杨姨早就混熟了,说起来 ,宋瑶也很久没来了。
杨姨叹了一口气,年前宋瑶还带着她的夫郎来这里吃馄饨,如今却物是人非了。
杨怀书听闻此事,心里忍不住高兴,忍不住问道:“娘亲,她们说都是真的吗?宋姐姐真的与她夫郎和离了吗?”
年前见到宋姐姐夫郎时,他觉得自己连给宋姐姐当个侍君都不配,如今他们和离了,他是不是有机会了?他听说宋姐姐府中连个侍君都没有,肯定是以前的夫郎太过霸道。
杨姨看着自家儿子眼中的亮光,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那宋瑶一看就是对自己儿子没有意思,这事儿哪能强求的来呢,“的确是和离了。”
杨怀书扬起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杨姨叹了一口气,道:“下午你汪姐姐来找你,你快回去收拾一下吧,好好与你汪姐姐相处,不要再想着那什么宋瑶了。”
杨怀书任性道:“我不去!”
这死心眼的孩子。
杨姨看着他欢快的背影,愁上心头,这世间多的是痴男怨女。
宋府。
陆润之离开后,只带走了一些平日穿的衣物,他那些嫁妆、字画、饰品全都留在了府中。
陆丞相为官清廉,想必也没给他留下什么财务,没钱在身,做事总不方便。宋瑶便命人将他的东西全都收拾了打包,列了个清单,命人用马车送到了丞相府。
在外人看来,陆润之走的时候潇洒利落。
宋琼和李容对此却颇有微词,虽然他身份高贵,但是他们作为婆婆公公的,待他也不薄,试问哪家能这么纵着家里的儿婿的,他这一走,连个招呼都不跟他们打,想来也是没有将他们当做真正的家人。
走了也好,不走他们老宋家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李容想起了什么,“我之前传给他宋家女婿的手镯,好像没有归还给我,这可是咱们老宋家的传家宝,虽不值什么,却也是身份的象征,也没见他戴过。”
宋琼宽慰他道:“许是忘了,改明儿问问宋瑶就知道,人家也不稀罕带走。”
李容:“倒也是。”
他们那日给了宋瑶银子,怕她伤心,想让她出去放松放松,然而宋瑶并未将他们的话放在心里,跟没事儿人一样,每天按时上下班,仿佛日子没什么变化。
李容害怕这孩子把事情藏在心里,把自己给憋坏了,毕竟之前宋瑶是如何将夫郎捧在心上,宋府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不可能没有情绪的,只是强压着罢了。
俗话说的话,忘记一段感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感情。
李容便托了媒人寻找京城适婚的男子,碰巧这日,宋瑶休沐在家,媒人带着一堆画像找上门来,喜笑颜开的。
李容便把宋瑶叫了过来,“你瞅瞅,有没有喜欢的,这些都是京中适婚男子,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好。”
宋瑶看着桌上铺开的画卷,哭笑不得,“爹爹,这是做什么?”
李容:“你挑挑,看上了哪个,爹爹便去给你提亲。”
宋瑶坐下,扫了一眼,笑了笑,“怎么忽然这么着急?”
李容叹了口气,“哪里是我着急,我这不是怕你闷在心里,长此以往,闷出了毛病。”
宋瑶无奈道:“爹爹,你可别瞎操心了,我真的没事,都强调过许多遍了。”顿了一下,“你瞧我好吃好喝,面色红润,哪里像为情所困的样子。”
李容瞧着她,的确也是面色红润,不似为情所困,最后确认道:“那你确定不会一蹶不振,从此断情绝爱,不再娶夫,叫我们老宋家绝后吧?”
宋瑶哭笑不得,“不会,爹爹你少看些话本。”
李容拍着桌上男子的画像,“既如此,那便来挑挑吧。”
宋瑶:“……”
自家爹爹大有一种你若不挑,便是在骗我的架势,在他逼迫的目光下,宋瑶不得不拿起画卷。
李容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是李家公子,年十五,性情温和,不曾识字,只读过男德,精通刺绣。”
“这个是米铺的赵公子,年十六,虽模样普通了些,但是从小跟着父亲学习打理家业,娶过来后还能一起帮你打理生意。”
“这个是当铺的周公子,年十四,年纪小,性子比较活泼,能跟你一起玩儿。”
……
宋瑶一一扫过画卷,听着李容的介绍,点点头,像是认真看了进去。
李容甚是欣慰,可过了一会儿,宋瑶依旧是这幅模样,眼神波澜不惊,不曾在任何男子画像停留,仿佛只是在完成任务。
李容想了想,瞬间明了,他那前女婿无论是模样还是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好,若是与他相比,可找不到夫郎了,于是便劝道:“阿瑶啊,男子无才便是德,若是像之前的那般,我们老宋家也养不熟啊。”
宋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李容指的是什么,哑然失笑,“爹爹,你放心,我没有这么想过。”
李容:“那你看了半天。”
宋瑶有些无奈,“我这不是没有看到合眼缘的。”
李容绷着脸,“你老实给我交代,是不是还忘不了他?”
宋瑶笑道:“若是养一只猫这么久也有感情,更何况是悉心照顾的人。”
看她这幅坦荡大方的模样,李容倒是放心了,他最怕的就是她矢口否认,表面风轻云淡,内心始终放不下。
宋瑶放下画卷,笑道:“爹爹,这些我都看过了,没有合眼缘的,你不要担心了,若是女儿碰到喜欢的,肯定会娶回家的。”
她的态度叫李容放下心来,也不再勉强她,又道:“前些日子,我听你母亲说,这么多年,京城的生意已经稳固,打算好好发展江南的生意,现在你也已经长大了,可愿意去江南发展?”
宋瑶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思索片刻,如今京城的生意确实已经形成一套体系,上次去扬州,那边的发展确实落后了些,市场潜力很大,左右她在京城也呆腻了,江南风景好,倒也是个不错的地方。
她道:“我与母亲商量商量。”
此事与宋琼商议过后,便定在三月初三前往扬州,碰巧赶上烟花三月下扬州-
丞相府。
陆润之回去后,休息了几日,皇帝的圣旨便下来了,破例提拔他为中书省中书令之职,掌诏敕、政令之立案起草。
破例提拔已是前所未有,更何况所提拔之人还是男子,男子为官,史无前例。
虽知陆润之与皇帝登基有功,但朝中官员多有不服,她们都是苦读十几载,经历过重重科考,在走到了如今的位置,他陆润之凭什么一跃成为正三品的中书令,独掌大权。
朝中官员虽不服,但不敢言。
恰逢三年一度的科举开始,皇帝为堵悠悠众口,便让陆润之与天下学子一同参加科考,若能通过殿试,便可任中书令之之职。
皇帝都这么退步了,众大臣无异议,若他陆润之能够凭借自己的本事通过殿试,也算他的本事,她们自然无话可说。
近些日子,陆润之便在为科考做准备。
收到宋瑶送回来的嫁妆跟财务时,他正在书房,青连前来禀告,他出门看到她送来的东西,有些恍惚,她把他所有物品全都送来了,甚至还给了他数不清的财务。
“她可有说什么?”他问道。
前来送东西的下人迟疑地回答:“没有。”
陆润之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随后,下人递上一摞册子,恭敬道:“陆大人,请您清点数量,看看可有少些什么,小的也好回去交差。”
陆润之挥了挥手,青连立刻上去接过册子。
他对下人道:“我收下了,你回去吧。”
“是。”下人说罢便告退。
“等等——”
陆润之叫住了她,“宋瑶……最近在做什么?”
下人犹豫了下,还是道:“少家主最近在
忙着生意上的事情。“只是除此之外,还在忙相亲,忙着收拾收拾去扬州,这话也不便说。
陆润之眼神一黯,挥了挥手,“我知道了。”
临走前,下人瞅了一眼陆润之的神色,都说是陆大人抛弃了少家主,可是看这状态着实不像。少家主按时上下班,每天在家吃啥啥香,面色红润,还有心情相亲,倒是陆大人瘦了不止一圈,眼神灰暗,倒像是话本里写得为伊消得人憔悴。
真是搞不懂这两人。
待宋府的下人走后,陆润之面对着众多的财物,沉默无言。
青连静静地陪在他身边,神色复杂,倒没想到宋瑶如此绝情,说断就断。这些日子,公子一日比一日沉默寡言,以前未曾出嫁前是性子冷清,如今倒是越发的冷漠,看着叫人不安。
半响,陆润之敛起了神色,“将这些东西收起来吧。”
说罢,他便往书房走去。
青连看这他格外孤寂的背影,脚步一顿,“公子……”
难道这两人就这么结束了吗?还有什么办法呢。
陆润之夜以继日的苦读,虽然那些书籍他已经倒背如流,但是他不敢让自己空闲下来,只要一空闲下来,他就忍不住想起宋瑶,想去找她。
不能去找她,否则前功尽弃。
她希望他成长,他便成长给她看-
科考的日子如约而至。
陆润之作为史上科举考场上唯一的男子,自然惹人注意,许多知道内幕的人纷纷猜测人家早已经是皇帝钦定的状元,来参加考试只是走个流程而已。
流言四起,众说纷纭,加上陆润之过于出众的样貌,成了年度科举考试中最为瞩目的话题。
新帝继位,这年的科考史无前例的严格,每个考场都查出许多五花八门想要舞弊的考生,一经查出,便取消科考资格,除此外,还查出了众多上上下下受贿的考官,堪称史上最为严格的科举考试。
经历了层层选拔,省试、殿试,三月放榜那天,陆润之的名字赫然列为榜首,他的殿试的试卷在阅卷考官间传阅,无一不惊叹,天纵奇才。
第一甲第一名:陆润之。
众大臣心服口服,不敢再轻视了这位丞相家的小公子,陆丞相一生为朝廷鞠躬尽瘁,她的儿子是继承了她的风采。
陆润之着红袍,簪花带帽,眉眼明亮,唇角压不住的笑意。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少年春风得意,心头的喜悦遏制不住,最先想到的便是分享给他人。
陆润之纵马来到宋府。
宋府门口的侍卫看到他来,纷纷下跪,“见过陆大人。”
在他问起宋瑶时,下人道:“回陆大人,少家主搬去江南了,今日清晨刚启程。”
第64章
此次下江南,与往日的心境大有不同。
上次是着急忙慌的赶路,这次的心情倒是轻松了许多,也不着急赶路,一路优哉游哉地吃喝玩乐,慢慢悠悠地赶向了扬州城。
途中经过洛阳的时候,在一家茶楼听闻,今年的新科状元是名男子,名唤陆润之,是皇帝钦点的殿试第一名,已任中书令之职。
茶客闲聊间提到,这位新科状元陆大人可不是一般的男子,是献帝在位时陆丞相唯一儿子,曾是前太女的未婚夫,却不慎嫁一介姓宋的商人,那商人平平无奇,骄奢淫逸,好逸恶劳,但是陆大人出淤泥而不染,坚守本心,后来投靠当今,抓住机会助当今圣上登基,颇得圣上赏识,才破例提拔他任中书令。
但是陆大人气节高傲,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主动参加科举考试,凭借自己的才能夺得殿试第一名,被当今圣上钦点为第一名。
据说阅过陆大人考卷的考官都称赞天纵奇才,陆大人是文曲星下凡,不输当朝女子。
关于陆大人的传奇经历,在天下传开来。
那传闻众平平无奇、好逸恶劳的商人宋某人深藏功与名。
宋瑶听到他高中状元时,内心有些感慨,有些遗憾,若是晚走一点,许是能看到他高中的场面了,也是十分不易。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悉心照料一枝玫瑰,虽然后面将玫瑰赠与他人,但总想亲眼瞧瞧玫瑰盛开的场景-
三月的扬州,杨柳抽出了枝芽,柔柔地垂下,垂落在湖面,荡漾了一池的春意,绿草如茵,春意料峭。
来接宋瑶的依旧是孙琴,她得知少家主要来扬州发展生意,开心得不行,早早地扫榻相迎。
听说少家主和少主君和离了,孙琴又在府中准备了三个美少年,府侍宋瑶。
这次与以往不同,保不齐少家主要在这里住个几年的。
宋瑶哭笑不得,“孙姨,不必如此,将他们带下去吧。”
孙琴有些犹豫,看向宋瑶的眼神已经有些古怪,哪有女人不需要男子服侍的,若以前因为家里有个身份尊贵的少主君也就罢了,现如今身边也每个人,却还推脱,莫不是……
同为女人,宋瑶哪里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是也没有解释,挥了挥手让人下去。
她暂时没有再养一个的想法,单纯是没有遇到合眼缘的,日后再说。
再次来了扬州,她相熟的好友也就只有桑卿彦一个,便邀了他去茶楼喝茶。
今日茶楼里的人不多,大堂里零零星星坐了几桌,说书先生今日未曾上班,倒是以为遮面的郎君帘后弹古琴。
这琴倒有几分韵味。
宋瑶早早地来了,听了一会儿琴声,听不懂,但觉得挺不错的。
桑卿彦姗姗来迟,依旧穿着骚气的红衣,不客气地在她对面坐下。
宋瑶笑着招呼,给他到了杯茶,“桑老板,一别几月,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桑卿彦喝了口茶,看了一眼她的神色。
宋瑶挑眉,“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桑卿彦问道:“你找我来做什么?”
宋瑶往后一挺,“我在扬州就认识你这一个朋友,自然是来找你叙旧,不然还能做什么?”
桑卿彦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还以为你被夫郎抛弃,来找我诉苦的。”
宋瑶无语,“你在说什么啊。”
桑卿彦:“难道不是吗?你那点破事儿都传的人尽皆知了,哦,不是,你在其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配角。”
宋瑶:“……”
桑老板,你的嘴巴真毒,会被打的知道吗?
桑卿彦倒是对她的事情很感兴趣,眼中带着一丝笑意,“你与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真如传闻中所说,你家夫郎平步青云,抛弃你这个糟糠之妻了?”
宋瑶叹了一口气,“你这么说,便是这样了。”
桑卿彦笃定,“那看来不是这样了。”
宋瑶看他。
桑卿彦嗤笑一声。
宋瑶觉得倒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桑卿彦也不是多言之刃,“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便分开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桑卿彦细细品着这几个字,半响,叹了一口气,莫名说了一句,“女之耽兮,犹可脱也。”
那日初见陆润之,桑卿彦同为男子,明显地感受到陆润之对他的敌意,以及他眼中对浓浓的占有欲,少年容貌倾城,眼神清冷,看向宋瑶时,那眼中的清冷却化为绕指柔,满眼都是宋瑶的影子。反观宋瑶,看向夫郎的眼神却带着温柔和宠溺,却依旧清明,随时可以脱身。
桑卿彦见过许多人,知道宋瑶这种人看起来温柔多情,实际上比谁都要无情,她可以作为朋友,作为合作伙伴,若作为伴侣,恐难走进她的心里。
桑卿彦不清楚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总觉得陆润之的日子大概不太好过。
听到他的话,宋瑶挑眉。
桑卿彦咂摸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又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我很佩服润之。”
宋瑶:他在说什么?
桑卿彦举起茶杯,“来,让我们祝贺你跟你夫郎!”
宋瑶:“……”
总觉得他跟正常人的思维不太一样。
宋瑶无奈举杯,跟他碰了一下。
桑卿彦又问道:“怎么又来了扬州,日后如何打算?”
宋瑶笑,“日后打算在江南混了,还请桑老板多多指教。”
桑卿彦勾唇,“看你的表现了。”
接着,宋瑶问了他江南市场的情况,桑卿彦一一解答,还帮她分析了宋氏布行的优势,有这么个合作伙伴就是好,不用自己费心再去调查。
琴声潺潺,引起了宋瑶的注意,便看向屏风后面。
桑卿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冷笑一声。
呵。
女人。
宋瑶收回视线,看向桑卿彦。
桑卿彦皮笑肉不笑,说道:“那琴师是县令家落魄的小公子,县令因贪污被判了死刑,她的子女被贬为奴籍,县令以前于茶楼的老板有恩,茶楼老板不忍见县令的小公子沦落风尘,便收留了他,让他在这茶楼弹琴,没想到还挺受欢迎的。”
宋瑶点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琴声中多有忧愁。”
桑卿彦撇撇嘴,“想来宋老板也是这位小公子的知音了,不如替他赎个身,留在身边,左右你身边也无人惯着你了。”
宋瑶嘴角一抽,“你在阴阳怪气什么?”
桑卿彦矢口否认,“我天生说话如此。”
宋瑶狐疑地睨了他一眼。
桑卿彦心虚,却面不改色。
半响,宋瑶又叹道:“你说得倒也有理,可惜人家卖艺不卖身呢。”
桑卿彦:…………
你还可惜上了。
第65章
既已决定在江南发展,短期内不会回到京城,宋瑶便命人重新收拾了府邸,左右生意上的事情也不着急,她便亲自指导工匠,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装修了一遍。
亭台楼阁,交相辉映,青砖铺地,长廊蜿蜒,她又命人在花园内种了一池的莲花,放了一些锦鲤在池塘里,等到夏季的时候,便可以看到满池莲花盛开的场景,还可以摘莲子吃,美哉美哉。
府邸重新装修完成后,下人纷纷惊叹,少家主不光是天生做生意的料子,在园林设计放慢也颇有天赋。
宋瑶看着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心情愉悦,便邀了桑卿彦府中一聚。
就连桑卿彦这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人,都惊讶于宋瑶的设计天赋,别具一格,令人耳目一新。
“怎么样?我自己设计的。”宋瑶漂亮的眉眼在阳光明媚的很耀眼,眼中净是洋洋得意,难得流露出一丝孩子气。
平日里,她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无论何时,面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意,待人处事仿佛戴了一层完美的面具,让人无可挑剔,一点都不像十六七岁的女子,这会儿倒是看着有些像了。
桑卿彦也不吝啬自己夸奖,“很好看。”
宋瑶眨了眨眼,“就这?”
想得到一大段彩虹屁,却只有三个字。
桑卿彦看她,面无表情,“怎么,还想叫我赋诗一首来夸你吗?”
宋瑶想了想,“可以啊,你会作诗吗?”
桑卿彦:“……不会。”
宋瑶哈哈大笑。
府邸完工,好友来聚,宋瑶心情大好,于是兴起,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请桑卿彦和孙姨尝尝自己的手艺。
自古女子远庖厨。
桑卿彦惊讶道:“你还会做菜。”
“略懂一些。”宋瑶谦逊道。
桑卿彦了然,想必是为了哄前夫郎开心,毕竟她可是会为了哄夫郎开心,大冬天去大运河边放烟花的人。
谁料她接下来道:“你们可是第一个吃到我做菜的人,下次吃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所以珍惜吧,朋友!”
桑卿彦惊讶,“你没有给润之做过吗?”
问完,他方才觉得这话不妥,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瑶顿了一下,笑道:“没有,他有些挑食。”
陆润之在她这里并不是什么禁忌话题。
若是相处再久一点,桑卿彦便会知道,她肯一掷千金哄美人开心,却很少自己亲力亲为做什么,既如此,也会给人造成一种十分深情的错觉。
话题就此揭过,回到宋瑶做的菜上面。
宋少家主的手艺十分难能可贵,只做了两道菜,一道是松鼠鳜鱼,一道是盐水鸭。
桑卿彦尝了一口,外皮酥脆,内里鲜嫩,火候掌握得刚刚好,酸甜适中,却不腻人,这道菜算是著名的淮扬菜,桑卿彦从小吃到大,宋瑶做出来的也是数一数二的。
孙琴夸赞道:“少家主好厨艺,老夫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鱼,您真是全能型天才。”
桑卿彦也道:“比得上满香楼的大厨。”
宋瑶扬起嘴角,得意洋洋,臭屁的模样叫人觉得她的大尾巴在屁股后面摇得欢快。
三人其乐融融地吃了顿饭,有宋瑶在,总不会冷场。
永昌布行作为当地布行最大的地头蛇,孙琴不是没想过和桑卿彦打好关系,日后方便行事,只是桑卿彦此人脾气火爆,性格古怪,极难相处,向来是就是论事,与人逢场作戏,很少有要好的私交。
孙琴也曾邀过几次桑卿彦,皆碰了一鼻子灰,道上传闻桑卿彦十分厌恶女人,想来是真的,后来孙琴识趣地没再去碰壁,两家保持着不温不火的合作关系。
直到少家主到来,仿佛一下子和桑老板成了好友,甚至还将人请到家中吃饭,真是惊到了孙琴。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少家主这是刻意接近桑老板,为日后的生意铺路呢,但是偏偏,少家主却能将这种事情做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真的像好友相聚,不带任何目的性。
也是,谁能不喜欢模样生得好看,脾气温和,见人三分笑,做事滴水不漏的少家主呢。
宋瑶来扬州一段时间了,先是吃喝玩乐,后又重新修缮府邸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生意上的事情一点也不着急。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孙琴也算摸清楚了自家少家主的脾性,不像去年那般催促她。
少家主这人啊,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她也要先把自己照顾舒坦了,再不疾不徐地开工,一出手就直击要害,果断利落,看似不疾不徐,运筹帷幄,实际上恐怕早就开始布局,想好了怎么做。
这样的人,内核强大,随性自然,生活中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却看似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孙琴混了大半辈子,看人很准,倒是第一次碰到少家主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足够的自信聪明,做不到如此。
少家主开窍的玩,确实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孙琴料得一点都没错,庆祝完府邸完工,第二天,宋瑶就把她叫过去,细细问了江南一代的情况,不知扬州,更包括苏杭一带的布行情况。
孙琴将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回答。
江南一代,自古以来就是纺织业中心,竞争激烈,许多本土老字号诸如永昌布行深入人心,且江南一带的百姓偏爱精致、素雅,与京城的华贵大气大不相同,这也就是为什么江南的市场潜力巨大,但是为什么外地的布行却很难分到站稳脚跟的原因。
宋氏布行因着模仿江南流向的布匹样式和质量有保证,才勉强分了一杯羹。
是以如果要开拓江南市场,难度不小,如果好做的话,孙琴在江南这么多年,也不至于毫无进展,生意一直不温不火。
随后,宋瑶跟着孙琴实地探查了当地几家较大的布行,看看当地布行的市场占有情况。
若
一家品牌在当地市场占有率超过百分之八十,那就可以放弃这个市场了,诸如现代时的可乐市场,除了xx和xx,几乎见不到其它品牌。
然而经过调查,宋瑶发现,没有任何一家布行在苏杭一带的市场占有率超过百分之三十,就连头部商号永昌布行,也只占了百分之二十六,也就是说对于江南布匹生意来说,客户需求高度碎片化,竞争激烈,同样也意味着市场潜力很大。
如今江南布匹市场较为混杂,首先要做的就是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市场细分,再结合宋氏布行的优势,利用一点营销手段,抢占领域内市场份额。
其次再结合苏杭的审美偏好,聘请当地富有经验的纺织工和绣娘,设计符合当地审美的新样式,进攻其它市场细分领域。
说起来简单,若真做起来是一个不小的工程,古代没有大数据库,一切都需要人力去各地实地调研,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才打探到。
在这个时刻,桑老板就发挥了极大用处,他从小就接触生意,在江南一代混了多年,对市场的情况再清楚不过。
是以,宋瑶又将人约出来喝茶,然而桑老板最近是大忙人,约了几次才将人约出来。
对此,桑老板颇有微词,十分嫌弃,“我说宋瑶,你求人办事,能不能有点诚意,这茶都喝腻了。”
宋瑶豪气道:“改日请桑老板吃大餐,随便点。”
桑卿彦对她自己做的那口菜念念不忘,“我要吃你做的。”
宋瑶应了,“没问题。”
桑卿彦满意地勾起嘴角,“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有什么想知道快问吧,我一会儿还有事呢。”
桑卿彦倒不担心宋瑶会抢了她的生意,他有他的考量。
一来,宋瑶十分聪明,就算他不告诉她,她也有办法知道;二来,宋瑶十分有做生意的头脑,他自愧不如,如果她来江南,宋氏布行早晚被她做起来,他也阻挡不了,而且在与宋瑶交谈的过程中,他也能了解宋瑶是怎么想的;最后,永昌布行在江南的地位已经根深蒂固,且与宋氏布行风格特点相差很大,二者赛道不同,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竞争对手。
因此,对宋瑶,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这个过程中,桑卿彦学到了两个新颖的词汇,一个叫做市场细分,一个叫做营销,获益匪浅,他就说,跟着宋老板能学到真东西。
也不知道她的脑袋瓜子里怎么能想出这么多东西。
两人相谈甚欢,合作愉快。
回去以后,宋瑶熬了几天,将自己从桑卿彦那里了解到的情况,结合手下的人去各地调研的情况,做了细细的分析,经过打磨,最后形成了一份市场拓展方案。
孙琴本以为少家主做什么事都不需要那么努力跟费力,简单动动脑子就可以,谁料少家主也可以为了一件事连熬了几天,废寝忘食,专心致志,再次令孙琴惊讶了。
孙琴心疼少家主身边无人照顾,而且女子正血气方刚的时候,需要放松放松,于是又把之前的三个美少年召了回来,默默安排在了宋瑶房内照顾。
之前是她思虑不全,直接将人领到了少家主面前,少家主年纪轻,脸皮薄,才不好意思接受,这下她悄无声息地直接安排在少家主房中,这样总可以了吧。
孙琴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宋瑶的方案终于定稿,松了一口气,择日给手下的人开个会,宣贯一下。
忙完以后,宋瑶回到房间,看到房间内穿着清凉的三个熟悉的少年,他们一个端着洗脸水,一个捧着毛巾,一个捧着寝衣,时不时偷瞄着她,面色娇羞。
宋瑶扶了扶额,她到底给了孙琴什么样的错觉,让她觉得她却男人,还一次安排了三个。
宋瑶坐下,目光扫过这三个少年,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名唤云岫。”
“奴名唤枕石。”
“奴名唤兰舟。”
三个少年一一回答。
名字倒是雅致。
虽是阳春三月,过堂风依旧有些冷,三位少年只穿了一层纱,风一吹,轻纱下的风光隐隐可见,单薄的身体忍不住瑟缩。
宋瑶挥了挥手,“日后你们便在房中伺候我的起居,老实本分一点,去把衣服穿好。”
若是再推辞,指不定孙姨后面还要给她塞人,索性收了,安排在身边当个小侍。
“是,多谢少家主。”
三名少年纷纷目露惊喜,若少家主再不肯收他们,他们就要被孙管家赶出府了,比起流落风尘,显然伺候在少家主身边好百倍,少家主长得好看,脾气温和,从不与人发脾气,后院也干净,不会有人为难他们。
于是云岫、枕石、兰舟三位少年便在宋瑶房中留下了,三个少年也都是老实本分的,没有惹出什么幺蛾子。
对此,孙琴感到非常满意,她就说少家主是个闷骚的。
宋瑶的方案敲定以后,挑了个日子,将手底下工厂和各大店铺的负责人召集过来,用简单易懂的语言给她们讲解了一番。
底下的人都是生意上的老油条了,本来对自己的年纪轻轻的上司多有不服,却在听完宋瑶思路清晰扼要的方案后,转变了观念,这个少家主好像有点东西。
简单来说,把江南的市场领域细分,稍稍使用营销手段,打出宋氏布行的差异化优势。
与永昌布行不同,宋瑶对宋氏布行的定义依旧与在京城时保持一致,是达官贵族、巨贾乡绅所用的高档面料,同时设三进铺面。
一进:标布棉麻,市民使用
二进:素绸杭罗,乡绅使用
三进:云锦缂丝,贵族专用
针对不同的层次,根据宋氏布行的特点,有不同的营销策略。
宋瑶要求下属按照方案执行,同时设立了丰厚的奖金,多劳多得,一时间,手下的人士气高涨。
宋氏布行的拓展工作如火如荼的进行,宋瑶经常去各大商铺实地指导,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也效果显著,成绩斐然,令底下的人心服口服。
短短时间,宋氏布行忽然在业内名声大噪,宋瑶年纪轻轻,一跃成为业内新秀,各路商人纷纷攀了上来,想要结交。
比起宋瑶在布行混得如鱼得水,盐商的日子便没有那么好过了。
朝廷颁布了新的律令,要将盐业纳入官营,引起轩然大波,盐商纷纷叫苦不迭,若是纳入官营,她们哪里还有如今的权利和地位,就变成了给官员打工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且盐商一向猖狂惯了,不知暗地里给官员送了多少银子,如此让这些银子落入贪官污吏的口袋中,倒不如缴入国库,其他行业的商人倒是乐见其成。
宋瑶得知此事,心里了然,小陆大人还是采纳了她的建议-
桑卿彦好奇宋瑶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做得风生水起,便邀了她茶楼一叙。
宋瑶喝水不忘挖井人,欣然应允。
她习惯性地来到了他们经常见面的茶楼,比起以往的热闹,此时的茶楼分外冷清,门口贴着茶楼转让的告示,店内的小二在柜台前百无聊赖地玩着抹布,说书先生早就不在了,唯有屏风后面的袅袅琴音,带着意思丝丝哀愁和幽怨。
偌大的茶楼,短短时日,竟如此空荡。
宋瑶揭下茶楼转让的告示,走进茶楼,问店小二,“你们茶楼为何要转让?”
小二姐叹道:“老板的夫郎病逝,唯一的女儿在京城犯了事,老板不得不变卖茶楼,上京救女儿。”
宋瑶眼珠子转了一下,手指敲了敲桌面,“去将你们老板叫过来。”
小二姐眼前一亮,“欸,宋老板,我这就去。”
茶楼的老板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佝偻着脊背,眼神灰暗,鬓角生了白发,仿佛短短时间,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宋瑶递出告示,“老板可是要转让茶楼?”
在与茶楼交谈的过程中,宋瑶发现老板可能真的是急用钱,以茶楼的地段和名气,开出的价格真是白菜价了。
宋瑶本身喜欢这家茶楼,也来习惯了,价格合适,于是爽快地花五千两白银买了下来,当日成交,拿到了地契。
茶楼的老板千恩万谢,差点给宋瑶跪下了,“感谢宋老板大恩,最后,老夫还有一个请求。”
宋瑶:“钱老板请讲。”
不知什么时候起,屏风后面的琴音停了。
钱老板去屏风后面,将那弹琴的少年带了出来。
那少年抱着古琴,素纱遮面,只留一双清丽的眼睛在外,眉宇间弥散着淡淡的忧愁,身形清瘦如修竹,腰肢极软,走起路来,身段极好,脚步像踏在云上。
钱老板将人带到宋瑶面前,拱手作揖,她身后的少年也跟着微微附身,“宋老板,这是我恩人家的公子,名唤沈竹,如今我要前往京城,自身难保,实在无法带着他,恳请您将他留在茶楼,稍加照拂,给他一口饭吃,莫让他流落风尘。他的琴弹得极好,客人们十分喜欢。”
宋瑶的视线落在沈竹身上。
钱老板将沈竹拉到前面来。
沈竹看了一眼宋瑶,抱着古琴,微微俯身,声线清澈,有些软,“见过宋老板。”
他方才的眼神很平静,既没有乞求,也没有担忧,仿佛已经习惯了,无被怎么样安排,怎么样的结果他都接受,倒是带着一丝认命。
宋瑶问他,“我按月付你工钱,你是否愿意继续留在茶楼弹琴?”
沈竹低眉顺眼,回答:“奴愿意,多谢宋老板。”
等宋瑶安排好一切,才想起来与桑卿彦的邀约,忙赶过去。
这下糟了,免不得被桑老板一顿阴阳怪气。
第66章
青连近来有些担心陆润之。
自那日从宋府回来,得知宋瑶去了江南,归期未定,青连本以为他们大人会伤心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他跟没事人一样,晚上正常吃饭睡觉,第二天一早着了朝服去上朝,晚上很晚才从官署回来。
新官上任,且大人是男子,自然是有许多事要忙,只是日日如此,从早上五更天,忙到晚上卯时才从官署出来,正常人哪里吃得消。
眼瞧着大人一日比一日消瘦,深紫色的官服日渐宽松,整个人愈发地沉默寡言,青连无比担心,却也不知如何劝导,有次他刚在大人面前提起宋瑶的名字,就被他冷漠的眼神吓得闭了嘴。
若是真的放下了,怎么会连提都不让提?
青连不知道大人怎么想的,只觉得现在大人与以前越来越不像了。
有次过了卯时,青连去官署接他,等了许久,他们大人才从官署出来,着深色紫袍,身后两个大臣小心翼翼地跟着,大人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如同淬了寒冰。
那两个大臣不断地赔不是,直到点头哈腰地将大人送到马车上。
当时,青连被他身上的气势吓到,隐隐觉得陆丞相当时也没有公子骇人。
大人颇得圣上赏识,也很努力,越来越越像话本里描述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权臣,朝中再也没有敢看轻他的官员。
只是青连却觉得,大人越来越孤寂,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竟无一人可以说话的。
有次休沐,大人淋了些雨,第二日发了高烧,不得不告假。
圣上得知后,派了太医前来诊治。
太医说:“陆大人忧思过虑,积劳成疾。”
圣上以为大人忧国忧民,大为感动,赏赐了许多珍贵药材,要大人好好将养身体。
但是青连知道,大人并不是为朝政优思,他经常在办公之余,摩挲着腕部的手镯发呆。
如今大人做了官,还是圣上身边的红人,真贵宝物接二连三的赏赐到府中,他腕上的手镯与圣上赏赐的物品相比,无法相提并论,但是大人却日日戴着那手镯。
青连识得,那手镯是宋家家主给大人的,大人没有还回去。
大人发烧了,吃了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嘴唇微动,不知道在呢喃什么。
青连凑近一听,他说的是,“宋瑶……”
青连不懂,既如此放不下,为何不去找她呢-
朝廷规定,各州府大臣每年需要回京述职两次,一次定于六月,成为年中述职,一次定于腊月,称作年终述职,便于管理。
据说是中书令陆大人的建议,各州府大臣十分不解,只觉压力巨大,这半年述职一次,分明没有给她们任何喘息的时间,只得埋头苦干,若没有任何政绩,怕是要被圣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痛骂。
这陆大人倒是会折腾人啊。
这不,又到了年中述职的时候,扬州城的郑大人舟车劳顿,终于赶到了京城,相比对其它州府官员愁眉苦脸,她倒是笑呵呵的。
没办法,政绩好,有的汇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果不其然,郑大人因为治理有方,州府经济状况较好,百姓安居乐业,获得了圣上的表扬,并成为了各大州府的楷模,取得了年中之星。
而其它州府则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郑大人独处风头,表面谦逊低调,心里乐开了花。
述职结束后,她捧着圣上赏赐的黄色锦旗,准备回驿站休息,却不料迎头碰到了一位传话的官差。
那官差道:“郑大人且慢,我们陆大人请您一叙。”
陆大人?
中书令陆大人,他找她干嘛?
郑大人在心里琢磨着,回想起方才她述职的时候,这位陆大人端坐在圣上左侧,容色倾城,却不敢叫人多看一眼。她清楚地记得这位陆大人在她述职的时候,只问了一个问题。
“哪个行业短短时间推动了扬州城的繁盛?”
她当时毕恭毕敬地回答:“布行兴起。”
彼时,她身上穿的里衣,就是出自宋氏布行,不得不说,挺舒服的嘞。
郑大人复盘了一下自己回答的内容和神态,确保没有任何纰漏,才松了口气。
也不知堂堂中书令找自己这么一个小小地方官是什么事儿?她可听说如今宰相之位空缺,这位陆大人可是最有竞争力的人选,可不能把人得罪了。
郑大人一路上把陆大人可能问她的问题全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才安心了许多,等见到到了陆大人,还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陆大人从众多公文中抬起头,命人给她上了茶,还请她坐下。
郑大人诚惶诚恐,“不知陆大人唤臣来是有何要事?”
“只是想仔细听一听郑大人如何短短时间恢复扬州城的繁荣,以便总结经验,普及到其它州府。”陆大人如是道。
郑大人为官多年,也是老油条了,将此时陆大人问的问题和述职时的问题联系到一起,这么一拉通,陆大人不就是想听听她们扬州城的布行是如何发展的吗?
送分题。
郑大人将提前准备好的答案倒背如流,主要歌颂了永昌布行和宋氏布行先富,带动其它布行后富,进而带动了扬州城的经济发展。
陆大人听着,似乎非常感兴趣,连手里的公文都放下了,等她说罢,他又接着问道:“那宋氏布行具体是如何做的?”
陆大人,这个问题出的可就有些偏了,她一介文官,如何懂得做生意上的事情。
不过好在郑大人是个什么事都要准备万全的性子,述职前把一切大大小小的问题准备了厚厚一沓,扬州城大大小小的事儿,哪怕是城西的早茶铺为何倒闭她都一清二楚,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倒也不难。
于是郑大人又歌颂了一番宋氏布行的智慧,两个问题回答完,郑大人口干舌燥,自认为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只是陆大人听完,怎么神色不太对劲呢?
最后,陆大人摆摆手,“多谢郑大人解惑,郑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快快回去休息吧。”
郑大人:“应该的,陆大人,臣告退。”
走到门口时,郑大人悄悄回头瞥了一眼,她怎么觉着,陆大人似乎有些……落寞?
大概是高处不胜寒吧。
更何况他还是一介男子。
算了,她一个吃米的,操心人家吃燕窝的干嘛,回去继续干,还有半年后的年终述职呢。
郑大人本想将此时抛之脑后,脑袋又灵光一闪,敏感地察觉到陆大人恐怕与宋氏布行有什么联系,下去得好好查查,以免日后便被问到。
第67章
郑大人回去立刻命人打听陆大人和宋氏布行的关系,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可把她吓了一大跳,那宋氏布行年轻有为的少当家宋瑶正是陆大人的前妻!
这事儿京
城的人都知道,也就郑大人从扬州远道而来,孤陋寡闻。
郑大人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唏嘘过后,慢慢咂摸了一会儿。
这事儿不对劲啊。
不是说陆大人平步青云后,主动抛弃妻主,她瞧着方才陆大人那神色不大像啊,虽说陆大人喜怒不形于色,掩藏得很好,但是郑大人还是从他细小甚微的表情和动作中品出了一抹不寻常。
郑大人有一颗上进的心,打定注意回去以后多多关注宋瑶,免得日后回京述职,被陆大人旁敲侧击。
回到扬州城后,郑大人先差人去打听了宋瑶的近况。
据来汇报的下属说,宋氏布行在宋瑶的带领下,在一众江南纺织业中杀出重围,成为业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其商业头脑无人能及,令人叹服,且品性高洁,极讲义气,待人温和,许多人都想结交。
郑大人斥道:“净说些废话,说点她的私生活上的事。”
私生活?
下属看向郑大人的眼神有些古怪,但还是汇报道:“宋老板唯有房中三位小侍。”
郑大人又问道:“那蓝颜知己有没有?”
下属道:“永昌布行桑老板算是,此外,宋老板似乎极为喜爱茶楼沈公子的琴。”
郑大人有些担忧,“五个……这是不是有点多啊。”
下属:“……”
大人,您忘了您后院六位侍君了吗?
郑大人睨了一眼,看到下属如同便秘的表情,“你什么表情啊,有话直说。”
下属:“属下无话可说。”
郑大人:“说!”
下属犹豫,“大人,据属下观察,宋老板喜欢的是男子。”
郑大人:“……滚出去。”
下属:“是。”
郑大人不光十分有上进心,还是个行动派,择日便送了拜帖与宋瑶。
接到郑大人的拜帖,宋瑶面露疑惑,堂堂州刺史掌管扬州城,找她一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做什么?她只是一介平平无奇遵纪守法按时纳税的富商罢了。
州刺史邀约,算是给了极大的脸面,宋瑶揣着拜帖赴约,好巧不巧,郑大人选的地方正是她所经营的茶楼。
宋瑶早于约定时刻一刻来到茶楼,谁料郑大人比她还先到。
“宋老板,这里。”郑大人在桌子前招呼道。
宋瑶便看到一位笑得乐呵,微微富态,面若观音的女子,笑着朝她招手,想必就是郑大人。
郑大人着了便衣,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脸,笑容和善,叫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
宋瑶躬身作揖,“草民见过郑大人。”
在宋瑶打量郑大人的时候,郑大人也在观察她,难怪能让陆大人念念不忘,但若相貌来说,也只能她能与陆大人相配了。
郑大人笑道:“宋老板不必多礼,今天我着便衣,便不是什么郑大人,早已听闻宋老板大名,故来结交。”
人家当官说的是客套话,哪里能当真,宋瑶同样也客气道:“郑大人抬举草民了。”
郑大人:“来来来,宋老板,坐。”
宋瑶:“多谢郑大人。”
两人一番客套寒暄。
郑大人才切入正题,“听闻这家茶楼也是宋老板旗下的产业?”
宋瑶边思索着郑大人的意图,边回答道:“前茶楼老板家里遇到了些难处,继续用银子,我倒是挺喜欢这茶楼,便买了下来,还是按照以往的风格经营。”
“宋老板心善。”郑大人夸了一句,顿了下,道:“比起以前说书的,如今喝茶听琴倒是添了几分雅兴,这曲高山流水弹得不错。”
宋瑶不知她意图何在,不轻易接话,只附和道:“的确如此。”
若是其她人听到自己这番话,必定会认为她对那个琴师有兴趣,再将琴师叫过来,宋瑶不知是不懂还是不接她的话茬,竟没了下文。
莫不是在保护着琴师?
郑大人接着问道:“那弹琴的是你的人?”
她这话问的含糊,有多重含义。
宋瑶笑了笑,道:“是我雇的人罢了。”
郑大人:“可把他叫过来?”
宋瑶笑道:“他性子比较冷,若是不过来,大人莫怪。”
郑大人哈哈一笑,“我岂是如此小气之人。”
宋瑶便差了小二去叫沈竹过来。
沈竹以为宋瑶叫他有什么事,便放下古琴,随小二去见宋瑶,却看到她对面坐了个人,衣着华贵。
沈竹心中了然,这一日终究是到来了。
“宋老板。”沈竹低声道。
宋瑶给沈竹介绍,“沈竹,这位是郑大人。”
沈竹依顺道:“见过郑大人。”
郑大人点了点头,“为何戴着面纱?”
沈竹未答。
宋瑶看了他一眼,接话道:“听琴就好,何必在意相貌。”
沈竹看了她一眼。
郑大人喝了口茶,“把面纱摘下我看看。”
宋瑶的目光落在郑大人身上,碰巧视线在空中与她相碰,便笑了笑,对沈竹道:“把面纱摘下吧。”
“是。”沈竹抬手摘下了面纱,露出了面纱下面清丽的小脸,那张脸上未施粉黛,五官算不上绝色,却很耐看,带着一丝独属于江南的文隽秀雅,眉眼沉静,如江南雾色烟雨般安静。
郑大人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宋瑶见状,挥了挥手,示意沈竹下去。
表面上看,会以为郑大人对沈竹感兴趣,但是宋瑶却觉得郑大人从始至终都在试探她对沈竹的态度。
堂堂州刺史为什么会在意她对一个琴师的态度?
郑大人又道:“宋老板年轻有为,相貌堂堂,不知是否婚配,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确实是受人所托,做媒来了。”
宋瑶观察着她脸上的神色,判断出着也是她的说辞,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同样也打马虎眼道:“郑大人真是抬举草民了,实不相瞒,草民刚结束一段婚姻,需要缓一缓。”
郑大人抓住了她言语中的字眼,脱口而出道:“这么说,你还是忘不了你的前夫郎了?”
她的神色比方才稍显激动。
宋瑶眸光闪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郑大人似乎很关心草民的姻缘?”
郑大人不愧是为官多年,听她这么问,没有丝毫心虚,哈哈笑道:“这不是替人做媒,了解一下哈哈哈哈……既然宋老板无意,那便作罢。”
宋瑶已然判断出她说做媒实际上是个幌子,叫她来,不问布行的事,而是抓住她的感情,堂堂州刺史大人,这么闲的吗?
瞧她眼底下的青黑,倒也不像。
如此说来,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人指使来打探情况,二是自己主动来找她打听。情况多半是后者。
既然郑大人想要话题翻篇,宋瑶识趣地没有抓住不放,给她倒了杯茶,状似无意地问道:“大人近来可是政务操劳,看着甚是疲惫,可有什么烦心事?”
郑大人作为州刺史,所结交之人都是官员,官场复杂,为人处事皆要小心谨慎,不能给人留下任何话柄,是以平日里也没个什么可以说话的人,眼下宋瑶是个商人,料她出去也不敢乱说,于是叹了一口气道:“为官的,哪里能没有烦心事。”
宋瑶接着话道:“大人若是烦闷,可与草民说说,草民虽不懂政事,但是可以做一个聆听者。”
这话简直说到了郑大人心坎里。郑大人不吐不快,“如今圣上要求地方官每半年回京述职,一年两次,舟
车劳顿不说,关键是一年两次,哪里有那么多的政绩可以向上汇报的。”
宋瑶心道,一年两次也还行吧,只不过是不能摸鱼了而已。
虽心里这么想,但是宋瑶嘴上可不能这么说,只道:“大人辛苦,一定顶了很大的压力吧。”
郑大人喝了口茶,愤愤道:“那可不,你是不知,前些日子述职时面对众多朝中大臣,完了还要问你问题,跟审犯人似的。”
宋瑶差点笑出声。
郑大人叹息,“再过几个月又要回京,我哪里还有什么政绩可说的。”
郑大人这属实是谦虚了,扬州城算是当今第三大城市,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若连扬州城都没有业绩,其它地方都苦不堪言了。
她倒到苦水,宋瑶听听便好,听完以后,方知眼下让郑大人头疼的是政绩,能在百忙之中抽空亲自来大厅她那点破事,想必是被人问到了。
至于是何人,宋瑶一猜便知,也知郑大人今日来意,只当做不知。
茶过三巡,郑大人觉得差不多,拍了拍宋瑶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宋啊,咱们扬州城的经济就靠你了,你可不要辜负我的众望啊。”
说着,郑大人起身就要离去,完了才想起正事似的,嘱咐了句,“宋老板日后若是有中意的人,我愿意为牵线做媒人。”
宋瑶:郑大人,你怎么跟喝了假酒似的。
将郑大人送走后,刚好沈竹也结束了自己的工作,宋瑶便差人将他叫到了雅间,钱老板大有将人托付给了她的意思,有些事情还是得问清楚。
沈竹过来时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模样,“宋老板,您叫我。”
宋瑶比了比对面的位置,“坐。”
沈竹乖巧地坐在她对面。
他仿佛永远都是这样逆来顺受的模样,任由人安排,没有任何意见和怨言,像一具傀儡,哪怕今日郑大人将他要了去,可能他也没什么要说的。
宋瑶没想好日后怎么安排他,总要先问问他的想法,于是便直说了,“你日后如何打算?”
沈竹低垂着眼,听到她这么问,身体颤了一下,“听宋老板的安排。”
为什么这么问?
是嫌他没用,要把他送走了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问他呢。
宋瑶问道:“你如今多大了。”
沈竹:“奴十五岁了。”
才十五岁。
宋瑶温声道:“那你日后想做什么?”
听他这么问,沈竹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做什么……”
第一次有人这么问他,给他问懵了。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以前在家中,他作为庶子,日后随便被家里人嫁出去就是他的命运,后来家道中落,他有幸被钱老板收留,在茶楼里弹琴,后来钱老板也走了,又换了宋老板。
沈竹知道,在茶楼里的结局,无外乎就是被哪个达官贵族乡绅看上,买回去做外室。
他一向对自己的命运很清楚。
宋瑶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你的卖身契,现在我将它归还于你,以后你就自由了。”
沈竹猛地抬头,睁大眼睛。
这是宋瑶第一次看清楚他的眼睛,清澈透亮,毫无杂质,也没有任何光泽。
沈竹颤抖着声音,“宋老板,是想将我赶出去吗?”
宋瑶无奈道:“我只是将你的卖身契归还与你,何时说要赶你走了。”
沈竹垂下眼睛,接过卖身契,抿了抿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瑶意识到,跟从来没想过要做什么,一向都是接受别人安排的人来说这些,是没有用的,最好的就是给他选择,于是宋瑶道:“我不会赶你走,只是想问问你日后想做什么,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你现在也自由了。”
沈竹虽然依旧很迷茫,但是在拿到卖身契的时候,却是浑身一轻,忽然觉得脖颈处的枷锁消失了。
以后,他就自由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锻炼到可以没有任何情绪了,现在却鼻子酸酸的。
宋瑶缓缓道:“你可以继续待在茶楼,只要我在一天,便没有人赶你走,日后若遇到了中意的女子,我便为你做主,将你风风光光嫁了。或者你想离开茶楼,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尽我所能帮助你。”
听罢,沈竹未言,良久他忽然起身,跪地,朝宋瑶盈盈一拜,“感谢宋姐姐大恩大德,沈竹无以为报,愿意留在茶楼,尽绵薄之力。”
宋瑶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快快请起,不用行这么大礼。”
她将沈竹扶起来,看到他眼中聚起了一点亮光。
“宋姐姐,我留在这里没关系吗?”沈竹问。
宋瑶看向他,“什么意思?”
沈竹问:“会不会引起你家中夫郎误会?”
宋瑶:“我家中无夫郎。”
沈竹就这样被安排在了茶楼中,茶楼里的人默认他是宋老板的人,也无人招惹-
宋瑶致力于开拓江南市场,短短两年时间,宋氏布行已经成为江南苏杭一带规模最大、知名度最高的布行之一,其凭借样式创新独特、品质够硬,覆盖人群广泛而闻名。
后宋瑶又与苏杭最大的绣坊合作,推出了限量款新品,几乎是一抢而空。
宋瑶一跃成为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腰缠万贯,手底下的人对她心服口服。
不识得宋老板的人以为她是个满身珠光宝气的中年富商,认识了发现,宋老板年纪轻轻,相貌极好,面若桃花,逢人三分笑,待人温和,风度翩翩,不知道迷走了多少少年的心。
得知宋瑶府中尚无正君,府邸的门槛都要被各路媒人踏破了,宋老板倒是不排除,只是这么久,愣是没有一个人入得了宋老板的眼。
传闻,宋老板风流多情,府中三名小侍,茶楼里一名蓝颜知己,同时经常与永昌布行的宋老板成双入队,正君之位却是空着。
对此,府邸的孙管家说:“我们少家主眼高于顶。”
倒是郑大人,见到宋瑶的正君之位始终空缺,乐见其成。
宋瑶在江南这一住,便是两年,倒也习惯了江南的水土气候,待得倒也舒心自在。
元朔四年,天下形势已经稳固。
新帝继位后,勤政爱民,选贤任能,减赋税、设官营,充国库。
后吏治清明,农业连年丰收,粮仓充实,京城、洛阳、扬州等地商贾云集,社会经济空前繁荣。
最令世人称叹的是,皇帝任人唯贤,不拘一格降人才,当今丞相大人陆润之陆大人,就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男子为官,本不被看好,而陆大人却向天下交出了一份令人折服的答卷。
陆大人身居高位,为官清廉,始终主张“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劝谏新帝施行仁政,尽心于天下,献纳忠谠,安国利民。
皇帝曾赞:“玉淬逾洁,松寒更青,吾有丞相,可安睡矣。”
传闻,陆大人早年坎坷,曾嫁与商人之女,饱受折磨,但是其风骨铮铮,未曾放弃自己的抱负,始终坚持自我,当今圣上慧眼识珠,不忍明珠蒙臣,不计身份,破格提拔,才成就了如今的陆丞相。
天下关于明君贤臣的传闻有诸多版本,但在任何一个版本里,陆丞相都是天下臣子的楷模。
茶楼里,说书先生慷慨激昂地歌颂着当今皇上仁爱天下,述说着当今丞相的传奇经历。
底下的人思想却往别处去了。
“传说这位丞相大人容貌倾城,不知道有没有嫁人啊?”
“嫁什么人,人家都是丞相了,肯定是入赘啊。”
“你们见识短浅了,如今丞相位高权重,皇帝会让他嫁给别的女人,为别的女人生孩子吗?”
“你是说当今圣上和丞相……”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
二楼雅间里,宋瑶席地而坐,端着茶杯,偷得浮生半日闲。
经过几年的洗礼,她身上的气质更为沉稳,眉眼愈发地温柔坚定,沈竹坐在她对面,看她看得有些痴了。
宋瑶一抬眼,沈竹立刻低头,脸色微红,喝了一口茶,掩饰尴尬,却被呛着了。
宋瑶笑,“怎么喝水还呛着,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沈竹擦了擦嘴,随口诌了一个理由,“我在想说书先生口中的陆大人怎么那么厉害,是怎么做到的,简直是我不敢想的,我面对那些大官时,腿都吓软了。”
沈竹的性子,这两年养的比之前活泼许多,只是到了
嫁人的年纪,媒人上门,他却总是兴致缺缺。
一来二去,宋瑶也就由着他去了。
听他这孩子气的话,宋瑶笑道:“你想都没想过,自然是不知道怎么做到的。”
沈竹:“你在说我胸无大志吗?”
宋瑶摇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你过得开心就好。”
沈竹想了想,笑道:“也是,我现在挺快乐的,说不定陆大人都没有我开心。”
宋瑶笑了笑,底下的说书先生已说到尾声,她提醒道:“到你了,还不下去吗?”
沈竹摆摆手,“叫我的小徒弟去。”她毫不容易从外地回来,他想跟她多呆一会儿。
一年多前,他捡了个小徒弟,在琴上颇有天赋,他不想弹的时候,就让小徒弟去。
没过多时,楼下便响起潺潺琴音,如松风涧响,游丝袅空,空山寂寂。
有些耳熟,却比记忆中的琴技更加高超,更加孤寂,寒冷。
宋瑶透过窗台,看向底下的琴师,却只看到一白色衣角,便笑道:“你这徒弟教得不错。”
收回视线的时候,宋瑶又看到州刺史郑大人走进茶楼,她立刻收回视线,合上窗户,省得郑大人看到了她,又拉着她吐苦水。
沈竹这时已起身,理了理衣服,对宋瑶道:“弹琴的可不是我的小徒弟,多半是哪位客人,我去看看是何路大神,琴艺如此高超,我好去讨教讨教。”
天下民风日渐开放,茶楼里经常有忽然起了雅兴的客人,想要上台弹奏一曲,这样的事情常有发生,倒也见怪不怪。
只是沈竹一向以琴技为荣,有点傲气在身上,能让他称赞的不多,此时楼下的算一个。
宋瑶道:“若是见到了,可邀她上来一叙。”
沈竹应道:“好嘞。”
第68章
沈竹匆匆下去以后,那人恰好结束一曲。
底下围了一圈人,全都在起哄让再来一曲,打赏的银子砸落在屏风前面。
“再来一曲!”
“再来一曲!”
郑大人匆匆赶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吓得魂儿都快丢了,若是底下的人知道这弹琴的是什么身份,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啊。
那抚琴的人不为所动,起身后,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只见那人着一袭白衣,袍袖宽大,袖口与襟边似用银线细细织就了云纹,素纱遮面,只留了一双如寒潭般的眼眸在外面,眼眸沉静,如古潭深不见底,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贵气便将他其他人区隔开来,只一眼便让人知道他绝非出自平民百姓家,那周身的气质是金钱和权势养出来的,令人望而却步。
周围的茶客声音渐渐小了,她们知道此人非富即贵,稍稍起哄一下还好,断不能做出太过分的事情。
郑大人忙笑着迎上去,“陆大人”三个字刚到嘴边,就被他淡淡一瞥吓了回去,拐了弯,恭敬道:“陆公子,您怎么来这里了?倒是叫我好找。”
谁懂啊。
丞相大人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上面竟一个字没有泄露出来。
直到丞相大人来到扬州,她方才得知消息,这万万不能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怠慢了啊,万一丞相大人在扬州出了什么事,她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赔不起啊。
郑大人毫无准备,内心诚惶诚恐。
偏偏陆大人一来扬州就来了这茶楼,这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郑大人心中叫苦不迭,心里正九曲八弯,恰巧看到沈竹笑意盈盈地下来,内心顿感不妙,她这几年跟宋瑶时常一起谈心,自然知道沈竹是宋瑶身边的人,且跟了宋瑶几年。
陆大人到底知不知道这家茶楼是宋瑶开的啊?到底知不知道沈竹是宋瑶身边的人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位公子,请留步。”沈竹叫住了陆润之。
郑大人:!!!
陆润之停下脚步,淡淡的视线落在沈竹身上。
那淡淡的视线极具压迫性,轻轻一瞥,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审视,但那双眼睛又十分漂亮,沈竹觉得宋瑶的眼睛像桃花一样,已经十分好看,但是眼前的人确实要比宋瑶还要好看一些。
只是沈竹觉得,他眼底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喜,等他想要仔细看时,却已然消失不见,仿佛是他的错觉,应该是错觉吧,他们素昧平生,怎么会对他不喜。
沈竹觉得自己多想了,面上挂了笑,“这位公子,方才听到你抚琴,似乎在琴艺方面造诣极高,想向您讨教一下,希望公子不要见怪。”
眼前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眼睛亮晶晶的,穿着青衣,朝气蓬勃,像是夏天刚抽条的柳芽。
郑大人听他这么说,吓得魂儿都快飞了,这可不能讨教,这可不能讨教,她正欲替陆大人回绝,却被打断。
“你叫什么名字?”陆润之淡淡地问。
“瞧我这记性,忘了说自己的名字了。”沈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语气懊悔,有些俏皮,“我叫沈竹,是这家茶楼的常驻琴师,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陆润之收回视线,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在这家茶楼里很多年了吗?”
沈竹也没在意他有些傲慢的态度,依旧笑着回答:“对,已经五年了,这里就跟我的家一样。”
家。
陆润之敛了眸,收回视线,“今日不便。”
郑大人松了一口气。
“那好吧。”沈竹眼中闪过一抹失落,却依旧笑着问:“我公子何时有空,家住哪里,我改日登门拜访,今日确实唐突了些。”
郑大人立刻见缝插针,道:“沈公子,我们公子多有不便,改日再说吧。”
沈竹看向郑大人,随即了然,能让郑大人如此恭敬,这位公子多半是哪个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吧,“郑大人,好久不见啊,别来无恙,刚好宋姐姐回来了,要不要一起上去喝个茶?”
他语气熟稔。
“宋姐姐?”陆润之的语气沉了沉。
郑大人心里一跳。
这沈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一瞬间,压迫感扑面而来,沈竹愣了下,下意识地回答:“对,是这家茶楼的老板。”
陆润之眸色微深,瞥了一眼郑大人,“郑大人,既有人邀约,那便去吧。”
郑大人额头上的汗都快滴下来了,“是、是……”
她不想去啊,她一点都想见证这修罗的场面。
谁来救救她!
饶是天真的沈竹,也察觉到气氛的古怪,忽然他有些不想让宋瑶见到这位公子,心里隐隐有种不安感,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是事已至此,沈竹只好带他们上去。
陆润之此次南下微服私访,是一个人来的,只带了几名侍卫。
皇帝本不欲让他前来,择了另外一位大臣,是他主动请缨,想要来江南。
皇帝拦不住,便给了他三个月的时间,叹道:“润之,朕希望此次下江南你能了却心事。”
是他做的还不够好,连皇帝都能看出来他的意图。
茶楼里人声嘈杂,说书先生的声音徐徐道来,整个茶楼的装潢极具有江南特色,窗外是缓缓流过的河流,绿柳如茵,是个喝茶闲聊的好去处,本地人十分喜欢。
听说这些年,她经常来这里喝茶听琴。
春日,草长莺飞;夏日,炎炎蝉鸣;秋日,萧萧落叶;冬日,大雪纷飞,陪在她身边的都是这个沈竹的少年吗?
那他的琴有他弹的好吗?
想来是没有的,沈竹都来向他讨教了。
这位叫沈竹的少年,着淡青色衣衫,性子活泼,生得十分讨喜,一口一个宋姐姐,甜甜的,想必十分讨她欢喜。
他今日穿了白色衣衫,像五年前一样,却觉得穿惯了深色的朝服,如今这白色,已经十分不衬托他了。
但是她应是喜欢他穿白色的。
陆润之拾级而上,沈竹在前面带路。
“快到了,宋姐姐就在前面雅间里等着。”沈竹回头道。
陆润之脚步一顿,心里忽然生出隐隐的后怕,在朝堂与人对峙时,他未曾害怕,面对天子之怒时,他未曾害怕,被贬为侍郎时,他未曾害怕,此时却心生惧意。
郑大人跟在他身后,见他停下来,问道:“公子,怎么了?”
陆润之垂下眼眸,悄悄握了握手指,“无事。”
说罢,继续前行。
那边,沈竹已经推开了雅间的门,“宋姐姐,我把人请来了。”
陆润之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嘴唇轻抿,抬眼望去,只见雅间内素雅精致,茶香袅袅,临窗的桌案上摆放着两只茶杯,一壶茶,软垫上还有褶皱的痕迹,一只团扇随意仍在一边,似乎可以想象茶客在这里喝茶听书的场景,现在却是人走茶凉,不见那人的身影。
沈竹探头进去,“宋姐姐呢?”
这时小二来了,笑道:“沈公子,不巧,宋老板被人叫走了,说有急事,让我跟您招呼一声呢。”
沈竹:“那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小二:“这个宋老板倒没说。”
陆润之扫了一眼房内的陈设,眼神黯了下来,不知是心里放松多些,还是失望多些。
沈竹回头对陆润之和郑大人二人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宋姐姐有急事被叫走了,要不先请进,我给你们泡茶。”
沈竹落落大方,倒是像是这里的男主人,颇有一种女主人离开,他自行招待客人的感觉。
郑大人悄悄瞥了一眼陆润之的神色,笑道:“沈公子,既然宋老板不在,那我们择日再聚。”
陆润之未说话。
沈竹看了陆润之一眼,这次没有再留他们,“那我送送二位。”
沈竹将二人送出茶楼,郑大人的马车一直在茶楼外等候,她将人恭恭敬敬地请到了马车上,自己则去了后面那辆马车。
瞧郑大人这幅毕恭毕敬的态度,沈竹猜测,这位公子身份不简单,多半是京城哪家贵公子,那气质无人能及,只有王公贵族家里才能养出来,只不过那性子也太冷了些,脾气看起来又很硬,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不像这江南男子,如水一般温柔。
马车缓缓驶过,风扬起车窗的帘子,沈竹看到了马车内那人的容颜,怔了一怔,惊为天人,让他一个男子都看痴了。
沈竹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幸亏没让宋姐姐见到他。
直到傍晚时分,晚霞落幕,宋瑶才回到茶楼。
沈竹听说她回来,过去找她。
下午那会儿,掌柜的忽然找她,茶楼与茶叶供应商起了口角,茶商故意抬价,不得不叫宋瑶出面,费了一番口舌,才将事情解决。
宋瑶回茶楼交代些事情,便看到沈竹像只蝴蝶似的飘过来。
沈竹:“宋姐姐,你回来了。”
宋瑶笑,“怎么了,见到你心心念念的琴师了吗?”
沈竹上前,要抱着她的胳膊,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愣了愣,随即当做没事人一样,微微抱怨,“见到是见到了,只不过那人性格着实高傲,我问他名字,他竟然不理人,高高在上的,郑大人还在一边陪着,多半是京城来的。”
宋瑶对他的话倒没放在心上,只道:“既已知他是经常来的,身份显贵,若相处不来,日后不见便是,你的琴已经足够好。”
那人的琴艺显然在他之上,宋姐姐这么说肯定是在安慰自己了,沈竹不由得有些高兴,大着胆子问道:“那宋姐姐是喜欢我的琴,还是那人的琴。”
小孩子总要分个高下。
宋瑶如实道:“各有千秋。”
沈竹不乐意了,“我问的是你喜欢谁的琴。”
宋瑶无奈道:“你知道我不懂,在我听来都一样。”
沈竹撇嘴,“你骗人。”
若刚开始她说不懂,沈竹还能信一两分,可这两年她对他的疑惑都能指点一二,哪里还能说不懂。
见他不悦,宋瑶笑了笑,评价道:“你的琴轻快活泼,明媚张扬,带着一丝少年气,无忧无虑,而那人的琴,如寒涧清泉,山中雪松,孤高寂寥。若实在要论喜欢,我年纪大了,自然是喜欢明媚轻快的少年气,鲜衣怒马少年时,不负韶华且行知。”
沈竹喜笑颜开,“那我以后多弹琴给宋姐姐听!”
宋瑶笑了笑,不置可否。
在茶楼用了晚餐,才乘马车返回府邸,月凉如水,将马车的影子拉的很长。
茶楼距离宋府不远,一刻钟便到了,马车停在家门口,宋瑶从马车上下来,总觉得一道隐隐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等她循着感觉望过去,街道上空空如也,想必是这几日太过劳累,出现了幻觉。
宋瑶摇了摇头,走进府邸。
这些年,江南的生意在她的手底下已经步入正轨,运作模式稳定成熟,手底下的人也培养出来了,她在江南待了五年之久,母亲跟父亲的信中不是催她回京,就是催她成婚。
近些时日,她也在考虑回京的事情,母亲和父亲年岁已高,是到了退休的年纪,恐回京以后要全盘接手家里的生意,有些责任总要承担。
敲定主意以后,宋瑶便琢磨着开始交接工作,看看什么时候可以返京。
几日后,当今丞相大人微服私访,莅临扬州城。
起因是陆大人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时,偶遇一乡下来求医,身无分文的孤儿寡父,心中不忍,便带人去饭馆吃饭,与民同席,席间还抱着孩童亲自来哄,好让孩子的父亲吃饭,后又带这父子俩去医馆看病,抓了药,将人安置在客栈休息,最后还安排马车,将人送回了老家。
据说分别时,那寡夫千恩万谢,感恩戴德,称丞相大人是天下人的父母官。
这事儿便在扬州城传开来。
关于丞相大人的事迹,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从丞相大人上位后,减赋止役,设灾害补贴,与民休息,在去年西北旱灾时,开仓振饥,深受天下百姓爱戴。
且民间关于这位丞相的传闻已有许多,如今人来了扬州城,百姓都想见一见。
据说这位丞相大人就住在州刺史郑大人府上,于是天天有人围在郑大人家门口,等着偶遇丞相大人。
是以郑大人每次出门,都会遇到在门口翘首以盼的百姓,他们在看到是郑大人出来后,纷纷露出失望的目光。
郑大人:……
谁才是你们的父母官啊喂!
后来,郑大人仔细一琢磨,这事儿不对劲。
丞相大人既是微服私访,又何必闹得人尽皆知,既是要做好事,有一百种方法不留名,丞相大人在民间的声望已经很高,不必用如此手段收买人心,且她从未透露过丞相大人的行踪,百姓怎么知道丞相大人住在她这里呢。
思来想去,郑大人得出了一个结论,丞相大人这么做,显然是为了告诉某人他来扬州了啊!
郑大人顿悟了。
她这个没眼色的,应该早点帮帮丞相大人的。
于是郑大人去请示了丞相大人,称百姓爱戴,十分想一睹丞相大人风采,是以大摆筵席,请丞相大人出席,与民同乐。
丞相大人思索片刻,说了一个字,“可。”
郑大人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筵席名额有限,郑大人设置了抽签的形式,唯有幸运百姓才能与丞相大人同乐。
扬州城内每天就那么点八卦,茶楼更是八卦的聚集之地,这事儿宋瑶想不知道都难。
得知陆润之来扬州以后,宋瑶并没有很诧异,这些年,从说书先生口中听说他的事迹也不少,只是有些感慨,当时那个少年,如今已成了令百姓敬仰的权臣。
百姓们纷纷排着队去抽签,期待一睹丞相大人风采。
茶楼里的人也纷纷议论此事。
“我倒是很想去见见这位传说中的丞相大人,可惜我没抽中啊!”
“我也没抽中啊,到底是谁在抽啊!”
“不是说名额挺多的吗,怎么我身边一个都没抽中的。”
……
宋瑶和桑卿彦在茶楼里喝茶,将这一切听进了耳中。
桑卿彦看着眼前的女子,这几年她愈发
的沉稳,待人处事处处温和,却始终保持着一丝距离,始终不越矩,问道:“你不去吗?毕竟是你的故人。”
宋瑶挑了挑眉,“既是故人,也不必见了,你也知道,你我这种身份,去见朝廷重臣,总有些敏感。”
桑卿彦嗤笑一声,“借口。”
宋瑶一笑而过,倒不是借口,是实话。
然而她不见山,山却找上来。
郑大人的下属抱着一盒纸签找上来,说明了来意后,将盒子往前递了递,“宋老板,请抽签。”
宋瑶:“我就不参与了。”
那下属道:“宋老板,是强制性的。”
宋瑶:“……”
她刚刚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宋瑶便将手伸进抽签箱,随便拿了一个纸条,展开一看,纸条上赫然用朱砂写了“参与”。
不是说很难抽到的吗?
桑卿彦的视线落在宋瑶手里的纸条上,笑了笑,“我也想抽一张。”
下属犹豫了。
桑卿彦了然,挑眉,意味深长道:“怎么,不是谁都可以参与抽签的吗?”
宋瑶的视线也落在下属身上。
下属只得硬着头皮,把纸箱递给了桑卿彦。
桑卿彦随手掏了一张,展开,也是参与二字。
下属立即道:“恭喜宋老板和桑老板,获得参与筵席的机会!请于后日下午准时参加筵席!不许不来哦!”
说罢,她就脚底抹油般的溜了,生怕他们两个反悔似的。
宋瑶:……
桑卿彦:……
这人怎么回事?感觉有诈。
无奈,二人只得参加。
沈竹得知此事后,便央着宋瑶带他去,他自己兴冲冲跑去衙门门口抽签,没有抽中,宋瑶怎么一抽就抽中了。
“宋姐姐,你带我去吧,我也想见见丞相大人,求求你了,听说可以带家属。”
宋瑶无奈,便将纸条递给他,“给你,你去吧。”
沈竹:“不行,那边都有登记的,我自己去不行。”
宋瑶被他缠得没法儿,只得带他去。
筵席设在后天下午申时。
那日到来,宋瑶早已将此事抛之脑后,处理事情耽误了会儿,直到沈竹前来提醒,她方才想起此事,于是带着沈竹,匆匆前往,恰巧路上碰到同样姗姗来迟的桑卿彦,便一同前往。
竹林旁,习水潺潺,曲水流觞,环境清幽,空气清新,沁人心脾。
前来赴宴的人络绎不绝,倒也有不少人,但其中多是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百姓也有,只是不多,只占了三成,怪不得说抽不到名额。
往来络绎不绝的官员和百姓,纷纷上前拜会丞相大人。
那人位于首座,着了深色便服,曾经不善交际的人,如今面对众多曲笑逢迎的官员,也能应对自如,面前带了三分浅笑,笑意却不及眼底,唯有在面对百姓爱戴的目光时,多了几分真意。
经过几年的官场沉浮,他周身的气质与以往大不相同,相同的容颜,却不同的气势,仅仅一个眼神,便流露出上位者的从容与洞悉人心的了然。
他比印象中更瘦削,却依旧好看的逼人,若说以前是吴入凡尘的懵懂小仙君,如今便是下凡体察民间疾苦的上神大人。
她心里清楚,总会遇到,只是到了这一天,还是有些感慨。
她曾经精心照料的玫瑰,如今已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到底是物是人非。
宋瑶携沈竹一起上前,拜会丞相大人,拱手作揖,作了恭敬状。
“草民宋瑶,见过丞相大人,姗姗来迟,还请丞相大人恕罪。”
话落,“嘭”地一声,酒杯砸碎的声音赫然响起。
第69章
陆润之几乎从宋瑶出现的那一刻,就注意到了。
虽已经远远见过她的身影,却从未像此刻来的无比真实,她似乎比五年前长高了些,眉眼间更加沉稳,依旧习惯性的带着温和笑容,像是经过岁月打磨的温玉,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周围的嘈杂声逐渐远离耳边,他似乎只能看到她的身影。
只是为什么她身边带着那个叫沈竹的少年?
郑大人特地允许赴宴的人携带家眷,只是沈竹不是她雇佣的琴师吗,为何她会带着他一起前来。
那个叫沈竹的少年是她养的外室吗?
这几年,陆润之不止一次想过这个可能,她这么好,模样生得好看,脾性温和,待人又是极好,是世间少见的好女君,很轻易就能获得男儿的喜欢,若她想娶侍君,定是有很多男子排队等着,诸如经常那家馄饨铺的小公子,还有她院子里早就起了心思的男子。
若是她真的纳侍君,他早已想好了接受这个事情,这几年也好有人陪着她,只是当亲眼看见时,还是没拿稳手中的杯子。
她也会像曾经待他那样,待那个叫沈竹的少年吗?
听说沈竹几年前性子颇为冷淡,近两年逐渐活泼了起来,是她教养的吗?
还有。
她唤他什么。
丞相大人……
陆润之这几年拜过的人不多,但是每天都有拜他的人,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宋瑶有朝一日拜他的场景。
她为什么要拜他。
宋瑶带着沈竹一起,拜见了丞相大人,良久,都没听到首座那人的声音,久到周围的官员百姓都开始疑惑。
陆大人这是怎么了?
沈竹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垂着眼睛,不敢看那首座的人,只透过胳膊下的空隙隐隐看到那人深紫色的衣角,心中也觉得奇怪,丞相大人怎么了?方才还与众人言笑晏晏呢。
“啪”地一声,陆大人手中的茶杯碎在地上,才惊醒了众人。
旁边的侍人立刻跪下收拾。
郑大人瞧着周围人逐渐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低咳了一声,凑到陆润之面前,低声提醒,“丞相大人,大家都等着呢。”
陆润之眸光微动,敛了眸,轻轻抬了抬手,声音艰涩,“宋……女君不必多礼,请入座。”
“多谢丞相大人。”宋瑶直起身,从容不迫,随即环顾四周,下意识想向后面走去,却被郑大人叫住。
“宋老板,留步。”
宋瑶回头。
郑大人比了比陆润之右下方第一个位置,那里还空着,她自然道:“宋老板便坐在那里吧,今天丞相大人与民同乐,不用在乎那些虚礼。”
宋瑶觉得不妥,在这个封建王朝,她一个身为低微的商贾,如何能与郑大人平起平坐,但其他人貌似也是随便坐的。
“便随处坐下吧。”丞相大人都发话了。
宋瑶便带着沈竹坐在郑大人对面,陆润之的右手边。
这一茬很快揭了过去,后面还有排队拜会丞相大人的人。
沈竹一直觉得丞相大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只是有些低沉,落座后,便小心翼翼抬起眼,朝首座看去,惊了去。
首座的丞相大人赫然是前几日在茶楼抚琴的白衣男子,只是此时他着深紫色外衫,眼神沉静,虽在有人前来拜会时,眉眼温和了许多,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温和中带着几分上位者自持身份的高傲,那高傲是刻在骨子里的。
是了,他是天底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子,再也没有任何一个男子能做到他这般。
而且他还长得这么好看,沈竹从未见过像他这般好看的人,还弹得一手好琴。
沈竹的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丝自卑感,与丞相大人相比,他就像是乡下的山鸡,沈竹原本兴致勃勃,如今却有些意兴阑珊,便闷闷地喝了一口酒。
那丞相大人似乎是
对宋姐姐有些意思,不然干嘛跑到茶楼里,听到宋姐姐邀请就去,如今还让宋姐姐坐在他下首的位置,定时居心叵测。
“怎么了,不是嚷着要见丞相大人,这会儿有些闷闷不乐。”宋瑶含笑的声音传来。
沈竹把玩着酒杯,声音闷闷地,“没什么。”
说着,他又拎起酒壶,倒了杯酒,喝下肚。
宋瑶不知他为何闷闷不乐,劝道:“少饮些,不然喝醉了怎么把你弄回去。”
闻言,沈竹提着酒壶的手一顿,幽怨地看了一眼宋瑶,伤心道:“宋姐姐,你这是嫌弃我吗?”
宋瑶夺过他的酒壶。
沈竹抱着酒杯,脸色微红,“宋姐姐,你变了。”
宋瑶觉得他有些醉了,不欲与他多争辩,只是不给他酒壶。
沈竹抢不过来,一气之下,抢了她的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首座走去。
宋瑶还没来得及用自己的杯子,索性随他去了。
沈竹端着酒杯,脚步不稳,走到了陆润之面前,笑道:“原来那日抚琴的是丞相大人,草民沈竹敬丞相大人一杯,丞相大人光风霁月,爱民如子,今日见到丞相大人,三生有幸。”
他这一番场面话说得漂亮。
然而等他说完,陆润之端坐首位,却迟迟未端起酒杯,视线落在沈竹端的酒杯上,微沉。
丞相大人方才一直待人温和,不曾有任何官架子,眼下面对沈竹的敬酒,却迟迟未动。
直到沈竹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笑容逐渐僵硬,眼中闪过一抹委屈。
宋瑶看了陆润之一眼,正要起身。
陆润之这才端起酒杯站起,虚虚抬了一下沈竹的手,轻描淡写地带过,不似对待其他子民那般热络,平静道:“沈公子客气了,本相职责所在,当不得这般盛赞。”
沈竹端着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心头莫名升起委屈和酸涩。
陆润之随之浅酌了一口,便放下酒杯。
沈竹抬眼,想看清这位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此刻的表情,却只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眼神沉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却又在冰层之下翻涌着暗流。
没有沈竹预想中的温和,也没有明确的厌恶,只是审视,一种仿佛要将他从皮到骨都看穿的锐利,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近乎实质的寒意。
沈竹愣住,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陆润之没有再看他,重新坐回位置上。
气氛有些尴尬。
沈竹觉得有些难堪。
“沈竹。”
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沈竹回头,便对上一双笑意盈盈地眸子,似乎一瞬间将他从冰窖中拉出来。
“回来。”宋瑶坐在位置上,笑着朝他招招手。
沈竹垂下眼睛,转身回了宋瑶身边,紧紧攥住宋瑶的袖子,面对丞相大人莫名的敌意,他不知所措,只觉得委屈。
宋瑶拍了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抚,接着她朝那位丞相大人看了一眼,抬手招来身后的侍从,拿了新的酒杯,从容起身,朝首座走去,唇边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浅笑。
陆润之握紧了酒杯。
宋瑶在陆润之案前站定,微微欠身,“丞相大人。”
陆润之几不可查地绷紧一瞬,脸色微白。
宋瑶叹了一声,笑道:“经年不见,丞相大人别来无恙。”
她并没有装作不认识他,而是像老友一般问好,只是那眼神动作,分明透着疏离。
陆润之眸光闪了闪,“宋女君……别来无恙。”
从方才开始,两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古怪,底下饮酒作乐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宋瑶接着道:“沈竹年幼莽撞,方才若有冲撞之处,扫了大人的兴,草民代他向大人赔个不是,请丞相大人海涵。”
说罢,她便举杯示意,一饮而尽,朝陆润之作了一揖。
她用最温柔的语气,朝他弯下腰,在维护沈竹……
陆润之未曾动作,垂下眼眸,盯着酒杯中微微晃动的酒水,桌案下,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他抬了抬手,又放下,半响,才敛了神色,极缓慢道:“宋女君言重了,本相并无不快,何来扫兴之说。”
似乎,如此才能掩饰自己的失态。
在他人眼里,丞相大人虽这么说,但是却迟迟未举起酒杯,今天这场筵席,丞相大人最开始心情甚好,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眼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宋瑶沈竹二人怕是哪里得罪了丞相大人。
“那便好,草民告退。”宋瑶笑了笑,未曾在意,又回到了座位上,安抚似的朝沈竹笑了笑,示意不必在意。
郑大人方才一直紧张地盯着宋瑶,生怕她说出什么惹丞相大人不快的话。
等宋瑶说完,郑大人心想,完蛋了。
现场的氛围着实有些尴尬,郑大人不得不出来打圆场,“无事,无事,大家接着吃吃喝喝,吃吃喝喝。”
“丞相哥哥……”
席中孩童不知氛围古怪,拿着方才父亲给他编织的花环,挣脱父亲的怀抱,跌跌撞撞地朝首座跑去,孩子的父亲未曾料到,着急忙慌的想去拦住孩子。
梳着双髻的孩童抱着花环,已经跑到了陆润之身边,却被脚下的台阶绊了一下,直直地朝前栽去,他闭上眼睛,等待疼痛的到来,却落入另一个微冷的怀抱。
一睁眼,便看到了丞相大人,孩童开心地笑起来,在陆润之怀中,高高地举起花环,甜甜道:“丞相哥哥,小宝送给你的花环。”
陆润之此时眼中柔和许多,微微弯腰,那孩童弯起眼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将花环戴到了他头上。
“丞相哥哥真好看!”孩童拍手,欢呼道。
陆润之抬手,拿走他头上沾的树叶,温和地笑道:“谢谢小宝,我很喜欢。”
如今言笑晏晏,言语温和,动作温柔的丞相大人,与方才冷着脸的青年,判若两人。
这幅画面落入其他人眼中。
这才是他们爱民如子的丞相大人啊,方才肯定是宋瑶和沈竹哪里得罪了丞相大人,所以丞相大人才如此失态。
宋瑶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沈竹小声嘀咕,“宋姐姐,我们哪里得罪了丞相大人……”
宋瑶睨了他一眼,“慎言。”
席间又恢复了欢乐的气氛,方才的小插曲一揭而过。
丞相大人又恢复最初待人温和的模样,来者不拒。
郑大人瞧着丞相大人这一杯接着一杯酒,不免有些忧心,这丞相大人倒是给足了面子,往年回京述职,晚宴间,他都不曾饮酒,圣上都未曾勉强。
筵席在人声渐散、杯盘狼藉中结束,宾客们三三两两告辞离去。
沈竹最后还是喝醉了,等宾客都散去,他还未清醒,宋瑶等了他一会儿,不见他醒,便摇了摇他,“沈竹,醒醒,回去了。”
沈竹:“别吵,我要睡觉……”
宋瑶无奈,只得叫了仆人,一起把沈竹扶上马车,还好他喝醉后,也不吵不闹,倒是听话。
将沈竹送到马车上,宋瑶再向郑大人告辞,却叫住。
郑大人欲言又止。
宋瑶笑道:“郑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郑大人与宋瑶相交多年,已是十分清楚她的脾性,宋瑶聪慧,心思剔透,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样的人岂会不知丞相大人的用意,连她一个知情人都看得出来,于是语重心长,劝道:“宋老板,您又何必对丞相大人如此?”
早在郑大人蓄意接近她时,宋瑶便知郑大人是何用意,只是没有揭穿罢了。
“在其位,谋其职。郑大人,你们有你们的路要走,我有我的责任要承担。”宋瑶看着郑大人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很无情,“既相识一场,便不必再相逢。宋某认为如此,不知郑大人觉得呢?”
郑大人一愣,被问的哑口无言。
宋瑶说罢,便转身离去。
郑大人望着宋瑶的背影,方才明白,从始至终,宋瑶都无比清醒。
路过溪畔,宋瑶顺着小路,朝路边马车走去,忽地停下脚步。
日暮西沉,方才筵席间,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拦住了她的路,眼神沉沉,却不似席间清明。
“宋瑶。”
第70章
日暮西沉,方才筵席间,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拦住了她的路,眼神沉沉,却不似席间清明。
“宋瑶。”
他叫了她的名字。
宋瑶停下脚步,刚抬起手准备行礼,却被他厉声呵斥。
“不准行礼!”
宋瑶一顿,放下手臂,抬眼看去,只见那听起来疾言厉色的青年 ,此刻微微蹙着眉头,眼角红红的,眼波流转间,似乎蒙了一层水光,不再如古潭般的莫测,而是带着一丝近乎委屈和乞求的情绪,在暮色中微微闪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地坠落。
分明位高权重,身份尊贵的是他,疾言厉色的也是他,此时他却像是被她欺负了一样。
宋瑶无奈道:“丞相大人……”
陆润之:“不许叫我丞相大人!”
宋瑶顿了一下,眼神无奈地看着他,觉得如果她再不改口,他就要哭出来了,一瞬间,她觉得方才席间位高权重的丞相大人这时又是几年前那个未经世事的少年。
“润之,好久不见。”她笑意盈盈道。
她从善如流地改口,看向他的眼神终于不再是充满陌生与疏离。
陆润之终于得以呼吸,像溺毙者抓住浮木,方才在席间,她一口一个“丞相大人”,近乎像刀子一样,狠狠刺穿他的胸膛。
宋瑶温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还未来得及恭喜你实现了自己梦想,你做的很好。”
她温和的目光和语气分外熟悉,像是回到了以前。
她并没有忘记他。
陆润之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敢光明正大地看她,目光落在她脸上,藏在袖中的手指悄悄握紧,“方才,在席间,为何装作不认识我?”
他见她的第一面,问的问题竟然是这个。
宋瑶笑了笑,直言不讳道:“自然是避嫌。”
陆润之身体一颤,“避嫌……”
宋瑶反问:“难道丞相大人希望众人的目光关注到你我之间的往事吗?”
陆润之抬眼,轻声问她:“难道已经是往事了吗?”
宋瑶直视他的眼睛,“是。”
陆润之忍住心中的酸涩,“那沈竹,是你的现在吗?”
放在在席间,她那么关怀他,维护他,对他笑得那么开心,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
沈竹还叫她宋姐姐。
宋瑶摇摇头:“这不关沈竹的事。”
陆润之将落入他眼中的场景再次描述出来,“不,你明明那么关心他,爱护他。”
宋瑶叹息一声,轻声反问他,“润之,即使是又如何呢?”
她的声音轻轻的,顺着晚风吹来,却无比残忍无情。
是啊,是又如何呢。
陆润之站在原地,垂着眼眸,久久没有说话。
宋瑶拱手,微微弯腰,“丞相大人多多保重。”
她似乎早就放下,一直放不下的是他。
说罢,她便越过他,往前走去,下一秒手腕被扣住。
宋瑶回头看去,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强硬,指节甚至微微陷入了她的肌肤。
陆润之的手指冰凉,却在微微颤抖,仿佛他此刻正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的。
他抬起眼,一字一句地问道:“宋瑶,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宋瑶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淡淡的视线落在他眸子里,“你觉得呢?”
陆润之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腕,最后捏住了她的衣袖。
宋瑶拂开他的手,离去。
陆润之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脑海中曾想过无数重逢的场景,却未曾想过会是这般。
他故意散播了微服私访扬州的消息,却未见她有任何波动。
他邀她前来聚会,她却带着自己的侍君。
他问她问题,她没有给他一丝一毫的希望。
令他望而却步。
树叶沙沙作响,晚风轻吟。
陆润之站在原地,像被抛弃的孩子,不知所措。
郑大人在树林后面,目睹了全称,她本不欲听见丞相大人的私事,奈何只有一条出去的路。
她看到那位位高权重,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在皇宫时面对天子和朝中众臣,尚能从容不迫,运筹帷幄,却在方才面对宋瑶一个商贾之女,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甚至卑微地拉住宋瑶的衣袖。
郑大人看到丞相大人如此,不觉得他卑微,只觉得他可怜。
她也有孩子,与丞相大人差不多年岁,在妻主家受了委屈,还要回来诉苦,请她这个母亲做主。
如果不是今天,她都没意识到,丞相大人也是一介弱男子,十七八岁的年纪步入官场,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曾饱受非议,历经官场沉浮,没有母亲做主,没有父亲撑腰,甚至对曾经的妻主,爱而不得。
宋瑶,全程不为所动。
当真是狠心。【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