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温酒再话(一)


    余下的两日半时间里,褚明秋带着褚眠冬将现代的各种娱乐方式尽数体验了一回。


    她们一同戴着3D眼镜看过巨幕电影,一道去探案馆组局开过剧本杀,一起去小酒馆喝过名为「日落」的酒品特调,还漫步公园,一同拍下了大道两旁如蓝紫重云般层层堆叠盛放的蓝花楹。


    二人道别时,褚明秋将洗毕塑封好的照片交予褚眠冬,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眠冬只管放开了往前冲。”褚明秋说,“我永远都在你身后。”


    褚眠冬回抱住好友,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背,闷笑出声。


    “本来这该是一个很感动的场景。”她笑道,“但「你永远在我身后」这话听着,怎么有点莫名的惊悚呢?”


    褚明秋秒懂眠冬这是意指她俩去看的沉浸式恐怖电影,扑哧一笑。


    “打住打住,不要破坏我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煽情氛围。”她说,“你分明知道我是说「我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支持你」,是不是?”


    褚眠冬:“当然啦。明秋最好了,我还不知道吗?”


    褚明秋:“好好好,我要是小说里的霸道总裁,高低得为你这话说一句「小嘴跟抹了蜜似的,让我尝尝」。”


    话落,两人皆绷不住表情,长长「噫」了一声。


    褚眠冬吐槽:“这位霸总家的产业怕不是榨油起手罢,这么油。”


    褚明秋笑弯了腰:“哈哈哈太好了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被油到啊哈哈哈哈……”


    与好友插科打诨几个来回,起始那一星半点的煽情倒是被欢快的笑声尽数驱散,只余各自奔赴自己生活的决意,与未来定有再见之日的期许。


    于是告别不再徒留悲伤,而予人力量。


    *


    回到山腰小院,褚眠冬取了先前存下的干花药草为自己鼓捣了个花药浴,舒舒服服地泡了小半个时辰,洗去出行在外的疲惫后,复将自己往床榻上一扔,阖眸便睡。


    再度睁眼,已是日头高照时。


    褚眠冬缓慢地伸了一个懒腰,略略拉开浑身筋骨,起身更衣。


    充足的睡眠让头脑再度清醒,心境亦重回平静,以止于在推开院门,望见站在院外蓝花楹树下的白衣少年时,褚眠冬也只是动作微顿,如寻常般对燕无辰开口:


    “来了。”


    她并不意外他会寻来——云酉仙尊想做的事,自然没有做不到的。


    “我是追随这缕灵气来的……”燕无辰从怀中取出那枚存有褚眠冬一缕灵气的玉佩,“我来把它交予你。”


    纹样简约、下缀流苏的环佩中,隐有淡青色的气意流转其间。这枚玉佩被养护得很是妥当,奈何时日已久,那灵气比之初始依然稀薄不少。


    “这是那日你测灵根时,留在宗门验灵石里的一点灵气。”他将玉佩递予青衫少女,“沉瑜……就是掌门,我的发小好友,将你的这一缕灵*气从验灵石中抽了出来,同我说,有这般灵气的你是我天选的徒弟。”


    “那日去百晓城,我也是追随着这玉佩中的灵气去的。只是方入城中时恰遇市集,我……很好奇。于是我停了追踪,在市集四处边走边看。”


    “然后我瞧见了那方胭脂铺子,想着见你之前高低得拾掇一下自己,便止了步。”


    “我原本是想买了胭脂,琢磨清楚该怎么把气色提亮些,莫要过于苍白且不苟言笑,以至于在初见之时便吓到未来徒弟,此后再去寻你……”


    他看向褚眠冬,眸光轻且柔。


    “未曾想却以那般情境遇见了你。”


    燕无辰并未在此就二人的初遇做过多延伸,而只话语一转。


    “抱歉,眠冬。沉瑜自作主张留下了你的灵气,而我……明知这并非君子所为,却终归并未毁了这玉佩,而将它留了下来。”他道,“在此事上我并未尊重你——不论我是出于何种心念作此决定,也并不妨碍事实便是如此。哪怕你当真是我的徒弟,我也不应这样做。”


    “对不起,眠冬。”


    褚眠冬不置可否。


    “关于信中所书「为追徒下山」……”白衣少年抬了眸,“眠冬,我不欲掩饰自己曾经确实有过「将你看作徒弟」的意图,也不会争辩甚至狡辩「我毫无错处」,标榜自己的无辜。”


    “在你拨开人群、走向胭脂铺边的我之前,我的确一直都以为,「褚眠冬」会是我意欲劝回门中的,我未来的徒弟。”


    “但那日见你于人群中抚掌大笑而来,一番四两拔千斤化冲突于无形,又与你同去品过香螺粉之后,我便知晓,我与你并无师徒缘分。”


    “那时我尚且以为,你我师徒之缘的断绝盖因我在与你初见之时,便如此原形毕露、形象全无,如此直白地叫你看得我内里的真实……”


    “但现在我才明白,并非如此。”


    燕无辰道,“而是因为说着那些话语的你,那一刻在我眼里发着光——师尊在面对徒弟时,是不会有这般心绪的。”


    “眠冬。”他轻声唤她,“我只想把我自己真真实实、明明白白地剖开来放在你眼前,告诉你我最真实的想法和心路,然后,再等待知晓全情的你做出决定……抑或下达裁决。”


    “我很明白,我不是那种能将一件事瞒你一辈子的人,我定义中的爱情也绝非如此。”


    “与你在市集中的相遇是一个从头至尾的意外,也是我八百余载人生里最觉感激的事情。”


    “我是如此庆幸,我与你的初遇是在那日的市集之间、一方胭脂小摊之前,而非凌云宗高可百尺的层层危楼之上,亦非故作稳重的拘谨俯瞰之间。”


    “我明白的,眠冬。”燕无辰轻叹道,“若非这样,你我永无行至今日的可能,一星半点都无。”


    的确如此。


    褚眠冬并未就此发表意见,而另起了一个话头。


    “你便这般等在门外,一直等?”她道,“我到这里也该有四日了罢。”


    燕无辰说:“既然你不愿出来,我便理应尊重你的意愿。”


    那没有,她只是找好姐妹嗨,嗨完累了,睡了一场饱觉。


    见少年如此乖觉,褚眠冬微微挑眉,纵了脑海中划过的那一缕介于恶趣味与恶意之间的心念,戏谑道:


    “你便不怕我一直在等你敲门?”她说,“话本里不都这么写吗,「她总是敏感而纤细,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他闹脾气,离家出走到娘家去,等着他敲门来哄」。”


    这话说出来,总有三分阴阳怪气。


    闻此,燕无辰只是摇头。


    “眠冬不是那样的。”少年认真道,“你会直言你的想法和意愿,不会刻意拐十八道弯等我猜出你心中所想,再琢磨你希望我怎么做,最后那样去做。”


    他顿了顿,“我觉得……哪怕是满分的默契也做不到那个地步。”


    “不如说,如果我当真能做到那样的话,眠冬便应当对我心存戒备了。”燕无辰说,“因为若是如此,我多半是身具读心术……这天下并无免费的午餐,说不准哪日我就被给予我这般有违天道之力的存在夺舍了。”


    这话他说得很认真,也因此而颇有些不自知的冷幽默。


    发觉自己并不从冷幽默中获得乐趣的褚眠冬歇了这份恶趣味,回到平静的日常探讨之心,淡声道:


    “我猜你是怎么想的,我猜你是怎么想我怎么想的,我猜你是怎么想我如何想你是怎样的……”褚眠冬停止发散,“单是稍作罗列,便知这种套娃是无止尽的。”


    “想得越多,就越投鼠忌器,越没有勇气干干脆脆地去找另一个人当面沟通,以有效的交流探明真相——而一直只活在自己的设想甚至臆想中,淹没在无边的焦虑里。”


    褚眠冬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不那样。”


    “所以我终归需要和你聊聊。”她说,“就在这里罢,我们将一切都摊开言明,抑或做个了断。”


    跟随褚眠冬迈入院门、穿过廊檐时,燕无辰紧了紧隐有湿意的掌心,深深吸气,又缓缓呼气。


    他远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般镇定自若。


    有一股迅如疾风般的情绪,在青衫少女的身影出现在燕无辰眼前时,便开始在他心间不断撕扯——这份心绪,名为恐惧。


    他看似坦然地说着“我等待你的决定与裁决”,却自己都能听出自己嗓音中无法掩盖的微颤。


    他要如何坦然接受「与她做个了断」呢?


    恐惧让他心生痴妄,妄念在他心间叫嚣,「折断她的羽翼」,抑或「以爱与道德将她捆绑」。


    她对他来说是如此重要,他不想失去她——他不能失去她。


    你可以的,无辰,你可以做好的。


    他不断给自己做着积极的心理暗示,而不去想与她一拍两散之后他当如何,好将那些翻涌的暗色尽数收拢至角落之中,不叫它蒙蔽了双眼。


    人性之晦暗实属正常,而君子之所以为君子,便是因为君子不会叫晦暗之念占据全部心智、只凭欲望行事。


    那不是无法抑制的爱意,而只是以爱粉饰的无耻私欲。


    而他所选择的坦诚与剖白,理应将此刻近乎攀至巅峰的阴暗也尽数展露于她眼前。


    燕无辰想,这一刻他所体会到的恐惧,大抵高于年少时对错过入宗遴选的恐惧,亦高于幼时对肚腹不得填的恐惧。


    但他又清晰地明白,倘若此番坦言得当,他将收获一份远甚于此前人生中所有快乐之总和、无法以任何言语作比来描摹其珍贵的情谊。


    他此生之所求,莫过于此。


    第52章 温酒再话(二)


    带着燕无辰往院中去时,褚眠冬隐于袍袖中的指尖微微一动,已是捏起术法起式。


    她并不低估人性之善,却也从不低看人性之恶。被名为爱意实为私欲的恶所蚕食的人,褚眠冬已经见过不少了。


    如若燕无辰此行所愿确为沟通,那便一拍即合、皆大欢喜;如若不然……褚眠冬浅浅摩挲着指间的白玉尾戒,她会让他为此抱憾终身。


    在尾戒中排排坐的天道意识与秘境意识小鸡啄米式点头。


    司洺拍拍祂并不存在的胸脯打着包票:「放心放心,一有问题我马上动手。」


    云梦境灵则一脸吃瓜:「我能看见他现在是怎么想的欸,需要我给你实时播报吗?太有趣啦。」


    又是这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但这回,褚眠冬只是思索片刻,便拒绝了境灵的建议。


    「多谢你的好意。」她对境灵说,「只这是我与他二人间的事,最终也需要我与他共同参与。倘若我们连互相沟通、共同解决问题都做不到,那这段关系于我而言,便也没有继续存续的必要了。」


    闻言,境灵撇撇嘴,应声道:「好嘛,那我就不剧透了。」


    四季如春的岚郡,连冬日都恍若深秋。


    褚眠冬领着燕无辰在院中凉亭里落座,取了存于窖中的黄酒,加入少许先前存下的梅干,复将白玉酒壶置于盛有八分满热水的温碗里,以水温之。


    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些,她才抬眸看向对坐的白衣少年,淡声开口。


    “无辰,作为友人的你很好。”


    褚眠冬话语一转,“但我很难想象,作为「云酉仙尊」的你是何模样。”


    燕无辰想了想。


    “看似光风霁月、不苟言笑,实则心中茫然,不知怎么办才好。”他说,“大抵是这样罢。”


    “有外人在场时,就要戴好那层名为「仙尊」的面具。仙门需要一个无所不能的「仙门第一人」,他应当大公无私、一心卫道,应当醉心修炼、断情绝欲,应当不为万物所动,时刻准备为此界存亡献身不悔。”


    “与其说修界需要「云酉仙尊」,不如说修界需要一个集一切完美于一身的幻象。”


    燕无辰摇头道:“但我不是那个幻象。”


    “我没有那般高的觉悟,足以叫我相信,为修界的安危奉献我的全部是一种荣耀。”


    “我也并不热爱修炼,那只是年少走投无路之时,恰好迈上又走通的一条路罢了。”


    “我更不可能断情绝欲——过去的我从未见过世间万般颜色,便尚能忍受空白;但现在的我来这世间走过一遭,便明白,我有想要去过的生活,亦有想要去珍视的人。”


    “所以我想,作为「云酉仙尊」的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燕无辰说,“一个修为在此界够看,而放在三千世界中实则同样不值一提的普通人。”


    “甚至这份让我有别于人的力量,也让我险生妄念——”


    燕无辰深深吸气,再呼气时,近乎喟叹。


    “眠冬。”


    “诚然曾有过一瞬间,抑或更长的几个呼吸间,我因手中的这份力量,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折断你的羽翼,于是你便不可能说出拒绝的话语。以先斩后奏的舆论绑架你,于是你便只能选择适应与妥协。”


    “是的,这份力量可以做到很多事。其中便包括,径直宣告天下「褚眠冬是云酉仙尊择定的道侣」。”


    “但我怎么能那样做,我又怎么敢那样做。”


    “「云酉仙尊」的力量足以满足我的万般私欲,却永远换不来两心相知的爱意。它带来的所谓爱意,不过是以爱粉饰的无耻私欲。”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宁愿我从未拥有过这份力量——与你同行日久的「燕无辰」便不会有生出如此妄念的前提;他甚至不会似如今的我这般,陷入困境。”


    “但「燕无辰」的存在,却也倚仗于「云酉仙尊」的这份力量。”


    “若非这份由修为与力量赋予的绵长年岁,站在你面前的我,可能早已历经十世轮回,却依然懵懂无知。”


    燕无辰轻轻叹声:“是的,眠冬,我早已不再是少年了。”


    “我曾对此多有遮掩,但真正到了同你坦白的这一刻,我却只觉庆幸。”


    “庆幸你我在此时、在我与你的认知位于同一层面之时方才相遇,而非当真让你遇见那个年少的我自己。”


    “若是那样,这场交集里,大抵你只一笑而过,我却同你错过一生。”


    “就如此意义而言,我又庆幸我修道,且修得很好。这才让我虽未在绝对年岁数值上的最佳时间与你相遇,却得以于心智水平上的最佳时分遇见你。”


    “这便是作为「云酉仙尊」的「燕无辰」,这便是我。”


    “浑浑噩噩在山巅端坐清修了八百年,一朝为追徒而下山入世,却与你一同看见这世间色彩,心道遇见你之前的八百余载年岁皆为虚度,而觉你我并无师徒缘分,却合该是道侣。”


    “一边只愿自己从来不是云酉,一边亦庆幸自己正是云酉。”


    “这般矛盾,却这般真实的……全部的我。”


    话音落地后的沉默里,如潮水般漫上心头的忐忑与恐惧让燕无辰垂下了眸光。


    他微微抿唇,复又启唇,几个来回后,终于下定决心,将在心间唇畔转了几转的那句话语诚实吐露。


    少年的瞳眸温且润,声线清且沉。


    他说:“还望眠冬,垂怜于我。”


    *


    端坐于山巅的仙尊低下头颅,眼帘微垂,轻声请求她的垂怜。


    褚眠冬想,她本应作何反应呢?


    感动甚至激动,欣喜进而原谅?


    不,她只会想,他是不是在同她扮可怜,好叫她面对他时将底线一降再降。


    她厌恶那般以退为进的心理博弈。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很想唤出云梦境灵,借由祂之力,看看燕无辰究竟如何想——他是当真与她坦言相待、再无隐瞒,还是心中盘算、玩弄人心?


    褚眠冬所了解的「燕无辰」并非后者,但她并不了解的「云酉仙尊」不一定不是后者。


    是的,这的确是偏见,褚眠冬很清楚。


    正如她同明秋所说的,她本不应只是因为「云酉仙尊」手握力量、位居巅峰,便认为他大概率俯瞰众生、擅弄人心;但哪怕燕无辰方才已经说了很多,也依然还不足以打破这般猜疑。


    褚眠冬想,她还需要知晓更多。


    于是她近乎毫无动容地叹了口气,温声问他:


    “既是如此,为何不能早些坦白此事?”


    她看向燕无辰,眸光平静,话语却不掩锋芒。


    “是觉得我们尚且不熟,没必要如此坦诚?”她说,“还是因为,看着不明真相的我笑望着你,感慨「你我的相遇不带偏见、何等幸运」时,你有一种手握全部真相而不言的快意?”


    话音方落,便见白衣少年瞳孔微缩,面色陡然苍白了下去。


    “眠冬,不,不是这样……绝非如此。”


    燕无辰按捺住颤抖的指尖,亦按下心中铺天盖地而来、将他瞬间淹没的委屈,强迫自己将语无伦次换作条理分明。


    “我从未那般想过……”


    他察觉自己喉咙发紧、尾音轻颤,便重重闭了眼,深深呼吸。


    “我从未那般想过。”


    总归稳住了声线,燕无辰再次深呼吸,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从未因手握真相而感到快意。恰恰相反……”


    “眠冬,未曾与你坦言此事的每一个日夜,我都痛苦不已。”他说,“因为我明白终归会有此时,会有你知晓全部真相后的愤怒、质疑、指责,甚至离去。”


    他闭了闭眼,“我也很明白,这份真相拖得越久,这日的暴风雨便愈发猛烈。”


    “但哪怕如此,你还是选择了继续隐瞒下去。”褚眠冬道,“而非尽早坦言。”


    “因为……我很害怕。”


    燕无辰轻声道:“不是因为觉得我们尚且不熟、没必要如此坦诚,而是因为我们尚且不熟,于是我明白,一旦与你坦诚,眠冬只会即刻弃我而去。”


    “沟通是有成本的,坦言需要精力,倾听亦是如此。”


    他看向褚眠冬,“而眠冬的精力,向来只留给值得的人。”


    “在真正成为你心中那个「值得的人」之前,我不敢,不敢将一切过早地在你眼前摊开言明。”


    “我怕你知晓我是「云酉仙尊」、是「你险些拜入座下的师尊」后,便只一叠声地唤我「前辈」;我怕你知晓我堪为你先祖的年岁后,便再不相信我能与你做一双平等的寻常友人。”


    “我不敢赌。”燕无辰低垂了眸光,“我也不能赌。”


    “至少与你初遇时不能,与你相熟后不能,与你相知后……我才终于有了勇气,与你定下初雪围炉之约。”


    “只可惜……”他自嘲般轻笑道,“天意弄人。”


    燕无辰止住了话头,不让自己于信笺一事上过度发散。


    “在人间那日,你说我们的相遇并未带上复杂前提和初始偏见、实在幸运时,我很庆幸,也很开心。”他说,“但在那之后,便是惶恐。”


    “庆幸于你我并未以师徒身份俯仰相视,惶恐于你我的相遇纵是巧合,却也难掩蓄意。”燕无辰看向被褚眠冬置于桌侧的环佩,“这枚玉佩的存在……便是证明。”


    “所以眠冬啊……”


    “隐瞒你,我从未感到快意。”


    白衣少年长长叹气,他的话语似喟叹,又似孤鸿照影,近乎悲鸣。


    “从始至终,一星半点都无。”


    第53章 温酒再话(三)


    “无辰呐……”褚眠冬亦是轻叹,“无辰。”


    “可哪怕你这般说了,我也还是会想,你是否在以可怜博取人心,诱我深陷。”


    “站在你的视角,我的确不知道你还能再说些什么,来自证你的真诚;站在我的视角,我也不知道我还能让你说什么、又想要听到什么,才能打消这份猜疑。”


    她轻且缓地摇头,“我好像,已经不再如先前那般,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了。”


    “而你知道的,无辰。”


    “猜疑一旦开始,便再无终结之时。”


    是的,燕无辰知道。


    她与他行走这一路,在最初之时,她便已将此言明。


    他只是没想到,他与她有走到如今这一刻之时——命中注定的师徒缘分并未将他与她分离,阴差阳错的一纸信笺却就这般击碎了她和他之间的信任。


    “你看,无辰。”


    “如今这样,我很累,你也很受伤。”


    “不如我们便……”


    心间不详的预感已是满溢,燕无辰抚上心口,那处不同于悸动的痛楚叫他急急出声,不愿让她唇齿开合间,说出那般剜心剔骨的话语。


    “——不要。”


    “眠冬,不要。”


    只一瞬间,白衣少年眼尾通红,眼睑之下的泪痣亦如一滴真正的泪,垂于眼眶,欲坠未坠。


    燕无辰真的很想哭,但他又太明白,他真的不能哭。


    如此情形,本就已近无解;倘若再当真落泪,他还能如何向她证明,他并未以此故作可怜、博她垂怜?


    她看着他时的沉默,每一分一秒都如被放大百倍般煎熬。


    这份让他的心坠坠下落的沉默里,燕无辰只觉头脑空白,再无它法。


    他只得拉起她的手,引着她指尖触及自己的心口,低声出言:


    “我不知道是谁先开发出了卖弄可怜以玩弄人心的所谓技巧,也不知道如何向你证明我真的没有耍心机、没有说谎……”


    “但你摸摸我的心口,摸摸这颗心……它真的没有在说谎。”


    “又或者,眠冬。”白衣少年认真道,“你剜开我的心看看罢。看看它是如何跳动的,再取了心头血,以术法灵咒验之——怎样都好,总归我是修道者,剜心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乍闻燕无辰此言,又见褚眠冬当真一脸认真地思索考量,蹲在尾戒中的天道司洺愣了愣,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不是,您二位这是怎么把拉扯剧本突然演成恐怖剧场开头的?


    再者这是仙侠世界观,再不济考虑考虑跟祂立个心魔誓,也不至于直接快进到「修道之人剖个心不会死」罢?


    ……难不成这便是「情感使人降智」的具象化?


    与司洺呆在一处的云梦境灵也沉默了。


    因着身具读心之能,故而从一开始就知道全部弯弯绕绕的祂,心中无言更甚。


    虽然这番拉扯很精彩,祂瓜吃得很过瘾;但手刃剜心这样的发展,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哪怕祂眼界已经足够开阔,这对祂来说也还是有点太超过了。


    但受到最大震撼的既不是司洺,也不是境灵,而是另一个人——


    千里迢迢循着好友留在宗门命灯中的一缕气息而来,甫一落地就听得如此「剜心掏肺」之言的沉瑜:???!


    沉瑜瞳孔巨震,沉瑜大受震撼,沉瑜西子捧心。


    无辰啊无辰,没想到你日日劝我少看些狗血话本,结果自己谈起恋爱来,竟是这么个「虐恋情深,见血越多情越深」的狗血画风吗?


    他终究是错付了啊!


    *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在天道意识与云梦境灵的帮助并沉瑜的打岔之下,燕无辰总算放弃了物理剜心的打算,全须全尾地完成了对「他真的没有说谎或玩弄人心」之题的论证。


    沉瑜痛心疾首,果断弯腰鞠躬,向褚眠冬澄清道歉:


    “实在对不住,褚道友。寄予无辰的那封信的确是我写的,但信中所书,皆是我这些时日迷恋文绉文学,特意用刻板迂腐的假正经口吻写来打趣无辰的……”


    “没想到竟叫事态至于此地,当真抱歉。”


    “我与无辰间的通讯本也无需信笺相递。”沉瑜说,“若有急讯,譬如先前藕城魔气之事那回,我都会径直与无辰传音联系。”


    云梦境灵抱胸出声:「这个人没有说谎。」


    司洺仗着沉瑜看不见祂,化作只小锤「梆梆」砸了几下沉瑜头顶。


    「凌云宗掌门是吧,你可真能啊。」司洺碎碎念道,「我磕的好好的撒糖CP,好险就要被你变成虐恋剧本了,你负得起责任嘛你,自己喜欢看狗血虐恋不代表你能强摁别人的头吃你爱吃的玻璃糖啊,太过分了……给你记十日霉运!」


    接下来一整旬莫名走路平地摔、喝茶呛口、吃饭无盐的沉瑜:……?


    *


    经此一遭,若说褚眠冬与燕无辰间没有一丝尴尬,也是不可能的。


    褚眠冬秉持着「日常生活大于天」的理念,一日三餐照旧,该吃吃、该睡睡;燕无辰则琢磨着做些什么,好叫二人间的关系重又破冰回暖——至少该有一个重建沟通的契机。


    “快想。”


    燕无辰一脸严肃地出言,敦促着对坐身穿一袭蓝袍,睡眼惺忪的沉瑜。


    “别急别急,在想了在想了。”


    深夜被彻夜无眠的燕无辰拉来对坐案前、作为军师出主意以将功补过的沉瑜面上划过一丝生无可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发誓他此后的修生里再也不会碰纸质信笺分毫,否则他天打雷劈、不得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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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嚏。”


    沉瑜揉了揉发痒的鼻尖,甩了甩头。想到近日里不甚美妙的运势,他又熄了当真指天发誓的念头,认认真真帮好友出起主意来。


    “褚道友平日里可有比较偏爱的物件或喜欢做的事情?”沉瑜问,“譬如喜欢收集茶盏,便可寻了不常见的茶盏相赠;又如喜品美食,便可下功夫习得失传食谱,烹佳肴相邀。”


    燕无辰认真想了想。


    “她没有特别偏爱的物事,也并无收集某物的喜好。”


    不如说,褚眠冬压根与「物欲」二字不沾边。


    “她的确喜爱各式吃食……”燕无辰想起二人初遇时一同嗦过的螺蛳粉,唇畔不自觉带出一丝浅笑,“尤钟爱特色餐点。”


    想到什么,他摇了摇头:“但她行走世间多年,只怕业已尝到的失传佳肴,比你我一时半会间能查到的远多得多。”


    “也是。”沉瑜抚颌细思,“那也许无辰你应当从更实际的角度出发,想想你现在有什么,现在能做什么。”


    他现在都有些什么?


    燕无辰想,他似乎没有太多东西。


    除却一腔热忱,一身修为,一个「云酉仙尊」之名,并门中那座他曾端坐清修八百余载的山头。


    ……等等。


    是啊,他的山头。


    还记得今岁夏时,他与眠冬自秘境中出来,曾一同坐于凤凰族地的凉屋里,谈及四季更迭之趣,论至庭院布设之道。


    那个午后,眠冬颇有兴致地细数了一番自己偏好的花卉草木,细致到足够他根据那日她的描述,绘出一张改造山头小院的草图。


    然后,他便能根据绘好的草图,以灵气为佐,迅速完成对山头的改建。


    待完工之后,他便可邀她去山头一观;若她愿意小住一段时日,自然更佳。


    恰好眼下他正借住于眠冬的小院中,正可留意着眠冬喜好何种风格的室内设计,以作借鉴。


    说不定眠冬届时看见梦中情院,欣然之余,可不就有了重启沟通的那个契机?


    燕无辰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好,于是他重重拍了拍沉瑜的肩膀,赞道:


    “不错不错,沉瑜你果然还是我的靠谱好友。”


    在沉瑜一脸的不明所以中,燕无辰收走了案上的茶盏,转身挥挥手。


    “现在我有想法了,沉瑜你可以回去补觉了。”


    语罢,燕无辰看了看窗外大亮的天色,思索片刻。


    “……早安?”他说,“好好睡个回笼觉罢。”


    沉瑜:……


    他该作何反应,如蒙大赦,谢谢他的好挚友放他回去睡觉、还勉为其难地见天亮对他说了一声早安吗?


    不,他只想一拳头钟到这位对他用完就扔的好友头上。


    但谁让他自己有错在先,罢了罢了。


    况且……


    沉瑜重重打了一个呵欠,脚步沉缓地往自己住的厢房中去。


    昨夜看那册新出的《山河局》话本一时上头,本就四更天才合眼。还没睡着好一会,便被满身怨念的燕无辰拖到书房赎罪。


    现在他是真的困得恨不得就地卧倒,闭眼就睡啊……


    *


    褚眠冬觉得,燕无辰这几日有些奇怪。


    打理园中花木时,她总能看见长在院中各个角落里,似乎正认真研究着什么的白衣少年。


    前日他爬在树上观察了好一会枝上秋千藤的缠绕方式——然后在她经过时像一只受惊的白猫般吓得往上一弹,险些翻落下来。


    昨日他蹲在花圃边捻起紫阳花下的泥土放进口中尝了尝——结果当然是眉头紧皱,在她疑惑的视线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今日他倒是正常地坐在廊檐下,只一直高高仰着头,眸光聚焦于立柱与飞檐的交接处,手上比划着长短横斜,口中亦念念有词,似在观察着那处复杂的榫卯构造。


    褚眠冬:……


    怎么说呢,她只是有点震撼。他不会真的想这么简单观察个几日,便速成博大精深的传统建筑设计学、园艺学、植物学、传统绘画技艺甚至材料力学罢……?


    于是她在又一次路过廊檐时,状似无意地开口感慨:


    “上回自己裁布做的衣衫版型还是不如布庄的成衣,也许专业的事还是交由专业的人来做比较好。”


    立于廊檐处研究着雕饰彩画的燕无辰闻言微顿,若有所思。


    见此,褚眠冬自觉提示到位,满意离去。


    次日,褚眠冬晨起打开门,便被一阵宝光晃了眼睛。


    房门口齐齐整整并排而立的十口大红木箱子里,从内衫到外袍、从头饰到鞋履,整整齐齐叠放着十套款式不同、色泽各异的法袍成衣,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褚眠冬:……


    第54章 化冰


    又过几日,褚眠冬实在看不过眼某燕姓人士举手投足间泛起的一些脑干缺失的美,遂在路过庭院时,抬手摁住了蹲在园中的白衣少年命运的后脖颈。


    “无辰,我们聊聊。”


    闻言,燕无辰愣了愣,未作太多思考便起了身来,跟着褚眠冬往园中桌椅处去。


    敛衣落座时,他才后知后觉般想到,也许他已经对这场交谈期待已久,这才如此自然——


    他与她之间的确还差一场将话全部说开、将残余的冰层尽数化解的沟通。


    燕无辰原本以为,大抵要等他将山头小院修整完毕之后,这个契机才可能到来;未曾想到,今日她便主动与他搭了话。


    本不该如此的,但燕无辰必须承认,这一瞬间他的心中真实地划过了一丝窃喜,连带一道「她心中还是有我的」之念。


    “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


    那厢,褚眠冬开了口,神情微妙。


    “为什么整个人都像是……”


    她斟酌了一番用词,心说还是不要让他知道,她觉得他像一只又美又憨的白猫。


    于是她说:“不太聪明的样子?”


    闻此,燕无辰心中的那抹窃喜打了个拐,飞速地沉寂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嘛,原来不是她心中果然有我,他郁结地想,而是她被我蠢到,看不下去了所以主动搭话啊。


    没事的,无辰。


    燕无辰自我安慰道,总归结果都是成功创造了化开二人间冰层的契机,结果是好的便够了,过程如何都不重要。


    左右他在她面前,就从未有过所谓「形象」一物——事实上他也并不想有。


    心念电转间迅速为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燕无辰径直诚实道出了先前的打算。


    “我想着将宗里的山头重新修缮一番,好好捯饬捯饬。”他说,“那日在凤凰族地的凉屋中感于四季轮转之趣时,我便生出了这个念头。再听你说过偏爱的庭院草木,就更觉要将山头好生翻修一回,将你说的那些布置落于实处。”


    “与爱屋及乌无关。”燕无辰摇了摇头,“只是恰*好,你喜欢的,我也很喜欢。”


    “但若说真的毫无「以此向你献宝、博你一顾」的想法,也是不可能的。”


    燕无辰坦诚道,“事实上把这件事提上日程,一开始便是因为我想做些什么,好打破你我间自那日之后便隐约可见的一层隔阂,或说……些许尴尬。”


    “原本是想着,待我将山头改建完毕,便邀你去山头一观,给你一个惊喜。说不定眠冬高兴之余,我们便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个好好沟通的契机……”


    燕无辰轻咳一声,耳尖微红。


    “没想到最后这个契机是以这般方式出现在你我眼前的。”


    “虽然过程出乎意料……但总归结果是好的。”燕无辰说,“我是这般想的。”


    又是这样的坦诚。


    那些所谓的「拉不下颜面」「放不下尊严」的扭捏在燕无辰身上从未出现过——他向来没有这般自视甚高的自我认知,也没有那些在他人身上常见的对「身段」与「出息」的扭曲执着——譬如认为坦白内心便是落人下乘,落人下乘便是心理与社会上的死亡。


    在这一点上,褚眠冬看到的燕无辰依然是那个她最熟悉的白衣少年,并未因身负「云酉」之名而有所改变。


    还是如往常那般真诚坦荡,也还是如往常那般,总在不自知间打出一颗直击人心的致命直球。


    思绪流转至此,褚眠冬在心底微微叹气。


    这般真诚的坦白,总会叫她也忍不住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认真吐露,于是她与他的沟通便总能轻易地越过相互试探与自我保护,而飞速抵达自在真诚的境地,高效且诚挚。


    ——只要二人间信任的城墙并未崩塌,猜疑的迷障并未盘桓其间。


    除此之外,褚眠冬当真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她与燕无辰一夕之间闹崩……只要褚眠冬还是这个褚眠冬,燕无辰还是这个燕无辰。


    她与他是很相似的两个人。她和他有诸多共鸣,对世事有颇多相通的慨叹,也曾身怀同样的孤独。


    而由相似带来的无需言说的默契之外,她与他亦是很不相同的两个人。她和他有截然不同的过往,截然不同的性格,时有不同的思维方式。


    但重要的从来不是二人间需要有形同一人的百分百契合,而是在面对那六成契合之外的四成差异时,她与他都恰好掌握了高效沟通的技巧、具备了高效沟通的能力,并恰好皆怀有与对方真诚沟通、坦诚交流的强烈愿望,同有触碰对方内里、面对双方差异的主观意愿——


    于是那些无法被即刻意会、甚至极易被误会的心念,那些普世意义上不那么光风霁月、甚至时常隐于阴影的思绪,也都能在以心换心的交谈中被看见,被理解,被接纳。


    同样地,这在那个名为燕无辰的白衣少年身上一直存在,在这个作为云酉仙尊的燕无辰身上也未曾改变。


    这便足够了,褚眠冬想,这便是她真正想要看见的、让她相信二人间的关系不会因燕无辰的真实身份而转移的存在。


    于是她说:“不必如此。”


    褚眠冬摇头道,“不必以改建山头来博我一笑,也不必以再造奇观来引我开颜。”


    “诚然,我会因一份意料之外的所得而惊喜,因一场绚烂至极的奇观而心醉……”


    褚眠冬说,“但归根结底,那些动容都是短暂且转瞬即逝的,可以作为日常之外的调剂,却并非我在每个切实具体的日常中所真正看重的东西。”


    “无辰,我真正在意的是,你如何面对你我无需多言的那六分默契之外,四分的差异与不同。”


    褚眠冬抬眸,望进燕无辰眼底。


    “当你不明白我所需为何、我所言何意时,你会如何做?是寻找抑或创造契机开启沟通、坦然言明,还是自说自话,全然按照自己的推测甚至臆断行事?”


    “好在,你在积极地努力创造沟通的契机,这很好。”


    褚眠冬顿了一顿,“虽然过程有些……清奇。”


    “但正如你方才所说,总归结果是好的。”她道,“我很高兴你会这样做。”


    语罢,褚眠冬话语一转:“只是关于那十箱法衣……”


    “那十箱法衣,咳。”燕无辰接过了话头,“我现在明白了,眠冬那日是以裁衣为引,意在提醒我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他微微偏头,本欲掩饰左侧烧红的耳根,却因这动作将右侧通红的耳尖愈发凸显了出来。


    “但我当时……心中焦灼,便径直只取了前半句话的字面之意,送了那十箱法衣来。”


    燕无辰干脆利落道:“是我不好。”


    沉默片刻,白衣少年又忍不住开了口。


    “只是,那几套法衣……是我翻遍我库存里最好的布料,选了最适合你的版型,交由布庄连夜赶工制成的……保质保量的那种赶工。”


    他小心地抬眸觑着褚眠冬,“质量很好的,你穿起来肯定好看。我知晓眠冬不喜张扬,所以那些过于闪眼的宝光,也都是可以隐去的……”


    “所以……眠冬要不要先试试看?”


    “然后合适的话,再考虑……要不要收下?”


    几句话间尽是迟疑的微顿与表达温和建议的疑问语调,却掩不住白衣少年眸中的期许——


    褚眠冬看得出来,燕无辰是真的用心做了这些事,也是真的非常希望她能收下那些法衣。


    “……我的关注点好像不太对。”


    燕无辰晃了晃头,“眠冬还是当我未曾讲过方才那些话罢。”


    闻此,褚眠冬未置可否,只继续方才她未曾说完的话语。


    “其实放在寻常时候,我并不会那般说话。”


    褚眠冬微微一顿,“你一直都知道的,我并非喜欢将话说一半留一半,热衷于看看对方是否能意会我的未尽之意,以此来测试二人间默契几何的人。”


    “眠冬的确不是。”燕无辰摇摇头,“只是这几日……情况特殊。”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热度不散的耳根,“实话说来,寻常的我,按理说也不会如这些时日这般……傻。”


    “因为在意,于是小心。因为小心,于是反而……咳,好在不算弄巧成拙。”燕无辰说,“所以我想,眠冬大抵也会因为这份尴尬而有所不同。”


    他将台阶为她铺得很好。


    褚眠冬明白,她只需轻轻应声,此事便就此揭过了。


    只是她终归长长叹气,将心中所想坦然说出了口。


    “是啊,因为在意,所以乱了方寸。”


    她看向白衣少年陡然震颤的眸光,轻声道:


    “诚然如此,无辰,我是在意你的。”


    否则她大可从一开始便不让他迈入这院中一步——这是全然属于她的地方,她有全部的选择权与自由。


    否则她根本不必为他付出任何多余的心力——不必费心听他言语,更不必连斩断关系都要与他言明说清。


    “好在我们将一切都说开了。”褚眠冬道,“往后的相处,便也都能如往常那般,随心为之。”


    她说:“这再好不过了。”


    燕无辰艰难地收起方才那一瞬之间涌现的万般心绪,重重闭了闭眼。


    “是啊,这再好不过了。”


    他启唇,话语里是未能彻底咽下的、轻曳的喜意。


    “眠冬,我觉得……”


    燕无辰低低道:“这一刻大抵是我这八百余载以来,最高兴的一刻了。”


    闻言,褚眠冬伸手拍了拍白衣少年的肩头,平静道:


    “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这还只是个开始。”


    燕无辰还沉浸在被天降惊喜正中眉心之后的恍惚里,闻此,他懵然出言:


    “……还有什么能比得过这一刻?”


    “确实有,还很多。”褚眠冬道,“你且在此冷静一会,我去把还没剪完的花枝剪了。”


    语罢,青衫少女走出几步开外,似想起什么般,驻足回头。


    “对了。”她说,“那几套法衣,晚些时候我去试试看。”


    燕无辰:……


    燕无辰:……?


    燕无辰:!!!


    白衣少年一个弹射起手,几步间便将不远处的青衫少女浅拥入怀中,顺着惯性带着她转了几个圈。


    衣袂翩跹间,周围的花木都流转作斑斓的色块光影,唯余少女清凌的眸中,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


    燕无辰想,眠冬说得没错——


    他八百余载修生里最高兴的一刻远非方才那一刻,而是从那一刻开始,此后的每一刻。


    何其有幸,得卿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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