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终


    并非全部的他,却是真实的他。


    是啊,与她相处的每时每刻,他从未掩饰过真实的性情和想法——先前他从未察觉,此刻方惊觉如此。


    她总能看见他未能看见的、更为本质也更加积极的存在。


    怎么会有这般好的人,燕无辰想,此刻的褚眠冬似在发光。


    他知道这样的描述毫无新意、甚至可以说有些老土,但这足够直白、也足够形象,足以将这一瞬里他心间的震颤尽数言明。


    但这还不够。


    燕无辰压下仿若有自己的想法般传达着「想要靠近她」意愿的指尖,低眸错开了青衫少女过于清凌的眸光,毫不心软地向自己挥刀,将心底的又一角晦涩暗面展露在她眼前。


    “眠冬。”他低低唤她,“不止于此。那日我同你说,我不想沐浴在阳光中、站在地面,只抬头仰望高悬的太阳,而是站在你身侧,与你一道发光,互相照亮。”


    “你答应了,我们的距离又近了一点,我很高兴。”


    白衣少年眸光柔和,却隐带黯色。


    “可离你更近时,我却再无法如先前那般从容了。”


    “眠冬,你是亮如白昼的。于是更靠近你时,我越能看清自己身后映出的阴影。”燕无辰说,“恰如离烛火越近的茶盏,于墙面投出愈宽的影。”


    “其实我在面对你时,是时有自卑、心生忧惧的。”


    “我并非每时每刻都能自信无畏、侃侃而谈,也并非无所不能、总能在你行遇不顺时恰到好处地知你所想。与你的默契每加深一分,我于「无法同你在另一些事情上达成默契」的忧惧,便也加深一分。”


    白衣少年轻声道:“我怕总是那么好的你,总有一日会厌恶无法时刻都那么好的我。”


    “哪怕是在这一刻,我也无法欺骗自己「我满心自在,无所畏惧」。”


    “我是害怕的。”


    “面对你时,现在的我依然真诚、依然坦荡。但这份真诚和坦荡,已不再自在,而满蘸忧惧。”


    “眠冬,离你愈近,我便越害怕重又与你疏远。”


    “正因我明白你一向欣赏这份自在的真诚与坦荡,于是我害怕知晓这些的你觉得我矫情、幼稚、患得患失,忧心于坦诚此间思绪会叫你心生厌烦。”


    “我害怕失去你。”


    “但我又如此明白……这样满心忧惧的我,才反而会将你推远;我也做不到将这些因你而起、与你有关的心绪咽入腹中,叫它自行酿作苦酒。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你想要的。”


    “所以纵使害怕,我也觉得,我应当与你一一言明。”


    少年眸中的忧色逐渐化作一片凛然的决意。


    “这般敏感、细腻,以至有些矫情、患得患失,这份因更加靠近而生出的忧惧……也是「真实的我」的一部分。”


    “我会因此成为你的负担吗?你会就此疏远我吗?”


    “眠冬,我想知道,你如何看待这样的我。”


    白衣少年神色凛然,俨然是做好了万般心理准备,哪怕褚眠冬说「我欲与你就此断绝」也会坦然接受之态。


    只有燕无辰自己知晓,他花费了多大心力才将如潮水般泛滥成灾的诸如「跳过这个话题」「绕开这个问题」之类主张逃避的心念摁回脑海中去,而维持着这份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勇气的自我剖析姿态。


    将这些话语宣之于口真的很难,但他终归做到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燕无辰心中的阴霾反是散去了大半。


    他依然会为褚眠冬尚未给出的回应而忐忑,却已经不再如方才那般满心忧惧,而生出了一份久违的自在与坦荡——不论结果如何,至少此刻他已尽到了他所能想到的最大努力,不会在未来反复叹息「当时如果没有选择逃避就好了」。


    于是等待回应的片刻沉默,也忽而变得不那么焦灼难熬。


    这很好,燕无辰想,直面自卑和忧惧,反倒让他重新找回了从容与无畏。


    并不漫长的沉默之后,燕无辰等来了青衫少女平静的摇头。


    “不,无辰,你不明白你有多好。”


    褚眠冬的话语并无急于否认的迫切,而更似潺缓的水流,却比任何迫切肯定的言语都更让人能读出其中的坚定意味。


    “从日薄西山到星幕低垂,我见过很多个这样的黄昏,遇见过很多人,却唯独见无辰你一人,在一场短暂的日落黄昏间成长如斯。”


    燕无辰这才注意到,天边铺陈满溢的如绮余霞业已渐次散去,暮色四合,天幕之上已是月华流淌,银河如练。


    “从心怀忧惧、为其所扰,到下定决心直面之、剖白之,直至最终尽己所能,重又寻得自在坦荡……”


    褚眠冬看向白衣少年,“无辰,据我所知许多人终其半生也无法完成之事,你只用了一个黄昏就走完了全程,干净利落。”


    “你是特别、不,独一无二的。”


    “当一个人学会内观和自省,便迈入了人格成长的道路。审慎思考为这趟旅途添砖加瓦,但最影响一个人终其一生能行至何处的特质,不是最初的起点有多高,而是一个人的主观意愿有多强——换句话说,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勇于直面问题、敢于剖析自身,并乐于从中不断自我更新、自我完善」。”


    “无辰,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这份主观意愿最强的那个人。”


    在燕无辰看来,青衫少女眸中似有星河。


    他听见她说:“不要妄自菲薄,无辰。你再好不过了。”


    燕无辰想,这一定是他此生听过最悦耳的声音。


    而这动听且真诚的赞誉还在继续。


    “至于负担,你从来都不是负担。”褚眠冬摇头道,“如果你分明有想法,却什么都不说、只期待我能凭借默契去意会甚至猜出你的想法,我才会相当有负担。”


    “便如我们先前聊过的,人与人之间之所以需要沟通,就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也不存在高到足以时刻知晓对方所思所想的默契。”


    “真诚坦荡的沟通是一种在我看来至关重要的选择与能力,亦是一种美好的品质。”褚眠冬说,“而无辰你一向做得非常好。”


    “再者,「敏感细腻」从来都不是令人难以启齿、需要克服规避的缺陷,从来都不是。”


    青衫少女认真道:“相反,敏锐和细腻是一种天赋。”


    “情绪并非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洪水猛兽,情绪只是一种信号,引我们关注可能存在的问题。愤怒昭示着自我边界的被犯,亦是维护边界的武器;焦虑是引导我们做足事先准备、最小化失败可能的信号;而恐惧不仅激发自我保护,亦指向自我完善、自我更新的机遇。”


    “具有「敏感细腻」这一特质的人总能更迅速地察觉到自身情绪的变化,换言之,总能更快地捕捉到这些导向我们注意潜在问题的信号。”


    褚眠冬说,“当问题尚且不是「问题」、而只是「状况」时就一一着手处理,远比「在无知无觉间让一个个状况逐渐累积、直至成为一个巨大的问题后再来亡羊补牢」来得有效。”


    “毕竟处理一个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让这个问题一开始便不要出现。”


    “如果有谁告诉你「你应当试着不那么敏感、不要想那么多、活得简单一点」……”


    青衫少女耸耸肩,“那这个人便不适合成为与你建立一段关系的对象。”


    “这世间人千千万万,大可不必寻一个无法理解你且不愿试着理解你,而只一味指责你「不够好」、要求你「改变你自己」,却从不内观自省自己配不配的人去亲近,甚至与之日日相对。”


    “大可不必。”


    褚眠冬指了指自己,“多找我这样的人当朋友就好啦。”


    燕无辰为青衫少女面上生动的自信神采而唇角微扬,轻笑出声。


    “是啊。”他应声道,“遇见眠冬,实乃无辰大幸。”


    青衫少女粲然颔首:“彼此彼此。遇见无辰,我也同样幸运。”


    一笑之中,褚眠冬与燕无辰心间皆松快不少。


    “说来也许无辰已有所察觉。”褚眠冬说,“其实我也是一个相当敏感的人。”


    “你说过,共情来自相似的过往经历,这一点我深感认同。”


    “正因我也曾犹疑、忧惧,未能看见「敏感细腻」是一种怎样的天分、无法将这份敏锐化为己用,所以我深知每一个「敏感细腻」之人都经历着怎样的纠结与挣扎,也正因此,我绝不会认为这是「矫情、多想、自怨自艾、患得患失」。”


    青衫少女的眸光温暖且明亮。


    “我只想以我自己如今的模样告诉每一个尚在挣扎、时感忧惧的「敏锐且细腻」的人,敏感是一份天赋,若能妥善待之,它会是一座巨大的宝藏。”


    “而值得成为你友人的那个人,从不会说出指责你「不应如此」的话。”


    她看向燕无辰,微微笑起。


    “她只会告诉你,我怎么可能厌弃这样一个敏锐且细腻的你。”


    “厌弃你,便如同厌弃我自己。”


    “而我是这样坚定、又如此深沉地爱着自己。”


    ……太犯规了。


    她怎么能……就这样说出如此就字面含义而言近乎告白的话语。


    分明知晓这与「我爱着你」远非同一回事,燕无辰依然察觉到耳畔近乎将他的思绪尽数淹没的滚烫热意。


    沉默良久,他终是未能按捺住喧嚣的指尖,轻声问询。


    “眠冬,我可以……抱抱你吗?”


    轻且暖的相拥间,燕无辰阖眸,心中的所有犹疑与恐惧都在这一刻尽数消弭,唯余一片心安的沉静。


    “今岁初雪时,我们将人间梅树下的那坛桃花酒挖出来,围炉煮酒罢。”他说,“我将未能言明的一切……都坦诚与你。”


    第42章 梦入潇湘(一)


    深秋时分,褚眠冬与燕无辰同即将进入圣地涅槃分化的小凤凰苍昀作别,又谢过一众依依不舍的凤凰们,启程离开凤凰族地。


    “说起来,”燕无辰道,“我们似乎总在与人道别。”


    身侧的青衫少女一身轻装、步履轻盈,无甚负累,亦无谓牵绊。


    她转眸看他,平和道:“毕竟离别才是人生的常态嘛。”


    “不过这话也难免有些过于冠冕堂皇了。”褚眠冬说,“其实,某种意义上而言,之所以告别如此轻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方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罢。”


    “因为关系并不是那般深厚,所以道别之时便也无甚留恋。举例两个比较极端情形下的例子来看就很好懂了。”


    褚眠冬遥遥指向不远处御剑路过的某位蓝衣修者,“我们向来不会因为「与一个陌生人擦肩而过」而感到悲伤,因为我们并不认识这个人,也自然不在意对方是去是留,告别和不舍更是无从谈起。”


    青衫少女摊了摊手,“事实上再过一会,我们大抵连那位道友今日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不会记得。”


    燕无辰下意识回想,“实话说来,若非眠冬示意我看向那位道友,我甚至不会注意到对方刚才从不远处路过了。”


    褚眠冬颔首,又抬手示意白衣少年看向他自己。


    “但无辰则不同。如果今日同我道别的是无辰……”她说,“我应该会有点难过罢。”


    青衫少女想了想,“不,应该不是「一点」,而是这么多难过。”


    她抬手展臂,比划出一块半身高的区域。


    “也许我今年就不会再去人间,也不会去梅树下挖出那坛桃花酒了。我会避开会让我想到你的事。”


    “你瞧,这就与陌路人很是不同。”褚眠冬说,“告别时的难易取决于与此人关系的深浅,起码于我而言是如此。”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燕无辰必须承认,他为褚眠冬话语间坦荡的「他于她而言关系深厚」之意而倍觉欢欣。


    白衣少年并未刻意压下自觉扬起的唇角,也未曾有意遮掩耳尖微微烧灼的热意。他只双眸晶亮地笑望着她,面上的神情是一种「向往星空的孩子走在路上时偶遇流星雨」般的欣悦。


    褚眠冬为少年明亮的眸光晃神一瞬,原本流畅的思绪打了个盹。她眨了眨眼,停顿片刻之后,方找回了想说的话语。


    “其实就我自己而言,我很少同谁发展过于亲厚的联系。”她道,“不仅因为如无辰你所言「由靠近故生忧惧」,也不止因为「关系深则离别难」,更因为一段足够深入且亲厚的关系,注定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时间。”


    “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比起将有限的精力均等地分散给许多人,我更倾向于将本就为数不多的精力集中交予特定的某几个人……我的朋友不需要遍布三界。”


    褚眠冬认真道:“知己挚友,一生得二三足矣。”


    “无辰,我很高兴你也是其中之一。”


    闻言,白衣少年低眸笑起,耳畔烧灼的热意散去,沉淀作心尖的一抹微甜。


    他说:“我亦如此。”


    他选择了她,她亦选择了他。


    这世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


    再回到人间,褚眠冬与燕无辰一同挖出春时一起埋于院中梅树下的桃花酒,又一道挑选泥料、车胚烧制,亲手做出一只形制精巧的红泥小炉。


    两人一同赏过山间渐次红遍的枫林,看过京城里新建起的市学学舍,一起品过城中万两黄金一台的宴席,也一道潜入过秋猎围场,打了山鸡烹一份不费分文的荷叶鸡——褚眠冬和燕无辰一致认为后者的鲜香远甚于前者。


    时序流转,一切似乎都自然而然。


    但褚眠冬却对这份自然而然心生疑虑。


    是夜,青衫少女点起灯火,斜倚案侧,凝眉细思。


    大多数时候,她都对那些被冠以「理所应当」和「自然而然」之名的事物保持着质疑与警惕。


    一句简单的「本应如此,不必想太多」和「顺其自然便好」背后,可能潜藏着太多事实上并不合理、甚至堪称荒谬的逻辑谬误和无理偏见。譬如「女子到了一定年岁就应当自然而然地开始考虑把自己嫁出去」,又如「未在理应功成名就时便功成名就的人生毫无价值」。


    而现在,褚眠冬发现,在与燕无辰有关的事情上,她似乎开始习惯于「顺其自然」了。


    这样的变化让褚眠冬心生疑虑——她不清楚,这究竟是刀锋变钝的开端,还是步入一个全新领域、摸索新路径时所必经的迷茫阶段。


    如果是前者,她应当如何改善?从这段「逐渐走向她未曾抵达过的更深之处」的关系中脱身而出吗?


    倘若是后者,又如何证明,这所谓的「必经的迷茫阶段」,并非另一个用以蒙蔽理智的陷阱?


    “你很困惑。”


    沉寂良久、近乎毫无存在感的白玉尾戒中传来了声音,寄宿于其中属于代理天道司洺的一缕分神久违地开了口。


    褚眠冬瞅了瞅司洺幻化出的那张写满深沉的面容,应声道:


    “我的确很困惑。”她抬指摩挲着尾戒,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开口,“不知神通广大的天道大人可否为我解惑?”


    “咳,代理,是代理。”


    虽嘴上这般说,司洺显然很是受用。


    “我们世界意识可玩不转人类情感。”祂说,“但我可以帮你联系专业人士。”


    司洺驱使灵气幻化出褚明秋的面容,满意地在褚眠冬面上看见了少有的惊讶之色。


    “你想见见她吗?她很关心你最近过得如何。”


    “毕竟她是「在此界不搞破坏还反而积累下不少功德」的穿越者,你又是协助本天道将诸多蠢事消解于微末之时的好帮手。”司洺说,“本天道略一思索,觉得在双方的共同意愿下,引你们的意识同入一梦、安排你们见上一面还算符合规章。”


    褚眠冬自然没有拒绝之理。


    实话说来,这一场会面已超出了她的预料。与代理天道司洺第一次对话的那日,从祂那里得知明秋已经回到属于她的位面、拿到她赠予的明信片之时,褚眠冬便已做好了与明秋再无相见之期的心理准备。


    纵然明秋在明信片中写着「有机会欢迎来找我玩」之语,但位面与时代间的壁垒,远非她与明秋二人之力所能轻易打破。


    没想到竟还能有如此机遇。


    震惊欣喜之余,褚眠冬取了纸笔,将想与褚明秋交谈的话题一一列出,只望莫在真正见面后因过于兴奋而遗忘些许,亦经由提笔缓了缓过于活跃的心绪。


    放下笔时,褚眠冬看着墨迹未干的一整页字迹,无奈叹气。


    也对……与挚友时隔日久的见面,怎会有语尽之时。


    将宣纸晾在一边,褚眠冬吹了烛火,和衣而卧。


    阖眸之时,近日里一直盘桓在心的疑虑似乎已不再如先前那般引人发愁。


    与明秋好好聊聊此事罢,褚眠冬想,如果是明秋的话,一定会有办法。


    *


    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角轻盈灵动的飞檐,檐下垂坠的风铎随风轻曳,铃音清越。


    视线微移,褚眠冬便意识到自己正立于一方高阁之上。极目远眺间,迂回碧波与连绵青山尽数于眼底铺陈开来,水面粼粼如浮光跃金,飞鸟掠过似神来一笔。


    是了,这正是她与明秋一直想去而最终未去之处,是她们梦中的那个潇湘。


    如今她们当真于梦中一同到此,怎能不引人叹一声因缘际会,兜兜转转。


    “眠冬!”


    转身之时,着一身短袖中裤、留一头利落短发的爽朗女性笑意盎然,走近间,两人交换了一个热情的拥抱。


    “原来这便是「现代」的装束。”褚眠冬好奇地研究褚明秋的衣着,“当真非常方便行动……布料也很特别。”


    “现代有很多人造布料。防水、防风、反光、抗褶皱甚至隐形,术法能做到的,科技也都有所涉猎。”褚明秋说,“不过,就像术法的滥用会带来危机一样,发展不加节制的科技也会造成恶果。”


    褚眠冬颔首:“便如我们先前聊过的,不同的世界观有不同的能源和技术体系,它的表观形式可能大相径庭,但由其相同本质决定的技术风险却大差不差。”


    褚明秋点点头:“正是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三言两语间,便重又寻回了往日同在一处时的默契氛围。


    褚眠冬和褚明秋简单聊过代理天道司洺,又各自利用梦境的造物之力,凭心意化出褚明秋钟爱的可乐、薯条与炸鸡,和褚眠冬一路行过间偏爱的傍林鲜、桃花酒与荷叶鸡。


    吃食酒饮到位,两人方摆了桌椅,闲坐高阁之上,观青山曲水之景,以鸟鸣水漱为乐,边吃边聊。


    “光是听你说起傍林鲜和桃花酒,我都已经能料想到,近段时日你的经历应是相当丰富多彩了。”褚明秋笑道,“和我说说那个与你同煨傍林鲜,共酿桃花酒的人?”


    褚眠冬不觉叹了口气:“还得是你,明秋。这正是我想说的。”


    “实话说来,我很困惑……”


    褚眠冬将这些时日她与燕无辰的相处尽数告知,亦将心间的疑虑同褚明秋摊开言明。抽丝剥茧的梳理叙述之间,满心的茫然焦灼渐渐褪去,唯余平静。


    话语的最后,她看向对坐眉目疏浅的友人,认真发问。


    “明秋,在你看来,何谓「在一起」?”


    第43章 梦入潇湘(二)


    “眠冬想问的应当不是我如何定义「在一起」。”


    褚明秋笑道,“而是「当一段关系已达挚友,而继续向更深处发展之时,究竟是何状态」罢?”


    褚眠冬怔愣一瞬,明悟般抬眸,重重点头。


    “对,这才是我真正想问的。”


    说着,她的思绪转了个弯,半是慨叹,半是后怕。


    “因为这世上的大多数声音都说「挚友关系的更深之处是在一起」,我便下意识直接开始考虑「在一起」是何状态了……”


    褚眠冬叹了口气,“可分明原本便应对「挚友关系的更深之处是在一起」这一想当然的论调保持审慎。”


    “无知无觉之间便又中招一回,当真是防不胜防啊。”


    褚明秋轻轻拍了拍青衫少女的肩,轻松道:


    “好啦,不必太过苛责自己。现在你能够马上回过头意识到这一点,就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将一块炸鸡挑入褚眠冬碗中,又将可乐瓶推到褚眠冬手侧。


    “喏,尝尝这个。炸鸡和快乐水堪称绝配~”


    微微上扬的尾音自然且明快,是一如日常谈论「今天吃了吗」的随意语气。只一瞬之间,这份松弛感便冲淡了褚眠冬因后怕而生出的些微紧绷。


    这样的松弛仿佛在传递着一段令人释然的潜台词——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什么无可挽回,需要时刻铭记、时刻警醒自己莫要再犯的事情。


    因为你已经意识到了,所以下一次你一定能做得更好。


    是一种全然的信任,和由信任而生的乐观松弛。


    于是褚眠冬便也跟着放松下来,方才不自觉微拧的眉自然舒展,不再紧绷的心神便也有了余裕去捕捉飘散于空气中的独特香气。


    “如何,炸鸡很香吧?”褚明秋弯了眉眼,“没回去时的每一个深夜,我都在想念这股香气。”


    充分炸至金黄的鸡腿甫一入口,舌尖便被表层酥脆的面衣俘获。新鲜淋上的柠檬汁以酸味中和了属于油皮的腻,唇齿压下,咀嚼间又尝到内里弹滑多汁的腿肉。


    再喝上一口冰可乐,充沛的细碎气泡在口中碎裂爆开,是与冰镇西瓜不同的另一种夏日舒爽。


    褚眠冬竖起大拇指:“香,口感独特,好吃,想学。”


    “是吧是吧!说到这个,其实我早先就想在修界复刻炸鸡了。”褚明秋说,“其它餐食复刻起来都还算容易,唯独炸鸡实在太难。”


    她动动指尖调出一块浮于空中的半透明面板,键入「炸鸡食谱」四字,又点入其下出现的第一个搜索结果。


    “你看,炸鸡是这样做的。”褚明秋滑动着屏幕,“腌制都不算大事,最大的问题在于,最后的炸制需要很多油。”


    褚眠冬认*真看向页面上放大的示意图,一口大且深的锅里,数只鸡块在整整半锅热油中翻滚沉浮。


    “这确实是个问题。”褚眠冬道,“虽然人间更早时候曾出现过一道名为「葫芦鸡」的菜肴,将整鸡先煮再蒸,最后整鸡入油中炸至金黄……但讲道理,对于大多数寻常人家来说,用一整锅油烹一只鸡,实在过于奢侈且不现实。”


    “其实这葫芦鸡,某种意义上也是某世家子穷奢极欲、折腾家厨的产物……”她想了想,“但如果不用油或少用油也能达到相同的效果,可行性便大很多了。”


    “不用油或者少用油……”褚明秋轻抚下颌,“啊。”


    她灵光一现。


    “空气炸锅就能做到。”褚明秋在检索页中拉出空气炸锅的照片,“虽然名字听上去很神奇,其实它的原理和电吹风差不多。”


    “本质上来说,二者都是吹出加热后的高速气流,区别只在于一个让热风在一块小空间中循环,达到烘烤肉食、带走食材表面的水分、逼出食材内里的油脂,让肉用自己的油脂烤自己;另一个则是在开放空间中,让不那么高温的空气吹过发丝,加速发间水汽挥发。”


    “提炼重点。”褚明秋一锤定音道,“吹风,加热,就这么简单。”


    “唯一的问题是,需要一位身具风灵根的助手……”


    褚明秋看向对坐的青衫少女,褚眠冬也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头:


    “我就是风灵根。”她说,“而且早些时候,我还同无辰讨论过烘发术法的优化。听你说过这原理,我觉得和那个术法大差不离。”


    褚明秋抚掌道:“这就可谓天时、地利与人和齐备,只欠一阵东风了。”


    褚眠冬深感赞同,“的确是很精妙的巧合。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有力实证?”褚明秋说,“就是那个经典鸡汤金句,「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褚眠冬略一思索,笑道:“这话单拎出来说,总有缺失前提以至于叫人觉得是在鼓励人咽下苦难之嫌。但放在如此情境之下,却是刚刚好。”


    “是啊。你瞧,这不就又应了另一个道理?”褚明秋同样笑言,“话语的前提很重要。”


    两人为这重逢时仍与先前一般无二的推演论辩氛围相视一笑。


    褚眠冬向纸盒中金灿灿的鸡块伸手,“虽然「往后我也能在修界复刻炸鸡」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她摇了摇头,话语一转。


    “但比起在此界吃到「现代」的炸鸡,我还是更想与你同去「现代」走一遭。”


    她抬眸看向衣着简单利落的好友,“听你说过现代的女性面临着怎样的处境,又手握着怎样的选择权之后,我真的非常好奇,也深觉钦佩。好奇于那将会是一幅怎样的光景,钦佩于一代代女性在持续不断的接力之间,为后来者拓出空间、带来光亮。”


    便如作为「前驱者」的容曦与慕鸾为作为「后继者」的容昭和慕卿所开辟的道路,又如容昭与慕卿为更多女子所铺就的坦途。


    “哪怕被过度强调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驰骋职场又包办育儿」的「女强人」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有矫枉过正、因而引人陷入「自证陷阱」之忧……”


    褚眠冬认真道,“但无论如何,相比于此界、尤其是人间依然盛行的「除历任女帝之外的女性都毫无能力」之偏见而言,我能看见现代女性手中握有的更多选择权,和更大的选择空间。”


    “至少对现代女性来说,「受教育」是一种被法律保护的权利和被要求执行的义务。”褚眠冬说,“但在今岁人间的市学之策推出之前,对于此界人间的众多百姓而言,教育还是一种奢侈;女性在其间得到教育的机会便也更加渺茫。”


    “而一项新策从提出到细化、从推广到普及,需要时间。”褚明秋叹了口气,“我明白。这期间以十年为单位计的过渡时期,却已经是一代人最好的年岁了。”


    恰逢过渡时期的一代人当如何自处?


    这是决策者无法轻易解决、也总是选择回避之问。


    “所以我很想去现代看看。”褚眠冬的眸中闪烁着名为向往的光亮,“我想去看看,这份觉醒和改革持续的千百年之后,我们为自己的处境开辟出了怎样的、新的自由。”


    闻言,褚明秋看着褚眠冬,目光温和。


    “一定可以的。”她说,“集你我二人之身的功德,换得这样一个机会绰绰有余。”


    褚眠冬有些意外。


    “当真?在修界开八味楼连锁店、为提升三界众人的吃食水准做出巨大贡献,顺手救起的大徒弟是凤傲天主角、引修界绕过一次唯此人可救的灭世之危,捡来的小徒弟是妖尊预备役、间接阻止一场黑化灭世……”她屈指细数,“虽然我知道明秋你在修界积累了不少功德,但跨越两界这件事,怎么看都是会消耗海量功德才能换到的事情。”


    “我不想你为此付出你好不容易攒来的全部功德。”褚眠冬说,“明秋你这么好,就应当带着一身功德,世世安泰。”


    “放心放心,我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功德。”褚明秋忍俊不禁地伸手揉了揉青衫少女的发顶,“而且我也没说,这份功德全都要从我这边出。”


    她笑道:“眠冬,你也有很多、很多很多功德啊,真论起来,其实与我不遑多让。”


    褚眠冬微微睁大了眼。


    她从未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拯救世界的大事——倒不如说,比起拯救世界这种一听便属于「主角」、属于「英雄」的主线任务,褚眠冬觉得自己做得最多的事更简单,也更平淡。


    她只是在认真地度过每一天,顺道与愿意听她说话的人随缘聊上一聊罢了。


    见青衫少女一脸懵然,褚明秋又是一笑,学着方才褚眠冬的动作与她一一数来。


    “容昭与慕卿是一个朝堂宫廷剧本里的两个主角,按照原本的剧情发展,她们会因为上一辈的夺位纠葛,由好友疏远决裂、直至成为宿敌,以生民为棋子、以朝野为棋局,掀起无边风浪。双方争斗半生间,山河破碎,民不聊生。”


    褚眠冬恍然道:“但我在游历时成为了容昭的太师。”


    褚明秋颔首:“容昭的认知与心境发生了变化,于是原本应作为容昭「心上月明」、「帐中锋刃」的傅家世子傅寻白没能保住他的男主地位,因得到照料和礼遇而不再拘于旧恨的慕卿崭露头角,与容昭成就一番佳话。”


    “此为一救人间世,大功德也。”


    褚明秋继续道:“藕城魔气之事,按照原本的发展,连瓯将携藕城全城百姓修者尽数堕魔,三界间魔气浓度骤升,仙灵之气与魔域魔气间的平衡被打破,先任魔主梅听寒被魔域渊墟之底的魔灵吞噬身亡,继任魔主之位的魔灵墨守手握毁天灭地之能、却无驾驭此力之心性,不久之后便就此失控,三界皆毁于一旦。”


    褚眠冬默了默,“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说……原来梅听寒拿的竟是经典美强惨剧本吗。”


    褚明秋道:“所以他真得好好感谢你。某种意义上说来,你间接两次帮他化解了致命危机。”


    “第一次,藕城堕魔,魔灵壮大,吞噬之。”褚明秋竖起一根手指,“但你用重编的《全家福》堪称完美地化解了藕城魔气之难。”


    “第二次,魔灵未能获得与堪能灭世之力相匹配的心性,失控而灭世。大家都没了,梅听寒自然也跑不掉。”她竖起第二根手指,“但你重编了《全家福》,再写了《山河局》,现在这两个故事是梅听寒教导魔灵墨守树立正向三观的模范教材。”


    “此为二救仙、妖、魔三界,大功德也。”


    “凤凰少君苍昀,这位拿的剧本是未来一统三界的妖皇……是的,又一位妖皇预备役。”褚明秋说,“但这位没有黑化,这位是单纯的暴君。”


    她顿了顿,一脸一言难尽。


    “那种因为自己在年少时尝尽了无力感带来的痛苦,于是决定在手握权力时反过来让全世界感受当年的自己所受之苦痛、以毁灭带给这个无趣的世界一个致命教训的暴君。”


    “所以不要怀疑,眠冬。”


    褚明秋轻拍褚眠冬的肩头,“你已经拯救世界整整三回了。”


    褚眠冬的心情已经在褚明秋的叙述中,于短短一盏茶间,如上天入地般完成了从懵然到恍然,又从恍然到无言,从无言到震撼再到一言难尽,最终又归于平静的全部过程。


    她只觉自己在过去的短短一刻钟之间,忽而承受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明秋,你说得对。”


    褚眠冬一脸平静,眼神沧桑。


    “近段时日我的经历,的确是「相当」丰富多彩啊。”


    第44章 梦入潇湘(三)


    褚明秋和褚眠冬一起定下同游现代之约后,二人的交谈方回到了起始的那个疑问之上。


    “关于一段关系在超越挚友之后将如何……”褚明秋说,“在我看来,为大多数人所熟知的「在一起」,其实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而远非全部、更谈不上唯一。”


    “一对挚友还可能因为种种客观因素而各奔东西——并非因志趣相异而分道扬镳,而只是客观上的现实所致。”


    “咱们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褚明秋用梦境之力捏出一红一蓝两个小人,“小红和小蓝在书院中同窗数载,日日相对间,二人皆慢慢发现对方与自己颇为投缘。久而久之,红蓝二人关系愈发亲厚,互引为挚友。”


    话语落下,桌上的两个小人亦手挽着手,端的是亲密无间之态。


    “同窗八载,一朝科举及第,小红登榜眼,小蓝摘探花,二人一同簪花游长安,一时间风头无两。”


    一红一蓝两个小人便也都披上了昭示着登科及第的华美衣袍,欢欣鼓舞。


    褚明秋挥手幻出一幅地图,点出相距遥遥的两处,“然而赴任诏令一下,二人便要就此长隔两地,许是半生不得再见。”


    原本意气风发的小红小蓝双双蔫了下来,垂头丧气。


    “两人都不可能彻底放弃自己的前途与事业,追随对方而去。”褚明秋说,“所谓「不能放弃说到底就是不够在意」之类的话,都迈入了「用放弃自我价值来证明关系深切」的误区。”


    褚眠冬深以为然:“先完善自我,才会有溢出的光亮去滋养别人;先学会爱自己,随后才有能力去爱别人。为他人放弃自我、将自我价值全数寄托于他人之身,于他人而言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于自己而言更是泼天豪赌。”


    桌上的红蓝小人执手相望,两张只传其神而不重其形的简笔画面容之上,却愣是叫人看出了不舍与留恋、遗憾却坚定的意味。


    “看来小红和小蓝都不想步入这场孤注一掷的豪赌。”褚明秋实时解说道,“小红和小蓝平静地告别,各自往赴任之地去了。”


    一红一蓝两个小人各自迈着步子走到褚明秋圈定的区域中,遥遥相望间,脉脉不得语。


    “你瞧,分别之时,两人间的情谊并未褪色。”褚明秋说,“也并无所谓造化弄人、阴差阳错,只是「事实如此」的平淡,仅此而已。”


    褚眠冬叹了口气,“也是。想来若是二人的赴任之地同在一处,才是真正的因缘巧合,如是情形大抵只会在话本中出现。现实中的大多数时候,迎来的都是事实如此的平静分别。”


    褚明秋点点头,“现实没有那么多精妙的巧合,也因此更多都不过是无疾而终。”


    “所以其实在我看来,「在一起」不仅并非唯一的可能性,且反而是一个种种巧合汇聚于一处、概率低至可近乎忽略不计的小概率事件。”


    褚明秋继续道:“恰好两人不各自舍弃事业与理想也能同行,恰好两人在日常生活习惯上没有根本性的冲突,恰好两人的亲友圈都不会成为这段关系的拖累、或至少恰好两人都各自有调解自己身边人与事的能力,恰好两人都心智成熟、能在对方需要时,互相成为对方的托举……”


    “其中的一项两项可能尚且不算难遇,但同时满足的概率的确可以近乎不计了。”褚眠冬叹声,“毕竟同时满足意味着求交集,求交集意味着概率相乘。”


    “不过这只是「我」这个具体的个人对「在一起」的诠释和定义。”褚明秋说,“事实上,每个人都对「在一起」的前提和状态有自己的定义。”


    她抬手拉出一张面板,其上贴着写有编号的便签。


    “倘若将我方才说到的所有「恰好」都编个号,便有五个编号、五张便签纸。”


    “对于我来说,这五个「恰好」缺一不可,甚至我还能说出更多;但对更多人来说,属于她们和他们的「在一起」面板上没有这么多便签,也没有那么多需要满足的「恰好」。”


    褚明秋道:“这是因为每个人对关系的定义标准各不相同,对「在一起」本身的定义亦大相径庭。”


    “对相信「亲密关系最重要的是互相容忍磨合」的人来说,面板上便不需要太多「恰好」;于认为「与另一个人在一起是一项用以证明生命完整性的必需功课」之人而言,便来不及考虑更多前提与「恰好」。”


    褚明秋看向神色严肃、抿唇细思的青衫少女,温声道:


    “但我想,眠冬大抵和我一样,是会看着这方「恰好」面板,细细思索要往上贴哪些便签的人。”


    “我无法告诉你一个明确清晰,可以让你瞬间疑惑全消、只照做便好的答案。”褚明秋说,“但你可以听一听我的考量,权作参考。”


    褚眠冬道:“这便足够了。”


    她顿了一顿,“老实说来,如果明秋你当真告诉我你有一个堪称万金油的答案……我反而会困惑于是否应当同你探讨这个话题。”


    闻言,褚明秋笑道:“你这样想我便放心了。如果你真的向我希求一个万能解答,我可是会非常非常困扰的。”


    她眨了眨眼,“眠冬还是如此有话直说,继续保持。”


    褚眠冬也笑起:“彼此彼此,一起保持。”


    褚明秋拉出一块空白面板,将杯中余下的一口可乐一饮而尽,清了清嗓。


    “单论「在一起」这一条路,也有很多层面可以考量。”


    “就我自己的价值观而言,最接近我所定义的「好」的状态,大抵是双方的日常生活深度交集、甚至彼此互相成为对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大到诸如「在人生重要抉择的岔路口向左还是向右」、「双方的具体经济情况和抗风险能力」之类的顶层决策,小到诸如「晚饭吃红烧狮子头还是清蒸鲈鱼」、「家中清洁打扫如何分工」之类的具体细节,双方都能充分参与而非互相推诿,坦诚交换意见而非互相隐瞒藏私——不是当作任务来不情不愿地完成,而是乐于如此。”


    “但在日常生活深度交集甚至交融的同时,两人也依然保有各自最基本的边界,并尊重对方的边界。”褚明秋严谨道,“举一个浅显的例子来说,我们可以互相为对方挑衣服,但不能将自己的审美强加于对方。”


    “不过以上也只是我的个人想法。”


    褚明秋说,“事实上,与「日常生活深度交集」相对地,「在一起」的双方也大可以减少、甚至有意避免二人在具体日常生活中的交集,而只将这段关系限制在一些特定区间内。”


    “这种关系模式中最直观的例子,便是来访者与心理咨询师之间的关系。”


    “一段良性且健康的来访者-咨询师关系中,在咨询时段内,来访者可以向心理咨询师吐露内心深处最幽微、深晦甚至阴暗的存在,而咨询师则负责运用其掌握的心理学技巧,在引导来访者梳理心绪、向内观照的同时,于恰当的时机予以指引和启发。”


    “这种吐露和引导都是单向的,所以来访者为此付费。”褚明秋说,“而在咨询时段之外,咨询师与来访者保持陌生人关系,避免现实交集。”


    “或者举另一个例子……”她话语一转,“双方同样可以选择在身体关系之外的其它方面保持低交集甚至无交集。”


    “唔,这种关系倒是甚为有趣。”褚眠冬若有所思,“我记下了。”


    褚明秋点点头:“所以你看,「在一起」也并不就等同于比「挚友」更深入的一种关系形态——它所包含的关系形式非常多样,二人间的关系不论深或浅,皆可「在一起」。只是对于一个具体的个人来说,其对「在一起」的定义可以恰好是「比挚友更深之处」。”


    指尖轻点间,随着方才的话语而自动提炼总结、浮现于面板上的要点字迹便被收至同一个词条之下,褚明秋将之命名为「交集程度」。


    “除却交集深浅,双方对另一方所需承担责任的期待水平也值得关注。”


    “倒也不用说的那么复杂,具体说来就是这样——”


    “你们互相希望对方是「在自己向下坠落时能接住自己的体己人」,还是「仅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而不必全然交心的合住者」,抑或「分工明确、互不干涉的合伙人」……或者在「亲密与更高期待」和「疏淡与更低期待」之间的任意一个中间点。”


    “每个人的观念、经历、性格皆有所不同,也因此,对每一个具体的个人而言,能让自己感到舒适的中间点亦各自落在不同的位置。也许甲更偏向「亲密与更高期待」一侧,乙更倾向于「疏淡与更低期待」一边——没有谁更好谁更坏,适合自己、让自己感到舒适的就是最好的。”


    “只是相对而言,双方的落点距离越近,越容易一起找到那个「让自己舒适的同时也能让对方舒适」的平衡点。”


    将「预期与期待」作为第二点归纳整合,褚明秋肃了神色,认真道:


    “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第三点,是否选择共同孕育后代。唯有这一点,我非常、非常、非常建议双方一定要「先」高度达成一致意见后,再付诸实践。”


    “因为这涉及到第三个个体。”褚明秋说,“在两个人都不能各自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一起把两人间的事情处理好之前,真的最好不要拉一个无辜的新生命下水。”


    “是的,我用了「下水」这个描述。”


    褚明秋叹了口气,“眠冬,同苍昀聊过之后,你对此间弯绕已是再清楚不过,我便不在此赘述了。”


    将「交集程度」「预期与期待」和「后代」三个大点一并收起,褚明秋补充总结道:


    “方才提到的这几个层面,都可由你根据自己的价值观与性格一一分别决定后组合之,成为属于你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在一起」定义,而不必拘泥于某种特定的模式。”


    “而在明晰「你自己」想要的是何模样之后,下一步才是与对方交流沟通,共同做出决定。”


    褚明秋抬手轻掠过空中面板,一抹墨染般的字迹追随着指尖缓缓浮现,为这幅思维导图添上了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


    她轻声开口,将这行墨迹所书写的终局之问缓缓道出。


    “所以眠冬,先问问你自己——”


    “在你的心中,「在一起」是否意味着比「挚友」更深的至深之处?”


    “如果是,那么,在你与他的关系里,你想要的是怎样的「在一起」?”


    第45章 所谓「共赴云雨」


    梦醒之时,清风拂过帐幔,已是晨起时分。


    褚眠冬推开雕花的窗,望见庭院之上如洗的碧空,轻呼一口气。


    她想要的是怎样的「在一起」?


    眼下这一刻的她暂且没有一个明晰的答案,却已有些许朦胧的明悟。虽不足以即刻将所有的困惑与疑虑尽数驱散,却也足够让她安下心来,不再焦灼茫然、毫无头绪。


    “呼,去洗漱吧。”


    洁面净齿罢,束发更衣毕,青衫少女推门而出。深秋时节特有的天高气爽叫人止不住的心情明朗,褚眠冬伸着懒腰,缓步向厨房行去。


    行至走廊时,她与同样晨起往厨房去的燕无辰相遇。两人三言两语间决定了今晨食谱,一道在厨房熬了山药瘦肉粥,又蒸热昨日留的桂花米糕,便是简单惬意的一餐。


    饭后时间,再将三两甜柿洗净切块、盛入碟中,又是一方独属于深秋的应季果盘,与餐后闲谈搭配甚佳。


    “今日你看上去放松许多。”燕无辰笑看向青衫少女,“眉眼舒展了不少。”


    “这般明显吗?”褚眠冬顿了顿,“本来想说有点意外,但如果是你的话,能看出来似乎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毕竟他是坦诚直言「我一直在认真注视着你,且只有你一个」的燕无辰啊。


    “我昨晚做了个好梦。”她说,“想清了一些事,打消了一些疑虑。”


    燕无辰颔首:“那便好。”


    一时无话间,褚眠冬察觉到对坐的白衣少年有些欲言又止。


    她看向燕无辰,以眼神表示鼓励。


    白衣少年轻咳一声,方道:“其实这些时日见你心绪不佳,我就想着研究一个新术法,说不定你会喜欢……”


    “昨日夜间刚刚完成,术法效果很不错。”燕无辰说,“但今早见你已松快不少,我便想着,这术法是不是来得有些晚了……”


    他认真道:“并不是因为「不希望刚研究出的术法失去用武之地」而遗憾你已经不低落了——你能开心起来自然是极好的,这再好不过了。”


    “只是我还是想问问你……”


    白衣少年抬眼看向褚眠冬,眸中似有潋滟波光,温和而明亮。


    他轻声开口,话语中透出几分掩不住的期待与欣喜。


    “眠冬,你可愿与我同往天阶之上,共赴云雨之间?”


    褚眠冬愣了愣。


    褚眠冬默了默。


    褚眠冬开始思考。


    已知某位先人作赋一篇,为「巫山云雨」和「云雨高唐」赋予了暗称两性欢合的意味,连带着后世对「云雨」二字都时有联想。


    已知燕无辰是个正经人,不是登徒子。


    那么问题来了——


    燕无辰究竟是不知晓「云雨」二字的暗喻意味、纯粹地邀请她观一场术法造就的云雨奇观,还是他真的认真且坦荡地觉得,阴阳交合是缓解压力、带来快意的良策,并邀请她与他一道借这新术法同往极乐?


    实话说来,后者于褚眠冬而言,还是有些太超过了。


    得问清楚,褚眠冬想。


    ……


    半个时辰后,褚眠冬看向对坐不动如山、浑身僵硬,双颊红成番柿、近乎冒烟的白衣少年,有些无奈。


    “无辰,这真的没什么。”


    褚眠冬第十六次开口,试图劝慰少年。


    “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如果一定要责怪谁的话,也该责怪那个为「云雨」二字赋予了欢合之意的人……”她说,“或者谴责那个写出「此夜月圆千里,星光灿烂,她与他翻云覆雨,共抵云端」的话本作者——”


    “总归不必自责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闻言,燕无辰长长叹气,重重摇头。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刚才那句话说得真的好孟浪。”


    白衣少年的脸皱成了一根绯红的苦瓜,“我怎能说出这般孟浪的话来?论迹不论心,哪怕我本意并非如此,事实却已经是这样了。”


    他懊恼道:“若非你审慎确认,只怕便要被这话误导了去。”


    “万一……”燕无辰眸光轻移,“到时候我只会以为……只会以为,你是情难自已……”


    少年的耳根烧得愈发红了,他低声喃喃道:


    “我又怎会拒绝你。”


    他沉默了几息,深深吸气复深深呼气,压下颊上与耳后的热度,敛去眸中烧灼的赧意,方重又抬眸看她。


    “但这不对,这绝非我所愿。”


    “倘若你我当真有……「交融」的那一日。”


    斟酌片刻,他终是吐出了不那么烫嘴的「交融」二字。


    “我也希望,那是你我二人充分沟通一致后的共同意愿。”燕无辰说,“而非半推半就、不清不楚的「顺水推舟」。”


    “我绝不能这样做。”


    白衣少年轻声道,“哪怕只是无心之间却实带挑逗意味的无意之语,也不可以。”


    “这是原则问题,不可越雷池一步。”


    “所以给我一点时间罢,眠冬。”燕无辰低垂了眸,“一日便好……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梳理心绪,亦需要一点时间去补全一些常识性的知识空缺。”


    *


    次日,褚眠冬收获了一只呆毛倒竖、一看便一宿未寝,却神采奕奕、双眸放光的白衣少年。


    总算是恢复过来了,褚眠冬想,虽然不知为何……感觉他好像有点精神过头了。


    二人如常用过午膳,于午后阳光正好时,一同来到城郊山间。


    燕无辰带着褚眠冬一路上了山坡,最终在离坡沿不远之处止步。


    “这是……”


    步伐停下时,褚眠冬疑惑出声。


    白衣少年侧身,让出身前的一片风景。


    这是一处不算高,也并不算低的山坡。深秋之时独有的凉爽清风氤氲着幽淡的桂花香,自面颊与指尖轻柔拂过;坡下层林浸染的枝叶映出深浅交错的红与橙、黄与绿,如海浪般轻轻翻涌,带出弥漫于耳侧的轻簌。


    这一刻,燕无辰没有多言,褚眠冬也不再出声。


    唯余两人的呼吸声,从稍显紊乱到逐渐平静,自交错驳杂到细微绵长,终至同频共振。


    燕无辰转头看向褚眠冬,眸光相触的一瞬间,她唇角微勾,浅浅颔首,于是他知道,她已经准备好。


    掌心相贴、指尖交握,燕无辰引着褚眠冬继续抬步上前,两人并肩而立,距坡沿边缘仅一步之遥。


    下一刻,白衣少年抬手一挥,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的动作轻盈跃动,似一片轻盈的云。


    而这一挥之间,有浮空长阶自坡缘而起,一阶一阶逐渐铺陈延伸,在空中画出一道弧度优美的曲线。半透质地的长阶隐隐反射着明澈的日光,衬得这条蜿蜒柔美的天上长阶愈显梦幻,恍然如梦一场。


    但掌心与指尖的温热却时刻提醒着褚眠冬,这并非又一个梦境,而是真实的现实。


    清风微微带起两人的衣角,褚眠冬抬眸看向燕无辰,正好望进少年盛满笑意的眸底。


    两人同时迈步,踏上了天阶的第一级。


    行走于天阶之上,高度抬升之间,目光所及之处便愈阔愈远。斑斓绚烂的山谷过眼,视线越过城墙,属于京城的重楼飞阁、琼楼玉宇便映入眼帘。


    “这与御剑而行的感觉很不一样。”


    褚眠冬透过脚下近乎透明的光阶向下望去,眼带新奇。


    “可能因为剑身虽窄、却依然是实物,便并无「空游无所依」之轻灵感。”她说,“又或许是因为御剑时总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于是比起细看脚下的青山与楼阁,「规划一条最快抵达的路线」之念占了上风。”


    腰间的本命剑青檀发出轻微的铮鸣,传达着「你不要胡说,我明明也可以」之念。褚眠冬轻抚剑柄,以示安抚。


    燕无辰注意到褚眠冬腰间本命剑的动静,无奈笑道:“我家栖鹤也很有意见。”


    于是燕无辰腰间的本命剑栖鹤便也震颤起来,要求自家主人不要在心上人面前拆自己的台。


    燕无辰抬手轻触栖鹤的剑鞘,依然开了口:“哄了它好久,才堪堪答应不在施术时捣乱。”


    见抗议无效,栖鹤止了震颤,解不开燕无辰腰间玉璏,便自行出鞘,立于白衣少年身前发出几声加重的铮鸣以示愤愤,转而扭头飞远,表示眼不见燕无辰心不烦。


    有了栖鹤在前,褚眠冬腰间的青檀也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它不再铮鸣,而对自行出鞘自由活动跃跃欲试,表示想去寻栖鹤来一场「剑与剑之间的交流」。


    于是褚眠冬放开了手,“那便去吧,青檀。”


    出鞘的二剑几番远近相碰、相互试探,各自熟悉过彼此的剑意后,便如见知音般一拍即合、倾盖如故,一同愉快地飞远,自行玩耍去了。


    两位剑主被留在天阶之上,一时间倒生出了些许微妙的无可奈何之感。


    “咳,栖鹤向来如此……”燕无辰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在山上时许久不会出门,栖鹤便偶尔自行出去。放心,它们不会走太远,今日之内便会回来。”


    “无妨。”*褚眠冬摇头,“虽然本命剑对修者而言很重要,但若手中无剑便无从施展,便也着相岔道了。”


    燕无辰含笑颔首:“这便好。”


    本命剑的小插曲之后,两人继续沿着天阶一步步向上。行至最高一阶时,目中所见已是楼阁百里、山河千丈。


    帝王登临城楼,望见脚下的青山与层檐时,心中生出的是君临天下的豪气,是手握权柄的责任与快意;而立于远高于城楼所能及之处的天阶之上时,褚眠冬想,人很难再生出掌控与主宰的欲望与野心。


    相反,看见这山河之阔、世间之广,望见这天地之苍茫无尽、念及自身之短暂渺小,心间升起的是敬畏,亦是舒旷。


    同这无尽的天地比起来,一个人如白驹过隙般的一生不值一提;同自身相较于天地如蜉蝣般朝生暮死的短暂生时相比,一切烦恼与焦灼皆譬如朝露,风过之后,便了无痕迹。


    褚眠冬深深呼气,气息流转之间,灵台清明,心境亦开阔。


    她看向身侧的白衣少年,认真道:“谢谢你,无辰。”


    燕无辰微微笑起,却摇了摇头。


    “这不是全部。”


    语罢,白衣少年再次挥了袍袖,衣袂翻飞间,风动云起,天色轮转。


    随风而动的云雾一圈一圈旋作一条螺旋,上自天阶最高处伊始,下至地面落脚处而止。


    斑斓的色彩一点一点浸染空中流云,色泽流动间,这条由云雾组成的螺旋似被天边流霞织就,流光溢彩,举世无双。


    便是在此时,燕无辰缓缓凑近,温热的指尖在褚眠冬耳后轻点,设下一方隔绝风声的灵力屏障。


    他收回指尖,笑问道:


    “眠冬,准备好了吗?


    褚眠冬若有所感。


    她转眸看向白衣少年,迎上燕无辰温和而笃定的眸光,点了点头。


    见此,燕无辰唇角轻扬,握住褚眠冬的手微动了动,两掌交握。


    下一瞬,青衫少女与白衣少年一同自天阶之上一跃而下。


    跃入云霞流光织就的螺旋中央,亦落入比梦境更似梦境的这场真实。


    第46章 我心悦你


    从高处坠落本应并非美好的体验。风声呼啸,失重感蔓延,迅速加快的坠落速度教人不可自已地担忧落地之时极具破坏力的冲击和反作用力。


    但对于修者而言,提前布下隔绝风声的术法,于极高之处自由下坠、又于近地之时以灵力缓冲,这场坠落便无关乎痛苦与恐慌,而唯余自由如风、与万物合而为一的逍遥之意。


    云雾流霞织就的螺旋层层自眼前飞掠而过,其间的色彩亦如万花过眼,更迭轮转。


    春日里第一簇叶芽舒发时的嫩黄与新绿,仲夏间塘中芙蕖初绽时最清透的白粉,深秋时坐歇枫林间、抬首望见的重重胭红,隆冬时傲然盛放的金梅,缀于皑皑白雪之间、散落一树的明黄。


    一场坠落间,四时流转,万般皆过眼。


    她看着轮转的流云,他看着她。


    翩然落地之时,褚眠冬忽而忆起在云梦择境间看见的、属于燕无辰未来的那扇门。流光溢彩,恰似这方螺旋,又正如他望向她的眸光——


    季节流转,四时佳景皆映入他眼中;而在那之上,还有一个她。


    “眠冬。”


    燕无辰温声开口,白衣少年眉眼清润,似一片轻软的云。


    他说:“我心悦你。”


    没有一字一句,亦非认认真真。平淡如闲谈今日天气般,他将这四字脱口而出。


    是意料之外,又似情理之中。


    高空飞跃后残余的心跳余韵尚在,于是褚眠冬分不清,此刻心间超乎寻常的跃动,究竟有几分属于那场坠落,又有几分来自这句倏然而至的告白。


    这般情境之下,先道谢总是没错的罢,褚眠冬想。


    “谢谢你,无辰。”她说,“只是……这有些突然,一时之间我无法给你一个答复。”


    燕无辰摇头道:“眠冬,你不必道谢,亦无需回复些什么。”


    “原本我也并非想在今日告诉你的……”燕无辰低声道,“再如何,也至少应等到你我相约的初雪之时,我同你彻底坦诚之后。”


    “只是方才……”


    他抬眸看向青衫少女,语含无奈:“我未能按捺住……抱歉。”


    便是在这一刻,燕无辰才意识到,原来「心悦于她」对他而言是一件如此自然而无需有意为之的事,从何时而起、自何时而深却都有迹可循。


    遇见她之前,他的人生如一张空白的宣纸,又如一幅褪色的工笔画,墨痕笔笔清晰,其上色泽却已层层褪去,仅余单调的白与黑。


    但她却撩开门帘,叫他望见这五光十色,世间斑斓。


    修者离了餐食饮水,尚可依凭天地灵气而生。但见过这世间万般风景,他便不愿再遮上眼;便如遇见她之后,他便再不愿孤身一人,于山巅一方小小的静室中,度过人生的下一个八百年。


    但他却不知她会如何想。


    这山河四季,离了任何一人也依然照常轮转;正如没有哪一人离开另一人便无法过活。


    燕无辰向来都明白,他永远都不可能是、也不会是褚眠冬的雪中送炭——


    她从来都不是需要依附于橡树而生的菟丝花,她不需要以「成为你的依靠和港湾」、「让我呵护你,为你遮风挡雨」为名的俯视、物化与自认施舍的傲慢许诺。


    他亦深知,自己无力全权承担另一个人全部人生的责任与重量,也并不从掌控一个人、塑造一个人中获得快乐。


    她的灵魂自由,她的人格独立,而他只愿能成为她的锦上添花,与她共享彼此的当下与未来。


    这会是她与他共同的愿望吗?


    *


    是夜,褚眠冬再挑灯时,昨夜梦中褚明秋的话语如在耳畔。


    在她与燕无辰的关系里,她想要的是怎样的「在一起」?


    他心悦于她。


    那她呢?


    褚眠冬想,也许这取决于如何定义所谓的「心悦」与「心动」。


    倘若如话本故事中「回眸一眼便心动」、「想到那人便面红耳赤心如擂鼓」的感觉才叫「心动」,那她对燕无辰并无这般心绪。


    倘若是与那人各自独立而互相尊重、各有思想而沟通高效,相处时自在且随性,不必时刻防备、时刻藏私,不必戴上面具、不必掩饰真实性情,亦可对其袒露人性深处最晦涩幽微的纹理,而深知不会被厌恶、被背刺,而会被理解、被接纳——这建立在二人皆有明晰的三观与足够的认知能力,且共同恪守相同底线的基础之上;而非千方百计地互相为对方开脱、并一再原谅。


    两个「我」合而为一个「我们」,又依然各自是独立的自我。


    褚眠冬觉得,这才是她想要的、两个独立成熟的人之间成熟的爱情。


    于是现在的问题变成了,具体到她与燕无辰二人,她与他的关系是否正是这样的爱情?


    对这个问题,褚眠冬无法即刻肯定地说「是」。


    还应退一步,还需要一个前提,褚眠冬想,具体到燕无辰此人,她是否觉得他是一个有可能与她发展出这般关系的对象?


    他懂得尊重,亦懂得爱人先爱己。于是他既不俯视别人,亦不仰头求怜,他是一个能与她互相平视、正常沟通的存在——这很好,这是一切后续发展的前提。


    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与她相似,却有不同。他与她同样时常质疑、总是反问,而于对相同问题的切入点之上各有不同——这亦不错,她与他可时有碰撞,时互补足,时作启发。


    他擅长自省、惯常思索、无惧改变。于是他总能跟上她的步调,成为她的同行者而非追随者,成为站在她身侧、同在发光的另一个太阳,而非只一味折射日光的月亮——这同样很好,自我更新、不断成长的强烈主观意愿,向来是强求不来的重中之重。


    他能有想法直言、有顾虑直说,而非将一切都藏于心间,发酵出更深的偏见。


    误解、偏见和错判,在客观上不可能彻底消失,却能被积极而有效的沟通尽可能消解。主动沟通、敢于沟通、乐于沟通——这再重要不过,而燕无辰恰好具有这项可贵的品质,或说能力。


    他与她之间没有横亘山海的距离、亦无相隔一界之危亡的天堑,于是不必有进退两难、极限二选一的被迫取舍,而能将心神放在更为深入的向内探索之上——这很好,她真的没有半点开启一段旷世虐恋以昭显情深似海的意愿。


    如果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燕无辰……


    褚眠冬觉得,或许可以一试。


    只是,在真正做下决定之前,有一些问题需要与燕无辰详细沟通。


    做个不恰当的比喻——比起在一时冲动购入产品后陷入无止尽的退换纠纷,不如在一开始就在详情页面把各种细节和风险尽数写明、研究透彻,如果不合适,在一开始便不必踏入这条河流。


    褚眠冬想,在最初之时各自明确期望与底线,远好过坠入「对方会因为爱而为我改变自己」的盲目期待,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


    初冬时节,白昼渐短,风中的凉意亦隐有转作寒意之势。


    日光和煦的一个寻常午后,褚眠冬与燕无辰二人又取了茶案置于廊檐之下,趁着冬日到来前最后的几个还算舒适的晴日,于院中闲坐饮茶。


    “无辰,关于那日你说起的心悦……”


    褚眠冬放下茶盏,寻常开口。


    “有一些事情希望你能知悉,有一些问题需要与你沟通。”


    闻言,白衣少年肃了神色,端正了原本闲适的坐姿,认真颔首:“眠冬只管直言便好。”


    燕无辰明白,她要说的绝非话本故事中简单的「我亦心悦你」抑或「抱歉我对你并无此意」,她一向思考更深入、决定更审慎——这就是眠冬。


    “无辰,你知道的。”褚眠冬道,“当你只是我的友人时,我对你并无期待。”


    “哪怕你说我「想得太多」、「思虑过重」,我也只会付之一笑,心说「果然如此,在这方面他也和其余的大多数人没什么不同」,然后不再与你提及相关的话题。”她说,“没有人会期待一位普通友人在各个方面都与自己高度契合。相反,寻常友人之间只需寻找交集,并只在交集中距离得当、不远不近地交往。”


    “于是当你并不似大多数人那般说出「想太多」和「学会依赖」、而对我说「你这样真的很好」时,我会感到惊讶——因为我对你毫无期待,便很容易觉得你超出了我的预期,认为你很好。”


    青衫少女语调平缓,娓娓道来。


    “而挚友是比寻常友人交集区域更大的存在,我们能出于相似的喜好和认知而多有共鸣、谈天说地,但也依然不是爱人。”


    “如果作为挚友的你偶尔说出我无法认同甚至反感的话语时,但凡不触及底线,我便可与你能探讨且探讨,无法探讨时,才不再触碰。”


    褚眠冬认真道:“在我的定义里,爱人则不同。”


    “倘若你是我的爱人,是与我共勘大道、共享当下与未来的那个人……”


    “我会希望你理解我,懂我之所思、共我之所感;我会对你、对你我之间的关系,不可避免地抱有更高的期待。”


    她认真看进白衣少年的眸底,“这时候,当你说出「你这样真的很好」时,我只会想,「果然如此,他是了解我的,我很开心」,而不会因此对你评价上升几分。”


    “但若你说「你想得太多、自寻烦恼」,我便会很失望。”


    “我会因为这份失望而指责你、要求你反思调整;亦会因为这份失望而回过头去,重新审视我与你的关系,重新评估这段关系中我与你的距离。”


    褚眠冬顿了顿,“在必要时,我会离开你,也会斩断这段关系。”


    “面对负面情绪时,亦是同理。”


    “当你是我的友人时,我会对「向你表达负面情绪」这件事心怀疑虑。”她说,“没有谁是谁的情绪垃圾桶,我自己也很讨厌向别人不间断地倾倒负面情绪、只一味地输出己见而拒绝听进对方言语,最后自己倒完高兴了,而把焦虑留给别人的人。”


    “我也不愿以此为友人带去负担。所以,面对友人时,我一般会先自行整理好情绪,再就事论事与好友探讨问题和解决方法。”


    “但倘若你是我的爱人,情况则不同。”褚眠冬道,“我会自然而然地与你说起这些坏情绪,会期待你能接住我的坏情绪,希冀你能化解它、甚至疗愈它——然后,我们再平静地坐下来,一起谈论问题、解决问题。”


    “而能够让我自然而然这般做的那个人,一定是以「我明白对方有能力承接这份情绪,亦有能力四两拨千斤地化解这份情绪」为前提。”


    “对应地,我也会更多地关注你、在意你,同样以我方才所说的这般方式,去对待你。”


    “我会更注意你的情绪,更看重你的观点,更多地将目光投向你的内里,看见更多掩藏于重重意识之下、你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更深层的存在。”她说,“然后,我会将这些与你一一探讨言明,与你一同向内互相观照,与你一点点共同在自我认知、自我更新之路上愈走愈远。”


    “当然,在这般过程里,我们之间的了解与联系也会愈发紧密——但如非高效沟通、互相信任,我想,这会成为双方关系逐渐崩塌的开端。”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被审视、被探明、被剖白摊开在另一个人眼前;也不是每个人都乐于面对一个彻底剖白在自己面前的、并不完美甚至难免阴暗的另一个人。”


    “而这便是我定义中的「爱人」与「爱情」。”


    褚眠冬一字一句,道出总结之语。


    “「爱人」带来的更高期待会让我亲近你,亦审视你。”


    “无辰,你能明白吗?你能接受吗?”


    青衫少女眸光平静,话语温和却坚定。


    “如若不然,我宁可一切从一开始,便从未越过那条红线。”


    第47章 初雪围炉.再出走


    距离愈近,期待愈高,留恋亦愈深。


    而于褚眠冬而言,留恋愈深,却也意味着斩断之时愈发决绝而无回转。


    燕无辰清晰地明白这一点;也正因此,他只觉今岁的初雪实在来得太迟。


    正如她在得到他的答复前无法考虑更进一步的可能性一般,在坦诚「他曾离成为她的师尊一步之遥、他擅自留下她的一缕灵气追踪她而来」,并得到她的原谅之前,他无法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给出一个答复的机会。


    好在,燕无辰并未等太久,三日之后,今岁初冬的第一场雪便如约而至。


    与这场久候的初雪一同到来的,还有褚眠冬与燕无辰围炉煮酒的坦诚局之约。


    这场雪并不大,却已携着冬日特有的凛冽寒意,颇有穿透数层衣衫、意欲直入骨髓之势。


    二人将前些日里同制的红泥小炉置于案侧,生起炉火,以厚纸帐环桌椅围之,便是一方小型暖阁;再于隐燃的炭火之上,以暖锅盛桃花酒,细煮慢煨。


    屋中尚且微冷,燕无辰便取来鹤氅,动作自然地为褚眠冬披上。


    天青近绿的面料色泽浅淡而颇具质感,其上展翅欲飞的仙鹤绣样亦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小有厚度的鹤氅甫一上身,方才还萦绕在周身的隐约寒意便即刻被驱散,唯余慰贴的柔软暖意。


    白衣少年微微垂首凑近,细致地系好系带,浅笑开口:


    “外出采买时在布庄中见此缎面,便觉得会很适合你。成衣前日方做成,好在赶上了今日。”


    热意流转间,缓缓升腾的水汽中弥散着些微清甜的酒意,属于桃花的清香气息若隐若现,蒸出一分引人陶醉的微醺。


    也许是眼下这一刻的气氛实在合宜,看着燕无辰近在咫尺的隽秀容颜,不知怎的,褚眠冬忽而想起了「面如桃花」四字。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近乎想要径直低下头,用唇瓣轻触少年白里透红的秀挺鼻尖,再凑近那方因神色认真而微微抿起的红润唇畔,尝一尝少年是否当真如一旁在琼液中轻盈浮沉的桃花那般,清甜可口。


    如此想法只是一瞬,下一刻,回过神来的褚眠冬有些懊恼地凝眉,暗自敲打了一番胡乱飘飞的思绪。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眼下不合时宜。再如何至少也要等天黑关起门来——


    咳,不对。褚眠冬想,似乎越跑越远了。


    心念电转间,燕无辰已将氅边打理规整。少年直起身,退回至桌案后去。


    他手扶杯盏,温声开口:“眠冬,你先前说的,这几日我认真想过了。”


    “当时未能即刻给出答复,并非我对此有所犹疑。”燕无辰道,“便如你我先前所言,淡然揭过的本质是不甚在意,而唯有关系愈深,期待才会愈高。”


    白衣少年定定看向青衫少女,眸光安然且明净。


    “我想与眠冬更进一步,想与你再近一点。”他说,“所以我只愿我能担得起眠冬的期待,好让你愿意一直将这份期待落于我身上……”


    燕无辰轻声道:“且只放在我身上。”


    “但我没能在那日便将这些话语说出口。因为一直以来,直至今日、直到终于即将向你尽数坦白的这一刻,我依然担忧着……”


    白衣少年微垂了眸,“担忧知晓我究竟隐瞒了什么的你,不会再给我一个说出这些话语的机会。”


    “好在如今我已将我的想法尽数剖明与你,坦白一事也已近在咫尺。”燕无辰长舒一口气,“接下来便是等待你的决定……或审判了。”


    白衣少年缓缓起身,复浅浅轻叹。


    “眠冬且稍坐片刻,我去换身衣物便来。待你再见到我,便会知晓……我向你隐瞒了何事。”


    燕无辰往内室去后,褚眠冬独坐炉边,轻叩桌案。


    换身衣物……看来无辰并未向她坦诚之事,大抵与身份有关。


    话本中常见的仙门世家之子,开局自带上一辈定下的婚约?不,燕无辰的一身气质并非条框甚严的世家所能养出。


    传闻中活了不知几千年的老妖怪,一朝动了凡心如老房子着火?这……年龄差太大,应该一开始就不会有共同话题才对。


    自上界下凡而来、于此界渡红尘劫的无情道上神,以多情入道、斩情丝飞升,专门霍霍无辜女修?


    褚眠冬:……拳头硬了:)


    便是此时,一纸封皮金灿灿的信笺钻入窗棂,晃晃悠悠飘荡间,高调地落于桌案之上。


    那信笺的作风与它的外封一样高调,甫一落于桌面,便夸张地翻出几个纸花,自己将自己展开了来。


    褚眠冬心说自己并无这般张扬的一位友人,本不欲窥探燕无辰的隐私,奈何那信纸几番花活间,好巧不巧叫她不经意瞥见了其上大剌剌写着「凌云宗掌门」几字的一角。


    ……凌云宗?


    褚眠冬自然还记得自己先前「拜入凌云宗而不入」的“壮举”。


    实话说来,褚眠冬觉得,就任何一个修界宗门的傲然颜面来看,这番“壮举”都应该足以上了对方的黑名单——「此生再也不收」的那种黑名单——更何况还是身居修界万宗之首,一向不缺门徒的凌云宗。


    如果燕无辰是凌云宗弟子……


    褚眠冬的神情有些微妙。


    再说这「掌门」二字,既然是在书信首末,且并非敬称,想必便是写信者的自书落款。也就是说,这封信笺是凌云宗掌门写给燕无辰的。


    寻常弟子自然不至于引掌门亲自动笔提书,写与别宗友人的信笺亦不必特意带上掌门之名。


    而据闻凌云宗掌门沉瑜并无子嗣、亦无亲属,那么,燕无辰便多半是与沉瑜较为亲近的同门,譬如同在一位师尊坐下的师兄弟。


    但现任掌门沉瑜是凌云宗前任掌门唯一的亲传弟子,并无同门亲师弟;仅有前任掌门之师兄座下的一个独苗,能与沉瑜算得上同辈的表师兄弟。


    这个人的道号,褚眠冬非常熟悉。


    纵横三界之间、声名如雷贯耳,十五结金丹、三十成元婴,仅用八百载有余即修至大乘、半步飞升,被全修界尊称一声「师祖」的天才,凌云宗云酉仙尊。


    也是她差点便拜入他座下、喜提「大卸八块,神魂俱灭」结局的,她曾经的准师尊。


    褚眠冬:……


    褚眠冬:你们凌云宗,套路太深。


    她冷笑一声。


    再也不顾及是否窥探了燕无辰的隐私,褚眠冬径直取了那信纸来,便见抬头果然是「云酉仙尊」四字,信中客客气气地言及,距师祖为追徒下山已近一载时日,询问师祖何时回宗,又带不带徒弟一起回来。


    褚眠冬:呵。


    徒弟?


    真是好极了,原来他从一开始便根本并非将她当作平等相交的友人,而是一个「心性不定」、「被花花世界绊住了脚而无心修炼」、「需要劳烦他这个当师尊的亲自下山追回劝导」的「小徒弟」。


    原以为的宿命相逢,原来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


    她把他当作平视的友人、可能的爱人,他却将她当作俯视的后辈?


    他所谓的「心悦」,又是怎样的心悦?师尊对徒弟的「教徒如教妻」吗?


    何其可笑。


    这一瞬间,褚眠冬只觉得,相信他明白她的所思所想、共她之所愿的自己像一个滑稽的小丑。


    她深深吸气,复深深呼气,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要冷静」。


    现在不适合思考,容易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褚眠冬:…………


    不,她冷静不了一点。


    褚眠冬取了笔墨,在那方金灿灿得近乎嘲讽的信纸背面写上潦草的「勿寻」二字,便回房打包了细软,径直离去。


    换凌云宗的师祖装束来见她作甚?唤她一声“好徒儿你可愿随我回宗”吗?


    他爱穿给谁看便穿罢,反正她懒得看。


    *


    一刻钟后,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一身八百年都未穿过一回的宗门正装穿妥的燕无辰,自然没能找见青衫少女的身影。


    燕无辰心中不可避免地划过一丝失落——实话说来,这身装束并不好穿,但胜在一旦穿好便是气宇轩昂。依沉瑜的话来说,「三分容色都能被这身衣衫衬作八分,更何况无辰你的容色远不止三分」。


    于是本着一种微妙的、想要在心上人面前展现出更佳容色的心理,燕无辰平生第一回选择了主动穿上这身仪式感拉满而实用性近无的宗门定制装束,想着在向褚眠冬坦明身份时,能以此在她心中多博得哪怕一分的偏爱。


    结果换一身衣服回来,心上人不见踪影,倒是桌案上一张灿烂得张扬的信纸大剌剌躺着,仿佛用尽浑身解数向看见它的人传达着「快来看我」之意。


    不知为何,燕无辰心中陡然划过一丝不妙之感。


    沉瑜那家伙前些日子迷恋上了文绉文学,说传音虽便捷却不够有仪式感,纸质信笺才是最具仪式感的通信方式,还说琢磨着给他去信一封。


    桌上这张极度合乎沉瑜离奇审美的信纸……这信多半是自沉瑜处而来,在他更衣时送到的。


    沉瑜时而开些不着调玩笑的跳脱性子……他多半会模仿着迂腐老头子的口吻,在信中写些文绉绉又老气横秋的话语,用来打趣于他。


    ……不见踪影的青衫少女。


    燕无辰几乎能感受到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果然,那灿金的信纸正面写着一封措辞客气、用语文绉绉的「凌云宗掌门」写给「仙门云酉仙尊」的短信,而背面则赫然是笔锋如铁马金钩般的两个潦草大字——勿寻。


    她果然看见了这信。


    她果然误会了。


    她果然又抛下了他。


    燕无辰眼前一黑。


    这一刻燕无辰只觉得,他此生最后悔之事,就是没有在方才便与她直言「我曾是你的准师尊」,而是追求仪式感,非要去换一身宗门正装再同她坦明。


    怎会如此——


    他只是换身衣服回来,心上人没了,天塌了。


    第48章 现世一游(一)


    这日晚些时候,燕无辰收到了沉瑜乐呵呵的传音。


    “无辰你收到我的信了吗?你看信里我的口吻像不像一个迂腐老头子?哈哈哈就是那种话本里常见的刻板正道魁首老头子。”


    然而燕无辰只觉得发小吵闹。


    “呵呵。”他毫无真情实感地笑了两声,“那确实挺像的。”


    像到把我心上的姑娘当场气走了。


    那头的沉瑜并未读出燕无辰话语里的冷漠,犹自乐呵道:“嗨呀,太有趣了。这样写信真好玩,下回还可以给其他友人写几封……”


    燕无辰深吸一口气,控制着情绪。


    “我建议还是不了吧。”他硬邦邦道,“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沉瑜你的真实性格,若再有人将这信当真了去,恐怕不妙。”


    这下沉瑜总算抓住了重点。


    “「再」?无辰,有谁把我写给你的信当真了吗?”沉瑜的语气变得有些紧张,“应该不会出大问题……吧?”


    燕无辰:“不会造成仙门动荡。”


    沉瑜松了一口气,“哦哦那就好……”


    燕无辰继续道:“但已经造成了我的修生大动荡。”


    沉瑜还没完全呼出的一口气顿时卡在了嗓眼上。


    “不,无辰,这问题可大了。”沉瑜沉郁道,“这可比造成仙门动荡大多了。”


    “要是你因此一个心血来潮转修魔道,我寻思我也就不必抵抗了,径直投入你麾下当个魔域护法便是。”


    他的语调中满含沉痛:“无辰,我做好心理准备了,你说罢,我究竟闯了什么大祸。”


    若是寻常,燕无辰指不定已经被沉瑜此言逗出一个微笑来。但此时,他只觉头痛。


    “沉瑜啊。你说,你在信中瞎说什么傻话?”燕无辰重重按着生疼的额角,“眠冬不是我的徒弟,从来都不是。她是挚友,是我的未来道侣——如果有可能的话。”


    “别气别气,我真的只是想皮一下……迂腐的正道魁首自然只认为你是下山追回不懂事的小徒——”弟。


    “等等。”沉瑜话语一转,“你说什么?”


    沉瑜不可置信道:“你刚才说的是「未来道侣」这几个字?”


    “天呐。”远在凌云宗的沉瑜喃喃道,“铁树开花了……?”


    燕无辰:……


    燕无辰默了默。


    燕无辰的拳头硬了。


    “这不是重点。”他咬牙切齿道,“重点是,她看见了你写的这封信,她以为我一直把她当徒弟而非平等相交——”


    “现在她在信背面留下「勿寻」两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沉瑜:……


    沉瑜默了默,沉瑜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啊这……”他试探着开口,“对,对不起……?”


    “道歉有什么用。”燕无辰语调平静,其下却翻滚着风暴,“沉瑜啊,你但凡在发信时事先传音,问问我是否方便收信。又但凡这信早至抑或晚到一日、一刻钟——”


    沉瑜:不敢动,不敢动。


    沉瑜心中苦。


    八百年没皮一次,没想到好不容易皮一回,这回便坏了好友大事。


    怎会有如他这般倒霉的人啊……?


    沉瑜深深叹气。


    他总归应该去同好友的心上人当面解释,也去与无辰当面道歉的。


    这便动身罢。


    *


    三日后,岚郡。


    褚眠冬斜斜倚靠于窗栏边,目光掠过窗棂处轻灵晃动的风铃,望向窗外。


    晴好的天穹如上好的蓝玉翡翠,澄澈清透。绵软轻盈的云团于山脊处飘荡,落下大片流动的光影。


    这是一座常年有风的小城,充足的日照与适宜的地势让这里的气候四季如春,远胜过一切人力造就的凉屋与暖房。


    坐落于岚郡山间一处半山腰之上的这方小院,是属于褚眠冬的独有空间,亦是她想要脱离外界纷扰时的最佳去处、她的心理安全区——褚眠冬称之为「心安乡」。


    无论在外游走多久、与人交集多深,褚眠冬始终为自己保留着这方仅为独处而生的小空间。在这里,一切基本的生活需求得以在不沟通外界的前提之下被妥帖满足,安全感在此生长,让这方小天地成为褚眠冬自我疗愈的港湾。


    正是有了这处心安乡,行走在外时,褚眠冬才有了不断向外探索、不惧试错受伤的锐意与底气——这是一处能够接住她、疗愈她的所在。


    几日规律的朝食暮餐、晨起暮休间,日常节律带来的秩序感让褚眠冬重新寻回了心念的平静,得以从汹涌的情绪洪流中抽身而出,更理智地思索权衡。


    但眼下,她还不想将精力放在燕无辰身上。


    “司洺,在吗?”


    褚眠冬轻转指节*上的白玉尾戒,出言唤起寄宿于其间的代理天道意识。


    司洺很快应声:“寻我何事?”


    褚眠冬说:“目前我攒下的功德,是否够我去明秋所在的现世走一趟?”


    “这个啊……”


    司洺那头似乎传来了拨动算珠的声响。


    “够的。”司洺道,“够你在现世停留两日。”


    这比褚眠冬预想的时间要长。


    但忆起明秋为她细数功德时的话语,褚眠冬微微挑眉,试探出言:“停留三日呢?”


    又是噼里啪啦一阵算珠声响。


    司洺的声音传来:“有点勉强,但还是够的。”


    褚眠冬心想「好你个天道果然不问不说」,正欲开口再问三日半何如,司洺便又出了声。


    “最多便是三日,没有更多了——这是天道界的硬性规则。”祂顿了顿,“……请停止腹诽,我都听得到。”


    褚眠冬:“哦。”


    司洺:“不问不说也是出于工作量层面的考量。”


    褚眠冬:“喔。”


    司洺:“你想,要是不问就说,像我们这种本来活计就没个尽头的天道,岂不是各个都得累瘫在工位上?”


    褚眠冬:“噢。”


    司洺:……


    司洺总感觉自己被这三连的「哦」「喔」「噢」内涵了。


    祂放弃与褚眠冬继续交流,选择直接将她送走。


    *


    “……眠冬?”


    正在为院中绣球剪枝的褚明秋停了手中动作,看向骤然出现于园中小径之间、正微微晃头缓解不适的青衫少女。


    褚眠冬循声望去,双眸一亮:“明秋!”


    褚明秋将修枝剪放在一旁的置物架上,洗净双手,笑迎上容色欣悦的好友,握住她指尖。


    “原以为不会这么快再见到你,没想到你现在便来了。”褚明秋说,“眠冬来得巧,这段时日气候正好,咱们可以好好玩玩。”


    “炸鸡可乐不必说,火锅与酸梅汤,干锅和果茶,芝士蛋糕配咖啡——”她一一细数,“这些再怎么也都得体验一遍。”


    褚眠冬眉眼弯弯:“好!这回我能在现世停留三日,便拜托明秋带我吃遍现代美食啦。”


    褚明秋笑着揉了揉青衫少女的发顶,“那是肯定。不过在此之前,先跟我来。”


    两人一路出了花园,走进院中的三层小楼。褚眠冬为屋中与修界建筑大不相同的室内陈设惊叹之时,褚明秋已拉开一方帘帏,露出长长两排挂式衣架。


    “来吧眠冬,先挑一身现代装束。”


    她抬手示意左侧的衣橱,“这边是裙装。有上下一体的连衣裙款式,亦有半身裙配衬衫,当然还有别的搭配——眠冬可以慢慢挑。”


    “右边是上衣配裤装,方便行动的首选。”褚明秋说,“阔腿裤、灯笼裤、萝卜裤、牛仔裤,总之喜欢哪条就试哪条。”


    “咱们身形相近,尺寸应也相似。尺寸不合也问题不大,下单你的尺码就好。”


    “真方便。”褚眠冬感叹道,“放在修界,若非能自行调整大小的法衣,衣衫想要合身,便得全靠在布庄定制了……放在人间寻常人家,这是一笔几乎难以负担的开销。”


    “现代的便捷的确就在这些不起眼的生活细节里。”褚明秋笑道,“不过论起一人之力可至何地步,还得是修界。”


    “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修至渡劫者一人便可左右一界之存亡兴衰」,这是只在修界才可能发生的事情——放在现代,这样的事情只会发生在艺术作品里。”


    闻言,褚眠冬抬手感受了一番体内灵气,“的确,相较在修界时,我的灵力被压制了九成五。”


    如今她体内的灵气已不足以支持各式术法的施放,唯余延年益寿之功。


    褚明秋颔首,摁开屋中的投影仪,示意褚眠冬看向屏幕上投出的巨幅影视海报。


    两位妆容精致、身着广袖长衫的演员相对而立,含情脉脉地对视。一行醒目的宣传语落在画面旁侧:「xxx与xx上演旷世绝恋,xx界未来何去何从?」


    褚明秋道:“正是因为在现实中做不到,大家才喜欢在影视作品里看这种情节。”


    闻言,褚眠冬轻抚下颌,思索片刻。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褚眠冬说,“司洺一直说祂不理解为什么穿越者们都喜欢在自己的剧本里带上修界存亡……”


    她叹了口气,“现在看来,似乎正是因为现世里做不到,才会在穿越到修界后执着于此。”


    “光有这个想法倒是无可厚非。”褚明秋摇头道,“每个人年轻时,都有过「感觉自己无所不能,以一己之力改变世界也不在话下」的时期。”


    “其实在修界中得到这般力量后,若还能本着这个想法,当真为世界带来更好的变化,也是好事一桩。”


    褚明秋摊手,“可惜当真手握如此威能时,大多数人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赤忱年少的自己了。力量成为彰显权势的倚仗,权力成为满足掌控的筹码。”


    “我们为改变世界而追求力量,却又为追求力量而改变了自己。到最后,世界没有变,变的只是我们自己。”


    褚眠冬深有同感地颔首。


    “啊——扯远了。”褚明秋摆摆手,“来吧眠冬,挑选你的现代「战袍」!”


    第49章 现世一游(二)


    褚眠冬最终在一整衣橱的各式衣物中挑出了一件宽松的草绿短袖衬衫,一条绿底碎花半身裙,并一双舒适的绿调运动凉鞋,配上一顶杏黄遮阳帽。


    对着镜子将遮阳帽的防风绳系好,褚眠冬偏了偏头,随口发出疑问:


    “明秋,你说为什么没有和这一身同色系的帽子?浅草绿与多风的初夏真的堪称绝配。”


    “实话说来,我也疑惑过这个问题。”褚明秋微微笑起,“大抵是因为没有谁喜欢「绿帽」罢。”


    褚眠冬动作微顿,思索片刻后,亦是了然:“人间确实有这个说法……绿与青乃轻薄低贱者所着之色。所谓「江州司马青衫湿」,湿的便是这世事变迁,人微言轻。”


    她话语一转,“但说到底,颜色本身有什么错?山林草木皆取青披绿,将自然之色冠以「低贱」之名,说到底不过是人类自说自话加诸其上的偏见罢了。”


    “这些年,绿调衣物也渐渐成了潮流。”褚明秋说,“不过没有绿色系的帽子,大抵更多是因为在文化氛围中「绿帽」被与「出轨」画上了等号。”


    “不过这也没什么太大分别。”她道,“总归颜色本身只是客观存在的,意义与共识都只是被人主观赋予的。”


    二人就此浅聊少许时候,便各自换好了外出的衣装,带上露营装备,一同前往褚明秋一早便看好的河畔草坪营地。


    褚明秋与褚眠冬迈入河边的草地时,日头正好,风力亦正是合宜。两人于一方树荫下合力搭起露营帐篷,展开野餐垫、铺上气垫床,复支起蛋卷桌、撑开月亮椅,取出备好的果切、甜点和零食,一一摆开。


    褚明秋又点开外卖界面,参考着褚眠冬的意见下单两杯果茶,这才将手机一放,把自己整个往气垫床上一扔,幸福地长叹:


    “好啦,愉快的初夏露营这才正式开始~”


    褚眠冬也学着褚明秋的动作,将身体放松陷入软弹的气垫床中,复慢慢躺下,放平身体亦放空心绪,视线掠过帐篷的天幕穹顶,与好友一起望进那方澄澈的晴空里。


    “其实一开始我就想问了。”褚眠冬抬手指向视野中那抹不断扭动、异常令人瞩目的色彩,“那个七彩的……”


    她顿了顿,“……章鱼?八爪鱼?乌贼?”


    “那是什么?”褚眠冬琢磨道,“飞在空中而位置变化不大的物事,大概率是风筝。但风筝不都是这样的吗——”


    她抬手比划出一个三角形,“用竹条或木条扎出平面骨架,再糊上彩绘纸张绷紧,还可以做拖尾。”


    但空中那只正在自由舒展、翻腾扭动的七彩大章鱼并不合乎这般定义。


    它没有骨架,看上去软而轻巧,恰似一只真正的章鱼在海底游荡时会有的模样;它大得出奇,在尺寸上远胜过一旁的其它风筝,以一抵十不在话下;它分明飞在空中,却似正潜于海底,不同于寻常风筝拖尾的运动轨迹,它的数条腕足似有生命般各自腾挪翻转着,活灵活现得简直不像人造之物。


    唯独它的颜色非常符合大众对风筝的一般印象——亮眼的、混杂的七彩色泽,于是叫人一眼便知这只七彩大章鱼的确是人间造物,它是一只形制特殊的巨大风筝。


    “那是软体风筝。”褚明秋说,“你看它鼓鼓囊囊的像是充气八分满的气球,其实并不是,它是一只造型经过精心设计的大风筒,靠风把它吹鼓起来,也靠风带它飞上云端。”


    “喏,你看,章鱼头顶上的那一排风孔,就是风进入的地方。”她指向章鱼头顶的一排巨大孔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每根腕足末端也都开了孔,好让气流能从头到尾穿风筝而过。”


    褚眠冬仔细观察一番,“唔,好像是这样……”


    “按照现代的风力等级划分,三到五级风才能放起这么大的软体风筝。”褚明秋继续道,“单就这座城而言,像今天这样的持续大风一年都难见几回。所以这种大型风筝在这里其实并不常见。”


    “那我当真是运气绝佳了。”褚眠冬笑道,“得见如此盛景不说,还能与明秋一道。”


    “咱们眠冬自然值得最好的。”褚明秋躺成一个更舒展的姿势,舒服地微眯起眼,“看来这座小城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不再言语,只各自寻了最舒适的位置躺好,一同望入澄澈的天际,放空心念,任思绪漫游弥散。


    少顷,一只蝠鲼风筝升上了天空;不久之后,又一只虾蛄风筝扶摇直上。


    “真好。”褚明秋倍感舒适地叹声,“躺在草坪里望着天空,倒是躺出了漫游海底的感觉。”


    褚眠冬将双手放在脑后,微微向右挪动,避开旁侧树影投下的光斑。


    她望着天边浮动游荡的几只「海洋生物」,深感认同。


    “是啊……感觉我攒功德,就是为了这一刻。”


    “我也。”褚明秋说,“感觉我努力攒功德回现代,努力挣钱攒钱,提前做调研、置办这一整套露营装备,都是为了这一刻。”


    话语间,褚明秋的手机响起铃声。她接起电话,鲤鱼打挺般起身,扱起洞洞鞋,不一会便提回两杯果茶。


    “你的枇杷露。”她将其中一杯交予褚眠冬,又递来一根吸管,“像这样,拆封,然后戳进去。”


    褚眠冬一次操作成功。深吸一口再慢慢咽下后,她捧着冰凉而略带水汽的饮料杯,愉快地长舒一口气。


    “好喝!”她连连点头,“「方便」这个词,我已经说累了。”


    有了饮料,两人便从气垫床上起身,挪到蛋卷桌边,边喝边聊。


    “这真是一个自由的时代。”褚眠冬说,“我们衣着自由、职业自由,思想亦自由。”


    “我们不必再于烈日炎炎下因那些死板的教条而长袖束身,而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挑选穿搭;我们可以选择自己向往的事业,而不再质疑自己「我一个女子做不好这些」;我们可以自由地思考、更轻松地向世界发出我们的声音,更触而可及地取回原本就应属于这世上二分之一人口的权利。”


    褚眠冬轻叹道:“而在我的世界,若非步入仙途,大多数女子甚至无法想象,我们还能有这样的权利——分明这份自由是如此正当而理所应当。”


    褚明秋抬起手,舒展掌心,看着从枝叶缝隙间落下的几缕阳光在指间逡巡。


    她摇了摇头,低低开口。


    “但这并不意味着如今的世界就「足够」好了——偏见依然存在,它们改头换面,成为潜伏在各处伺机而动的阴影,不再那般明目张胆,却也因此更难发现——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明白的,明秋,我明白。”褚眠冬轻声道,“但是明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与「已经走过了一段漫长的路」,这二者间并不冲突。”


    她看向好友,眸光灼灼。


    “当我看见现代的我们是何模样时,我觉得,我们可以自豪地说,我们已经走出了很远、走过了一段漫长的路程;周围不再如最初般只是一片黑暗,而已隐约可见曙光。”


    “坦诚来讲,明秋,这让出身于修界、属于修界的我,看见了希望。”


    褚眠冬认真道:“这让我相信女性的力量,相信一个更好的未来是切实可期的,一切努力都值得。”


    “而在此之前,在真正亲眼看到这样的一个时代切实存在之前,固然我坚定地相信改变会随着时间推移与代际更迭而逐渐发生,但说到底,哪怕再坚信,也终归不如亲眼看见的实例来得鼓舞人心。”


    “所以谢谢你带我看见这些,明秋。”


    “我也想将我此刻的心情尽数分享与你——”


    少女一字一句,温和而笃定。


    “一路行至此的我们,真的非常棒。”


    “而这样的我们,终将行至更远的地方。”


    褚明秋一手遮眼,良久,她长长叹气,叹声里带出一缕隐约的笑意。


    “眠冬啊眠冬,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非常擅长安慰别人。”


    褚眠冬与褚明秋一同看向帐篷边树荫间跳跃的光斑,轻轻摇头。


    “也不是特意寻找说辞来安慰别人。”她说,“我只是道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


    “那便是很有疗愈性的思维方式。”褚明秋笑道,“这回不必再反驳澄清了,眠冬,坦然让我夸夸你便好——你本来就有这么好。”


    褚眠冬便也笑起:“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联想到什么,她自然而然道:“说起来,明秋你不是第一个叫我只坦然接受夸赞便是、因为我本来就有这般好的人来着。”


    “当真?”褚明秋来了兴致,“虽然全世界都合该知道咱们眠冬有多好,但我还是很好奇——”


    “是谁如此慧眼识珠,竟先于我对眠冬说出了如此直球的赞语?”


    是燕无辰。


    是如今叫褚眠冬一想到这三字,脑海中便滑过「仙门第一人」「凌云宗云酉仙尊」「差点拜入他座下的前准师尊」「以为他是同龄人结果是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所谓宿命相逢皆不过处心积虑」「这个人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的存在。


    心念电转间,褚眠冬哼笑一声,冷漠道:


    “谁也不是,一个男人而已。”


    褚明秋:?


    怎么回事,与眠冬不见未足月余,好友的画风怎么就从「未曾有过相关经历」的困惑陡然快进到了「一切都结束了毁灭吧」的沧桑?


    她家眠冬是不可能有错的,那错的肯定就是那个男人。


    褚明秋:拳头硬了:)


    第50章 现世一游(三)


    褚眠冬将「燕无辰本是凌云宗云酉仙尊,她曾差点拜入他门下」之事细细同褚明秋说过,又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言明。


    “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她最后道,“他一直都怀揣着全部的真相,像看戏一样看着我作何反应吗?”


    “他甚至还问过我,一段没有前提、没有偏见的关系是如何开始的。”褚眠冬的声音冷了几度,“亏我当初还回答他说,我与他的关系便是范本。”


    “这确实很让人破防呐……”褚明秋拍了拍好友的肩,又为她顺了顺头发,“虽然从先前你对他的描述所推测的他的性格来看,他选择隐瞒这件事应该有他自己的考量,但无论如何,站在眠冬的视角,这就是以隐瞒为包装的欺骗。”


    褚明秋说:“「事出有因」和「实际造成伤害」是两回事,不应混为一谈,而应分而视之。”


    “其实我也明白,或许我应该听听他怎么说——为什么选择隐瞒,为什么不早些同我开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褚眠冬话语一转,“但我现在不可抑制地有这样的想法——他大可狡辩,反正我永远不能钻进他脑中,去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撒谎。”


    “明秋,你知道的,如果一个人想要粉饰自己的行为、编织自己的言语,他能有一千一万种方式,来让自己显得冠冕堂皇、毫无错处。”


    褚眠冬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我厌倦听到这样的话语,厌倦这样毫无实质内容的沟通。”


    “我好像已经……不信任他了。”


    “我不再如先前那般,不会怀疑他的一字一句中是否别有居心、是否藏有言外之意——因为曾经我觉得我是了解他的,我相信我所看见的。”


    “我一直都明白,我知晓一个人,不代表我知晓这个人全部的模样。便如明秋你一般,我们是挚友,却也不影响我并不知晓工作中的你是何模样。”


    “我也一直都觉得,了解一个人的全部是不可能的,但也只需明白对方展露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自在且真实的自己便好。”


    “但现在,我感到困惑。”


    “我不认识燕无辰作为云酉仙尊的那一面,未曾想象过他在先前更久远也更漫长的生命中,曾有过怎样的际遇,又怀有怎样的心念与认知——这样一个全然陌生而手握此世巅峰之力的存在,我从未想过去接触。”


    褚眠冬摇了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对这样一个身上挂满主角配置的人不仅不感兴趣,甚至可以说避之不及。”


    “是的,他此前在我面前展露的都是他真实的自我,这很好,我愿意之更进一步的,也正是这样的他;但这不妨碍我在忽然发现他真实的另一部分时心觉陌生,而这份陌生让我防备他、对他心生猜疑。”


    “我不再能笃定地说出「我明白他是怎样的人」,也因此不再能像先前那般,坚信他的真实与坦荡,毫不怀疑他的一言一行是否另有居心、粉饰太平……而这样的猜疑一旦开始,便再无终结之时。”


    “我知道这同样是一种偏见——大多数手握力量、寿数漫长、位居巅峰的人会玩弄权柄、俯瞰众生、粉饰言语,不等于燕无辰这个具体的人一定也会如此;但我控制不住地想,与其去冒这个风险、赌一个把宝尽数押在另一人身上的例外,不如做最稳妥的选择,从一开始就不趟入这条河流。”


    “毕竟没有他我也一样活得很好,不如不碰那所谓的「爱情」。”


    两人将喝完的饮料杯收在一旁,又躺回气垫床上,一同望向头顶婆娑的树影,闲看其间逡巡的点点光斑。


    “其实,如果眠冬你同我说「哪怕如此我还是想要就这样原谅他」,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劝分。”褚明秋开了口,“但听你说过之后,我觉得,眠冬,你真的很清醒。这可太好了。”


    “正因为你依然清醒、依然审慎、依然能理智地做出判断,我才能说出接下来要说的话。”


    说着,褚明秋翻了个身,从仰躺换作侧卧。她一手撑着下颌,认真看向褚眠冬。


    “且看看他究竟如何同你说明隐瞒此事的动机与缘由,又是否当真如你所厌恶的那般,言语间尽是自我开脱、粉饰和强装可怜。”


    “如果沟通无果,抑或他触及你的红线,那就弃了他便是。”


    “一段关系从来都是这样——如果快乐更多,那便皆大欢喜;如果不快更多,一拍两散就是。重要的是你的感受,这先于一切。”


    她总结道:“我们终究要投身于实践中去,去用心感受,去用理智做决定。”


    “正如你所说,一个人也能活得潇洒自在——换句话说,哪怕与他开启一段更深的关系,对眠冬你而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你们一拍两散,你重归潇洒自在;更何况不过是听他说几句话——而他不是PUA大师,眠冬你却是反PUA大师。”


    “既然如此,何不试试看,你与他会不会走到一个更好的可能性中去?”


    “总归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回到独自一人的逍遥自在,这是一个很好接受的最糟情形。”


    “当然,我这样说并非在鼓励眠冬你闷头直冲、去付出爱意、去受伤、再从受伤中成长——”


    褚明秋摇头补充道,“正如我方才所强调的,是因为眠冬你已经具备了保护自己的意识和能力,我才能确信,你不会迈入误区。”


    “因为你是审慎、清醒的,你会保持权衡,你会高效沟通,你会在必要的时候脱身而出、及时止损。”褚明秋说,“正因你是这样的眠冬,我才相信,步入一段关系的你有能力不让最坏的情形坏到哪里去;也正因有如此前提,我才会对你说出这样的话语。”


    语罢,褚明秋想到什么,顿了一顿,话语一转。


    “不过……这还有一个前提。”她斟酌着话语,“眠冬对后代有期待吗?”


    “如果有了孩子,情形便又大不相同了。”


    褚明秋说,“并非是要提倡为了孩子而将自己困守在一段糟糕的关系里——绝非如此。事实上,亲代间亲密关系的糟糕状态不需要反映在合与离之上,孩子的敏锐足以让他们感受到并不积极的关系氛围,这便已经会对孩子的一生造成深远的影响了。”


    她委婉道:“因此,本着对孩子负责的态度……就我个人来说,至少也得等到十年八年关系真正稳定之后,再考虑将孩子带来这个世界。”


    “如果这段关系不可避免地变得糟糕,也大可不必反复用「为了孩子好」来说服自己将这段关系继续下去——伤害已经无可避免,「为了孩子」而留下只会道德绑架自己,也在未来以此道德绑架孩子。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都是从中毅然抽身的损伤来得更小。”


    “不不不。”褚眠冬摆摆手,“我觉得近百年我都不会考虑后代的事。而且我和他,也远没有走到足以考虑这个问题的那一步。”


    褚明秋长舒一口气:“哦哦那挺好。”


    “嗯……我不是说不考虑后代很好。”她补充道,“只是我个人在这方面的态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审慎到极致,也因此,我很难为你提供更多有实践经历验证或支持的观点。”


    “所以实话说来,你没有这方面的考虑让我松了口气。毕竟如果不能为好姐妹的困惑提供足够有建设性的参考,我会很难过的。”


    闻言,褚眠冬凑近好友,展臂环住她,双眸晶亮。


    “明秋你已经为我提供了足够多有建设性的参考意见啦。”她埋首在褚明秋颈间蹭了蹭,“所以说明秋你也真的很好……你就是我的引路明灯,我的大宝藏。”


    褚明秋拍了拍褚眠冬肩头,摇头道:


    “停止输出这些看上去是甜言蜜语,而实则有物化具体个人之偏颇的夸赞之语。”


    褚眠冬无奈摇头:“这话可真明秋。”


    她选择弃用比喻,转打直球。


    “总之就是超——开心,能有明秋你作为我的朋友。”


    褚明秋轻轻笑起:“收到啦收到啦,我也是。”


    “既然刚好聊到这里……”褚眠冬想起近日里自己的另一个疑问,“说起来,挚友和爱人,明秋觉得这二者有什么分别?”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褚明秋说,“之前的好些年,我也对这件事深感不解。”


    “很多人以是否存在「性」来为这二者做界定,但这在我的定义中行不通——事实上很多时候,「爱人」、「性」、「在一起」、「婚姻」与「爱」,这些定义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联,而实则是分立单论的个体。有一不一定有二,有二亦可能无一。”


    “现在我觉得,对我而言,「挚友」与「爱人」并非「前提」与「后续」的关系,而只是有很多交集的两个不同合集。它们都是需要很多巧合才能成立的存在,而「爱人」所需的巧合要更多一些——譬如我便从未考虑和修界人士谈一场跨界域的异地恋爱,但我可以与眠冬你成为跨越界域的挚友。”


    “再者,二者间的另一个主要区别,来自于我对对方的态度。”


    褚明秋道,“对待「爱人」时,我总是留有一份审视,保有一份清醒的审慎,确保我能在用心感受的同时,以理智做出当断则断的权衡与决定。”


    “而挚友则不同。眠冬是我认定的挚友,我便希望自己能是一直站在你身后不远处最坚实的后盾。”


    “我会为你的高兴而高兴,会想要为你的困惑提供帮助;我总是站在你这边,希望你喜乐且安康。”


    “虽然同样会有权衡和审视,但相比起「爱人」,对「挚友」的审视要少得多。”


    褚明秋坦诚道:“譬如方才,除非眠冬只想「为他开脱并毫无条件地把他原谅」,我才会思索一番与你的关系是否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其它情况若非原则问题,都不至于如此。”


    褚眠冬略略想象了一番那般光景,猛猛摇头。


    “太可怕了,换谁来劝我那样做,我也能当场绝交。”


    “是吧是吧。”褚明秋说,“所以我觉得,最好的友谊,就是双方都不刻意迎合对方而只真实做自己时,也能如你我这般,观念相合而互不踩雷。”


    “毕竟认知层面差距过大,沟通成本会呈指数上升。再者,真的无力与「我不听我不听」画风的小伙伴沟通……”


    想想那光景,两人双双叹气。


    褚明秋感慨:“虽然说出来似乎有点伤感情……”


    褚眠冬点头:“但关系里真的需要权衡与舍弃。”


    那么……


    褚眠冬想,燕无辰,会是那个需要被舍弃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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