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一)
时间回到当下,褚眠冬愉快地交稿,梅听寒满意地收稿,二人全然不知这个名为《山河局》的故事将在未来掀起怎样的波澜——不如说即使知晓,也不过一个浑不在意,一个乐见其成。
请笔之事告一段落,褚眠冬和燕无辰便开始整理细软,预备离开藕城往它处去。
“燕道友可有兴趣去秘境看看?今年有不少秘境会开启。”
褚眠冬浏览着从代理天道处薅来的秘境名录,闲敲书案。
“万兽谷多异兽,溯星崖宜突破,若论灵果仙草,钟灵境便是首选。”
燕无辰想了想,“不少剑修会奔着挑战异兽前往万兽谷,钟灵境的灵植应会吸引诸多丹修。至于溯星崖……”
哪回溯星崖开时不是人头攒动、众修士扎堆突破?
褚眠冬:“我担心在溯星崖走着走着便误入了哪位的闭关处,喜提劫雷压顶。”
燕无辰:“……我亦如此。”
二人继续往下看,目光不约而同地停驻在名录末尾的「云梦泽」三字之上。
相传每个人所见的云梦泽之景皆各不相同,遂谓奇景。不仅如此,独自进入和与人同时进入云梦泽,所见之景不同;分别和不同的人同往云梦泽中,所见亦各有不同。
但有一点是共同的。
独身进入云梦泽的修者,在离开云梦泽后要么看破顿悟,要么心魔横生;结伴进入云梦泽的修者,在离开云梦泽后要么关系愈笃,要么分道扬镳——总归不存在中间态。
因此,对将修为看作立身之本的大多数修者来说,云梦泽绝非一个轻易便能决定前往的地方;但对褚眠冬和燕无辰而言,这刚刚好。
“这很有趣。”褚眠冬先开了口,“于我而言,修炼正是为试遍世间有趣之事做准备,若是投鼠忌器,反而本末倒置。我投给云梦泽一票。”
同样是中意云梦泽,燕无辰的考量则有所不同。
八百余载过去,如今修界的新生一代大都并不识得燕无辰的面容,看见他时也不会将他与凌云宗云酉仙尊联系起来;但这份陌生并不包括当年日日听着凌云宗云酉的动态、被自家师尊耳提面命向别人家后生看齐,如今已混成各宗长老的同辈众。
倘若在秘境中遇见领了宗门任务带队下秘境的长老们,燕无辰觉得,他的马甲岂止是摇摇欲坠,只能说一个照面间就能一丝不剩。
是以,既无组团刷怪的剑修、也无组队采药的丹修,且修者不会轻易前往的云梦泽,自然是燕无辰的首选。
于是燕无辰颔首:“所见略同。”
说着,他扬手以灵力幻化出地图,二人开始一同规划路线。
燕无辰将目的地放大,“这回通往云梦泽的秘境入口落在妖界地域,凤凰一族的领地内。”
褚眠冬微微凝眉,“倘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个位置不止是凤凰族地,亦是其族中圣地。”
闻此,燕无辰沉默片刻,旋即无奈扶额。
“这秘境入口的随机落点继宗门禁地、宅中浴池之后……”他道,“终于还是落在一族圣地了是吗。”
秘境境灵大可于此界随意挑选秘境落点,但对修者来说,这一界之地却有人、妖、魔三界之分,人界又分出人间与修界,妖界亦有不下百十之族类间的领地之分;即使是魔域,亦有渊墟内外之别。
是以,并不乏秘境入口落于一族之境,而族中拒绝外来修士入内的先例。
对此代理天道司洺表示:修士一多,里头的弯弯绕绕真的很复杂。我们境灵意识、天道意识存在个上万年,都发展不出这些心眼子……说到底我九成九的工作量都是从这里来的罢?
褚眠冬:加油,我看好你。
那厢,燕无辰回忆一番有关凤凰一族的信息和传闻,“暂不论其它,凤凰一族虽常年隐世不出,却并未听闻有斥外的古训或习俗。”
褚眠冬收回与司洺沟通的那缕思绪,点了点头。
“既如此,我们便先去拜访试试看。”
*
拜访凤凰族地的旅程比想象中顺利不少,大半归功于热度依然不减的改编偶戏《全家福》。
凤凰们虽常年隐世不出,却并非与世隔绝——相反,凤凰们的消息相当灵通。与其说凤凰一族隐世一隅,不如说只是大多数凤凰更偏爱足以满足一切日常所需的族地,而对寻些竹实醴泉都难的外界不甚感兴趣。
族群中亦不乏对外界繁华好奇者,这部分凤凰便也收拾行囊,时不时外出游历。与族中好友通信间,凤凰们对外界的情形不说了如指掌,也绝非一无所知。
恰巧,这些时日里族中的热议话题正是连瓯所作、经褚眠冬改编的《全家福》。听闻改编之人来访,凤凰们热情地接待了褚眠冬与燕无辰,安排二人于一处竹林环绕的清幽院落中住下,次日便引两人入云梦泽。
是夜,月朗风清。
凤凰们送来新鲜竹实并一壶醴泉邀褚眠冬和燕无辰品尝,二人便顺势扫了庭阶,以竹实醴泉为佐,于院中赏月清谈。
“此前倒从未料到,这份声名竟如此好用。”褚眠冬无奈道,“虽不至于受宠若惊,难以置信却是有一些。”
“于我而言,也算意料之中。”燕无辰轻笑,“不屑权势者大有人在,却少有人不事娱乐。一个好的故事也许无法带来权势,却足以带来更有价值之物。”
褚眠冬了然:“欣赏,认同,和建立其上的友谊。”
权势于往复循环中终有凋敝之日,由权势而起的友谊便也随之凋零;而建立于欣赏与认同之上的友谊关乎内在的人格底色,更为长久可靠,也更是自由。
二人就着月色饮醴泉、食竹米,不时闲话三两句,倒也惬意。
只这份闲情未能久存,很快便被由远而近的喧闹话语声打破。
“我说了我不要涅槃、不要分化、不要长大,你们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线不辨性别,如一团肆意燃烧的烈火般张扬恣意,话语间却满是暴躁与叛逆。
凰君的声音紧随其后,“少君怎可如此任性?涅槃分化乃我族自然生长规律,岂容忤逆?”
凤君亦出言相劝,“不涅槃便无法完全激发我族血脉之力,还望少君三思。”
褚眠冬与燕无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读出了些微叹息之色。
这凰君与凤君说是好言相劝,却一个以自然规律压人,一个以实力不济胁之,而不见有谁问问这位被盖上「任性」之戳的少君「为何」做此决定。
“听声音是朝着院中来的。”褚眠冬道,“今夜这月怕是只能赏到这里了。”
话音方落,便见绯衣红发的凤凰小少君夺门而入,见到二人时,小凤凰眸中划过一缕未来得及掩藏好的欣喜之意,半点错愕也无——这位小少君是故意来此的。
“深夜惊扰族中贵客,成何体统!”
追来的凤君沉下了脸,面上是明晰的怒意,却碍于客人在侧,不得不堪堪按捺下去。
小凤凰见此,露出一个近乎得逞的笑容。
“呵,也只有这种时候你们收得起脾气。”
小凤凰的每句话都裹挟着在凰君与凤君神经上反复横跳的刺,“感受到愤怒了吗?真希望这份愤怒能叫你们印象深刻,最好能让你们好好反思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
语罢,小凤凰冷笑一声,不再看凰君与凤君黑如锅底的面色,转而走近褚眠冬二人,容色稍缓。
“不必麻烦尊上和冕下明日辛劳,我来引二位贵客入云梦泽便是。”
说着,不待在场众人反应,容色昳丽、不辨性别的少君已指尖微动,捏碎早便藏于袖中的圣地传送玉符。
一时间,小院中狂风大作,吹起烟尘落花无数。待烟消云散之时,已不见小凤凰与褚眠冬二人的身影。
“胡闹,简直是胡闹!”
留在原处的凤君气得指尖颤抖,将矛头转向一旁的凰君:“一开始便不该让你凰脉来教养少君!”
凰君闻言便是一声冷笑,呛声道:“少君长得好便是你凤脉传承血脉好,少君长不好便是我凰脉教养无方?你这算盘打得不要太响!”
几个来回间,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各自扭头便走。
*
“凤凰少君苍昀,见过二位。”
离了凰君与凤君视线的小少君分外有礼,全然不见一丝叛逆之态。
“抱歉方才出此下策,将两位卷入其中。”小凤凰低垂了眸,“此乃我族家事,本应由我族中人自行解决。但我实在别无它法……非常抱歉。”
褚眠冬摇头道:“我观少君并非胡搅蛮缠的任性之辈,想来其间定有苦衷。”
闻言,年轻的少君抿了抿唇,自知即将说出口的是一个不情之请,却还是坚定了眸光,咬咬牙开了口。
“实不相瞒,我希望……二位能助我开启与凰君和凤君沟通的契机。”
话语有了开头,后续便也容易许多。
“凰君和凤君是我最敬重的两位长辈。”苍昀道,“过去的很多年里,尤其是临近涅槃分化的这几年,我一直在试着与他们沟通——”
“不止于日常对话,也包含对一些更深问题的探讨。我对这世间有很多困惑,也迫切希望能与敬重的长辈聊到这些不解之处,更希望得到他们的指点。”
“人性究竟是何模样?为什么有人会选择作恶?”
“我应怎样权衡一件事并做出选择?对选择感到后悔时,我该怎么办?”
“一开始我总是兴致勃勃地与凰君和凤君讲很多事……我今日遇见何事,我对此事作何感想,又从中学到了什么——我期待着他们听过之后能夸我做得好,抑或是告诉我,这件事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话到此处,苍昀的神色中多了几分沮丧。
“但我慢慢发现,凰君和凤君并不在乎我都说了些什么,更无意对此做出反馈。”小凤凰黯淡了眸光,“甚至很多时候,他们觉得我很聒噪。”
“我真的好想好想与他们交流……但我说出的话,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听见过。”
“一开始我想,是不是我沟通的方式不对,没能让人升起回应的兴趣;又或者我选择的时机不对,没能找到最适宜的搭话时间……是我自己的问题。”
“但等我真正走出族地,试着去与外界之人沟通时,我才发现……”
苍昀叹了口气,转身走在二人身前,似是领路,又似只为寻个由头别过脸去,不叫人看见面上神色。
“原来我可以和别人很好地沟通。”
分明是自我肯定的话语,语气中却无半分欣喜,而尽是悲伤。
“凰君和凤君从未听见我的声音,只是因为……沟通是*双方的事,而他们并不想听。”
第32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二)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苍昀带着褚眠冬两人往圣地深处的秘境入口处走去。
“我可以去学更多更好的沟通技巧,可以学着挑选更好的时机开启话题,但我永远无法深入谁的意识,叫这个人做出改变——”
“这是我再如何努力也无法触及的事,我感到无力。”
行走之间,二人看不见苍昀面上是何神色,却知晓小凤凰大抵并不希望有谁看见自己此刻的神情——这位凤凰少君的话语里,难掩痛定思痛、其痛更剧之意。
“真正看清「凰君和凤君并无与我沟通的意愿」这个事实后,我也曾劝过自己,不去在意就好,远离二人便是。我的生活并非离了与凰君凤君的沟通便无以为继,我大可在心理上疏远这二人,不再对此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不再一次次试图沟通,又一次次失望。”
“这的确是大多数人选择的道路。”燕无辰叹了口气,“沟通是双向的,因此也是强求不来的。”
“这世上能与你建立起深入且有效的沟通之人,终归是少数中的少数。”燕无辰的眸光不自觉落在身侧若有所思、因而对他的注视毫无所觉的褚眠冬身上,“但哪怕只有一人,便也足矣。”
一旁的褚眠冬将远远飘飞而去、悠悠落在自家长辈身上的思绪收拢,一声轻叹。
“凰君和凤君是你敬重的长辈,却并不代表二人能成为与你建立深入且有效的沟通之人,这是两回事……因此不必将期待错付其上。”
褚眠冬的声音轻且缓。
只有她自己知晓,这话语不光说与凤凰少君苍昀,亦是说与曾经那个年少的她自己。
“……但我做不到。我与凰君和凤君一日血脉相连、一日同在族地,生活的交集便无法避免。”苍昀摇头,“倘若无法同与我最具体的日常生活产生交集之人建立这样的沟通,每一个具体的一天,便都如同煎熬。”
“确如此理。”褚眠冬深深叹气,“除非你的日常生活里不再有凰君与凤君的存在,远远地离开这里。”
“我也曾数次想过远离族地、不再回来,唯有如此,方能彻底斩断与凰君和凤君的关联,真正不再为此所困……”
年轻的凤凰少君转过身来,眼中的悲伤已流淌殆尽,只余一片被大雨冲刷之后,不再有半分迷惘、重新落于实处的平静。
“但我很清楚,我的志向并不在远方,而就在此处,于族地之间。哪怕抛开作为少君的责任和便利,我也明白,我的选择会是回到此处——因为我已经找到了真正想做之事。”
小凤凰认真道:“我想让族中更多和我一样深陷不被听见之痛的孩子,从这份痛苦中解脱出来。”
“为《全家福》添上终局一幕的您,一定能明白这份心情。”苍昀望向褚眠冬,“正因见过雨、淋过雨,才会将制伞作为一生所求。”
褚眠冬轻轻点头,拍了拍苍昀瘦削的肩膀,“你很勇敢,也很善良。”
小凤凰的话语还在继续。
“为了这个目标,我需要留在族中,需要凤凰少君之权柄所能提供的便利,更需要与凰君和凤君相处,直面与凰君和凤君的关系。”
“但这些年来,我将我能够想到的、只依凭我自己努力的方法都试了个遍,无一奏效。”苍昀轻叹一声,“于是事情回到了原点,进入了循环。”
燕无辰道:“而你想打破这个循环。”
他的话中并无疑问,而为了然。
“我们正是你相中的那个足以打破困局的外力,能够助你创造出那个你一直在等待的契机。”
苍昀看向褚眠冬与燕无辰,眸光里俱是坦然。
“正是如此。”苍昀平静道,“凰君和凤君将我视作「不懂事」的后辈,而从未将我看作值得平视、理应尊重的对等交谈对象,但二位不同。”
“二位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族中的座上之宾。有《全家福》在前,凰君与凤君皆对两位多有看重。二位的言语,在凰君和凤君处颇有分量。”
苍昀抬眼,灿金的瞳眸中印刻着坦荡的狡黠。
“最重要的是,二位是凰君和凤君眼中的「外人」。”
“凰君和凤君不会希望两位知晓我与他们的矛盾,因为在他们看来,此为家事——或说家丑,不可外扬。”
“而你当着凰君与凤君的面,以最激烈的方式将这「家丑」尽数抖落在了我二人眼前。”燕无辰叹声道,“你在以此激怒他们。”
苍昀深深呼气,认真开口:
“我希望这份怒意带来的刺激,能让凰君和凤君思索一番我「为何」要如此,叫他们意识到问题的存在。”
“他们总是闭着眼,怎么都叫不醒。我便只有用辣椒水洒在他们面上,好让这辣意激得他们睁开眼来,看看这问题。”
褚眠冬想,这的确是相当剑走偏锋的思路。但也许正因它剑走偏锋,才可能真正奏效。
毕竟就她与凰君和凤君短短两面间的交集中看来,这二位的确很有些冥顽不化的潜质——面对小凤凰的叛逆,他们的反应是以势压之、以理胁之,而根本未曾思考过小凤凰「为何」如此。
也许的确只有一份出离的愤怒,才能让凰君和凤君对这个一直被他们忽视、不被认为是问题的问题有所察觉;但即使这样,也无从预设他们是否会有所改变。
不过于苍昀而言就算无济于事亦无妨——试一试也不亏,总归已经不能更糟了。
“但这是两回事。”褚眠冬摇头道,“少君殿下,即便「我们是助你破局的最佳局外人」是一个客观事实,也并不代表你可以未经征求我们的意见,便擅自引我们入局。”
她看向小凤凰,目光如鹤羽般轻轻落下,却重重敲在苍昀心上。
“你为唤得凰君和凤君对你的尊重而殚精竭虑,却何以全然忽视我和燕道友的选择权,径直替我们做出决定?这并非尊重,你分明再清楚不过。”
“苍昀,我们与你同为人,与你同样是理应被尊重的、对等的沟通对象——而非你的工具。”
褚眠冬的眸光分明不带半分审视,苍昀却觉在那视线中无所遁形。
“又或者在你看来,「对我和燕道友的尊重」是权衡之后,被认为可以被暂且推后的存在?”
苍昀垂下眼眸,避开了褚眠冬的目光。
是的,她说得没错,的确如此。
正因为褚眠冬和燕无辰是「局外人」,两人才是最好的破局者;但也正因为两人是「局外人」,所以两人的感受于自己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这样的事实有些无理,苍昀无法将其宣之于口,却知晓褚眠冬业已将如此想法看透。
三人一时之间沉默下来,虽未言语,却各自心照不宣。
漫长的寂静。
凤凰一族的圣地是一处熔岩密布的池沼,三人行走其间,升腾的热意炙烤着稀薄的空气。不再言语时,便能听见不远处的岩浆池中气泡破裂的沉闷声响。
“抱歉。”
良久,苍昀的声音打破了这份闷热的沉默。
年轻的凤凰少君转过身来,以人类的礼节拱手致歉。
“我本不应以「别无它法」来为自己开脱,或许径直坦荡承认我的全部计算,方叫二位高看一眼。”
苍昀深深吸气,复抬了眸,直视褚眠冬二人的目光。
意外的是,褚眠冬的眸中并无不愉,亦不见愤怒,苍昀只在其中看见一片平静的湖,湖水清透、不染尘埃——这是一双真正属于局外人的眼睛,她看着自己,却从未将自己放进眼底。
褚眠冬于苍昀而言并不那么重要,苍昀于褚眠冬而言亦只是一个不足以令她的情绪有所波动的过客。
这很好,苍昀想。
从褚眠冬眼中看见的平静,让苍昀悬起的心落回几分。
燕无辰的眸光同样平静,却说不上毫无波动。只他眸中的情绪同样与愤怒和不快毫无瓜葛,而近乎一种……苍昀仔细辨认了片刻,是的,那是鼓励。
这叫人联想到老祖宗看曾孙辈的目光。鼓励后辈尝试,鼓励后辈犯错,亦鼓励后辈说出心中真正所想。
苍昀想,如果凰君和凤君能有如此眸光便好了。
思及此,小凤凰又深深叹了口气,收敛思绪,将一切摊开言明。
“我原本想着,二位既能对《全家福》作出那样的改编,又携手解决了藕城四溢的魔气,想来便定会对我追求的目标有所共鸣,对我的处境有所理解,也很可能……”苍昀顿了顿,“会因为这份理解与共鸣,不追究我的擅作主张。”
“如果足够好运,也许两位甚至可能介入其中,助我一臂之力。凰君和凤君终归对局外之人是尊重且客气的,我的话语无法叫他们认真对待,两位的话语则不同。”小凤凰垂了眸,“这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当然,这只是侥幸心理之下的最好假设。诚如褚道友所言,我的确考量过最坏的情形,甚至做好了「如果两位怒而动手我当如何」的打算。”苍昀露出一抹苦笑,“只是如今的情形超出了我的预料,远说不上好,亦远谈不上坏。”
“无论如何说来,都是我无理在先。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之语,想来也无甚分量可言。”
说着,凤凰少君长叹一声,一手探上自己头顶,面不改色地将那缕最出挑的红发拔下。
火红的发丝方离了头顶,便如一团烈火般,于苍昀掌心灼灼燃烧。燃尽之时,一枚通体火红的冠羽自渐熄的火光中缓缓成形,静静躺在小凤凰手心。
苍昀将这根冠羽递予褚眠冬两人,“凤凰一族常以冠羽作为最珍贵的信物。此后,两位可持此羽寻我,力所能及的一个要求之内,苍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褚眠冬和燕无辰看着一脸正色的小凤凰,罕见地双双沉默了。
这是很严肃的场合,褚眠冬和燕无辰都知道。
褚眠冬与燕无辰也知道,这被称作「凤凰一族最珍贵信物」的冠羽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它百来年才长出一枚,往往被作为独一无二的定情信物,交予凤凰一族的意中人。
哪怕不合时宜是真的不合时宜,这一瞬两人脑海中依旧不约而同浮现出了一个相同的念头——
就这样把身上最珍贵的定情信物送出去真的没问题吗?
作为赔礼而言,如此诚意的确相当有分量,但也有分量到有些过于烫手了。
第33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三)
平心而论,褚眠冬并不觉得这冠羽不能收。
即使有「冠羽常被用作赠予意中人的独一无二的定情信物」这般一族传统在前,那也只是「大多数凤凰」所认同的含义,并不一定非要是苍昀所认定的含义;且就此刻的情境而言,苍昀所表现出的对这冠羽的定义也显然无关风月。
但褚眠冬、燕无辰和苍昀不会误会,不代表三人之外的众人也不会误会。褚眠冬不惧外界言论折损内心,却还是会尽可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譬如得知苍昀将冠羽赠予二人之后,凰君和凤君的反应。
这会是个巨大的麻烦,褚眠冬确信。
什么,少君把作为定情信物的冠羽送出去了?还将一根冠羽送给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还是两个性别?
少君的取向究竟是男是女?哦,少君还没有涅槃分化,现在还没有性别——
等等,不会就是因为这样,少君才迟迟不肯涅槃分化罢?
褚眠冬估计凰君和凤君能被这一连串问题砸得当场昏厥。
哪怕这样的推论指向「凰君和凤君因此而主动与苍昀沟通为何拒绝涅槃」的可能性,褚眠冬也依然觉得有些太超前了。
……毕竟她并不想成为届时凰君与凤君的盘问对象。以那二位“先自行认定结论、再找论据来支撑结论”的逻辑,不会真正相信她和燕无辰的任何话语。
她二人来凤凰族地是借道路过的,而非在此终老的。
于是燕无辰与褚眠冬神色微妙地对视一眼,确认对方与自己同有此考量后,他斟酌着开口:
“少君言重了。冠羽实属贵重之物,少君大可将之留予未来站在身侧的那个人。至于我与褚道友……”燕无辰话语一转,翻手间亮出一块灵石并一株灵植,“此二者便足矣。”
“其实比起用什么东西来补偿,我们更看重的是,少君是否对我二人所言有所领会。”褚眠冬道,“重要的是类似之事勿再发生。”
闻言,小凤凰的目光在手中的火红冠羽上凝固几息,复轻轻叹气,将握着冠羽的那只手收回袖中去。
“我明白了。”苍昀抬眸看向褚眠冬与燕无辰,“苍昀谨记两位所言。”
行走交谈间,三人逐渐深入凤凰圣地,最终于一方一人高的空间入口前驻足。向入口中望去,其间如水镜又似云海,不辨所往。
“苍昀便送两位到这里。”
凤凰少君微微俯身,礼貌道别。
“愿二位于境中一切顺利。”
*
苍昀离开后,褚眠冬两人并未即刻进入云梦泽。
待小凤凰走远,燕无辰看向褚眠冬,轻声道:
“依褚道友之见,苍昀是否可如愿?”
“难说。”褚眠冬摇头,“真要说的话,我更偏向无法如愿。”
“单就苍昀的思路而言,引入局外人之力的确是不错的破局之法,这一点没有问题。”
褚眠冬说,“但问题在于,凰君和凤君看着不像是吃这一套的性格,他们的思维里没有思考和追问「为什么」的习惯,而惯于面对现象先下一个「是什么」的定义,然后直接套用模板化的「怎么办」。”
燕无辰追问:“何以见得?”
褚眠冬解释道:“在凰君二人看来,苍昀拒绝涅槃分化,这是一个并不寻常的现象。于是二人觉得苍昀叛逆了,不再是好孩子,而变坏了。”
燕无辰依然不解:“可接下来的思路,不是就应该问「为什么」苍昀会发生这样的改变吗?”
“不,这样问有一个前提。”褚眠冬摇头道,“把询问「为什么」的前提补全,这句完整的话应该是这样的:我知道我的孩子不是性格如此、从暴躁和叛逆中获得乐趣的,所以孩子如今这样做,一定有让孩子选择这样做的原因,我应该问问孩子「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改变。”
“而凰君和凤君思路却是……”燕无辰思索片刻,“这个孩子的性格变了,变成了性格糟糕的坏种。所以也没什么原由——就是变了而已。管束一个「坏孩子」,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以势压之便是。”
燕无辰蹙了眉,“所以他们从未看清真实的苍昀是何模样,也从未相信过苍昀。”
褚眠冬颔首:“因此这份愤怒很可能无法启发他们思考苍昀「为何」如此,甚至恰好相反——凰君和凤君会觉得,做出如此出格之举的苍昀,是真的「变了」。”
燕无辰沉默了几息,方再次开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的声音很低,“你我如苍昀所言,成为苍昀和凰君凤君之间交流的第三方……情况有可能有所不同吗?”
褚眠冬直截了当:“依然并不乐观。”
“苍昀想做的,是让凰君和凤君换一种思维方式,学会询问「为什么」;亦是让他们更新自己的观念,意识到「倾听」对孩子的重要性。”她说,“但人心之事,最是难移。哪怕凰君和凤君主观上有非常强烈的更新自我观念的意愿,这也绝非易事。”
燕无辰深深叹气,“更何况他们本身并无此意愿。”
褚眠冬颔首:“所以难上加难。”
白衣少年又是一声长叹。
“光是这般几经推演,我便已能感受到苍昀的绝望了。”他叹道,“如此局面,当真已无解决之法?”
燕无辰看向依然沉静的青衫少女,“毕竟于一个孩子而言,与谁血脉相连从来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之事。”
“与友人观念不合,就此疏远便是;与血亲观念不合,却无法就此断绝不理。”他说,“再者以苍昀的情况,终归无法避免与凰君二人的日常交集。”
燕无辰拧眉,“莫非这便成了一个死局吗?”
此问一出,燕无辰注意到,褚眠冬的眸光再次变得有些悠远。
方才与苍昀交谈时,褚眠冬也有过类似的恍惚神色,似悲伤,又似追忆。直觉告诉燕无辰,这从未在她面上见过的神情,大抵链接着他所不知的、属于她的过去。
片刻后,褚眠冬回神般摇了摇头。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我们都永远有路可走。”她轻声道,“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并未看见那条路。”
语罢,褚眠冬微微偏头,错开燕无辰的视线,有些突兀地转了话头。
“也许情况并不会如我方才推演的这般走向消极。”她说,“先入境罢,等你我从云梦泽中出来,便见分晓。”
*
直至迈进秘境入口中,视野被四溢的明亮光芒尽数占据时,燕无辰依然思索着方才褚眠冬不同寻常的神色。
二人同行一段时日,也一道经历过一些事、认识了一些人。细细回想来,在这些交集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褚眠冬总是平和、沉静、稳定的,似一口掩映在深林幽静处的悠久古潭,静水流深。
这意味着大多数时候,褚眠冬都是给予对方安心感、为对方带来启发的那个人。
同她交谈,便如围坐在寒夜中一方温暖的篝火之侧,明亮的火光足以驱散心中阴霾,暖融的热意足以慰贴漫漫长夜。
于是在她身侧,逐渐聚集起那些在寒夜中艰难跋涉、苦苦寻找光明之人,那些不愿轻易劝告自己「这世间就是如此,除顺从外别无它法」,而试图摸索着走出另一条道路的人,如雁星河,如容昭,如连瓯,又如梅听寒。
褚眠冬一直在发光。
可这份光亮……又是从何而来?
她何以那般理解身处深渊之人的所思所想,又何以深谙用如此温和而坚定、平和却有力的方式,引一个人一点点生长出内在的自我,学会站起身来,走出曾以为牢不可破的囚笼?
没有谁生而知之,共情虽是人类本性之一,却也并非生而有之,而基于后天经历。
因为自己会在受伤时感到疼痛,于是不想自己被别人伤害;有了如此经历和思考,才会推己及人,料想别人受到伤害同样会感到疼痛,于是学会不去伤害别人——曾有过类似的经历、面对过相似的处境,才有共情生长的基础;未曾体会过身处深渊的无力、痛苦与绝望,便不可能共情另一个身处深渊之人的所思所想。
理解出自共情,温和出于选择。
温和与通透从来都不是出自天生。每一分理解之下的通透,都是被过往的痛苦一刀一刀雕琢而出;每一分慰贴治愈的温和,都是艰难趟过泥沼之后,回望过去时一声叹息之下的善良选择。
燕无辰想,她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好。
现在的她总是人群中灼灼发光的那一个,照亮她周身的人,也照亮他的世界。
但在更早的时候,在她遥远的、他并不存在的过往中,她是不是也曾在一片漆黑中蜷缩在角落,无声咀嚼每一分绝望、痛苦和悲伤?
倘若能够跨越时间,燕无辰想回到过去,轻轻地拥抱那个跋涉在泥沼中的少女。
他也想成为照亮她的光。
他想触及她、了解她,关于过去,关于现在,关于未来,关于一切。
进入秘境时空间转换的亮光逐渐褪去,映入眼帘的不是天与地、原野和森林,而是一面纯白的墙。泛着微光的白一路铺开,漫过脚下、流过头顶,至视野所及之极处,不见边际。
燕无辰环顾四周,不见褚眠冬身影,唯见墙上色彩独特的两扇门,在这片一望无际的白中格外显眼。
左侧的门深灰近黑,似临近雷雨时无光的天际;右侧的门一半蓝一半绿,上半部分浅淡的蓝似无尘的晴空,下半部分清浅的绿似春日的林梢,中央蓝绿交界的渐变之处,似云销雨霁后天边的一抹天青。
一道空灵的声音回荡在这方由纯粹简明的色彩构筑的空间中,不辨来处、不知性别,分外明晰。
“了解她的过去与未来,这很简单。”
那声音说:“推开门,你现在便可如愿。”
第34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四)
褚眠冬看着眼前纯白天地间的两扇门。
左手边的门是云雾般飘渺的白,与泛着微光的白墙近乎融为一体,似一张空白宣纸;右手边的门则恰好相反,它是彩色的——
朝阳初升时一瞬的灿金,落日西坠时天边晚霞的粉紫,阳光照透绿叶时剔透的绿,四季天空交迭间深深浅浅的蓝……这扇门流转着数不尽的色彩,而其中的每一种颜色,都叫人联想到世间的美好之物。
“喏,左手边是他的过去,右手边是他的未来。”属于秘境意识的空灵声音道,“推开门,你就能看见与你同行之人由里到外的真实模样。”
“门中没有欺瞒,没有谎言,没有避而不谈,只有以其真实记忆构筑的「过去之境」,和以其内心最深处的渴望编织的「未来之境」。”
“想看清你的同伴究竟是何模样吗?”
秘境意识的声音平静无波,话语间却充满诱惑。
“人心隔肚皮,平日里得不到的答案,眼下就是最佳时机。”
的确,人生的最大烦恼之一,就是无法钻进别人的头脑,看看对方实际在想些什么。
这个人心口如一吗?是真诚交际,还是别有用心?是善良正直,抑或层层伪装?
推开两扇门,就能看见一个人的全部。口中说出的话语可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脑中的记忆和心底的渴望却作不得假。
何等令人心动的提议——
但褚眠冬并未跟着境灵的节奏走。
“你能读取修者的欲求和记忆,只要想象力足够丰富,用这能力大有可为。”她歪了歪头,似在思索,“为何只选择用能力将云梦泽构建成如此模样?”
闻此,境灵原本飘渺的环绕音凝实了几分。
“你对这个感兴趣?”
灵气流转间,一个似雾非雾的半透明人影逐渐被勾勒成形,看上去是秘境意识为方便沟通而现捏出的躯壳。
显然,境灵对聊天并不排斥,甚至觉得有些新奇。
“从来没见人好奇过这些。”境灵说,“来这里的修士都喜欢直奔主题。”
这一点褚眠冬很是理解。毕竟是可能伤及根本的危险秘境,怀着「少呆一刻,安全一分」想法来的修者自然更愿抓紧时间办事,直入正题。
秘境意识对此也并不在意,祂只是提了一句,便转而兴致勃勃地向褚眠冬介绍起云梦泽的设计理念。
“老实说,从开始塑境时我就发现,读心这能力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境灵道,“知道一个修者想法为何、欲求如何,是所有能力类型里最鸡肋的一种。毕竟作为境灵,我们没有和人虚与委蛇的需求,甚至没必要和修者接触。”
“还真是这样……这只是人类的诉求。”褚眠冬想了想,“人在三界漂,认识的人多了,总会遇上几个居心叵测的,于是大家这才希望自己能一眼看穿另一人。”
“没错!”
境灵幻化出的半透明人形一拍大腿,表达欲愈发旺盛。
“主要是我也没有拿捏软肋、掌控人类的恶趣味,要是有这般兴趣,这能力倒也还行。想来想去,最后我一寻思,干脆就造一个能把这能力让给修者试用的秘境。”
“毕竟我就喜欢看人从门里出来之后的反应嘛。”秘境意识乐呵呵道,“没什么比这更有趣了。”
褚眠冬:……不,实话说来你这爱好也属于恶趣味之一罢。
“恶趣味与否暂且搁置一边,你就说对修士公不公平罢。”境灵道,“独自入境的修士推门看见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说一句我这里是「飞升心魔劫预演」不为过罢?”
“若于境中勘破过往与未来,往后的修炼自然道心澄明、一片通畅。”
以灵力勾勒出的身影看不清神情,语气随意。
“若是看不破,渡过飞升劫雷的希望便也渺茫近无。我这里至少还能出去,真心魔劫可是身死道消。”
无需褚眠冬回应,境灵便自然顺畅地说了下去。
“你一定想问,那结伴前往是何情形?”
“这就更有趣啦。”秘境意识的情绪明显高涨几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情况。”
“一个修士时,也就是「勘破」和「看不破」两种结局,看得多了,慢慢也就觉得没什么新意。悔恨、愧疚、爱情,仇恨、嫉妒、不甘,无外乎如是种种。”
“但让两个修士互相了解彼此的过去和未来,可能性可就太多了。”
境灵扳着手指细数。
“一方发现另一方居心不良,怒而斩断情根。这是常规发展,十对里有个五六对都是这样。”
“也有走向奇葩,现场上演百万虐恋的。甲对乙情深意重,乙对甲却不过是逢场作戏,甲愤而质问,乙说上几句车轱辘话,甲就深觉自己错怪了乙。我一看,甲这时候想的是:乙有什么错呢?错的是这不公的世界。乙都是迫不得已呀,乙也不想的。”
“还有准备一起做桩大生意的两人偶然结伴进来——生意当场就黄了。”
“亦有一些临时结伴误入境中的修士。说来也是神奇,这样的组合在出去后有不少都成为了挚友,其中不乏喜结连理者。”
褚眠冬想到自己和燕无辰,顺口问道:“那原本的挚友呢?”
境灵:“分道扬镳和情谊愈深五五开罢。但总的说来,不管结果是哪一种,从门中出来后,两人大都一起坐下来,以此为契机敞开谈了一场。”
褚眠冬若有所思地颔首。
“至于偶尔才有的三五修士结伴,更是令人惊叹。”境灵的话语中不掩惊奇,“就说一个经典的「甲爱乙,乙爱丙,丙爱甲」三角循环罢。一般来说互相揭晓后大抵就是尴尬不已、各自冷静、分道扬镳,但有三位则不同。你猜怎么着?”
褚眠冬不得不承认,她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
境灵倒也没有过分吊人胃口,不必褚眠冬追问,便如竹筒倒豆子般接上了自己的话头。
“尴尬有之,悲伤有之,三人缓了会,现场开会一起探讨该怎么办。最后三人一致决定:我们三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褚眠冬:就,就很超前。
境灵:“是吧是吧。”
抖落一地实(八)例(卦)后,秘境意识心满意足地做出总结。
“修士都太有趣啦。放在我们境灵圈子里,八千年也发展不出这么盘根错节、歪七扭八又有趣的人际关系。”
“不过我也并不想成为亲身经历的那方。”境灵道,“虽说旁观者清,但总归难免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待真正身处局中,谁又比谁冷静,谁又比谁清醒?”
褚眠冬想,别的不提,至少能道出如此言语的秘境意识,此刻堪称清醒。
境灵:“谢谢夸奖,我也觉得现在的我很厉害。”
总结做完,境灵的话匣子却并未倒空。
“还有还有,我和你说哈……”
褚眠冬:我怀疑我可能是近几百年与这位境灵搭话的第一个生物。
不过想来,秘境意识过于汹涌的表达欲也有迹可循。
八卦嘛,最有趣的环节自然是与人一起分享、互换消息,看对方面露惊异的那一刻。缺了这一环,再惊天的独家秘闻都难免索然无味。
境灵猛猛点头:“你太懂啦,八卦就是要说出来才有趣。之前的修士大都对我警惕万分,整得气氛紧绷,我都担心我一句俏皮话说出来把人吓得拔剑。”
褚眠冬默了一默,下意识试着练习放空心念,一时无果。
境灵摆摆手道:“不必如此。其实最好的办法很简单,你想到什么就直接说什么,不必过多推演诸如「这个念头是否适合说给对方听」「这话要怎么讲才不容易伤害对方」「对方听了这句话大抵会有何反应」之类的。”
褚眠冬摇头:“实话说来,我觉得这样更难。”
“面对一个并不熟悉的交谈对象,顾虑总是会多得多。”
她一边思考一边陈述,“对方并不了解我,我应更注意言语的表达方式,尽量缩小「我想表达的含义」和「对方接收到的含义」之间的差异;我不了解对方,便更应在听对方所言时,*更积极地向对方确认我的理解是否有误——同样的一个词语,在具有不同经历、不同性格的两人看来,其含义可能大相径庭。”
“譬如「地瓜」一词,常年居住在南方的甲用它代指豆薯,生长于北方的乙则认为它意指红薯。”褚眠冬认真道,“具体命名某物的词语尚且如此,可想而知,用以阐释抽象概念的词语将如何。”
“此言有理。”秘境意识说,“先前确实见过因为对「爱情」的理解南辕北辙而就此分道扬镳的两人。当然,对「友谊」的理解也是。”
“所以对我来说,「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是一件挺奢侈的事。”褚眠冬继续道,“只有当我与一个人足够互相了解对方,从而能够在不特地注意表达方式的前提下依然高效地进行沟通时,我才能真正放松下来,在与对方的相处中舒适地「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当这样近乎理想的「默契」尚且未至时,我在面对那个人时,依然能放心地说出一切自己想说的话——因为对方让我相信,哪怕表达与接收间总有谬误,对方也会主动通过积极的沟通,与我一同跨越这其间的鸿沟。”
褚眠冬想了想,“这并非一个宏观的结论,而只是两个具体的人之间的事。也许换一个人,便再无法做到这样。”
境灵好奇道:“比如?”
“比如一方完全没有沟通的概念、亦无理解对方的意愿,只一门心思地打着「都是为你好」的旗号,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
“又如对方有强烈的沟通意愿,奈何并无足够的沟通技巧与能力,也并无意愿再去进行自我更新。”褚眠冬说,“于是情形大抵会变成,「我都这般主动努力了,为什么情况也没有好上一点,肯定是因为你没有跟我一样努力」……这样近乎道德绑架的埋怨。”
秘境意识用半透明的手抚了抚近乎全透明的下颌,“有趣的看法。”
祂看向褚眠冬,转而发问:
“那你现在有遇到这样一个人吗?足够了解于是能够畅所欲言,抑或足够放心于是能够无话不谈?”
这倒不必思考,也不必隐瞒——尽管隐瞒在秘境意识眼里也是无所遁形就是了。
褚眠冬坦诚道:“现在还没有。”
语罢,她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白衣少年的身影,遂补充道:
“但以后可能会有。”
第35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五)
“哦,你说他啊。”
境灵拍了拍手,话语中泛起几分兴味。
“好啦,既然会选择入境就和我搭话、绕开推门与否之问,就说明你不会推开这两扇门的。”祂道,“我观咱俩还是比较有缘,那咱们就跳过推门这个步骤,换一个历练方式罢。”
秘境意识抬手引来灵气,勾勒出一面水镜的轮廓。祂指尖轻点,原本弥散着混沌迷雾的镜面便逐渐清透,浓雾散去,显出一片纯白中两扇色彩不一的门扉,和立于门扉前的燕无辰。
“来吧,猜猜他会作何选择?”
境灵兴致勃勃道:
“倘若最终他的选择如你所言,这历练便算作通过,我允你一个愿望。”
“而倘若不是……”
秘境意识转头看着褚眠冬,半透明的眸中意味难明。
“那他便让你失望了。他也不是你以为的那般好,值得你继续深交。我会让他多吃些苦头,好向你赔罪。”
祂的话语似是随口笑言,语气却认真。
“到那时,你不若留在这境中,同我试试罢。说不定我能比他做得好得多呢?”
“有时候,我也会想有一位如你这般的友人啊。”
*
燕无辰站在两扇门前,驻足细思。
推开门,便能了解她的过去与未来。
知悉她的过去,知晓她如今的温和通透都是从何而来,看见她曾跋涉渡过怎样的痛苦,他才能有机会走入她的内心,更进一步。
望见她所希冀的未来,他便能明晰在她的未来里,是否有他的存在。她是如何看待他的,她会如何界定二人的关系,他是否能如他所愿,跨越横亘在二人间的隐瞒和由此生出的忧惧,同她更深更远地走下去——这是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而这些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眼前的两扇门扉之后。
这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窥探对方的所思所想、对方的过去与未来,这绝非正人君子所为;但倘若他今日就这般做了,也有一个足够冠冕堂皇的借口足以用来为自己脱罪——
都是秘境的错,他也只是被迫而已。
在某一个瞬间,燕无辰甚至阴暗地想,她也面对着相同的情形,面对近在眼前的、他的过去与未来,她是不是已经推开了门?
若她已经推门,那他就算推门,无疑也更加无可指摘。
下一瞬,另一个他在脑海中揭穿了方才那个他。
别为自己找借口,臆断她说不定已经推门——你这样想,只不过是想以此减轻自己选择推门之后的心理负担罢了。你摸着你的良心,摒弃所有为自己脱罪的借口,再来思考问题。
于是燕无辰想,他不能推开这两扇门。
并非是因为自身的道德标准不允许他做出如此窥探对方之事——过多地强调道德则近乎标榜,进而因此变得虚伪;而是因为他想到,她不会希望他这般做的,他不想因此伤害她。
他有无数借口能够让这份窥探在道德上显得正当、合理,情有可原甚至无可指摘,但有一点无论如何都无可回避:
不论这行为在道德上正当与否,它的结果都是相同的——她会受到伤害。
他会因受到伤害而难过,于是他明白她也会如此;于是他不愿为她带来伤害。
他不能一边说着「我想要照亮你、成为你的光」,一边以此为由,切实地做着伤害她的事。
那是高高在上的、虚伪的假意,绝非真情。
于是白衣少年摇头,后退几步,离两扇门扉远了些,下定了决心。
他坚定道:“我不会推门的。”
“啊呀,真是耀眼的决心。”透过水镜展示着燕无辰处实况的境灵微微挑眉,看向一旁不动声色的褚眠冬,“看起来情形对你们更有利。”
那厢,一无所知的燕无辰一字一句吐词清晰,话语认真。
“我的确想更多地了解她,更多地知晓她的过往、知晓是什么造就了如今的她;我也确实很想知道,她的未来中是否存在与我有关的部分。”
“但这一切皆应建立在一个基础之上——她愿意开口,愿意同我分享她的过去、共享她的未来;这是出于她的意愿,出于她的主动决定。”
白衣少年眸光澄澈,话语条理分明。
“我愿意知悉、想要了解,和她愿意告知、想要分享,是两回事。”
他道,“前者无法压倒后者,后者无法越过前者。我不应也不能将自己的心念强加于她,反之亦然。”
“所以我不会推开门。”
燕无辰顿了顿,“她也不会。”
话音方落,燕无辰便听得从方才起便一直再未出声的秘境意识骤然笑出了声。那笑声不再如一开始般四处环绕、无迹可寻,而精准地自不远处传来,叫燕无辰立刻将视线转向了那方。
“真是精彩的呼应。”
境灵现出身来,看向燕无辰的眸光中带着审视与打量。
“我见过许多与你一样衣冠楚楚的人,他们大都自诩名门正道、正人君子。站在这门前时,有人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推拒之语,眼里却期待不已;有人倒是满眼抗拒,却最终用「这也是被逼无奈」劝服了自己——哦不,是寻到借口放过了自己。”
境灵笑了笑,“更有甚者,分明早已知晓我云梦泽是何存在,却有意诓骗对此境一无所知之人与其同入境中,只为算计对方的真心。”
“「我费尽心思,却都只是为了得到你的真心,我是如此爱你」,这些人在算计暴露后,都如此为自己开脱。”
“你说得对。”祂道,“这所谓的「真心」,皆为傲慢的假意。”
语罢,秘境意识一挥衣袖,褚眠冬的身形亦显露于燕无辰的视线之中。
境灵勾起一抹恶劣的微笑,“褚小友,你说对吗?”
祂早已做好准备,只期待着在白衣少年面上看见五味杂陈的复杂神色——忽而得见褚眠冬时的惊讶,见她安然无恙时一瞬的放松,意识到自己在正主的注视下做出了「正确」决定的庆幸与后怕,发现自己方才的坦言被她尽数听去的尴尬,最好是社死。
这样才会让祂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局。
但是没有,祂所预料的神情一个都未在燕无辰面上出现。
安然无恙的青衫少女出现在眼前时,白衣少年只微微一笑,二人互一颔首,便于此间互相确认过对方的情况,再无需更多的言语。
境灵听见那一望一颔首间两人相同的心声: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我相信你。」
秘境意识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感到如此无奈。
这一刻,祂的脑海中满是问号:祂是谁,祂在哪,为什么祂明明从不进食,现在却觉得有点饱。
“你们就没有意见不同的时候吗?”境灵不由得开口发问,“再相似、再默契的两个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想法一致罢。这种互相无条件的信任,有点犯规了啊。”
“当然会有想法不同、意见相左的时候。”燕无辰说,“这便是沟通和交流存在的意义。”
褚眠冬颔首:“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所想,互相交换各自的看法和意见,从对方的不同思路中获得启发。差异是一定存在的,二人间的不同也是最大的宝藏。”
“当然,发掘这宝藏是有前提的。”她话语一转,“需要双方皆有充分的主动性和主观意愿,努力与对方进行深入且有效的沟通,并在交流中共同探索适合两人的沟通技巧和相处模式。”
燕无辰同样颔首,又道:“我们也还在探索之中……算不得登峰造极。”
闻此,秘境意识沉默了一会。
“不,请你们务必自信一点。”祂终究开了口,“云梦泽开了这千年上下,往来此间的修者不说百万,数十万也有余。”
“如你们二人这般沟通的,我从未见过。”
“一方发号施令,另一方言听计从的。一方操持一切,另一方一无所知的。”秘境意识说,“双方皆浑浑噩噩,为在一起而在一起的。作为利益交换的短暂联合,互相防备的。”
“这世间大多数的交集,都如浮于水面的一株浮萍,脆弱无根,经不起一分一毫的考验。”
“从来不乏修者在和同伴闹翻后气急败坏地质问我说,如果不是这两扇门,自己也不至于与对方闹翻……但真正的挚友和挚爱,不是都应经得起考验吗?”
“本身就不牢固的关系,今天不在云梦泽里垮掉,来日也会在别的什么时候崩塌。便如方才所说,今日在云梦泽勘破失败心魔缠身,也好过来日直接在飞升劫里身死道消不是?”
“是这个道理,不过也不全是如此。”褚眠冬说,“一段足够好的关系的确如方才所言,不惧考验、历久弥坚。”
她摇了摇头,“但问题在于,不是所有人都在开启一段关系「前」,就已经在心中明晰了「好的关系」是何模样——相反,大部分人都是在一段关系「中」,一点点有所明悟。”
“我们无法苛求每一个人、每一段关系都如此完美,我们都在后天学习中才逐渐学会思考、学会沟通,我们需要时间一点点成长。”
褚眠冬轻叹,“而哪怕成长起来,遇见另一个怀有同样主观意愿的人,也并非易事。”
燕无辰点头,轻声道:“只是我很幸运。”
褚眠冬说:“只是我们很幸运。”
秘境意识彻底沉默了下去。
方才祂只是觉得有点饱,现在祂感觉自己有点撑,还哽得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祂一个秘境意识莫非还能病了不成?
第36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六)
秘境意识不想哽得慌,于是祂团吧团吧,决定将褚眠冬和燕无辰这两个「分开来各自有点意思,但合在一起不但毫无趣味可言,还让灵心梗」的人类修士扔出云梦泽。
临着出境时,祂指了指褚眠冬指尖的白玉尾戒,“许给你们的愿望我不会食言,用它就能联系到我。”
境灵并未明说,褚眠冬却知晓,祂的话语意指可通过寄宿于尾戒中的天道意识联系到祂。
她颔首表示知悉,又在临门一步时叫了停:“且慢,我还有一个问题。”
秘境意识:“你说?”
褚眠冬:“说来其实我很好奇,为何当初为秘境取名云梦泽?”
云梦泽这三字,怎么看都和秘境的本质毫无关联。或许「炼心域」之类的名字更加直观贴切。
“直观贴切?不,就是为了不直观才取了这个名字。太过直观还有何美感可言?”
境灵哈哈笑起,“再者,真要叫「炼心域」这么直白的名字,不就没有修者会毫无防备地进来了?看不见人在猝不及防之下的真实反应,那得多无趣啊。”
祂继续道:“再者,「云梦泽」三字也并非和境中之事毫无关联。「云」是我的名讳,「梦」乃描述推门后所见如梦中之景,至于这个「泽」字……”
境灵说:“你们不会以为是「水泽」的「泽」吧。”
褚眠冬与燕无辰:?
秘境名录上,这云梦泽的泽,就是水泽的泽啊。
同步知悉二人所想的秘境意识顿时大笑出声,终觉扳回一局。
“从一开始我就从未说过,「云梦泽」之「泽」乃水泽之泽。”境灵道,“我为秘境取的名字从来都是「云梦择」,选择的择。”
“只大抵是因为这世上曾有一方湖泽名为云梦泽,听到「云梦择」这三字的修者,便下意识联想到那处去了罢。”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以至于流传三界的秘境名录上,都写着「云梦泽」。
燕无辰:……虽未有意促成,但祂好像乐见其成啊。
“我自然是乐见其成的。”秘境意识笑道,“能因此见证一个认知偏差,难道不有趣吗?”
褚眠冬:……好一个混乱中立乐子人。
境灵:“哈哈哈,多谢夸赞。”
于是心生微妙被哽住之感的,由秘境意识变成了褚眠冬和燕无辰。
秘境意识:我心满意足了。
*
褚眠冬与燕无辰从秘境中出来,回到凤凰族人为两人安排的院落。洗去身心上的一番风尘后,二人又回归了闲坐廊檐、共话世间的待机模式。
“说起来,人的认知偏差当真不容小觑。”燕无辰有些感慨,“因为楚地曾有一方湖泽名云梦,世人再听闻「云梦择」三字,便下意识将之同「云梦泽」联系在了一处,混为一谈。”
“可能因为我们的记忆就是这样运作的罢。”褚眠冬说,“相比于为一个新事物建立一个全新的记忆点,我们总是更倾向于将之与脑海中已有的知识进行关联,这样更加省事省力。”
她摇了摇头,“当然,换一个角度来看,说「这是我们的认知和记忆在偷懒」也不是不可以。”
“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在我们无知无觉时发生的。”燕无辰叹道,“在最后问及秘境之名为何如此前,我竟然从未思考过此云梦泽究竟是否就是彼云梦泽,而下意识就为二者画上了等号。”
褚眠冬想了想,“严格说来,这其中亦有相信秘境名录、相信先前入境者经验的成分。”
“是啊。这般一想,竟有些好笑……”燕无辰又叹一口气,“分明稍作思考便知,我们这般想,别人又何尝不是这般想?说到底,做出这一推断的理由和逻辑追溯到最后,也许只是最初听闻云梦择三字之人的一个简单联想。一传十,十传百,这谬误竟就这般被大家理所当然地传了下去,从无人细思过。”
褚眠冬点点头,“却是有些三人成虎的意味了。”
时值盛夏,暑气升腾间,时有阳光直射的廊檐便不再是令人倍感愉悦的茶点角。待日头高悬时,两人便将茶点托盘撤去,移至后院里以水力驱动的凉屋中。
借河渠流水推动水车,将河中活水抬至屋顶,水流沿屋顶铺设好的水路流下,集于屋角的沟渠中,重新汇入河渠。流动的水帘带走室内的暑气,留下弥散着微湿水汽的凉意;若再借水车之力带动室内扇叶,则舒凉更甚。
“据闻这是凤凰一族参照人间巧匠技艺,在族中客院复刻的凉屋。”
燕无辰观摩着凉屋四处的传动装置,语带赞叹。
“若说修者修道是为炼身修心,以使自己有能力用灵气保护自己、不为外界所扰,那人间巧匠所做的便是借自然之力,为自己营造出一方舒适的小天地。妙哉,实在妙哉。”
褚眠冬阖眸感受一番扑面而来的微凉水汽,不觉唇角微扬。
“身处这凉屋之中,倒是不必再用灵气避暑了。”她说,“这原理倒是同溪涧瀑布很是相似。想来也确是如此,不论暑气如何灼人,瀑布旁侧总是清凉宜人的。”
两人铺开藤席、摆好茶点,盘腿坐下时,皆为周身的阵阵凉意而舒适地长叹一声。
燕无辰将一勺裹满红糖汁的凉糕送入口中,凉丝丝的甜意在舌尖弥散开来,引得他双眸微阖,连连颔首。
“这一刻我终于感受到了四季更迭的乐趣。”他道,“唯有外头暑气蒸腾时,坐在凉屋里吃上一碗凉糕才有这种加倍的快乐。”
说着,燕无辰在心中记上一笔,待下次回宗,要把四时轮转、季节更替给自己的山头安排上。
还应引后山清泉建一座凉屋,于殿中置一间暖房。盛夏乘凉饮糖水,隆冬煨酒话世间,她一定会喜欢。
等等……他一时间得意忘形了,山头并无宫殿,只有几间虽足够整洁却堪称简陋的竹屋。先前于山巅清修的八百余载里,仗着笼罩在宗门上下的恒温结界,燕无辰何曾考量过保暖散热、居住体验之类的问题?不过是有方卧榻可躺,有个蒲团可坐,有一角屋檐可挡雨罢了。
如今回过头去再看,才惊觉彼时的自己是何等无知无觉、了无意趣。
这样可不行,燕无辰想,高低得将山头整顿一番,建好凉屋和暖房,再种上些花木瓜果,待一切打理妥当之后,才谈得上邀她去山头一观。
这般想着,他便也不自觉问出了声:
“说来,褚道友可有什么偏爱的花卉果木之属?”
褚眠冬虽有些意外,却也还是认真思考起来。
“花木的话,紫云木和木樨都是我的最爱。”她抬手,以指尖引灵气勾勒幻化出一片连绵的紫云,“紫云木种于道路两侧,待盛放之时,抬眼便见紫云弥漫,蔚为壮观。年份愈久,冠盖愈高愈繁,愈见其秀。”
“木樨之香清甜悠远而不显浓腻,金秋之时,浸润于丹桂清香间,实乃人间一大乐事。”
“至于藤本花,则以紫藤为最。只需种上一株,引其沿凉架攀缘而上,便可于每年四月坐拥一方紫藤凉亭。”
细数之间,褚眠冬也来了兴致。
“篱墙之上,月季便是优选。单瓣、重瓣,内外渐变、并蒂双色,不论是闲坐于侧静赏,抑或摘之成束、于水瓶中置于案侧,皆尽得雅意。”
燕无辰一一记下,又认真追问:“那于草木可有偏好?”
褚眠冬道:“九层塔、白芷,菖蒲、紫苏,凡清香之属皆可植于院中,辅以各类灵植果蔬。兴之所至时摘院中蔬果而餐,取院中香草为佐,既是院落一角,也是厨灶一方,岂不美哉。”
为话语中所绘之景而连连颔首过,褚眠冬回过味来,好奇发问。
“燕道友这是对庭院布置生出了几分兴致?”
不,并非如此。
同样回过味来的燕无辰想,比起骤然间对庭院设计燃起热情,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在求偶时拼尽全力打点窝棚的雄鸟。
……真是糟糕的联想。
这个念头让燕无辰面上的神情微妙了一瞬,他小心地将之掩藏,方开口道:
“今日见过这凉屋,顿觉我在山间的居所实在简陋。先前只觉修道之人不应注重如此身外之物,现在我却开始觉得,如果人生最基本的吃好睡好之愿都要被抹去,似乎也有些太过无趣。”
“原来如此。”褚眠冬点点头,“虽说修道讲求平心静气、净念敛欲,但也并非断情绝欲、矫枉过正。”
“是以我想着,待回到山中,定要将居所重新翻新打理一番。”燕无辰说,“只我先前从未考虑过这些,于此道亦不甚了解,便想问问褚道友你有何建议。”
骗人。
若是如此,他方才的问法就应该是直言「褚道友对庭院设计有何建议」,而非询问对方「于花木果蔬有何偏好」。
燕无辰心中再清楚不过,说到底,他根本就不是在同她探讨「如何设计庭院」这个客观问题,而是试图以庭院设计为引,再更多了解她一点、更多知悉她的喜好,离她更近一点——这是他的私心。
这是理应为此感到惭愧的卑劣吗?
并非如此。
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真实动机,他既不为此感到羞愧,也不认为这是理所应当。他不欲对自己掩饰、欺骗自我,也不会在时机未到之时,刻意引她察觉、叫她困惑迷茫。
与她的关系里,他不愿博弈、不肯计算、不讲交换,但求真诚坦荡、自在随心。
这实在太难、也太过理想化,但从她的言语间、在她的文字里,燕无辰看得见。
她与他,同作如是思。
第37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七)
院中暑气弥漫,凉屋中却凉意茵茵。
褚眠冬与燕无辰谈罢庭院设计,便见不远处的院墙上支出一只包得严严实实的红纱包裹,几转腾挪间,看得出墙后的人正努力尝试将它推过墙来。
褚眠冬瞧着这很像是从床帐上扯下来的、绣着金线的红纱帐幔包裹布,对墙后站着的人有了个八九不离十的推断。
她同燕无辰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眸中看见了无奈之意。
篱墙后悉悉索索的动静大了些,终于叫那红纱包裹“咚”的一声坠地,翻入院中。便是此时,褚眠冬扬声道:
“可是苍昀?我们刚开了冰镇西瓜,不若一同来尝尝?”
墙后的细簌声响骤然一顿,片刻的沉默之后,隔墙传来一声长叹,隐约夹杂着轻微的抽气声响。
那动静一路往院门处移动,最终叩响了小院大门。
褚眠冬和燕无辰上前开门,便见耷拉着一头红发的小凤凰撑着双膝半弯着腰,原本总洋溢着无畏与狡黠的金眸被自耳侧垂落的红发遮掩,任谁都能从近乎抽泣的呼吸声中料见,那双眸子里现在定然盛满了滚烫的泪意。
“我……我来送先前同二位说好的补偿。”蔫哒哒的小凤凰低声道,“灵石和灵植都装在储物袋中,那只包裹里。”
说着,苍昀悄悄抬眼,暗暗观察了一番褚眠冬与燕无辰的神色,“方才说有西瓜……我可以进来吗?”
燕无辰让出了进门的小径,“当然可以,不必拘谨。”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褚眠冬补充道,“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苍昀跟着褚眠冬二人在凉屋中坐下,低头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一碟去皮切罢的鲜红瓜瓤,沉默着执叉一块块喂进嘴里。
分明是在吃瓜,却吃出了将盘中西瓜视作仇敌、活剥生啖之势。
褚眠冬与燕无辰知晓苍昀这是在通过此举无声倾泻愤意、整理心绪,便也都并未多言,只各自享用着属于自己的那份西瓜。
瓜瓤鲜甜多汁,冰镇的凉意随着汁水流入喉间,沁人肺腑。褚眠冬倍感愉悦地微微眯眼,心满意足地长长呼气。
果然,盛夏的快乐有一半都来自这口冰镇西瓜。
不多时,盘中瓜瓤见底,苍昀放下手中银叉,浅浅叹气。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怀有这样的希望……”
“以为「虽然我无法让凰君和凤君改变,但外力可能让他们有所改变」的希望。”
“现在我觉得,先前的我好傻。”小凤凰低声道,“想到他们可能会改变,我就很开心,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想到他们可能不会变,我就很痛苦,觉得未来充满了绝望。”
“我竟然将我全部情绪的开关,都交到了他们手上。我好傻。”
“不必太过自责。”褚眠冬说,“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经历过这一步的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燕无辰同样颔首,和缓道:“你看,如今你已经从中走出来,而能回过头去梳理经验、避免下次重蹈覆辙了。这就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不必对自己太过苛责。”
“他们不会变的。”低垂着头的小凤凰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他们叫我「不要妄图改变任何人」。”
“我明明一直在告诉自己,不要把情绪全权交给别人掌控……但听他们这样说时,我真的好难过。”
褚眠冬想,是啊,怎么会不难过呢?
对周而复始地将滚石推上山顶的西西弗而言,那块巨石一日未能学会自己爬坡上山,一遍遍将之推上山顶、又眼睁睁看着巨石滚落山脚的西西弗便日日都在受刑。
倘若说教育尚且可能创造「让一块尚在塑形期的滚石学会爬坡」的奇迹,那对于苍昀所面对的情形——推着一块早已步入顽固的滚石,或许应换一个角度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西西弗大可不再奢望那块滚石能停留在山顶,而学会接受巨石只愿呆在山脚的事实,学会和山脚的巨石共处。
苍昀眸光低垂,“二位说得对,凰君和凤君是与我血脉相连的长辈,却并不意味着他们能成为与我建立深入且有效的沟通的人……现在我应该学着接受这个事实了。”
“奇怪的是,真的想到这里,真的不再将「血脉亲疏」和「关系深浅」画上等号、而只将他们当作普通朋友之后,我好像又没有那么难过了。”
“谁会希求与一位普通朋友深入沟通、一同成长呢?能找到零星几个共同爱好的交集、偶尔聊聊,就这般而已。更高的期待,便也不存在了。”
“我的确无法忍受与自己日常交集最深的人无法同我建立起这样的深度关系,但如今想想,这属于我的交友观和爱情观,而亲缘关系不包含在其中……亲缘关系向来是无法被选择的,自然也应以另一套逻辑去对待。”
“我的确……本不应、也大可不必,对他们有那般奢望。”
“他们并不全能、并不高大,而同样一身缺点、彷徨于世。他们也并不如我曾以为的那般通情达理;事实上不仅如此,而甚至称得上一句冥顽不灵。”
“我责备他们从未看见过真正的那个具体的我……”苍昀又叹了口气,“现在却发现,其实我也从未看见过真实的、具体的他们。”
“但即使看清了这个事实,我也还是会难受。”
“我不明白……这样的他们,为什么就这样把我带到了这世间来呢?在他们自己都还只是孩子时,在他们自己都还无法承接自己的负面情绪、处理自己的迷茫与彷徨时,在他们根本就没有引导我、指点我的能力时,就迫不及待地将我带到这世上来?”
小凤凰阖了眸,声声如泣。
“有谁曾问过「我」是不是「愿意」来到这世间,「愿意」让他们来当我的父母呢?”
“既然无法负起责任,那一开始就不要将我带到这世间来啊……”
褚眠冬抬手,轻轻抚了抚小凤凰毛绒绒的发顶。
“我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她缓声道,“明白大多数人不是在想好一件事要怎样做之后才开始做这件事,而是在开始做一件事后才慢慢开始想应该如何做。”
苍昀拭去眼角的泪痕,“这,这是何意?”
“大多数父母都不是想好了要如何与孩子相处、如何引导孩子「之后」才成为父母的。”褚眠冬说,“恰恰相反,他们在还未想好、甚至从未想过后续当如何时,就已经先踏入了这条名为「成为父母」的、无法*反悔且无法回头的路。”
就像大多数人不是在学会如何处理关系「之后」才进入一段关系,而是在一段关系中才慢慢学会如何处理关系。
“既然一开始便尚未做好准备,那便至少应做好不断学习、不断自我更新,与孩子一起成长的心理准备。”褚眠冬摇了摇头,“遗憾的是,有这般觉悟的人同样是少数中的少数。”
“于是这样的父母将自己那套不够成熟的行为模式带给孩子,又在接下来的余生中,不断试图从孩子那里索取「本应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便已学习建立的自我救赎」和「本应由自己带给自己的情绪价值」;它们本应由父母教给孩子,这些父母却试图从孩子身上得到它们。”
“显然,孩子并没有满足父母这些需求的能力——孩子不可能有给自己的父母当父母的能力。于是父母与孩子陷入了互相索取而不得的困境中,一次次互相伤害、一次次重蹈覆辙。一代又一代,如同一个无解的循环。”
“倘若是友人,远离便是,这再简单不过。”燕无辰道,“但血缘是锁链,无法斩断,相处无可避免,折磨便也无可避免。”
褚眠冬揉着小凤凰发顶的掌心微微加重了些许力道,传递着温和的安抚意味。
她说:“即便如此,也并非毫无破局之法。”
褚眠冬看进小凤凰眼底,一字一句道:
“苍昀,你只需记住,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我们都永远有路可走。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并未看见那条路。”
小凤凰的眸光认真懵懂,燕无辰却是心中一震。
是了,同样的话语,在进入云梦择秘境前,她也曾说过。只是那时,她似乎在追忆着什么,并未再与他具体细说。
“那我如今……还能做些什么?”苍昀追问,“我不明白。”
褚眠冬平静道:“区分,抽离,不再期待。”
她又揉了揉苍昀蓬松顺滑的红发,语带肯定。
“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
“如今你已经意识到不必将「关系深浅」与「血缘亲疏」划上等号、而将二者区分开来,此为「区分」;你同样已经意识到他们也只是普通人,不再对他们抱以过高的期望,此为「不再期待」。”
“剩下的一点,便是将自己的视角从「当事人」身份中抽离,而试着站在「局外人」视角俯瞰全局,更为客观地分析问题。”褚眠冬说,“此谓「抽离」。”
“在痛苦过后,将自己从痛苦中「抽离」出去,去看看这些痛苦因何而生,又能因何而止、如何不再生。”
“我记得你曾说,「正因见过雨、淋过雨,才会将制伞作为一生所求」,「希望更多如你一般的孩子能从这份痛苦中解脱出来」。”
褚眠冬看向苍昀,“当你学会利用「抽离」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时,便是你想清「应以哪些具体举措来让你所愿之景落于实际」之时。”
小凤凰认真应声,燕无辰认真看着褚眠冬。
区分、抽离、不再期待。
这便是她曾走过的路吗?
燕无辰忽然有些难过。
她分明值得最好的一切,可这世界并未予她最圆满的温柔。
第38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八)
送走苍昀后,褚眠冬与燕无辰回到院中凉屋落座。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褚眠冬看向对坐的白衣少年,“从方才开始,你面上就写满了欲言又止。”
燕无辰一顿,转而轻叹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的确……有话想说。”
燕无辰低声开口,“或许更应该说,有事想问。”
“但说无妨。”褚眠冬坦诚道,“虽然我不一定会回答,但至少我愿意说的部分,我会知无不言。”
“这就好,听你这般说我便安心了。”燕无辰点点头,“我不想为你带来任何心理压力,所以当我的言语和行为有任何触犯到你边界的地方时,还请毫不客气地直言拒绝、同我划清边界。”
燕无辰说得认真,褚眠冬听罢,忍不住目露欣赏。
“如今像燕道友这般真诚、敏锐又知趣的人,可实在太少了。”她笑道,“这一点你且放心罢,我向来擅长为自己着想。哪怕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
“好。”燕无辰舒了口气,“如果给你带来压力,我也会很难受。”
“能这般在对话的前提上达成共识便好。”褚眠冬也点点头,“所以……你想问的是什么?”
这一瞬间,燕无辰脑海中闪过无数种不同的发问方式。
从「能否与他聊聊过去的她」到「她的过去是何模样」,从「他很抱歉没能参与那些过去」到「他宁愿她没有这份被痛苦雕琢而来的通透」。
无数复杂而煽情、动人或克制的话语词句汇成长河、自眼前呼啸而过,那是他曾做过的无数预想。
但在这一刻,那些词句都离他远去。燕无辰只能听到一个清晰的、来自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于是他启唇,将那两个简单的音节宣之于口。
他听见自己说:“疼吗?”
话音落地,褚眠冬讶然抬眸。
流水簌簌,一室安静的沉默。
这个世界总是赞美刚毅、鼓励坚强,讴歌趟过重重苦难之后苦尽甘来的人生,却少有人曾问那些身陷泥沼的人,你疼不疼。
相反,更多的声音是「这世上远有比你更悲惨的人,所以你不配抱怨」「苦难造就辉煌,所以你应感谢苦难」,是冷嘲热讽、是受害者有罪,是歌颂苦难,甚至倡导苦难教育。
似乎「喊疼」是一种羞耻、是一种不被允许的事;「表达疼痛」就意味着承认软弱、为众人所不齿、被整个世界抛弃。
褚眠冬想,是啊,这都是哪来的道理?
血肉之躯被刀剑所伤尚且流血疼痛,作用于无形精神之上的伤害只会更深、更疼,也更久、更远。
如此被关怀本应是理所应当之事,可她却会因一声「疼吗」而心生惊讶。
这下意识的反应已经能说明问题。
思及此,褚眠冬长长叹了口气。
正因这「本应是理所应当」的关怀并未真正理所应当,于是真正得到这份关怀时,才会生出近乎受宠若惊般的讶然。
这可不妙,褚眠冬想。
我们本应值得最好的一切,却因为现实中的大多数事情都远不达及格线,于是当一份「本应理所应当」的及格卷放在眼前时,我们非但不觉理所应当,反觉受宠若惊、欣喜若狂。
实话说来,这怎么看都怎么有自我洗脑、自劝将就的意味。
于是褚眠冬又叹了口气,心中那缕依稀的涟漪也随之散去,不留痕迹。
她道:“抱歉,我方才走神了。”
燕无辰摇头,“是我方才没有把话说清楚。”
“其实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共情也好、通透也罢,都并非与生俱来。”燕无辰说,“理解与共情的前提是曾有过相似的经历,通透和清醒亦皆由曾经历过的痛苦一刀一刀雕琢而来。”
“认识到这一点后,我就总是忍不住想……”
白衣少年垂了眸,“在更早的时候,在你还不是如今这个温和剔透、游刃有余的你时,你是不是也曾经历过如今苍昀正在面对的困境,是不是也曾如苍昀这般难过又无助。”
“如今的苍昀遇见了如今的你,苍昀很幸运。”他道,“但我会想,过去的那个你,又是否遇见过另一个能为你带来引导、驱散迷雾的人?”
“想到你有可能曾在这样的痛苦中独自跋涉,我就很难过,也很抱歉。”燕无辰轻轻叹气,“难过于没能更早遇见你,抱歉于没能与你一同面对那些时刻。”
单就内容本身,这话似乎充满煽情、甚至不乏偏向浮夸与油腻的风险;但燕无辰的语气全无煽情意味,也绝非轻描淡写,只叫人明白,他在坦然陈述复杂的心绪变化中最细微的那一缕,不加修饰,也不做遮掩。
于是褚眠冬便也坦诚道:“客观来说,那些事的确算得上苦难。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回头去看,实话说来,我已经没有太过剧烈的情绪波动了,而近乎平淡。”
“类似于这样的心情……”褚眠冬想了想,“不后悔,因为正是那些经历让我有了如今的清醒和明悟;不感谢,因为这份清醒和明悟,原本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换得。”
“毕竟我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我并非生来就应受苦难。”青衫少女认真道,“没有谁是生来就应受苦难的。”
“你说希望能同我一起面对那些时刻,谢谢你。”褚眠冬说,“只是我们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过去,无法预知尚未发生的未来,所以不妨着眼当下。”
少女唇角微扬,澄澈的眸中映出白衣少年的模样。
“燕道友,现在的你便很好,所以不必感到抱歉。”
闻言,燕无辰顿了顿,压下心中动荡,无奈叹声。
“……最终还是又被你安慰了。”
白衣少年将另一盘冰好的西瓜推至褚眠冬面前,摇了摇头,轻声道:
“你总是这样。”
褚眠冬正执叉将一块瓜瓤送入口中,闻言,她动作微顿,向燕无辰投去稍显疑惑的眸光。
见青衫少女一脸不明所以,燕无辰心中的无奈之意更深几分。
“是了,你也许从未意识到。”他喃喃自语,“太阳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发光,因为发光于太阳而言只是一件习以为常之事……这很合理。”
未待褚眠冬开口,白衣少年摇头挥散逐渐飘远的思绪,抬眸看向青衫少女,认真道:
“你总是安慰别人、开导别人的那个人。你总在为身边人带来光亮,就像旭日照耀世间。但没有谁能为太阳做些什么,就像我总发觉自己无法为你做些什么一样。”
褚眠冬停下手中动作,看进白衣少年眼中。
那双灿若星辰的瞳眸中没有高高在上的怜惜,没有自以为是的施舍,只浮着明晰的无奈,如春日流水潺缓的浅潭,一眼便能望到底。
“雁星河、容昭也好,连瓯、梅听寒、苍昀也罢,大家遇见你、被你照亮,然后感激你、敬重你,留下可用作人情抵偿的信物……褚道友,你是太阳,你行走于这世间,三界众人皆会逐渐趋光而来,环绕在你身侧。”
“可太阳也不是无缘无故便发光的。”
燕无辰微微凝眉,仔细遣词排句。
“燃料耗尽的那一日,太阳便会坠落。我绝不希望……你会有被耗尽的那一日。”
“你是带来光亮、指引前路的那个人,这很好;但我总会想,可你也是人,你也会有需要被照亮、被安慰的时候。”
“我不想只一味地向你索取光亮。”
白衣少年一字一句,认真且坚定。
他说:“我也想成为照亮你的光。”
终于将盘桓在心间的话语宣之于口,燕无辰长舒一口气,思路也更加清晰。
“我知道,你并不需要「被照亮」,你自己便能照亮自己;但我依然想把这份心情完整地传达给你。”
少年的眸光清澈,话语亦诚挚。
“我很乐意和你一起面对世间之事。”
“你的过往我未曾参与、无法改变;但眼下的此时此刻,和我能预见并规划的未来里,如果你愿意,我想离你更近一点。”
“不是沐浴在阳光中、站在地面,抬头仰望高悬的太阳……而是站在你身侧,与你一道发光,互相照亮。”
“褚道友,这便是我想告诉你的。”
*
在那之后,对话是怎样结束的?
褚眠冬挑落一段燃尽蜷缩的灯芯,浅浅叹气。
是了,她应当是沉默了很久。
遇见燕无辰之前,在她游历世间的很多年里,褚眠冬见过很多不同的人,萍水相逢、同行一段者,亦是不知凡几。
她们和他们与她把酒言欢、共话世间,互道趣闻、同享美食,其中不乏眸光灼灼,将一颗真心置于她眼前的热切少年。他们鲜活、热烈,却也稚嫩、莽撞,于是她总是包容地笑起,再以委婉的言辞温和却坚定地拒绝,不着痕迹,亦不留余地。
燕无辰却不同。
虽是少年模样,却早已褪去年少特有的莽撞;虽于日常琐细处时有稚嫩,却于人心世事上颇有见地;虽如所有少年般坦荡诚挚,却极具分寸感,进退有度。
褚眠冬在燕无辰身上同时看见了「少年意气」与「世事沧桑」。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他身上各取所长、巧妙融合,便叫燕无辰此人有了一种独一无二的特质,一种让褚眠冬觉得「与他相处轻松且愉快」的特质。
所以这般结果倒也有迹可循,褚眠冬想。
白日里两人的对话,结束于少年的发问。
“那……褚道友,我可以唤你眠冬吗?”
她点头,于是少年弯了眉眼,笑意璀璨。
“眠冬,眠冬。”他温声道,“眠冬也直接唤我无辰便是。”
第39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九)
苍昀这一拜别思索,时节便从盛夏走到了初秋。
褚眠冬二人在凤凰族人们的盛情招待下游遍了族地中的各处奇景,凤凰们亦心满意足地拿到了作者亲签的第一批《山河局》抄本。
暑气散去,初秋的风微凉,拂过面颊时,带来的是与春日里湿润微风不同的干燥凉意。
褚眠冬与燕无辰的茶案从凉屋搬回了廊檐,案上果盘所盛亦由鲜红的瓜瓤转作了或紫或绿的圆润葡萄。
“相较于人间,凤凰一族当真闲适得令人沉溺。”
燕无辰抬腕揽袖,执壶添茶,醇澈的茶水在壶嘴与杯口间拉出一道曲线优美的弧。
“是啊。”
褚眠冬手握茶杯,舒适地长呼一口气。
“在凤凰族地中收到的暂住邀请,都是以「年」为单位起步的。百年亦不过一瞬,也许这便是寿数漫长者特有的松弛罢。”
燕无辰想了想,“所以即使苍昀看上去还是个孩子,说不定其实年龄比你我加起来还大得多。”
八百有余,再四舍五入一番,年逾千岁的年轻小凤凰。
燕无辰为这联想默了一默,顿觉自己一直在意的年龄问题似乎也不是那么致命。
“是这个道理,不过我想说的不止这个。”褚眠冬道,“我想说的是,依照凤凰对时间的感知,苍昀这一思索,说不定不是以「月」计数,而是以「年」来算的。”
燕无辰轻敲桌案的指尖微顿,“嗯……这确实是个问题。”
依照二人先前的打算,原本是待苍昀想清接下来如何做之后,两人再离开凤凰族地。但若苍昀的思索时间是以年计,计划便少不得有所调整了。
见褚眠冬面色认真且凝重,俨然是仔细思索之态,燕无辰出言宽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太过忧心。”
褚眠冬:“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便是重新规划行程罢了。”
青衫少女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
“方才我想的是另一件大事。”她说,“今天中午吃什么好呢?”
“前日吃了桂花糖莲藕,昨日吃了酒酿清蒸鸭。红煨肉,鸡丝粥,素烧鹅,想做的和能做的都已经做过吃过,今日该吃些什么才好?”
褚眠冬又叹一声,“看来是该寻些新食谱来了……”
闻言,燕无辰轻笑出声。
原是如此。
是了,这世间哪有能大过一日三餐、入夜安眠之事?
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活着」的实感,也是最易得的快乐之源。
纵然业已辟谷、无需睡眠,亦不改此律。
*
好在说巧也巧,这日午后,褚眠冬与燕无辰便见到了前来拜访的苍昀。
月余过去,小凤凰的容色憔悴些许,眸光却较上回明亮许多。不复初见时的张扬锋芒,却沉淀出更具深思熟虑的韬光。
“关于如何让与我一样深陷「不被听见」之痛的孩子解脱出来……”
“原本我以为,倘若能有一个客观中立的第三方加入父母与孩子间的对话,或许情况便能有所改善。”
小凤凰的眸光黯了黯。
“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沟通是双方的事,倘若父母并无主动向前走、主动选择成长、主动选择更新自己观念的主观意愿,那么,外力的介入也无甚作用。”
苍昀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稳住微微颤抖的声线。
“如此情形……无解。作为当事之人,唯有区分、抽离,不再期待;必要时,与其拉开距离,减少日常交集。倘若日常交集不可避免,那至少拉开心理距离,划清心理界限。”
承认这般事实的每一次都很难,但苍昀终归做到了。
“这些时日我想了很多,关于这困局是如何一步步发展而来,关于在它一步步形成的过程里,有哪些节点能够被干预、甚至被制止,以免日后悲剧重演。”
小凤凰深深吸气,平复着动荡尚存的心绪。
“我发现,作为孩子,在这场困局的酝酿与发展里,从始至终都毫无选择权……”
苍昀一字一顿道:“从始至终。”
“一开始是无法选择自己是否出生、自己被谁带到这世上,后来是不被视作一个值得尊重的、平等完整的人,最后是无论如何尽却所有的主观努力,也无力扭转业已在父母脑海中根深蒂固、无意改变的偏见。”
苍昀闭了闭眼,话语近乎叹息。
“于是我只好试着将时钟回拨,让时间线回到最初的时候,孩子还没有来到这世上的时候;甚至是更早的时候,父母决定让孩子诞生之前。”
“终于,在这里,我找到了一个可以扭转全局的节点。”
小凤凰抬了眸,轻声道:
“如果无法负起责任,那一开始,就不要将孩子带到这世间来。”
“比起成立专司亲子关系调解的部门,设立「父母资格筛查」或许远比这样有效。”
“从源头上,便应遏止这一循环的发生。”
“这在人间不易施行,但凤凰一族孕育后代的方式与人族不同。”苍昀说,“我们并非经由母体怀胎生育而来,而于族地圣火中,集一凰一凤本源灵气,钟天地之毓秀,化为一灵蛋,破壳而生。”
褚眠冬了然:“所以只需以「父母资格筛查」对前往族地圣火所在之处的权限加以把控,便可实现。”
“正是如此。”苍昀点点头,“若这困局一旦发生,外力介入与主观努力便都再难起效,那至少,我们可以先筛选那些意欲诞下后代的准父母,先为尚未出世的孩子把把关。”
“再不济,也能让准父母们更清楚地意识到,选择「诞下后代」是一个怎样重大而不容草率的决定。”
年轻的凤凰少君眸光沉肃,话语缓且沉。
“所有凤凰都应知晓,有一种爱叫做「因为爱,所以选择不让孩子来到这世上受苦受罪」。”
……
正事聊罢,苍昀与褚眠冬二人一同闲坐饮茶。
“实话说来,想过这些之后,我愈发钦佩你们了。”苍昀道,“人类真不好当。”
褚眠冬微微笑起,“何以见得?”
小凤凰向前倾身,认真开口。
“按照人类的繁衍方式,「父母资格筛查」应该近乎不可能落于实处罢?”
燕无辰顺着苍昀的话语想了想,“的确。”
“对于大多数人类而言,「繁衍后代」比起一种选择,更像是一件潜移默化的「一生必做之事」。”燕无辰说,“许是因为人类的寿数太过短暂,于是便总是对传承有些执着的念想。”
苍昀叹道:“也亏我们凤凰活得长,没有什么「空前绝后」的后顾之忧。”
“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人类到底在执着什么。”小凤凰说,“为什么「绝后」是一件非常值得忧虑的事呢?”
“「若没有血脉留存于世,人生寥寥数十载,便似乎什么痕迹都未留下」——远不乏作如是思者。”褚眠冬道,“更有名门世家对此颇为看重,定了诸多堪称繁文缛节的规章来确保家族的绵延兴盛。”
她话语一转,“当然,其中少不得腌臜之事。越是权盛、越是显贵,便愈是恐惧;愈是恐惧,为保传承而使出的手段便愈过激。”
“也可能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而只是因为从小便被外界的声音告知「绝后万万不可」,便顺理成章地相信了这道声音,并将之内化为往后余生的最高信念,终其一生,贯彻到底。”
“更多的则是如我方才所说,将传宗接代当成一个人生待办事项来做的人。”燕无辰补充道,“从未思考过「我为何选择诞下后代」,还会反问「为什么这个问题需要去思考为什么。」”
燕无辰默了默,“通常,这类人还会时时把「没有后代的人生是不完整、充满遗憾的人生」挂在嘴边。”
褚眠冬:“也有这种情况——”
“我也曾见过,有修者认为「现在能生时不生,等以后不能生了后悔都来不及」,于是赶着早早合籍,在步入金丹期前诞下后代。”
燕无辰接过话头,“又或许是担忧自己穷其一生积攒的金山银山无人继承,便宜了别人;抑或是担忧世上再没有人会记得自己,真正在这世上第二次死去。”
闻此,苍昀不解摇头。
“但大多数人类也没有打拼出金山银山等着后代继承啊。”
“而且,在这世间活上一世,看重的不应当是这一世之间,每一个此时此刻里最真切的体验吗?”
苍昀说:“毕竟我们既不能回到过去,也无法穿越未来,我们只拥有当下的这一刻,这是唯一紧握在我们手中的存在。”
“所以为何人类最在意的不是当下,而是死后没有人铭记自己、以后一定会后悔呢?”
燕无辰想了想,“或许正是因为大多数人在活着时无甚值得铭记的当下,这才寄希望于死后能够被别人记住。”
“可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小凤凰晃晃脑袋,火红的发丝像一团烧灼的红云。
“而且,不去思考、径直相信,不去质疑、顺理成章,这不是更奇怪了吗?”
“如果自己都不为自己着想,自己都不为自己好好把关人生的重要选择,那这世上还有谁会如你自己一般,全然地为你的幸福和快乐着想?”
“再者,把后代当作自己留在世间的痕迹,这个想法本身也很奇怪。”苍昀面色古怪道,“就好像孩子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个体,而只是亲代在这世间的延伸一样。”
“这样想的人,问过孩子是不是真的愿意放弃自我、只成为他们的容器吗?”
一番一针见血的思考剖析之后,苍昀深感不解,只得发出一句老生常谈的慨叹:
“我不理解。”
小凤凰重重摇头,“人类真难当。”
褚眠冬伸手揉了揉小凤凰柔软的发顶,笑眯眯道:
“也许并非人类难当,只是大多数人都选择了这般做人罢了。”
“人总为寿数短暂而忧,但待到飞临登仙、寿与天齐之时,人依然忧心忡忡。”褚眠冬说,“所以问题不在于寿数短暂本身。”
“「寿数的短暂抑或绵长」只是一件客观之事,短暂有其优势与弊端,绵长亦有其优势与弊端,端看一个人以怎样的眸光和视角去看待并解读之。”
“所以分明只是换一个视角、换一种思路便能豁然开朗之事,大多数人却选择了停留在固有的旧思路里困顿一生?”苍昀发问,“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吗?可没有人是傻子,我们总会选择让自己更舒适的路走下去才对罢?”
燕无辰缓缓摇头。
“也许是因为出于种种原因,很多人并未看见更好的那条路;又或许,相比于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内化于心的那些痛苦,「选择改变并面对改变之后的未知」是更为可怖的存在。”
“我们总是选择对自己来说「最好」的一条路,但这并不意味着被选择的这条路就是「客观而言最好」的那条路,这是两回事。”
白衣少年认真道,“再者,在特定的情境中,「客观而言最好」是否就等同于「对我而言最好」,也是值得仔细斟酌之事。”
话音落下,苍昀思索良久,最终也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喃喃自语道:
“果然做人很难啊。”
褚眠冬勾唇,薅了薅小凤凰蓬松亮丽的冠羽。
“并非做人难,亦非当凤凰难,而是「清醒地当自己」很难。”
“如果可以,苍昀也许一生都不必懂这些才好。”褚眠冬说,“不过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自我探寻之路,便一路走下去罢。”
“如果无法安于懵懂,那就在通往内心最深之处的道路上不断深入,直到摸索出一个足以让自己信服、能够为自己解惑的答案。”
褚眠冬的声音很轻,话语却重重印在苍昀心底。她似一盏明灯,让苍昀抬头前望的眸光有了追随看齐的方向。
苍昀听见她说:
“清醒地成为自己,这会是我们一生的课题。”
“穷极此生,在所不惜。”
第40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十)
这日,与苍昀的闲话聊到最后,小凤凰双眸晶亮,同褚眠冬二人描绘起自己对未来的渴盼与规划。
“如果长大成年意味着得到为自己的人生全权做决定的自由,那我愿意长大,愿意涅槃分化。”
“其实不想涅槃分化的原因在于,我总觉得族中凰脉与凤脉之间,有些长久以来如坚冰般不可弥合的隔阂……分明大家涅槃分化前都好好的,都能相互理解、互相体谅,为什么分化后就完全不同了?我不明白。我想为化开两脉间的隔阂做些什么。”
没能与凰君凤君沟通的话语,苍昀在这日同褚眠冬和燕无辰尽数吐露。
“我真的好高兴。”小凤凰笑着揉了揉眼睛,“我一直、一直都希望能和他们、能和谁像这样聊聊……现在我终于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了。谢谢你们。”
二人未语,褚眠冬浅笑着拍了拍苍昀的肩头,燕无辰温和地揉了揉小凤凰的发顶。
于是苍昀起身,抱了抱褚眠冬,又拥了拥燕无辰。
被两人一路送至院门口时,苍昀转过身,低声道:
“其实先前我也不是没纠结过是要分化成凰还是凤……那时我想,全看我能遇见一位怎样的伴侣。如果她是女子,我便成凤;如果他是男子,我便成凰。”
小凤凰微微偏头,叫一绺火红的额发掩去了面上因坦言相告的些微羞赧而升起的隐约红云。
“但见过二位之后我便意识到,我想要寻得的伴侣并非特定的她或他,而关乎性别之外的一些特质,如两位一般。”
语罢,苍昀便告辞远去,只留褚眠冬与燕无辰二人静立于院门前,面面相觑。
良久,燕无辰率先开口,打破了两人间微妙的沉默。
“眠冬如何看苍昀方才所言?”
他努力搜寻着语言,力图避免歧义。
“依我看来,苍昀所言并非「宛宛类卿」那样的相似,只是借此来描述一种特定的人格特质……”
“我也这样觉得。”褚眠冬心领神会地颔首,“虽然听上去很像某些奇形怪状的借指告白,但其实苍昀这话并没有什么旖旎之意,也没有搞替身文学的潜在意愿。”
“只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感慨一句……”
褚眠冬轻轻叹气:“所幸你我并未收下小少君的冠羽。”
不然可当真是纵使心中门清,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燕无辰回想起凤凰冠羽「常作定情信物」的含义,又忆起苍昀意欲将冠羽交予两人那日,二人与此刻如出一辙的微妙无奈,顿觉深以为然。
倒也不是人言可畏,只是「成为某些注定越描越黑的八卦主角」这件事,比起在发生之后以雷霆手段处之抑或索性不予理会,还是从一开始就扼杀在源头上的好。
*
次日,院中果蔬告罄,褚眠冬与燕无辰便一道取了竹篮,往凤凰族地的葡萄园中去。
秋风乍起之时,正值各类葡萄成熟的盛季。
凤凰一族对竹实之外的吃食兴趣寥寥,这葡萄园与凉屋一样,皆只为待客而建。也因此,园中的一应葡萄,便都归了今岁族地中唯二的客人,褚眠冬与燕无辰处置。
虽凤凰们一再表示「吃不完的葡萄便叫它们自行脱落、回馈大地便好」,褚眠冬与燕无辰依然觉得可以拿它们做些更有趣的事,譬如试着酿一酿号称「其味堪比醴泉」的葡萄酒。
于是便有了两人提着*竹篮、带着竹篓又推着小板车,一路往葡萄园中去之景。途中引得不少凤凰好奇追问,「酿葡萄酒」这一新鲜举措亦在一日之间传遍了整个凤凰族地。
消息传开的当日,这方除却日常打理之外鲜有人至的葡萄园便迎来了空前的盛况。
闻讯而来的凤凰们好奇地向褚眠冬二人询问葡萄酒的酿造方法,又迅速自发分工,摘葡萄的取了竹篮入园采摘,筛拣葡萄的搭起一条简约“产线”,身具风灵根的褚眠冬与燕无辰则负责绘出将葡萄微榨作汁与皮的阵法。
日落之时,园中来不及吃完的葡萄便都变作了地窖里几只大型木桶中的待酵佳酿。送走一步三回头的凤凰们,褚眠冬与燕无辰这才双双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
“这与我昨夜想象的情形很是不同。”燕无辰深觉感慨,“我原本以为只会有你我二人。”
“是啊,实在是很独特的经历。”褚眠冬笑道,“酿葡萄酒不是第一回,与这么多热心友人同酿葡萄酒,却是一生不一定能有第二回。”
两人一起坐在葡萄园中央的凉亭里,看着夕阳余晖一点点为成排的葡萄架披上一层橘红的灿金。
微泛黄意的绿,橘中隐见粉紫的霞。这是鲜亮的、瑰丽的色泽,是燕无辰端坐山巅的八百载间,于尘世之上、云雾之间看不见的色彩。
白衣少年看得投入,不觉低声开口。
“在山上时,我时常觉得,眼前的此时此刻与过去的彼时彼刻没什么不同。同样的桌案竹帘,同样的日升月落,同样的盘坐修炼,一个无甚新意的日常循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这样的日子像一张空白宣纸,虽是无趣,却没什么好抱怨的,也无甚值得留恋之处。”燕无辰说,“这就是我过往的人生。”
褚眠冬静静听过,并未言语,却想起在云梦择之境中所见的两扇门扉。
那扇对应燕无辰过往的门,恰如一张空白宣纸。
“现在……却不同。”
白衣少年抬手,指尖于心口处停驻,触及温热之下鲜明的鼓动。
“每一日都与上一日不同,每一刻的感受都生动而独特。”
燕无辰轻声道:“于是现在我偶尔会想,若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此刻该多好。”
“让这些鲜明的、生动的色彩,都就此在我的生命中永驻,而再无回到空白之忧。”
褚眠冬转眸看向白衣少年,在少年平静的眸光之下,她望见了掩藏其中的一缕恐惧。
他在害怕,害怕一个可能不如此刻的未来。
“但尚未到来的下一刻,也可能比这一刻更加丰富多彩。”褚眠冬说,“停留在这一刻固然好,但这也意味着放弃了下一刻变得更好的可能性。”
“但那只是可能性。”燕无辰摇头,“下一刻也可能变得更差。”
他能想到的最坏可能,便是她最终决定疏远他、斩断与他的联系。她是为他的世界带来色彩之人,「她会离开」这四个字,哪怕只是想想,燕无辰都觉得自己定然无法坦然接受。
无法接受,于是心生畏惧。心生畏惧,于是希求永恒。
“的确如此。”褚眠冬同样摇头,“但下一刻是好是坏,选择权皆掌握在每个人自己手中。”
是啊,燕无辰想,这的确是她会说的话。
他多希望她能许下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疏远他」的承诺,抑或笃定地告诉他「未来一定会变得更好,因为有我在」——但他又那般清晰地明白,她永远不会许下这样的承诺,哪怕只是善意的谎言,抑或安慰的欺骗。
她不会希望一肩挑起他人生的全部色彩,她会温声告诉他,无辰,人生的色彩不是被别的谁赋予的,而是自己寻得的。
「你大可成为那个为自己的人生涂抹色彩的人」,她会这样说。
燕无辰叹了口气。
他犹豫于接下来将要说出口的话语会叫她觉得他矫情、幼稚、患得患失,忧心于这般坦诚会将她反手推远,但他又觉得,他需要把这些话说出来。
在面对她、面对这段关系时,那些不那么光鲜、不那么积极的心念,那些自卑与恐惧,晦暗和阴影,它们如影随形,跟随着所有明亮而温暖的感触,一体两面。
越是心觉满溢,越是背生忧惧。
他希望能将这些也与她一一言明,而非将之尽数掩藏、装作不存在。
燕无辰深吸一口气,以径直开口断绝了心中所有的犹疑。
“道理我都明白,可我还是会害怕。”他说,“这一刻实在太好,于是我害怕此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我害怕,掌握在我手中的下一刻,被我亲手搞砸。”
褚眠冬困惑发问:“无辰,是什么让你如此近乎肯定地认为,未来一定会被你搞砸?”
白衣少年抿了唇,终归将埋藏于心的症结说出了口。
“我还有未与你坦诚的事。”
“我担心……与你言明此事的那一日,就是将你彻底推远之时。”
燕无辰低垂了眸光,“毕竟你是如此看重真诚与坦荡。”
“但我总是要向你坦明的,我不可能瞒你一辈子,我做不到。”他说,“于是每每想到未来的那一刻,我便……”
褚眠冬心念微顿,在白衣少年此刻堪称沮丧的神色中,看出他当真很在意此事。
她并未径直出言安慰“没关系”,也并未追问那件未曾坦言的事究竟是什么,亦并未说出许诺「不会远离」的话语。
她只转了眸光,微低的声线中带着些微的笑意。
“你瞧,这便是认知偏差了。”褚眠冬说,“我们总是倾向于将别人的话语极端化理解,又为这理解所困。”
青衫少女摇了摇头:“我的确看重与人相处间的真诚坦荡,但我从不认为,一个人在面对另一个人时,应当尽数坦诚、全无保留。”
她看向燕无辰,平静道:“未向你坦白言明的事,我也有。”
“是时机未到,抑或不必以此考验人性,我们选择隐瞒,便有作此决定的理由。”
“哪怕这理由并不那么光鲜、甚至可能显得卑劣……”
青衫少女看进白衣少年眸底,认认真真。
“但如果是无辰的话,你选择隐瞒的理由,便不会是越过我底线之事。”
“也许我并未知晓全部的你,但我相信我看见的是真实的你。”
褚眠冬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