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全家负.终
戏剧落幕后的又一层戏境里,褚眠冬与燕无辰同故事的创作者相对而坐。
“萍娘说得没错,她总是会在能看见的道路里选择更好的那一条。”褚眠冬说,“这是人之本能,没有谁生来是傻子。”
燕无辰接过话头,“从萍娘决定摆脱张家开始,我们就疑惑于她想到的对策为何会是「将自己嫁出去」——在我们看来这并不合乎逻辑,她聪明、好学且能干,她分明可以凭本事自立门户——我们觉得,分明有一条更好的路就在萍娘脚下,她却做出了一个更差的决定,这让萍娘显得很傻、很让人心梗。”
褚眠冬道:“看到最后我们明白了,城主想要做的,不是为了让萍娘受苦而强制要求萍娘去选择一条分明可预知将通往火坑的路,而想说,萍娘不是不知道要选择更好的路,但她站在做出选择的岔路口处时,那条更好的路并没能被她看见。”
“萍娘只看见了两条路,一条通往更深的泥沼,一条通往可能的火坑。她不愿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于是只想赌一把,走上通往火坑的另一条路,并在心中祈愿着这条路的尽头并非火坑,而是她想要的自由——将自己嫁给三郎、将希望寄托在八柱身上,皆是如此。”
“但她的愿望注定落空。”燕无辰说,“这样的祈愿如同祈祷锁链锈蚀自行脱落般,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萍娘悲剧的根源不是她不歇的思索与反抗,相反,这是她身上最大的闪光。”
褚眠冬缓缓摇头,语气很轻,话语却很沉。
“悲剧的根源亦不止是负了萍娘的所有人,而是萍娘受到的蒙蔽——”
“没有谁曾在萍娘的成长里教导过她,她不是一定要依附于谁才能活得漂亮;没有谁曾在萍娘的成长中告诉过她,她很好也很棒,她值得且配得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与可能性。”
“相反,周围的声音是「那个男人是你的天和地」「你没有依靠就不能活」,是「你理应容忍」「你的向往不切实际」「你很糟」「你不配」。这些有意抑或无意的蒙蔽,如同盘踞在岔路口的浓雾,遮住了萍娘的双眼,让她看不见那条更好的路,看不见那个更好的可能性。”
褚眠冬:“固然对萍娘的选择无论理解与否都应尊重,但这并不代表萍娘在蒙蔽中自行做出选择、导向悲剧就是她应得的自作自受。”
“这种有意无意的蒙蔽——或说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有意为之的蒙蔽,才是城主真正想要谴责和引观者去反思的。”褚眠冬看向连瓯的双眼,“这样的答案,不知是否得城主之心?”
一时无话。
连瓯静静放下手中的茶盏,一声长叹。叹息末尾,带出一抹不辨悲喜的笑意,叫人分不清是赞许抑或讽意。
“是啊,大多数情形里,这蒙蔽都是有意为之。”她一声轻笑,“因为所有人,都是这蒙蔽的受益者。”
“倘若不让萍娘相信「我不配」,怎么让她将唯一的进学机会心甘情愿地让给宝哥儿,还日日伺候着这位好弟弟?”
“倘若不让萍娘相信「没有依靠就不能活」,怎么让她心甘情愿为一个男人日日忙前忙后不知停歇?”
“倘若不让萍娘相信「你理应如此」,怎么让她心甘情愿为他人奉献一生,半点不为自己而活?”
“所以张父怕,怕萍娘知道她有多好,怕她明白她有多值得更好的可能性,怕她生了进京考官的念头。若是萍娘知道了这些,他们又如何还能将她困在一隅,好叫她为他们将自己燃烧殆尽呢?”
“她用尽了一生全部的力气去努力、去抗争,她因这蒙蔽走了无数弯路、掉进无数火坑,最后她终于彻底为自己解开了禁锢——”
“但已经晚了。”
连瓯垂了眸,“孩子不能凭空消失,花柳之症无药可医。”
她执盏浅啜一口清茶,略略平了心绪。
“二位的答案甚得我心。”连瓯道,“我的确怒于此,也欲以此戏将之揭露,发人深省。”
连瓯摇头长叹,“可惜这戏演了一回又一回,始终无人能解其意,却是曲高和寡了。”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褚眠冬接住了这个话头,“我的认知也许并不合乎创作的技巧与范式,但我还是想说……”
在连瓯疑惑的眸光中,褚眠冬继续道:
“我想,故事不应止步于揭露,还应有光。”
“这是一个太黑暗、太深刻,太沉重、太残酷却又太现实的主题,也正是因此,它很有冲击力,它能带来超乎寻常的热度与话题度,也能太过轻易地挑起观者的情绪,尤其是负面情绪——悲伤、愤怒、绝望,痛苦、无力、彷徨。”
“这样难道不是更好吗?”连瓯说,“唯有切身体会那种痛苦与绝望,才能在这些情绪的激发下痛定思痛,被迫反思。”
“不。”褚眠冬认真道,“正是因此,这些被掀起的负面情绪浪潮需要一个被容纳的地方,而不是让观者被汹涌的负面情绪激发思考,又被其中滔天的愤怒浇灭了理智,轻易地将错处都归结在萍娘自己身上,认为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闻言,连瓯阖了眸,一时无话。
褚眠冬顿了顿,“我想,城主应当并非对此毫无所觉。”
“是了,这城中逐渐四溢的魔气,我又如何会不知。”连瓯深深叹气,“我的确早已料到,并非大多数观者皆能领会到「蒙蔽」这一层;但我未曾料到,除了二位之外的更多人,都只觉得是萍娘自己的错。”
褚眠冬说:“也因此,这台戏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太过致郁的一台戏了。”
语出,她顿了顿,补充解释道:“导致抑郁的致郁。”
而“大多数观者不但不解其意,反是曲解其意”这个事实对城主连瓯而言,同样太过致郁。
郁上加郁,倒是无怪乎这藕城的魔气一日比一日浓重,又以城主连瓯处为甚。
不过好在,若是根源在此,褚眠冬觉得自己还是能解决的。
那厢,连瓯沉思片刻,终是做了决断。
“依道友看来,这台戏可有改动的余地?”她看向褚眠冬,“在明日的终场上映前,尚有时间可作改动。若能通过改动来让由戏而起的负面情绪落于实地,是否能令城中情形稍有改善?”
“终场演出有所改动可解释作终场特别放送,合乎逻辑。*”连瓯解释道,“且每逢终场,不少观者将再次观戏,亦可自然地刷新观者心中的既定印象。”
显然,在三日后的终场演出中上映经改编重排的《全家福》,会是一举解决此间事的最佳时机。既可最大限度地消除观者心中的怨气,亦可借此消解城主连瓯心底的郁结,堪称一箭双雕。
褚眠冬在心中在心底权衡几息,便已有了改编思路的雏形。
她颔首应下连瓯的提议,向连瓯确认戏中一些关乎改编走向的重要细节。
“不知城主可否细说一番戏中的学堂?”
……
是夜,褚眠冬连夜完成了对剧本的改动,在第二日清晨将之交予连瓯。
连瓯翻了翻手中新编的《全家福》,眸光一顿。
“如是改动于偶戏呈现而言,难度并不高。”她看向褚眠冬,“道友可是考虑到呈现问题而精简过改动幅度?不必为此太过忧心,虽时间并不充裕,我亦可以技艺补之。”
言下之意,不必因担忧呈现而不敢大动。
“确有此考虑,但并非主要原由。”褚眠冬摇头道,“我并不想让改动掩盖了城主原本想要表达的内容,因此,只需加入承接情绪、点明主旨的一步便足矣。”
“若观者觉得城主想要表达之事如雾里看花、影绰难辨,那便将这层层帘幕揭开,让观者于此洞若观火。”
连瓯思索一番,应道:“此言有理,那便据此再排。”
*
三日后,藕城戏院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人潮。
自城外慕名而来者,再次入场重观终场者,时间赶巧首观者……戏院容不下这般人山人海,来得晚了甚至连院门都挤不进。
所幸观连瓯的偶戏并不需要看见戏台,只需进入戏境范围便可一观,倒是免去了看客间的诸多潜在争端——戏院中桌上的瓜果于大多数人而言也并无过大吸引力,只要能看上偶戏,便是自行搬个小凳坐在外头也无甚可愁的,没见八成看客都坐在外头吗?
倒是燕无辰这几日研究了一番连瓯戏境的施放原理,提出可以自己的灵气协助连瓯将戏境的覆盖范围扩大至全城,好让这终场放映最大限度地起到应有之功用,着实帮了大忙。
当然,这便不必告诉戏院中挤挤挨挨、热情高涨的看客们了。
演出开场的第一声锣鼓再次敲响,众人眼前的戏台与木偶渐渐淡去,黑暗落下,视野再回时,已是那间简陋的草屋。
这回褚眠冬分了更多心神给外界,关注着城中看客的神情。不知剧本的燕无辰倒是依旧如上次那般投入,欲认真看看到底是哪里做了改动。
答案是未作改动。
从第一幕到第三幕,由城主连瓯书写的三幕皆未作改动,原样呈现。不同的是,在第三幕结尾,紧跟着掠过堆叠草檐、映入灰沉晚空、渐入黑暗的,是重新渐渐亮起的视野。
《全家福》被加上了全新的第四幕。
身着绯色官服、束玉冠的年轻女子从小憩中惊醒,险险握住因惊醒的动作而即将滑落于案上纸面的墨笔,长舒口气。
这官服……燕无辰想到第三幕中萍娘提及的为官,不自觉寻思,莫非这女子便是萍娘,方才的前三幕都只是如今萍娘的一场噩梦?
若是如此,虽非不可,却也是有几分取巧了。但细观这女子面容,却又与先前的萍娘容貌并不相似,不似同一人。
戏境中女子将手中狼毫笔置于旁侧笔枕之上,取了案面摊开的纸张来细细检查。
“好险,所幸未溅上墨渍。这可是我斟酌良久的市学策细节,若叫墨渍掩了去,可就不妙了。”
窗棂外透入的阳光将这张轻薄的宣纸照得半透,亦映出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无怪乎她这般紧张,以此字号染了墨渍,只怕的确会难辨其迹。
女子行至一旁小案边,为自己倒了杯茶水。
“这梦可甚是骇人……”
她整理思绪般自言自语着。
“应上书谏请持续严查掠拐之事……重罚以震慑之策当继续施行。”
“但欲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还应一开始便让需求不再出现。需求来自观念,观念塑于教育,终归是与教育脱不开关联。”
温度合宜的茶水下肚,方才大梦所致的惊悸散去三分,她这才回到书案前落座,轻敲额角。
“萍娘的悲剧,在每一个重要的人生节点,都本存在转机。倘若在更早的时候萍娘就能明白剧末她沉浮半生才悟出的道理,那一切就都会有所不同了。”
“这便是教育的意义。”绯袍女子低声道,“让孩子在人生更早的时候,以更小的代价,习得那些在往后余生中皆有所裨益的道理。日后到了做出选择之时,便能紧紧抓住那一线真正的转机。”
“如是说来,以市学之策普及民众教育又多了一个势在必行的理由。”
她提了笔,“冷静下来想想,梦中情节于市学之策的施行细节亦深有启发。”
“若是仅在各处皆设学堂,而不对束脩收费加以规范,想来便难以避免梦中那般情形,一家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这可不行。普世教育是为削减偏见,而非助长偏见。”
“不,也许原本便不应有束脩之费,而由朝廷拨费予学堂先生作为月俸。”
她一面思索着,一面扯过一张新纸,手中奋笔疾书。
“除此之外,家中孩童不论性别,都应有前往学堂接受教育的权利。”她笔锋一转,“是了,或许不止是「能去上学」,而应当是「必须得到去上学的机会」且「需要去上学」。这一点需于律法中写明。”
看到这里,燕无辰也已反应过来,戏境中这位女子的原型,应当正是领当朝女帝容昭之命,主掌市学开办事宜的慕卿。
如此确是说得通。萍娘的故事里,布衣已可在学堂中学习,得到被教育的权利,这正是市学之策推行普及后的目标。
若正在着手细化市学之策的慕卿听了萍娘的故事,她的反应大抵的确不外乎如是。
再者,这故事的主题「蒙蔽」,其破解之法又何尝不是最终落脚于教育与启发?
如此一来,这台《全家福》便不仅让观者看见可能真实存在于某处的黑暗,也让人看见具有实际可行性的、可能的破局之法,得以窥见黑暗中的那缕光亮,而不至于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坠入深渊。
褚眠冬说「故事不应止步于揭露,还应有光」。
燕无辰想,原来如此。
是啊,理应如此。
戏境中的慕卿依然在摘取着方才那场白日惊梦中值得关注之问,推演着市学之策的细节。
“对于年岁已过市学之龄者,应可至机巧司下设的教习坊学习手工艺技能,学成之后,以工偿抵就学期间的花销。”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她抽出一张全新的空白宣纸,以大字于其上书「觉醒自立」四字,以作强调。
“所谓教育,应教会一个孩子如何爱自己,如何学会反省、更学会质疑,如何独立思考而非盲从,如何抵御操纵、破除蒙蔽……如何从思想上开始,学会觉醒、自信与自立。”
想了想,她又在「觉醒自立」四字下添上一行。
「思想之觉醒,方为一切之开端」
绯袍女子看着逐渐风干的墨迹,眸光亦逐渐坚定。
“如果家庭无法完成这样的教育,那便由市学来完成。”
戏境的视野从宣纸上转出,渐至窗外,映入一角午后的暖黄阳光。有鸟雀于木兰枝头啁啾轻跃,摇落一树雪白阔瓣,正是一片明媚春光。
燕无辰看着簌簌而落的木兰花瓣,浅浅呼出一口气,只觉胸中平和且宁静。
视野所至之处渐次暗下,这台改写后的《全家福》彻底落下了帷幕。
戏境结束后的短暂漆黑里,燕无辰细细品味着心底终于寻得一方安稳落点的诸多情绪,在一片流淌着暖意的安宁中,他忽而很想见到那个改写了这场偶戏的人。
他想,如今春日正好,也许此间事了之后,她会有兴致与他一同寻一处竹林,掰上些春笋,一起煨上一道傍林鲜。
*
偶戏散场后,从戏院中三三两两走出的看客议论纷纷,各自谈论着观戏所感。
“你说这「市学」是真实存在的吗?想想还觉得……挺好的?要是我还小的时候就有谁能教会我这些,我不知道我会是一个多快乐的大人。”
“我觉得整界普及是难的。”另一人说,“不过据闻人间帝王似乎前些日子诏令推行市学之策,也许十年八年过去,人间能普及?”
“感觉十年八年可能不够。”又一人加入了话题,“这种事情,总感觉是那种十年起步、百年为基的大基业。”
“但是真好啊,我会期待那样一个未来。”
亦有人感慨终场放映与先前场次的差分:
“这终场可当真是太不一样了。先前我还以为这意思是叫咱安生本分,但这终场一改,我寻思原来之前我一直都理解错了。呼,可幸好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是啊,分明这前头大半段一点未变,但新加的最后一幕看完,我居然生出一种久违的平静,奇哉。”
“值了值了,这票价是值回来了。”
那厢亦有今日才头回看的,“看之前我还忧心呢,听说看完会冲击很大三天两头缓不过来。但现在看完了,我觉着还挺好?”
“嗐,那你可太幸运嘞。之前的九场,那可都是没有这第四幕的。你且想想第三幕结束时你作何心情罢,戛然而止得不能更酸爽了。”
“……噫,我还是不想了。”
不远处,又有人出言感慨:
“实话说来,哪怕萍娘的经历里但凡有一丝亮色,我都觉得这结局告诉我「萍娘只是她人梦中人」没那么容易说服我。但这个故事实在是太让人抑郁了,反而让我宁愿相信这就是市学策划者午休小憩时的一个启示梦——这世上可别真有这么一位萍娘啊。”
另一人摇头叹声:“哎,其实也知道现实里哪怕没有萍娘,也有张娘、丽娘、王娘,但如果只是单纯地将她们的经历抽出来,提纯后以最浓郁的黑暗展现在眼前,说实话还是让我无法接受……我看偶戏是为娱乐,并不想看完就闷闷不乐。”
“的确,加上这终幕倒是刚刚好了。至少在故事的结尾能见希望,哀而不伤。”
……
因着燕无辰的协助,连瓯的戏境得以覆盖整座藕城、将魔气弥漫之处尽数纳入其中,叫城中的每个人皆一幕不漏的看完了这台改编后的《全家福》终场。
也因此,这日之后,改编的《全家福》终场彻底成了城中人人热议的话题。
这也让自终幕散场之时便开始逐渐消散的魔气迎来了又一波大跳水,短短五日间便已稀薄至几不可感,城主连瓯眉心萦绕的魔气也随着城中情形的迅速改善而飞快好转,可谓皆大欢喜。
而与此同时,飞速消散的魔气也让各宗派出的调查队一度摸不着头脑——诸人依循藕城中的魔气定位导航而来,路行到一半,作为导航信标的魔气没了。
一众正道弟子各自交换了情况,确认并非自己手中的灵石装置出了问题、而是藕城的魔气当真消失后,便高高兴兴地各自打道回府。
唯有位身着一袭红衣、覆半张白玉面具的青年挥停了坐下法器,并未急着回转,只停于半空中,盘坐思索片刻。
“他们的灵石导航没出问题。”
他敲了敲自己的头,“我的脑袋也没出问题。”
青年耳畔的红石耳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映出一缕微光,流苏轻曳。
“藕城的魔气当真消失了……是谁这般有能耐?”
确认过自己的感应并无问题,名为梅听寒的现任魔主轻抚下颌,眸中闪过一丝兴味,轻轻叹声。
“……有趣。”
*
又是几日过去,褚眠冬与燕无辰去人间一趟,将录有《全家福》终场戏境的留影石带给慕卿和容昭看过。
容慕二人赞叹于修界术式之余,亦皆从其中深受启发,双双表示要好生消化一番戏中深意,并据此进一步修订正在细化中的市学之策。
得此反馈,褚眠冬两人这便返回藕城。在连瓯的热情招待下,二人双双婉拒了在城主府核心处的栖桐院落脚的提议,而于府中一处临近后山竹林的偏院住下。
连瓯将诸事安排妥当后便又闭了关,说写过了「叫受害者莫要引颈受戮」的故事,她还想写一个「加害者以己身一一体会自己所作之恶」的新故事。
“拜帖已经堆满一个书房了……想来连瓯定是早已料到如此情形,这才飞速闭关。”
褚眠冬同燕无辰一道行走在通往竹林的小径间,想到这几日纷扬如雪花般递入院中的各式拜帖,颇有些汗颜。
“请帖也不遑多让。”燕无辰同样扶额,“我略略看了下,一半是邀你探讨剧本,一半是邀我共论术式。”
褚眠冬深吸一口春日里氤氲着花香的湿软空气,“可幸好没有住进栖桐院,离竹林太远的话,指不定想去后山吃点笋都会被抓去喝茶尬聊……”
“的确。”燕无辰深感赞同,“帖子上说是剧本和术式,实际上大部分人都只是为了一个同当前知名者产生交集的名头。”
“然后把「我同那个很有名很厉害的某某一起喝过茶」当成谈资炫耀出去——”褚眠冬自动补全,“比起这些,我还是更喜欢一口热乎的傍林鲜。”
交谈间,小径渐入幽微处,两旁的各色花树渐渐隐去,换作逐渐由稀疏转向稠密的丛丛青竹。
风过之时,竹叶轻簌,胜过无数宴乐管弦之声。
褚燕二人寻得一空旷处,扫了周遭竹叶堆起,又于一旁掰几支新鲜的春笋,连笋壳一同以火煨之。
等待春笋煨熟的一点时间里,褚眠冬从储物袋中取了只陶制圆壶,又将一只存放茶叶的小瓷坛交予燕无辰。
她笑道:“今日既在竹林,便喝竹叶青罢。”
燕无辰接过小坛,掀开坛盖时,清新微苦的草木茶香扑鼻而来。
“好茶。”
他从坛中分出些青翠显毫的竹叶青,临着温杯时,动作微顿。
“其实这竹叶青虽名中有竹叶二字,实则并非以竹叶所制,而为绿茶。”
褚眠冬颔首,“只是因形状扁平直滑、翠绿显毫形似竹叶,这才名为竹叶青。”
“既是如此,可还觉得竹叶青应景?”燕无辰笑道,手中温杯的动作却未停。
“形似竹叶也是似,取其神似有何不可?燕道友,求真是一种美德,但若进阶成较真,可就错失生活的不少乐趣了。”褚眠冬打趣道,“有劳燕道友,几日未能尝到燕道友的煮茶手艺,我实在想念得紧。”
“此言有理。”燕无辰从善如流,“褚道友都这么说了,便且看我大显身手罢。”
语罢,燕无辰取了以沸水温过的琉璃杯,于杯底加入竹叶青,复倾斜手中陶壶,向杯中注入沸腾后稍作冷却的清泉水。高冲低斟间,广袖翩飞,杯中茶叶亦随清漱的水流沉浮回旋,当真是一派清雅意趣。
“褚道友,请。”
褚眠冬接过琉璃杯,轻嗅过竹叶青独有的嫩栗清香,这才浅啜细品。
一盏清茶下肚,一旁的春笋也已煨好。
两人剥开层层笋壳,露出内里嫩白、又因着炭火熏煨而泛着些微焦糖之色的笋肉。以刀尖对半分之,再撒上盐粒少许,便是一道汇集春日极鲜之味的傍林鲜。
褚眠冬将自己的那一半挑入小盘中晾凉,随意起了个话头。
“说起来,城中的魔气就这般轻易除去,当真出乎意料。”
“也是多亏了这回的好时机。”燕无辰亦并未即刻动筷,“那时《全家福》的声名虽已传开,但放在整个修界来看,却还不至于风头过盛。看过偶戏且生出魔气的大多是城中居民,并非四处游走的散修。”
“也是。《全家福》的改编又恰遇终映,这对事后的扫尾亦大有裨益。”褚眠冬颔首,“只是我疑惑之处在于,原来魔气的生发与消散……当真都是一出偶戏便可左右的。”
她顿了顿,在心中组织了一番言语,“就是感觉,这让生出魔气乃至入魔这件事,都显得有些……太过轻易,甚至有些草率了?”
“也不见得。”燕无辰宗门出身,对魔气的了解略深几分,“虽说生出魔气便应警惕入魔,但实际上,这二者并非是全然等同的概念。”
他解释道:“生出魔气是堕入魔道的必然过程,但堕入魔道并非生出魔气的必然结果。”
褚眠冬了然,生魔气是堕魔道的必然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
“正常情况下,修者的身体吸收周身的灵气化为己用,将灵气转化成力量。但当修者心中的负面情绪过重以至于超出其负荷时,身体出于自我保护,便会开始减少对灵气的吸收,而转作将负面情绪转化成力量。”
褚眠冬问道:“所以这是一个,两种力量来源机制间的转化和过渡过程?”
“没错。”燕无辰颔首,“这样的转化到达一定限度之前,都是可逆的。也因此,生出魔气不代表一定会堕入魔道。”
“而区分可逆与否的限度便在于,身体对灵气的吸收越来越少,以至于不再以灵气作为力量来源,而只将负面情绪化作力量时,修者便无法再回到以灵气修炼的仙道,而真正踏入了以负面情绪修炼的魔道。”
他神色严肃:“一旦堕魔,便再无回转的可能。”
“除负面情绪之外,魔修同样可吸收魔气用以修炼。但据闻,以魔气修炼的效率远不及直接以负面情绪修炼。”燕无辰说,“于是,人为制造大量负面情绪便被纳入了考虑范围,这也是许多魔修选择四处作恶的根源。”
“仙道吸收灵气修炼,而灵气来源于天地钟灵、功德轮转之间。那魔气是从何而来?”褚眠冬疑惑道,“堕入魔道之前往往魔气缠身,莫非魔道以负面情绪修炼时,便会释放魔气?”
燕无辰微微一怔,一时之间未能回答这个问题。与其说他不知答案为何,不如说,燕无辰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修者吸收仙灵之气修炼,却少有人思索仙灵之气自何处而来。同样地,魔气的来源亦是少有人关注的知识盲区。
“先前我并未想过这个问题。”燕无辰坦诚道,“不过我觉得你说的很是在理。”
便是此时,风吹竹叶的轻簌间飘落一声清且润的轻笑,二人向声源处看去,便见一面覆白玉的红衣青年正立于竹梢之上,轻似一片飞花,未教那竹梢弯下分毫。
燕无辰心中一惊。
未能在此人出声前察觉其存在带来的惊悸,在这一刻压过了眼前人极有可能是那位反寻常路而行之的魔主带来的紧绷。
见席地而坐的两人看来,梅听寒足尖轻点,衣袂翻飞间,似一朵绝艳的红梅翩跹落地,不带起一片尘埃。
“小友好生敏锐。”
红衣青年一面笑叹褚眠冬的发问,一面丝毫不见外地在二人身侧坐下,位置倒选得极有分寸,不至于过近以致冒犯,却也未远到重重礼法之外,是恰到好处的友好距离。
“以负面情绪修魔时会释放魔气,对也不对。”他道,“于后天堕魔者而言,此言为真;于天魔之体而言,并非如此。”
“天魔之躯在以负面情绪修炼一道上效率完全,能够将之彻底化作自身的精纯魔气,而不至于使魔气四处逸散。后天堕魔者则不然,在将负面情绪化为自身力量时,总会有一部分作为副产物逸散开去,即为逸散魔气。”
闻此一言,褚眠冬顿觉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多谢道友解惑。”
“不客气。”
梅听寒余光掠过旁侧一脸脑神在在、实则状似无意轻抚腰间剑柄的燕无辰,唇角微扬。
“毕竟在下便是身负天魔之躯者,小友对此有惑,在下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今这三界上下,除却魔域那位热衷于不按常理出牌的魔主梅听寒之外,哪里还有第二个天魔之躯?
上来便直接明牌,褚眠冬只想叹一声不愧是你。
虽三界间向来不乏对魔域此任魔主梅听寒的各式传言,但对于此人的描述却林林总总间总结不出个准头来。
有人说当今魔主是个肆意妄为、喜好疼痛的疯子,亦有人说梅听寒情绪稳定得根本不像个修了魔道的人。
有传言称梅听寒最喜极尽招摇的火红衣衫,亦有人说魔主时常着一袭白衣扮作正派大能蒙骗涉世未深的年轻人。
如今得见本人,褚眠冬不觉在心中连叹神奇——只是一个照面间,梅听寒展现出的气质与行事风格,竟让那些乍一听自相矛盾、南辕北辙的传言微妙地尽数融合在了一起,无一显得违和。
奇哉,原来真的有人能具有这样一种「什么特质放在身上都不违和」的终极特质,她本以为只在话本中存在来着。
叹归叹,褚眠冬也看出了梅听寒眸中未加掩饰、不带丝毫恶意的戏谑之色,心中明晰这人只是恶趣味上来,想要看看她与燕无辰两个「正道人士」的反应罢了。
想清这些,褚眠冬的戒备之意便也散去三分,而生出些许好奇来。
这位魔主梅听寒的确可谓三界的风云人物之一,只他出名的原因不同于修界云酉仙尊在修炼一途上的卷生卷死卷成草皮、八百年直逼大乘,而恰恰相反——他出名于跳出俗套,躺得太平。
身负天魔之躯者天生便是魔道一途上的天才,按常理而言,是要拿「百年间从万千魔修之中脱颖而出、提剑杀上魔宫,就此称王称霸、剑指三界」的剧本。
为此,梅听寒出生时,修界与妖界的一众老祖骤闻天魔之躯降世的噩耗,不知愁掉了多少头发。
怎知两界戒备了十年又十年,百载复百载,戒备到千年之后,上任魔主终于压不住修为、于飞升雷劫中魂飞魄散,这才终于等来了梅听寒成为新任魔主的消息。
而梅听寒执掌魔域的第一件事,便是以修界至今未能探明的手段迅速收束了域中魔修,与仙妖两界议和。于是接下来的一千年,三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和平时期,梅听寒彻底当上了甩手掌柜。
简而言之,魔主梅听寒两千岁的漫长魔生中就只干了两件事:
躺平,清除影响自己躺得舒适的阻碍——比如魔主陨落、魔域动荡,又如三界斗争、猜忌弥散——然后继续躺平。
比起一众正道大宗间的各种派系争斗、弯弯绕绕、恩怨情仇,梅听寒的魔生在某种意义上能称得上一声简单坦荡。
如此一奇人,怎能不叫人心生好奇?
燕无辰却并不似褚眠冬这般放松。
以凌云宗为首的修界各宗门对魔道和魔修的态度向来防备远多于信任,各宗派中的弟子打入宗起便被耳提面命地强调着“提防魔修”,也便只有散修不受此拘束,偶有得见能与魔修坐下喝一杯者。
于燕无辰而言,梅听寒的确从未表现出扩张与侵略的苗头,但他是魔修,还是一个修至化境、能让作为修界正道战力巅峰的燕无辰难察其踪的魔修。仅此一点,便足够叫燕无辰下意识警惕起来。
修者自结金丹起,元婴、出窍、分神、合体,道道皆是瓶颈。迈过这些门槛、步入大乘,便真正修至化境、拥有了此界所能承受的巅峰之力;若道行继续增长,紧随其后的便应是飞升。
也因此,按常理而言,梅听寒手中让身处大乘的燕无辰也无法看透的力量,本不应存于此世。
梅听寒究竟从哪里、付出了何等代价,才得来了这般力量?
一时之间,三人中倒只有梅听寒的注意力还在先前关于魔气来源的探讨上。
“……所以才说,天魔之躯的存在有其合理性。数万年之前,开辟魔域者皆为天魔之躯,魔域也并无魔气。所谓魔修,也并非作恶多端者,而更似三界间专职吸食负面情绪的清道者。”
褚眠冬被这话语引回了注意力,顺着梅听寒的思路往下推演,“直到后天堕魔者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平衡?”
梅听寒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后来,仙妖两界人口剧增,负面情绪亦随之迅速膨胀,魔域中的魔修清扫未及,便有了第一批后天堕魔的修魔之人。”
“后天堕魔者利用负面情绪修魔的效率远不及天魔之躯者,以作为副产物逸散的魔气修炼更是如此。”梅听寒摊了摊手,“效率不足,数量来凑。自那之后,魔域便逐渐有了血池、戮城之类的种种恶绩。”
“实话说来,身负天魔之躯的魔修反倒没有特别充分的作恶动机。”
红衣青年微微歪头,耳畔轻晃的红石耳坠分外抢眼。
“修炼不愁,渡劫亦不如后天入魔者那般,因罪业深重而在雷劫中九死一生。相反,因着处理不少积压于人心的负面情绪,说不定还能得几分功德庇佑。”
“实不相瞒,在下此次本也想去藕城瞧瞧那四溢的魔气是怎么回事。如有必要,将作为魔气来源的负面情绪化为己用,亦是双赢的好事一桩。”
“不过我实在不解,修界和妖界究竟是何时起闻天魔之躯而色变,一副好像我随时随地都可能磨刀霍霍向三界的模样。”
梅听寒看向燕无辰,勾唇一笑,“你说对不对,「这位」道友?”
“这位”二字被他特意咬了重音,话语间的戏谑已堪称毫不遮掩。
……攻击性好强。
褚眠冬看看燕无辰又看看梅听寒,只见白衣少年难得一见地指尖紧绷、蓄势待发,而旁侧的红衣青年却是一派轻松自在,褚眠冬甚至觉得他的神情中写满了一种期待——
期待燕无辰真的拔剑同他打上一场的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期待。
「不建议你们与梅听寒动手。」
白玉尾戒中代理天道司洺的一缕意识在此时有了动静。
「梅听寒对三界的和平很重要,物理上的很重要,没了他某些平衡就再难维持。」司洺的语气有些微妙,「很难再找到一个像他这样……独特的魔了。」
话语间的停顿昭示着代理天道原本想说的词也许并不是“独特”,而是别的什么。
但司洺并未就此多言,只继续道:「二来,你们俩加起来也打不过他,这才是重点。」
褚眠冬对此并不意外。不如说,作为在场唯一对燕无辰半步飞升的真正境界无甚认知的那个人,褚眠冬最为轻松顺畅地理解并接受了这个事实。
司洺见褚眠冬如此上道,便也歇了详细解释的念头,只再叮嘱一句「莫与梅听寒冲突太过,也勿与他接触太深」便匆匆下了线。
褚眠冬思索片刻,正欲说些什么打破此时的僵局,一身红衣的梅听寒却先面色一白,重重闭了眼。
青年全身上下的精气神仿佛在这一瞬都被抽走了去,原本隐带笑意的唇角紧紧抿起,血色褪尽。
看上去是情真意切地突发急症,不似作假,燕无辰想。
下一刻,梅听寒猛地睁了眼,那双原本笑意流转的眸子此刻却瞳仁纯黑,不见一丝光亮。分明容色未变,却只叫褚眠冬觉得,此时透过这双瞳眸看着她与燕无辰二人的,已经不是方才的梅听寒,而是别的什么存在。
不似人类,亦不似在看人类。
两人与那视线接触不过瞬息,梅听寒便挣扎般转身,只留一句轻飘飘的“今日不巧,在下与二位有缘再聚”,并一个脊背挺直、渐行渐远的背影。
燕无辰:“看来确实是遇上事了,居然是用脚走的。”
褚眠冬:“虽然我知道你想说的是如果没事他肯定用飞的,但这话讲出来怎么听都感觉有点……奇怪。”
“嗯,我知道了。”她反应过来,“就算是用飞的,也还是用脚的啊。”
语罢,褚眠冬自己先为自己的清奇关注点无奈勾唇。
嗯,有点冷。
笑过归笑过,她远望着缓过神来足尖轻跃、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红衣青年,正了神色。
“此番匆匆照面,燕道友如何看?”褚眠冬道,“诚然魔主今日大有些话本子中「闪亮登场但帅不过三秒的反派角色」即视感,但现实不是话本,如此情形定然事出有因。”
燕无辰收回远眺的视线,“也许与他身上超乎寻常的力量有关。”
不便暴露自身修为,燕无辰便为接下来要说的话打了个补丁。
“在下不才,经由师门传承,能看清修者修为几何,比自身境界高深者亦不例外。”
语罢,他道出重点:“魔主身上的力量超*出大乘,就如此强度而言,理应不属于此界。”
“但他并未飞升。”褚眠冬顺着思路往下展开,“如此情形,亦不似流连此世、压制修为避免飞升者。”
“与其说梅听寒修至半步飞仙却依然无法彻底把控属于自己的力量,不如说……”
燕无辰顿了顿,忆起那双无光的瞳仁,“这情形更像是失控。也许这份力量属于某个超出此世的存在,而魔主将之压制在了体内。”
话音方落,褚眠冬与燕无辰心中同时思绪流转,电光石火间闪过无数疑问与猜测。
那个存在是什么,从何而来,理应去往何处?梅听寒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主动、被动,抑或是……制造?让梅听寒不顾仙气贯体之痛也要于修界各处晃荡的原因,是否与此有关?若是制造……
察觉到逐渐丛生的猜疑,褚眠冬打住了思绪,心知不能仅就几块残缺的事实碎片,便全凭幻想与臆测脑补出一整个故事——这无异于盲人摸象,从于偏见。
“燕道友。”她出言提醒,“那日百晓城集市上你关于傲慢与偏见的一番论断,叫我记忆犹新。”
闻言,燕无辰一愣,片刻间回过味来,长叹一声。
“切勿傲慢,警惕偏见。”他摇头自语,“言之易行之难,方才我怕是着相了。”
因仙魔积怨由来已久,于是看见疑似魔主打扮之人便下意识疑他三分;又因这分猜疑,对手握更强力量的梅听寒更生忌惮;再因这忌惮,不吝以最坏情形揣测梅听寒此人。
但事实是,在此之前三人从未有过切实交集,而这回仅有的初见里,梅听寒的实际态度与言行称得上友好且平和。虽因察觉他的戒备而透出了几分带着攻击性的戏谑,却实则不带恶意,半点没有洪水猛兽模样。
……然后想到这里,燕无辰不得不承认,他又会怀疑梅听寒如此是否只为叫自己放松警惕。
猜疑一旦开始,当真没有尽头。
而一切的源头,仙魔二者间由来已久到追根溯源都成了难事的长久积怨,似乎早已脱离了具体的人与事,而更近乎一种被刻在「仙」与「魔」身份之上的,本能般的偏见。
对一个鲜活的、具体的人的印象与判断,为何不是切身用眼去看、用心感受,而只凭一道抽象的符号为之打上烙印?
燕无辰想,不,本不应是这样。
他应先看见一个真实具体的人,再谈与之交好抑或交恶。
切勿傲慢,警惕偏见;以眼观之,以心感之。
他当如此才是。
第24章 千金请笔(一)
魔域,渊墟之底。
浓郁至近乎液化的漆黑魔气在此终年不散,崖顶的光亮没有一缕能照入这里。这是三界众人皆避之不及之处,即使是习惯了魔域之暗的魔修,也对踏入这片仿若活物的黑暗毫无兴趣。
梅听寒却熟门熟路地下到渊底,轻巧抬脚避开一缕意欲缠住踝弯的黑气,一身潋滟红衣在浓稠的暗色中分外鲜明,不染尘埃。
他一路行至一方石壁前,指尖有节奏地轻叩几下,便见整面石壁轰然洞开,露出一方庭院并一口深潭。庭院宽敞,正中心处有八方石凳呈圆环状分布,形似论道之场;潭水漆黑如墨,无风自动。
梅听寒迈步往院中石凳上落座时,潭中水亦隐隐涌动,渐渐凝出七个人形,一边凝实间亦一边向院中余下的七方石凳处移去。院中以魔气化成的丛竹簌簌而动,摇落一片修叶。
梅听寒抬手接下,看着这片通体漆黑、不见纹理的“竹叶”在指尖倏忽散逸成魔气,轻轻叹气。
“此为竹叶。”红衣青年扬袖翻手,几片青翠而长短不一、形态各异的真竹叶躺在他掌心,“我们说好的,将每回行程所见之物带与你。”
闻言,一团灰黑的魔气将竹叶从梅听寒掌心卷走吞下,几息之后,庭院中魔气幻化的丛竹便有了纹理细腻的修叶。
“但我们也说好的。”梅听寒话语一转,“墨守,不可无征兆间夺我视野。”
正在凝实、名为墨守的七形面容未明,声线不辨性别,吐词亦缓慢而含糊。
“你说,有趣。我,想看……”
话语间,魔气渐渐雕琢出七「人」的身形容颜。同往常一样,七个身影的容貌皆为同一人;但这回,化出的人形却不再是七个漆黑的「梅听寒」,而换了对象。
瞳眸圆润,眉梢微扬,长发以发带利落束起。清明的眉眼间不见畏缩、亦无忌惮,只有种干净利落的坦荡。
赫然是不久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青衫少女。梅听寒不知其名,只知她姓褚,是解决了藕城魔气之人,亦怀着份难得一见、近乎不为偏见所染的清透。
只魔气化形而成的少女眉眼间的清透很快淡去,转而化作墨守七形固有的七情之态。喜者眉梢飞扬,怒者横眉倒竖,忧者拧眉垂眸,惧者眸光震颤。
还是同往常无二,余下的爱、憎、欲三态,面上皆是一片漆黑的空白。墨守对此三情不曾有感,自然无从幻化。
看了数年墨守化形自己的模样,梅听寒必须承认,如今骤然换了个化形摹本,他看着倍觉新奇。
……当然,与七个「自己」围坐论道的尴尬,也就此进阶成了与七个褚小友对坐面面相觑的尴尬。
尤其对方本尊于此并不知情,这就让他显得有些……变态。
也不知经由他视野见过褚燕二人的墨守,为何选择幻化作褚小友模样。
将逐渐飘往九霄云外的思绪扫出脑海,梅听寒把注意力拉回先前墨守突袭夺视野之事上。
“诚然你我时有共感,但「墨守」与「梅听寒」终究是两个不同的独立个体。”他道,“你有你的视野与思想,我有我的视野和思想,你我之间既互相独立,便应互相尊重对方的边界。”
七个墨守步调一致地微微偏头,像一个孩子听了大人的话语,不解发问。
“交融,有何不可?”
虽化作褚眠冬之形,本体为深渊魔气的墨守依然声线不辨音色。七情之形同时发声,话语似古井般无波。
“我见你所见,感你所感,你亦可对我如此,此为公平。既为公平,有何不可?”
“你看,这就是你的想法,属于「墨守」的意志。”梅听寒循循善诱,“而我对此事的想法并非如此。正是这种不同,证实了你我的互相独立。而互相独立的二者间,总会有边界。”
“你不愿让我知晓你旅途中所见趣事?”怒相墨守挑眉出言,“梅听寒,我们说好的。”
潭中凝成墨色潭水的魔气翻涌起来,卷起阵阵阴风,昭示着不愉。
“非也。”红衣青年衣角未动,话语平静,“我愿意遵守承诺将行程见闻分享与你,这一结果是不变的。只是达成结果的过程,你我尚需商议。”
梅听寒抬眸环顾墨守七相,“以今日为例,我遇见心觉有趣之事,你经由共感亦对此心生好奇,这很好。”
“但这并非你毫无预兆便夺取我视野的理由。”他说,“你本可待我回来后就此发问,询问其中来龙去脉,我会很乐意同你分享。”
“既然你乐意,为何还需事后再请?”墨守七相疑惑道,“我以你的视野直接去看,不是比你事后转述来得方便多了吗?”
“并非如此,勿将之混为一谈。”
梅听寒摇头,依然耐心。
“我会同意你的请求,并非你跳过征求我意见这一步的理由。”
他条理分明道,“「直接看比事后转述方便」是属于你的想法,你可以将这一想法说出来同我探讨,却不能因自己觉得它有理,便径直依此替我做决定。”
“「是否将视野交予你」是关乎你与我两方的决定,便也应由你我双方共同探讨、做出决策,而非哪方独断专行。”
梅听寒说:“墨守,这便是「尊重」。”
“……尊重。”墨守将这个陌生的词重复了一遍,“「尊重」,是修为人所必需的吗?”
形似褚眠冬的漆黑人形吐出不带情绪的质疑之语,“你我订下的契约是「我修为人,你得飞升」。如果「尊重」并非完成契约所必需,何须如此横生枝节。”
“自然是必需的。”梅听寒不假思索,“尊重乃为人的第一要务。为人当懂得尊重自己,学会尊重他者,习得尊重世界。”
“此乃谎言。梅听寒,你是知而为之,抑或自己也并未参透?”
话语间,墨守一挥袖,数方由魔气凝成的水镜浮起,放映着人间种种。
祂指向其中一面,“家主为族嗣订立婚契,何曾问过族嗣自己的意愿?”
再一面,“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何曾问过她的意愿?”
又一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何曾问过百万人的意愿?”
“但这些人却都是「人」。”墨守扬袖收了水镜,“由此可见,「尊重」并非为人所必需。”
“非也。”梅听寒摇头,“这些「人」并非人,而是穿着‘人’皮囊的「魔」。”
他抬首望向渊墟终年不见一丝光亮的一线天空,微微眯眼。
这渊墟之底无穷无尽的魔气,因负面情绪的不完全转化而来,因不堪承受而后天堕魔的魔修而来,然究其根本,皆自人间苦难而来。
人间的诸多恶与苦难不讲道理、毋论公平,由魔气生出自我意识而生的墨守却尚能沟通、尚可引导。
“所谓「魔渊空荡荡,真魔在人间」,不外乎如是。”红衣青年轻声道,“渊墟之底不见光亮,人间的阳光之下,又有多少阴影?”
墨守沉默良久,方道:“……我不是很懂。”
“无妨,是我跑题了。”梅听寒看向魔气化出的墨守七相,“我想说的是,你我所立契约中的「为人」,意指修得「人之心」,而非一副不知内里为何的、名为‘人’的皮囊。”
红衣青年认真道:“而如此「为人」的第一步,便是学会「尊重」。”
墨守默了默。
“……如果这是完成契约所需,我会遵守规则。”
这便是说通了。
“这些时日你莫再去读魔气里的残余记忆,我会再去人间寻些故事予你学。”梅听寒叮嘱,“魔气里的那些待我与你在一处时一同看,作为反例探讨。”
这一刻,梅听寒觉得自己像个苦口婆心的操心家长,耳提面命自家孩子不要从不良故事中乱学三观。
至于去何处寻正向引导孩子三观的故事……人间三千话本,再如何也该寻得出百来个罢?
*
十日后,人间一方小院的书房中。
梅听寒弃了手中又一话本子,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
“我为何会对一个名字就透着从属意味的故事抱有期待?”
他的目光从那花花绿绿的话本封面上《x君的娇公主》几个大字移开,又见一旁数不清的《霸道xx爱上我》《一胎x宝得君心》与《x逃o追插翅难飞》,陷入沉思。
若将这些话本子给墨守看了,墨守对关系的认知会变成何种模样?
梅听寒毫不怀疑,墨守会相信“强者拥有所有,弱者接受所有”“强者的爱是掠夺与占有,弱者的爱是物化自我、成为工具”“强扭的瓜如果不甜那就是还没扭到位”,诸如此类。
——总之无关「尊重」。
这不是梅听寒想要的故事。
他需要的故事,是质疑所谓「在关系中存在强者与弱者」这一概念本身的故事,是跳出所谓“理所应当”而探讨反思「习以为常之事是否当真合理」的故事,是一个……
梅听寒的眸光落在案面唯一被留下的那册话本之上,“全家福”三字鲜明地落在封面,正是藕城那出叫全城人散了魔气的改编偶戏。
因着这些时日声名太盛,不仅贮存着《全家福》终场戏境的灵晶风靡修界,这由其剧本润色而得的同名话本也发行开来。
是了。
梅听寒想,他想要的就是一个如改编后的《全家福》这样的故事。
看来于公于私,都是时候与这位有趣的褚小友再会了。
古有千金买骨,不知如今他千金请笔,是否能幸得褚小友一顾?
第25章 千金请笔(二)
“写一个与寻常话本不同的故事?”
褚眠冬接过梅听寒递来的需求纸笺,一条条看过。她的眸光掠过「以公主被献祭给护国神兽以求庇佑为故事开头,书写公主和神兽的故事」,微挑了眉。
“原来魔主有这般偏好?”
“那倒没有。”梅听寒道,“只这是我从最常见的话本开头里挑出的最不糟糕的一个。”
说着,红衣青年将一摞话本摊开在桌上,“开局对人渣一见钟情、之死靡它,开局身中情毒、一夜春宵,开局救命之恩、错认对象,开局……”
“……我明白了。”褚眠冬只扫一眼那些夸张的话本封面便已猜出个七七八八,大抵也明白了梅听寒的无奈。
这个被穿成筛子的修界自然不缺以写话本赚得第一桶金的穿越者,这些来自遥远现代社会的经典路数,对依然以“书生与千金小姐相约金榜题名之日登门求亲”为主旋律的原生话本市场而言,无论是刺激感、爽感还是拨弄情绪的能力,皆无疑是降维式打击。
这些路数具备了成为爆火话本的一切要素,却唯独没有梅听寒想要的「思考、引导与启发」。
“我不太了解话本市场,只是从我自己的视角看来,我觉得一个故事不应是这样。”梅听寒说,“起码一个会让孩子去看的故事不应是这样。”
“孩子不一定是年龄上的孩子……”他想到魔渊底年岁不知几何的墨守,“应当说,尚未建立起一套自己的价值观体系,尚未习得独立思考和理智辨别能力者,不论其年岁。”
“我本以为这人间话本三千,总归能找到几个我想要的故事。”
红衣青年叹了口气,“奈何这故事一个又一个却皆换汤不换药,翻来阅去也遍寻不得。我便想,我想要的故事,大抵只有能改写出那样一场《全家福》的褚小友才能将之写出。”
“魔主谬赞,我也不过按照我个人的理解,写些想写的东西罢了。”褚眠冬一面谦虚,一面将手中纸笺一路看至最后一行,眸光在「报酬」一栏停顿片刻。
虽说行走在外的一切开销皆由代理天道报销,但谁会拒绝更多的灵草、灵果、灵宝和灵石呢?
她抬眸看向梅听寒,正色道:“请笔之事没有问题。”
“我想说的是另一个问题。”褚眠冬说,“其实方才听魔主说「古有千金买骨,今有千金请笔」时我就想说了……”
“其实不提千金买骨倒也还好,一提千金买骨,我便觉着将千金买骨改作千金请笔有些不妥。”
她认真道:“千金买骨是为了以「千里马之骨尚且值千金,真千里马自然更得重用」昭告天下其求贤若渴之意,若是改成千金请笔,不免教人寻思,魔主以千金请我这杆笔,又实则为了请谁?”
闻此,梅听寒微讶之余,亦即刻坦言:“确是我唐突了。早知如此,我不若歇了润色言辞的心思,只径直与小友道来才好。”
“无事,原本只取千金买骨的求贤若渴之意,于此也并无问题。”褚眠冬平静摇头,“只是我习惯了时时反问,倒时常有些吹毛求疵之意,又总归没法闷在心中,总想将之摊开与人一同客观探讨,莫要因此唐突了魔主才是。”
“小友放心,不会如此。”梅听寒轻笑一声,“不如说,听过小友此番言语,我更相信自己这回寻对了人。”
红衣青年眸光熠熠,笑意流转。
“我期待着褚小友笔下,公主与神兽的故事。”
*
“作为祭品的公主与接受献祭的护国神兽啊……”
次日午后,褚眠冬与燕无辰并肩坐在廊下品茶。
温暖微湿的春风中氤氲着浅淡的花香,阖上眼眸,能感受到阳光落在面上时暖而不灼的热意。
燕无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中的粗陶茶杯,与褚眠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梅听寒千金请笔之事。
“与你说我对这个故事开头的联想之前,我想先同你聊聊另一件事。”他道,“在褚道友看来,梅听寒这个故事,是为谁而求?”
“不排除一时兴起的可能。”褚眠冬浅啜一口盏中清茶,“不过我也更倾向于,魔主似乎在为谁收集故事——逻辑通畅、引人思索,存在正向引导与启发的故事。”
“由此可反推,看故事的人是一个需要这些引导的人。”燕无辰说,“或许正是魔主口中的「孩子」,一个尚未建立起独立判断能力的人。”
褚眠冬脑海中即刻勾勒出一幅戴着白玉面具的红衣青年手忙脚乱奶孩子的简笔画,不觉勾唇:“这般一想,魔主还有点可爱。”
“毕竟三界里对魔主的传言,无一条不是强调魔主的威风、霸气、深不可测、引人忌惮,只恨不得将魔主塑造成铜铸一样的坚硬,可没什么柔软成分。”
“不过这也是再常见不过的刻板印象就是了。”说着,她不觉轻轻摇头,“正因为「坚硬」的印象如此深入人心,于是但凡有一点形似「柔软」的部分,便叫人觉得可爱。”
“但魔主说到底也是一个人——或说有七情六欲的魔,一个人有多层次的复杂性格分明是一件理所当然之事,理应见怪不怪才是。”
褚眠冬叹了口气,“这时候就会觉得,有多少下意识里生发的情绪,其实都是来自刻板印象与偏见啊。”
燕无辰:“但你即刻便转头拆解出了这感知的来源。”
白衣少年微微偏头,转眸看向身侧的褚眠冬,认真道:
“便如一方从外表看来相当神秘的机巧盒,未知其内构造时觉得无解,但将之拆解、弄清其内的构造与作用机制时,便不再恐慌,也可以开始着手对其内结构进行改造了。”
“所以你真的很厉害。”燕无辰道,“发现机巧盒可以揭开本就只是少数人才能做到的事了,而你却还能将之迅速拆解,即刻弄清其内里。”
“是啊,改造一事不必操之过急。只是「看见」,就已经是从零到一的最大一步了。”褚眠冬轻轻呼出一口气,“多谢燕道友。不过我还是想说……”
燕无辰眨了眨眼,接过话头:“厉害与否,不应由同他人的对比得出。”
被精准命中想说之语的褚眠冬微微一顿,转而轻笑出声。
“燕道友明鉴,我便不再多言。”
“言语可能造成的偏差不容小觑。”燕无辰说,“褚道友于此向来多有注意,何尝不是又一厉害之处?”
他看向身侧的青衫少女,眉眼弯弯。
“所以褚道友坦然接受我的夸赞便是,你真的很好。”
“咳……”褚眠冬一面在心中慨叹坦诚直球的杀伤力着实惊人,一面出言将一路向夸夸画风狂奔而去的话题走向带回正事探讨。
“燕道友方才提到对公主与护国神兽这一故事开头的联想?”
闻言,燕无辰的思绪便也回到了故事之上。
他说:“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公主作为被献祭的一方,护国神兽作为接受献祭的一方,二者是否都对这场献祭的起因与始末完全知情,且为自愿?”
褚眠冬颔首,“这个问题的答案,会奠定双方关系的起始基础和二人的性格底色。”
“其次,公主与护国神兽的性格各自如何?这是老生常谈之问,但我想说的是……”燕无辰话锋一转,“二人的性格,会让她与他各自在故事的不同发展阶段,做到怎样的坦诚?”
“没错。”褚眠冬双眸一亮,“这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
她做出一个假设:“倘若两人在故事的开端便能互相彻底坦诚,交换对这场祭祀各自所知的部分,故事的走向便足以与传统的「通篇误会连连、双方互相伤害」大相径庭。”
语罢,褚眠冬摇头道:
“但这并不现实。”
“作为被献祭者与接受祭祀者的双方,在关系的开端便存在着天然的矛盾。不管公主与神兽的性格各自如何,起码在故事的开端,两人于对方全然坦诚是不可能的——倘若这般写了,只会叫读者觉得公主与神兽都是傻子。”
“此言有理。”燕无辰说,“读者会觉得,这并非真实的公主与神兽自行做出了决定,而是作者为了将情节引向某个特定的方向,强行摁头让角色如此行事。”
褚眠冬颔首表示赞同,继续道:“诚如燕道友方才所言,两人的性格会决定各自于对方保有多大程度上的坦诚。”
“但我想,既然是我的故事,那暂且不论过程如何,起码到故事的最后,公主与神兽走到了互相坦诚这一步。”褚眠冬说,“记得上回燕道友曾问我,带着天然偏见的开端是否能走到坦诚相待的结局。”
她看向燕无辰,眸光认真。
“我依然认为这很难。但是,我想在公主与神兽的故事中,试着推演一种可能。”
“一种,不依凭奇迹般的相遇,而由双方共同「在猜疑中摸索着学习沟通与信任」的努力灌溉出一段坦诚相待的关系,这样的可能。”
一朵云团悠然飘过,遮去明亮的日光,落下一团掠过廊檐的浅淡阴影,掩去了白衣少年一瞬间震颤的眸光。
燕无辰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原来她记住了啊。
分明一遍又一遍地劝过自己,不应奢求更多,再等等、等她更在意他一点,但这一瞬心口如此明晰的跃动根本无从辩驳。
他不自觉开始想,他与她会有这样一个结局之后的春日午后吗——
在恰如今日的春风与暖阳里,并肩坐在廊檐之下。
他于轻描淡写的笑谈间,将此刻这一瞬里他心中掠过的无数心绪,皆与她一一说起。
第26章 千金请笔(三)
“你生来便怀着皇室后裔所享有的荣耀与尊荣,自然理应在家国有难时肩负起相应的责任。”
这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相信,唯有将最才华横溢的皇嗣献与护国神兽,方可换得祂垂怜,再佑王朝三世安宁。
于是金銮殿里,重重金阶之上,着一身灿金长袍的帝王被冠旒掩去了神色,袍袖一挥之间,便轻飘飘地将她的余生困锁在了山巅那方终年隐没于云雾之间的司天监里,那位传说中的护国神兽身侧——或说脚下。
家国有难,不以广纳贤才、励精图治解之,而寄希望于以献祭换取垂怜佑之,何等可笑。
她的确对家国负有责任、理应报答,但这份责任本应落于切实的治国理政、勤政为民之上,而非一场荒谬的献祭!
月渚从不安稳的浅眠中惊醒,看着头顶陌生的帐幔。床顶的轻纱被夜风轻柔拂动,却丝毫未能抚平她心中的思绪千转。
是啊,何等可笑。见过那位护国神兽之后她便已经明了,这场献祭的本质便是如此——
路旁的蚁群因路过之人随手扔下的一枚糖块而欣喜若狂,试图以献祭来换取更多垂怜。殊不知它们在路人眼中不过是带来些许趣味的蝼蚁,它们的献祭亦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丝毫不值一提。
也不是未思考过离开此处。但那位同她血脉相连而毫不吝惜将她作为棋子的上位者,只怕无法接受如此真相。倘若回去,等待她的左右不过是三尺白绫、一杯鸩酒,外加一身作为祭品“德不配位”、未能换来神兽庇佑、有负家国的骂名。
总归错的永远不会是金銮殿上的那个人。
反倒神兽本身并不在意她是走是留,自称风涧的神兽只是对她感到好奇。
“太久不进食就会丢了性命?食材需要烹煮才不会伤身体,进食不均衡也会生病,生病便会危及性命?”
卧在巨石上摊开毛绒绒的四肢晒太阳的神兽打量着她,看过来的眸光像是看向一只新得来的奶猫,满含新奇。
“那你平常应该吃些什么,要怎么吃?”
神兽好奇地歪了歪头,比她整张脸还大的苍蓝瞳眸似一汪跃动着浮光的幽潭。
于是她也并未扭捏,只一一将人类的食谱与神兽细细道来。
“每日需要有饱腹的主食,譬如稻米、番薯、黍麦之属。除此之外,当有蔬果摄入,如芦菔、落苏等。再者,当佐以肉食,牛羊禽豕皆可,水中鱼贝亦可。”
“至于烹调之法,则更为多变。”她道,“其中以水煮、清蒸、焖食最为健康,可于最大限度保存食材真意;而炙烤、油煎、爆炒则最是美味,直叫人吮指回味。”
再一番更详细的介绍下来,神兽听得饶有兴味。
“这倒是有趣。食材和炊具我会为你寻来,你可以自行烹饪。但我有一个条件。”神兽说,“每餐要有我的一份。”
于是她在山巅这座如同仙宫的司天监里落下了脚。
阳光从那方巨石上褪去时,神兽收起四肢站起身来,化作位身着一袭沧浪长袍的长发青年。
“叫我风涧便好。该如何称呼你?”
“月渚。”她抛却了那个带来所谓「荣耀与责任」的皇姓,“我叫月渚。”
“月渚……”风涧熟悉了一番这两个字,“月渚。”
青年走下已失了光照的巨石,换了不远处云崖边另一方照得到阳光的蒲团盘腿坐下,“我原本担心你会瑟瑟缩缩讲不清话。若是那样,我会很苦恼。所以你很好。”
他自言自语道,“几百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能正常说话的人。”
月渚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增加她手中筹码分量的机会。
她并未明知故问「先前的人为何都无法正常说话」,而只反问道:“我为何要瑟瑟缩缩讲不清话?风涧认为我本应那样吗?”
“我也不知为何那些人会如此。”神兽认真地回答,“我不觉得和我说话的人应当瑟缩。我很可怕吗?”
你看上去并不可怕,月渚在心中道,只是你手握远超人类想象的强大力量,让热衷于奉行「强者为尊」的人类感到恐惧。
但对一个并不认为这世上唯有「强者为尊」一条准则的人来说,风涧并不令人恐惧。
相反,月渚发现,神兽的话语中有一种不带俯视的认真。他似乎在试图认真地同她探讨一个问题,想要听到她的声音。这与方才听她说起人间吃食时看猫儿似的观察目光并不相同。
“不,你并不可怕。”于是她摇头,出言试探,“你不认为我见到你应当害怕,那我便不必仅凭臆想替你做下论断,擅自做出恐惧之态。”
闻言,青年果然皱了眉:“这不太对。”
“你恐惧与否,不是由「我觉得你是否应该恐惧」来决定的。”风涧望向她,“这是独属于你的意志。”
语罢,他偏了偏头,疑惑发问:
“在你看来,那些人为什么害怕我?”
“除此之外,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与那些人不一样,你又是怎么想的?”他看上去相当认真,“我很好奇。”
果真如此。神兽想要的不是恭维与敬畏,而是一个能平视他、与他客观交流的对象。
月渚想,这再好不过了。
她可以告诉他一些经由筛选的信息,她与他的关系也不会如先前做出的最坏预期那般,充满容忍、逢迎和卑躬屈膝。
神兽说得很对,从一开始月渚便明白,她是否恐惧并不由「他认为她是否应当恐惧」决定,而只来自她自己的判断和感知。
哪怕他明确说出觉得她“应当”如何,也不代表她便要“去”如何;更何况,他根本对她应在他面前如何毫无预期,她自然不用自己先把自己捆得严严实实、再恭恭敬敬将绳结送到神兽手中,没苦硬吃。
据方才神兽对试探的反应来看,相比后者的没苦硬吃,他更欣赏前者的自我意识。
可真是与她一拍即合,月渚想,这会为后续省去不少无意义的弯弯绕绕。
*
“真的会有这般没苦硬吃的人吗?”
燕无辰坐在廊檐下读着褚眠冬的手稿,疑惑发问。
“有的。”褚眠冬伸了个懒腰,浅啜口换成凉茶的茶水,动作微顿,“最简单的例子,便是在市场上买卖货品了。”
“商家心中对货品的售出价格有一个预期范围,买家亦对货品的购入价格有所估量。而这种心理估量,时常有双方的估价高低相差甚远的时候。”
她道:“而买卖是一场最常见的博弈。你说,这场博弈的最大特征是什么?”
燕无辰想*了想,“捡漏的一方不会让对方知道其对货品价值的低估或对商品价格的高判。”
他展开详解:“具体说来,捡漏的买方会努力让卖家相信货品的价值远低于成交的价格水平;捡漏的卖方则会努力让买家觉得货品的成交价格水平远低于其实际价值。”
“没错。”褚眠冬说,“虽说以货品买卖作比有将人物化之嫌,但在一场基于博弈的关系里,这套逻辑的确同样适用。”
“「对商品价值的认知」变成了「对自身能力的认知」、或说自信,「对商品价格的估算」换作了「对对方会给予自己多少尊重的预期」。”
她轻声道:“那么一个不够自信的人……”
“极容易觉得自己不配,遂自发谨言慎行、拿许多规矩将自己缚得严严实实。”燕无辰明了,“而一个太过自信的人,会觉得对方理应对自己卑躬屈膝,乐见于对方如此……除非这段关系并非基于博弈。”
“所以这是一场无声的试探与交锋。”他明白过来,“试探的结果是,月渚与风涧都不是不够自信抑或太过自信之人。所以两人的关系哪怕开始于博弈,也并不如寻常博弈那般,总要分出个对号入座的上风与下风。”
“相反,二人想要的都是一场不带博弈的交流。在这一点上,月渚与风涧达成了共识。”
褚眠冬颔首,又是一口凉茶下肚,“所以这再好不过。”
语罢,她终是为唇齿之间回旋不绝的苦意微拧了眉。
……这凉茶当真既不凉,也不甜。
温凉合宜的春日尚未享受多久,近日里逐渐升起的气温便已让暮春都恍若初夏。
午睡出半身燥意,又不欲以灵气彻底屏蔽温感的褚眠冬折了个中,煮了壶连瓯极力推荐的凉茶,却被这与想象中凉丝丝、甜蜜蜜的愉悦口感全然不搭边的温热苦涩狠狠震撼。
她浅叹一声,“还是冰好的糖水深得我心。”
“凉茶祛除内火,与糖水功效并不相同。”燕无辰却是认真,“不宜以……”太过冰凉的糖水解暑。
褚眠冬:“我都修仙了,还怕什么糖水太凉伤身?”
于是燕无辰话到嘴边,硬生生转了字句:“不宜一日过量饮茶,我们这便去煮好糖水冰上一碗罢。白玉香如何?”
“甚好。可惜如今离城中莲蓬上市还有好些时日,若非如此,加入些新鲜莲子,岂止美哉。”
“的确。不过此时的当季莓果亦是不错……”
两人收了茶盏,离开被午后渐起的暑气环绕的廊檐,闲聊间往厨房去。
将时令水果去皮切丁,豆类、丸子过水煮熟,佐以新鲜取得的椰汁与椰肉,一碗于藕城中颇具盛名的糖水白玉香便新鲜出炉。不过,比起“白玉香”这一被三界人士广而传之的雅致名讳,城中百姓多以简单明了的“清补凉”之名呼之。
褚眠冬与燕无辰将放了糖水碗的竹篮小心落入井中,仔细着莫叫井水没过碗口去。待将井绳固定妥当,二人皆不自觉望着井中糖水碗看了几息,心中亦不约而同划过一个念头——
等不住一点,只想现在就能吃上。
井水冰起来也太慢了,还是提上来用灵力瞬间速成罢。
第27章 千金请笔(四)
次日,殿中新辟出的厨房里,月渚看着齐整的各式蔬果禽肉、一应俱全的烹饪用具与那方据风涧说「打个响指就能点火,转动阵眼便可调节火候」的阵法灶台,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今日之前,她对吃食最大的实感来自每日御膳房送来的食单,与传膳时装盘呈上的成品菜肴。昨日虽与风涧侃侃而谈各式食谱与烹调之法,但也大都是些并无实践基础的泛泛之谈,也就能唬唬于此道比她还一张白纸的神兽。
她自幼便以「成长为励精图治的明君」为己任,手中握的皆是经卷朱笔,何曾接触过庖厨之事?
为君为储者,最不缺的便是为之打理生活起居的一应仆从。
而直到被一纸诏令送至这山巅云顶,除却她一人与神兽一兽外再无生灵的司天监中,月渚看着一众新鲜待处理的食材,感受着腹中久未体会过的饥饿带来的无力之感,才忽觉檄篇中常书以描述饥民的“菜色雷腹,行步倾倒”这普通八字,原来重逾千斤。
她所学的帝王心术告诉她,少数的牺牲换来大局的优势乃明智之举,先帝借一州饥荒一举击破根深蒂固的世家之困,便是以小取大的范例。
但现在她却开始质疑这所谓的明智与正确——这所谓的“小”与“少数的牺牲”,当真那般轻飘飘不值一提吗?一日不食的饥饿落于己身,月渚便已觉得实在难忍;而一州饥荒之下,又有多少条人命,是在比这难熬千倍的饥饿感中生生被磋磨殆尽的?
可这一州的人命,都不过是棋盘上帝王用以与世家厮杀的一枚棋子。
月渚阖上了眼,攥紧了指尖,指节发白。
从没有哪一刻,她觉得帝王心术是如此傲慢且危险之物。
“你怎么了?”
长发青年跨过门槛而来,随手取了发带将脑后发丝束起。他未穿那件有些碍事的广袖大氅,只简单着一身袖口扎起的单衣,端的一身轻便利落,看上去倒是比她准备充分许多。
“我寻了些人间的食谱来看,但光看着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得动手实践才比较有趣。”他语调轻松,“之前看人间经书里写什么「君子远庖厨」,这也太傻了吧?如此有趣之事竟然说抛弃就抛弃吗?”
“而且人类不是必须日日进食才能活得好好的吗?这些读书人远了庖厨,哪来的饭吃?听你昨日所说,以人类的肠胃也消化不了生食罢?”神兽摇了摇头,“写下「君子远庖厨」的是谁啊,不能理解。”
不,月渚在心中道,这句话的出处是有其语境的,原本是以此来提倡仁政,但不可否认的是,后来这话逐渐脱出了一开始的语境,而慢慢成为了读书人看不起庖厨之事的借口。
不过哪怕是最初的语境,月渚也觉得此言差矣。君子怀仁心,不忍看动物因人类的食欲而死,于是君子远离庖厨之事,但君子还是吃肉。
君子远离庖厨、不亲自动手将牛羊杀之解之,把庖厨之事交予仆从来做,自己照常吃香喝辣——如若这不是虚伪与逃避,还有什么才叫逃避?
做了便是做了,何必以美言标榜自我。坦然承认,还叫人高看一分。
那厢,神兽还在饶有兴致地絮絮叨叨。
“今日我们先做一道番柿炒鸡蛋如何?我瞧着食谱中就这一道最简单了。”
“不过这鸡蛋要怎么敲开才好……”他拿着鸡蛋在碗边沿比划,“一个敲不好可就浪费了,不如用灵力打开罢。”
月渚:……这只神兽,有点吵。
她总是百转千回的思绪被一旁活力满满转来转去的长发青年打断,看着他兴致高涨地打鸡蛋、切番柿,又为蛋液在锅中的凝固变色而惊呼,俨然在做这世上最有趣之事的模样,月渚不由也升起了一丝好奇。
当真……这般有趣?
番柿在翻炒间逐渐成沙,淡红汁水的清香伴着锅边升腾的热气散入空气,又随着呼吸进入鼻尖。
分明这番柿炒蛋在御膳房的食单上是一道再基础不过、甚至不够拿出手的简单菜肴,但看着食材在手中变换形态、由生至熟到最终成菜,此间种种感受,与看着御膳房呈上一碟精致菜肴时的心情却全然不同。
这是一种更切实的、脚踏实地的感觉。
月渚原本觉得这副需要日日进食的身躯如同一个巨大的拖累,影响她对治国之策的探寻;但此刻她却发觉,也许一直以来她都望得太高、看得太远,却忘了真正组成一国百姓眼中之「生活」的大事,便是这最为具体的一日三餐,夜有所庇。
这是一个全新的视角,也许正是她先前一直缺失的东西。
于是她道:“多谢。”
正将新鲜出锅的番柿炒蛋盛入碟中的长发青年闻言笑起,面上的愉快与骄傲快要溢出来。
“快来尝尝。”
他将一双竹筷递与月渚,像献宝的孩子,眸光晶亮。
“怎么样?你也觉得我初次尝试的番柿炒蛋就做得很好罢?”
口中的菜肴虽远不如御膳房出品的调味精细,却有一种精致烹调难存的生活气。
于是月渚点点头,不吝夸赞。
风涧显然很开心,颇有兴致地翻着带来的食谱:“这道菜也不错,下回咱们可以试试……”
月渚想,原来烹调之事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
神兽也不是那么吵。
*
“虽然感觉公主和神兽的思路好像完全不在一条线上,但神奇的是似乎两方都很开心。”
燕无辰放下手中的一叠稿纸,出言感叹。
“其实看到这里我不觉开始想,似乎也只有作为「公主」与「神兽」的两个人,才可能发展出这样的相处模式罢。”
他道:“唯有游离于人世之外千百年的神兽,才不会因自小以来受到的教育而对所谓的「正统」偏听偏信。”
褚眠冬将瓷勺放回糖水碗中,“也唯有一位博览群书却野蛮生长的公主,对世代流传的「正统」帝王心术目含审视。”
燕无辰颔首:“月渚与风涧都并不迷信「正统」带来的预设,而都用眼去看、用耳去听、用嘴来说,于是二人都逃脱了更进一步的偏见,得以从一开始的互相揣测与试探中解脱出来。”
他看向身侧的青衫少女,“我有点明白那日你所言了。”
褚眠冬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什么?”
“你我探讨「带着前提的关系能否走向坦诚」那日,你曾说过。”
燕无辰复述了彼时褚眠冬的话语,“若双方能看清并跨越那些下意识带出的偏见,而愿意多沟通、多交流,将想法说清楚,把话讲清楚,同时也都愿意听对方说清楚——那么,没有什么鸿沟是真诚的沟通和倾听不能填平的。”
“我有些明白了。”他说,“最重要的并非相遇的开端有多天赐良机、无甚偏见,抑或带着多深刻难平的沟壑;最重要的是站在关系双方的两个具体的人,分别是两个怎样的人。”
褚眠冬便也回想起那日二人的探讨,微微弯了眉眼。
“的确如此。”她看向燕无辰,眸中有灼灼光亮摇曳闪烁,“不能忽略属于人的主观能动性啊。”
「主观能动性」,这是燕无辰从未听说过的词汇,但并不妨碍他根据语境意会其含义。
“事在人为,可是此意?”
“是也不是。”褚眠冬说,“强调主观能动性,并非意在「责备心觉无力改变现状之人是其不够努力、自作自受」,而正好相反,是为告诉心觉无力改变之人,无论身处何种不利境地,也依然有一条能够走出绝境的路,有可供选择的余地。”
“这条路和余地的存在是确定的,只是想要看见它们,需要一些主观上的努力——这努力并非被常理所定义的努力,而恰恰相反,是指质疑常理、打破常理的勇气。”
“这便是我想在故事中强调的主观能动性了。”褚眠冬说,“正因月渚和风涧都有这份质疑的勇气,两人才得以跳出「被献祭的公主与接受献祭的神兽」这一并不理想的开端之后的无数不妙走向,而剑走偏锋,走出一条全新的道路。”
“但这个故事也并非没有取巧之处。”
她摇头道:“关系是两个人的事,倘若月渚遇见的神兽不是风涧,而是一个目空一切,认为他人的卑躬屈膝理所应当、甚至享受他人恐惧逢迎的魔头,这故事的走向自然大相径庭。”
“不过这毕竟是一个话本故事,于是我能够决定,与月渚相遇的就是故事中这样的风涧,而不是别的什么。”
褚眠冬道:“这也是那日我所强调的,很少有人习得了「好好说话」和「好好听人说话」这两项技能。哪怕不考虑相遇的契机是否带有偏见,单论拥有这两种能力的两人正好相遇,就已经是一件太小概率的事情了。”
“的确。”燕无辰叹气,“难怪那日你还说,如遇不淑,当及时止损。”
褚眠冬颔首:“话本中的角色由书写者全权塑造,自然可以理想化地将之塑造为由里而外皆经得起考验与审视的存在,而现实则不同。”
“现实之中,多的是披着仙衣、穿着人皮囊的「魔」。”她道,“也许自魔渊之底生出的真魔,也远比不上身为人而心为魔者。”
“这般一想,倒是有必要写份阅前须知才是……”褚眠冬喃喃自语,“若魔主当真是拿这故事去给一个尚未习得独立思考能力的孩子看的话。”
“教育这种事,可不是简简单单交给一个故事就能万事大吉的啊。”
*
身在渊墟之底,正拿魔气记忆中的种种恶行作为反面教材,努力教导魔气化身墨守树立端正三观的魔主梅听寒动作微顿。
“有人在念我?”红衣青年摇了摇头,“真是稀奇。”
第28章 千金请笔(五)
时节临近清明,雨水渐多,气温便也降了下来,回到了舒适的春日体感,甚至隐有微凉。
褚眠冬倒了杯热茶捧在掌心,隔着窗棂望向庭院。不时有雨滴自屋檐青瓦边沿而下,落在院中长势正盛的芭蕉叶上,正是一番雨打芭蕉之景。
她长长叹了口气。
“眠冬缘何叹气?”
剧本创作暂告一段落的连瓯撩了门口竹帘,侧身进屋。她执起红泥小炉上的陶制茶壶,翻了一旁的茶盏,为自己也添上热茶。
自上回一同改写过《全家福》,连瓯便同褚眠冬熟络起来。二人于诸事皆有不少相似见解,一来二去间互引作知己,时有相聚。
瞥见一旁书案上的数个纸团,连瓯心领神会:“可是创作遇上了瓶颈?”
“写不出来啊,写不出来。”褚眠冬又叹一声,“想不通。”
“倒也寻常。”连瓯在褚眠冬身侧坐下,“同我聊聊,或出去寻个地方散散心,转移注意力?”
褚眠冬看了看窗外连绵的雨帘和常湿的地面,“待天晴再出游罢,今日这天气,适合围炉煮茶。”
闻言,连瓯弯眉笑起。
“说到煮茶,可不能不提这个。”她自储物袋中取出一只皮袋,晃荡间液声作响,“以奶煮茶,可谓妙哉。”
褚眠冬双眸一亮:“甚好。上回喝到奶茶,还是游历到人间西域之时的事了。”
“以牛乳与煮好的浓茶混合,再加入粗盐,煮至微沸。”她回忆道,“入口微咸,回味醇厚,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今日咱们做些不一样的。”连瓯说,“藕城中的奶茶并不加盐,而加砂糖。”
语罢,连瓯取了陶制小罐,将砂糖与茶叶以小火一同煎之,至砂糖化开、色泽焦黄时,倒入少许沸水。待茶色已出、茶香始溢,加入牛乳搅拌均匀,置于泥炉之上,以文火慢熬。
奶香混合着些微蒸汽升腾而起,等待奶茶烹煮的间隙里,恰适宜二人围炉而坐,在交织弥散的奶香与茶香中,袅袅升腾的温热水汽间,说道些时事,闲话二三家常。
小炉温热,雨声淅沥,友人眉眼疏朗,闲坐在侧。褚眠冬因这份闲情而浅浅打了个呵欠,不觉困意,只觉舒适而心生安定。
“这几日我一直在寻思,公主与神兽的故事会有一个怎样的后续。”她娓娓道来,“但越想,我就越是困惑……或说质疑。”
连瓯抬眸:“何以见得?”
褚眠冬说:“我先是想,就逻辑而言,公主与神兽之间的关系,确有走到互相坦诚这一步的可能。但这并不代表二者间的关系能够发展至「爱」——那种时常作为话本主题、以缔结婚契为结局的「爱」。”
“这很合理。”连瓯点点头,“异性之间的关系,大可不必局限在狭义的‘爱’之一字上,除却两性之爱以外的其它可能性大有存在。”
褚眠冬继续道:“但许多观者看话本就是为看这样的「爱」而来,所以我想,它的存在应当有其道理。于是我做了一番推演,关于这样的爱会在何种情形下、如何去产生,为何它如此具有吸引力,引得无数人为此前仆后继。”
这可是个亘古难题,连瓯想。
连瓯微微挑了眉,“那……结果如何?”
褚眠冬长长叹气。
“没有结果。”她说,“我想不出一个合乎逻辑、令我信服的解释。”
“是一见钟情的冲动吗?”褚眠冬摇头,“不,所谓一见钟情,皆不过见色起意。待岁月流逝、皮囊衰败,这所谓的爱便也如流沙般逝去。”
“是所谓日久生情吗?因为与这个人相伴日久,许多精力、许多时间都花费在了这个人身上,这些投入让此人成为了最特殊的那一个,于是此人顺理成章地获得了「最亲密之人」的那个位置,称之为「爱」?”
褚眠冬想了想,自问又自答:
“不,不是这样。暂且不论「最亲密之人」是否能与「爱」就此画上等号,我想,这个推论背后的逻辑本身便是有些不合理之处在的。”
“与其说是诠释爱,不如说它只是在描述沉没成本,并试图劝人安于现状、回避改变。”
她说:“我想,并非是对一个人投入的时间与精力让这个和其它千千万万人没什么不同的人对我们而言变得特殊,而恰恰相反,因为这个人让我们觉得与众不同,所以我们才愿意对其投入自己的精力与时间。”
褚眠冬看向陶罐中液面边缘隐隐泛起的细细奶泡,取了木勺稍作搅拌。
“但然后呢?”她道,“觉得此人与众不同,进而投入时间与精力之后呢?”
连瓯轻点指尖,“双方在共同的经历中互相了解愈深,关系亦逐渐深入,直至互相成为最重要、最亲密的那个人?”
“我原本也是这般认为的。”褚眠冬说,“直到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连瓯觉得,她似乎隐隐能猜到那个问题是什么。
褚眠冬的话语还在继续:
“我问自己,如果……那个人并非异性,而是同性呢?”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感到困惑。”她说,“如果以缔结婚契为结局的这份「爱」意味着「与一个人建立起一段深入且亲密的关系」,那为何,这样的情感发生在同性之间被称作「挚友」,而发生在异性之间便被称作「爱人」?”
“换句话说,倘若我所追求的是「与一个人建立起一段深入且亲密的关系」,那么,我的选择大可是一位「挚友」,而非一位「爱人」。”
褚眠冬认真道:“因为如果照话本中所言,「爱人」与「挚友」的分别仅落于性别的相异与相同之上……那似乎,「爱人」能做到的「挚友」都能做到,甚至「挚友」能做到更多——譬如因相同生理构造而天然存在的更低沟通成本。”
“……确实如此。”连瓯顿了顿,“毕竟「道侣他遇事不决只会一脸冷漠地说多喝热水」和「道侣她不解我晨间风情」常年冠绝「三界道侣吵架原因热榜」前列。”
褚眠冬的思绪被打了个岔,她有些惊讶。
“原来还有这个榜单?”
“有的。”连瓯取出本厚度约摸一指宽的小册子,“不仅有「三界道侣吵架原因热榜」,还有「三界道侣解契原因热榜」、「三界道侣解契次数排行榜」、「三界最速解契排行榜」、「三界最速结契排行榜」、「三界渣侣避雷榜」……”
褚眠冬:“大家的生活……挺丰富多彩的。”
“毕竟活得久了,经历自然也多了。”连瓯将册子递给褚眠冬,“这三界排行榜的册子是挺厚,却也厚不过上界排行榜的册子。据说上界热榜足足是三界热榜的三倍有余。”
褚眠冬接过小册,封面上是简洁明了的《三界热榜》四字,末尾缀了「每载更新」字样。翻开封皮,其后的每一页都是一份榜单。除却编排在开头几页、三界众人耳熟能详的「三界修士境界排行榜」、「三界大比排行榜」之外,其后倒当真有不少闻所未闻的榜单。
她翻了翻目录,视线在「道侣篇」逡巡片刻,“说起来,既有解契原因热榜,为何没有结契原因热榜?”
“这确实没有,因为大家结契时都说「我们是因为爱而在一起的」。”连瓯道,“修道之人也不相信什么「联姻让结盟更可靠」之言,是以也不存在人间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罐中奶茶火候正好,连瓯将陶罐从小炉上取下,另取了杯盏为两人倒上。
褚眠冬吹了吹杯中热气腾腾的甜奶茶,轻抿了一口。滚烫的热意伴着糖分的微甜在舌尖翻滚弥散,是与咸奶茶不同的另一种治愈。
她长长舒气,为这一口之间迸发的愉悦感而唇角微扬。
一杯暖融融的热奶茶饮尽,褚眠冬将册子放在一旁,亦将思绪从三界热榜上收回。
“……所以我质疑话本中,以缔结婚契为结局的、所谓的两性之「爱」。”她收了面上的闲适之意,神色认真,“质疑它的定义,也质疑婚契的意义。”
“未能辨清此问,我便怎样都难以下笔。”褚眠冬垂眸看向杯中未尽的奶末,复又抬眸,“如果婚契代表着关系的更深之处,为何只有异性间有此约定?既然同性亦可至此之深,爱人与挚友又当如何界定?”
“又或者,我试图思考这些、辨明这些,本身便是自寻烦恼?”
连瓯摇头道:“不,这是很好的问题,也是很好的思索。”
“外界的声音说「两性之爱是如何」「于其间你应怎样」,不代表对你来说便是如何、就要怎样;哪怕那些声音用笃定的姿态说着你并不清楚的事情,也同样如此。”
“不如说,正因那些声音笃定地说着你不那么清楚的事,才正需保持审慎、小心求证,而非囫囵吞枣、尽数照搬。”
“回到方才的问题……”连瓯将装着奶茶的陶罐重又置于泥炉上,“我的想法是,缔结关系的双方,都首先是人,其次再是有性别的人。”
“两个独立的灵魂与思想间的互相贴近,是超越躯体的接触和共鸣。”连瓯指了指褚眠冬,又指了指自己,“便如你与我,我们同样乐于思考、勇于质疑,这无关性别,而是更近乎本质的一些特质。”
“与你同行的燕道友同样有如此特质,以千金请你落笔、写一个全然不同的公主与神兽故事的人,应亦如此。”
“在此基础上,也许我们还需要明晰一点。”连瓯说,“一切经由统计与概率得出的结论,于一个最为具体的个人而言,都没有意义。”
“便如这份独特的特质,它在人群中「百里无一」;但放在具体的你或我身上,任它在人群中概率如何,你我有便是有,别无它论。”
“也因此,「大部分」人如何定义两性之爱、如何定义婚契,又如何界定挚友与爱人,不代表你我便要悉数听之从之。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都是具体的人,而非抽象的「大多数」。”
“不相信被「大多数」告知的那个答案,这很好。因为答案本就不应来自他者之言,而当作为一个具体的人,经由真实的体验与感知,探寻属于自己的那个答案。”
连瓯茶色的眸中光华微转,沉淀着岁月酿就的醇与透。
“爱不是被定义来的,而是被感知到的。”
“比起外界的声音中那些笼统的概述,更为重要的是,你的心如何感知一个具体的人。”
“你与燕道友的关系如何,你与那位请笔者的关系如何,你与更多与之相遇并产生更深交集的人关系如何,你将此人视作挚友抑或爱人,你又如何理解婚契之意、是否愿意与之缔结此契……”
“立于山腰之时,不必思虑山巅摘星之事。眠冬,且随心处之,不必急于一时。”
连瓯指尖轻移,虚虚指向褚眠冬心口处。
“于未来的某一刻,时机已至之时,再问问你的心罢。”
第29章 千金请笔(六)
近乎与世隔绝的山巅之上,时间如潺缓的流水,平静地淌过。
月渚来此之后,山间的寒来暑往与往常的千百载并无不同。但风涧渐渐发现,他的感受已不同以往。
过去的岁月里,春桃与夏荷在他看来不过相似。而如今,看见春日的桃花时,他会期待于初秋同她一起收获桃果;望见池中初绽的荷花时,他便开始思考莲子与莲藕可用来做糖羹。
他的心境有了一些细微却不可忽视的变化。
风涧一直都知晓,权势、征服、胜利,这世间不知多少人穷尽一生所追求的,皆非他希求之物。
他对掌控毫无兴趣,也不热衷于将某件事或一个人引导塑造成某个自己想要的模样。
他只是坐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之畔,从旁观察。
人间的恩怨情仇大多相似,一代复一代,如一个往复循环的圆。风涧觉得,这循环恰似花盆边沿头尾相接的一队虫蚁,只要没有那只在某一瞬忽然福至心灵、决定换个方向走出这怪圈的、与众不同的例外者,便能在其中穷尽自己有限的生命,永不停歇。
而月渚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她思考、判断,敏锐而审慎,聪颖且果敢。她身在局中,却会是那个破局之人。
“所以我在你眼中,是一只特殊的虫蚁?比之其它蒙昧的虫蚁,多了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开悟。”月渚问,“脆弱、不值一提,但有些趣味,不错的观察对象。”
“并非如此。”风涧摇头道,“以虫蚁作比,是为将那份「循环」之感具象化。我从未觉得人类脆弱而不值一提——脆弱并非以肉身强度定义,人类代代创造的文明,近乎神迹。”
“我在世间停留的时间实在太长,也早已习惯作为局外人,以漫长的寿命脱出时间之河,旁观世间种种而不涉身其中。”他说,“我需要这份清醒与明悟。”
“直到你出现了。”风涧看向月渚,“于我而言,你是与众不同的局中人。”
“看着你时我会想,你身在局中尚且能得此明悟,倘若也拥有和我同样漫长的生命,与我同为局外之人,你所能看见的也许会比我所见更多……我会忍不住去假设这样的可能。”
“去假设一个,不再是我孤身一人看这世间的可能。”
“月渚,我希望你也成为局外之人。”他轻叹一声,“但这份希求本身,分明便不应存在。”
“我何以去希冀一个人变成我所希求的模样?这希求本身,便已让我成了一个局中人。”
“对于我已置身局中这件事,我并不后悔。”风涧轻轻摇头,“我也不会认为,我因你而入局,你便不能置身事外——这是两回事。”
“你有你的目标与追求,你身上的所有闪光之处也都并非为获得我的青眼而存在,而因你的目标与追求而生、为实现你认定的价值而存在。”
“但我还是……想为自己争取一回。”
长发青年神色认真,苍蓝的瞳眸似一片澄澈的海。
“月渚,你是否愿意步入仙途?”
“与我一道下秘境、寻灵宝,一同在这世间游历,看遍每一处的日升月落。我不是神兽,你亦非公主,我们只是同行者,但求我道不孤。”
这可真是诱人的提议,月渚想。
平心而论,在云巅生活的日子,有一种宫廷之中无法企及的宁静。
生活是安宁的,不必提防被刺杀、被算计、被利用;交谈是随心的,不必细致斟酌每句话的措辞与暗示,亦无需揣测所闻之言背后的潜台词;日子是闲适的,不必时刻绷紧神经,亦不必为无止尽的恩怨纠葛劳心费神,而有大把的时间去思索那些真正重要之问。
月渚偶尔会想,大抵这才是活着真正应有的样子;就这样度过一生,似乎也未尝不好。
但紧随其后的便是审视与自问——生出这般念头的自己,是否正在被安逸麻痹,是否正自我说服着,好让自己心甘情愿地接受现实?
而对这份审视追根溯源,她又质疑它是否来自一种反抗——因为前往山巅司天*监并非出于她自己的决定,而是被安排的结果。她是否因此而觉得,对山巅生活的正面评价都似乎是对自己主体性的背叛?
层层思绪似乎杳无止尽。
仿佛已过良久,又似乎只是一瞬,月渚终归抬眸,轻声开口。
“谢谢你,风涧。我看见了你的认真与慎重,也认为我需要给出一个足够认真慎重的回应。”她说,“也因此,我需要一些时间。”
*
“这的确是一个悖论。”
燕无辰与褚眠冬一同于后山竹林间漫步,闲聊至此。
“将这个问题抽象出来,大抵是这样……”燕无辰道,“当从「被安排」的人生路径里体味到「好处」时,我们应如何界定主体性与服从性?”
褚眠冬颔首:“也许首先应明晰,抛开「这条路是否是自己选择的」这个问题,人生的不同路径本就各有其优劣,而非「自己选的那条只有好处」、「被安排的那条只有劣处」,反之亦然。”
“这是一个客观事实,与「这条路是否是自己选择」之问背后所蕴含的主体性与服从性之问是两回事,不应混为一谈。”
“所以,从「被安排」的人生路径里体味到「好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不代表这样的感知就是对主体性和自由选择的背叛。因此,不必为此产生自责或歉疚之感。”
她继续道:“对应地,维护与彰显自己的主体性,并不等同于从「服从所有安排」这一极端转向「反抗一切安排」或「成为安排别人的那一方」的另一个极端。”
“主体性所代表的「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本质上的含义是「我认清了这一选择的优劣,并经由慎重的权衡,愿为这一选择其后的结果自行负起全部责任」。”
“而服从性所代表的「我被安排并说服自己接受安排」,则意味着对自行思考权衡这一权利与责任的主动放弃。当在被安排的路径上行遇挫折,便可尽情责怪当初替自己做出决定的那个人——当然这并没有什么用,大多数时候只是无能狂怒,和在此之后的自我劝服与妥协。”
“所以主体性和服从性的最大区别在于,是否握住了自行思考与权衡的权利和责任。”燕无辰总结复述,“而不在于「如何走上这条路」这一过去之事。”
褚眠冬点点头,“过去是无法改变的,我们也已在过去做出了在那时的认知水平和客观能力之下,我们所能做出的最好决定。因此,目光应聚焦于当下。”
“月渚是否坚持着自己的主体性、是否被安逸麻痹、进而自我说服,取决于她如何做出眼下的这个决定。不是「答应即等同放弃主体性,拒绝就意味着对主体性的坚持」——”
“而是,「她经由慎重的思考与权衡,做出了她愿为此承担一切结果的决定」即为坚持主体性,「她放弃思考,懵懵懂懂随意选择」才是放弃主体性。”燕无辰接过话头,“无关乎具体的选择是「答应」还是「拒绝」,而在于这一选择是「如何」被做出的。”
褚眠冬再度颔首:“正是如此。”
关于公主与神兽故事的交谈暂告一段落,两人又闲聊些日常,沿着林中小径继续缓步向前。
时值午后,日头正好。多年生长的修竹高且直,团团繁茂的青叶荫蔽在头顶,阳光自青叶团簇的缝隙间落下,所过之处映出深浅不一的清透绿意,似一片以青绿绘就的海。
阵风吹过,二人抬首看向头顶叶海,不觉驻足屏息,同听风拂竹海带起的层层远近轻簌之声,一时间俱未言语。
待风过,白衣少年转眸,看向身侧的青衫少女。
“其实每回同褚道友聊过,我都会非常钦佩你。”燕无辰轻声道,“于日常闲话之中、笔下文字之间,你总能看见人心最细腻的纹理,触及那些总被忽略,却最为重要的存在。”
“我们时刻在思考,却很难有意识地注意到「我们为何如此思考」,「我们如何更好地思考」。”他说,“想来也很是奇怪,分明我们的一生都在为各自的思考方式买单,我们却很少审视自己的思考路径——这个决定我们「怎样活着」的重要存在。”
“正如我们一生都在与无数人说话,却鲜少与谁有过深入灵魂肌理的、真正有效的沟通。”褚眠冬说,“我总会想,好像我们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其实都在做着那些并不真正重要之事。”
她叹了口气,“我不想用「这世间珍贵的事物大都难得」这样的话来劝服自己「世界就是这样的」、「理应接受现实」。这现实分明有变得更好的可能,哪怕一人之力不足以改变全局,却至少可以先让自己从违心的自我说服中解脱。”
“但似乎,我的思索也并不是那般有说服力——「脱离现实、实践不足、理想化、空中楼阁」,抑或「吃饱了撑的」,这些都是最常见的评价。”青衫少女轻轻摇头,“对这世间的大多数人来说,「活着」就已经需要拼尽全力了,并无多余的心力去思索「怎样活着」。”
褚眠冬微微垂眸,“某些时刻我会想,思考着这些的我……是否又在另一意义上陷入了站着说话不腰疼式的傲慢?”
“但这些思考是必要的。”燕无辰同样摇头,“一个人为饥渴与温饱奔忙半生,待到终于吃饱穿暖、解决了「活着」这一问题时,总会不得不面对「怎样活着」。”
“倘若一个人从未思考过这些,那么,即使经由半生努力挣得腰缠万贯,也无法寻得真正的安宁。”他道,“没有金钱的确万万不能,但拥有金钱同样无法万能。”
“这世间有多少人,前半生挣得家财万贯、权倾朝野,后半生又为寻得心安,散尽家财而不得。”燕无辰说,“「活着」的人很多,想清自己要「如何去活」并付诸实践的,却寥寥无几。”
白衣少年轻轻叹声。
“也许我们本不应割裂「活着」与「怎样活着」这两件事,二者本为一体,从一开始便无可逃避。”
“也因此……”他一字一句道,“无论世人如何认为,至少在我看来,褚道友的这份思考与探寻,对我而言很重要。”
“所以,褚道友,请继续思索下去罢。”燕无辰认真看向褚眠冬,“便如你所说,至少将自己从违心的自我说服中解脱出来……”
白衣少年抬眸,深深看进褚眠冬眼底。
“也让我在漫长的夜航里,总能在你眸中看见黎明。”
第30章 千金请笔.终
风涧在三日后等到了月渚的回答。
“我想与你定下一个四十载之约。”月渚说,“我生于这片土地,作为公主成长至此,它是我的来处,也是我的责任。”
“我无意逃避这份责任,却不认为「依皇命来此终了余生」是履行这份责任的方式。”月渚的眸光平和却坚定,“这片土地的兴盛并不依仗作为护国神兽而被顶礼膜拜、被寄予垂怜此间之厚望的你,而在于生长在土地之上的每个人,在于我们自己。”
风涧轻轻颔首:“此言不虚。”
“抛开责任不谈,这也是我的价值与目标所在。”月渚道,“而唯有局中人,才得以将之实现。”
“所以我需要四十载,回到朝堂之间去。”
她看向风涧,眸中映出天边月明。
“在那之后,我与你同归。”
月光落在年轻的公主眼底,风涧在那双瞳眸中并未读出被权势扭曲的野心,而看见一份细细编织于理智之间的热望。
那是她的理想和目标,鲜活而灼眼。
风涧想,不会有谁愿意拒绝这样一双眼睛,拒绝这样一个人。
她生如骄阳,注定要在天边升起,为这片土地带来黎明。
于是他听见自己说:“好。”
“这护国神兽之称,于我乃无用虚名。如有需要,愿以之为你的助力。”
四十载于她已为半生,于他却不过弹指一挥间。
“四十载,我们约好了。”
《国史》载,祭后三年,昭明公主携护国神兽卷谕而返,天命皆归其身。次岁,公主登基,称昭明帝。
昭明帝勤于政事、夙兴夜寐,无心风月。帝年至不惑,群臣奏请广开后宫、开枝散叶,帝取护国神兽卷谕,谕书「后宫碍于政业,太女生于市井」,群臣遂作罢。
帝年逾耳顺,传位于太女,次日驾鹤而归,再未复返。昭明帝在位三十九载,选贤举能,励精图治,百年盛世之基,皆于此而始。
野史记,昭明帝驾鹤之夜实非西去,但见护国神兽踏月而来,化为一长发蓝眸青年,与帝相携而去,出世不返。
*
梅听寒放下手中装订成册的话本样书,“真是不错的结局。”
指尖轻点书册的空白封面,他看向对坐的青衫少女,眸光带笑。
“这个故事的名字是?”
褚眠冬想了想,“就叫「山河局」罢。”
“山河之局,不在朝堂纷争之上,而在出世入世之间。”她道,“神兽随公主入世,公主随神兽出世,二人在这局中各得其所。”
“所以……”梅听寒眸光微动,“公主与神兽的交集,是一场山河之局?”
“这大可留给观者想象。”褚眠冬说,“无论先帝实则出于何种理由令公主为祭,都不影响这个事实——在这场交集中,公主与神兽经由各自的思考、权衡与抉择,最终行至一个各自得偿所愿的结局。”
闻言,红衣青年朗笑出声。
“有趣,实在有趣。”梅听寒笑道,“此言有理。如此一说,我当真开始期待三界之人都会如何解读这个故事了。”
他的眸光中满是跃跃欲试,“我们寻个书局将《山河局》付梓发行如何?”
褚眠冬颔首:“这本也是我的计划。”
二人此时尚且不知,这个决定让《山河局》成为了接下来一年里三界众人茶余饭后的最爱话题,亦成了次年三界实时通信网正式开通后的第一个热点。
而这热点,起源于三界匿名论坛中一篇名为「扒一扒《山河局》中你不知道的那些细节」的灌水帖——
掌门今天不上班:来了来了,终于通网了。专门蹲在全宗灵气最浓的地方打开论坛,网速果然非常理想。咱们直入正题,开楼扒一扒《山河局》里的那些细节。
高举风月大旗:见《山河局》进,风涧月渚,风月无边!
摸鱼真好:又见楼上磕糖人。老实说我觉着《山河局》的结局也算不上是传统的话本结局?
吃瓜人:如果楼上说的是经典的告白-求婚-结契走向,那确实不是,更像开放式结局罢,人物塑造好了,主要矛盾和事件解决了,在不在一起的也没那么重要。
高举风月大旗:不,这对我很重要!我不管,在我这公主和神兽就是在一起了,我磕磕磕!
剑修爱考据:见考据入,坐等后续。
我应在水底:放个耳朵,楼主快讲。
掌门今天不上班:各位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道来。不知道各位看故事开头时,是否产生过一个疑惑?公主是先帝膝下最才华横溢的皇嗣,却会被作为祭品牺牲,这并不合乎逻辑。
掌门今天不上班:就常理而言,被牺牲的往往是不得看重的皇嗣,而非自小被作为继承人培养的皇嗣。
剑修爱考据:此言有理。常规剧情应该是临着献祭日了,先帝不舍作为继承人的大女儿和最爱的小女儿,于是追回流落民间的另一个子嗣,来一出李代桃僵。
掌门今天不上班:没错。且另一个悖论在于,先帝既能教出如公主这般才华横溢而不囿于旧论的继承人,何以会轻易相信,一国之兴亡当寄托于以献祭求得护国神兽垂怜?
我应在水底:好问题,精准打击到在下的盲点。
摸鱼真好:或许是公主自学成才,有此天分?
剑修爱考据:那也得有相应的支持,教育对人的塑造有不可磨灭的影响。这一点我认同楼主说的,既然公主如此优秀,那先帝即使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不会是能轻易被蒙蔽之辈。
来个好看的话本吧:那便是作者为了让情节进展,强行给先帝降智?哎,没想到《山河局》也得这样推进剧情。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个尊重“观者有脑子”这一事实的话本啊……
掌门今天不上班:倒也不至于像楼上说的那样。在下认为这两个悖论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二者也都在故事中的其它细节里有迹可循。
剑修爱考据:有趣,洗耳恭听。
来个好看的话本吧:楼主请讲。
掌门今天不上班:先说第一种可能,也是楼主认为最合乎逻辑的可能性——公主与神兽的交集,皆是一场由先帝布下的局。这个可能性的灵感来自故事的名字,也来自公主与神兽的「局中人与局外人」之论,以及二人在故事中的经历和结局。
掌门今天不上班:正因公主与神兽的交集是先帝计划中为公主铺路的一部分,先帝才会将作为继承人培养的公主以献祭之名送至神兽身侧;同样因为这是计划的一环,公主取护国神兽卷谕下山回宫,一年之间便得天命所归,登基为帝。
剑修爱考据: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只是先帝做这些,都是瞒着公主的?这似乎并无隐瞒的必要。
来个好看的话本吧:这题我会。如果先帝的计划是让公主与神兽产生交集,引神兽下场入局、心甘情愿成为公主的助力,那做戏便要做全套,需要公主以最真实的反应打动神兽,让他觉得「她不一样」——所以被蒙在鼓里的公主,才是那枚最利于棋局发展的绝杀棋子。
剑修爱考据:唔,逻辑上说得过去……等等,下场入局,不会「山河局」之名,就是意指先帝布下的这方引神兽入场的山河之局罢?
吃瓜人:啊这,若是如此,我只想说,好你个先帝,玩权谋的心真脏。
高举风月大旗:连自己的亲血脉都照设计不误,如果真是这样,先帝可真是好狠的心,就不怕玩脱?
来个好看的话本吧:帝王心术是这样的。如果月渚不是破局的那个「公主」,自会有下一个「公主」接替她入局。重要的是有一个作为绝杀的「公主」,而非「公主」具体是谁。
吃瓜人:难评,帝王心术傲慢也是真的傲慢。山河为棋局,众生为棋子,人在帝王眼中也不是真正具体的人了,而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个数字。这样想迟早会出事罢……
剑修爱考据:所以本篇我最喜欢的情节,就是月渚在山巅悟出帝王心术之傲慢那段。这实在很难得,但真的很重要。
我应在水底:震撼,《山河局》原来这么深沉的吗,我以为就是纯纯磕磕磕来着……
高举风月大旗:嘿嘿嘿我觉得挺好,更有趣了,更好磕了嘿嘿嘿嘿嘿。
摸鱼真好:摸鱼摸出个大瓜,待我叫上师姐师弟一起来分瓜。
今天值日:师弟不用来叫我了,我就在你面前。现在你要进戒峰面壁了,好好反省你在修炼时间蹭试剑台灵气摸鱼上网之过罢。
剑修爱考据:为楼上摸鱼弟点蜡。
我应在水底:灵气浓网速快是没错,但蹭网有风险诚不欺我也。
吃瓜人:背后一凉,待我转移一番阵地先,楼主请继续。
掌门今天不上班:接下来说第二种可能——起因不是先帝,而是神兽。他手握远超人类想象、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力量,人类曾偶然得其相助、真正见证过如此神力,就于此愈发忌惮。但绝对的实力压制下,人类升不起取而代之的念头,便唯有选择服从。
来个好看的话本吧:如此而言,如果神兽开口,纵是先帝再不愿,也只能将自己一手培养的继承者双手奉上。
剑修爱考据:甚至不需要神兽开口。故事中也曾提及,对神兽而言,人类与他是局中与局外的关系,他并不漠视人类,也不会主动插手局中之事。但神兽拥有的神力引人类忌惮,于是他的一举一动在人类看来都是被放大而需要小心对待的——也许千百年前神兽偶然一笑而过的一句“回报”,在人类的代代相传中便逐渐成了如今的“以最优秀的继承者献祭为报”。
来个好看的话本吧:也是。哪怕这么多年过去神兽可能已经不记得此事、亦从未主观有此意,人类总归是不敢派人向神兽求证的。
高举风月大旗:嗅到了狗血和乌龙的味道。
掌门今天不上班:各位所言极是,这就是在下想说的。总归这两个可能性都可以说通,不过在下本人更偏向第一种,毕竟故事的名字就叫「山河局」。
高举风月大旗:我土,我更喜欢第二种,嘿嘿嘿。甚至想看这个走向的续写,我要看风涧知道这个乌龙的来龙去脉之后作何反应。
我应在水底:楼上好一个虐恋情深阴差阳错的天秀开头,带感,喜欢。
来个好看的话本吧:那我还是偏向第一种多一点。同在山河之局间,他随她入世后她随他出世什么的……就喜欢一些逻辑清奇却圆满的情节走向。可以的,我觉得这个逻辑值得我开篇推荐帖让更多人看到《山河局》。
吃瓜人:我回来了,爬楼完毕,票投给第一种。顺带回复楼上,《山河局》现在已经很火了,网一通,之后还不知道会怎么火。我今天才看到消息说藕城那边已经在翻拍《山河局》的偶戏了。
高举风月大旗:!!!我居然不是第一个知道《山河局》翻拍的!这就去围观。
接下来便是高达数百楼的投票与吹水。
凌云宗闭关阁里,沉瑜看着自己新鲜到手的通讯石,翻过帖中逐渐盖起的百尺高楼,乐呵呵地退出名为「掌门今天不上班」的论坛号,深藏功与名。【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