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 牧野之冬且葬忠魂(二)
◎轮回之始更悟因果◎
周旦闻言, 一时默默无言。
他也知兄长的忧虑源于恶来——
猛锐之师,骁勇更胜崇应彪,说其有以一敌百之能,也毫不夸张。
就算是吕尚如此自负谋略, 也不得不打起万分精神来。
二人正相对枯坐, 好在散宜生来报, 说羌方已先至孟津。
周侯发知自己需尽快前去与首领相见,面上已又变为了一贯虚伪的亲和,柔声道:“旦, 你远途而至, 就在我帐中歇息,明日再动身去孟津也可。”临出帐前,忽又留下一句:“若真可得胜, 王族小臣里, 我会留下少师恶来。”
此时五十里外的孟津, 羌军已扎寨,而后是髳方、彭方各国,皆行兵而来, 密密匝匝, 汇集一处。
周原几十艘船舰正驶来, 国中又锻造了铜链,编织了厚缧粗绳,为的是将船绑起,在黄河之上架起一座浮桥, 以令上万兵卒通过
——这是大邑商最后一道天然防线。
周军紧锣密鼓为渡黄河而准备, 大邑南部军营, 也在备车备马, 整顿兵刃。
妲己身着巫衣进入时,所有人皆狂喜高呼“大祭司来了!”又皆虔诚跪下,纷纷闭目祝祷着:“见我之往,献我之身。狐母赐福,恩荣反归。”
她驻足,知晓自己并非仙人,甚至于寿命也需靠一只狐狸来延续;可她仍做出庄重之态,拿出巫铃与玉璜,为所有兵卒赐福。
目之所及,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容。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矮丰瘦,唯一相同的是,每个人脸上皆闪烁着虔诚与热切……
忽地,她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他们或许都将死去。
这念头一旦萌生,她几乎恍惚,摇摇欲坠。
正此时,她眼角略过一抹红,乃是红袍玉带的费中上前隔开众人,伸手将她手臂扶住:“大祭司,少师正在等你。”
妲己这才回过神来。
少师大帐之内,先前挤满了事官、司马、司犬及各亚官,如今却只有恶来一人。
他站立在舆图之前,似镇守大邑的玄山,永无倾倒之时。
听到动静,他回过身来。
浅眸血丝遍布,髭须微青,许是已知她要来,他已提前沐浴过。
妲己只觉又很久不曾见他,心中一酸,人已冲上前去,将他紧紧抱住,又抬头去吻他。
恶来一惊,忙将她腰上一抱,转去舆图一侧,用自己身体将她遮住,以防人莽撞冲入看到。
狐狸张嘴欲报时辰,又萎靡叹了口气,并不曾说甚。
妲己心知如今那时辰数量定然极少,也不在意。
青玉几乎在唇齿相叠时就被勾起,这令恶来立即想到了夜深时那些零散绮丽的梦……
梦中总是无比清晰的。
被她拨弄,被她吞噬,也被她左右心神。
只可惜梦醒来时,怀中并无任何温暖,唯有冰冷武器。
这样的落差,往往叫他更为阴郁。
而此时的亲吻比梦中来得更为蚀骨,他察觉到了自己的急躁,却趁着自己犹可忍耐,及时将这吻结束,低哑解释,“这里不可……”
还顺便捏住她的手腕,以防她将自己抚得发狂。
妲己眸中本有着玉望浸泡的水色,听他这样说却反而瞪眼,“你当我急色,我是那等人?”
他低声笑了,想到了一些荒唐过往。
可是许她做出许多出格之事的自己,大约也早已疯掉。
妲己自己说完也有些讪讪,想到自己确实偶尔急色。
他极轻柔地说道:“其实你今日亲我,我觉得很不同……”
“是许久不见的缘故。”她说着,又贪婪地故意蹭了蹭他,惹得他呼吸一紧。
但他仍是忍住,只说:“你先前亲近我,更好似是不得已为之,但你上次见我,还有这次,叫我感觉,你心中有我……”
这话说完,他已忍不住面上更要羞红,只看着竹简累叠的几案。
妲己一怔,低声承认:“我心中一直有你。”
恶来讶异望她,不敢相信她会如此轻易承认。
她抬头,坦荡且纯澈:“先前也绝非我不得已为之。我若不想为,世上绝无人能强迫我。恶来,我心中有你,是因你真的极好……”
心中仿佛瞬时被喜悦充满,他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相信她,每一个字都信。
她曾不顾他的身份教他识字,关切他,叮嘱他,温柔地吻他;
她也会发怒,会原谅,会将她的发带系在他的手腕,而后逼迫他臣服……
如此卑微的他,却真切被她看在眼中,牵动她的喜怒,如猎物一般,被她掘地三尺擒获……
他有些冲动地又将她抱在怀中,贪恋这微小的温情,也想掩饰自己眼眶发红。
这时,帐外守卫禀报:“禀少师,少亚中帐外求见。”
恶来这才将她松开,向外道:“允。”
费中掀帘步入,面色凝重,手中执着一卷令书,“少师,大祭司,天子有令来。”
恶来如今颇能识字,接来看过,面色渐渐凝重。
今日晨时,斥堠才来向他报过,说遥遥看到黄河对岸旗帜飘荡,亦有船只驶来,似周原之军欲渡之备。渡河之后,周军只需四五日便将逼近大邑。
而武庚却报说大邑迁民进展缓慢,仍需七日。
为了令民迁移,武庚也使劲浑身解数,也索性也告知民众大战在即,也曾强硬下令,逼迫人离去。可饶是如此,许多商人仍说:“生于此土,也当亡于此土,何足惧哉?我与大邑共存。”
如此已足够艰难,而民迁移后,更需三日之程,才可免受骑兵追袭。
此时妲己也接来看过,面色沉下。
大军压境,周军就要趁大邑空虚之时来速攻,如何再拖三日?
不等恶来与费中想出对策,妲己却忽地说道:
“我或有一策。”
~
昔时妚姜对着妲己哭诉时,曾抽噎说过一句话:“妲己,我曾不止一次想过,你更像我父的女儿。”
妲己固然无比憎恶吕尚那老犬,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对吕尚的了解,或许更甚妚姜与周侯发。
宿敌,常常也是知己。
吕尚与她一般,擅于筹谋,性情谨慎;而如今他无比接近成功,即便选择急攻,也只会更加谨慎。
她近日又用二十日寿命去探吕尚与周侯发的去向,发觉吕尚总是先行于前,次日周侯发才会到达。
如若她不曾猜测错,崇国的一场苦战中,定然发生过惊魂险事,导致吕尚对周侯发的安危格外在意,故而此后总要先一日扫清前路,方才敢叫侯发跟来。
但这恰好是机会!
吕尚如今一族的筹码皆系于周侯发一人身上,若两军分离时,自其后而攻侯发,不但可引吕尚回撤支援,更可干扰周军军心,如若幸运,或许还可叫周侯发殒身于黄河……
可费中虽觉此计极好,却到底也无千里眼、顺风耳——他无法判断二人的准确位置 。
妲己心知,此事唯有她可办成。
“休想!”狐狸一早看出她的念头,不等她说来,便狠狠拒绝,“你可还记得如今唯有三人?今日恶来见你如此激动,托付真心,却仅有六十时辰,认真算来也不过两日有余。你若真去探,又有几条命活到新都?倘或恶来也命丧战场,只余两人会有何下场,还需我提点你?!”
两人根本不足以维持她的生命,只会四肢僵硬,面生尸斑,三日后红颜化作枯骨。
妲己柔媚笑说:“身为狐母,莫非我只食供奉,不庇佑信徒?”
狐狸忽地急了,厉声试图将她骂醒:“我知你心情,可你并非狐母,只是有苏的一个平凡女子!你连自己活下去都难!你……”它忽地一哽,声音发颤,“这可是你的最后一世……你已尽力了!你已救下许多人!是大邑气数将尽,你一人挽救不了!”
妲己摇摇头,“狐狐,我知道你听说可去新都,犹盼着你我一道活下去。可无论如何,我的寿命也有尽数。即便我真能熬过此劫,即便我仍保有这三人,寿命也未必就可延续太久,尤其旦远在周原,我再难见到他,如何叫他再每日送时辰于我?”
她轻轻抚摸着狐狸的头,“我说过,为自己的抉择赴死,我只会欣然。你说大邑气数将尽,我看来却未必,也许如今一时失势,但只要有民在,便总有再起之时。”
世界为她安排的结局她不喜,她会自己闯出一条路。
狐狸知晓她虽聪慧,却也固执,而且更厌恶被胁迫。
就如崇应彪死后,无论它再如何劝,她也不肯编织梦境了。
她那时就说:“梦境欺骗他们,也在欺骗我,延缓一日半日寿命,对我早已无用。情有尽时,梦有尽处。为了寿命的枷锁而活,也甚为无趣。”
她好似已看透了虚无的一切,但狐狸知晓,那也是因她心伤至极。
许久,它终于妥协般颤声说道:“你一次探二人,又不在五人之内,便是要耗去十日。我只能再为你探两次,总要再留一些……倘或还有生机。”
她点头,知晓这已是狐狸的让步。
在识海内说通了狐狸,妲己这才对费中道:“我身上仍有军师之职,也有些仙力,我与你同往。”
恶来闻言一惊,欲言又止。
情感来说,他绝不想令她涉险,可对一位武师长说不可出战,又是对其最大的侮辱。
费中看出他的情绪,劝慰道:“少师尽可放心,我与大祭司定会全身归来。”
于是定下阵型,七万大军分三支。费中与妲己领兴军,寻机暗袭周发或渡河之兵,不论成败,突袭后撤回;恶来会领踵军再度迎战,而后由费中再领大军押后。
走出帐来,妲己也不必恶来来送,只说道:“少师军务要紧,我自去准备便是,今日夜间我便与费中出发。”
恶来凝视着她,也顾不得费中或许会听到,急切说道:“我会调选精锐于你,你归来后,需即刻南撤!”
他这话里泄露了一丝少师惯有的强势,妲己却也只笑着点头允诺:“好……”
别过恶来,守卫护送她一路出大营。
她正在马上出神,就远远看到营寨门处有二人探头探脑,竟是嫕唐与秀在抻脖在望。
“是大祭司!真是大祭司!”嫕唐颇惊喜。
妲己已诧异开口:“嫕唐?秀?近前来说话。”
嫕唐依然是那副天真的少年模样,穿着军中常服、铜盔皮甲。她与身边人一道走来时,都有些少见的扭捏与害臊,互相要推搡对方上前。
最后还是嫕唐低头笑着,“大祭司安。真好,听说你来,我只怕见不到,不想还是等到了。”
妲己跳下马,翠眉蹙起,只问:“你与秀怎会在此?”
嫕唐挠头,先看一眼秀,才说,“我们一向在少师麾下,就该在此啊!”眼见妲己满目忧色,她忙道,“大祭司在担心?且放心,你不是曾说过,少师是武天官临世?我二人好容易有这机会,可与少师一道杀敌立功。”
秀亦语气激动,“大祭司,保护周原,光耀氏族,乃是我父母毕生所望。我这次若立功,天子或许会赏我封地!那时,我邀你去我封地游玩!我用最好的酒肉招待你……”
嫕唐忙忙打断她:“你又扯远了,是要问大祭司可否赐福。”
“对对,若有大祭司赐福,我定然更为勇猛!”
妲己嘴唇微张,话未出口,却又忽地喉中发堵——
她想到了顺、彪、与小亚婵……
强将酸楚压下,她抬手摁在嫕唐心房处,说了一句“天道相佑,百刃无伤”,又同样对秀说道,“荣章归来,千钟奏鸣”。
二人于是相视而笑:
“心口处热热的。”
“我亦是……”
“是赐福予我们了!”
互相欢喜一阵,嫕唐这才对妲己叉手行礼道:“多谢大祭司,不敢再叨扰,我二人这就离去了。”
秀也附和:“谢大祭司!”
二人转身时,妲己听到嫕唐在嘀咕说:
“有大祭司的赐福,若我们亡了,也可去做天兵了……”
天兵、武天官、天宫……
可世上何曾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所在?她又何曾为她们赐下什么福祉?
不过是让这些烂漫武士相信有那样一个美好之处,好无畏拼杀。
她此刻只恨自己并非真仙,眼中又要落下泪来。
或许青女姚看她奔向这条凶险之路时,也是这般心内无力?
她心中痛道:
我固然是假仙无疑,可我方才说的祝词,无一字不是发自肺腑……
若世上真还有我不知晓的仙人,只求你莫要叫她们殒命……
正是:
假辞却得真心赴,虚仙仍引壮志存。
若问此恩倾几许?生无所惜死犹尊。
【📢作者有话说】
周侯发:恶来,整个大邑雄性我只能容忍你一个人[猫头]
恶来:但我可忍不了你……
122 ? 牧野之冬且葬忠魂(三)
◎轮回之始更悟因果◎
妲己回归府上, 只见诸多用物已装箱装车,捆好缧绳,也是要离去之态。
方姺上前来禀:“主人,王子到来, 正在中舍候着。”
妲己心知武庚是来催她先行, 忙步入中舍。
舍内, 武庚挺拔跽坐,正自斟苦茶汤来饮,此时听到脚步声侧目, 抬头就见白衣红裙的巫逆光走入进来。
这不免叫他恍惚想到初次送她去辟雍时。
那时她也是这身装扮, 长发只简单束起,清冶如雪梢梅影。
“妲己,”他起身来迎她, 语气酸涩道:“你已去见过恶来?”
妲己点头, “也为大军赐福。”
武庚忍下嫉妒, 还要装作体贴去宽慰她:“有恶来在,我总觉大邑不会轻易沦陷。如今迁移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终归待他胜了, 我们还要归来。”他去握她的手, “但你我今日便该启程, 不可再拖延。”
妲己望着他。
她此时觉得,禄更像帝辛了,不论是容貌、神情、还是耳垂那颗不分明的小痣……
分明是在刻意躲避帝辛的,却反而喜爱同他如此肖似的子嗣……
自己也觉可笑又疑惑。
她叹息一声, 伸手将武庚劲瘦的腰抱住。
这拥抱虽也带来了六个时辰, 但她本意已并非是为此了;
她只是想要抱他, 也透过他抱另一人。
武庚一僵, 在她头顶叹息一声,说道:“你放心,你与我一路随行,我会护着你。”
她只说:“禄,先祖不喜人牲吵闹,迁都之后,你务要严令民众,莫要再用人牲祭祀……”
武庚抚着她的发应下,带了点玩笑语气,“既是大祭司之令,王父也要听取,我怎敢不从。”
她又叮嘱,“倘或真的战败,不必急于一时复仇,总要存续兵卒,再寻时机。”
“……”他这次顿了许久才说,“好。”
她仰头看他,“眼下最为要紧之事就是迁民,只是我今日无法与你一道离去……”
武庚脸色一变。
她安抚道:“大邑出战前需祃祭,生死攸关,若非是我祈天,只恐先祖不助。”
“那我令民先行,我就在大邑等你。”他几乎是哀求,“妲己,让我护着你可好。”
他所能做的,唯有保她周全。
她的手却拂过他颈上玉坠,“可你是王子,更需护着子民。你若不去,那些不愿走的民更要疑惑。”她也如帝辛一般的语气道,“你又岂能恣意妄为?”
妲己一直觉得,禄仿佛是妹妹子姞和子妤的混合:他正常时,有着子姞的克制、端严、大局为重,却也会忽地如子妤般,流露出耽于情爱的任性。
无怪狐狸曾开玩笑般嘲他:“禄极有昏君潜质,也有情种潜质。”
但或许也正因如此,他先前才命都不顾,也要从刀下救她。
“禄,你已护我多次,如今,也该轮到我护着大邑了。”她低柔相劝,“我向你保证,祭祀之后,我会立即去寻你。”又故作轻巧道,“我又岂能不畏惧死亡?你知我爱食兔子,不若早早去了,为我多猎些兔子?”
“莫说猎兔猎鹿,就是为你摘星摘月我也愿。可我护着你本是应该,若非是我,你本不必来大邑!”他垂下眼帘。
他总觉得,妲己正是因为如此,才总远着他。
“我先前确实不想来,可事后来了,也不后悔。”她轻声道,“这里有许多人爱我,敬我,我心中从未如此满足过。”
这里无人将她骂为妖妃,只会虔诚地求她赐福。
这里无人将她的话无视,只会思考是否可行。
不再只是一个干瘪的标记,不再是一个他人幻想里的妖妃,而是真的拥有了丰盈的骨血,活了过来。
“禄,你且去吧。”她低声催促,“相信我,祃祭结束后,我就去寻你。”她眼中闪烁着诚挚的光,抬手笑道:“我对先祖发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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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风如魂泣,树颤如鬼哭,今祀的凛冬之寒,比先前来得更早。
周侯发坐于帐中,本该是歇息之时,却心神不宁。
头又隐隐作痛,他只疲惫揉着额角,利目盯着帐中火盆。
周军昼夜不歇,耗时三日,连舟之桥已在黄河之上架起,也幸而是天冷之时,水流平稳,今日一日,吕尚已率二万五千人渡河,而剩余的三千人则要守护周侯发,只待明日天明,确定前路无险再护送他过河。
此时寨中寂静,偶尔巡守兵卒齐整从门前经过,脚步声又渐渐远去。
周侯发只觉吕尚过于谨慎。
他先前冲动去杀崇应彪,是因妲己之故。但如今他平复下来,吕尚却犹不肯放松。
吕尚之能,有目共睹,而侯发心中,却隐隐有些忌惮。
此次能够顺利伐商,说来全然是吕尚功劳:
是他以国为棋,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轻易就搅动了天下局势——巧破崇国与此相比,也可谓小巫见大巫。
此人太过恐怖……
倘或他有朝一日也要亡周,岂不也易如反掌?
周侯发一面忍着头痛,一面心中暗道:吕尚不可久留,但其子吕伋谋智有限,却可厚待,以安抚羌人……
但此事需徐徐图之……
至于妚姜腹中之子,他也不欲令其继承……
他与妲己终归会有自己的孩儿……
他甚至幻觉,或许那次肌肤之亲后,她已有了孩儿?
思绪轻易被拉回,只要略略触及,就仿佛已又将她抱在怀中,肌理香腻,长发散落,他甚至连触碰她也觉亵渎,却被她一寸寸腐蚀筋骨,成为了她那一刻的唯一……
心脏突突狂跳,唇边也有了迷离笑意。
就在他默默思忖时,距离周军扎营五里之外,却有一支军队潜伏。
正是费中与妲己夜来调船,也在船上搭建木板,领一千五百名武士轻装简行,夜渡黄河而来。
夜色深浓,唯有一弯弦月照明,妲己抬头,靠着隐约的斗杓辨别方位,领军向周军大寨而去。
渐渐地,前方火光星闪,已是周寨在望。
诸人只以前锋旗帜为号,寂静无声,唯有马偶尔嘶鸣。
妲己抬手,先领射手潜伏东南西北四处,而后西侧射手伏至蒺藜处,倾倒水囊内的火油,燧石擦燃,火势猛起!
周侯发帐外,忽地跑过一队兵卒,疾声大呼:“东侧火起!东侧火起!”
他快步走出帐来,果然见到东侧火龙吐烟,但火势并不大!
散宜生已惊醒,衣衫凌乱出帐来,周侯发微抬下巴,示意他:“不必管我,先去救火。”
一时巡兵尽向西侧而去,周侯发也转身欲回帐。
这时,四方射手抬弓搭箭,射杀了哨塔上传信的旗手鼓手,费中得了信号,不给周军反应时间,立即领兵自西侧空虚处攻来!
恶来派来了自己最精锐的螳螂武士*,攻杀干净利落;周军毫无准备,只见商兵无声无息,如鬼魅而降,许多兵卒连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抹了脖子!
武士又推倒大烛,燃烧粮草与营帐,不多时,便四处起火。而旗手被射杀,营中兵卒不得指挥,只乱做一团!
周侯发披甲冲出帐来时,商军只离他不过百米之距!
他更看到,来者当中一人骑着灿灿金马,戴着獠牙面具,箭无虚发!
正怔愣时,他已与此人四目相对
——湛清矑光,圆似狐样……
箭头一转,已准确瞄向他!
山河褪色,诸景消退,他几乎僵立当场,心脏猛缩,全然动弹不得!
妲己,你要杀我?
“君侯!”散宜生折返归来,见状几乎吓破了胆,不顾生死将他扑倒,却被一箭射穿了耳朵,鲜血淋漓。
散宜生拿起重盾来,厉声大吼:“东撤!东撤!”
正是苦苦抵抗时,忽地一队周军自东侧冲来,为首之人青衣蓝披、手持长弓,不是旁人,正是周旦!
“携我兄长东撤!”他自冲上前去,手下执盾武士也上前来,将周侯发护住。
可周旦持弓向前跑去时,却又猛地勒马。
那熟悉的面具……
妲己?
原来只是见到她,五脏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弓骤然有万钧之沉,再难举起。
妲己亦心中一凉。
她千算万算,却不曾算到此次周旦会来,还是携兵前来……
眼眶忽地发热,心中闪过「天意」二字。
不甘心,我实不甘心……
分明只再需一箭,分明已只有一步之遥!
察觉到对方有援军,商军开始趁乱回撤,那金马的主人也调转马头,宛如流星划过,消失在了夜幕之内……
周旦怔愣着,手下不明所以,也不知是否该追。
最终,他折返回来,先去探视周侯发。
“兄……”
谁料才唤了一声,竟好似将侯发唤醒了一般——他忽地一跃而起,一把拉下一名武士,翻身上马,扬鞭追了出去。
周旦大惊,来不及制止,忙也领兵跟上。
一路曲折,最终只在黄河旁边,看到商军将船拆毁,尽数逃了。
“妲己!”周侯发心中又痛又恨,冲着黄河的怒涛大吼,“你若要杀我,便该在我身边!你总能寻到机会来杀!我如今就在此处,你为何要走!为何?!!”
为何弃我,为何杀我……
大邑当真于你如此重要,还是说,你要为顺与彪复仇?
我何处不及他们!!!
你连委屈蛰伏也不愿,又为何与我亲近那一场?!
他更不懂,为何即便如此,自己仍如此心爱她……
他心痛难忍,又欲呕血,身后的周旦上前将他安抚,另一只手却攥紧马绳,忍下心头同感的异样。
周侯发在河边发疯一阵,直至天明时分才归还大寨。
寨中一片狼藉,死伤难以计数,更将粮草焚去一半,司粮正在盘点。
好在船桥附近有重兵,并不曾被拆毁;东方青色一线时,吕尚也率一万精兵赶回。
他匆匆走入主君大帐中,跪地道:“君侯,臣救驾来迟,万死之罪。”
周侯发阴鸷望着他。
昨夜大乱,吕尚只分兵两千、派儿子前来营救,自己却不来。
如今天光大亮,他才折返。
吕尚卤门头皮发麻,再叩首道:“君侯容禀,此乃商军一箭二鸟之计也!若我昨夜分大军来救,那商军藏伏大军定然要偷袭主力,将我等重创。而若我营救来迟,君侯也定要与我生出嫌弃,君侯切莫中计啊……”
两者权衡,他唯有派出儿子,自己应对突袭;只因若是主力被重创,不但侯发仍要重罚他,还会令先前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他甚至已猜到这处处死路的离间毒计是谁所出!
君侯本就对他有所忌惮,如今更好似他有意不来、意图拥立即将出生的外孙一般。
那毒妇令他自身难保,心思何其诡诈!他更疑惑她又是如何探知两人已分开在河两侧……
再倘或她趁乱将侯发射杀,则更可一箭三鸟!
此时,他一身冷汗,只盼周侯发顾全大局,莫要轻易中计。
许久,周侯发终于温和笑道:
“吕翁,何必如此?我也是受了惊吓,怎能想不到其中关窍?你做得极好,若是真叫大军归来,我反而静心下来还要怪你。”
他抬手,有力地扶起吕尚,笑道:“也叫你受惊许多。”
吕尚起身,看到一双温润笑眼。
是毫无芥蒂的模样,是温和安抚的神情。
可吕尚一贯镇定的心内,却破天荒地萌生出了惊恐与慌乱……
【📢作者有话说】
武庚:宝宝,你去找他我一点也不生气,我只是心疼你累到。
狐狸:主要是生气没有卵用。
周侯发:宝宝,我病了,在输液,是想你的夜……
狐狸:你的宝宝要一箭射死你。
~
螳螂武士:泛指骁勇武士,也指强壮武士双臂皆绑有利刃,可像螳螂一样用手臂伤人。
123 ? 牧野之冬且葬忠魂(四)
◎轮回之始更悟因果◎
诗曰:
牧野洋洋, 檀车煌煌,驷騵彭彭。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凉彼珷王,肆伐大商, 会朝清明。*1
周军重整旗鼓一日后, 再次渡河而来。
吕尚在大邑蛰伏多年, 早已对此处地势熟稔,轻车熟路。
而此时大邑房舍街衢内,贵族平民, 纷乱奔走如蚁, 许多人后知后觉,早收拾了用物,要去追王子的马车。
小儿啼哭, 戍卫高呼, 马鸣咴咴……
此重重繁声, 混似败曲。
南肆里,亚妁骑马来回奔走,大声道:“勿要磨蹭, 快随主军撤离!”
这时, 一小儿奔至她马前, 边跟着边问:“妁姊,为何南迁?兄败了吗?他季季常胜的!”
亚妁定睛一看,见得是季胜,大声道:“是为防患才暂且撤离, 我们还会归来!”
季胜顿时站定, 眸中坚毅, “那我不走, 我得等着兄!我与他同战!”
“季胜!”亚妁斥他一句,又恐刺激了他,忙放柔声音,“你听话。你莫忘记,你是茕营那些孩子的首领,你该保护他们,带他们一齐走!”
季胜攥着她的马绳不肯。
亚妁严厉道:“季胜,你也是兵!要你南迁,乃是你兄长调令,你抗令不从,日后如何领兵!”
季胜落下泪来,狠狠抹脸,嘶声大叫:“我听!我听!但你莫骗我!”
亚妁也微微哽咽,缓声叮嘱他,“你现在就去南边,与我兄弟一道离去……”
季胜转身回舍中,与奴隶们一道收拾用物,又疾奔出去,挨家挨户地大叫道:“快走罢!快走罢!”
南肆家家户户,正是一片狼藉,人人疾走,彼此撞倒也不知扶起,只顾逃命。
饶是如此,也仍有人只在门口踟蹰,还有留下的人得意道:“都走了才好,这整条肆皆要归我。”
在他们心中,大邑是绝不会亡的。
转过街口,季胜忽地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转身,看到一个矮胖男孩委顿在墙边,迭声哭叫着:“季胜……可否救我……”
季胜冲过去,惊诧,“喜!你怎一人在此,你父母呢?”
“我、我与他们走散了,我的脚好疼……”
季胜挽起他的裤腿,看到他的腿上肿得碗口般高。
喜大哭:“季胜,你救救我,你莫要不管我。”
“憨鹧!我为何不管你!”他骂一声,转身对他,“上来,我背你!”
喜不敢相信,忙爬到他背上去。
“抓紧了!”季胜跑起来,“我们同孤竹国的公子一起走!”
喜攥着他的衣襟,咬咬唇,半天才嗫嚅道,“季胜,我、我先前不该说你……”
“我早忘记了!”
“我听人说,大邑的残兵羸弱,你兄长这次必败……”
“他们放屁!”季胜忍着泪大叫,目光坚定下来,“我兄长何等骁勇,他绝不会败!大祭司说了,他可是武天官!”
“是,是,我、我也不信!我也骂了他们,我是怕你听到难过……大邑必胜的……”
喜哽咽着,没有再说下去。
一路狂奔,果然看到蛄已经驾车赶上了孤竹国的车队,正预备启程。
季胜同他一同爬上车,将胸前的包裹死死抱着。
“那里面是何物?”喜问。
“是兵册。”季胜眼神坚定说道,“我兄长看得和命一般,我替他守着,待他回来,就还给他。”
喜抿嘴,低声啜泣起来……
与此同时,微子启已将大邑情况命人暗中送至周军处。
吕尚将帛书呈予周侯发时,只见上面写着,「大邑老兵散武,可速图之,以待我令。」
周侯发反愕然失笑。
本来他还在忧虑前路,如今却精神为之一振!
也是万万不曾想到,直至此时,微子启竟仍坚信周军会将到手的好处拱手奉上,然后再拥立武庚为新君。
何其愚也,脑中莫非满是豚屎?
周侯发笑叹一声,抬起将帛书烧掉,起身挥动白旄,对二万七千名兵卒朗声说道:
“今我友邦冢君,以矛为誓!大邑帝辛纣虐,采妇人言,疏先祖祭,任用恶奴,蔑弃兄弟,更乃至于百姓为苦,万民生怨。今我西伯侯发,惟恭行天之罚!愿尔等似虎似貔,似熊似豺,若有退者,定斩不饶!”*2
众军齐喝中,他高举白旄而麾:“全军听令,抛下辎重,全速攻入大邑!”
~
寒风急速,天阴如晦,似有大雪将至。
风擦着草面吹过,将群草吹得萎靡臣服,难以抬头;又穿过上万商军的腿间、臂间、列列兵戈武器之间,而后凛冽吹向最前,卷起了恶来的猩红披风在风中猎猎张开,宛如一道血色旗帜。
恶来手中持六十斤重钺,高呼喝令:
“今有周原叛臣贱犬侯发,逆天弃礼,无忠无德,无信无义。其伪托天命,实乃窃国贼首!今我少师恶来,奉天帝命,奉天子命,征伐逆贼,愿我士卒,奋如风火,斩尽鼠辈!——举钺者,当断贼首!执戈者,当护商汤!”
商军愤而举戈高呼“杀贼”,似潮水般散开……
越过刀戈簇簇之间,恶来隐隐可看到高耸的鹿台。
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祃祭之后,妲己应已与季胜一道离去了。
幸而还有武庚陪伴她。
转过头来,他一身杀气已刀锋般锐利,幽浅狼目望向远处奔来的密密周军,大喝一声:“攻!!!”
周军亦排山倒海呼喝:“攻!!!”
……
这是一场纯粹的血肉厮杀。
无有诡计,无有阴谋,有的只是戈对戈,矛对矛,几乎是两军相对的一瞬间,就已在接缝处绽开一道血色花海。
所有人都在拼命、挥砍,冲车相撞,大地也似乎震颤。
鼓声如雷,吼声如兽,震得人耳膜欲裂。
周军上阵厮杀之首领,乃是吕伋、散宜生、百弇、屠白、邰己、濮谨等人,除却吕伋与散宜生,余者皆是属国首领。
几人之中,蜀地的屠白最为强悍,其身形如山,看上去堪比恶来。
他抢先一骑冲上,妄图与恶来对阵,先立头功,一双眼睛更死死寻他破绽!
谁知才不过交手一招,山倾之力压来,他全然不能抵挡,一被斧钺裂胸,勾下马去。
转眼,邰己、濮谨二人也已呼喝攻上,其中一人被恶来拽下马来,死在乱蹄之下,另一人则被他一钺击碎后脊,被马拖走。
如此恐怖之力,令吕伋惊裂肺腑。
崇应彪已怪力如斯,这恶来竟更在其之上,取人性命如探囊取袋。
他犹疑观望着,顺势斩杀了几名商兵,却总迟迟不敢向恶来而去……
转眼间,恶来浑然似狼王入羊群,已斩杀方国派来的十几个首领,更杀出数条血路!
吕尚虽时常在大邑见到恶来,却也是首次见他杀敌,早已惊得唇舌麻木,转身向周侯发道:“君侯,万不可再用此阵法,恶来有万夫难敌之勇,再如此下去,我军气势必当受损!”
周侯发早眼看着恶来如入无人之境,杀了几个来回,若非大军在前厚厚密密阻挡,怕是早已冲来取自己首级!
他脸色极白,“吕翁看来当如何?”
吕尚道:“大邑兵弱师强,需再派五百人,专围恶来一人。若杀尽了,再派五百人!总要耗到他力竭才可!”
周侯发咬牙,低声道:“如此甚不光彩……”
“君侯还请速断!”
周侯发这才下令:“准。”
于是五百人得令,只专攻恶来而去。
恶来身边掠阵师亚见状,早领军纷纷围拢过来,拼力阻挡,反而又被恶来寻到机会,一钺又斩去了首领头颅。
周侯发握在车輢上的手攥紧,几乎要将木头攥碎。
他知晓恶来之能,亲眼见到,却只觉震颤魂魄。
莫非,他真是武天官?
莫非,自己真只能止步于此?!
他抬手,厉声道:“再围!”
周军几乎是蚁群一般涌来。
初时,恶来还在掠阵亚官里看到嫕唐的面容一闪而过,后来便不知所踪。
尸横遍野。
土壤早已吸纳不下万人血液,血流浮杵,赤地千里,昏暗天幕下,唯有此处红得耀目,红得绚烂……
临时训来的老兵与顺仆,终归不敌周原的精锐之师,恶来先前对帝辛说有三分胜算,实则两分是他自己,剩下的一分是费中。
但妲己曾说,能多拖一个时辰,民就可奔得更远……
两军皆再度派出战车,互相冲击对方阵型。
一辆冲车上,费中着犀牛皮甲,一身红衣如火,奋勇挥剑去砍……
散宜生前去与他对战,而吕伋与百弇则忖着恶来当力竭,再度试图去杀。
可才交手一招,就已心知不敌,又匆匆策马回转。
吕伋心中擂鼓狂跳
——这恶来,竟完全不曾有力竭之时?!
他莫非要将周军都杀尽不成!
阴云蔽天,不见日月,但天光确实已点点黯淡下来。
呼号声渐渐弱下,战鼓亦擂过了三遍,血如雨下,双方已苦战一日。
恶来且战且退。
商军还余多少?他已无暇去看。
但他周遭,尸首已逾千数,早分不清是周是商,累叠成为层层尸山。他立于尸山之上,双臂近乎失觉。
有人死去,滚落,又有人不怕死地涌来。
前锋的奖励与赏赐永远最多,多得是不怕死的年轻武士要用他的性命来铺就自己的上升之路。
他周身浴血,刀卷了刃,便抢周兵之刃;戈驳了镦,便抢周军之戈。
他力大无穷,左右手持六戈,一击下去,周之兵卒穿刺甚多,纷纷倒下。
可他也负伤颇多,手上,臂上,腿上腰间,鲜血自皮甲缝隙涌出,与死者之血混合一处。
他已是血人。
从晨至昏,他眼中亦是血,而他周遭,俱是断臂残肢,罩在猩红血雾里。
杀戮似已成为本能。
他一时错觉自己已死,却又仍在战斗。
不知何时,费中终于破开重围赶来,在尸山下为他抗住一半攻击……
周侯发眼见恶来一人就如吞兵凶兽,又有费中骁勇相助,无比震骇。
死亡的恐惧蔓延,他望向吕尚,声音发颤:“吕翁,我军伤亡甚重,不若、不若今日先撤兵!明日再战!”
吕尚却面目冷漠,沉声安抚道:“君侯,士气绝不可断。今日若不杀恶来,明日便更无希望。若等蜚蠊归来,师顼再攻破东夷,便是我众人死期!”
言罢下令,命周军补上!自己则取重弓来,递予周侯发。
“君侯勿惊,”吕尚目光如鹰,将弓塞入他手中,“士气骤减,君侯当以箭射杀恶来,振奋士卒!”
周侯发颤抖接过弓来,低声道:“可我欲活捉他……”
想要让这凶兽为己所用,想要他为周原效力。
吕尚急促道:“君侯,烈马已认主,再难降服,留下只能为患。这烈马绝留不得,不可再犹豫!”
他颌线绷紧,这才抬起箭来。
今日本就阴云浓郁,视野不清,周侯发又对恶来充满恐惧,第一箭就射偏,反而叫费中察觉,捡起地上的盾冲上尸山,大喝:“恶来!防冷箭!”
身后一人趁机冲向他。
尖利长矛没能刺穿披甲,反滑去了一旁,费中回身一剑斩下,将这小武士的脖颈砍去一半……
剑卡在颈骨里,一时不能拔出,又一人见他右侧空虚,已一刀劈去!
这一刀极深,斩断了披甲束带,皮甲半落,费中虽一脚将人踹开,却又难防更多刀戈涌来。
长戈轻易穿透了身体。
他退无可退,身后唯有累叠尸体。
周军也知他之勇猛,不敢给他丝毫喘息之机,数十人围拥上来,凌乱刺下。
鲜血将他的红衣洇为暗色。
昔时的多伊中,端肃喜洁,宽舒公子,乃是帝辛母族里最为优秀的后嗣。
如今已一身血污,长发凌乱,已被钉在尸山之上。
他仍抬起手,拔出腰间轻吕,又杀面前一人!
临死时,他头侧着,只望向恶来方向。
如同望着最后一点微末希望。
光芒骤灭,落下的尸体迅速将红衣掩埋,再看不到……
吕尚已又向周侯发递上箭来:“君侯,今日需务必射杀恶来!以证天意!”
周侯发恍惚接过,麻木地对准。
又是一箭破风而来,这次无有偏移,穿透了恶来的身体。
恶来身子一顿,动作却仍不曾停下,反而攻下尸山,隐入周军里,叫他再难瞄准。
其所到之处,便如同刃磙,只见周军被层层碾倒。
渐渐地,恶来身下已又隆起一座尸山来。
实则也已身中数刀,更被矛刺穿身,可是他犹站立,长刀挥砍。
人头自尸山滚落,个个双目瞪圆,死不瞑目。
周兵恐惧渐生,只觉眼前之人,如鬼魅、如武仙附体。
他们无比绝望——
怎会有人身中数刀却不死?!
怎会有人长箭贯穿却不痛?!
恶来他不是人,他绝不会死,他无法被杀死!
他的血流不尽,他或许有九条命?
他们是在白白送命!!
众人终于变得畏畏缩缩,无一人再敢上前。
吕尚早已怒而下令:“射手听令!谁人敢退,放箭射杀之!”
箭雨层层无情落在身后,周军惊恐,退无可退,只得再战向前……
他们或在恶来身上留下一刀,或化作他身下的尸体……
恶来呼吸终于渐弱,手上刀刃如有千斤。
前所未有的疲惫滚滚侵袭全身。
他粗喘着,口中腥甜,是喉咙泛上血来,黏腻从唇边流出。
身子忽而变轻,终归已走到极限。
“妲己……”他呢喃着她的名字,似乎只要如此念着,便可再获得些许能量。
妲己,我极累……
我、我已尽力……
不知这些时辰,是否够万民远去……
如今,唯有靠费中再战……
他并不知费中已死。
幻觉一般,他觉得自己飘起时被妲己抱住。
温暖,清甜,一切彻骨疼痛似乎皆已远去。
她柔声安慰:
“恶来,你太累了……你可以停下了……”
他仍挥刀去砍,仿佛被操纵的傀儡,脑中却又哽咽而泣:“对不住……”
本不该死去,因为知晓她会心痛。
本该再多杀敌,却虚弱至此……
“你对得住所有人。”
恍然间,他明明身处血腥尸臭的战场,却又想起与她初识。
那是极美的,只要见过一次,便永难忘记。
“恶来,你有何心愿?”
“我……我很不喜打仗……我只愿世上永无战事……
我希望能与你在一起,我只喜看着你。
妲己,我好累……我从未如此累过……”
“那你该睡下……等你醒来,就会再见到我。你知晓的,这世上原有一处,不必打仗,也不必杀戮,更无奴隶……我们会在那里再见……”
妲己,你口中的世界,真实存在吗?
妲己,此世间无趣,我很不喜杀人。
我去那个世界等你……
大邑春来之时,总是极暖,极美,处处繁花盛开。
他少时曾在花海里独自一人酣睡许久,醒来时只看到晚霞如火,是极其绚烂的寂寞。
如果无有战事,从不会有人想起他。
如今,他好似仍睡在了花海之中,却非一人,妲己也在他身畔,握住了他的手。
很静。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很静。
他听到雪花落下了。
穿透整个宇宙落下。
一团团,一片片,如此轻柔,如他最终的结局,飘落在每一个生者身上,飘落在每一个死者眼里。
妲己,或许你当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也是大雪日。
那时,你在墨林雪海中奔跑,似一只狐狸,搅乱了所有人的心……
是的,也包括我……
……
恶来伫立不倒,巍峨如山。
狼烟滚滚,血流成河,遍地尸骸,恍若人间炼狱。
他是地狱生出的恶鬼。
人人皆恐惧、敬佩、犹疑……
一派静止无声,仿佛历史的车轮被他这根小小的木刺卡住,再难前行。
良久,一人壮胆上前探他鼻息。
这人手抖得厉害,许久才颤声道:“死了……”
他说完,犹不信,还要再探。
恶来双目微睁,那双浅色瞳仁浸血,晦暗无光,可他唇边却竟有笑意。
浴血杀神,笑容却悲悯而平和。
这人再度颤声道:“真的死了……”
大邑商的武天官已死……
是真的死了……
他转身,嘶声大呼:“恶来已死!”
一瞬沉寂后,周军欢呼声倾山倒海:“恶来已死!恶来已死!”
他们呼号相告,面容狂喜,士气大振,奔向大邑。
周侯发闭目,回过神来时,手脚早已俱已麻木。
正是:
胜捷欢声盈帐饮,怜谁幽泪入鬓边。
~
识海里,才要褪去胎毛的小狼用尽全力爬到妲己身边,舔了舔她的手,而后死在了她的掌心里。
现实里,她死死握着弓箭,手指戴着黑色的玉鞢,耳畔悬挂一颗松石,颈上是一颗洁白的狼牙。
同亚妁与所有射手一道,她在大邑中心宫殿之外,等待着周军攻来。
狐狸温柔为小狼舔着皮毛,轻声叹气:“你们的箭太少了。”
战车、兵刃、皮甲、弓箭,早已优先供给了东夷战场,各贵族封地调用来的实在有限。
妲己望着远方,因忍泪而声音低沉:“嗯,我知晓。”
狐狸还有心情开玩笑,“我早说过,帝辛叫你做武官,商肯定要亡。”
妲己却含泪笑说:“民在,则国不亡。”
“唉,如今只有两人了,果然,我想要为你留命,却还是留不得。”狐狸喋喋抱怨,“谁叫你又用了十五日寿命去探周军何时奔至……看,即便知晓了,又能如何呢?”
她们都知,那苦苦积攒的寿命,已然用尽了。
只是微末的几个时辰传来,仅余四五日,是远远不够的,她的手背上已又开始出现尸斑。
她望着青色的痕迹,眼中盈上一层泪,淡淡地笑:“已经历过一次,如今到不那么怕了。”
狐狸反而问:“这次,你好似并无恐惧。”
许久,妲己才坚定地说道,“我不但并无恐惧,还很欢喜。我做了武官,成为大祭司,成为军师;我陷害了吕尚,他绝活不过三年;我还让周侯发恨我入骨。”她笑了,“我睡了想睡的人,弃了想弃的人,现如今,我将为自己的信仰而死,为信仰我的人而死。狐狸,我知道我将会尸僵,可哪怕能射出一箭,于我也已足够。”
她忽地哽咽:“我只是……对不住你。”
狐狸盘起爪子:“你对不住我之处颇多,不知是何事。”
“那日在雪中,我故意将自己冻死,是为消耗你的法力。我知道你只剩一条尾巴,若是救我,你便不能再控制我的身体。”她轻声说着,“我只是想彻底为自己活一次……”
“哦……”狐狸平淡地继续为小狼舔毛,“我早已猜到。”
妲己反而惊愕:“你已知?”
“稀奇,毕竟你做事,从来不会只为一样。”狐狸桀桀而笑,“我很了解你。”它站起身来,抻了一个懒腰,问:“那么你这次开心吗?”
她怔愣良久,有些哽咽,柔软说道:“开心……”
她重复着,“我从未如此开心过。”
固然,历史的洪流向前,如同肆虐的黄河,她凭一己之力什么也无法改变。
但这个世上,或许不只她一个人在为了信仰逆天。
这种时刻,她不免想到了狐狸所说的那个聪慧的武侯。
天、地、人。
人在最末,却又如此不畏天地。
莫非不知耗尽心血也无用吗?
莫非不知穷途将至吗?
逆天固然是一段艰难又孤绝的路,可走下去的人,内心是完满的。
或许他临死时,也是这般心情吧。
狐狸叹息道:“唉,臭宝,可你这样僵硬,又如何拉得动弓?瞄得准敌?”
“无妨,唯尽力而已。”
但这话才说完,她却忽地发觉尸僵的感觉消失了!
狐狸的声音忽地变得缥缈:“臭宝,我将最后几日压缩予你,再将我仅存的妖力也予你,好叫你痛快一场。”
它彻底消失了。
空空荡荡的识海里也落了雪,格外冷清,唯有猪熊与鸟将灰色的小狼埋葬……
它的毛皮已被狐狸舔得十分顺滑。
远远的,乌压压的周原大军迫来。
猎猎风中,妲己握紧了自己的弓。
她没来由地想到了昔日,在有苏,在盂方,在辟雍,在宗庙,在周原,在有崇……
原来不知不觉,她已去过如此多的地方。
脑中纷乱,又无比清醒,仿佛每个人的点滴过往,皆在她心头流过。
又尽皆已远去。
她举起了手中的弓,狐眸坚定,冷如寒冰,大喝道:“满弓!”
箭簇对准天空。
她下令:“射!”
万条箭雨扯线,呼啸落向周军!
大邑射手,无不是辟雍代代筛选而出的,此时周军暂且被压制,竖起的盾牌也挡不住无孔不入的箭,总会有盾牌某处忽地垮开一格,而后溃倒更多,又被匆匆补上。
战车袭来,妲己箭箭直射马身,令车翻倒。
虽如此,周军人多,仍在缓慢迫近。
很快,对面也调来弓弩手,一支冷箭袭来,连她也被射伤了肩膀。
亚妁大叫:“军师,这里有我,你快带人护天子离去!”
声音被扯远,亚妁已带队飞奔而出。
亚妁的队伍尤其擅长三箭齐射,例无虚发,周军的进程很明显又被拖缓下来。
妲己咬牙,调转马头。
她越过井字牌楼,去往宗庙区的路上已并无太多人,这些留下的人也听到了周军的呐喊,这才惊恐欲逃。
宗庙外部一片狼藉,各种骨甲散落一地。
贞人与巫祝们都已经随着武庚与商人百姓、黎民撤离了,庙中空空无声,唯有风吹树摇,发出单调的“簌簌”声响。
鼎盛与萧索,只是一夕之间。
妲己携兵一路奔至鹿台,正看到仍有许多商王室的贵族,他们虔诚地跪在鹿台下,正在向上天祷告。
她一眼就看到了子妤也在其中,策马冲上去,难以置信:“子妤,你为何不同禄一道离开!”
子妤双眼仍是睡颜迷蒙之态,见她却多了几分清醒,惊讶扶住她,“妲己,你怎在流血,你受伤了?”
妲己死死攥着她的胳膊,哽咽喝道:“周军已至,你快带他们走,还来得及!”
子妤却摇摇头,她仰头望向鹿台,反而虔诚笑了:“父王即将用生命祭天,我要为他祝祷,我要随他一道,邀请先祖降临。成汤先祖会保佑大邑度过此次难关……”
说完,她仰望着高台,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与众人一齐低声唱道:
“商邑翼翼,四方之极。
赫赫厥声,濯濯厥灵。
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
贵族们也都低低吟唱起来,仿佛这样就真的可以请下来神明。
妲己怔怔望向阴云下的鹿台。
帝辛竟真的在鹿台之上!
也顾不得再劝子妤,她疾奔上鹿台。
帝辛身着衮服,外披玉衣,端坐在薪柴中央。
似一个华丽的贡品。
在他身畔,伴有两个忠心随从,手中的大烛熊熊燃烧。
明知劝不动,妲己仍嘶声唤他:“天子,恶来已死,周军随时会攻来,快骑我的马离去罢!”
帝辛侧目看着她,目光中有着异样的光彩闪烁,威严而温柔说道:“大祭司,你来得正好。今成汤天下危难,大邑将倾。因余一人之过,致百年天下覆灭,余无颜见先祖。如今,余欲效仿开国之王成汤天乙,以身祭天。请大祭司为我执礼。”
妲己愕然。
说完,他又望着高空,双手高举,对上苍发愿:
“小子寿,今传位于子禄,愿以此身赎罪,望先祖庇佑商汤复国。”
他叩首,又道:
“小子寿,再祈于天。若今日商亡,他日恳请以同道亡周!”
妲己死死咬紧了牙关。
这一刻,她真想把直白的现实摆在帝辛面前!
她想告诉他,无有先祖,无有上帝,你的死换不来天兵天将!你若死了便是死了!
烈火焚身很痛,你并不会立即死去,你的每一寸肌理都将被烧灼,如同千刀万剐!
你吸入的热焰会烧灼你的肺腑,将喉管变为焦炭!
如果死了,那么就什么都无了!
可是,她说不出口。
帝辛是真的不知晓吗?
或许他想祭祀的,从来不是什么先祖。
他只是知晓,大邑之人不可失去信仰、失去文明、失去复国之心,因为那才是真正灭国。
他要用他的献祭让商的子民知晓,他们仍然在被商祖保佑;
商王永存,且有为他们赴死的决心。
妲己望着他,却仿佛看到了自己。
他们竟都相信可以凭一己之力挽救一国。
帝辛坚定向她道:“大祭司,请为我执礼。”
妲己落下泪来。
她拿起玉璜与长幡,最后一次,巫歌巫舞,以一位帝王为祭品,向虚无的上天献祭。
脑海之中,前八世的帝辛,早已梦境般模糊远去;此时梦醒,唯有她眼前的这一人,才是真正的天子。
祭祀礼毕,帝辛犹在祝祷,她不忍再看,奔下鹿台。
谁知才到望仙台,就听到台下传来贵族大声的嚎哭。
她猛地回头。
鹿台顶端大火熊熊——帝辛已被吞没于烈火里。
灼灼火光中,她想她或许忘记告诉帝辛,他实则是个极好的天子……*3
许久,她转头回来,猎猎的风吹乱了她的发。
残余的骑射手仍在反抗,她架起弓箭,却对准了周军为首的那人。
面容清隽,黑眸亮如天上的星子。
她甚至能够看到周侯发脸上的恐惧。
此时,周侯发也知帝辛想做什么。
天子将自己贡献给上帝,这是最高等级的祭祀!
他握着缰绳的手在发抖。
他惧怕传说中的商王先祖会因帝辛的自焚而降临于世。
他绝不能容许帝辛自焚成功,那意味着商无法被摧毁、意味着商民意志的不屈。
这时,飞驰而来的利箭擦过他的左肩!
周发吃痛,遥遥看到了望仙台上一个飒爽身影!
他在望仙,仙却欲杀他。
妲己……
你!!你竟真如此狠心?!
他忍下肩头的剧痛,牙关咬紧,转眼间,周原的战车势如破竹地冲撞开了牌楼围篱,所有的大邑贵族们被吕尚领兵冲上去捆住,摁进了尘埃里,可他们仍然在竭力唱着祭歌。
周发带领着近卫一路冲上鹿台。
他本以为,此处没有弓箭,是因为妲己的箭已用尽。
谁知转过石梯的弯,他正看到一点寒星对准了自己!
那是妲己的最后一支箭。
是为他准备的箭!
明知道就算他死了,还有周旦,还有西伯侯许许多多的儿子,但是她仍然要试这一次!!!
“铛——!”弓弦颤抖,箭脱弦而出,带着她的全力飞向了侯发!
也是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武士冲上前来,生生为主君受了这一箭!
箭簇强大的力度穿透了武士的脖颈,簇端就停在了周侯发的喉结之前。
他的脸惨白如雪,溅上了猩红斑斑。
面前的武士瞬间死亡。
妲己的箭法从来准得可怕。
她如此全力开弓,再不曾留情。
她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周侯发猛地推开身前的人冲了上去,靠着一身蛮力制住妲己。所有的武士也冲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近身战,弓箭手从来不是武士的对手。
此时日光西坠,在云中露出一道血线。
他的刀就架在她的脖子上,却下不了手。
哪怕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一条伤痕,他也会憎恶自己!
他实在是爱她……
妲己,我如此爱你……
“妲己!”他声音发抖,双目赤红,泪水随着身体震颤出波纹,“你就如此恨我?!你就如此忠于帝辛?还是说,你根本只是舍不得禄!你心中到底是否有我!”
她本来还在拼死抵抗,如今见大局已定,身体反而放松了下来。
狐眸倒映着平静的阴云,那里并无神仙的身影。
她无奈一笑。
焚烧之气萦绕鹿台,打杀之声响彻寰宇,
可是商人期盼的先祖与神明,又在哪里?
“妲己,”周发不甘心地试图去抱她,近乎哀求,“降了,可好?做我的王后,我一辈子爱你惜你,给你这世上最高的荣宠,你会是我唯一的妻……我用不再联姻结盟,我只要你!”
也许这个时刻,他的汹涌磅礴的爱意又为她贡献一些寿命,但狐狸已不在,那寿命也无人收集。
她这才看向他,似是第一次见到他,低声道:“发,你心中的我,只是一个符号。你既然并不了解我,也就谈不上爱我……”
或许,这也是他并不在五人之中的原因。
那爱说真似假,说假又似真。
周侯发死死咬着牙,半晌,才似从牙缝中挤出了字句来,“可你这样又能改变什么?一切都不会变。我将是天子,世界终将会像我设定的样子发展。
而你,你不是说过,你想被历史记住?但除非做我的王后,否则世上不会有人记得你。千年百年后,你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你是仙人,你该知晓在我身边才是顺应天命!
你错了,而我才是对的!妲己,你为何如此执迷!”
她笑了,放松地躺在那里。
她初来时也是这般,慵慵懒懒,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如今虽仍是如此,她的眼中却是对世事的豁然。
“发,帝辛已自焚告之上苍,上帝与仙人会救大邑。”
他急促反驳:“上帝不会救,上帝已选择了我!”
她笑望着他,“如果帝辛这样的天子,都可以一夜之间丧命亡国,那么周又凭何特别?未来亡周的又会是谁?”
她的手缓缓摸到腰间的短吕上——是昔时武庚送她的青铜利刃。
周侯发身子一震,被这一问直击心中。
坚不可摧的信念因此骤然裂纹横生。
妲己笑着望着他:“发,我知你心意,但我只想为自己活一场。
你或许不知,我救了很多人,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很多。他们未必都是好人,未必都感激我,可我很知足。仙官也无非拯救世人,而我已做到……
我可以做神官、做武官,但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成为宫墙内的妻子。如今我虽然将死,但灵魂仍自由。因我从不是任何人的附庸,所以你口中的唯一,对我毫无吸引。我为自己所选的信念而死,其实已无遗憾……”
说到这,她不免哽咽。她想到了许多人。
青女姚、武庚、恶来、鄂顺、崇应彪、周旦、亚妁、子姞、子妤、嫕唐、小亚婵……
她还记得和青女姚分别时,青女姚曾说,怕一别便是永远。
不想一语成谶。
她并不知,此时青女姚也在周宫庭院内东眺,却不慎被树刺戳破手指。
她望着手上红珠,心烦意乱。
姐姐,你现在在做什么?
周原大军是否已经到了大邑……
你会杀了西伯侯吗?
你可找到了你想要的归宿?
你可曾在这一刻,想到了我……
妲己眼角泪落入发鬓,也想问她:
青女,你现在在做什么?
你可找到了你想要的安稳?
我在这一刻,想到了你……
青女,我们真的无法再见了……
我极想你……我们虽无血缘,却又是彼此的亲人。
此时我终于明白,你拒绝融入这个时代,实则也是一种勇敢。
你见过好的世界,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何处……
你敢于为自己所希冀的世界,忍耐这无趣一生。
我喜欢你,更喜欢透过你去看你身后的那个世界。
青女,其实,我亦不想死。
我并非怕死,只是若我死了,无人再记得那些人。
幸好,幸好我还有你。
你替我记住,也请记住我……
青女,你说,人的魂魄会轮回,也许你我仍会相遇,仍是姐妹。
忽地,趁着周侯发分神在听,她抬手一刀刺下!
“君侯小心!!!”
武士们大惊来攥她手腕,那短吕只戳穿了周侯发的手臂。
“滚开!都滚!”周侯发大怒,“谁许你们碰她!!!”
他攥着妲己的手,眼中血网遍布,“你要杀我,好,你来杀。可你杀了我,也救不了大邑!我要将你带回周原,要将你留在身边,我不在乎你继续尝试杀我,但只要你一日杀不死,就只能继续与我在一起!”
可她艰难嗫嚅:“发,先前很久,我都痛恨自己的生活,但此生,已无人可再强迫我……”
话语至此,似乎并未说完,然而她的残余时辰,至此终已耗尽。
她的身体失去力量,双目晦暗地映着天空,表情祥和。
“妲己!”周侯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将她抱在怀中,惊慌失措地吻她,又试图唤醒她,将短吕向她手中塞,“你怎了,你这是怎了?你为何不握住?你不握住,又如何杀我?”
她的手只是绵软地落下。
他忽地僵住了。
他看到她清亮的瞳仁散开,像是一滴墨污染了一池清水。
珠沉霞散,昆山玉碎,发出震耳声响,屏蔽了世界一切声音。
许久,周侯发紧紧抱着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梦里,妲己死在了他怀里,而梦醒后,她就只能乖乖做他的王后。
他对这世界争夺杀伐,他可轻易将万民屠尽,他甚至可以算计自己的父亲与兄长,可他对她的爱,从来是真的!
但她已离去了……
她怎可如此狠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武士们来拉扯他,他才意识到,自己必须起身离开。
他几乎是被推着,离开了她的尸身,与她渐行渐远。
鹿台之侧,帝辛的两个妻子已上吊自尽。
他的手中拿着妲己的弓,接过手下递来的箭,对着两具尸体各射了三箭。
到了鹿台之顶时,火势熊熊,帝辛的身躯已被烧成了一截焦炭。
他怔怔望着,任凭手下人将火扑灭。
他知道,为了证明他是新的天子,帝辛绝对不能是自焚而死,只能是由他斩杀。
他遂也向帝辛的尸身连射三箭,将其枭首,把那沉甸甸的发烫头颅拎在手中。
站在鹿台上,周发望着下面的乌压压的周原士兵,举起了手中的头颅。
直至此时,他仍不敢信自己竟然真杀了帝辛。
梦还未醒,因为妲己是仙人,她实则不会死的。
这梦该速速结束……
他声音低沉而迟疑,暗哑说道:“天弃纣夷,孚显上帝,天命朕考,胥翕稷政!”*4
露台下鸦雀无声。
许久,他再度抬起了头来,举起了帝辛的头颅,声嘶力竭地高呼:“天弃纣夷!天命朕考!”
他的声音,回荡在大邑的土地!
众人皆热血沸腾,双目含泪跪下,口呼天子万岁!他们迎来了新朝,蚁般散去。
他们捣毁商人的家宅,挖出他们先祖的尸体,抢夺遗留下来的财物,杀死负隅顽抗的男女……
狐母庙的铃铛,昔时武庚为选哪个花样伤透了脑筋,如今已被摘下融化,变作了周军新箭簇。
最后,不论是宗庙、族庙、宫殿、四肆、辟雍……皆被燃起熊熊大火,这些承载了妲己回忆的地方,那些无尽的情与迷恋,随着她的逝去,在火中堙灭无存。
大雪终于落下,茫茫覆盖了一切。
新的天子,已经来到了这个世上。
旧国的一切,都将尘归尘、土归土。
有歌曰:
祭神仙,敬神仙,破国不过弹指间,只余月空圆。
问青天,恨青天,魂飞天帝庙宇前,泪已至唇边。
正是:
世间焉有真天子?六百年来帝业崩。
鹿台一炬冲神宇,先祖枉然喟清风。
【📢作者有话说】
1.《大雅·大明》
2. 改编自《尚书·牧誓》
3.“纣王那个时候很有名声,商朝的老百姓很拥护他。纣王自杀了,他不投降。微子是汉奸……”——摘自1959年6月22日同吴芝圃等人的谈话 (《党的文献》1995年第4期)
4.《逸周书》【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