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 情内情以情揣父心
◎梦里梦因梦辞红颜◎
妚姜望着父志得意满之态, 心中却忽想:父,你如此深谋,如此算计,却非周原人, 即便有我嫁予了周侯发, 他也未必信任你。
这念头一冒出, 她自己先吃了一惊。
她或许对利益剖析不如他们,心狠手辣更不及他们,但对人情的感知却更为清晰准确。
她更心存恐惧:她如此为腹中孩儿妥协求全, 可若父的野心, 远不止在周原获得一席之地呢?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对父,也充满了忌惮与猜疑……
父对长子伋过于重视, 这会否影响到她与邑的孩儿?
但这些话, 她绝不会说出。邑死后, 万事巨变,她早已非屠肆里那个心无纤尘的善良少女。
这时,周侯发自回廊走来, 妚姜很识趣地向父俯身:“父, 你与君侯议事, 我先归去了。”
转身时,也向周侯发行礼。
“君侯,”吕尚亦要行礼,恭敬十足。
“吕翁不必如此。”周侯发一只手扶在他手肘, 将他掺起, 连日阴沉的俊面上有了些零星喜色:“果然如翁所言, 天子已传令来, 欲调周原之兵去抗东夷。我已按翁嘱咐,回信告知犬戎动荡,周原出兵不得,只叫芮国与虞国各派兵两千,以作支援。”
早在周昌年轻时,周原就给予芮国、虞国等小国诸多好处,是以如今眼见黎国覆灭,二国首领机敏,主动提出归附。
吕尚顺势道:“也需告知两国,将兵卒并于一处,押后与鄂国大军共行,而后趁夜叛之……”
周侯发颔首:“该如何做,我已令散宜生告知了。”话一顿,“只是崇国那处……唉,我至今无有头绪。只怕即便围而攻之,短时间内难以攻下,反而给了大邑喘息之机。”
吕尚笑道:“君侯放心,强攻不成,自有智取。且时间愈久,大邑举国之战,消耗粮草也愈多,我等原无需着急。君侯可知大邑调了哪位师去?”
“微子启暗中送信告知与我。东师顼已被派出,恶来也随后被派去。蜚蠊仍在北处,无法回身。崇彪如今守崇国,鄂国兵多,却有芮国、虞国之兵牵制,如今守国之人,唯有乌竹的亚妁。我虽不知其性情如何,但其既不曾为师,大约用兵之能有限。且我昔时在大邑,其兄弟与我颇为交好,未必不可劝降。”
吕尚盘算一番,摇头:“君侯怎忘记,大邑还有隐藏的二师。”
周侯发一顿,没了声音。
吕尚遂挑明:“费氏伊中与妲己。”
周侯发的面容又阴沉下来。
他又岂是真不知?
——费中,虽是文官,却实则颇得帝辛信任,更擅武用兵,即便临危封师,也无人敢置喙。
——而妲己……
辛甲暗访周原时说过,她已被封军师,只是还不曾经举办册封礼。
辛甲还说,恶来降服淮夷,便是妲己献策,是以保存了大邑更多兵力与粮草,甚至于南边已无忧虑。
周侯发也是首次知晓,已上了战场,不靠杀戮,也能叫夷族投诚。
但妲己……
只是听到这两字,他都心如刀割,喉咙处如吞蒺藜。
人人皆知他有这心病,莫说妚姜、就连弟弟旦也从不敢提起,吕尚却偏直白点出。
他望着吕尚那红光满面的脸,只觉甚为可憎。
良久,他忍着不快,仍然温和笑着:“此二人就算有领兵之才,待到芮国、虞国兵变时,大邑也定要再支援兵卒,如此国内空空,又如何有多余的兵卒给他们去带?”
吕尚这才道:“君侯所言甚是,如此更无需忧虑。”
两人又坐下,商定细节:伐木造船、再聚粮草、征民为兵,此外微子启还暗中命人送了一万枝箭来,诸如此类,皆被风声掩盖。
议事已毕,吕尚离去,周侯发独自枯坐许久。
风仍在奋力呼号,满园落叶飞卷,一直被卷去了高旷云端。
飘风发发,叶入苍云。
妲己,无妨,我素来颇有耐心。
待我入苍云之时,也会将你带回……
我会为你打造一座宫室,叫你永生永世,皆只属于我一人。
~
崇国这一日倒是风和日丽。
彪大食后,就被妲己撵去散粮果了。他本就高壮,如今离近看来,更是肤腻新荔,眼有清辉,黑发若蓬,鼻耸山陵。且其一身少年之气,又眯眯笑眼,果然叫民众看得新奇且迷恋,极为崇拜。
散粮之处,也有骨龠铜钵奏曲造势,崇应彪听到奏鸣了熟悉的曲,一时兴起,也跟着低低唱了几句。
谁料唱完,众人却不住催促:
“公子,可否再唱一首?”
“公子,再唱一首《采葛》罢!”
彪是从不肯轻易开喉的,但妲己特意将他嘱咐过,要他不可臭脸。如今为表和善,也只好又唱。
于是唱完《采葛》唱《虎爪》,唱完《虎爪》唱《南山》,一直唱到粮散尽,众人才心满意足而去……
而此时的行宫之内,仆从进进出出,装马抱狗,备粮扎帐,是要离去之像。
小亚婵在门外,看到妲己在将用物尽收入箱中,情知再不去说,便没了机会,遂晃身近来,期期艾艾,言语吞吐道:“大祭司,我、我有一事相求。”
妲己抬头,从未见她如此局促过,也就玩笑道:“只怕不是好事,否则你不会如此神色。”
小亚婵为难道:“我、我想暂时留在崇国,大祭司可允?”
不等妲己问来,已忙解释道,“周原或许要攻来,我虽不才,却会骑射,会投石,也力大,只是从未上过战场……我若留下,此处也可多些武士!”她跪地伏身,“大祭司,求你给我这个机会!”
妲己盯着她看了一阵,轻声道:“是为上战场,还是为复仇。”
小亚婵猛地抬头。
妲己叹道:“你仍想报复土蓬,对否?”
小亚婵这才咬牙,将实话说出:“大祭司明察,我不敢欺瞒。我确实也想要其狗命!蓬输阵不认在先,提亲羞辱在后,还心怀鬼胎,害我等险些难以脱身……我此生未见过此等腌臜畜生,貌非人,心更非人。武士尊严不容挑衅,此恶仇不报,我哪怕日后埋在地下,也难瞑目!”
妲己无奈:“可你即便留下,也需听命于彪,并无法任性妄为。”
“我、我知,我不敢抗军令。若只是守城,碰不到也就罢了,待我回归大邑,再入军中,早晚商军踏平周原时,我将他杀了就是!”
妲己见她神色坚决,也就说道:“既如此,我许你留下,再配二武士予你,彪若知你肯留,定然也欢喜,想必不会薄待了你。只一样,你最机灵,彪的那几位堂兄,你需多盯着些。”
“喏!”
“也要小心提防人在民中挑拨,多排查国中小道、密道。”
“喏!”
“如若有变,便是拼了这条命,也需回来报之于我。”
小亚婵双手一叉,感激又端肃:“喏!幸得天恩,绝不辱命!”
妲己这才放心,唤来两名武士,一男一女,分配与她。
小亚婵才去不久,方姺又来报婺姒求见。
因为先前太姒求娶之故,妲己心头有些犯怵,极担心婺姒也是为崇应彪求娶而来。
但婺姒虽也有事相求,却并非为求娶,反而说道:
“我知大祭司要走,挽留不得。只求大祭司,可否将虎姑一并带走。”
妲己以为听错:“带虎姑去大邑?”
“正是。”婺姒垂眸,表情为难,“我近来心头难安,只觉战事大约在所难免。可虎姑年纪太小,不宜留下,我与其父心中惦念着她,也无法安心抗敌。
此番将她送走,一来,是为避风头,二来,也想叫她与其兄一般,学些上阵本事,三来……倘或我一家皆亡,便叫她继任储君,天子念及我一家忠心,崇国也不至于亡……”
言至此处,婺姒哽咽一声,又忙忍住,强笑道:
“大邑之内,彪儿的府邸仍在,我想叫她暂住在那处,仆从也俱是现成……只是国中武士不好调配,虽有家养武士去送,到底都不曾远行过,只怕路遇山匪悍民,全然不知如何应对,故而想叫她与大祭司同行,只求大祭司全我一片爱女之心。”
说着,便要跪下。
话已至此,妲己还如何拒绝?忙伸手将她掺起,“你既信我,我自当妥善将虎姑带回大邑。”
婺姒正万千谢着,门外传来仆从行礼声,是崇应彪布完粮归来了。
她忙拭泪,迎向儿子,笑道:“大祭司要走,彪儿,你定有许多话要说给她……”于是将彪的手臂拍拍,方才离去。
“我母同你说了甚?怎还哭了?”崇应彪不解,急急梗着头来问。
妲己看他急眉火眼的,笑了,扯谎道:“问我是否愿与你结姻。”
他一唬,果然信了,“你不肯,她就哭了?”
“我说,等战事结束。”
崇应彪遂低着头,半晌不吭气。
妲己好奇问:“你也说说,今日布粮如何?”
他没好气答:“你都要走了,还管我?”
妲己登时脸一沉,在他耳朵一拧:“想是你要反了!”
崇应彪忙“诶诶”捂着耳朵道:“不反,不反!他们那些人,何曾只要粮,还要我唱歌,都是你说要我好脾气些,我才唱的。我现在嗓子极痛,你还拧我?”
“倒是会装可怜。”妲己这才笑了,改为捏他脸,“那边有酒,去吃些,润润喉。”
他却反握住她的手,神色从未有过的严肃:“你当真要归?一日也不多留?分明说好了十日……”
“唉,事不宜迟嘛。”她抽回手,转身去放置用物。
依旧是那副柔媚的调调,听来总不大认真,但崇应彪却知,她决定的事,总无商量的余地。
他这个「奴」,更无法将她左右。
他盯着她,似乎很想看清楚她内心的想法。
「你应当也对我有所留恋吧……」
他又想到昨日……
昨日将她水渍渍抱在怀里时,他是真切相信她也对他有情的。
否则为何亲他,抓他,腿儿又险些夹碎他的头骨?
他还极怕那嘤嘤的声。
喉管深处的颤动似鸟啼,只要听到,就是一阵泛软的失控。
可当他将她抱坐在腿上时,她总会如此,害他不得不去堵她的唇。
肩头、锁骨,被她咬伤了好多处,今日沾了些汗十分刺痛,回想起来又紧绷。
据说虎相配时,母虎也总会咬得公虎遍体鳞伤。
——这是他赢得的奖赏!
他也记得,在他精疲力尽、昏昏欲睡时,她轻轻摸了他的脸,也吻了他汗湿的眉……她的手臂笼着他的头,让他也如虎崽一般可以枕在她怀里,被她的气息围绕。
以至于身上已经极尽乏意了,每一根汗毛却仍在梦中疯狂叫嚣:
她甚喜我!她甚爱我!
今日归来时,刺还不知死活地点出:“公子今日,似有不同。”
他心虚得要命,硬声道:“何处不同。”
刺看着他从小长大,嗅觉尤其灵敏,抽抽鼻子,“难说,身上气味变了,好似行走姿势也变了。”
彪子沉默,窘迫非常。
他更知晓,变化最大的,是他已无法忍受无有她的时日。
可如今,妲己才将他享用完,就提裙欲归了,浑不在意他开荤后如何捱过。
他实则不怪她,他甚至自己想来也觉昨夜是梦——那等旖旎盛景,怎可能是真的?
但此时一见到她,身体立刻真切试探出一尺有余。*
本就不舍,再一想昨日之事,更壮起胆来,一步上前,自身后将她抱在怀中。
妲己闷哼一声,轻斥:“要戳死我不成?”
他只埋首在她云髻里,声音发闷,“待一切事了,我归大邑寻你。”
她似乎是轻叹了一声,手摁在他的手背上,语气也温柔下来,“那你要守好崇国,若周军攻来,你至少要守一月。”
“自然,还信不过我?绝不叫你失望……”他的声音发哽,尾音结束得突兀。
有凉凉的水滴,落在她的耳后,又缓缓顺颈线流入衣里。
他同那些憨鹧不一样。他知晓自己永远无法独占她。
若战事结束,她应当很快会有封地,而后或许也会封侯。
一般女首领,少说也要有四五个结姻的对象……
但窃梦一场,已经足够,他全然属于她,也已足够。
「妲己,我不会止住你的脚步,我只会永生追随你。」
「你尽可向前奔去,我总能追上……」
【📢作者有话说】
虎崽:爹,等你嗷~!
猪熊:爹,感觉等不到你了……
~
商代一尺=16.95cm~
112 ? 狐母归大邑起波澜(一)
◎报应至箕子佯疯狂◎
诗曰:
古道千山翠, 脉引一径香。
尘飞孟津路,黄河映绣裳。
牧野晴光里,飞鸿越万疆。
此身归未晚,遥望见大商。
此一首诗, 单道妲己携妵姒翻越山河、经过平原, 一路归来。此时山川之上, 远处柳绕白练,幽蔼流玉,大邑已隐约在望。
妲己身畔, 妵姒也走来看——
当年她兄长七岁来大邑为质, 如今她也是。
她头扎两角,身穿赤衣,腿臂环藕节, 颈带虎牙玉, 因秋来之故, 腰上还围一圈虎皮,很似一头幼虎成精。且其与崇应彪更生得颇为相似,浓发深如夜色, 黑眸圆似虎目, 憨态毕露, 惹人心喜。
或许先时崇应彪来大邑时,也是如此装扮。
妲己本以为她小小年纪离了父母,定然要哭闹,还特意带了两个布扎鹧鸟预备逗她。谁知她竟十分懂事, 辞行前还一板一眼说:“父母大兄要守城, 我虽帮不得忙, 但绝不叫你们顾虑, 更不叫大祭司为难。我自去大邑无妨,只等兄得胜再来接我。”
她如此说,也是如此做。
这一路东来,也有风大雨急之时,也有坎坷不便之时,但虎姑从未抱怨一句。
或许夜里也会向乳母偷哭?但妲己从未见过。
她如此稚龄,却已有了首领该有的坚强。
此时,妲己摸着小女孩的头,温声道:“虎姑,大邑在望,我急着觐见天子,需带走两名武士。但此处巡视戍卫颇多,你就在这里好好歇一夜,天明再入大邑可好?”
妵姒点头,又拽住她的裤摆,严肃又稚气地问:“大祭司,母说你可通仙。你说,若我家人不幸死去,他们就皆会升仙,对否?”
她想问此问题很久,但终归是憋到此时。
如若再不问,恐再难见到大祭司。
妲己喉中一堵。
她从未觉得谎话如此难以出口,但仍低声道:“当然,他们会在天上,看着你,庇护你。日后每每你供奉,他们都可享用到。”
妵姒面色一松,释然几分,“那极好,唯有大祭司如此说,我才信。”
又低声说:“但他们最好莫去……”
妲己眼睛一酸,忙假装望向远处:“虎姑,你不必担忧,你若有事,尽管来大邑宗庙寻我,我也会常去看你!且你若去辟雍求学,那里孩童甚多,你绝不会孤单。”
妵姒点头,坚定对妲己道:“多谢大祭司。我不担忧,兄在大邑所做之事,我也可。”
「彪所做的许多事,你最好都莫要做……」
她很想玩笑这一句,却又说不出口。
——妵姒看上去,很似个将碎的小陶罐。
她更眼眶泛酸,忙示意乳母将孩子抱走,自己则策马奔向大邑。
身体已不尽疲乏,但要尽快!
尽快……
深夜,风急雨落,金色的马影驼负倩姿,直奔宫门求见天子。
听闻妲己归来,帝辛虽已睡下,却又匆匆起身来见。
偏殿内,天子大步走出,来不及穿正衣,只草草披着一件外裳;深浓夜色里,妲己一身风尘仆仆,眼中却光彩莹然。
他站定,高大的身躯如暗夜里的猛兽。
但这猛兽出声时,语调却极为温柔:“大祭司深夜急归,是有要事?”
远处云中,秋雷隐隐,如百万天兵车马过境,似乎天宫亦有一场苦战将打。
妲己开口道:“禀天子,西伯侯发欲反。”
~
天还未亮,费中领天子近卫百人,直入贵族区域,冲撞破门,进了箕子府邸!
“伊中!你已疯?”箕子被他从嫽仆床上扯下来,惊慌不已,“你怎敢闯我府邸!府兵、我府兵何在?!”
费中面容略有疲色,似夙夜不眠之态。但他仍脊背似竹,只垂下眼帘去看箕子,左手托出一帛书:“父师得罪,你府兵均已被制住,不必再唤。今日我奉天子令,以通敌叛国之罪将你羁押,你家中亲眷,一并先入刑牢,等候发落。若父师果然无辜,自当送归。”
箕子耳鸣一瞬,石塑一般怔愣半晌。
忽地,他大声道:“不!我不曾通敌叛国,冤!我极冤!我可是天子叔父!我可是大邑父师!我不信!天子断不会如此待我!”
说着,他张开双臂,蚱蜢展翅般,要扑上前来。
左右一惊,已又将其狠狠摁下。
费中短叹一声,将帛书打开,展在他眼前,蹙眉俯视道:“父师既有疑,可自行看来。”
箕子抬头,眩晕中看到「暗予车百、通国重情」之语,便已知是为何事,早浑身发抖,口不能言。
费中从他神色洞悉一切,又单手将帛书卷起,冷肃厌弃地说道:“父师,自去殿上同天子分辩罢。”
戍卫欲将箕子掺起,可他已身软如泥,如何还走得动,只好一路拖着,押上囚车,入宫内而来。
钟鸣清远,臣列两侧,此时帝辛虽已上殿,却既不命禀事,更不开口,只阴沉面容等着……
气氛沉郁,众人传递眼色时,更惊诧发觉,久未露面的大祭司,今日竟坐在天子之侧!
此时旁人犹可,唯有武庚最欣喜若狂,双目绽光。
数月不见,他看妲己似乎更清瘦了几分,下巴尖似狐狸。
她今日内着一袭白袍,外罩丝衣,是绀色晕向东方既白,颇为幽沉高贵。她的发髻上亦满是连缀的青金石,长短弧形荡下,就连一应的玉衡、玉璜、玉珏,也是同色石料。*1
好似东海青母……
武庚攥紧了膝上绣韨,有种想要不顾一切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这时,她的目光扫来。
也并非是他错觉,他认定妲己是真的对自己淡笑了一下……
正是气氛阴沉、各人疑惑时,殿外喧闹近前,箕子已被赤条条拖入进来。
大邑议事正殿中央,有一青铜大鼎,乃是先祖成汤铸就,辗转多个都城,最终镇守此处。
箕子此时被拖在鼎前,抬头时,正看到鼎那看过千百遍的旧事——夏桀囚成汤,尹伊与仲虺携宝物去贿赂而救*2。
他心惊不已,只觉先祖正将自己凝视。
文武事史诸官更议论纷纷,也在将他凝视。
箕子在朝中德高望重,怎会被奴一般拖来?
帝辛这才开口,语气极沉,压倒众人,“父师,你侍奉先王,又看顾余至今,乃是大邑重臣,不但上下敬服,更食万民朝奉。今时今日,却为何反而叛国为贼,去做周原之犬?!”
这话一出,在座无不惊诧!
殿中死寂。
“冤……天子圣鉴,我冤……”
“冤?你有一仆,唤作孔仄,他采车二百,说是你封地私用。余问你,这二百车,如今在何处?”
箕子并不知这二百车一事的败露,起因还是在小亚婵。
原来,小亚婵跟周原车去密须国时,却见那里许多战车眼熟——不论是青铜毂饰,还是铜轭首颈 ,皆是大邑才有、才造得出的独特样式。
她初时并未多想,以为是天子赏赐,后又想起运粮之车好似才是天子赏赐的样式,遂告知妲己。
妲己归来,亦将此事转告帝辛。也不必太费周章去察——大邑之内短期采买了大量车的贵族,仅有箕子一人而已。
帝辛勃然大怒,便连夜派出费中与理徵。
二人发觉那负责采买的掌事孔仄自有宅院,便将其捉来。孔仄在箕子府上颇有脸面,怎当得起重刑审讯,才剪了一根手指便全招,将箕子向周原供车二百,又还赠了夔贝、弓箭之事抖得干净。
箕子此时哭嚎辩说:“我是为封地所采,车自然在封地。”
帝辛抬手,两戍卫已将遍体鳞伤的孔仄拉了上来。帝辛并不看他,只冷声道:“如实说来。”
孔仄已奄奄一息,却仍将事情原委又断断续续说了一遍。
殿中之人无不震惊!
天子更冷笑:“父师,据说,你所宿的那嫽奴,好似也是西伯侯昌先前所赠?”
箕子早吓软了,嘶声道:“天子!孔仄这劣仆,皆因我罚他,才将我构陷,天子万不可信!定然是他被周原之人收买,擅自将我所采之车转而赠之!至于那奴,不过是个礼,我、我绝无旁意啊!!!”
“哼……”妲己忽地低头,雍容笑了,声线潺潺雪水泛冷,“即便这仆真有贼心,送出十车,就已过于惹眼了,如何敢将二百车全送?父师即便分辩,也莫要太过荒谬才是。”
箕子脑中一麻,抬头望向妲己。
是她。
——近来去过周原之人唯有她!
定是她在周原见到所赠之车,而后推断出来!
果然,这大祭司是天子所选,自然万事为天子着想,且其身负仙力,才对他所为全然知晓。
或许,或许是先祖告知她?
箕子后脊发凉。
可他无错,他是真冤!他一片忠心,不过是为了大邑,为了亲族!
他无非是为叫武庚登位,他只是叛了帝辛,何曾叛国?!
忽地,他一跃而起,指着妲己大骂起来:
“妖妇!你祸乱大邑,迷惑天听!是你引诱我等去亲近周原,如今却又反咬一口!你教唆天子疏远贵族,亲近贱奴!你将我这忠心之臣构陷,究竟是何居心!”
涕泪俱下时,他更悲戚望向帝辛,“天子,莫非真因妖妇一面之词,就将数十祀的恩情抛却?!论亲,我乃你叔父,论位,我乃大邑父师,怎可叫我受此奇耻大辱!”
小臣之内,诸如琴应、鲁启等臣素来受箕子提拔,与其甚为交好,此时面露不忍,有求情之态。
但这样的斥责之语,妲己前八世已听多,如今听来毫无波澜,甚至想笑。
何况她昔日试探,颇为隐晦,莫说微子等人大约早烧了那绢帛,便是留着,也作证不了一星。
她捋着发梢,悠悠笑道:“父师自己窃国,可莫要胡乱攀咬。你说我引诱你去亲近周原,这话从何而来?有何凭证?你说我将你构陷?是如何构陷,索性剖来听听?如今理徵也在此,其素来秉公断案。若你真有冤屈,他定会还你清白。”
箕子张口结舌。
妲己“哼”了一声,目露鄙夷:“怎地,又说不出口了?”
忽地,箕子猛转身冲向一旁,一把抽出一位少亚佩剑,大喝道:“妖妇误国,我杀了你!”
“铛——!”
一声余颤,帝辛佩剑虽已拔出,却反而是武庚执剑应上,抬剑格下一击。
武庚力大无穷,箕子根本力不能及,反被其向后一推,后退数步,跌倒在地。
“父师!”武庚心中震怒又痛心,仍抬着剑,以防他再冲来,“若真有冤屈,就该寻证来,怎可殿上挥刃、欲伤仙官?未免太过心虚也!”
箕子双目赤红,难以置信、肺腑俱裂!
禄!你这憨鹧!
我是为你!我皆是为你!
唯有亲人才是一厢赤诚为你,你却护她?!你同你父一般,心中只有外人?!
此时戍卫正要上前来拉,他却突地后退一步,将剑架在自己脖上。
“哗!”众人惊呼,戍卫也呆住。
帝辛亦直起身来,却咬牙未说话。
“父师!”武庚急劝,“刀剑无目,你、你莫要如此!”
箕子一脸灰败,白发潦草,盯着他苦笑出来:
“王子,我早也该看出,你也被那妖妇迷惑,你为她与顺相搏,你将她的话视作玉旨天恩!师容冤死,如今又轮到我……”
不等武庚再劝,他忽地扯开发带,散下发来,大声道:“忠不认忠,谏不听谏!天子生疑,臣如何辩?”
随即狠狠将发割下,又将剑与发一并扔在地上,扬天大笑。
殿外,凌乱风雨已至。
箕子大叫:“咎徵已现,天为我泣!”*3
狐狸此时也在识海观望,“啧”了一声,老道地开口,“怕不是眼看分辩无望,便要装疯?”
果然,箕子狂奔出殿,在雨中凄惨哭嚎,又骂又笑,还忽地蹲地,仰头阿起屎来。
众臣惊惶掩面,俱面露不忍,子姞的女官更忙用袖将她遮住,唯恐叫她看到腌臜。
戍卫忙冲进雨中,将其拖走。
妲己冷眼瞧着众人神色,又看向帝辛。
帝辛也知箕子是为装疯,但如此可怜,只叫他扶额无语。
近日,他实则听从妲己劝诫,已暂缓了对贵族的削弱。
父师又何必如此……
且箕子毕竟在朝中多年,颇有威望,若惩罚狠了,只怕叫小臣倒将他怜惜。
终于,他沉重开口道:“如今父师既疯,余念其年事已高,不治死罪。传令,将父师……不,将胥余与其亲眷俱贬为奴,一应逐于棋子山,再将其划出族谱,死后不得入宗庙享奉……其府邸需封禁,家中财物,尽充宫中。”*4
说至此,又叹一声,不胜疲惫,“多伊中,还是你去办罢。”
费中叉手应下,领命而去。
~
散朝时,群臣从前门散出,妲己则与帝辛自后出殿。
阴雨之日,光虽并不刺目,她仍头重身轻,血管突突蹦跳,颇有些吃不住。正步履踉跄,手臂已被稳稳扶住。
她疑惑抬头,看到是帝辛关切望来。
但目光相对,帝辛双目微妙闪躲一避,随即不动声色望向庭院落雨,口中如常道:“大祭司连日奔波,又彻夜听审,归去后也该好好歇一日才是。”
她站定,柔媚一笑,却不露痕迹收回手来:“谢天子挂怀,我这就归去歇下。”
帝辛道:“可自西而归,狐母庙已建好,你该看看。”
妲己又道谢,转身离去。
帝辛一如既往,只望着她的背影……
一路出宫来,风雨虽有减缓之势,大邑却添了一丝秋的凉意。
遥遥朱红牌楼下,正有一高大人影,戴着笠,穿着蓑,踏着草鞋,左右徘徊。
不是旁人,正是武庚。
如今也唯有他还留在大邑。
仆从见了他,少不得要驻足行礼,武庚却上前两步,仰头,只渴求望着帘幕内青色的身影。
“大祭司……”他不敢让语气过急,听着反而过分客气,“先前你走得仓促,我不曾设宴相送。如今你归来也急,怕是不曾好好用膳。我在府中设宴,欲为你接风洗尘,可否略赏薄面。”
斗笠边缘,雨水滚落,他整个人看上去也湿漉漉,一身王子锐气减去了四五分。
妲己如今甚为疲惫,只说道:“多谢王子美意,只是我如今甚乏……”
他已抬手摁在肩舆边缘,“无妨,先在我府邸歇着也一样……”他声音一顿,暗哑了几分,“就如先前一般,绝无人扰你……”
他说的,是那日妲己宿在他寝殿之事……
若非还有那一丝甜蜜怀念,他真不知自己该如何熬过这些时日……
“唉……”妲己无奈幽叹一声,想到他今日护卫自己,又冒雨等在此处,也只好懒懒道,“只怕我精神不济,要一觉睡去。”
他声音更轻,“无妨,你只管睡去。”
她又道:“我也想去看看狐母庙。”
鲁番已为武庚牵了马来,他一跃上马,回道,“好,你我自西而归。”
就在大邑宗庙相对数里之外,狐母庙竟真已落成——
茅檐红柱,石碑铜鼎。檐下更悬挂着一排铜铛,如今风吹铃动,「叮泠」一片,颇为悦耳。
虽是雨天,此时狐母庙来供奉之人仍络绎不绝,或执花草,或担酒食,也有大户奉羊奉牛……
但似乎人人皆知狐母不喜人牲,并无奉人的痕迹。
这在大邑已算罕见。
妲己早先曾见过,不论是出行归来,或是新宅落成,商民在路畔杀几个奴根本就是小事,混似杀鸡。
有此改变,她已暗暗松了口气。
看着众人虔诚模样,她心中又忽地一动——
贵族宗庙内虽供奉仙人先祖,民却无法参与;而民间虽也供奉散仙祖宗,却又各为体系。如今,帝辛引入狐母这个新信仰,不论他自己是否相信,却俨然已将民的信仰汇集一处,如此一来,怎能不更为牢固?
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促成?
她困倦之下无法思索,只想到周侯发曾说,要在周原也为她建庙,要人人信奉她……
呵……皆是口中说得好听罢了,周原何曾真有一座狐母庙建起?
她微微摇头。
【📢作者有话说】
箕子:不必天子贬我,我这个忠臣已做得厌烦疲倦!
帝辛:你要这么说,那我高低得让你当个奴隶感受一下。
~
为何殷商贵族子嗣较少,有一种说法是天天用青铜器煮东西吃得铅中毒了……(好有道理啊[化了])
~
1.青金石:商时已开始用于装饰,算是高档宝石,说明与中亚往来密切。
2.夏桀囚成汤:和帝辛囚周昌的情节完全一样,不知道这俩是谁抄的谁。仲虺:与尹伊相齐的地位,类似于宰相。
3.咎徵:不好的预兆,箕子认为天相反应天子的德行,如果是不好的天气,说明天子无德。
4.胥余:箕子名为胥余。
113 ? 狐母归大邑起波澜(二)
◎报应至箕子佯疯狂◎
雨势更小, 细如蚕丝。云层之中漏下数道光练,令妲己眼前也明媚起来。
她眼角微饧泛红,又呆直看向武庚……
偏武庚也察觉她的视线,亦回首望来。
雨滴擦着鼻尖与唇峰的诱人弧度落下, 蓑衣下的小腿也紧实有力……她眯眼, 似醉似醒, 嘴唇微张……
竟恍惚似看到年轻时的帝辛……
只是看着更为青涩。
狐狸吱吱将她嘲笑:“臭宝,你已如此疲乏,贼眼倒还很懂得乱瞄?”
她闭目一笑, 有气无力的, 心中计较着要说甚来怼狐狸。
可谁知一闭目,脑中就涣散开了。
肩辇颠簸,起起伏伏, 她好似又回到了横渡黄河之时。
水流湍急, 寻了许久才寻到三条大船, 一路在浪上抛高又落下……
龙门怒吼,千峰如奔。
忽地,一个黄色的巨浪打来!
诸人惊叫声里, 船体翻覆, 她也沉沉落入水中。
说来也怪, 河面惊涛骇浪,河水昏黄如浆,水底却宁静清澈,一片琉璃世界……
她在水中悬停着, 看到河底沉着一尊巨大的蛙人雕像, 周身遍覆水藻。
其身高有数丈, 开口时更将水震颤出层层波纹:
“妲己, 你为何仍不思悔改,残害忠良!八世轮回,你果然毫无长进!!”
妲己只觉这话可笑,也就懒散笑了,“呵……这是哪国的玩笑,听来极蠢。叛国投敌者为忠?因利生变者为良?看来你我对忠良的定义太不相同。”
“大邑将倾,箕子只是在寻找新的继任者。”
“我只知,对苟且犬彘理解同情之人,自己也是无能叛徒!”
那威严的声音窒息一瞬,随即大怒,“你本该魂飞魄散,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妲己面上笑意消失,妖狭狐眼泛着冷光,语调柔媚里夹杂讥讽,“啧,你给的机会?何必将自己说得如此伟大,无非是看我仍有用,要加以利用罢了。”
“你……大胆!”
她反而厉声打断,“无错,我一直大胆!我敢叫天下为我所用,我敢领兵上阵争取高位,我敢叫民众将我崇拜将你取代!你所挑选的仙童道人,我更敢调戏觊觎,看他们怀春窥我却不敢亲,窝囊至极!
你的规则甚为好笑,我便不遵;你选的天子残暴,我便舍弃。我如今站在此处,正是为镇守大邑,对抗于你!你说,我有何不敢?!”
“你……你……”
“反倒是你,”妲己目露怜悯,“蛙为女身,多子多卵,死而复生。可你这蛙身又能维持多久?后世早晚要将你篡改。到那时,你可还是你?”
说话间,眼前石像果然土崩瓦解,巨大的蛙人身上落下石块,而后蜕变为了女身蛇尾的模样。这石像怒不可遏,伸手要来抓她。
弓箭,她的弓箭在何处?
这样想时,手中已稳稳握住了弓,箭更搭上了弦,她一箭射向石人的眼,用尽了全力!
箭簇破水!
——“啪,”反而是自己的手落在了胸口,她猛地惊醒。
额上出了些汗,疲惫固然不假,这发沉之感,更好似是病了。
怎会做了如此怪梦……
窗外天色仍明,看日影的偏移,也才不过睡了两个时辰。
不等她再看清自己身在何处,熟悉的男音已响起——
“你醒了?”武庚就坐在她牀下的席上批理庶务,听到动静,立即从满地书简中起身。
她这才认出,这是武庚的寝舍。
只不过春去秋来,又换了一番装扮。
想要起身时,又一晕,一头栽了回去——
心中一旦因为归来旧地而松弛,身体也顿时如弓弦松懈、不堪重负。
果然,不该如此急地赶路,更不该一夜不睡,熬得眩晕……
在崇国歇的时间就极短,彪又害她歇得不安稳。
武庚早已将手探去她额上,“你有些生热。”
简单一句话,被他将字咬得暗欲横生。
也非故意如此,实在是他仍不适应与妲己独处,虽强忍情愫,却压不住浑身都散发着隐隐肉气,仿佛连发丝也在渴望……
武庚一直觉得,妲己的柔媚中总隐着狠厉,但此时她蜷着,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心中便要突突跳着,又心疼她病倒绵软……
妲己暗笑,只装作不察,反眯眼道,“我倒觉得好些了,只是腹中有些饥。”
他立即起身,“我去命人熬鱼片粥来,再给你端点水。”
说着,便去告知了仆人,归来时手中还端着一绳纹陶杯。
妲己侧起身,头支起一点,扶着他的手饮了些水,又萎靡倒下,只盯着茶杯问:“好怪花纹,从何处而来?”
武庚正想伸手去安抚她,在空中一滞,改为撩开她的发丝,“是海对面来的陶器,虽粗陋,花纹却有趣,我便收用几日。”*
他眼神专注,应着她的模样。
方才她睡下时,一头繁复饰物早已被他小心摘下,故而此时的她看上去凌乱且脆弱,喉咙里还会因身体疲乏而难受低吟。
仿佛他即便此刻俯下强吻她,她也抵抗不得。
武庚忍住下流幻想,忙又说:“你是因察觉周原要反,所以归来如此急?”
她侧目萎靡看他,“嗯”了一声,“侯发敢如此猖狂行事,连灭两国,定然是知晓了东夷将大邑掣肘。且其一旦连胜,周遭小国首领也难免心惊,定然要投诚而去。我怕他成了势力。”
“那也不必如此折腾自己。周原素来不安生,王父先前又是结姻,又是在崇国设防,就是知它从不安分。如今彪归崇国,大邑之内也留了戍守卫兵,西边更有我叔父二人守护,你实则无需太过担忧……”
他尾音一抖,忽地又说不下去了。
分明是在说国事,却被她看得小腹窜热。
固然,她实则只是躺着,什么也不曾做。
他清清嗓子,看向一旁才好些,“何况,就算是要抓叛贼,也不必急于一时,明日再抓也是一样。”
在武庚自小看来,师顼伐东夷一事实则再平常不过,无非此次规模大些罢了。
师顼擅用兵、更对东夷极为了解,有她抵御,仿佛从来不必担忧。
妲己却微微摇头,低哑说道:“我着急归来,也并非纯是为抓叛贼,而是担忧天子冒进,不曾在大邑留下得力师亚。所以我昨日已让天子下令,将恶来速速调回。”
武庚唇线微抿。
虽痛恨承认,但心底的嫉妒已飞快在肉上洞穿出燎烟的小孔。
不敢说,只怕令她觉得厌烦。
——他也听说了先前顺好似短暂被她嫌弃之事,连送的礼都被送返。
他的地位,实则还不如顺,又如何敢呷酸多言?
本还将鄂顺视作情敌的,谁知如今光是听人描述,都要物伤其类起来。
承受不了她心中有别人,但更承受不了她对自己不理不睬……
眼见他垂头不语,表情落寞又自厌,妲己竟觉得他也颇惹人怜。
她不自觉回想起昔时。
那时武庚是何等肃冷,眉眼的威严更甚帝辛,更兼行事内敛,杀伐果决。
“如今患得患失写了一脸,也受气包起来。”狐狸如是为她旁白。
但也不必同情,比他更惨的男人还大有人在
——只看那天天哭得水漉漉的猪熊便知。
识海里,胖鸟早已被养得生出了白羽来,扑棱飞起,得意地圈圈鸣叫着,作凤凰昂首状,将其余幼崽扇了一脑袋绒灰鸟毛。
妲己忍笑,继续说着,“我是忖着,大邑之内武士已调去甚多,师亚就绝不能尽出。我虽有些运策之才,上阵杀敌却弱;伊中固然多智擅武,但身处内廷,威慑敌军则微。如今蜚蠊师顼皆不在,唯有恶来稳定人心才可……”
这一席话听来似解释。
武庚一厢情愿认定就是在同他解释!
定是看出他难受,所以在宽他的心?
也不知为何,忽又好受起来,脸上不但浮出笑意,还有了些清朗味道,“我也知你必是为此。是该将他召回。说来也是先前平定南夷给了王父决心,加之国内粮草充足,所以王父才发了雄心,想趁士气高昂时,将东夷一次铲除。我实则也劝过他,莫要将恶来派出。”他自嘲一叹,“可惜我谏言千语,终归敌不过大祭司一句。”
南夷……
妲己心中一动,失神半晌。
武庚此时已又想到箕子的惨状,语气更为沉重,“我只是不曾料到父师会如此行事。他实则颇有贤能,在他的领地,人人敬顺和睦,多是他擅于教化之功。”
可再有能力之人,叛国时也只能为贼。
一想到疼爱自己的父师做出此等事,如今更要靠疯癫才能苟活,武庚心中百感交集。
王父常说天家寂寞,他如今才只是摸到门边,便已有此感了。
今日是父师,明日又该是谁?
妲己的手安抚般覆在他手背上,轻声道:“今日之事,我还不曾谢你。”
这是他第多少次护她?
或许背地里还做了更多,并不令她知晓。
若是彪,大约早要叽喳着将所做之事大剌剌奉出,好叫她见证真心;但武庚生来万事丰足,并不大会卖情搏情,也非那种爱言说的性子。
一如当初他从恶徒刀下救她,也从不曾自彰一句。
“你我何必说谢。”他凝视来,“当初若非我与顺,你本还可以留在有苏。”
是他将她拉入旋涡,也是他一厢情愿倾慕她。
是他亏欠太多。
但话至此处,他心绪随之涌动,忽地忍不住自陈起来:“你先前不告而别,我极想你。你去得太急,像逃似的,又从不曾寄来言语……我只怕你厌恶大邑,再不复返,每日都去狐母庙看你……”
我甚想你,蚂蚁在骨上啃,鼠在心里挠,也不足以形容万分之一。
若非每日累狠,我甚至难以入睡。
我不知恶来、鄂顺是如何想,但我对你的情感,从不比他们少一点……
他很想问她「你是否想过我」,却并不敢听答案。
妲己也知他的想法。
只因她人虽不在大邑,但旧人仍在将她思念,每日多则三十个时辰,少则十个时辰,从不间断。
若说心中毫无波澜,那是骗人的。甚至于她急急归来,这也是其中的一点原因。
手指轻轻在他手背划着,闲闲笑问:“那你去狐母庙看我,可有供奉?”
“……”他干咽一声,胡乱答着:“柱子的饕餮铜纹,皆是我所供,还有那铜铃……”
脑中已乱了,不知自己在答什么,好似尾也在被她轻轻划着……
“你……再用些水……”他垂下眼,只攥紧水杯,向她脸侧近了近。
妲己眼中水雾星闪,笑说:“你喂给我。”
这话说出,他仿佛被定身了,低垂的长睫轻抖。
但她随即又叹道:“唉,罢了,我许是已病了,莫要过给你……”
“我不怕!”他猛地出声打断,眼神黏热,又极轻重复一遍,“我不怕……”
燥热的甜气涌上,他为这突来的“奖赏”而口渴。
唯恐她反悔,巨兽仓促俯就,才哺了一口,舌就巴巴纠缠过来。他仍不大会吻,只贪恋嘬她唇瓣,又要去食她的舌。
长云在握,她在吻的间隙笑问:“怎石头一般?”
这话撩得人脑浆更黏,他更不敢动,面上的激红,因自己克制不能而羞愧。
大手已覆住她的手背上,劝她,又好似劝自己,“你还病着……”
却反而攥得更紧。
武庚的神色总是严肃刚毅,此时多了几分隐忍,额上汗涌,便惹得妲己也酸软发热,连日的疲惫与压力,只恨不能立即宣泄在这壮嫽之人身上,非要勾得他失控才好。
偏他重重捏了几下,又喘着重复:“你还病着。”
语气坚定许多。
说完,手已松开了,还将她的手也拉开。
妲己也愣了一瞬。
他气息仍凌乱,身下仍不堪,却已起身,“你……好生歇着,我去看粥可曾熬好……”
妲己眼看着他疾步离开,一脸茫然。
“狐狐,他这是……?”
武庚分明不可能忍住!那过多的时辰数量,说明他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除非,他也学会了欲迎偏拒的路数?
狐狸放肆嘲笑道:“我的色宝,一日不食肉能将你憋死?安生些养病罢,他这是心疼你。”
~
口舌为弓,流言如箭。
箕子被贬为奴之事,已迅速传遍整个大邑,而微子兄弟留在大邑的仆,也迅速将此事送达微地。
兄弟二人心情骤沉,不料父师看上去老成,行事却如此草率,这样快就被天子发觉!
“兄!这可如何是好?”在微子衍满眼惶惶。
在他看来,箕子被贬,无异于是帝辛将贵族势力又翦一翅!但更叫他恐惧的则是:
“天子会否也已疑心你我?!”
微子启亦心中如压巨石,见弟弟乱成一团,怒斥道:“何必自乱阵脚!你我是赠箭,箭不比车,才不过五车而已,又是在封地所造,天子如何会知晓?”
说完,自己也觉心虚,强撑着气势道:“何况,即便他真知晓,暂时也不会动你我。莫忘记,东夷战起,大邑空虚,他需要微地的援兵守护。”
微子衍仍惊恐地吞咽着唾液。
兄长虽如此说,他却还是发怯了。后脊阵阵寒意涌来,他忽地冲到兄长膝边,急促劝着:
“兄,不若……不若算了罢……”
向贱奴行礼,他认了;
子女难得要职,他也认了。
可若有朝一日他也被天子贬为贱奴,那还真不如杀了他祭天为好!
微子启无奈瞪他,“衍,事到如今,你竟以为说算就可算吗?
东夷起事,这是你我唯一的机会,也是天赐的机会!
我已与侯发商议妥当,我会适时送出信去,引其攻入大邑。当然,他初时攻来,我等不会出兵。待到其逼杀天子后,你我再携封地之兵前去营救,顺势将禄推上王座。”
“可若禄事后怪罪……”
“唉……你我将他护卫,何罪之有?即便他真心中有恨,也自有周原顶罪,到时无非将侯发杀了,叫他弟弟继位便是。待到时日久了,他至权在握,只会更将你我感激,你我到时再将利弊与他详陈,他又怎能不言听计从?”
微子衍愚笨,听来果然又心动。
二人自觉逻辑顺畅,并无一丝遗漏,可谁也不曾去想,若周侯发真的逼杀天子,又怎会轻易撤兵,容他们再选新天子……
他们只知,那周侯发与其父昌一般卑服。
叫他往东,他不敢向西,叫他撤退,他不敢进攻。
先前他们赏了周侯发箭簇万支,他在信帛上极尽谄媚奉承,更力表忠心,在微子兄弟看来,周原早已是囊中之物、周侯发更已是身畔之犬。
良久,微子衍定下心来,又问:“兄长,既如此,如今你我又该如何?”
微子启眯眼,吐出一字:“等。”
他抬手饮了一口苦叶汤,这才解释,“东夷战事一触即发,此时父师出事,天子定然更加多疑。你我今日就书信一封,一要狠厉痛斥父师所为,二要力表你我一片忠心。而后需按兵不动,绝再不可向侯发援助。只待大邑兵少马乏,粮草渐少时……”
微子衍懂了,那就是他们送信之时,也是备兵拥立新王之时。
原本的怯意又被熊熊的野心所替代。
他甚至心中想着,这原怪不得我,天子无情,我与兄长是在为族人考虑……
正是:
蓬门酒暖忘黎庶,金玉满怀犹恨朝。
妄言遗绪承宗脉,贼子羞同腐草高。
【📢作者有话说】
帝辛:一家智慧十斗,我八斗,禄一斗。
微子启:我和衍平分一斗呗……
~
*日本绳纹陶器。
114 ? 鄂国行军隐患暗埋(一)
◎崇国采粮硕鼠深藏◎
鄂国大军出行, 共有一万人。
其向北与共国、虞国、孤竹国军汇合,共计一万六千人,共为师顼后援。
鄂顺既然是鄂国公子,是少亚总事, 又有天子令在手, 故而虽是三国之兵, 只由他一人来调配。
此时,鄂军与共国、虞国之兵已在越地汇合,他亦已见过两军首领:共国首领尖脸, 唤作储, 虞国首领圆胖,唤作猛。
共储面有纹绘,头扎羽毛, 耳上挂着巨牙;
虞猛额束辫带, 颈有玉石, 圆肚勒着鹿筋。
此二人早已得了首领指示,要在鄂军与孤竹国军汇合前,趁夜反叛, 将其击溃, 好逼迫大邑再增援军。
但此时面见鄂顺, 二人知装得恭恭敬敬,一副唯其马首是瞻的模样。
可抬眼看去时,只见这少亚虽如传闻中嫽姣,却目有锐色, 雄姿凛凛, 不免都心里犯了嘀咕——
此人不但眼中神色多疑, 安营扎寨更甚为老辣, 处处设防;更兼鄂军皆是精锐,个个雄壮,如此如何能有机会克之?
二人飞快交换眼色,暂且忍下不表。
且说如今随侍鄂顺的,乃是小亚犽。
先前狌因挑拨被送走后,犽凭借着细致很快成为鄂顺新的身边人。如今拔寨祃祭后,共储和虞猛便离开了。
祭坛之上,兵卒正在收拾人牲尸体,犽却望着二人背影良久,转向鄂顺道:“公子,这二人看着有些怪。”
鄂顺正在看舆图,转着牛皮护腕随意道:“小国之亚,不曾经此大战,贪生怕死而已。夜来扎寨巡守,叫人多防范就是。”
犽忙应下,正要走,鄂顺又忽道:“且慢,罢了。你这就随储、猛二人向西去扎寨,记住对方营寨布局,主亚之位,归来报我。本国之兵,我自会安排。”
虽是友军,但犽既然看出异常,他不得不防范些。
一时犽应下,自领命去了;鄂顺遂率亲卫巡视营地,才到寨口,忽看到一人向旁边营帐躲闪!
鄂顺眸子一眯看到,当即暴喝:“何人!拿住!”
说完,自己已先冲了上去!
众人一围而上,那人跑不及时,被摁在地上打掉了头盔,一头半长发顺势荡了下来……
鄂顺忽觉这人极眼熟,忙喝止近卫,再细看时,竟是个圆脸圆眼的熟面孔,全然不敢置信:“嫷?!”
嫷长勺忙拍拍身上,爬起来,惊慌道:“你莫骂我,我是为逗你,才出来,就被你发觉了!”
“胡闹!”鄂顺脸青了,“备战之时,细作最多,若被哪个小亚发觉你脸生,将你直接斩杀——”又转脸利斥,“是谁将她放入寨中的?”
嫷长勺急道:“我知错,我实则是要送信给你,因你在祃祭,看到帐中无人,就想扮成兵卒送信逗你。”她眼见鄂顺仍然脸色不好,忙说道,“大祭司归大邑来了!我有天子文书!”
鄂顺忽地神色一缓。
归来营帐内,嫷长勺无奈觑着鄂顺脸色。
送信一职,是她打滚求情,才被准许前来的,正是因为守卫偏巧认得她,她有天子文书,才将她先放入寨中。
只是不想见到了鄂顺,却是如此情景。
嫷长勺悲苦叹气。
此时,鄂顺已将书信看毕,知晓大祭司归来,周原有反意,箕子通敌被贬,天子又将恶来召回……
想不到后方生了如此多的事。
俊脸微沉,他又看了一遍时,手不自觉地在「大祭司」三字上拂过。
目光因此也变得温柔了几分。
只要东夷战事结束,他就可见到她……
虽然她无情跑掉,到底他也有错的时候,就只当抵消……
反正不论如何,只是舍不得怪她。
嫷长勺却忽地生硬插嘴:“定然是大祭司要召回恶来的。”
薄薄眼帘抬起,狐目瞪了她一眼。
“你瞪我作甚……”她不服气,“他还是大亚时,大祭司就对他有意,赠他发带。如今信使也去恶来处了,他们出发更早、腿脚更快,约莫他已在向回赶了。”
“嫷,”鄂顺叹了一声,“国事当前,大祭司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调恶来归去,是怕国内空虚,引得周军趁虚而入罢了。”
嫷长勺张了张嘴,忽自觉渺小,有些惭愧,随即才低声道:“我知……”又道,“我从不曾疑大祭司是为国,她毕竟是先祖派来的仙人……”
她如今也身处矛盾里:既对大祭司充满羡慕与崇拜,又觉得她既然有了恶来,鄂顺就该清醒些。
鄂顺将书信收好,冷淡说道:“书信送到,你该归去了。”
她抿唇,胸内忽地也生出汹涌豪情来,疾声恳请:“顺,可否就叫我就此留下?你是少亚总事,你有权决定我的去留,便是我母与天子也不会说甚。叫我留在你军中罢,我也可杀夷人,护大邑!”
鄂顺断然拒绝:“绝不可。你休任性,莫要久留。”
“我并非是任性,我也是武士,我很擅操戈!”
鄂顺见她激动,只好又缓和了语气:“上阵杀敌,绝非易事。哪怕是我,也是从小国征战开始。你有此心是好,但你年纪小,日后总有机会,何必急于一时?再者,你若在此处,我还要分神来护你。”
嫷长勺听他说得在理,心里的热火便渐渐冷下了,再三坚持不成,只好作罢;但出帐之前,又站住问他:“你可有信或物件要带给大祭司?我可帮你一并带回。”
他迟疑一阵,抬手,缓缓将耳上的松石摘下递去:“大祭司喜爱这耳坠,这也是我心爱之物。如今刚好重新编过,就给她带回罢。叫她看到这个,就可记起我……倘或我有不测……”
“顺!”嫷长勺脸一白,“你休要胡说。”她一把夺下那耳坠,“我给她就是,但我会告知她,待你归去后,就要同恶来争个你死我活!”
鄂顺只是无奈笑笑。
嫷长勺一路出寨,即便望着旷野高空,心中也依旧沉重。
其实不必鄂顺教给她厉害,母对她说过,此一战东夷也拼尽全力,势必要苦战许久。
随行的封地武士上前来请示:“公主,可要归去?”
嫷长勺不舍回望寨门,许久不曾应答……
~
也是这一日,周原自黎国开始撤兵,崇国也开始从鄠国调粮草运回。
崇虓暴已非司粮之职,却仍还是运粮小吏,故而也一路随行。
眼看着司粮正在称重、装车,他心中憋屈,自走远去一旁树下去饮酒。
他的官职,如今虽是押粮军里的最末等,但毕竟身份不可小觑。崇国素来有句俗语,「饿死的老虎比狸大」,如今他自去歇着,也无人敢招惹这大狸。
崇虓暴自饮了三碗酒,烈酒下肚,火辣辣一路,更叫他心中有火无处发。
近来不如意的琐事太多,他竟不知该为哪件事痛苦才好。
——伯父已是崇侯,位列三公,好处吃尽,却一粟米也惜吝。
——那好衣,我才穿了几日就被彪抢回,伯母更偏袒护短。
——仆从还纷纷传言,说大祭司幸了彪……
崇虓暴嫉恨得直想咬碎彪的骨!
彪就是个生瓜,会甚花样?懂甚趣味?大约连腰上用力也不会!大约一碗酒的时间也就败阵了!
大祭司竟相中他,是看他会歌,又生得好?!
哎……
可大祭司实在嫽美,又是仙人托生,若肯幸他一次,他此生也无怨了……
眼中发酸,乃是满腹委屈化作了泪水。
他用拇指揩去,扬天愤懑,同古今诸多郁郁不得志者心有戚戚。
“公子暴?”旁边一人忽地凑近过来,“可是公子暴?”
他意外回头,见到一个熟悉面孔,一时却记不起是谁。
“竟真是公子,失敬失敬!”
那人热乎乎坐到他边上来,四五十的年纪,粗衣短袍,牛皮蔽膝,简朴如平民,偏颈上戴一块大玉石,可见颇有家底。这人一笑起来,一脸风霜也顿生光彩,“公子怕是记不得我了,我唤作狈,先前公子曾同我买过粮的,公子还说与我投缘。”
崇虓暴这才想起!
——这是一个周原的粮贾!是个大好人!
具体好在何处?
暴先前向这人采粮,他每每都主动赠粮一石!
想到那些好处,崇虓暴眉开眼笑:“狈翁,我也认出你来,名都到嘴边了。”
周狈笑笑:“公子繁忙,记不得我等蝼蚁也是常事。只是公子怎不向我买粮,反而来了鄠国?”
崇虓暴酒冲天灵,又满心怨恨,总算得了人可诉说,遂喋喋将伯母如何刁钻,伯父又如何无情说了,丧气感慨:“……我不过占了些粮,就落得如今下场……”
周狈点头,果然替他惋惜:“公子确实受了委屈。自古采粮之人辛劳,谁人不自留用一些,想不到崇侯如此不顾念亲族。”
崇虓暴心头一暖。
他先前与这人打交道,就觉得他既懂事,又说话动听!
无错,他是「留用」,并非贪腐,人人皆是如此,为何偏他不行?
百十石的粮,便是他「留用」两三石,崇国还能就此亡了不成?
周狈又笑着奉承,“我与公子打过交道,最是知晓公子高才,若是在周原,西伯侯爱才,早要对公子委以重任,亲之厚之,唉……可叹美玉蒙尘,花开幽谷……”
说完举碗,与其碰杯。
崇虓暴仰头饮尽,心里邪火更胜。侧目时,他又看到周狈颈上玉石,艳羡赞道:“好脂白玉石也,狈翁近来何处发财?”
周狈压低声笑道:“公子不知,我们君侯宽仁,是一等一的好性。我等平素留些用粮,他不但不在意,还体恤我等辛劳。这玉石,便是小老我一日两斗,斗斗积攒,咬牙买下。莫说,我戴了这玉,谁人不敬我三分?我还在大邑制衣一套,等了足足一月,明日就可运回。若再等一年,怕是买匹好马也使得!”
崇虓暴喉咙发苦。
比不过崇应彪也就罢了,如今越发连一个周原粮贾也比不得了!
他一路押粮,餐风宿雨,伯父又可曾体恤分毫?
但他仍眯眼试探问道:“我听闻,周原要反叛……”
周狈恭敬为他斟酒一碗,笑道:“公子,君侯之间不睦,小老儿不好多嘴。我只知,若不乱,又如何能得机会?且西伯侯公正严明,善待贵族,从不委屈了有才之人,若真起了战事,反而还是公子得利呢……”
崇虓暴吞了吞口水。
周狈在桌上排出四个夔贝,亲切笑道:“今日仓促,小老儿还有事,酒钱已付,公子可自享用之,改日若见到,我自当重请。”
崇虓暴将最后一碗饮尽,眼见周狈离去,酒贩亦忙碌不曾看向这处,忽地伸手将贝拈走一枚……
正是:
雁过长空毛先拔,仓廪未建斤两差。
巧言如蜜贪心起,一席未散贝先拿。
崇国运粮军队浩荡归来,验粮官正是小亚婵。
乃是崇应彪先前就与她相识,更知她眼神机灵,特叫她总辖验粮一事。
此时司粮将粮押回,入仓之前,小亚婵眼珠骨碌向车辙一扫,忽地扬声道:“且住。”
众人停下,皆望向她。
小亚婵嘻嘻笑着走到司粮面前,“司粮,今日采粮可还顺利?”
司粮表情紧绷,汗出如浆,干涩应答:“顺利。”
“顺利就好,只是我怎看着,这前车车辙,比后车车辙深?”她怪道,“按说都是五十石。”
司粮惊慌去看,看不出不同:“哪里有深浅,我看来是一样……”
她听他声音发虚,“哧”了一声,又看到崇虓暴也在列,扬声道:“来人,卸车!称粮!”
“你、你这是作甚!”崇虓暴早慌了,箭步冲出,喷着酒气,“你一个外邦人,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呼喝?粮是我等在鄠地称好的,你不称别人,偏称我们,分明故意刁难!”
小亚婵草草行礼,更要笑得和气:“公子暴息怒。我是大祭司所留,更是君侯所封验粮官,这粮一旦入仓,缺了斤两,便成了我之过失,你说我如何不谨慎?还是说,你要请公子彪亲自来看才好?”
“你——你休要拿彪来压我!他见我也要唤一声「兄」!”
正说着,忽一厉声从远处扬起:“何事要我亲自看?”
崇虓暴惊恐回头,正看到灿阳之下,巨虎般的崇应彪向此处走来!
他忽地膝头一软,尿意涌来。
【📢作者有话说】
鳄鱼:我紧张。
老虎:我也紧张……
~
一天天的审得我想融化[化了],禄吃都吃不上。
115 ? 鄂国行军隐患暗埋(二)
◎崇国采粮硕鼠深藏◎
“……”
运粮之人全都没了声响, 唯有小亚婵笑道:“公子彪来得好,我看这粮车辙印深浅不同,欲称重验看一番,却被拦下了。”
崇应彪盯着车辙也看, 虽看不出有何不同, 但仍抬手, 示意将人将粮解下。
“彪!”崇虓暴怒喝一声,“你我兄弟,你不信我?!”
崇应彪长刀出鞘, 一闪架在他脖颈上 , “暴,你再阻挠,我此刻就送你归黄泉!”
于是众人忙忙上前, 搬粮下车, 又取来量具砝码。
粮官在旁算计, 终说道:“皆是五十石无错。”
崇虓暴几乎立刻窜高起来:“彪!你还有甚话说?你还不罚她?!”
崇应彪厌烦收刀,冷淡道:“验粮官本就是为验粮而设,我为何要罚?”
“你看不出她故意将我为难?”
“也是你有不端之行在先, 叫人不得不防……”
两人正争执, 小亚婵却围着车, 杏眼上下打量。
车辙当然并无明显深浅区别,她虽目力好,但没好到那程度;
寻借口将车拦下,无非是看出司粮之人神色紧张, 故意为之。
此时崇应彪还在应对崇虓暴, 她不露痕迹将运粮之人面目一扫, 发觉其中一人心虚瞄向了后车。
心中顺时一亮, 她一刀划破粮袋!
“啊——!”那人惊叫一声,又慌得捂嘴。
粟米如水泄出,其中竟混杂着更多细碎谷壳!
小亚婵眉峰一扬,“哈”笑了一声,倒想要赞他们机智——大约是知道重量不能有错,还懂得用谷壳来混填?
司粮官早“噗通”跪下了,惨声道:“我、我是被逼如此的!是公子暴!是他说,只要掺了谷壳,就不会有人发觉,若是不从,要我丢了这职位……”
崇虓暴还要推脱时,早已被崇应彪一把拎起了后领,悬空蹬起腿来!
~
“兄!兄!”
临近告庙时辰,崇狴与妻已一路哭着来求崇侯了。
崇侯虎与婺姒正在日祭先祖,听到哭嚎,对视一眼,皆叹息一声。
“兄!”崇狴冲入族庙,脸上涕泪横流,“我知暴儿有错,可怎能因两石粟米就将他投牢!兄,暴可是你的亲侄儿啊!”
崇侯虎则暴喝道:“狴,我先前已下令,战事在即,谁人若污粮草,立斩不饶。可谁料偏偏犯事的就是我的亲侄儿!今日不要他命,我已是自打老脸!你竟还要苦苦相逼?!”
说到最后,崇侯虎也红了眼,又痛又怒!
崇狴冲上前去攥出兄长的袍摆,苦求着,“兄,是他错,他知错!可暴儿从小没受过苦,那牢狱里虫噬鼠啃,叫我如何忍得?兄,关我可好,我来替他!”
崇狴求得肝肠寸断,崇侯虎却难得忍泪硬起心肠来,“弟,军令如山。我会叫人给他择一处干净笼子,也准你探望送些衣物饮食,但此事……待战事结束再说,莫要再提!”
崇狴不肯,正上前拉扯着,忽地门外传来急促高声:“斥堠急报————!”
崇侯虎一惊,忙唤:“报来!”
斥堠跑入跪地,疾声说道:“禀君侯,邰国粮草被截,司粮众人被周军斩杀!如今周军来袭,已在国西三十里扎大寨!尚不知人数!”
崇侯虎神色一变,“命人再探!再派五百人速向鄠地去,务必要押送剩余粮草归来!归来后锁闭城门,高墙弓箭手备战,熬制沸汁,运送巨石,不可有误,速速去!”
斥堠转身跑了,婺姒早拿了刀与盔来,二人欲向国墙之上查看!
“兄!”崇狴又扑上来,怎肯放他离去。
而崇侯虎无有丝毫迟疑,扯出衣袍便冲出!
崇狴更大声哭嚎起来,那声音似野虎负伤,惊起一群鸟雀。
秋来不显,但鸟雀比人更知凉意。
如今一旦飞起,它们便彻底抛弃了旧巢,随众鸟向东南而去。
碧空如洗之下,鸟眼映射着鄂军浩浩荡荡。
再有一日,便将至莒国。
共储、虞猛二人,已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西伯侯早已向国中首领下令,必要暗袭鄂军,令其大伤元气,更要令师顼首尾难顾;
可谁料鄂顺确实谨慎,且其犹擅精密防守:不但日夜巡逻殷勤,扎寨更是选择高地监视周遭,还在周围遍布陷阱机关,实在难以攻下。
这少亚看着脸嫩,却非浪得虚名。
共储与虞猛昨日夜间碰面,已为此头疼不已,全然寻不到下手时机!
如今,虞猛忽然想到,“对了,我记得,首领曾给你一个丝囊,说是周原一多谋吕翁所给,你如今快打开来瞧瞧?”
共储迟疑:“可首领说,这锦囊要你我穷途时再看。”
虞猛急了,“莒国虽是东夷之国,实则却因更靠近大邑,早暗中将其依附。若到了此处,孤竹国大军队也要汇合。你我手上兵卒本就有限,到时更如何对抗两国援军?这不算穷途,何为穷途?”
又压低声道,“你比我年长,我唤你一声兄。兄,实不相瞒,我家中亲眷,俱被君伯接去了宫中。若胜,从此登天之尊,若败……”
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此一番话,果然也触动共储。他不再迟疑,拿出了吕尚所给丝囊。
只见其上写着:
「入莒前深夜攻鄂,兵分两路,一路绕后,前后袭之」
“这……”共储看毕迟疑,“即便是有兵绕路向后,你我不过两千人,那鄂顺营中可有万人!”
虞猛说道:“但我看这吕翁有些神通,他竟知晓你我会在入莒前将丝囊解开。何况,如今也无更好法子,不如索性做来一试!”
“但倘或莒国出兵……”
“无妨,此处离莒国尚远,他们未必会察觉。”
二人于是商定,眼底渐渐萌生厉色……
还有二十里,即到莒国。
鄂顺已命斥堠提前去告知其首领,自己则在飞楼上查看。
红日将沉,犽登上飞楼说道:“公子,去歇歇吧,今夜我自会守着……”
他话还未说完,忽地一阵疾风卷沙飞石,再是一声巨响,竟已将纛旗吹折!
鄂顺面容骤白——
出师折旗,是为大不祥之兆!
犽与飞楼上一众兵卒也惊了,一时竟心生恐惧。
一行人下楼来看,只见是旗杆中间被虫所蛀,故而不堪风摧。鄂顺忍住不安,先遣斥堠再去巡视,又命五十武士向林中猎来一头野猪,祭祀在纛旗之下。
军中随行的贞人忙巫舞高歌,将晦气驱除。
鄂顺携全军祭拜,命工兵用铜将旗杆包好。如此一番折腾,他却仍然神色紧绷,对犽道:“去传令各人,今夜枕戈披甲,皆不可睡死过去。”
犽自领命而去。
深夜无月,星斗漫天。
正是:云低月冷露华沉,营火憧憧照铜衣。
鄂顺铠甲不褪,半倚在短牀之上,抱剑而寐。
他又梦到了妲己。
同先前那些绮丽的春幻一般,他看到她向自己奔来,伸手将她接在怀中时,还被那力道冲撞得后退几步。
这感触无比真实,指尖甚至能摸到她发丝的细腻……
她抱得太紧,几乎要勒断他的肋骨。
可他反笑了,是狂喜又沉迷的笑容,轻轻抚着她的后脊,逗她道:“就这般想我?”又叹,“山高路远,何必辛苦来,待师顼将战局稳定,我也就归还大邑了。”
妲己却仰头看他,含泪催促道:“顺,你该醒了!”
他一怔:“嗯?”
“快醒来!”
忽地,他浑身一激灵,一下从短牀上弹起。
营中一片寂静,他却忽觉不妙,起身冲出帐来:“犽!”
才唤了一声,飞楼之上鼓声震天鸣响,大烛照映下,军旗挥舞变换,示意共、虞两寨正突然攻来!
犽与仆从仓促牵来战马,鄂顺一跃跨上,早已恨得咬牙切齿,先怒骂一句:“鼠辈!”又声震四野召唤,“众人听令,列阵迎敌!”
于是鼓角连绵响起,火把曳出入坠星,他执盾操戈钺,先领两中亚并前锋军奔出!
两军执锐相对,他抬剑怒指共储:“贱猗!竟趁夜偷袭,还不纳命来!”
共储也不料他反应如此迅速,心中叫苦不迭,只好硬着头皮驱马迎上,甫才一交手,就知不敌,竟不知这公子顺养尊处优,面若敷粉,却哪里来的这等力气!
鄂顺一生最恨奸佞欺诈,此时更怒火滔天,瞪目拼命,专攻对方死穴,只为将其斩杀!
共储与一应兵卒苦苦抵抗,心中又恨虞猛太慢,竟还不现身!
二人交手了四五十下,鄂顺招招式式势如雷霆,只震得共储虎口也裂开,血涌而出,更黏腻难握兵器!
鄂顺见他手滑,趁机瞅准空档,在马上一重戈向他压来!
一时间,两马在其下转圈互相撕咬,血肉乱飞;共储又被压得苦不堪言,刀刃早被击得碎开,发出「呲呲」摩擦之声,令人脑酸!
周遭,鄂军撒网挥刀,左右翼渐渐向外斩杀。
飞鸟振翅时,只听得亡军惨叫,兵戈相击,声入云岭。
火烛坠地后,更见得残肢断臂,暗淡双目,血流似河。
铁锈之气浓烈弥漫……
就在共储以为今日必要亡身于鄂顺戈下时,鄂军身后呼号声又起,乃是虞猛携八百精锐绕至鄂军之后,成椎形阵刺入进来!
遥遥望去时,可见鄂军一时已被冲散,损兵折戟甚多。
共储瞅准了鄂顺分神,一抬手将他格开,身畔又有两护卫迎上,这才得了喘息,从身后飞速掏出斧锤来。
鄂顺一刀斩下一名护卫之首,反狞笑道:“劣驽,你倒知夹击,我今日先取你狗命,再将那虞犬斩杀!”
共储也知今日必有一场死战,嘶吼着挥锤而来!
此时节,鄂军人多凶猛,只是被冲乱了阵法,共虞二军虽人少,却仍占了个突袭先机。
胶着而战中,东方天色渐渐露出一痕鱼肚白色,照亮一地血色狼藉,此时虽胜负未分,却到底是鄂军占了上风。
莒国方向,正有一队人火把通明、约有千数,正向此处而来。
其旗帜上高悬「莒」形图案,猎猎而起。
此时共储正向东逃窜而去,那来队之人看到了共国旗帜,一抬手,弓箭手早一抬弓射出,瞬时,一箭自其口入,卡在头骨内。
共储双眼圆瞪,似犹不能信,随马跑了十丈,又中一箭,方才跌下马来。
鄂顺的护卫不知对方来头,早抬盾迎前,谁知却并无箭再射来。
那厢为首之人大喊:“可是公子顺?斥堠报君前来,夜来见飞鸟惊起,恐有战事,特整兵来助!”
再看共军、虞军,眼见首领被射死,早转身便逃!
众人围拢上去,将残兵诛杀……
~
庭院之内,叶稍已黄。
秋,是一年之中的佳时,妚姜抚着高耸起来的腹部,心道:我之果实,大约也要在秋末降临?
这时,青女姚走入进来,低声问道:“主人,可还要在庭院中走走?”
妚姜摇头,对她温柔道:“今日就不了,你也不必操劳,同我坐坐就好。”
妚姜人是极好的,极和善的,颇有太姒的风范。
可不知为何,青女姚一次也不曾向她提及过自己的过往。
她总有种感觉,那些事说出来,除了姐姐妲己,原是无人能够接纳的……
“那我为主人编个新发样。”她正要上前,就有仆来报说吕尚求见。
妚姜于是将她止住,拍拍她的手到,“你且去罢,晚些时候再来。”
青女姚走出时,正看到吕尚大步流星地走入,那志得意满之态,仿佛已胜利在望。
她垂下头,同旁的仆人一道离去了。
“父今日面有喜色,想来是有好事。”妚姜对镜理鬓后,方回头看他。
吕尚声如洪钟,“好女,你如今也气色极好,我昨日特为你卜过,你这一胎,必为男儿。”
妚姜温婉一笑,颔首,“承父吉言。”
吕尚愉悦坐下,自斟酒一杯,“但喜事不止这一遭。”
妚姜就知父来又是为炫耀,只配合诧异道,“哦?还有喜事?可我倒听君侯抱怨说,崇国国门紧锁,高墙固如磐石,极难攻下。”
“呵……”吕尚摇头,“攻向崇国,只是幌子。我命兵卒在其西三十里扎寨,又令外围兵马乱奔,叫他们以为有千人之数,闭国不敢出,实则,其中不过五百人而已。”
妚姜会意:“父欲提前消耗其国中粮草,待时机到来,再派大军前去。”
“无错。”吕尚更为得意。
妚姜语气平淡赞道,“父远见,我不能及。如此一来,崇国闭国不出,民心也焦灼早生,是喜事无疑。”
“但我还更有一桩大喜事。”
妚姜会意,“共、虞之兵替代周原,已与鄂军汇合。此两国之兵若可将鄂军击垮,各国手中兵卒有限,大邑势必要再从本国增派,如此一来,只会更为空虚,宛如稚子难敌。只是……”
她笑笑,“我听闻公子顺骁勇无比,又性格谨慎,那共、虞无非小国,不但兵力有限,智谋与武力更未必敌他。”
吕尚低笑:“此事,我在大邑时就已知。”
妚姜诧异,“那父又欲如何?”
他手指沾酒,在几案描画,“欲伐东夷,莒国必是三军汇合之地。共虞之军,当然并非鄂顺敌手,二国兵力微末,便是夜来偷袭,也难成事。可鄂顺之军也必因此大大受挫,需要休整。此时,若莒国出兵相助,将共、虞两国余兵剿灭,再谨慎之人,也会松懈警惕……”
妚姜这才真情实意震惊起来:“莫非,莫非莒国……”
“无错,莒国已反。其首领重利,毐贞命我携利诱之,他早已叛大邑。”
妚姜惊惧半晌,“可、可如此一来,共、虞之军岂非白白送命?”
/更多内/容请]搜索QQ[频道:西图.澜娅
吕尚眸子一眯,道:“好女,你总有些不必要的柔软心肠。此二国出兵,一来保留了周原兵力,二来重创鄂军,如何有「白白送命」一说?欲成大事者,天地也为我所用,遑论区区兵卒?他们死在战场之上,本是荣耀。”
眼见妚姜震惊,他将杯子放在桌上,轻快说道:
“无论如何,鄂军必亡,下一个,就轮到有崇。”
【📢作者有话说】
共储:原来我是炮灰
虞猛:原来我也是炮灰……
~
猗:阉狗。
116 ? 冷露无声血挂甲缨
◎山月藏行兵沉原野◎
才刚到日出之时, 崇狴便已起身,去向牢笼看望崇虓暴。
关押犯人的笼皆是矮笼、短笼,坐不得,卧不得;
犯人蜷在其中, 只得犬般卷着四肢。一日便四肢酸痛, 两日则麻木失觉。
烈日之下, 崇虓暴本就被晒得奄奄一息,如今知晓自己将被关至战停,更五雷轰顶, 肝胆俱裂, 嘶声道:“伯父从来待我极好,竟真要如此狠心?!”
守城时日无尽,他在这里怕是要卷到四肢断掉!
崇狴看着儿子受苦, 早已泣涕, 又失望怒骂:“憨鹧!我早劝过你, 战事当前,你当管住手爪!怎可因一时贪婪,害自己沦落此等田地!”
崇虓暴只急道:“父救我!我、我也是遵从父命, 才不过留用了二石!我、我极冤屈!”
崇狴闻言, 险些抽倒。
眼看父又要劈头骂来, 崇虓暴却早已心灰意冷,“罢罢,父,我知你恨我。如今我活不得了, 不若早备棺木……”他眼角流下泪来, “只可叹我与妻无有子女……”
崇狴顿时痛极, 褶皱老手在笼上拂过, “莫说不祥之语,我再去求君侯,先为你换个高笼。”
“父,”他忽地侧过身来,眼珠四下转了转,这才压低声,“如今,若父能引西伯侯来,不正是大功一件?还可趁机将我救下……”
崇狴眼神一沉,低声道:“暴,我说过,崇国与周原世代仇敌,此事休要再提!且如今守城森严,粮草充足,周军绝熬不过我们。”
“可、可若父可焚了粮仓……”
“暴!”崇狴已站起身来,大怒,“你甚荒谬!”
说完留下酒食,不顾崇虓暴在其后苦苦哀求,转身离去。
~
因莒国襄助,共、虞残军尽被屠戮,虞猛被伐,其头颅被用来祭旗、也祭死去的鄂军亡灵。
尸首堆叠成座座小山,一应焚烧,空气中肉香弥漫,随即渐渐转为焦枯之息,颇为难闻。
鄂顺清点兵马,果然是突袭伤亡最多,有千人之数;就连他的战马也被咬开了一半耳朵,血将黑色鬃毛染红粘连,正愤怒地喷着气,暴躁刨着蹄子。
“携羽,吁,吁——”鄂顺抚摸着它,一遍遍安抚,“你不停住,我如何为你上药?”
莒军的首领趁机走来,叉手行礼道:“公子大驾,我营救来迟,万望恕罪。”
鄂顺回身,不露痕迹将她打量一眼。
这领头之人皮肤棕红,高大健硕,发编成辫汇总在头,又抹黄泥封住。如今,抹的黄泥已干燥,盔般箍在头上。
她衣上绣着莒叶形状,足上裹着牛皮短靴,鼻孔如牛,鼻中更嵌一半尺长牙,正是莒国装扮特色——
牙越长者,越是尊贵。
鄂顺此时已知她名为「苁」,虽具体官职模糊,但其所持铜锤烙印也是「亚」中嵌着「苁」字,便知亦是武官,遂道:“今日多谢亚苁相救及时。”
苁爽朗一笑,“哪里需谢,只恨来迟,倒叫公子折兵。”又说,“公子,若不嫌弃,今夜去国中歇息可好?我国从未来过公子这般贵客,定要以美酒相待!”
鄂顺并无有迟疑,只摇头拒绝,“不可,我手中兵卒近万,人多事多,我需在此处统领。”
苁再劝,“但公子彻夜苦战,也该歇息。我国中有行馆嫽奴,酋长更要设宴款待。公子何妨携亚官一道去,也好稍作休整。”
鄂顺如今心弦紧绷,更断然说道:“谢君好意,却恕难从。如今大战在即,岂可未战而先懈?待到得胜归来时,我会入国向酋长告罪,自罚酒一坛。”
苁见他态度坚定,若再劝反而叫他疑心,只好笑说:“既如此,我也不好勉强。公子可自行扎寨,若需药草饮食,皆命人来讨就是。”
说完,也不久留,策马携人离去。
鄂顺回转身来,眼见军中伤员甚多,这一日只迁移十里便落寨,一面重新布防,一面又清点重伤轻伤之员,等到明日,便要将人送返鄂国。
一夜警惕,又经恶战,鄂军早疲乏不已,才用过饭食,便皆囫囵睡下,寨中鼾声震天。
巡守之人,亦呵欠连天。
鄂顺小憩一阵,再度登上飞楼,四下查看。
犽劝道:“公子,如今离莒国更近,何必操劳?也去歇歇。”
鄂顺摇头,“无妨,你若困倦,去睡过再来替我。”
犽无奈,只好自去。
暮色如漆,暗无星月。
若说昨日还有星辰可照明,如今则陷于漆黑深海,除却大烛闪烁,周遭再无旁物。
鄂顺立于暗处,眼下两团阴影明显。他将这浓稠黑暗看得久了,眼皮便渐渐沉重垂下。
他拍拍脸,强迫自己清醒,不大奏效,只得强迫自己回想与妲己的亲昵之事。
竟当真好用,心头同某处一道热热跳动,眼睛也不再难受。
可他面上唯有苦笑。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竟要靠此来清醒?若告知妲己,她大约又要嗔他……
他也不知自己的警惕从何而来
——按说苁无有异样;莒国更是盟国,不该有危险……
可那倒下的旗杆……
很快,肌肤之亲的刺激也难敌困意,正昏昏然时,他忽地看到寨外暗处,几道横着的白条细光略过。
困极生钝,他只模糊觉得,那光泽似兽牙反射寨外的火光而致。
可怎会有野兽横生直牙?
这野兽又还知晓越过蒺藜与地陷……
昏然疲倦里,他忽地心头雪亮一瞬——莒国人!
是他们鼻上的牙!
夜来不报,却鬼祟潜伏来了寨外,定是藏奸!!!
他猛地惊醒,一把拎起鼓手,又踹醒一旁旗手,早声嘶力竭喝道:“击鼓!有夜袭!”
战鼓隆隆敲响,潜伏在外的莒国之兵眼见败露,也不再藏,直直翻栅栏冲来,进到帐内便胡乱砍杀。
惨叫声起,余人拼命挣醒,匆忙披甲反抗。
远处,一阵角声响起,而后环绕连绵,竟然已呈包围之势!
鄂顺命旗手挥旗,再组圆阵,谁料才挥了一半,不知何处来的冷箭,一下将其洞穿,跌下楼来。
“公子小心!”犽在飞楼下大叫,又命弓箭手囫囵向外放箭,以做掩护。
远处喊杀之声震山彻谷,鄂顺将指令以旗传递完毕,方飞冲下楼,跃上战马,领军攻出。
大寨起火,照得周遭一片通明,此时鄂顺再对上苁,二人如何还有白日的客气多礼,早如见仇敌!
亚苁声音低沉,“公子,我得首领之命,要将鄂军尽灭!绝不可叫一人越过莒国!”
鄂顺早不与她废话,策马便执钺砍去。
二人正打得难分胜负,以死相拼,忽不知何处暗里掷石,因着天黑,犽掠阵难察、不曾提防,叫这石正重重砸在鄂顺头盔之上!
他眩晕一阵,被砸得坠下马时,却一把揪住亚苁衣襟,将她一并拖下马来!
察觉主人受伤,携羽抬蹄长嘶,带着雷霆之势重踹在亚苁战马胸前!
那战马立时骨骼碎裂,口吐鲜血倒下。
亚苁牙关紧咬,挡住鄂顺致命一击!却又反被压制在地,无法动弹。
双方拼力,只看谁先力竭!
近在咫尺,亚苁甚至可清晰看到对方血红的双眼!
她从接下此令时就知是难事,却不料艰难至此。这鄂顺按说昨夜苦战未歇,早该无有力气,却仍无法轻易斩杀!
此时犽与另一中亚苦苦撑住周遭暗袭来兵,几要力竭;
这时,远处弓箭手已将此处对准……
电光火石之间,犽忽地察觉一人纵马自身边略过,还在高呼:“防箭!”
犽条件反射举起盾,先要冲去公子身边,那人却已至!
箭簇擦着鄂顺的脸颊而过,却并不曾落在他身上。
亚苁早趁机将他掀开,躲到马后。
箭雨一时停下,他愕然回头,看到竟然是狌!
狌怎会在此处?
他并不知狌被逐后,就去了嫷长勺的封地做武士;如今送信护卫之人里,他主动请缨要来。
狌死死望着他,眼中满是泪,又释然。
他实则未说一句,鄂顺却已知晓。
——「我对公子一片忠心,从未有更改……」
——「我四岁跟了公子,心中只唯有公子一人……」
——「公子若将我逐走,不若此刻就杀了我!」
“狌!”鄂顺只来得及唤他的名,就被犽冲来向后拉开……
狌的尸体很快被夜吞没,混在一群死尸之内,再见不分明。
可战争并不会因一人之死而止……
鄂顺才后退了四五丈之远,箭雨停下,亚苁已挥舞重锤,再度攻来!
他自起身去迎,身后的犽方才挡来,却已腰中一箭,动作迟钝时,被人砍去了首级。
此时,鄂顺终于瞅准了亚苁一个破绽,猛地自背后拔出长箭,一箭刺去!
剑锋贯穿肌理,他不给亚苁一星喘息机会,嘶吼前冲,逼迫得她连连后退,猛倒在地。
亚苁双手死死握着剑身,刃深入骨。
“母!!!”
身后一声凄惨嘶吼,方才斩杀犽的莒人怒刀高举,向着鄂顺后颈劈来——
鄂顺已听到声响,要抽剑时却竟一丝不曾抽动,瞬时失了抵挡之机,正以为要死于此处,却听“珰”一声巨大颤响,一戈横来,挡住这一击,随即又向上一格,回戈出戈,将这莒人利落刺穿!
——是嫷长勺携武士折返。
长勺氏族母惜她,恐她有一点闪失,派了百名武士跟随,此时她见到鄂军之内混战,早率众人杀入。
“快起身!”她将鄂顺掺起,“我带你杀出!”
鄂顺只觉左腹刺痛,挣扎起身时随手用袖带捆住,不及言谢,先四处寻马——
可携羽身中数箭,已倒在地上。
它喘着粗气,口中血泡涌出,巨大澄澈的眼睛看了一眼鄂顺,留下泪来,而后马身起伏消失,再无反应。
“快走,西南那里空虚,再去寻马!”嫷长勺见他似乎是魇住一般,忙死死拉住他,在武士护卫下向西南而撤,如今军旗不见,战鼓更不知所踪,鄂顺这才好似忽地醒来,遍遍竭力嘶吼道:“西南撤!”
鄂军彼此呼应,向西南聚拢。
嫷长勺是第一次真正杀敌,却也十分果决,边退变战,连杀三名莒人。
又是天光渐亮,乱作一团的莒国军内,已有人飞快替下苁的位置,又令放箭。
鄂军执盾聚拢,盾聚如龟甲,饶是如此,仍有冷箭从缝隙漏入,射伤鄂军,旁人便忙忙补上。
正是又一盾缺开,漏入一支重箭来。
鄂顺正拉着嫷长勺急向后撤,手中却拖拽一顿。
“公主!!!”
武士俱惊呼起来。
嫷长勺踉跄倒地,箭贯穿皮甲,簇正在她腹处闪烁。
“护卫!护卫!”武士们嘶吼着,用手中小盾抵挡。
“嫷……”鄂顺忙掺她在手臂里,还未说话,却已先落下泪来。
巨大的无力感袭来,他只觉绝望!
嫷长勺嘴唇微张,低声道:“顺,无妨,我……也是武士……”
“是,你是极好的武士,莫怕,我这就去寻巫医!”
她轻柔而笑,声音更弱,“莫管我……杀出去……师顼……在、在等援军……”
话未说完,她盯看了鄂顺一眼,灵目化作石色,身子彻底软下。
鄂顺咬牙,再难发一言,眼泪无法遏制流下。
正此时,箭雨停歇,那莒人军队忽地骚乱,反而向后回撤!
鄂军不明所以,只恐是计,不敢松懈。
远远传来鼓声与吼声,又有浩荡兵卒杀来。
鄂顺茫然,他的兵已力竭,如何再战?
而那巨大纛旗之上,绘制的却是「竹」字与「嬴」字。
众人正惊惧,就见一骁勇前锋,猛地杀穿了莒人阵营,疾奔而来!
为首之人黑马玄衣,目如浅冰,所向之处披靡,宛如仙兵附体。
“是、是少师?!”
“是孤竹军!”
“得救了!”
“少师天降!我等得救了!”
一片欢呼声里,恶来与精锐武士手起刀落,宛如割草刈麦,势如破竹。鄂军士气大振,纷纷呼号着冲向前,加入补刀之列。
“顺!”恶来在高马之上,一眼看到鄂顺委顿于地,奋力分开重围,冲上前扶起他,“可还好!”
鄂顺抬头,只觉眼前发白模糊,耳中低鸣。
眼见友人如此狼狈,恶来也喉咙一酸:“苦了你,竟撑到如今。”
鄂顺隐隐听清他的声音,这才有了笑意,先叮嘱道:“嫷战死,你若归大邑,将她尸身还归其母可好。”
看着他膝上那面容犹稚的女孩,恶来沉重点头,“你放心,可还能起身?我搀你……”
说着,他伸手去扶,却一手血滑。
恶来大惊,忙去扯他皮甲,又解开他绑缚的布条,这才看到他侧腹两道深深刀伤,血流如注,只是因先前天黑,无人看到——正是杀苁时被短吕所伤。
恶来忙掏出手帕为他摁住,厉声道:“你忍住!莫睡!如今莒国之内空虚,已被孤竹军拿下,我这就带你去国中,寻人救你!”
鄂顺的头已软软抵在他肩上,却抬手将恶来手腕攥住。
已听不清友在说甚,只费力掏出自己的兵符递去:“恶来,此乃鄂军兵符,你且收好,自去调用余兵。”他呼吸急促,用尽最后力气说道,“大邑如今……唯有你,靠我……怕是难以归去了……”
恶来心痛如割,知道救不得,哽咽难以出声,缓缓接过兵符。
只听鄂顺更轻呓语:
“我……就陪鄂国亡军,留……身于此……”
手腕上的力度骤然消失。
四野骤寂,恶来反而去攥紧他的手,眼中冰色融为水,滴落在他身上。
怀中人维持着跪坐姿势,再无回应。
妲己,我无法归去见你了。
以后,叫月亮替我望着你罢……
【📢作者有话说】
鳄鱼(嚎叫):俺爹——!!!
117 ? 为亲儿崇狴哭兄长(一)
◎护大邑恶来训老兵◎
诗曰:
心有遗志兵符传, 将军血泪犹未干。
去国万里尸作骨,故人回望月如盘。
且说恶来携二百武士归来时,正与孤竹军巧遇。
其身为少师,有调令各军之权, 仅次于师顼, 如今遇到孤竹军, 便不叫对方扎寨,而是先率军去向莒国,确定其与鄂军汇合。
这也是他的一点考量——战中万事从快, 今夜汇合, 次日便可出发向前方援助,可提前一日抵达战线。
谁知临近莒国,斥堠却来报, 说莒国倾巢而出, 反去袭了鄂军。
恶来行军多年, 立刻察觉莒国被策反;他命人先看过了地面马蹄,又暗观城界木栏后的守卫,随后果断令孤竹军去攻莒。
大军压境, 宛如鬼神突来, 莒国顿乱, 急忙鸣鼓吹角,召唤主力归来。
恶来携武士埋伏,待其慌乱撤兵时,打横杀出, 更一举将其击溃……
而恶来与孤竹军汇合之时, 妲己也整装来到宫中, 预备与帝辛议事。
今日偏不巧, 遇到比子联合亲族前来为箕子求情,帝辛烦躁应付一阵,招来武庚去安抚,这才疾步来到偏殿。
他看到妲己正坐在窗边,或许因着无事,已自取了一卷竹简来看。
暗纹白衣,外笼薄赤,光额高鼻,盈目剔透。
光逆入舍内时,再她面上融出一圈边缘粉光,似鬓边血色未晕开的玛瑙珠串。
察觉到他来,玛瑙珠晃动相击,她侧过头来。
帝辛目光下移至她手中竹简的坠签,道:“大祭司竟喜看《考工六书》,是欲做礼器,还是兵器?”
妲己将册放下,“只是等候时随意翻来。”顺势也问,“倒是今日亲族来求情,大约叫天子颇为难……”
帝辛叹气,“吁……贬胥余为奴,虽合乎情、合乎法,到底仍叫亲族恐惧。呵,但余也知,他们又岂是真要求情,乃是怕自己日后蹈错,是在为自己而求。”
妲己垂眸沉默,似颇认同。
帝辛端详她一阵:“大祭司有些怏悒神色,是仍担忧周原会阻挠鄂军后援?”
她轻轻摇头:“少师若按旧路而归,定会碰到鄂军,此事我原不忧虑。”
帝辛点头,真心称赞一句:“大祭司素来缜密。召回恶来,他自然可趁机监督两军相会。”
她笑笑,“也或许是我太多虑……毕竟,顺一向谨慎稳妥。”
“所以,大祭司更忧崇国?”
妲己点头,“崇国重要,彪也毛躁,我在那里时,更察觉侯虎亲族各有私心……”
崇侯虎家事,帝辛实则去周原田猎时已感知一二,更听婺姒抱怨过两句,于是叹说:“崇侯无论是在有崇,还是在大邑,皆已算高位。只是亲族一事,从来麻烦,实则也不能全然怨他。亲族人多,重不得、轻不得,厚之则贪,薄之则怨;即便模糊赏罚,虽可暂时令其疑惑,长久却更要生出愤懑、动摇忠心……”他话止于此,只无奈苦笑。
妲己心知,他这话,是说崇侯,更是说自己。
帝辛跽坐,饮了一口苦叶汤,这才问道,“大祭司今日来,想必不是为了听余牢骚。”
妲己肃然点头:“我今日前来,确有一计,欲与天子相商。我如今归来,见大邑守军甚少,若再需援军,只怕不但日常戍守难以维继,周军攻来更难以相抗。
我忖着,许多武士结姻归田,但仍会兵刃,也懂调令,虽年纪高些,到底仍可选健壮的来。固然,不可白白将人驱使。军用之外,还可为其减免一年人头税。如此一来,必然有勇夫勇妇愿意重入军中,如此岂不两全?”
帝辛笑道:“大祭司忧思甚重也。大邑守军两万,又有崇国相隔,并不宜惊动民间。你也说过,从周原守卫推测,拢共不过万人之数,何足惧也?”
妲己不料帝辛竟如此乐观,顿时大急,声音猛地添了厉色:“周原怎不足惧?它先灭密须、又灭黎国。大邑东征不能去救,多少方国要因此倒戈臣服?一国也罢,若是十国、百国,诸人齐聚,又如何能不惊动民间?!”情急之中,她只觉帝辛与前八世重合,忽地怒冲天灵,心痛至极,脱口一句,“你、你怎又是如此!”
这话说出,帝辛一怔,她也一惊,随即唇瓣紧闭,没了声响。
那最后一句,听来实在忘情而僭越。
还是帝辛神情严肃道:“大祭司勿恼,方才是我言之轻率。我知大祭司是为国。先前你教予民间疗伤治病之术,如今各小藉臣报说每月亡数骤减,余深谢你。
如今此事余已知晓厉害,自会与小臣商议,只是这其中复杂,需筹算国库出入,更需各处派人下去撰录,且容余两日。”
妲己有些烦乱,低声道:“天子圣明。我更还在想,胥余为贼,却恐怕不是个例;周原在大邑更有暗谍,应当严加防守,莫要再走漏风声。”
“大祭司放心,与周昌交好之辈,余会尽防。如今往来也已严查。”
她神色这才缓和,面上却仍烧灼,匆匆起身,“既如此便好……时辰不早,天子可自去向小臣商议,我该归去……”
帝辛欲言又止,也随之起身,“余送大祭司出宫……”
~
夜来秋热,妲己难眠,辗转许久方才睡去。
也不知浅眠了多久,忽听到有人在用石子丢窗。她忙起身推开去看,果然是鄂顺站在窗下。
久别相逢,她已先惊喜笑出。
鄂顺仰面,满目清辉,声如泉落,“怎如此轻易就开了窗,倘或是恶人,又该如何?”
妲己掩面笑了,“你确实是个俊嫽恶人不假,是何时归来的?我竟一星不知!”
他只叹息一声,并不说话。
她正奇怪,忽见他耳上松石少了一边,又问:“那耳坠怎不见了?是送了谁?”
“自然是送了你。”
“我可并未收到。”妲己只当他胡说,笑瞪他一眼,将窗让开,“还不进来?倘或被戍卫捉住,公子日后御下艰难。”
“妲己,我……我需走了。”他的声音无比轻柔,“只是不舍,想来看你一眼。”
妲己听着这话不对,正要再问,忽地心中一寒,好似落入冰窟。
她瞬时惊醒过来!
一身冷汗,呼吸短促,狐目圆瞪盯着帐顶。
窗外天光晕白,浅淡穿透帐幕,已是熹微天明之时。
忽地,识海中狐狸大叫一声!
“怎了!”她冲上前问,却又猛地站住。
瞳仁凝滞,倒映着地上的鳄鱼一动不动。
那鳄鱼素来如木桩一般,可眼神却灵动,更喜欢爬行摆尾。而如今,它萎匐于地,姜黄灵动的花纹眼珠已化为黯然的黑灰……
狐狸拼命将它舔着,湿润它的皮甲,而它仍硬硬直挺。
另外四只惊恐地注视,个个泥塑。
妲己只觉天旋地转,以为自己梦犹未醒,更听到自己在问:“它怎忽地病了?”
她实则从不如此自欺欺人……
狐狸语气苦涩而沉重:“它……已死。幼崽因情而生,也因情而灭……”它更艰难地说出这背后的真相:“公子顺……定然也已死……”
说完,它根本不敢看妲己的神色。
固然,妲己一向只似无情。但狐狸仍觉得,她并非真无情。
无情之人,又岂会记挂万民,归来大邑?
许久,它听到妲己极低沉地叹了一声。
声音颤抖,似不堪千钧。
狐狸轻声问:“你要如何处置?若不管它,它自己也就散成沙粒,但你也可将它埋在你的识海内……”
“就……就将它葬在我的识海里罢……”她说着已半跪在地,欲为小鳄在草地上挖一墓穴。
可指甲才嵌入泥中,就已再无力动作……
她闭上眼,攥紧了泥土。
识海之内,忽地落下暴雨,将其余幼崽都浇得湿淋淋,条漉漉,毛贴骨肉,个个瘦小伶仃。
但它们并未避雨,只眼看着狐狸沉默上前挖出坑来,又看它将鳄鱼轻轻掩埋。
于是鳄鱼一贯盘伏的小筐被倒扣下,内里只余一个隆起的小小土包……
~
莒国之处的详报尚未传回大邑,妲己却已将鄂顺之死当做预言,告知了帝辛。
妲己的仙力,如今已无人质疑。帝辛这才知增援一事再难避免,已加紧向大邑各处张贴天子令,重募武士。
南肆的告示之处,人头攒动,季胜也在抻着脖儿凑热闹。
且说恶来不在这些时日,季胜没了管束,又获得了深刻的幸福——
他每日去茕营点了卯,就只管逃学去耍:招鸡逗狗、上树下河,字虽一笔未动,人却更黑三圈。
且他平日素爱食牛肉,如今只食得越发壮硕,牛犊哨塔一般,早无人再愿意同他打架。唯有芽,同他一般身量,还愿同他较量。
只一样,芽终归年纪小,一旦被他打疼,还手起来总要使出吃奶的劲,叫季胜面上常常挂彩。
此时,有人看到他也来凑热闹,笑道:“季胜,又是挨了芽的揍?乌眼鸡一般,叫少师归来见到,赏你好果子吃。”
季胜唬了一跳,黑脸泛白,“老鹧休嚇我,我兄去了东夷,少也要半年才归!”
“呵……你这山猴很会美梦。我宫中亲戚说,大祭司已将少师召回,要镇守大邑,你竟不知?”
另一人也帮腔:“我也听说了,怕不是再要两日就将归来。”
这话一出,季胜的幸福瞬时土崩瓦解,僵立当场。
另一厢,已有一人向撰录事官高声道:“……你莫看我老迈,到底一日仍可食粟三盅,羊腿一只!我担柴不歇,拎水不晃,做过前锋,做过踵军,能辨旗令,能识鼓声。何必将人看低?”
众人望去,原来是虫妪——
她自从被勒令一祀内不可再靠近虫娘家,早憋了一肚子气不得释放,如今可算得了机会。
但邻人只纷纷大笑道:
“虫妪,你若上战场,只需将周军看做你的婿去揍!”
“虫妪若建功封侯,虫娘日后怕不是要做公主?”
哄笑之中,又有不少矍铄武士上前留名,或为省税,或为省口粮,总之人人踊跃,很快写满一卷……
季胜早已蔫头耷脑离开了。
日头散出惨白的光,他心如死灰,眯眼盯着耀白的一轮,喃喃抹泪道:
“若兄一直不归就好了……”
而此时向西的百里之外,更有一人,与季胜一般心如死灰——
崇虓暴早已得了一个高笼,可除了四肢舒展,其余境况改变却并不大:虱子横行,小蚤产卵,风吹雨淋;身下的干草内,更要时常窜出大鼠,与他深情相望……
虽也曾装病要父心疼,谁知到底是亲生,早被崇狴看出是假装,并不肯松口一点。
也是穷则生变,死灰里的崇虓暴,又涅槃出一计来:
他故意三日不饮水,更不阿屎阿尿,待到崇狴再来探望时,果然皮肤焦黄,唇干舌绿,满脸生起热疱!
“我儿!”崇狴这才看出他是真病了,登时焦心煎肺,“怎忽地病作如此模样!我平日总叫你口中忌讳些,莫要乱说,谁知竟真招来了病邪!”
崇虓暴故作虚弱,低声道:“父,是我先前已觉不适,如今才发作出来。想是我命如此,父无需着急……”
“不,你且躺好,我这就去请巫医!”
崇虓暴只摇头,“父,何必周折?我若仍被关此处,纵然一时得救了,早早晚还是要死……父,为两石米殒命,我实在不甘……”
崇狴急得落泪,大声道:“不是两石米,是你违抗军令!”
崇虓暴只闭目装死。
崇狴被逼无奈,重叹道:“唉,罢罢,你先用些汤药,忍耐几日,我……我去寻你叔父们相助……”
笼中之人仍不吭气,仿佛当真已无活志。
崇狴心急如焚,果然央了弟弟猊与狻一道去求。
与此同时,崇国外向西三十里的营寨内,吕尚已携五百新兵而至,对着崇国虎视眈眈。
此时吕尚正携兵向高处眺望,信使归来来禀报:“吕翁,莒国之谍有信。”
吕尚忙下马拆信来看,神色忽喜忽忧。
他的身畔,正是长子吕伋,一张圆脸、平凡面容,此番也随父前来,为的自然也是建功立业一事。见父亲阴晴不定,他忙问:“父,是为何事?”
吕尚蹙眉:“鄂顺已亡。”
吕伋大喜,“这岂不大好?如今大邑周遭各国早已尽力,而蜀国、濮国等处依附西伯侯,定然不会相助。若大邑再调派援军,唯有排除本国守卫,这一切岂不正中父的计谋?”
“可鄂军仍保有一半实力,莒国也已被鄂军占领……”
吕伋愕然,“这,这怎可能?”
吕尚也郁郁烦躁,“是大祭司。她劝说天子调回了恶来,其路遇孤竹军,趁机将鄂军救下。”想到这里,他心中甚至燃起了灼灼愤怒
——妲己这恶妇,浑然是他的克星!总处处围堵他的棋子!
——若非女儿已有身孕,自己又使出手段,只怕整个周原也迟早要落入她囊中。
吕伋忙宽慰:“父,无需多虑,莒国乃一小国,只是棋子中的一枚。如今东夷倾巢而出,只怕鄂军全至怕也不够援助,更遑论折损大半?为今之计,还是要寻机将崇国拿下。”
吕尚点头,仍忧色不减。
他虽想要通过围国的方式,逼迫崇国粮草耗尽,但实则自己心中也有压力,“只恐崇侯也有治国手段,倘或粮草充足,其内部不肯生乱……”
“如此说来,儿实则有一计。”
“我儿且说。”
吕伋自信满满道:“崇国固若顽石,极难攻破,但我在此地久了,却知崇侯有弟三人,个个心怀鬼胎、野心勃勃。尤其狴之子,那个唤作暴的,心思浅薄、贪图享乐,近来又被贬,正满腹怨气。他曾是司粮官,我叫与他相熟之贾前去挑拨,他似乎颇为心动,以我看来,他早晚要在崇国生事。”
吕尚遥望远处,“可崇国仍风平浪静。”
“父,风浪也需风催起。如今平静,无非是迷信大邑余力,不敢轻举妄动。但倘或……”他压低声音,“我等在国外大声告知鄂军伤亡惨重,再诋毁大邑难以抵御东夷,那有二心者岂能不生乱?”
吕尚双眸骤亮,面有喜色,“极好!”
吕伋又说:“若生乱仍不能破,父更可再允诺善待国中兵卒,不入民舍,不取毫厘。如此定能卸其斗志,一举攻破!”
吕尚触动望向长子,目中激赏,直似看到继位之人,“我儿,无怪西伯侯说你有深谋,最是似我,如今看来,果然不假!”激动之下,他也说出了肺腑之言,“你也知,妚虽怀有身孕,但西伯侯已在张罗与他国结姻联盟,日后若再有子嗣,少不得纷争不断,我吕氏一族,大约唯有靠你支起……”
吕伋笑着,亦压低声音,“父多虑,有我筹谋一日,这天下,就唯有妚腹中孩儿堪坐。”
“阿嚏——!”
妚姜站在榉树下打了个喷嚏,身上也一激灵。
“主人!”青女姚忙携衣上前,为她披上,“怎自己来了庭院中,也不告知我一声。”
妚姜望向她,只觉她比来时更圆润了些,笑道:“无妨,只是担忧父兄能否拿下崇国。可叹我困身于此,不能相伴。”
青女姚欲言又止。
妚姜侧目,温和道:“你有何话,直说来便是。”
青女姚虽然是妲己之仆,但更早则是周伯邑之奴,妚姜为此对她有着天然的好感与信任。
西伯侯要与青女姚聊妲己的旧事,自己则更想听她说邑的旧事……
听多了她说邑的亲和与善良,便仿佛短暂脱离了如今困局……
青女姚这才恭顺道:“仆听人言,西伯侯近来正在见各个属国公主,选择结姻之人。我思来对主人着实不好。若吕翁能胜,方可为主人巩固地位……”
妚姜面容冷下,默默不语。
她心病甚多,唯有此事,是病入五脏的一块——
周侯发正值壮年,早晚会有更多孩儿,焉知日后无有他偏爱之子?
再倘或,他遇到与妲己容貌相似之人……子凭母贵……
她更想到父曾说,洪水肆虐时,下游或疏或堵,总是被动应对,用无无穷尽之时……
除非源头干涸。
唉,妚姜只叹息一声,心中一早萌生出的模糊毒计正疯狂生长,又被她不动声色地压下……
【📢作者有话说】
崇虓暴:我有一个发现,我爹行二,又叫狴,那不就是二狴……
崇狴:赶紧死!!!
~
118 ? 为亲儿崇狴哭兄长(二)
◎护大邑恶来训老兵◎
嫷长勺遣回大邑的武士归来不久, 恶来也携武士归来。
这一日,秋风吹叶黄,金灿灿的叶摇曳而落,马蹄踏金, 辉煌而璀璨。
恶来心中却只有无限阴云。
离开莒国前, 他已在鄂军内挑了个稳妥干练、也懂些兵法的少亚, 授予兵符,命其继续向东与师顼之军汇合;而后又调派轻伤兵卒,将鄂顺尸身及重伤之人护送回鄂国……
他无法真叫鄂顺葬于异国……
如今归来大邑, 他来不及先归家中, 便被招入宫内。
这一去,就是一整日。
夜深,当他终于披星而归时, 季胜听到动静, 鹞子般翻身而起, 冲入院中。
燎庭火光里,兄长面容阴影浓郁,高大的身子微弓, 分明强大一如既往, 却又看着有些萧索疲态。
“季胜, 在等我?”他开口时,声音也沉而嘶哑。
季胜如一只黑山猴般站在新宅卧舍前,看着有些滑稽,好似与黑色彻底融在一起, 唯有眼珠是亮的。
“兄, 你、你赶路很乏?”季胜本满心丧气, 可一见到兄长, 又忍不住关切他,“你去宫中,天子说了些甚?怎不叫你先歇歇,你也非铜铸的……”
恶来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笑道:“无甚大事,也不算乏,你去睡便是。”
“那……你可要用水?我去倒给你。”
恶来脸上笑意越发欣慰,目光也柔和许多:“有蛄在,他自会照顾我。你早些睡,明日还要去茕营。”
如此劝过了弟弟,他才回到房中。
蛄为他打来清水,供他简单洁了发、擦了身,换上干净衣裳。
恶来实则早已疲惫得双眼发饧,此时卧下,脑中却仍不歇着,只不断回想今日之事:
归来大邑,他第一个见到人的反而是武庚。
武庚一早就带着嫷长勺的母族在边界处接他,一为接尸体,二则要同他一道入宫。
二人时隔一季再见,都觉对方沧桑许多,也看得到对方眼中的伤色。
嫷长勺的尸体交还后,还是武庚主动聊起顺来,“大祭司说,顺与一应亡者皆已去仙宫,享受供奉。想来我等原不该过于伤怀,叫他心忧。倒该重整旗鼓,为他与嫷报仇!”
禄如此说时,双目空辽,映着漫天无云碧色,仿佛真的已看到顺在天上……
而后,便是入宫,见到天子、王女、众小臣……
得知东夷这次拼尽全力来击,天子不得不再从大邑派军一万相援。
如此一来,国中守卫空虚,不但要再募归田武士,更连贵族的壮奴壮仆、各个贵族封地之卒也一并征用过来,汇总为兵。天子说要他亲自操练,以求速成防卫之军……
此事不容丝毫迟缓,明日便要开始。
他留心听着、应着,目光却总难免要飘向天子身畔之人。
妲己。
她不曾食言。
她真的归来了。
恶来总觉已百年不曾见过她一般,此时乍然见到,心中猛然揪起,说话时也不免顿了一下。
先前知晓是她谏言天子将自己召回,心中已松了口气,如今真正见到,才真正安稳。
随即又心疼。
素衣如轻云,白玉如羊脂,妲己与这单调的混白一片相融,连唇也几乎无有血色。
可她的眼中,点点水光氤开朱红,在一片白茫茫中,血色点睛一般醒目。
恶来心知,她也在为鄂顺伤怀,因他当时正说到共虞反叛、鄂顺死去。
他当然宁肯鄂顺活着,也不愿见她如此悲戚。
想安慰她,又寻不到时机,一直到暮鼓敲响,朝臣散去,也仍无机会……
此时黑暗内,脑中念头纷纭,他又不由想到了操练守军。
老兵固然还好,虽油滑偷懒,却有些真本事;而那些仆奴却不知是何等来头,更不知是何资质。
混乱思索一阵,忽又想:设若我也战死,妲己可也会如此伤心?
一想到她也要为自己落泪,心里已先受不得,只暗道:便是为了不叫她落泪,也绝不能死。
之后更想,共虞反叛鄂军,莒国趁乱来袭,而孤竹军又破莒国,如此混战,三方俱损,实则并无有一方真正赢下;
那深藏的胜者,唯有挑起此事的周原……
若以小见大,大邑与东夷的命运会否也是如此?
——双方为此场大战,可谓倾巢而出,以命相搏。但在他可预见的未来,似乎也唯有两败俱伤一个结局。
那时,无有了这两个劲敌,周原会否更要获益?
可即便知晓,他又能如何?
毐贞不同于南夷首领。他性情残暴,霸道好战,更憎恨大邑。如今再说修两方之好,未免为时过晚……
战争一旦开始,便已无有退路:
大邑若敢稍有退让,是覆国之危;
东夷若是退让,大邑也绝不会手软……
如此脑中胡乱思量着,正略有睡意,忽地听到院外有人轻轻叩门。
他一怔,坐起身来,细细去听时却又无。
恶来院中并未蓄犬,故而也无犬吠可判断。
正迟疑是否是听错,叩门之声又轻轻响起,他才意识到是真有人来访。
院中寂静,敲门声轻,蛄一早睡得死死,并不曾听到。
他忙穿上趿履,披上外衣,向院中将门打开。
也是做梦一般,妲己竟披着一件黑色蓬衣,牵着马匹立在门外!
“妲己,你、你怎会此时来。”他又惊又喜,忙将她拉入院内,为她栓好马,这才引回舍中,又问,“你一路来,竟不曾遇戍卫?”
妲己眼看着他将门妥善闭上,实则还未想好如何说来意。
她鲜少如此冲动,脑中一热便要来见他,至于见到他后要说些甚,则全无章法。
“我……”她只说了一字,便无有下文。
不等她再选词酌句,已被恶来紧紧拥进怀中。
熟悉的气息围裹,温热的手掌抚过后脊,带来难言的心安与沉迷,仿佛伤恸也随之被轻抚了去。
她听到恶来低声说:“我知你因顺而难受,但你尽可告知于我。”又说,“我如今心头亦烦乱……顺与我自小一道长大,我心中难过。而你肯来寻我,我实则又满是欣喜,只觉叛了他。”
妲己靠在他胸前,忽又觉不必赘言了……
她瓮声道:“我只是不愿独自呆着。”
青女姚离去后,新宅也变得空乏。方姺性情虽老实,却并不会玩笑,也没有另一个世界的新奇分享。她如所有的奴一般,低眉顺目,即便已经获得了自由身也仍是如此。
妲己既怜她,又觉得孤寂。
听她如此说,恶来沉默许久才道:“那你今夜可要留下?”
她点了点头。
他果然眸中喜色更盛,于是为她移枕抱衾,斟水更衣,卧下后又将她抱在臂弯内。
正是良宵切切,月洒丝衣,照影成霞……
恶来心如火灼,却只默默忍着。
此时在他身边,妲己才终于有了一点困意,却仍拎起精神问他,“若是由你将如今人手训练成军,需要多少时日?”
他认真想过才答:“老武士和封地之兵要容易些,哪怕是叫多亚去训,一月也可成;但那些奴仆,身上毫无狠气,少说也需二月,长则不知。”
妲己沉默一阵,轻叹一声。
恶来望着她,“你在想崇侯与彪能否坚持这般久。”
“嗯……”
她也盼师顼尽早得胜,如此便有余兵去援崇。
昨日,她又消耗了寿命,还探得吕尚已至崇国之外……
恶来将她宽慰,“彪虽鲁莽,但粗中有细。且崇国牢固,极难攻破。若说这世上有一国可不战而守一月,也唯有崇国而已。”他顿了顿,刻意压下酸涩道,“何况你叮嘱之事,彪只会拼力去做成……”
妲己听着这话倒是一怔,眼珠微动。
—— 心头难得发虚起来。
狐狸听到,更要唏嘘感慨:“臭宝,大房比你还了解三房。”又遗憾嘀咕道,“久别重逢,唯有一百个时辰,谁叫如今只余四人……唉……”
妲己还想再问恶来细节时,大手已覆在她眼前,极轻柔地安慰,“睡吧,何必急于一时,你就算将自己熬死,也无法解决万事。”
她闭上眼,果然已累极了。但快要睡着时,她忽又呓语般问:“倘或明日季胜看到……”
“不会……”他笑着在她发边落下一吻,“我叫蛄一早将他领走……你且安心睡就是……”
她终于止住了万千思绪。
也是,有恶来在,她原可短暂将万事放下……
她感受着他的吻又落在脸上,终沉沉睡去——是许多日未有的安眠。
她也隐隐预感到,这或许,将是她享受的最后一个宁静之夜……
~
天明之时,云蒸霞蔚,山川朦胧,拱出日丸。
崇国之外,又是一片热闹。
周军兵卒在国界外来回高呼:
“鄂军已破,大邑将亡!
东夷来犯,我是用急!
国门开启,人畜无犯!
戎车借行,秋毫无取!”
崇应彪早恼火奔上城楼,也试图叫人去射,奈何出了射程,只好厉声对身畔诸人道:“此乃乱心之术,不足为信。传令下去,叫国中乐者去各肆头尾,簧竹奏鸣振奋之乐,日夜不歇,盖过这声去!再者,戍卫巡守改为一日三次,告知国民周军灭密须、灭黎国之事。若遇有传此谣言者,立斩!”
戍卫应下,领命而去。
下城阶时,他又问身畔事官:“我听闻,我那叔父们又去求了君侯?”
事官小心道:“是,仍是为公子暴之事。”
“君侯如何说?”
“君侯不曾允……”
崇应彪闻言不屑嗤笑,“呵……此时倒忽作严明起来,何必?反叫内族生乱。”但他抓了抓发,也知军令如山,绝不可轻易放人,遂道,“我那叔父也是昏聩糊涂,满心只有他那儿子,又不知要鬼迷心窍做出何等事来。传令,增派二十名狱笼处守卫,以防他乱来。”
事官忙写下新令,由彪盖上公印,匆匆送去狱笼处。
彪仍上马巡街,只是如今形容略显潦草。
也是这些时日过于繁忙,无有空闲寻人剃发。如今发极长,且极凌乱,令他看上去更似一只暴躁长毛大虎。
但即便如此,国中之人仍盲目将他崇拜,若有人说他一个不好,周遭人早要一涌而上攻之。
这对彪管辖来说,乃是好事。但对崇狴等人而言,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噩兆——
几位「亲和慈祥」的叔父先前将彪渲染得废物十足,无非是要他日后御下艰难,不得不多重用自己的子嗣;谁料大祭司祭祀一场,情势陡转:
崇应彪现今在国中威严,早已超过其父侯虎。
几位叔父更知,崇应彪对自己的堂兄弟并无好感,反而亲近舅父一族,这日后崇国之权,眼见得要落去婺姒那支。
猊与狻更因公子暴一事,已预见到崇应彪未来若继位,自己的子嗣难有身居高位的希望,也在焦灼找寻对策。
如今城外叫喊说大邑将亡,国民未必信,崇狴却已将两个弟弟招入府邸来。
炰鳖脍鲤,蒸羊宰鹿,一应皆是崇狴私场所养。
而两个弟弟虽也寒暄,却谁也不肯先开这个口。
终于,还是崇狴忍不得,央求道:“三弟,四弟,如今特殊时日,款待不周,唯有陋食,万且忍耐。我如今请你二人前来,也是有一事恳求。”
崇猊放下木箸,叹道:“二兄,暴之事,我二人与你一道求过了君侯,可君侯已驳回,还将我二人也训斥,若是再求……”
他不忍说下去,只因崇狴看着实在极糟:眼眶浮肿,眼球昏黄,发乱唇干,俨然是为暴的事耗尽了心血。
崇狴压低声问:“但你们不曾听到周军之言?大邑将亡。”
猊与狻面面相觑,这次是狻说道:“以我看来,无非是诈降之语罢了。”
崇狴摇头,“我看未必。若非大邑急难,大祭司何必匆匆赶回?大约是先祖也察觉到将亡之势,命她归去挽回。”
之后,又将西伯侯如何和善,如何贤明说予二人,再三恳求道:
“崇国易守难攻,我却不能任暴儿在笼中等死,只求借你们府兵一用,叫我救出暴儿,杀出城去,哪怕投奔西伯侯,也好过如今死路一条。待我等离去后,国门关闭,尔等仍可于国内再守!”
眼看猊与狻还在犹豫,崇狴跪下匍匐道:“三弟四弟,此等大恩,兄永世不忘!”
“兄!这是作甚!”二人忙将他掺起,“你我本是同胞兄弟,府兵自与兄调用便是。只是我有崇与周原世代仇敌,那西伯侯当真有此大量,能容下你与暴儿?”
崇狴苦笑:“前熊后虎,又有何别?也当是为这孽种,再拼命一赌罢了。若君侯怪罪,只说调符是我偷去,叫我一力承担便是。”
猊与狻心中酸楚,也不再多言,将府兵调符交付。
是夜,崇狴便趁鸟憩犬静、月黑风紧之时,领两处府兵六十人,攻向牢狱之所。
崇人擅筑,那狱笼内关押的皆是重犯,故而周遭也有丈二高的石墙。
崇狴连日探望崇虓暴,早将此处摸得一清二楚。
此时眼看墙内燎庭熄灭,无了动静,他又静等了一个时辰,方才攻去!
守卫果然睡去懈怠,不曾察觉。崇狴一路破门冲入,畅通无阻,只觉顺利,心头不免狂喜,执着大烛便要先去寻崇虓暴。
可一路冲到高笼之前,那里哪还有儿子身影?!
“暴!”崇狴惊惧不已,转圈寻找,压低声音喝道,“你在何处!莫要再胡闹!快随我走!!”
正此时——
“二叔父,只怕堂兄不能随你走了。”
崇应彪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却恍若惊雷劈下,令崇狴石立当场。
石墙之上,燎庭燃起一圈,煌煌如昼,崇狴失魂环顾,无谓地举着大刀。
他看到了崇应彪,也看到兄长崇侯虎,但更令他发指眦裂的是,崇猊和崇狻竟就站在崇侯虎两侧!眼神更有些闪躲!!
“三弟,四弟,你们……”崇狴只以为看错。
崇狻含泪低声道:“二兄,并非是我们要将你出卖。只是国难当前,岂可眼见你任性行偏?今日借兵予你,无非是为将你稳住。但君侯宽仁,你快快放下兵刃,好好求来,莫再妄为了!”
崇狴闻言,几欲呕血!
他再想不到,与他自小交好的弟弟会将自己出卖!
国难,宽仁?
你二人是眼见崇应彪得势,我再难爬起,急着要去拿我将新侯巴结!
此时,两府府兵已先举刀降了。
激怒攻心,崇狴只觉天旋地转,却仍不忘问道:“暴在何处?你们莫要为难他,他并不知今日之事!”
崇侯虎满目失望地望着弟弟,“知你今日要来,一应犯人已被押去别处。”说到这里,他又不免痛心,“狴,你糊涂!你可知此举是为叛国?!你为何不能再多等些时日……”
崇狴仰头怒道:“叛国?!是国负我在先,非我存心叛国!!虎,你身为一国之侯,更身为三公,不为手足牟利也就罢了,却还将亲侄残害,你又如何值得我效忠?!”
“大胆!”崇应彪先怒了,虎目瞪圆,抬弓一箭射下。
“彪!”崇侯虎忙摁他手臂,却迟了一步。
长箭破空,贯穿了崇狴的大腿!
崇狴惨叫一声,跪倒在地,钻心疼痛。
他抬头,眼见崇侯焦虑神色望来,心中只大骂他虚伪。
可知晓其虚伪又如何?他已一败涂地……
心灰意冷下,他咬牙说道:“兄,我儿触犯军令将死,我叛国亦将死,既如此,我又还有何顾虑……”他咬着牙,阴恻恻道,“可我的好兄好弟啊,我与暴若死,必要有崇为我二人陪葬!”
“老鹧,你当真毫不知耻!”崇应彪早血涌翻滚,怒而大骂,“我父从未要杀暴,但你叛国为贼,才是死罪难逃!若再敢胡言,我一箭了结你!”
正说着,忽地长角之声响彻天际,又有阵阵鼓点声规律。
崇侯虎与崇应彪一时未反应过来,犹怔愣着,崇狴已大笑道:“兄,你当我无有后手?你道我为何不动用自己府兵?哈哈哈哈,有崇将亡,周原将起!西伯侯会重用我儿!我这一族,只会更为壮大!猊、狻,你二人也要一道为我殉葬!”
不等他更多胡言乱语,崇应彪已听出鼓点之意,大惊:“父!是粮仓!”
粮仓是举国之重,担不起纰漏,崇侯虎大惊,转身急急离去;崇应彪却足下一顿,忽地回身又是一箭,洞穿了崇狴的喉管。
崇狴的笑声戛然而止,瞪眼倒地……
~
秋来西土干燥,流火干风乃是常态。
如今月余不曾下雨,更难免叶枯草燥,便是呼吸也要干出火星儿来。
崇狴府兵由其妻引领,夜来早埋伏于仓廪之外,待着守卫休息之时,先将箭簇烧得红热,箭管内塞了丝布绒草,随后火萤般射向仓库。
因距离太远,虽也顺风去射,却唯有零星两三枝得以射入。
于是一批不成,又射一批。
箭落地成火,点燃地面枯草,风又吹动星燃之草,很快向各处蔓延。
转眼,熊熊大火似红蛇复苏,昂首而起,向四下吞噬……
小亚婵正夜来巡视,闻到烟气,早已大惊,忙大吼催醒众人,将存水拿来扑火,又向上泼沙,更也要去向未起火之处泼水,以防风来吹起火星之草,将旁处点燃。
铜锣刺耳敲响,与鼓声、尖叫声、泼水声嘈杂混在一处……
火光冲天里,崇侯虎已率兵前去救火,崇应彪则自领一队,冲向箭尾所向方向,将崇狴之妻与府兵一应揪出。
崇狴之妻仍在叫嚣:“彪,你怎敢如此待我?我乃你叔母!”
他早一刀将其斩落马下。
余者府兵尽被砍死,他只留下一句:“将肉与内脏剃下,风干为肉脯!”便也策马去救粮。
一夜混乱,到天明时只有余烟袅袅,遍地黑水。
婺姒匆匆赶来,只见崇应彪满脸黑灰,顾不得心疼他,劈头便问,“粮草如何?!”
崇应彪一抹脸,瓮声答道:“粗略算来,烧了十中有四……”
婺姒晃了晃,几乎要站不住,被他扶住。
粮草被毁将近一半,如何再守?
归来宫中,婺姒与崇侯虎商议后,便以雷霆之势削减了贵族的用食:每人一日只一盅米,一豆菜;又征用了鹿苑、豚圈、果林、鸡舍、马场、水塘……
与此同时,也鼓励民间多囤肉脯、多酿酱菜,更可猎鸟猎蛙,以作口粮。
贵族之内,有生怨的,可想到变为肉脯的崇狴与其妻,又不敢多言。
至于少数通晓事理的,还主动献出部分私园来。
墙外,烟尘飘远……
周军混似野狗闻得肉香,野熊寻得蜜来,判断出崇国有变,吕尚毫不迟疑,当即派兵试攻!
冲车、云梯、桥车辚辚驶来,而城墙上也落下巨石、箭雨、滚水……
混战两日,周军死伤百人,城墙却仍纹丝不动。
吕尚拿这石城全然无奈,铩羽而归。
周军只好再故技重施,又在远远叫喊:
“国门开启,人畜无犯!
戎车借行,秋毫无取!
重臣重民,周侯存恤,
且伐东夷,万国为喜!”
如此嘈杂叫嚷着,双方再度陷入僵持。
七日后,崇国民间虽户户节省,家中粮肉实则也俱已耗尽,崇侯虎无奈,只好提前将部分粟米收割……
二十日后,崇侯下令开仓放粮,却不想消耗之量极大,远超先前估量……
三十日后,再度开仓……
星移斗转,国外喊叫声依旧,而崇国之内,却早已无笙簧乐歌声。
六十日之后,崇国无比寂静。
秋叶被摘尽,家犬被烹煮,上至飞鸟,下至蜢虫,鹿豚鸡鸭,鱼虾鳅蛙,乃至野菜野草,俱被食去。
崇国民间家中也有豢养奴隶的习俗,如今连奴隶也被斩杀,做成肉脯食用,一家人却也只堪堪抗得几日而已……
又过五日,崇猊终忍不住谏言:“君侯!万不可再守了!再耗下去,国中大乱,武士疲惫,怕是连反抗之力也无!早晚活活困死于此处!不若趁如今还有力气,冲出一条血路罢!”
他身为贵族,虽每日有食物供奉,却因少食、偏食之故,颧骨凸起,衣带已松,面容更有焦色。
殿内,崇侯亦憔悴苍老。
他也知,能守到今日,已是崇国极限。
国中如今死寂,除却人之外,早已无更多活物。
树被剥去三层,鼠被凿洞吃尽,就连土中虫卵,也被扒出来食了。
再守下去,民便要互食了。
不,或许他们已在互食,只是事官隐瞒,不曾报来。
腹中灼灼生热,乃是饥饿在将人催逼,发疯扯动胃壁……
一时崇侯虎不曾说话,反而是婺姒低声问向崇应彪:
“彪儿,你如何看?”
崇应彪的模样也已大变:他的发生得极长,用发带胡乱绑在头顶,满面髭须,眼窝凹陷。
此时任谁看了,也无法将这粗糙大汉,与大邑那油光水滑的公子彪联系在一处……
婺姒出声时,崇侯虎也望去,端详一眼后,竟不敢再看儿子的模样,只觉满心愧疚、几欲落泪。
崇应彪思量许久,开口时声音也低哑:“我也觉叔父言之有理,大祭司命守一月,如今已两月有余,若再不出战,只怕也无力再战。如今不若趁着还有一份军粮在,夜来杀出,若可杀得百来周军,便不算白活!”
亲族之中,亦陆陆续续表示赞同,随即皆望向崇侯虎,等候他定夺。
崇侯虎这才长叹一声,眼中含泪道:“天命如此,我何奈之?也罢,今夜整顿兵马,将剩余兵粮用尽,出国迎敌!”
各军自去整顿。崇应彪却想到狱笼内还有一囚,仿佛也是某个犯事远亲,一直用米汤不死不活地吊着,遂前去将其捉来炖煮。
昔时人满为患的牢狱处,早已空空荡荡,只余两笼
——余者尽已化为食物。
崇应彪命人将那骨瘦如柴的远亲拖走,偌大空地内,便只余崇虓暴。
崇虓暴如今也饿得柴瘦一把,是崇侯顾念亲侄,将死囚肉分给他,才令他活至今日。
此时崇虓暴看到一行人走入,半天才在其中辨认出彪来。
眼见彪也憔悴,瘦得脸颊刀削,崇虓暴先要笑了,更半死不活挑衅着,“怎了,弟,如今城中无粮,要来食我?”
崇应彪看他一眼,已无了愤怒,淡淡说道:“食你也无用,只怕你的骨肉也有毒。”
崇虓暴虚弱嬉笑:“可我仍活着。”
“是,你仍活着,你当以此为耻。你父是怕你病死,才铤而走险。谁料你命大,竟苟活至今。”
崇虓暴仿佛并未听到,他眯眼望天,词句混乱道:“你可知晓,我有一惊天发现。我昨日在昏迷中通达了天意。天意告知我,万物生长消亡,自有定数,似山峰之形。”他的手慢慢平缓向上画去,“譬如你,再得意,也实难得意太久。”手至高点,又跌落下来。
崇应彪看他荒谬展示,点头道:“无错,万物生长,自有亡时。故而人之所能,唯有选择如何走完此路。”
崇虓暴诧异看他一眼,只觉这话听来颇不似他。
他还看到彪那深凹的眼眸里,闪烁着鬼火般的幽芒,仿佛他即便形如枯槁,那光芒也绝不会熄灭。
不知为何,他忽觉得,即便崇应彪不承袭侯位,不是三公之子,也仍比他高贵。
这念头甫一冒出,他已恼了,阴森道:“彪,我知你看不起我,可我绝不会死在此处,你等着看!”
“我等不了,也懒得看。”崇应彪冷淡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叫老天来看罢。”
石墙之外,隐隐的崇国军歌响起:
“崇之有山,崇之有川。
山不言悲,川不需泣。
虎死威存,烽火犹厉,
告我后人,勿忘祖祭……”
~
这日,周侯发也携各部族五千大军至周寨。
崇国死守,连月不破,他心中重负也已至顶峰!
纵然东夷悍勇,但师顼是其死敌,两月之时,更给足了大邑喘息之机!
故而此刻,他见到吕尚也极为愤怒,疾声道:“吕翁,你曾允诺崇国必破!如今又是要如何?!”
他孤注一掷至此,如若不成,不但周原就此葬送,更说明妲己离去的选择无比正确!
只要一想到她冷漠而笑的鄙夷模样,他就喉咙如刀割过!
吕尚亦难得仓皇,低声安抚:“君侯勿躁,崇国已到力竭之时。”
“力竭之时?”他冷笑,“五日前你来信时,也是如此说。”
“如今,是真如此……”
周侯发冷笑。
他连经两战大捷,近来又收服邰国等地,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早心有不耐,厉声道:“传我令去,各族整顿,明日天明,再攻崇国!”
散宜生不敢迟疑,忙去传令。
夜色更沉,周军在此蹲守两月,无不疲惫懒怠,连巡逻也潦草。
崇国或许会守到天荒地老?
远处雷声阵阵,更好似夹杂鼓声,吹来阵阵腥风。
初时,瞭望之兵还有些疑惑,认定崇军绝对不会出城来,应该是暴雨将来。
可又眺望一阵,他忽地大惊失色,拼命舞动军旗,更嘶声大吼:“崇军来袭!崇军来袭!”
寨中登时一派兵惊马乱,转眼之间,崇军已杀至眼前。
于是填壕平藜,箭雨乱射,崇侯虎舞弯刀,婺姒仗长茅,一众亲族或抡锤,或持戈,奋勇杀来……
其中崇应彪犹为势不可挡,双钺锋凛如闪,宛如猛虎利爪;凡所经过之处,便是一条泥泞血路。
他一人冲入,便趁乱杀穿了几个来回,瞬时将尚未成阵的周军杀破了胆!
混战之中,鼓声激昂,崇应彪正砍得兴起,忽一人跃马在他面前,喝道:“彪!我来会你!”
崇应彪定睛一看,竟是周侯发。
此时吕尚乱中也看到,早惊得心神俱裂,大喝道:“守护君侯!”
但二人混战起来,旁人如何得以近身!
崇应彪与周侯发,可谓既有累世国仇,更有滔天情恨,兵刃相击,湛出火星,只恨不能立时取了对方性命!
可崇应彪自小舞钺,早练得臂力惊人。而周侯发继承侯位后,已鲜少用武,连弓也不曾拿几次,又如何能敌?
双方互斗几十招,只震得侯发双臂发麻、口中发苦,抵挡艰难,遂先向上一格,虚晃一招,转身撤马喘息。
吕尚为他掠阵,眼见不好,恐影响士气,忙欲命人去拦,偏侯发又怒喝:“谁敢拦我?!”
如此喝来,无人敢动,崇应彪早又趁机驱马冲来,一斧劈下,将侯发手中厚盾削去一半!
吕尚情知周侯不敌,硬着头皮也必须去拦,又忙给吕伋使了眼色。
吕伋会意,催马上前,一箭射在彪的坐骑上!
“吁————!”战马疼痛而立,蹦跳嘶鸣,将彪抖甩了下去!
吕伋收弓,勒马回身,长矛猛地下刺!
“住手!!!”周侯发一声嘶吼,却来不及回马,只眼看着长矛刺入崇应彪身侧!
“伋!你已疯!我不曾下令,你怎敢杀他!”周侯发气得俊脸狰狞,反冲回来。
崇应彪已又翻身站起,一把拔出长矛,瞬时捅死一个试图攻来的兵卒。
“君侯!”吕尚早冲上前来,勒住周侯的马绳,“万不可意气行事!”
周侯发双目赤红,“我要亲自杀他,你休拦我!”
吕尚眉宇也染上厉色,直言相告:“你非他对手!”
周侯发怔住。
吕尚再劝道:“他死,就是周胜,君侯何必执念!”
说话间,吕伋已带领周原士兵将崇应彪团团围住,茅戈相刺!
周侯发望去,正与彪四目相对——
公子彪这浑人,双目盈血,望着他的目光却仍饱含嘲讽,一如既往!
“发,你这无能鼠辈,有种与我一战!”
这贱虎!他怎敢!
忽地,被制住的崇应彪挣出一只手来,挥钺旋劈,将一众围兵夺命!吕伋若非躲得及时,也险些头颅落地,瞬时惊出一身淋漓冷汗!
看到此景,周侯发那上头的热血忽地又冷了下来。
确实,他不及……
勉力去搏,唯有死路……
他怎会如此冲动……他若死了,周军士气必将更弱!
更为恐怖的是,他看到彪将一人断头送至嘴边,生噬其颈肉,又接连斩杀数人。
周侯发恐惧勒马后退,如见恶神。
吕伋也知这是一场苦战,却又岂敢叫彪再缓过来,忙引人又持戈来刺,只求叫他速死。
死去之卒堆出尸路,逼迫得崇应彪且战且退……
好饿,难以吃饱一般……
若非如此饥饿,总要再杀百人的!
他忽地后悔不曾将堂兄也烹食了。
此时,他一身是血,身上皮甲几乎碎裂无完好之处。
如此麻木挥舞重钺,击碎此人头骨,又削去那人手臂……
而后钺锋卷刃,便索性丢弃,再用周军的戈茅去刺。
血淋如雨。
断肢残骸之内,崇应彪的厮杀,早已无技巧可言,唯有靠力去拼。
极好,又杀三人,但他仍试图突破重围,要杀周侯发。
“拦住!拦住!”吕尚大惊,逼迫散宜生将周侯发架走,自己与吕伋前来对战。
如此又不知交手多少回合,他将吕伋手臂砍伤,刀伤深可见骨……
一轮,两轮……
极饿……仿佛腹中的生肉又已耗尽了……
周军究竟调来来多少人,怕不是倾巢出动?
手臂酸麻,已渐渐再难举起……
冰冷的锐器穿透肌理与肺腑的瞬间,崇应彪只感到一阵脱力,随即后退几步,轰然倒地。
眼前极黑,他倒也不觉得痛,只心道:我已战了如此久,为何天仍不亮?
他并不知,天实则早已亮起。
他忽地想到昨夜昏时,大火星悬挂于西方,亮如宝石。*
大火星亮起时,也正该是一年收获之时……
他知晓自己活不得了,日后也再难看到了。
杀了多少周军?他不知,但看周侯发那惊恐神色,大约很够对方心痛咒骂一阵。
如此一想,倒还痛快!
只恨没能杀了这周犬贼首!
父母在何处……
至少也要叫母杀出,否则他那可怜的小妹,又该如何独活?
妵,父已下令,民与百姓,皆要将你视作首领,日后,你或许仍可将有崇复国,而后再为双亲、为我报仇……
妵,是兄无能……否则你该是公主,该有封地,何至于落得此等国破家亡的地步……
原来他并无那般勇猛,无法以一人之身,灭一国之军。
但无妨,还有恶来,恶来一定会胜……
他甚至从未如此庆幸大邑还有恶来……
恶来可护大邑,也可护小妹。
口中呕出一口血来……
崇应彪艰难抬起手来,虽看不到,却又摩挲着自己手指上的虎头指环……
随即,他拼力抬手,抵在唇边一吻,而后垂落于胸前……
嵩山为倾,苍松折骨,虎沉流沙。
「妲己,我曾想过要比你晚死一些,好在你死后挖入你的墓穴,同你葬在一处。如此,不论天宫黄泉,总是你我相伴……我也不需再故作大度,容忍他人……」
做不到了……
我先去天宫等你……
他浸泡在血海之内,化作万千尸身中的一个。
天色莹明时,崇国之内,也不知何人又唱起了那首小调:
“郎啊郎,役何方?
霜露晞野,鸟飞秋梁。
郎啊郎,何不归?
销骨埋沙,战鼓声微。
郎永不归。”
【📢作者有话说】
金渐层:果然轮到俺了……
~
*《周礼·夏官》:“季春出火,民咸从之;季秋内火,民亦如之。”秋天的时候,傍晚火星会在西边出现,特别亮的时候意味着可以收割。
119 ? 国亡之日国兴之始
◎梦醒之处魂断之时◎
天光大明, 断戟残戈,血溅营帐。周侯发惊魂未定坐在帐中,许久,只盯着帐布上溅射的血点发怔。
帐外不远处, 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
一旁的散宜生察觉到他被惊扰, 忙出去探看, 归来时禀道:“君侯……是土族首领蓬,混战中被人杀了,首级也不知所踪。土族人在哭。”
身首异处, 在土族的祭祀中为大不吉;
如此死后, 便只可为野神种,再无法享受族人供奉。
周侯发闻言却麻木,只摆手道:“如何抚恤你也知, 自去安排丰厚些即可。”顿了顿又补充, “我此后会去探视。”
散宜生去后, 他在帐中枯坐,直到吕尚再度来催,这才回神, 于是下令整顿兵马, 再去攻墙。
这次可谓顺畅, 国门被撞开后,一路无阻地进入了有崇境内。
崇国富庶,各国皆知。
其不但是东西过往的桥梁,更因崇侯身份尊贵, 得了大邑诸多赏赐。
哪知周军入内后才发觉, 如今的崇国, 树秃声绝, 已是死国一座!
就连崇侯宫殿之内也空空如也,青铜器、玉石、夔贝皆不见踪迹,衣柜翻倒,衣衫散乱在地……
空榭静廊,风卷枯叶,满地凌乱,一派华丽荒芜。
正是:
宫开无主草盈台,箱匣牙笏隐尘埃。
衾被犹香素空枕,风翻丝帘人未来。
高梁蛛丝染绿瓦,银灯蛾翅断玉钗。
曾闻鼓瑟崇侯宴,雨穿空门似鬼哀。
散宜生带人巡视后,归来回报:“禀君侯,民大约昨夜趁国门开启,已大多逃进山中。如今所剩不过十中之一。君侯欲如何处置?”
所剩之民,皆是相信周军人畜不犯,才肯心怀侥幸留下。
周侯发似乎仍未从晨时的噩梦中醒来,手随意一抬,喃喃道:“全烬。”
“君侯!”吕尚惊愕开口,“万万不可!”
他眼珠转动,“万万不可?”
“我等在国外喊阵搦战,如今周遭各国皆知君侯要网开一面,倘或杀尽,只恐别国多心……”
周侯发低笑,仍是亲和又冷漠的模样,“军中之人若不外传,何人多心?吕翁若觉不妥,可如黎国那般,留下几个也就罢了。”
在他看来,反正世人愚昧,从来都是盲听盲信。
吕尚跪地恳求道:“崇国连接东西,周遭小国颇多,人人皆在观望。君侯若想最快收服人心,就还请善待崇国之民,再将侯虎亲族厚葬,不论君侯真实心境如何,此方为上策!”
许久,周侯发冷哼一声:“好,我可依你所言,善待崇国之民。但将崇侯虎一族厚葬,绝无可能。彪那浑人,斩杀我多少周军?!我不将其分尸喂豚,已算额外开恩!还想要我厚葬?!”
说到最后,他牙关咬紧,似乎仍为不能亲手将彪杀死而含恨。
这时,远处又有兵卒拖来一人,禀报道:“君侯,在牢狱之处发现此人孤留,他自称是崇侯亲侄,我等不敢贸然处置,特押来予君侯。”
周侯发阴鸷侧目望去,不发一言。
那崇虓暴却好似见到天仙临世,只觉这位西伯侯果然笑眼良善,气质雍容,激动得便要冲上前去跪,却恨被剪住双臂。
他急急道:“西伯侯!我乃崇侯亲侄,唤作暴。我因蒙冤囿困牢狱!如今得见西伯侯,愿拼力侍奉,求西伯侯容我!”
吕伋上前低声道:“君侯,父,这就是我所说那人。”
崇虓暴大喜,柴瘦的脸上光彩迸发,干涸的眼里润色莹莹:“西伯侯也听闻过我?暴不胜惶恐!君侯,我对崇国最为了解,叫我为你管辖此处,我定不负使命……”
周侯发只揉着额角。
不知为何,自从回归豳地住了一阵后,他添了个头疼的毛病。
崇虓暴犹在喋喋,口中喷出胃里的团团臭气。
烦躁渐渐升起,周侯发愠怒地挥了挥手,左右立即会意,上前一刀插入崇虓暴的喉管,将其拖走。
“甚聒噪……”周侯发疲惫低叹一句,表情痛苦。
吕尚欲言又止。
又过了一阵,他才抬头道:“传令,为崇国遗民分些肉粮;再记,崇侯虎,茂侮亲族,不敬长老,听狱不中,分财不均,百姓力尽,不得衣食。今周伐之,以从天命。”*
吕尚听到如此,便不好再劝,只得领命而去。
周侯发自坐在殿中,望向东方天际。
父之遗愿,似乎更近了一步。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真的拿下了崇国。
妲己,我离你更近了……
我并不知自己能否成功,但若我为天子,我会将你封为后……
我誓要屠尽大邑,叫你看到,终归是你选错了……
~
崇国国内在剥树餐鼠之时,大邑之内也紧绷一条弓弦。
固然,民对国事并不清楚,只知东夷战事吃紧,虽也有捷报传来,却是苦胜。
大邑之内会用石刀做的磙绞肉,而如今前线也如磙一般,无数武士冲去,只留血肉一滩。
小国兵已征尽,大邑之内也在征兵,先是征走了老武士、强壮仆奴、封地守兵,如今也开始征十四左右的少年,乃至先前强壮战俘。
但众人依旧兴奋且踊跃!
大邑之民好斗,而战中立功,不但可光耀家族,战死更可入宗庙,从此也是仙人之兵,更是后代之荣。
他们真切相信,死后有天宫在等待。
尤其这两月来,大邑兴起一股新的崇拜热潮。
恶来归来,大邑照例要祭祀,妲己顺势提到先祖托梦,说恶来乃是古来亚长之魂转世,特来辅佐天子,其身负守护大邑之职,战无不胜。
而其骁勇之能、飞升之势,似乎真切佐证了这点。
于是不过短短数日,人人皆称恶来为武天官,因崇拜而入伍之人甚众。
众人在动荡之中满含希望,只盼望能成为第二个恶来。
——这背后,自然少不了妲己的推波助澜。
狐狸也知晓她心中盘算,一来要用信仰再将民心胶合、鼓舞士气,二来要令那良莠不齐之众自愿为恶来所训,方才好速成。
现如今,恶来将人密训已有两月,听人来报说,成效极好。
但狐狸已无暇顾及。
一旦过了一月之期,妲己每隔几日,便要耗费寿命去探吕尚所在。
如此四五次后,狐狸颇吃不消,谴责道:“臭宝,我知你心焦,可吕尚毕竟离你甚远。你每探一次,便要耗去五日时辰!如今耗去一月,那吕尚不还是蹲在崇国之外、进入不得?莫忘记,崇国粮草足以撑够三月,再这样下去,只怕彪活得比你还久。若真要用,且去收割些时辰来我才肯!”
妲己闻言,果然神色怏怏作罢。
狐狸见她今日是个好说话的模样,忙趁机将另外四只幼崽推来:“今夜你总要选一只才好,莫非鄂顺不在,自己死活也不顾?”
她抬眼看去,四只里,仍然是那只虎崽最为弱小。
老虎争宠最凶,却从来没被选过,今日忽然被抱起,双眼瞪圆,大嘴张开,一脸不可置信,只怔怔盯着她。
妲己将它拎起,清晰看到它粉红的舌头紧张地卷着。
“呆。”她无奈笑着摇头,“同你父一般。”
老虎顿时狂喜嚎叫,上蹿下跳,扭着向她怀里钻……
黄河。
鸣溅溅,沙滔滔,盘涡毂,触山动。
天色尚早,崇应彪已带了一群人,披蓑戴笠,在缓流一带扮作船夫。只看那双鬼光精灿的眸子,也知其正怀鬼胎。
“公子……”掌事刺苦劝,“莫要乱来,被君侯知晓,定卸你条腿去!”
“刺,你甚无趣。”崇应彪打着赤膊,肌肉丰隆,肩阔腰细,似一只精壮大虎蹲坐一旁,眯眯笑着,坏水翻滚,“周原娶妻,叫新妇吐吐肠胃淤食,这乃是我一片好意,你倒怪我?”
“公子,黄河水深,倘或有不测……”
“休罗唣。你忘了别人唤我甚?水老虎!针掉进黄河,我也给你捞来,何况她一个大活人?我自有分寸。”
正说着,鼠须一溜烟跑来:“公子,人来了!”
黄河对岸,白涛之间,果然影影绰绰一队人马前来,红布缠车,敲鼓吹笙,一派热闹。
他一跃站起身来,打了个尖锐呼哨,笑道:“孩儿们,立整起来,咱们去看新妇吐黄汤喽!”
船驶向对岸,将一应人马接了上来。崇应彪见那新妇袅娜上了自己的船,眼中得意,忙向手下使了个眼色。
此处浪平,这船却晃得天上地下,左摇右摆。
崇应彪还要存心使坏,更要专捡有涡之处过,果然不过一时半刻,舱内新妇奔了出来,一把揪住他衣领,怒叱他,“你会不会掌船?怎如此颠簸!”
“吁,贵客有所不知,”他嬉皮笑脸,“黄河原就是如此。”
妲己一把掀开头纱:“你当我憨鹧?这里分明水流平缓,怎不见别的船颠簸?!”
崇应彪猛地一怔,恍然间,好似周遭一切声音远去,从未如此呆过。
心中酸酸暗骂:周原犬人,倒是很会为自己寻好妻……
正只顾盯着她瞧,也听不清她一张嘴在说甚,忽地一个浪头打来,妲己站不稳,尖叫一声,向一旁倒去!
“诶——!”崇应彪疾呼,伸手去抓,早与她一同掉进黄河里!
“公子!”
“救人!”
船上一片嘈杂,再看水中,二人早已被冲远。
河流湍急,浑浊沙涌,二人浮沉几次,转弯时,崇应彪一把攥住一根横生的树枝,硬是将二人拖上浅滩。
“你可有事?”他才刚问一句——
啪!!!
面上已被她掴了一掌。
他一惊,凶相毕露,虎牙龇出:“你敢打我?你再打一个试试?!”
啪!!!
果然又打了一个。
他偏着脸,心中反倒错愕又好笑,舔舔腮肉,只心里骂着:好个夜叉婆……
倒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恶妇要嫁的周原大公子他也见过,性格绵软如糕,恐怕早晚要被她打死!
如此一想,彪心道:我实则做了善事。
不等他消化这两掌,妲己早已起身,艰难在水中跋涉,要顺流向回走。
他忙追上,挨了打还是心虚,口里却不肯认,只说道:“谁叫你不好好在船舱里坐着?倒怪我?我也掉了下来。”
“是你故意!”她面容冰寒。
“绝不是!”正要厚颜狡辩,又看到她衣衫湿透,映出肌理来,忙转向一旁。
身上湿淋淋,喉咙里却干巴巴。
如此不自在地尾随一段,他皮肤上的水渍渐渐被日头晒干,她却仍湿淋淋一团,落汤狐狸一般。
“喂,妲己。”他开口唤她。
她足下一顿,这才意外回头,“你认得我?”
“有苏国的公主嘛,我当然认得。我只是为叫你吐一吐,没想将你摔进河里。再者,我不是已救你上来了?”
妲己又走了两步,忽地坐在河石上,眼中赤红,反而落下泪来。
崇应彪顿时慌了,冲了过去,“你这人,是你打了我,为何自己落泪?”
转了一圈,又急道:“你休要装得如此模样,叫人看到,以为我欺你!”
妲己身子侧去一旁,只不看他。
他束手无策,又绕到她面前,“那你再打我就是!”又摊开手给她瞧,“你瞧,为救你,我也受伤。”
宽大的手掌里,果然几个木刺见血。
她看了一阵,犹豫片刻,拔下头上发簪,“手给我,我为你挑了。”
“哦……”崇应彪见她忽然缓和,乖乖蹲在她旁边,递上虎爪,又傻傻问,“你不会捅我罢?”
妲己被逗笑了,那笑容一闪而逝。
柔月破云,他呆住了,只鬼祟盯着她的脸瞧,但凡略向下瞄一点就要生热,虎尾乱甩。
“哼……”她忽地冷笑一声,也未看他,讽刺道,“很喜我?”
崇应彪顿时窘臊,大叫:“你在发痴梦!”
清目这才一抬,盯着他端详,“你很俊嫽。”
心花绽放,他强忍着得意,故作不屑,“那还用说?”
“你是崇国人,素来与周原人不对付,所以要叫他们不痛快,我说的对否。”
“……对又如何?”正是死虎不怕水煮之态。
但眼睛却盯着她的手,预防她真捅——这夜叉婆彪悍,他不得不防。
“但,你也知晓如何令他们更不痛快。”
他被她盯得筋骨发软,一脸疑惑,“我不知。”
她忽地俯身下来。
崇应彪瞳仁一缩。
陌生而柔软的触感辗转于唇上,轻轻磨着,他的手猛地攥紧,却已感受不到一点疼痛。
她这是作甚?方才打他,现在又、又亲他?
他岂是可以被乱亲的?!
不,该立即将她推开!
可手伸出时,却反而倾身将她紧紧抱住了。
他好似饿了三天,卷她的舌,也吮她的唇,总觉自己仿佛何时也这般亲吻过她……
但妲己很快将他推开,冷笑着用袖抹了抹嘴,“如今是谁在发痴梦?”
他粗喘着,满脸通红,好似吸不进气即将憋死。
她已站起身,继续向前走了。
崇应彪跪在石上,许久才回神,浑浑噩噩跟了上去,想看她,又躲闪。
再向前,浅滩消失,是一片烂木树丛。
彪子瞬时活了,巴巴跑到她身后,目光直愣愣的,“我知道如何过去,你,你要是肯再同刚才那般,我就告知你……”
说完,脸更紫红了。
妲己看他一眼,“哪般?”
他忽又猛虎羞涩。讷讷半晌,正说不出口来,有崇与有苏的仆从却已划船而来,在远处大喊。
“唉……看来你不必说了,”妲己半是遗憾半是讥笑地看他,“没想到崇国公子如此不济……”
~
崇应彪早已将肠子悔青。
有苏送亲之人因此事端,就在崇国歇下,崇应彪被父抽断了两根荆条,脑中却只热腾腾地想着:
我那时若是说出就好了……
怎突地就病狸一般怯了?
他将厚厚的衾被夹在腿间,似抱着她厮磨,将脸蹭得通红。
「真丑,」他心道,「我这般实在太丑……犬彘一般……」
可又根本无法停下。
忍着后背的疼痛,他魂不守舍地四处寻妲己,终于看到她正自己在鹿苑喂鹿。
趁无人在看,他一把将她拉入鹿食仓里。
妲己惊呼一声,见到是他,反而笑了:“公子彪,又是你。”
彪仍赤着上身,光下,强壮的胸肌随着他的呼吸剧烈起伏,好似有何物要破胸而出。
他一字也说不出,一脑袋热汗,只攥着她不肯放手。
该怎么求,该说些甚,给她跪下也行。
就怕跪下也无用。
“你寻我何事?”她好奇歪头,“莫不是要报复我?”
心脏狂呼着她的可爱,口中却嗫嚅:“不是……”
怎么舍得报复,再为她被抽断两根荆条也甘愿。
他尿急似的躁动不安。
“怎了?”她缓缓凑近,盯着他颈上的玉石,“莫非,是想到了更叫周原跳脚的法子?”
他低头,黑亮的眼眸光芒妖异,再忍耐不得,“是我发了痴梦。我想亲你……”
她后退几寸,冷笑:“果然是发梦。”
“可你先前也亲了我,你还夸我俊。”
“哦,那我也打了你,你怎不记得?”
“你再打,尽管打来,打到你欢喜为止。”说话间,他已不依不饶将她抵在了木墙上。
她只好侧站着,肩顶着他,似笑又似怒,语气却很软,“公子这又是作甚……”
眼见她只是笑看着自己,也好似在逗他更急,他猛地低头。
才一触到她的唇,膝头就软了,真险些要跪下。
鹿在「咂咂」嚼草,仓内亦有鹿饮水的声音。
妲己被他亲了一阵,将他推开,有些失笑:“就只是亲?令我嘴痛。”
他一脸茫然,舔了舔唇,此时身上如火燎过,眼前所有的一切,木桩,草料,乃至于她,都在疯狂且无序地跳动,唯有亲吻能让自己好受些。
他并不知还能做些何事。
不,又好似梦到过该如何做。
妲己忽地意识到他根本不懂,更笑着摸摸他的脸,怜惜说道:“如此顽劣,又如此呆。”
他正在热浪里疑惑,就感觉她的手抚上了腰部的肌肉。
触感带来酸麻,他全然不知如何纾解,仍去吻她、蹭她,贪食的虎一般……
忽地,他脑中一空,抓住她的手,抖着声说道:“脏。”
虽然才洗过,但是怎好意思叫她碰。
妲己抬手嗅嗅,神色迷离:“没有气味。”
她胭粉一团,热气散开,更为诱人。
是因为我才这般脸红,才如此眯着眼的……
一想到这点,崇应彪简直喜得发狂。
他才不管她将是谁的妻,又为何挑中自己,反正此时是他被囫囵吞下了。
骨软筋麻,好似第三足踏入流沙,连喘息也艰难,即将彻底溺毙在她的气息里。
厚重木板被顶撞得吱吱发响,像是他要将仓撞翻,惊得鹿群围拢过来,呦呦而叫,掩盖了更为不堪的声音。
将她抱着一个时辰也全然不觉累。
即便才如流水般逝去,又很快坚如寒冰。
所有感官一应消失,他已丢了魂,如鹿苑春日的雄鹿般,喉管冲出低鸣。
也不知颠倒过去多久,天也暗下,他这才觉得口渴,更觉得饥饿无比,却躺在鹿草里一星动弹不得。
妲己在他身畔,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瞧。
他也贪婪盯着她。
她应当也很满意,因为她脸极红,望着自己的目光也很柔和。
这目光很熟悉,仿佛很久之前,她就曾这样望过他……
“我曾做过一个梦……”他汗湿的短发晶莹立着,虚弱笑望着她,“我梦到过你,你信否……”
她偏着头玩笑,“梦到我打你?”
“梦见你叫我守住崇国一月,我做到了……”他笑着,“守了两月零三日。”
“做到了……但你呢?”
“我?大邑自身难保,其实是无有援军的,我只得杀出城去……我应当是战死了,但幸好,将死的那一瞬间,我醒了过来,就去黄河寻你了……我方才还在想,会否此时才是梦,而那里,才是现实?”
“……”妲己忽地支起身,惊疑不定。
他笑得舒朗,仍是那没心没肺的模样,“妲己,我极快乐,从未如此快乐过。不论是在哪一边,你都选择过了我……其实就算真的死去,为国而死,我也无怨。更何况同你在一起一日,已胜过旁人百年……”
她心惊地要唤他,却忽地发现自己已无法出声。
他的眼睛闭上,“真好,这样只和你在一处……”他握住她的手,“真想醒来也还见到你……”
妲己大惊,忽地惊醒。
识海之内,幼崽皆在酣睡,老虎也躺在她的膝头,沉甸甸、热乎乎的一团。
可是它的胸口并无起伏,脚爪也无力地垂着。
这是它第一次被选中。
也是最后一次。
【📢作者有话说】
其实历史上崇国只守了一个月,因为没有那么多粮给全国人用,这里稍微延长了一些。
120 ? 牧野之冬且葬忠魂(一)
◎轮回之始更悟因果◎
天明时分, 事亚伊戍在大殿相聚,人人面色凝白。
只因大祭司预言说,崇国已破。
妲己之仙力,无人质疑, 她说鄂顺阵亡, 三日后果然丧报传来。如今她说崇国已破, 定然也绝非妄言。
但周原「小邦周」的印象在大邑已深入人心,此时还犹有人疑惑:
“我听闻崇国城墙固若顽石,易守难攻, 何至于如此就被小邦周攻破?怕不是崇侯懒怠?!”
立即便有人附和:“崇侯本就非我等亲族, 又如何肯真心为大邑而战?”
“缄口!”帝辛怒而拍案,鹰眸如炬,“尔等尚不知战局全貌, 安敢妄自揣度?!休要龟缩于朝堂, 却还做此诛心之语!”
几人顿时低下头去。
臣子之中, 也有许多同周昌与周侯发打过交道的,此时比子先颤颤巍巍开口道:“天子休恼,容臣渎听。臣以为, 不论是昔时侯昌, 还是如今侯发, 皆宽仁慈善,亲和卑服。如今贸然起事,怕是有些难解误会,臣愿前往说和, 将误会解开……”
妲己早已听不下去, 厉声喝断:“此言何其糊涂?!周原先灭密须、再灭黎国, 如今更将崇侯一族屠尽, 何来宽仁?又有何卑服?!周侯发生性残忍,擅以笑貌蒙蔽,莫非等他将大邑也烬灭,汝等还要死后向先祖宣扬其仁慈?!”
比子颤颤张嘴欲驳,子姞早严厉道:“父师莫要再胡言了,生死存亡之际,虎兕已盘旋于国门,何谈仁慈?属国失陷,主国则危,若无对策,便请缄口!”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许多贵族仍惊惧地交换神色,俨然并不信周原敢如此猖狂。
唯有武庚起身上前,跪地果决说道:
“王父,如今蜚蠊虽已从北戎撤兵,却短时日内难以归还;师顼方惨胜一场,更不可能分兵来援。我欲协少师率军,前去与周原一战!望王父即刻恩准,赐我兵符!”
可他低头说完,殿中却仿佛更寂。
武庚枯等一阵,茫然抬头:“王父?”
帝辛只盯着自己手中的玉玺,低声问:“可有人愿与少师同往?”
亚妁亦上前跪请:“臣虽只远征方国一次,却精骑射、擅领骑兵,今愿与少师与周原死战。”
她说完,费中也站出,亦甩袖跪地道:“臣自幼舞剑,辟雍内从无敌手;少年时曾任戍卫中亚,精于防守之事,也擅阵法诡道,更比旁人更为适合。依臣见,不若叫亚妁守大邑,臣与少师恶来对抗周原。”
帝辛抬眼望去,只见朝中师亚甚少,稍有能杀敌者,皆已派去东夷,如何还有挑选余地?而那些贵族长老,则个个低眉缩肩,只恐被他点到。
他这才决断道:“亚妁,你性子严谨,领大邑防守之职,不可离去。多伊中听调,今令你暂领少亚之职,以协少师,对抗周军,即刻可去军营之中,司职由下任之人暂接,不得有误!”
费中伏地:“臣定不辱命。”
一时散朝,诸人离去,武庚再三思量,仍满腹疑惑与怒气,终还是折回宫中来。
宫人引他进入偏殿,他却意外看到妲己与子姞也在。
他忙换去委屈面容,上前只低声道:“王父,我也有领兵之能,杀敌之勇,为何不派我去与周军一决生死……”
帝辛低声道:“禄,余知你心中不平,定要寻来。并非是余不愿叫你领兵,只是崇国一旦被破,东西无法兼顾,便是生死存亡之时。而恶来所训之兵,本是为替换戍卫防御之用,可增援东夷后,这些散兵反而要去对抗周军。连他自己也说,唯有三分胜算……你乃未来共主,一国核心,我如何能许你有一星闪失。”
武庚一怔,不料局势如此急转直下:“父,你是说……大邑要因此而亡?”
帝辛只沉默着。
这是他的判断,却绝不能说出口来,否则不但朝中生乱,民间更要因此惶恐。
但他心中纷乱,一时也未想到该如何应对。
“大邑不会亡。”
妲己此时忽地出声。
她妩媚的声音并不顿挫,却说来却令人倍感心安,“周军来袭,是趁大邑空虚。但大邑并非无兵可用,只是蜚蠊撤军归来,需要时日。我如今有一计,欲说与天子、王子与王女。
先前恶来征淮夷,与之结盟为友,如今淮夷正是与商人友好之时。且天子也曾说过,大邑日益寒冷,要在南处寻一址作为新都。我思来,如今恰好可以迁都为借口,令民暂且南迁,与淮夷之民毗邻。
如此一来,少师恶来与多伊中对抗周原,若能胜,固然好;若败了……此举亦可保全万民与主力,不会令大邑灭亡。
但民贪恋旧土,恐怕未必肯轻易迁移。故而此事需显赫贵族引领。在我看来,唯有靠王子与王女,先行南去……”
天子与子姞闻言沉思,武庚则凝视着她,“你当真认为,周原可胜?恶来镇守大邑,你犹不放心?”
妲己眸中哀伤,“崇国已破,大邑难存。恶来虽勇,散兵难领。我在周原时,最知西伯侯之狠毒,他若真攻来大邑,定会将民屠尽,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大邑贵族……怎能不防?”
何谓国?
民聚而生信仰,信仰再诞文明。
民消则国灭,从无例外。只消翻看辟雍内的史书,便知多少姓氏随族群被屠尽而消亡。
帝辛也心知妲己之策才是当下之解,更震撼于她已想到此处,懂得将淮夷的结盟利用。
存民迁移,果然是上策。
事不宜迟,他断道:
“如今别无他法,为保全商民,确只好南迁。子姞,余今日便会下迁都之令,你自挑选携司空等人先往。三日之内,余会令大邑百姓与各工种之民与你随行。之后再以赏赐新都土地之名,励民前去。禄,你同子妤一道,与后一批民一路。”
子姞顿了一阵才应下:“喏,儿定不辱命。”
帝辛伤怀望她,又转向武庚,声音更低沉了几分,“禄,你临行前,余会将玉玺传你。到了新都,你便是新天子,需与姞一道,稳固民心,平衡百姓,安置贵族。至于大邑内仍不愿离去之民……唉,便随他们……”
武庚愕然。
父竟是要让位于他,自己好与大邑共存亡之意!
帝辛又说:“大祭司会与你同往。”
武庚含泪,再三不肯,仍要坚持,帝辛却眉目冷下,严厉道:“禄,余如今是以天子身份令你,你怎敢任性?”
武庚这才不得不伏地,颤声道:“臣,领命。”
~
三日后,子姞携第一批大邑之民开始南迁。
正是牛马嘶鸣,扶老携幼,箱柜高垒,蜿蜒如蛇。
众人皆以为是为迁都,虽有疑惑,却还算欢喜,一路高歌不断,竟颇为愉悦。
又听说迁都有土地可分者,艳羡至极,乃至求人也要同往。
正是:
王身将为宫中血,为挽子民免灾殃。
成汤山河风雨里,翘首犹望太平乡。
妲己晨起听到隐隐的车马辚辚之声不绝,便知迁移已开始。她更知妵姒此番也得了天子之令,要与子姞同行,故而前去崇应彪旧宅看望。
此时装车已毕,妵姒坐在车上,忍泪将她恳求,“大祭司,我不想去。我怕父母与兄寻不到我。”
妲己忙握住她的手安慰,“莫怕,他们会去新都寻你,待到他们去时,你已重建了府邸,他们正好可修整歇息,岂不极好?否则他们去了,要睡在树上不成?”
妵姒咬唇,这才委屈点头。
妲己又说了些吉利祝词予她,于是车马远去,渐渐汇入迁移的贵族队伍之内。
她正失神望着,又一个宫人策马前来,匆匆禀道:“大祭司,有一崇国武士杀出重围归来,已在宫中见过天子。她如今虚弱,说定要见你一面,还请速去……”
妲己心中一惊,不等她说完,早策马向皇宫而去。
偏殿,巫医围绕,药臭弥漫,而中间牀上,正躺着小亚婵。
她俨然是吃了一番苦头才归来,更多日不曾洗澡,身上跳蚤乱爬,脏臭不堪,宫人皆掩住口鼻,正在小心为她清理。
可妲己全不在乎,早已扑上前去,惊喜道:“婵,你、你归来了!”
小亚婵伤得极重,脸上也是深刻刀伤溃烂,意识却还算清醒,“大祭司命我归来相报,我……不敢不归……”隐忍多日的泪终于忍不住流下,“大祭司,崇国亡了……崇侯亲族,无人生还……”
她先躲进山中,也曾试图归去寻人,却只遥遥看到崇侯全族的人头被挂在国墙之上……
此时,她咬牙泣道:“大祭司,我负你所托,没能守住崇国……但我已告知天子,我离去时看到蜀国之军向崇国而去,约有千人之数。西伯侯他……将要汇总兵力,来攻大邑……”
妲己迭声道:“我知……你不必说,宫人已向我告知……”
她如何还听得下去……
不论是鄂顺还是崇应彪,她皆不曾亲眼所见其阵亡;而小亚婵此时就躺在她面前,每一道未愈的深痕,都在说着死里逃生的残酷……
昔时强壮的武士,如今却因守城而显出嶙峋骨态,颧骨高耸。
妲己以为自己经历八世,早该看淡生死,可此时心中却越发大恸难忍。
正欲抓起小亚婵的手宽慰,谁知一握下去,却是空的。
她一怔,又向上去摸,也是空的。
小亚婵低哑道:“被蓬砍掉了……”
她遽然抬头望她,怔愣间已哽咽窒息。
慢慢掀开衾被,只见小亚婵被砍断的手臂处虽紧绑着布条,却早已连肩处都坏死成黑色。
那难闻的恶臭,便是从腐烂的肉上传来。
妲己立刻闭上眼,不忍再看,眼泪滑落。
还如何宽慰,言语已过于苍白……
小亚婵却反有了笑意,虚弱说道:
“做武士,怎能不受伤……他虽砍我一支臂膀,我却砍了他的头颅,做我的尿壶……我还杀了许多土族人……说到底,还是……还是我胜了!”
妲己颤声道:“你做得极好……是你胜了!”
小亚婵另一只手吃力放在心脏前,“我乃大邑武士,武士尊严……永不容犯……”她说完,又紧紧盯着妲己,“可我……我死后还能入天宫否……”
妲己透过泪坚定望她,“你可以,你拼死归来报信,你是最勇猛的武士!”
她这才长松一口气,笑道:“唯有大祭司如此说,我才放心……邓氏一族,当以我为荣……”她脸上的笑容迷蒙而释然,目光空望向房梁,“大祭司……替我……再尝一口大邑的枣栗……”
秋风卷起。
妲己走出宫殿时,只见天色极晴,长空浩荡,仿佛世界并不因失去了一个武士而惋惜心痛。
唯有她伫立落泪,仿佛凝为石像……
~
天气越冷,如今的崇国,已被周侯发更名为丰邑。
周军留守百人,余者继续向孟津出发,要与微国、濮国、蜀国等数十个方国的人聚首。
周侯发手持白旄,志得意满坐于战马之上。在他面前,是二百战车,一千虎贲,更有吕尚、吕伋、百弇、陈本、新荒等一众师亚。
英目扫过,他俊嫽的面容愈发光彩熠熠。*
这时,散宜生回报:“君侯,公子旦将至。”
周侯发大喜下马,连声道:“速速请来我帐中!”
大帐帘幕掀起,周旦身着白衿青衣、系着濡蓝披风,风尘仆仆步入进来,躬身行礼道:“君侯。”
“旦,你我之间,何需如此。”周侯发上前掺他,柔声道:“你肯来助我,我极为欢喜。你我兄弟,果然一心。”
周旦却神色阴沉,说道:“我此番来,一是要贺喜兄攻下崇国。二来,也欲问兄,若攻下大邑,将如何处置王族与民。”
周侯发笑容一收,语气微妙,“是吕翁同你说了甚?”
“是我自己欲知……”
周侯发眉眼发冷,淡淡道:“自然是全烬。”
虽然已料到会是如此答复,周旦心中仍然一片寒凉。
他不动声色劝着:“兄需三思。兄倾慕妲己,欲令其为后。可她仙人转世,视大邑之人如子女,倘或屠尽,只怕兄并不能如愿抱得人归。”
周侯发却摇头,“旦,我正欲对你说。我近来,总频频想到先祖后稷。先前,我不懂母嫄为何狠心将他抛弃,如今却悟了。”他语气笃定,“若不将旧子除去,女子便不会一心照看新子。此事于妲己也是一般。大邑之人死去,妲己固然要心痛,然唯有如此,周原之民才可趁机替代,将她的心占据。”
周旦听来只觉荒谬,再劝道:“可大邑皆是天民,若真如此行事,只恐降下天罚……”
周侯发怒而冷嗤,“若真有天罚,我斩杀崇侯全族时,便已该至了。可天不罚我,或许正因我才是帝辛的天罚!”
话及此处,他又忽地冷静下来,语气中弥漫上罕见的怀疑与忧心,“旦,我一贯信任你,如今也不妨同你直说。我……实则并不认为大邑可被攻下。我只是……已无有退路了……”
六百年的成汤王朝,何等强盛。
且不说帝辛精于政务,只说那些骁勇师亚,周原又如何能及?
周侯发固然野心勃勃,但并不曾料到自己能走到这步。
先前去攻密须,更多是要为父出气,也要将新战车试来;密须大胜,他又想试试可否拿下黎国;偏巧吕尚归来,为他献计……
如此便如同开弓之箭,再难回头,向着父画好的路一直向前。
若不攻大邑,待东夷战事结束,周原也唯有死路一条。
仿佛是被无形之手推来此处,却并不知等待的究竟是王位,还是穷途……
【📢作者有话说】
妲己:你在想屁吃。
周侯发:……
~
*白旄:有白色牛尾装饰的旗帜,见《尚书·牧誓》
周军兵力:本来是三百战车,二千虎贲。但是史学家都怀疑当时的生产条件应该没有那么多人,所以减去了一些。
弇[音演]:遮盖意。【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