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提亲事小婵惊大浪


    ◎宿桃源嫽狐骋野林◎


    爪看得出来, 公子坐立难安、起坐焦躁半日,就是在等大祭司。


    再者公子虽口中低语抱怨,说此次势必要与她说清,命她不可再来, 他却听得出口是心非之意, 直知道不能真信。


    为了讨好, 爪备了一卣黄酒,几盘小菜,谁知还未送到几案边, 便听得舍内隐隐急喘, 登时脑中一凛。


    爪早已有家室,怎能不懂,当即离去, 哪里敢再入, 还将仆从尽皆撵走——


    公子府中仆从虽还算嘴严, 却难保不说与家眷,此事可绝不能传入君侯耳中!


    书海之内,不要命的亲吻将妲己吮得窒息。


    旦的衣襟被她揪扯得凌乱。年习骑射之人, 手臂与大腿的肌肉尤为紧实, 肩颈线条更是利落, 胸肌因双臂收紧时,显得格外丰健诱人。


    渴望在去大邑前就在累积忍耐,将他反复折磨,如今终于将人拥在怀里, 再难扼制。


    揉碎桃花, 恶熊卷蜜般贪婪。


    好一似紫衣裂果, 新润如莹, 白膜新荔,氛氲兰麝。


    蝶粉初开,蜂黄未除,低低悄悄,更有无限风流解数。


    用以读书的席此时派上了新用场,他抱着她卧下,任凭她压在身上,是被迫的姿势,手臂却紧紧将她抱着,大手控在她颈后,不许她逃脱一丝空隙,将唇压得变形。


    心中长久空缺的一块,因此填补了些许,但又很快塌陷出更多空洞。


    原本以为被亲吻到就足够快意,可谁知已更不满足。


    想亲更多的地方……


    想如梦中一般吻去深处……


    想与她朝夕一处,哪怕不做任何事也满足……


    “唔……”妲己虽很喜他来亲近,却也实在嘴疼,总算挣开一些,欲逃。


    但身下人紧紧捉着她的腰,凤眼泛波,水光迷离,柔软的唇因用力而红肿,绷出可怜光泽。他仰头渴望看来,倒叫人极难拒绝。


    她心头一热,膝头微拱,惹得他急促一声,昔时清疏的眸子里一片欲红。


    手指在他唇上一点,柔声劝着,“时辰不早了,我甚饥。”


    日头西斜,竟是临近小食。


    初尝青玉之人,总过于忘情,可颠倒亲食许久。而此时在周旦看来,才不过亲了几息,怎肯放手。


    高姿神彻的公子,已是一只贪兽。


    他起身,手向她腿弯一捞,夹在自己腰上,低哑问:“想食何物,我叫人送来。”


    说着,仍要连绵去吻她的脖颈,呼吸重重喷洒在脉搏上,大鳅在菱窝外跃跃跳动。


    她被吻得气息不稳,轻声道:“可有兔肉?”


    周旦一怔,诧异望她。


    “怎了?”


    “无、无事……”他笑了,眸中闪烁着缱绻之意,“我其实该知晓你喜食兔肉,这就叫人去备。”


    方才她如此说,他还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或许梦也可展示许多事?或许该细细记下……


    如此想着,也并不松手,反而追问:“你还想要甚,尽管说来,我想赠你。”


    真珠玉石,文衣绣韨,驼峰猩唇,乃至于珍奇异兽……


    他连自己都恨不能贡给她食用,至于旁物,只要她想,他都要尽力寻来。


    可妲己环着他脖颈,只幽幽道:“我实则很不喜以人牲祭祀,只盼望日后勿要再有此礼。”


    周旦诧异望她。


    她轻抚上他的脸颊,又说:“我也不喜奴隶悲惨,只盼再无奴隶,叫人有些来去的自由。”


    “你竟如此想……”


    他以为她是大祭司,当更重祭祀之礼、更享受奴隶环绕才是。


    妲己轻声道:“我亦在如此做。”


    人牲祭祀,至少在狐母信仰出现后,已在大邑锐减,许多奴隶也因此得以存活;她对自己的奴隶也宽仁,许给他们夔贝,也许他们自己选择。


    但奴隶毕竟不傻——世上再无有比她更好的主人,即便如方姺和相多,虽被她解除奴身,仍不肯离去,也一路跟来了周原。


    于她而言,此进展已不算缓慢了。


    六百年的制度,不光存于竹上,更根植于人心,坚不可摧,一不留神,变革就会化作亵渎,还会激发未知的怒火,乃至失去性命……


    而周旦恰好出现,他所思之礼仍可将天下黏合,这或许才是大势所趋。


    周旦将她抱入怀中,眼中闪烁着倾慕与虔诚的光,轻声道:“我懂了……”


    只要她想,他就会努力去做。


    狐狸偷偷在她耳畔道:“两百个时辰。”


    妲己十分诧异,“为何如此多?”


    先前她亲吻也不曾得如此多时辰。


    “因他为你的转变乃是真心。世人固执,即便是为情而变也极难,旦的心境肯因你而变,已接近挚爱。”眼见她因喜悦又去亲吻旦,狐狸趁机贱贱发问:“你悄悄告知我,这些人里,你最喜谁?”


    她嗔它一眼,并不作答。


    ~


    日暮时,妲己归还行馆,进入舍内第一句便是问青女姚:“婵可归来?”


    青女姚忙低声回,“所派之人归来二人,但婵和另外之人皆不曾归。”


    妲己点头,“速召那二人来。”


    二人遂进入舍内来,低声恭敬道:“回大祭司问,我等一路乔装跟随,发觉周原此次粮草辎重运送甚怪。头二百小车,辎重与粮草混运,土中车辙却浅;后四百大车,分明尽是粮草,车辙却极深。我等将所运粮草粗粗观来,足有二万石之数!”


    另一人也道:“且车虽皆向西而行,出了豳地便前后分开,头二百仍向西,后四百则转南,小亚婵已带人追后四百而去了。”


    妲己在心中默默计算。


    她前世带过兵,深知强兵先行,粮草辎重总需源源不绝跟上。


    刨除食盐、果蔬、肉脯,仅食粮一样,普通兵卒,一月用粮便需三小石,若是骑兵,一月用粮二十大石,若再疾行进攻,需确保人马精神,还会增至五十大石。


    诚然,骑兵所费粮草甚多,周原绝无实力派出纯骑兵队伍。且此番运送只有粮草,无有辎重,更说明早在她到来之前,就已大规模运送过一次用物。


    如此囫囵一算,周发竟在南侧囤兵千人?


    他不去攻打犬戎,怎向南去了?


    窗外,夕阳正热烈散发余晖,红光烤炙,令她心头躁意难安,总觉不祥。


    她想到在周旦处看到的周原舆图。


    在周原西南一侧,环抱小国众多,芮国、莘国、奚国、虞国、密须国……再向南去,还有共国、阮国、邰国、邘国、黎国……


    她又想到南宫邰说,黎国对天子不敬……


    莫非周侯发实则欲取黎国?


    可他若如此,且不说途径密须国等小国会被探得动静,单黎国人多兵壮,也绝不会被他轻易得逞,还极有可能惊动大邑商。


    发好容易取得帝辛信任,此举不等同于自寻死路?


    或许,还是该等小亚婵归来。


    她心中暗暗道:「婵,可千万莫要出事……」


    而青女姚忧虑望着她,欲言又止。


    ~


    此后两日,小亚婵不见踪影,周候发也并未依言归来。


    但妲己这处,却忽地门庭若市。


    原来,那日妚姜携礼来见,无异于释放了一个新信号——周侯发欲娶妲己,已是势在必得。


    既然连大妻也来提亲,且君侯如此将妲己看重喜爱,这周原女主之位将来花落谁手,倒很是难说。精明的臣子与贵族闻风而来,无非是要提前混个脸熟,日后再巴结求事,才好开口。


    妲己忍耐着应付了一日,便只觉烦乱;若欲不见,他们又在门前长久候到天黑,总之不肯离去。


    她终于受不得,这一日天才蒙蒙亮,便去寻周旦,硬是一路闯进他卧舍,说要去关隘外骑射散心:


    “我来周原时,曾见一处水草丰茂,你我去那处猎些狸兔!我需躲开那些人,哜哜嘈嘈,甚是烦人!”


    牀上,周旦一脸窘红慌乱。


    原来,他那日吻得太久,大受刺激,夜夜要起来洁身,后来早索性赤条条睡了。此时,冷不防她忽地闯入,比归还自己家中还自然,倒惹得他先臊了,慌着扯薄衾来遮。


    长腿肌肉结实,腹上线条延伸至衾中,脊线弓着,无比狼狈。


    虽羞臊,又见她长发高束,短衣短裤,飒飒之姿,明眸清光,心中早无限爱慕,岂有不从的?于是忙先叫人将她请出,自己则起身洗漱过,召起犬马,携酒带食,与她向东而去。


    此一时正是:远山如黛,溪水如练。远山如黛,虽墨石难描画,溪水如练,虽巧娘不堪织。行人策仗露沾衣,牧童横笛陌上去。交生条梅,并秀棠棣。


    妇采葛于阪,夫耕犁于陌。栗林成行雾濛濛,漆树斑斓嗅异异。正是厥川和润泽沛然,观草舒展滋繁地。


    如此一路行至关隘来。


    周原关隘也与大邑不同,有石墙高垒,戍卫巡视,其外挖深沟,埋地刺,做陷阱。


    眼见是公子与大祭司出关田猎,戍卫并不敢多问,忙落下吊桥放行。


    如此向东再奔走二里,就见溪流潺潺,出于深谷,或为漱玉高溅,或为游龙蜿蜒。荇草飘飘,蒲苇摇摇,榆荫各处,云岫未消。好一处雁过鹿鸣,簌簌灌乔,深林古木,岁寒不凋。


    周旦见到这处,倒先笑了,“我当是何处,此处委实甚为幽妙,我幼时与兄长亦常来。先父在时,也爱在水畔垂钓……”


    说到这,他忽地想到死去的父兄,猛地一顿,不再言语。


    归来周原后,他再不曾来过此处。


    目之所及,溪缘向林处,有一处旧舍,正是昔时为周昌所盖,内里用物一应俱全;此时爪等人也认出此处,自觉进入收拾,换上新物……


    妲己早已取了网,正溪水中捕鱼,小腿浸在水间,似两条玉白莲藕。


    周旦心中看来波俏,却不喜仆从也看,只叫爪将酒食与猎犬留下,领人去远处守卫。


    待人离去,他才挽起裤腿下水,叮嘱她:“此处鱼虽大,刺却也多,若是要吃,只吃肋上一点足矣。”


    她难得笑意发自肺腑:“既如此,捕两条也就罢了,还是要猎兔子来。”


    周旦心头也如溪水润过,涟漪不断,心中暗道:莫非你真是狐狸,如此爱食兔。


    妲己与周旦皆是骑射好手,初时还以猎兔为赌,之后眼见不相上下,又去猎雀,直到鞍上猎物渐多,这才尽兴折返屋舍前。


    周旦已热得脱去上衣,在溪畔将鱼兔料理。瑶草香兰掩映,肌肉线条因力而起伏,手上熟练剥皮开膛,水中涮净,穿上树棍,放在树叶上。


    眼见猎犬左右转圈急切,又“嘤嘤”求食,他也垂怜,先割了一条兔腿予它。


    料理好回头时,正看到妲己正蹲在那处生火,脸上花黑几道,又被浓烟呛得咳嗽。


    他笑了,目光再难移开,只柔和盯着她瞧。


    天地苍渺,宇宙浩瀚,而人生百年,不过弹指之间;能寻到身心契合之人,何等艰难,若能与她生活在此处,此生也无憾……


    他昏昏然心想,我从未如此爱慕过一人。


    可一想到兄长或许也是如此心境,又暗暗含恨。


    火终于弱弱燃起,周旦将鱼与兔胡乱架上,笑道:“火如此小,要多久才能熟。”


    妲己侧脸看她,分明花狸一般,却正色道:“谁晓得这林中草木如此潮?能升起火来已是不易。”


    他呼吸渐热,低声道:“可我腹中甚饥。”


    半是可怜,半是引诱。


    想了想,忙又低哑补充:“求你。”尾音发飘。


    这两字一出口,腿内已先充血。


    他此时模样,大约也像极了那焦急转圈的猎犬。


    她有些无奈,虽知晓他定然忍不了一日,却仍似笑非笑道:“公子可莫误会,也并非每次你求,我都要应允。”


    他眼中火热一黯,讪讪低下头,落寞一阵。


    她遂也有些心软,这才松口:“但我确实乏了,屋中可有躺卧之处?”


    话音未落,早已被他打横抱起。


    “有。”


    屋内,还不等放她躺下,他已倾身过来,如饥似渴去衔她的唇。


    水香花汽弥漫,腻肌柔理厮磨,他一时已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贪恋无厌,几度柔冉,又被推在肩头。


    他心知是将她吻疼了,却着实按捺不住,轻缓不下来,只好去吻她的耳垂,脖颈……


    周原人也同大邑人一般,很喜幕天席地野荷,偶尔行人不小心撞到,避开便是。周旦少时四处田猎,也不慎撞到过,模糊记得如何令女子喜悦,小心学来。


    果然,她真被取悦,顔晕初旭,莺啭乔林,蛇样躁动蹭来,只令他更跃跃欲死。额头抵着,手掌托着,条条筋络绷出直线……


    究竟何处是尽头,为何如此掠夺,仍无法满足?


    她就在眼前,为何仍思念幻想?


    他忽地意识到,自己的情愫里,实则还混杂了兄长的思念……


    他强迫自己将其忽略,只将她拥地更紧。


    正是情热意动,绵绵融洽时,外面猎犬不明所以,也同她一般嘤嘤,扒门叫着,只引得二人倒相视失笑起来……


    如此一连几日,妲己总要拉他田猎,累时也曾相拥睡至暮色降沉。


    溪流蜜水,花飘甜气,周旦此生从未如此痴迷过,一时错觉自己已将她独占。


    他心道:不论她如何想,我已视她如妻……


    但有时又觉得她极远,难触到她心里。


    情至浓处,私语窃窃,他也爱说些同生共死的誓言,妲己却只笑说:“死易生难,一世光景,又岂独情爱二字?总该将事做完才好。”


    他会意,忙改了口,“既如此,我会劝谏兄长。”


    她向他唇上一吻,闲闲笑言:“只怕你劝不得……”


    不等他答,又将他压下……


    二人恣云纵雨,在这世外之地无所顾忌。到底爪是从小侍奉旦长大的,心知此乃滔天祸事,只敢挑三四嘴严的人来跟,更不许人靠近,苦苦瞒着。


    周原也仿佛随之灼热震颤,直至阴云聚拢,终攒落下雨来。


    夜来,周侯发披雨遄归。


    此时正是月出时辰,妲己已睡,他也心知见不到她,先自向宫内见母亲。


    太姒亦已要入睡,听人通报,仍披衣而起,梳发来见,关切不已,“我儿,雨夜路滑,怎如此急归。”


    周侯发恭敬跪下,笑道:“本说是两日,谁知晚了许多,再拖不得。”


    再见不到妲己,他只怕要忍出病来。


    心中情愫疯长,他端色说明来意:“夜深来见母亲,实则也有一事相求。”


    太姒慈祥道:“说来便是。”


    周侯发仰头,面上是罕见的热烈,“儿欲与妲己结姻,还望母为我求之。”


    太姒闻言,默默半晌,方说道:“只怕高攀不得,此一事,实则妚已去为你求过。”遂说了妚姜已为他去求娶之事。


    周侯发果然感动,“我竟不知她如此有心,实在不知如何谢她才好。但还是求母再为我说一番,好叫她知我重她。”


    太姒又道:“只怕她性情太烈。”


    他更笑:“儿只顺着她便是。”


    太姒早也听闻宫中皆在说发对妲己痴迷,如今听其言语、观其神情,果然不假。


    若不肯,只怕他要生怨。


    太姒生来便是个柔顺性子,先前昌在世时,她万事由夫,如今夫死,便万事随儿。


    且如今这儿越发有一国之君侯的模样。


    她遂说道:“我儿,虽可为你一试,却不敢说一定能成。”


    周侯发大喜,叩拜道:“母肯应允,儿已知足谢恩。”


    太姒见他如此欢喜,忍住劝诫,轻声道:“你如今归来,也该去看看妚,她还有身孕,那也是你的孩儿。”


    他顿了顿才道:“喏。”


    出了母亲寝宫,周侯发果然向妚姜宿处而去。


    宫仆早得了信儿,要为妚姜梳洗,他却摆手道:“何必折腾,我只说两句便走。”


    妚姜批衣出来廊下,只见燎庭火光下,周侯发英姿勃发,一身雨水,双目发亮,似有喜色。


    “君侯……”她心中仍莫名对他含有排斥,却不得不向前,不得不祭出笑来。


    “妚……”他笑意温和,面容骨骼阴影看来,有其父其兄之影,是再亲切体贴不过的模样。他语气也热络,关切问道:“身子可还好?”


    “近来腹中孩儿在动,多谢君侯挂念。”


    “母说你为我去求妲己结姻,我实在欢喜,万谢你。”


    妚姜低头,“虽是求了,大祭司却说需考虑。”


    “无妨,她当然要考虑。”


    “我只怕……”她迟疑抬头,试探说道,“大祭司终还要归大邑的。”


    火光下,周侯发分明笑意不变,深寒眸色却令她毛骨悚然。


    他款款深情,语气极为柔和:“无妨,她走不了的。”


    阴影变幻,那笑容越发病态,他轻声说道:“我绝不许她离开周原一步。”


    妚姜后退一步,心头无比惊骇,四肢早已僵硬如冰冻。


    ~


    ~


    “姐姐!姐姐!”


    妲己朦胧醒来,发觉是青女姚在推她。


    幽暗里,青女姚面白如月。


    “怎了?”


    青女姚急急说道:“婵归来了!婵要立即见你!”


    她几乎瞬时清醒,声音再无一点困意:“叫她在外舍等我。”


    小亚婵归来,一身恶臭,绝非是多日不曾沐浴缘故,而是身上沾染了腐烂秽物之臭。


    妲己并不掩面,反而上前急问:“探得如何?”


    小亚婵道:“大祭司猜得不错,这侯发藏奸。我那日眼见车吃重不对,便叫人跟轻车,我跟重车。”


    她当时也不敢近跟,只敢沿着车辙,在林中隐蔽跟踪。


    才不过行了半日,她的武士就发现了一个尸坑,里面埋着上百人。


    因掩埋潦草,早被野狼刨出啃去许多,如今臭不可闻,只有蝇虫在内疯狂繁衍。


    她与武士们跳入坑中翻找,谁料坑中之人却全部无首,身上衣物也尽被剥去。许久,才在一人手中寻到一面小旗,上绘神草图案,认出是密须国兵卒来。


    密须国附近,有阮国与共国,她不敢再向前跟,先转去了这两国,说是家中有人病重,欲求密须神草来治。*


    两国之人不肯细说,见她急切,又劝说:“早无有了,你更莫向密须去寻,那里如今已无密须人。”


    小亚婵听出端倪,夜来便在武士里寻了两个目力好的,连夜潜去了密须附近。


    车轴也自此而过。


    才到国界之外一里,忽见得密密林中,人头簇簇,头发俱被血黏成片,只葫芦般穿作一串,扎在地上,是个人头林的模样。


    因刷了漆汁,人头上并无有太多虫蝇,环簇间竟还有夯有祭坛,是祃祭过的模样。


    小亚婵大惊,叫手下武士又查了人面,只见腐烂面上隐约可见文刺草花,便知是先前尸坑密须国人的头颅在此,而此处又有祃祭,说明曾有军队自此处出发。


    从人头林出来,她继续带人潜伏几日,也曾见密须国里有人出来,却俱是周原装扮。


    直到看到周侯发也自密须归来,她才尾随返回豳地。


    此刻,小亚婵目光灼灼,压抑着熊熊怒火,咬牙气声道:“大祭司!侯发竟如此凶残,密须乃是大邑属国,他竟将其上下屠尽!我等需立即归去,立即回禀天子啊!”


    黑暗中,她看不清妲己的面容,见她不吭气,又苦苦唤了一声,“大祭司!”


    妲己这才开口,“我已知晓了。”


    小亚婵更急:“大祭司究竟如何打算?”


    她反而问:“婵,你如何看周原与大邑的兵力。”


    小亚婵斩言道:“自然是远远不及!大邑若打来,周原不过区区蝼蚁!”


    大邑之兵,健硕胜之,数量胜之,师亚更骁勇胜之,又有诸多属国增援,周原岂是对手?


    但她不明白妲己为何反问此事,只含泪追问:“大祭司,咱们究竟何时归还?谁知那侯发还有何盘算,你我需尽早归大邑!”


    妲己的声音极轻,仿佛叹息一般,“只怕如今……无法轻易走得了。婵,你需装作此事不曾发生过,等我寻个时机……”


    小亚婵被青女姚拉去沐浴洁身了,人虽走了,屋里一股尸臭未散,仿佛密须国的冤魂也一道飘回了周原。


    黑暗中,妲己只枯坐着。


    狐狸探头出来,干干解释:“战争本就要牺牲许多。你先前不是疑惑侯发若要攻黎国,会被密须察觉?今日疑惑也解开了。他越快成为王,实则对你延寿越有利。”


    妲己柔媚的声音罕见低沉,“狐狐,我需要你用五日寿命,去探得吕尚如今在何处。”


    狐狸欲劝又止。


    妲己神色阴冷,若不照做,只怕她又要罢工。


    很快,它飘了回来,迟疑道:“吕尚……身在黎国。”


    “所以,吕尚是当真是要攻打黎国,要借此立功……”


    侯发是早有此意,才先灭了密须;还是灭了密须之后,才起意要乘胜追击?


    狐狸却低声道:“不,吕尚此时……已在黎国之内。”


    妲己一怔,忽地明白,面色骤寒。


    她与吕尚虽互为对手,却也对他足够了解


    ——若仅是侯发去攻黎国,虽也会以「不敬天子」为借口夺取先机,但之后就要强攻。


    而吕尚不同,他精于算计,如今大约是扮作周臣,先混入黎国之内,好再寻机会与外部蛰伏兵卒里应外合,以最小的损耗,斩杀最多的敌人……


    可大邑绝不会无动于衷……周发为何敢如此?


    狐狸眼看她出神,低声问:“臭宝,你究竟谋划些甚,可否叫我知晓?”


    它知妲己手中还握有一最大筹码——


    她先前供职骑射营,不但将诸多琐事记在心中,其余连骑兵、犬兵、车兵之事,乃至于攻守防御列阵,戍卫大致分布,也皆因此有一些了解。


    再者鄂顺虽谨慎,于机要格外防备,但平日与她在一处,总少不得被套出些细末旁枝,依照妲己之心智,早可将全局囫囵推导。


    她脑中的一切,本该是她向周原新侯献上的厚礼,用以换取更高职位,而时至今日,她仍未吐露分毫。


    狐狸知晓她在观望,找寻时机,也要看到侯发的诚意。


    可又仿佛不止如此。


    “狐狐,此刻不必问,”妲己轻声道,“我很快会告知你……”


    ~


    冰盘转腾,玉兔西落。


    周旦照例早早起身,满心期待,先精心用水抹了发,又挑了个鲜亮发绳。他还记得妲己说他着紫最好看,换了新的红色回龟纹紫袍,束上白色玉石镶嵌的腰带并短蔽膝。


    正要取弓箭欢悦出门时,却忽地手上顿住!


    久别重逢的狂喜,忽然在此刻降临。


    他甚至无需命人去问,便已知妲己今日不会来……


    他清晰意识到,兄已归来周原,此时已见到了她。


    分明酸涩无比,可喜悦又难以遏制,唇角硬要微扬……


    如此撕裂,以至那笑此时看来,分外阴沉而诡异。


    事实上,自从被妲己引发玉望后,他对兄长的心绪也体察得更加明晰。


    温柔笑貌之下的深沉心思,或许可将众臣瞒过,却瞒不过他。


    故而他总会在梦中记起,离开大邑时,兄心头席卷而过的狂喜。


    是野心得展,是夙愿得偿。


    是对一切的嘲讽,是对众人的愚弄……


    原本该是最亲近和善的兄,自那日之后,忽地就陌生起来。


    不再入朝,又何尝不是一种自保……


    但又能苟且至何时……


    而周侯发这厢,果然天色微明就已来见妲己。


    他也携了四箱丝帛重礼,雁一双,羊一对,豕两头,更还有青铜盘盂一套,螭纹细腻,算是重器,单独奉在木盘之中。


    如此成双成对,又都扎着赤绳,竟似提亲之物。


    “君侯如此厚礼,是来赠我?”妲己抬眼看去时,竟看到那侏儒土族首领也站在院中,神色顿时一凝。


    土蓬一身花哨羽毛,骑在一个雄壮奴隶的脖上,背上又插着两扇旗,印着阴阳鲮鲤,远远望去,仿佛这奴隶驼伏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猴。


    妲己眼疼,对这个部落委实无甚好感。


    周侯发示意土蓬与众人留在院外,自向内来与她笑言,“虽也算得是厚礼,只怕入不了你的眼。”又乍见她云光极盛,心潮奔涌更胜先前,低低急语,“我、我每日都极想你……”


    她当然知他极想,只因周旦即便吻着她,也要遍遍重复思念,仿佛魔怔。


    她故意道,“既想我,却晚归?是何道理?”


    他脸上一热,正是心头火儿如线提,筋软骨麻难消受,忙要柔声解释,“非是故意为之,实在是一时半刻难以走脱……”


    说着,见她去几案上拿榛子吃,先快一步拿到,为她剥开递上。


    妲己垂眸审视一眼,只摇头,含笑不理,“君侯如此殷勤,又带来厚礼,我颇疑惑。不说清楚,我又如何敢吃?”


    他叹:“确实有事相求。”


    “怕是要强我所难。”


    “非也,怎敢?”他笑着,忙硬将榛子塞在她手中,叹道,“也是天降赤绳,姻缘巧结。你可还记得你手下武士曾去大集骑射?我虽不曾见到,却听闻说飒爽之姿,乃当世豪杰。当时,蓬虽败于她手,又认输磕了头,却也心中拜服,反而因此生出爱慕,故而欲向大祭司求娶……初时,我也不允,可他一片诚心,屡屡苦求于我,我少不得要为他求来一试。”


    妲己目光凝滞一息,方才抬眸看他,虽笑着,语气却冷:“君侯怕不是在说笑?”


    另说来,你周侯发是何等性情?不过是装作亲和,又岂真是被旁人苦求就松口的性子?


    定然是土蓬近来出力许多,此事不过是交换。


    周侯发也叹息:“我、我也知蓬形貌不佳,但人毕竟不可只看外貌,他实则骁勇有谋,日后定然要接管土族。为叫他堪配,我亦会将他提拔,更再以厚礼相赠,绝不叫他辱没了那武士。”


    此时青女姚也在一旁,早听得胆战心惊!


    只因她在妲己身边久了,深知她脾性。她此时固然笑着,却眉梢飘雪,狐目含毒,是极为恼火的神色。


    “咳……”青女姚心跳如鼓,紧张极了,忙咳一声。


    周侯发机敏过人,也瞬时察觉妲己笑得极冷,心中一慌,立即就要赔笑,“大祭司明鉴,我绝无强逼之意。或许……或许也问问那武士?蓬说,她对他也颇有意。若她也相中蓬,岂非一段佳话?”


    他更记得吕尚知晓他欲娶妲己后曾说,「欲留其雁,先翦其羽」,而妲己身边的武士就是羽,他不将这些人一并留下,又如何留下她?


    妲己只神色淡淡,“有意?这话听来荒唐。若是她无意呢?”


    “若无意,也就罢了……”周侯发更加心慌,只恐惹恼了她,急切哄着,“想要嫁蓬之人很多,他也并非是娶不到妻,无非是心中有她,才厚礼来求。”


    妲己这才似笑非笑看向青女姚:“既如此,青女,你去将婵唤来。”


    周侯发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土蓬,只凑至近前问:“你恼我了?”


    妲己忍下心中愠怒,横波一笑,阴阳怪气道,“自然,我还以为这礼,是君侯赠我。”


    他一怔,只听得这话半真半假,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求。


    不等他再言语,小亚婵已被请入进来。


    青女姚已先告知了原委,故而小亚婵那张面容杀气腾腾,咬牙切齿,额角筋络更是突突直跳!


    周侯发见状,叹息一声,不必问也知不成了。


    这武士确实有意不假,却是凛凛杀意。


    只是如此一来,小亚婵因密须国而生的怨气反倒不曾被他察觉。


    小亚婵只盯着妲己,恶声狞笑道:“大祭司要我同谁结姻?”


    妲己见她要吃人似的,忙摆手笑着,“可莫怨错了人,非是我要你同谁结姻,是人家将你看重,要来求娶,允或不允,好好说来就是。”


    小亚婵心中想到密须国之惨,再见这侏儒提亲将自己侮辱,如何还能好好说来,早杏目圆瞪,柳眉倒竖,胸脯鼓气一般,向外厉声大喝:“何处来的虾蟆,倒妄想吞月!我便是来生投胎个鳖胎,你也休想来求!”


    她生来调门嘹亮,声音早远远传出院去。


    土蓬的部下岂能容忍,早愤怒呼喝起来,甚至要冲入院中来!


    “你敢是活腻,竟敢辱我首领!”


    “你可知欲嫁首领之人何其多!”


    “无知贱妇,安敢如此?!”


    小亚婵的部下更不是吃素长大,早要对顶上去:


    “手下败将,给小亚提鞋也腌臜!”


    “也不撒尿照照模样!”


    “敢是豚屎食多糊了眼?山中母猴甚多,怎不去捉?”


    双方咒骂连连,侯发的护卫见状不妙,也要上前来阻隔,一时间,三方早乱作一团!


    “都住手!”周侯发先疾步冲出来,将场面制住,又对土蓬斥道:“蓬!你来前如何同我保证?还不叫族人收手!”


    土蓬一双阴沉三角眼,只死死盯着小亚婵。


    小亚婵更是双目迸火,只恨不能将这丑陋侏儒剥皮抽筋,怒骂道:“看你祖奶?我放你一马,你倒还惦记着来找我劁你?”


    “婵。”妲己也出来唤住她,微微摇头。


    她这才忍住。


    周侯发已奔下廊来,蹙眉阴冷利斥:“蓬,你连我的令也不听?!”


    土蓬牙咬得咯咯作响,却一抬拳,示意部下后退。


    妲己这才走出来,也示意自己的武士后退,居高俯笑道:“君侯也看到,我这武士哪里有意,怕是首领有所误会。如今既然说开,还请将礼收回,莫伤了彼此和气。”


    周侯发转过身来,一脸愧道:“大祭司,今日之事,是我不好,只当是喜事,谁料会如此……”


    不等他话说完,妲己早已转身进了舍内。


    “大祭司……”他忙箭步要追去,又想起来土蓬还在,回神冷瞪道:“蓬,你先带人归去!”


    土蓬满脸阴怒怨恨,却怎敢违背君侯之令。


    可远离了行馆,土族人早已怒不可遏:


    “怎可如此欺人!君侯只顾美人,毫不将我族放在眼中!”


    “那黎国地道,皆是族人在挖,如今眼看挖成,就将我等抛在一旁!”


    “若无我等,他再要十年也难拿下黎国!”


    “什么大祭司,来到周原,就该听君侯的!可恨君侯性情如此软弱!”


    “首领将她看重,她却如此不识好歹!”


    土蓬被众人吵得烦躁,发怒厉叫一声:“缄口!”


    众人一怔,不敢再言。


    土蓬一脸狰狞,“如今已是如此,与其呶呶,不如说来,之后又该如何?!”又说,“我若不能娶她,誓不为人!”


    爱慕她飒爽之姿,却也要羞辱她。


    她看不起侏儒,他却偏要她诞下侏儒后嗣,一辈子与他相对!


    随从互相传递眼神。


    君侯亲自去说,又为首领升职,如此大的体面,她尚且不要,又还有何旁策?


    正无头绪时,一人挤上前来,这人满脸横肉,额上一片郁色未消,正是那日被妲己打伤之人。


    他笑言:“首领勿恼,我有一计。”


    土蓬恶声道:“说来。”


    “首领无非是为出口恶气,可明路不成,却有暗路。”


    眼见土蓬神色微变,他低声道,“首领不若带人去等。我看那武士是个呆不住的,少不得有独自出来耍的时候,到时我等将她掳走,叫首领玉成好事,岂不万全?如此一来,还省了赠礼。”


    土蓬果然双眼一亮,怒消笑盈,当真与他细细商议起来……


    【📢作者有话说】


    崇应彪:我不关心她最喜欢谁,只关心她最不喜欢谁。


    狐狸:那你心态还蛮好哦!


    周侯发:不想听……


    ~


    神草:即人参。


    102  ? 有情绝情不为情留(一)


    ◎无怨生怨难为怨恨◎


    诗曰:


    婵娟高悬, 天壤别,怎堪人间托土丸。


    栓错赤线。


    倒休叫鹊桥牵起,撮引腐舟见。


    且不说土蓬有些何诡计,又生了何等邪心。单说此时舍内, 周侯发见妲己冰山之色, 疏离了自己, 早满心懊恼,无奈自省:


    “无怪老人常言,「亲勿说亲、借勿借贝」, 我先前还不解, 只当是行好事,如今才知此言不假。还惹得大祭司怨我,唉……”


    说完, 跌声叹息不止。


    枉他今日一路前来时, 还满心欢喜轻快。


    将小亚婵嫁予土蓬, 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之法——


    他最初实则想着,寻个机会将人除掉就是。


    是因土蓬提议,他又知妲己重这武士, 才贴心改了主意。


    谁知转了一圈, 非但不成, 反而还惹了警惕,或许日后更难下手。


    他茫然一阵,只望着窗棱。


    行馆建好颇有些年岁了,朱漆早已褪为久腌的烂梅色, 反射着白苍苍日光。


    叫妲己住在这处, 是在太委屈她。


    他想将她藏入宫内, 集天下珍宝奉养。


    是他一人之仙, 仙也只望他一人。


    心中一酸,他眼圈也泛了红,见妲己仍望着窗外,不理自己,低声求道:“我已知错,大祭司若有气,锤我两下也使得。何苦如此冷着,叫我束手无策……”


    说着,几乎哽咽。


    妲己这才看向他,却仍要笑不笑着,“并非是我要冷着君侯,实在是你为蓬求婵,无比怪异,叫我心惊。倘或日后心血来潮,要为蓬求我,我当真无可奈何呢。”


    周侯发容色紧绷一肃,早跪在她面前,颈线绷直,抬手起誓,“先祖在上,日月明鉴。你是上帝座下的大祭司,我在你面前,也不过土豕泥犬,那土蓬更连虫豸蜉蝣也不算,无非马粪豚屎,叫你看了也污了眼!此事是我欠缺考虑,才惹你着恼……但我对大祭司一片诚心,如掺半点假意,叫我不得善终!!”


    话至此猛地一顿。


    他不料脑热说出此等露骨言语来,面上更要发红。


    此时不必狐狸报时辰,只看发激动得红筋鼓胀、双目含泪,妲己也知数量不会低。


    怪哉!


    周侯发分明狠辣心机、无所不为,偏又于情爱一事如此执拗,毫无底线可言


    ——但或许,这二者本也不矛盾。


    她谨慎怀疑,自己今日若是咬死不肯原宥,发会在此枯耗到海涸石烂。


    可惜,若非他是此等性情,倒真是她喜爱的模样。


    她叹气,冰冷之色消融,无奈说道:“君侯如此堪怜,倒叫人以为我在欺负你了。”说完,又伸手在他一额汗上略过,改问道:“昨日雨夜归来,可还顺利?”


    他心旌一荡,几乎要激动而泣,又怕汗脏了她的手,忙捉在手中,用腰巾为她擦去:“虽不大顺利,却等不得还要一日才能见你……”


    眼睛瞅着她,试探在她手背一吻。


    妲己见他急得一脸呆相,又觉好笑,也就唇边一弯,握住他结实的臂,将他扶起。


    如此忽地和好,寒冰消融,云开月现,周侯发心中瞬时满胀蜜甜,真真此生也不曾有过!可他仍可怜试探:“你已不气?”


    妲己瞥他一眼,侧过头去:“还颇有些。”


    他忙要转到她面前来,急问:“那你要如何才能消气?”


    她眼珠转转,笑道:“我很喜看兵卒列阵,排排走过,颇有气势,你肯叫我看否?”


    这话说出,她本以为周侯发多少要迟疑片刻,谁知他竟笑了,不假思索应下:“这有何不肯,你这喜好极有趣。我带你去看就是!”


    ~


    在周原一些小臣眼中,妲己之恐怖,已胜于瘟疫。


    此恐惧,在听闻君侯带其去观赏列兵时,瞬时累积至了顶峰。


    譬如鬻子,为此气得称病,几日都不去上朝议事,太颠与闳夭久等人知晓缘由,只好来看望他。


    “还来看我作甚……”鬻子躺在牀上,有气无力,双目无神望向房梁,“莫以为我不知,汝等家中亲眷,早在将妲己讨好,还有那等自贱身份,请去为牀伴为奴的,甚为可笑。


    这哪里是仙君,分明是大邑送来的妖邪。她不光迷惑君侯,更迷惑了多少亲眷贵族,小臣武士,为她如痴如狂……


    君侯今日能携她看列阵,明日怕不是要她掌符?天下之大,莫非只我一人独醒?”


    太颠叹气,“翁何必如此?君侯知晓你病,也颇为关切。”


    鬻子叹息一声,老泪纵横。


    闳夭久附和着:“翁莫太过介意。君侯不但挂念翁,行事也颇有分寸。”他压低声音道,“君侯又岂是那等浅薄之人。他欲与妲己结姻,一来,不过是因妲己在大邑还任有少亚之职,对商军了解颇多;若能结姻,军事上自然令周原获利;二来,妲己在大邑民望实则极高,若是大邑狐母嫁予君侯,岂不是天命所归?届时民众无需劝说也要倒戈,有不战自胜之好。”


    鬻子的昏黄眼珠转向他:“若真是如此,倒还好,可我看来却不止。”


    闳夭久沉默一阵,“确实,那妲己鬼神之姿,君侯当然也有许多真心……”


    莫说君侯得以时时近前侍奉,单是他们这些小臣远远遥望,也要心神荡漾,只恨不能被她看到一眼,要窃喜良久。如此一来,虽忌惮她,却又盼着她常去听议事。


    或许君侯心中,矛盾之情更甚于此,日夜纠结,怎能不情入肺腑,毒蛊一般。


    鬻子「哼」一声,脑中晃过君侯荒唐的举止,重新瞪着房梁。


    太颠只好道:“翁何必自扰,只要君侯不曾荒废议事,不曾忘记先侯遗命,也就随他……毕竟,君侯如今年纪,也不过与我儿相当。更何况……”他四下看看。


    鬻子会意,摆手示意仆从退下。


    太颠这才继续:“更何况,黎国已传来捷报,如今地道挖就,吕翁已趁夜放入人去,在城中埋伏。说不准你我谈话之时,吕翁已将黎国首领控制。征战黎国在即,这岂非天大喜事?”


    “当真?”鬻子激动地翻身坐起,神情激动,“昔时君侯昌在时,黎国乃是其心腹大患!如今看来,竟真有获胜之势?!”


    “正是。”太颠笑说,“此事虽是吕翁之功,君侯却也早在筹谋。正是君侯借天子之威,才叫黎国将吕翁迎入城中,以为是商谈,哪知是攻打。再者现如今,芮国、共国等小国已尽皆依附周原,若此番真能大胜黎国,天下沃土一半,岂不皆归周原?!”


    鬻子这才眉开眼笑:“大喜之事!快哉!无上之彩!”


    反而是闳夭久迟疑道:“可君侯当真要将黎国全烬?那黎国可不比密须……”


    此问一出,舍内忽地一静,好似天地也拎起耳朵静等回音。


    良久,鬻子道:“君侯说过,若不全部烬灭,只恐引大邑派兵来伐。”


    闳夭久心中存善,低语道:“可有太行山相隔,黎国送信本也艰难。若要我说,何不将其同化……”


    太颠向他膝头一摁,肃然道:“慎言。君侯之令,你我不可质疑。倘或真惹来大邑之军,周原岂不是要覆灭?”


    “可吕翁不是已经……”


    太颠出言打断,“大邑毕竟蓄有数十万武士,兵力深厚,我等绝不可掉以轻心。还需遵从君侯之令,万全行事为好。”


    闳夭久这才低叹一声,再不言语。


    两臣子言语间似有深意,但究竟如何,实难以得知。而另一厢,周侯发已又靠行军列阵讨得了妲己欢心,心中正无限释然蜜甜。


    可他亦清醒心知,终日患得患失,并非长久之计,还是要尽快引她去见母亲才好。


    为此,他并不敢对妲己实话相告,只恐她不见,反而诓说:“我母性情和善,亦拜仙崇明,听闻大祭司前来,无论如何央我见上一面,好求些福泽。”


    妲己看穿他在故作无事,心知其意,也不点破,反而柔媚应允,“太姒既如此看重,我去见来便是。”


    于是周侯发暗喜,将人引入宫来。


    空辽偏殿里,太姒已早在等候。


    是何等模样:


    素衣简带,略无妆点,深宫竟藏璞玉色,位尊无需绣赤矜。


    骨瘦神清,目漾柔色,春风和煦拂新柳,万川归海一慈心。


    她梳着光溜发髻,背脊佝偻,含笑温婉,十指均蓄着长甲——是周原贵族妇人无需劳作,故而蓄来彰显身份。


    妲己来之前,也问过太姒的生辰,知她如今已四十有九。


    先前在大邑商内,妇人健壮,五十岁的妇人依旧风姿卓然,掐架时更是一把好手。可妲己见到太姒却有些惊讶,只因她实在看上去年岁极大,又是极为虚弱的模样。


    再一想到她一生育有多子,从无停歇之时,也理解了缘由。


    “母,她就是大祭司。”周侯发只怕母亲不肯用心求,急着要夸赞她,“她来自有苏国己氏部落,昆吾后人,是她救了父,是周原的恩人!”


    太姒早在妲己进来时就在打量,此时由衷赞道:“甚奇!天下竟有这般罕见嫽貌女子,便是有莘也不曾见过。”


    妲己生来所听恭维甚多、花样百出,此时只是笑笑。


    周侯发心有期待,手脚无处放置,也知自己不好在此,故而低声道:“大祭司,你赔我母说说话?我……我去别处转转……”


    说完,早已局促退出。


    望着他紧绷的身影,太姒笑容有些无奈:“我从不曾见发如此紧张。”


    妲己笑言:“许是君侯心为庶务而紧张。”


    太姒这才移目向她的盛光,柔声问:“大祭司来周原已久,不知我儿待你如何?若有不周之处,我带他赔个不是。”


    “不敢。君侯款待颇盛,并未有丝毫不周。”


    “在大祭司看来,我儿身形样貌可还入得了眼?”


    “太姒说笑了,侯发颇有雄姿,俊嫽罕见。”


    母曾是绝代美人,子自然不会差去哪里。


    太姒这才微微放心下来,想到儿子的嘱托,诚恳说道:“既如此,我有一求,还请大祭司容言。大祭司尊贵,俗礼怕入不得眼。今,我愿以周原北部为聘,以求结姻。


    至于发,他虽有大妻,大祭司却也知,她秉性柔和沉静,是因故嫁来,绝不会与你相争。而大祭司独得君侯爱重,日后自然是妻中高位,即便为太妻也实非难事。


    另说来,妚心情柔懦,这宫内辖下之事务,她实在难当,日后少不得当也尽归大祭司所掌。不知……大祭司意下如何?”


    光射入舍内,浮尘轻舞里,妲己沉默端坐,仿若石像。


    识海里,猪熊在哼哼大叫,狐狸亦心急催促她:“你怎愣神了?怎不回应?”


    她这才笑道:“不知太姒所言宫内事务,皆是何事?”


    “宫内事务繁杂,三言两语竟难说完。”太姒笑着,细细列出,“上至宫内一应支出算计,祭祖祭天;下至备宴备酒、教化贵族小儿、与各族妇人亲眷往来;闲来时,少不得也要织布刺绣,裁衣做鞋,亲自料理发的穿戴……嗳,但大祭司放心,一应细事,我定会手把手教来,绝无恶仆敢刁难不敬。”


    妲己垂眸点头:“太姒好意,我甚感念。”


    太姒见她面容无波,也吃不准她的意思,遂又问:“大祭司想要多少儿女?”


    这问题于妲己新奇。


    她前八世与帝辛在一处,只享受他强壮的身体,却从未育有过儿女,故而只好答:“我也不知。”


    太姒叹道:“先父在时,喜爱多子多孙。我虽顺着他,到底这生产一事,于母体伤害极大。在我看来,有两儿足矣。


    譬如我,虽多子,却一生都在照顾这些孩儿,何曾有自己的半个时辰?还是少生为好。但大祭司也不必担忧日后膝下寂寞。发若与外族联姻,诞下的孩儿,你大可挑选喜爱的,认养在身畔。”


    说着,太姒又抬手,命仆从将珍藏的玉石琳琅奉出,连同一对赤玉手钏。一看便知是至宝。


    她亲柔言道:“大祭司,我周原虽不及大邑富饶,却也不缺宝物,只会将最好之物奉上。发又颇为骁勇,你二人若结姻,虽不敢说日日馔玉炊金,却也定然安稳无忧一生。


    且其父在世时,时常教导他们善待、礼待各妻,我便是得了一世照顾,有此安稳晚年。大祭司比我更加聪慧倩美,发待你也更痴情。你日后定然福泽深厚,更胜于我!”


    屋内光影移转,已于二人说话间落在太姒身上。


    她面上朦胧生辉,熠熠有彩,仿佛她对人生的满足也正柔柔散出光芒。


    以国求姻,内事托付,侯母和善,子嗣无忧。


    太姒为人善良,心无邪念,是真心觉得这一切极好,才将「厚礼」奉上。


    妲己一时未言。


    窗外,此时辰正光晕生暖,飞飞蛱蝶,乃是罕见的平平和和、从从容容一日,仿佛就此应下,未来千百个长日,也将如此日般静好流逝,再无忧愁之时。


    如此蛊惑,足以引诱世间一切人步入金笼。


    妲己也并未迟疑太久,抬头笑道:“太姒厚爱,我已知晓。我虽对君侯也有意,只是,答复之前……可否叫我再见妚一面?”


    太姒大喜,以为她要再试探妚的态度,和善点头道:“大祭司若欲见,我命人唤她来就是。”


    于是仆从飞快将妚请来,舍中只留二人相对。


    妚姜依旧眉目惨冷,点点啼色也一如既往,但是一见到妲己,又盈出三分喜来。


    她也知今日周侯发请了太姒说亲,此时心中情绪虽无比复杂,却更盼她留下。


    而狐目浅淡一弯,声线轻如幽雾,说的却是:“妚,你终将如愿了。”


    妚姜一惊,神色绷紧,不知此话何意。


    妲己语气平淡,似聊天气一般气语:


    “我将离开周原。”


    狐狸一惊,以为听错!


    妚姜更以为听错!


    她分明看到见太姒连自己结姻时的琳琅玉披也奉上,为何妲己反而要走?


    妲己笑意更深:“何必诧异?你先前来寻我,不也正是知我脾性,欲叫我知你盘算、容你不得,好激愤离开?”


    妚姜怔愣住,旋即激动,“我、我先前是存了此念不假,可如今盼你留下,也是真心!你若肯留,你我姊妹相待,我绝不同你争!我、我也争不过你……”


    妲己只是摇头。


    她知妚姜心地不坏,可也心性不坚。今日二人是姊妹,明日吕尚逼迫两句,便又是仇敌。


    权力面前,哪有长久和睦?


    妚姜更为不解:“你为何不允?太姒昨日告知我,还要将宫中事务大权尽托于你,你、还有何事不满?”


    妲己迟疑一瞬,却笑了:“大权?未必。若这宫内琐事若真至关重要,周原的男人早已抢破了头,如何轮得到你我插手?相比于这乏味之事,我更喜骑射、田猎。”


    还有政治、权力、军队……


    但她也并非是权力之奴。


    她固然是喜爱身处权力顶峰的自由,但更要将权力化作利刃,实现心中所愿。


    妚姜诧异,一时竟语塞:“额……你,你不喜……那、那你喜什么?”


    自从转嫁之后,她再未想过喜或不喜这类问题。


    在她看来,只要太姒与父亲说是应做的,她去做就是了。


    妲己慢慢道:“妚,我早知这世上女人千面。有喜爱纺布的织娘,有喜爱生育的慈母,有你这般重情的妻,还有如我义妹一般,只求安稳度日的小民……但我不是,我全不是。”


    她的手拂过华丽赠物,惋惜轻叹:“这琳琅精美,可若因此限制行为,便为枷锁。这玉镯华贵,可若无选择穿脱自由,便是镣铐。


    我开怀时,也会命人为我做精致发髻,但若我需骑射,潦草一束也无人胆敢质疑。


    我在大邑,面对万民端庄,是身份所定,予万民信仰。但若只为一人牺牲,终日戴着枷锁镣铐,我认为并无意义。


    我好容易爬至今日,好容易获得些许自由,你说,我为何要抛舍自由,去做一个更高级的奴?”


    太姒听到了与父截然相反的论调,不敢置信地直身:“与君侯结姻,你身份何等尊贵,怎会是奴?”


    她低头一笑,“奴虽是一种身份,也更是一种处境与心境。一个奴,不会被史记住,也不会成仙。


    在我看来,唯有铜甲锦鞯、号令千军才是尊,唯有万民俯首、驰骋天下才是贵。


    但是,你无需懂我,我特意来见你,只为告知你,我会如你所愿,离开周原。而你,只需为我做两件小事。此两件小事,对你有益而无害。”


    妚姜怔愣良久,妲己知她亦在权衡。


    最终,她低声道:“我……愿闻其详。”


    【📢作者有话说】


    猪熊:我哭了,烂爹!


    鸟、虎、狼、鳄:我笑了!好爹!


    103  ? 有情绝情不为情留(二)


    ◎无怨生怨难为怨恨◎


    「夜冷如铁, 怎教人不生寒?周宫归来,分明说定喜事,菡萏清愁又难展。


    燎庭炬炬影斜欹,枭鸦惊起落草檐。


    同妚说定了离去, 同发却说结鸾, 真真假假, 明明暗暗,难以参透机关。


    一心为何二意,一念怎生两端?


    红绡未结香雾冷, 玉璧高悬秋水寒。


    天欲晓, 人未眠,长风送引穿竹簟。


    情至深处谋归路,勿牵恋。」


    【狐狸】臭宝, 你怎同妚说要归去?是赌气, 还是我不知的诡计?


    【妲己】二者皆非, 全是真心。


    【狐狸】我老耳昏聩,只怕听错?你当真要归还大邑?


    你不知其要灭亡?你不知那将为死地?


    【妲己】死地?可我又何曾有过生机?


    我曾说与过你:叫五人对我动心并不难,引得他们和睦共处亦还容易。


    但我早已参透隐情, 这其中有一事难顺遂心意。


    【狐狸】究竟是为何事愁郁?何不说来叫我助你!


    【妲己】吁, 愁固然愁, 助如何助?


    怕只怕,我活不到发成为天下共主。


    换言之,这世界本不许我活到那时。


    前八世,机关算尽, 终归黄土;


    今一身, 镜中重山, 难照明路。


    【狐狸】臭宝, 怎如此消沉!!你那时辰数量,如今尤为可观。


    【妲己】狐狐,你怎还未看穿?


    世界选中这五人,尽是障眼之法,叫我以为亡国是将其离间。


    我若当真被它蒙蔽,寿命也不过将将够至周原。


    待我将脑中一切奉上,世界便要将我蹴去一边。


    如此大抵仍如先前一般,懵懵懂懂归于黄泉。


    如今时辰貌似虽多,但一人至多也不过延得四五日的残喘。


    每少一人,则五倍缩四倍,四又缩成三,


    待只余两人时,我早晚要命悬一线。


    【狐狸】怎会如此?!怎可如此!!


    不若你助发速速为王,则寿得以延长。


    【妲己】难也,一来「速速」未必速,二来我心中不愿。


    侯发行事狠辣,其屠国之举惨绝人寰。


    他已将密须国杀尽,若真攻下大邑,万民又何以生还?


    甚至于贵族将领,师亚武士,生死更只是他一念之间。


    【狐狸】但若你也得兵权,便可将此扭转。


    【妲己】非也,侯发虽貌似情深,但他只给情,不给权。


    即便我动用心机,周原如今氛围,短期达成,也未免艰难。


    诚然,我仍可蛰伏韬光在他身边。


    我动用智谋,我委屈求全;


    固然,我能步步将他引入死路,而后暗中再联合旦。


    若无寿命之危,我甚至可控朝堂,大权长攥。


    可惜也,可叹也,


    此路漫长,我更难活到那时。


    世界或许正是为防我如此,予我颇多限制。


    我又怎能为争权,坐见大邑万千死尸?


    一想到此景,我心头总压迫磐石。


    【狐狸】可你本也非真仙!


    【妲己】狐狐,我虽是假仙,却也受万民供奉,享百姓敬虔。


    我既受民贡,自要护此处周全。


    若侯发仁慈,我便就将此身葬在周原,原也无怨。


    可他视天下为棋局,视万民为蝼蚁,我便不可任他如此行偏。


    我实言告知。在来之前,我就已下定决心,要静观其变。


    我本就欲谍两国,如今心中已定,将离开周原。


    【狐狸】以一身,谍两国?


    臭宝,你这是摸长索,过深涧。


    莫非你连日都在比对掂掇,以决定效忠哪边?!


    莫非你来周原也为采情报,是以派出小亚婵?!


    【妲己】无错。


    我来到周原,可将其风土人情详观。


    我去阅列阵,已推测其总体兵力有限。


    我前往田猎,知其边防驻守,巡视布沿。


    甚至于如今,我还知密须已灭,黎国将完。


    你我皆知,若侯发夺得天下,各国必将更为凄惨。


    我又岂能为他助力,颠覆江山?


    【狐狸】所以你引导周旦……


    【妲己】我诱导周旦,并非是为同他分权。


    我自知寿命有数,所为有限。


    旦毕竟心有善念,更有能力将发阻拦。


    此一遭,是我身后留手,为将情势相挽。


    狐狐,乱世需枭雄,治世需仁心。


    我已为周原选好新主,但我仍想要为大邑拼力相击!


    当我思定此事时,曾长吁一口气。


    我从来只觉自己如傀儡,如今终于可遵从自己心意。


    【狐狸】可你却逆了天意!


    【妲己】无错,若天命不公,我当然要逆天而去。


    仙人之职,无非为民谋寸土而栖。


    无须惊诧,你与我,我与你,终归要回归旧地!


    就叫上天来看,看周是否能灭了大邑!


    【狐狸】唉……谁料美人竟藏有此心。


    谁料她胸中竟有如此大义。


    她苦苦支撑,却只叫我难忍凄凄。


    既如此,我的臭宝,不论东西,我皆陪你……


    「歌曰:


    假仙一世,真心一人。乱弹商周旧梦,密谋两国风云。


    情深是局,娇容是棋,不因天命相弃,更为万民作泥。」


    【📢作者有话说】


    猪熊:娘,你这是无间道……[化了]


    104  ? 贺双喜周发梦竟碎(一)


    ◎奔万里妲己心已圆◎


    诗曰:


    山河更比宫楼广, 铜甲竟胜脂粉香。


    若有天地容此身,何需玉栋画雕梁。


    且说妲己虽心中定下意愿,口上却仍应了周侯发的求婚。


    此事速速传遍大邑。


    那些本就不安分的贵族,更是蠢蠢欲动、躁躁来请, 只恐被踩下了讨好次序。若非侯发阻拦, 早将行馆门槛也踩烂。


    周旦自然也知。


    他也比众人知晓更早。


    妲己再不曾来过他的书舍。


    听人说, 她在选嫁衣,非要白蚕吐的丝,青蚕不要。


    听人言, 她在择玉钏, 非要完美无杂色,针瑕不行。


    周侯发岂有不应的,昏昏然全都依她。兴之起时, 还要来寻他分享:“旦, 我的好弟, 我实在欢喜,只恨不能宣告世人!只恨不能送信去大邑!这世上若有人真心为我欢喜,也只有你。”


    兄长内心传来腾腾上涌的蜜甜, 热热春风般的得意, 而周旦祝贺着, 心中只余干苦酸涩。


    数味夹杂,面上笑着,心里痛着。


    何需如今才知,妲己并非他的妻, 他也从未曾真正将她得到。


    可一个食过蜜的熊如何再吃野果?一个寻到伴侣的熊又如何再孤身而眠?


    她不在乎, 她全然不在乎。


    好似已被遗弃, 眼睛跟着心头一处酸楚, 终要落下泪来。


    而妲己识海里,猪熊正双拳难敌四只猛兽!


    狐狸喳喳大叫,却实在拉不开这混战。


    也是奇了,那先前还打做一团的狼、虎、鸟、鳄,不知何时达成了同盟,忽地团结,一致对向新来的猪熊。


    而猪熊虽也得二父养育,颇有一把子力气,膘肥体壮,却实在打不过四个,如此被咬被抓,惨叫死似杀猪。


    更兼此时,一父喜,一父悲,悲的那个痛彻心扉,已全然压过了喜去,惹得它也涟涟落泪,哼哼唧唧。


    “又是何事吵闹?”妲己实在不堪其扰,款步走来。


    狐狸趁机咬住狼的脖颈将它先扯开,吐出口中的毛,含混说道:“是看不得熊爹独占你,自然要群起而攻之。”


    狐狸脑中甚至还凭空冒出一句话来,「子女不和,多是老人无德……」


    妲己这个「无德老人」只好坐下,先将另外四只的头摸了,说道:“父的事,自有他们去争夺,与你们何干,怎可欺负熊?它比你们都小,总该让着些。何况,我很快就要归还大邑了。”


    四只闻言,果然安分许多,唯有虎还在龇牙。


    妲己知晓崇国与周原素来不对付,未雨绸缪先将它推远,随后才将熊抱入怀里。


    幼虎果然杀了回来,龇牙哈气。


    它至今不曾为父挣得一次梦境,早妒恨得面目全非。


    猪熊则抱住她的脖颈,豆大的泪珠将她衣衫也蹭得湿漉漉、腥膻膻。


    每只幼崽身上,都有此类动物的气息,狼似狗味,鸟有粟味,虎有虎骚,鳄有鳄腥。猪熊的体味更大,混合着一点蜜气霉气,香香臭臭,难以形容。


    她用衣衫为猪熊擦去眼泪,安慰几句,将它婴儿似的抱着,哄着睡去……


    ~


    又是宫城大宴。


    鹿胎羊羔,鲥鱼香胗。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今日,妲己也将来——不,她已来。


    周旦实则正四处寻她、看她,非是用眼去看,乃是用心在看。


    向左而去,向右而去,她玩弄乐器,她挑拣吃食。


    红衣耀耀,玉石叮铃,他犹记得,她在他腿上动时,脚踝的铜铃也是如此泠泠作响。


    她喜食兔头,且只食兔眼与兔脑。她将吃剩的兔头随手掷在螭纹铜盘中,兄便毫不顾忌地将残骸吃净。


    小臣们又在交换眼神。


    他们痴醉、艳羡、愤怒,一如既往地复杂,人人百爪挠心。


    自从妲己嫁给了兄后,他们时不时便要如此。


    唉,她又饮了酒,面容酡红,如春风来迟,桃花开晚……


    她可还记得将他吃净之事?


    或许是装作不记得。


    二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曾提起。


    她与兄好似蜜里调了油,彼此相视之间眉目传情。也是,兄魁梧俊嫽,是周原拔尖的青年,又十分体贴和善,曾惹得多少贵族少女爱慕。


    他低头,心中突突热跳,看到自己的手攥紧了爵,青筋绷起。


    分明也说过他手臂强壮的,还说要他猎兔给她……


    他并不比兄差……他只是爱文,实则也擅武。


    她曾攀着他的肩膀,低泣般抱怨被他胀满……如此胀满也可轻易就忘却吗?


    一旁的宫人见他盯着酒爵发呆,忙捧着虺钮铜觥上来为他斟满。*


    他一饮而尽。


    正郁郁不乐时,看到她起身向偏殿去了。


    兄仍在与众人推杯换盏,好似并未发觉。


    也是心中一动,鬼使神差,他悄悄跟了上去。


    羲和收揽最后一丝余晖,天空仍橙莹,似烂熟的卢橘与黄柑。


    他追入偏殿,凭借霞光,看到妲己立于屏风之后,朦胧举动似是在更衣。


    「只是来寻她问个清楚。」


    「只想知晓她为何将我轻易抛弃。」


    自我欺骗一番,心头仍如擂鼓。


    每迈出一步,就拎起一分,待到近前,早已仰首昂藏,怒鳌一般。


    期许盖过疼痛,他呼吸发紧。


    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妲己回首望去,反而不解笑了,“为何追来?我腰束得太紧,松松就回席了。”


    他猛然意识到,她将自己认作兄了!


    确实,他与兄一母同胞,白日看来,面容差别不小,但实则骨骼极为相似,今日又都穿了紫袍……


    回过神来时,已将她自身后紧紧拥住。


    一旦再度嗅到她的气息,他比自己想象的还禁不住,早已脑中熔浆,吻在她颈上。


    妲己还只当他玩笑,低低笑起来:“再如此,我恼了。”


    但她也被抚得轻喘起来,见推不开他,又回头去吻。


    他水蛭见血般迎上去,吻得凌乱而用力。


    “唉……”她稍稍挣扎开一些,不解,“晨时不是才喂过?怎还急如山猴一般。”


    舍中昏暗,他看不到她的面容,却想象得出她的娇嗔。


    是我的,本该是我的。


    可想到她语中的暗示,他又妒狠如阴火,眼中淬毒。


    他埋首在她颈间,深深吸着,吻着,也恨不能将她融入肺腑。


    他也心知,若被发现,怕是唯有死路一条。


    他不惧死,只担心自己若死了,妲己就彻底只属于兄一人。


    妲己笑着在他腰上一掐:“这是怎了?当真如此急?捏得我有些痛。”


    他只好如兄长那般,强忍着装出温柔,轻啄慢吮……


    蔽膝落地,绣带萎垂。


    他听到她吁吁问他,语气疑惑,“怎也不出声?叫我担忧……怕不是哪个臣给了你气受……唔……”


    他强迫她忘却了那点疑惑。


    浑身线条绷紧,深陷云里,却也知不能久留……


    他颇为狼狈地离去,顶着一头蜜水,热如困蒸。


    回到宫宴不久,他看到妲己也归来。


    兄迎上前去,为她击磬,讨她欢心,可她的面容却颇惊疑不定,望望兄,又望望他。


    周旦忽地有了勇气,抬头直视向她。


    他知晓自己的目光定然饿熊一般,又泛着未散的水红……


    挑衅且哀求。


    四目相对,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别开了目光。


    被抛弃的痛苦瞬间掩盖蜜甜,他心中失控般发狂,还有了落泪的冲动;但很快,他又看到她一双手攥紧,并非对方才之事无动于衷,转而狂喜且自得……


    他痛饮三杯,抑制不住卑劣笑意。


    渐渐地,人人皆知,公子旦又喜爱参与庶务了。


    他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好弟弟,好臣子,纯良无邪。


    或许如此生动扮作另一个人,本就是姬氏隐藏之能,他只是比父兄更为出色罢了。


    这纯良的弟,不但接手庶务、笼络外臣,更怂恿兄长田猎巡视,少归宫城。偶尔,更会「不经意」地闯入兄的寝宫,会看到帐幕之后一截耀目小腿缩进衾被。


    哪怕心头滴血,能见到一星也已足够。


    有时不能闯入,就立在窗外,可听到莺鸟轻啼。


    无妨,能听到她声音更好。


    他甚至幻觉自己与兄是一人,因为夜色深浓、或晨光澄明时,他也真切感受到了蚀骨的浓情。


    妲己会否告知兄他的不轨之心?


    无妨,叫她告知。他求之不得!


    去叫兄知晓,他也曾热水般流入山间,甚至更懂如何令她快意。


    最好令兄也嫉恨不已。


    每当想到此情景,还会欢喜大笑起来。


    他知他要疯了。


    也并不多久后,兄便重病在床,弟弟们全来轮番侍奉,但每次他去过后,兄的身体总是更为虚弱。


    而这一次他又去,并无仆从,只有妲己在等他。


    她仿若九霄仙女,玉容盛耀;他只看了一眼,就忽地就退却了、胆怯了,情潮如水,层层落去,只露出他一片觊觎之心如丑石。


    “嫂……”


    不等他开口,面上已挨了她一掌。


    他局促跪着,满腔委屈,并不敢分辨。


    ——我只是给兄吃些毒覃粉,好叫他萎靡些而已……


    ——你不理我也就罢了,怎可还为他打我……


    妲己轻声道:“他死了,你开怀了?”


    他猛地仰头,不敢置信。


    随即就笑了。


    是发自肺腑的笑。


    “旦,你当真已疯。”妲己也愕然而笑,捏着他下巴,“你就如此想要我?”


    他笑着,眼中却已落下泪来。


    “本来你我才该是夫妻……”他发着抖,是夙愿得偿,喜极而泣,“你本就该是我的……”


    妲己棕色的狐目盯着他,“可我立誓只与侯结姻。”


    他喉结费劲滚动,说道:“兄死了,我摄政一年后就是君侯。”


    她这才笑了,叹息一声:“可你实在过分,我不能不罚你……”


    玉面俯就,舌尖佻挞……


    他仰着头,绵软受着侵袭,又被她轻抚,乖顺羊羔一般。


    本以为今日将是此生最快意时刻,可无论如何求她,都不得一次,更还被驱走。


    如此接连十日,他似瘾入骨髓,无药可救,在窑里被烧得焦黑,魂不守舍。


    直到新的《周礼》颁布,才终于得逞……


    “妲己,妲己……”


    她颈上的动脉在唇下跳跃,他烟锁雾迷,呢喃着无法纾缓的情愫,“我此生只愿陪你……”


    正是:


    白潮泛浮两鸳鸯,天河难容新瑶柱。


    明波石动渐通津,缘溪入林踏通路。


    情之所至,关隘失守。


    “额……”周旦猛地睁眼,又一次自幻梦中惊醒。


    胸腔内,喜悦强烈敲击心房,他清晰地记得梦中一切,甚至无比盼望梦中的一切才是真实!


    而颅内慢慢清明,他确实知晓妲己应允了兄的求婚,也确实为此伤怀。


    但毒覃……


    他绝不可能那样做!


    许久,他瞪眼难眠,惊疑不定。


    理智分明已将喜悦压下,但梦中种种隐示,又深埋一颗种子。


    【📢作者有话说】


    周发:疑似弟弟毒蕈粉嗑死前最后的幻想


    周旦:……


    ~


    虺钮圈足铜觥:妇好墓出土。


    105  ? 贺双喜周发梦竟碎(二)


    ◎奔万里妲己心已圆◎


    青女姚近来格外不安, 心如虫噬。


    她看得出妲己对周原不喜,对侯发也不满。


    可虽如此,却又应允了结姻之事。


    此时,行馆之内, 布匹山堆, 妆案之上, 玉石累叠。


    只看其中那些罕见宝物,也知侯发为这婚事下了何等苦心。


    二人身对大镜,她在妲己身后, 为她束好发髻, 又用象牙笄定好。


    铜鉴朦胧,鉴中之人美玉藏辉,明珠含媚, 眼帘更垂着, 更叫人看不出心思。


    青女姚将松石流苏为她挂在发上, 不安说道:“姐姐……你当真要嫁侯发?”


    她更想问:你是否是有别意。


    妲己这才抬眼,自镜中柔和看她:“怎了,你不是心心念念要留在周原, 还要盼我嫁他吗?”


    青女姚默然无语。


    是, 她欲留在周原。


    周原再不好, 未来也无动荡,祭祀之风更甚弱,她在此处,至少得以保全性命。


    可本该笃定的心, 却又因妲己而摇摆, 即便她从未说过什么。


    不知为何, 她很怕失去妲己。


    “青女, ”妲己转过身来,握住她的手,“你想留在周原,你想活命,我都知晓。我曾想过,你如此秀敏,若身在大邑,我日后定要为你谋个职位,或是事官,或是小藉臣,如此一来,你也能步步高升……”狐目一眨不眨观察着她的神色,“只是我连日观来,你似乎对大邑的生活并无流恋。”


    青女姚抿唇。


    是的,她不愿。


    她对权力毫无向往。


    她自认只是平凡之人,无毛姑的仙力,也无饥樊的心计。


    他们尚且一残一死,她又凭甚免俗?


    妲己轻声道:“但你若留在周原,或许也能继续为掌事,却权力有限,自由有限。所能做的事,也无非纺布侍奉。不论周原还是大邑,对宫人尤为严格,一旦入宫,便一生身处宫城之中……你……当真想好?”


    宫城面积有限,腿脚勤些,一日也就看遍了。


    如此千百个日月在那里重复,当真就是她心中所愿吗?


    青女姚低声道:“我知世事无全美……我怎能既求安稳,又求自由……何况只要和姐姐一处,就极好……”


    妲己欲言又止,笑道:“好罢,是你所愿就好。”


    “那么姐姐呢?”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姐姐如何想?”


    不等妲己作答,方姺来报,“主人,西伯侯发请见。”


    此一问便没了下文。


    妲己开口命请,说话间,周侯发已大步走了进来。


    周侯发如今正是意气昂扬之时,步入来更显清姿俊雅。


    一身暗人纹白袍,刺绣的牛皮頍冠;他还少见地将额前碎发均整齐向后拢束,将整张坚毅面容尽露,越发目如朗星,眉似黛描,姿容成熟俊美,几可媲美鄂顺。


    再加之他身形矫健,窄腰劲瘦,更叫妲己看了一愣,心头发热。


    她心中自嘲般轻叹:实在可惜,竟早不知他更适合如此装扮。


    如今眼福怕是有限了。


    仆从早已皆识趣退下。


    妲己将他好好观赏一番,笑言:“如此装扮,倒好似忽地长了几岁。”


    周侯发倒低了头,“是母说,结姻在即,还是需换个面目……你看来可还好?”


    妲己上前,笑道:“我看来极好,早该如此。”


    他喜悦而笑,在她面前仍是腼腆,但一想到这将是自己的妻,又壮起胆子,去拉她手。


    柔荑在握,他凝视着她,“我来是要问你,可还短缺了甚,或想要甚,可告知我,我命人去备。”


    妲己将手抽回,走到窗边,故意笑道:“也不必了,我想要之物,旁人可准备不来。”


    他追问:“何物?”


    窗外振翅飞过鸟雀,她望着,心中空辽,“君侯,你看这鸟雀,世世代代,在人眼中只是相同。但今日之雀,或许已非去年之雀。人实则也如此,殷勤繁衍,忙碌非常,看似永远密集,实则却在代代死去,最终能被铭记者,寥寥无几……”


    周侯发听得糊涂,“我实不解。”


    妲己笑着看他:“我之所欲,无非为史所记。”


    周侯发果然有些吃惊,旋即笑了,语气越发痴迷,“原来如此,你之喜好总是特别,与旁人不同。但为史所记又有何难?你已将被记在周原的族谱之上,未来……”他神色变得坚毅,“我能带周原走多远,你就会与我一道走多远!”


    ——我若为王,你自然为后!


    妲己望着他,目光有些惋惜。


    如此俊逸之人,却实在与她的心意无任何相通。


    ——她又怎会稀罕以附属留名。


    倒还不如不说话,更招她喜爱。


    周侯发靠近她,低声道:“大祭司,我总不敢相信你会与我结姻,如梦一般……”


    因狂喜而明亮的面孔,隐藏着强烈不安。


    只因这事过于美好,反而失了真实。


    妲己含笑,抬手抚在他的脸颊上,“既如此,君侯想要我如何证来?”


    不等他答,她已仰头,在他唇上轻啄一口。


    本也可不必如此,但发今日格外诱人,她也并无压抑自己的嗜好。


    侯发深喘一声,立即将下唇抿入,舌头正贪婪地卷走属于她的味道,以供给味蕾品尝。


    目光燃起火星儿,落在她的唇上。


    妲己莞尔,喉咙里也发热。


    眼前虽是头充满心机的奸熊无误,却又总给她一种,被真心爱重的错觉。


    无妨,真的固然极好,但就算他是假演,她也只会让他在这过程中步步沦陷,忘记初衷。


    「多给我些时辰吧,君侯……」


    「你日后每想到今日,都会痛心难眠,还可继续为我贡献时辰。」


    她又将九尾的妖惑之气释放,舌尖探出时,轻轻在他唇线上描过。


    周侯发脑中一嗡。


    狐狸美美大喜:“又是两百个时辰!侯发如此纯情,倒也有些可爱之处。”


    他身子狼狈向后,并非是躲,而是怕自己的身体经受不了这般逗弄,或许会立即血脉爆裂而死。


    但她仍要强迫他接受,步步紧逼。


    他含着她的唇,笨拙地只抿着一个尖,轻轻咂着……长睫垂下,又败落般闭上眼,在黑暗中被入侵更多……


    身体倒在短牀上,僵硬如石。她的舌拱在舌底时,每一根发丝都随之发痒……


    喉咙里的低哼,也很似猪熊的声音。


    衣衫被解开,她的手似怜惜般轻抚着。


    锁骨向下的疤,肩臂肌肉分线,她好似揉捻着他脑中的弦,震出无形的层层波纹。


    饮山泉,游碧溪,红光溜,浓烟透。


    他握着她的手,声音也随着波纹而抖,“不……不可……”


    深醉般望着,面容赤红,大手扶着她,心中仍要自惭,却又不舍,只盼她多吻自己来舒缓。


    手掌蔓去她的背脊,将她拥紧,已张口,迫不及待要被亲近更多。


    唇交齿叠,世上最好的珍馐也无此等味道,也试探顶去舌尖,但只顶了一下,就喉中发出怪声,脑中融热,遂不敢再尝试了,只老实供她享用。


    狐狸鲜少在妲己欢快时露头提醒,此时却不得不开口:“发的承受力似乎比旁人都弱,只怕太过份会叫他昏过去。”


    但这话说完,它又也知是白说——妲己若有兴致,素来只管自己快活,哪管男人死活。


    何况,她对侯发又有诸多不满,见他如此备受折磨,反而还激发出恶劣趣味来。


    轻而炽的气息拂洒心头,难说与狂烈而跳的心房哪个更热。


    他看到她的手极细长,甲如粉蚌新珠,她的腰也瘦,明月满弦时候。


    更有从未见过之景,令人不敢直视,细雾笼豆蔻。


    他吻着她,目光浓烈,好似内里城池均被她焚毁,残留火星的烬在眼中飘曳。


    周原远处,似有仙乐震瑟传来。


    正是:


    急鼓嘈嘈,长枹振振。竽瑟狂会,铜缶交击。


    杳杳风急,泠泠成曲,虹龙不藏,声有靡靡。


    蒲苇微濡,娭光如镜,柳舞款摆,金月探膺。


    螭游碧波,可畅万情,以此顽石,击碎玉罄。


    正是:


    分葭见水香更浓,拾境玉山柳愈翠。


    便将万珍尽供奉,怎敌莲下卷芳菲。


    云霁出岫,周侯发笑意似醉,迷迷痴痴只不放手。


    也不知过去多久,仆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唤着:“君侯,君侯……”


    妲己手指向他额上一点,笑道:“仆唤你。”


    他的发丝凌乱,喉中热流与她的气息交融,早将万事丢去脑后,眼中唯有一个她,“无妨,不理就是。”说着,只在她颈上吻。


    她轻推,“只怕是有要事?”


    要事……他猛地一顿,忽地从妖风醉月里醒来。


    望向窗外,竟早已过了小食?!


    怎会如此?!


    他分明才将她抱了一阵,怎会过去如此多时辰!


    ——今日吕尚等人归来,他已设定在宫中宴请!


    “我,我是今日说要宴请一些老臣……”他沙哑开口,根本不愿走,“但,但不去实则也无妨。”


    “若当真有要事,还是该去才对。”妲己向他眉心一吻,“来日方长。”


    如此再三催促,周侯发只如饴糖拉丝,好容易人走了,魂儿却又白白黏黏留下。


    仆从急着要为他整理衣冠,将他送上马。


    他抿着唇,贪恋于其上她的气息……


    吁,上天当真待他极好……


    他不但将娶妲己,吕尚更也已攻破黎国!


    如今,黎国贵族已被尽屠,黎民更是如猪狗待戮,士卒留下将人处理,而君奭、公子高已与吕尚一道归来,又有辛甲从大邑潜来祝贺,今日设宴正是为此事。


    车马一路到了宫城,周侯发更惊喜看到周旦也在。


    因此刻的喜悦足以冲昏头脑,故而他并未留意旦的面容颇为扭曲怪异,反而快慰道:“旦,你今日怎肯来,我实在极欢喜。这宫宴缺了你,就缺了华彩文章,实在不够完满!”


    周旦笑着,眸中又嫉恨如伤,“兄如今双喜,我怎能不来。”


    “好,极好。旦,你之兵才,更胜吕翁,我若得你,便好似如虎添翼,日后这周原庶务,可不许你再推脱。”


    周发垂眸,咬牙说道:“若是兄之所重,旦又怎敢推脱。”


    于是兄友弟恭,向内而去。至到宫内,早已鼓乐喧嚣,周侯发又与吕尚、君奭把酒言欢,还不忘请来妚姜,令父女相见。


    兴之所至,周侯发豪情顿生,举爵酬公子高,更作歌一首:


    “乐乐旨酒,宴以二公,任仁兄弟,庶民和同。


    方壮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饮,后爵乃从。”*


    众人齐声喝彩:“妙哉!妙极!”


    他只摇头,笑道:“若说文彩,满周原也无人及旦。旦,何妨也作歌一首,以助豪兴?”


    周旦也不推辞,歌了一首:


    “赑赑戎服,臧武赳赳。毖诚谋猷,裕德乃求……”*


    一歌已毕,满堂喝彩,辛甲更要连连称赞,可周侯发仍笑说,“不够,不够。再作,再作。”


    周旦只得再笑歌了一首:


    “蟋蟀在席,岁聿云莫。今夫君子,不喜不乐……”*


    如此一连作了五首,敬上帝,敬君侯,敬公子高,如此才被放过……


    眼见月轮升起,周旦已醉成一滩烂泥,昏睡过去,周侯发更醉意深浓。


    妚姜上前劝道,“君侯已醉,宴也该散,不若去我宫中,饮些散酒汤可好?”


    周侯发一怔。


    妚姜从不关注他的死活,今日这是……


    迟疑之间,他看到了吕尚。


    这皓首羌人,目炬如电。


    原来如此……


    吕尚才立大功,他也想令其安心,遂满口应下。


    是夜,他饮过汤便沉沉睡下,睡梦中犹欢喜傻笑,遍遍低声念着:“妲己……”


    梦里也与她颠倒,纠缠气息。


    而侧舍的黑暗中,妚姜站在窗前,面色惊疑不定,只怔忪看着夜空。


    她也在低声念着:“妲己……”


    这第一个忙,我已帮了。


    ~


    东方微明如青石色时,妲己已换上了骑射之服。


    各个武士也均是骑射装扮,轻装简物,更煞有介事引了两条猎犬,如往日田猎装束别无两样。


    小亚婵已将马牵出,所有武士有条不紊,一言不发,悄无声息,仿佛已提前知晓了此行的目的。


    本身,妲己所谓的田猎,也不单是为收割周旦、查看边防,更也为将兵卒麻痹,好寻机逃离。


    可一行人正要离开时,青女姚却从舍中冲了出来,“姐姐!”


    她猛地回头,无事般笑了:“青女,我们将你吵醒了?你再多睡一阵,我们要去田猎。”


    青女姚只死死凝望她,指甲嵌入肉里。


    妲己轻叹一声,知道瞒她不过,对小亚婵道:“婵,你与众人引马,先去路口等我。”


    待众人走了,青女姚早冲上来死死拉着她的手,哽咽道:


    “姐姐,你从来不曾信过我,是不是?!你不信商会亡,不信周会兴!可是我不曾欺骗你!是真的,你不能回去!我求你信我!求你信我这次!”


    妲己很温柔地打断她:“不,正相反,我一直都信你。”


    “那……那你这是……”


    “青女,你来到这个时代后,其实一直都知晓自己不想要何物。你不想吃人肉,不想被拿去祭祀,不想住在地洞里……”妲己温柔地摸过她的头发,“但是,你想要何物呢?你需好好想想,因为你想要的,并非是不想的反面。”


    青女姚愣住了。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安全感,尊重,自由……


    她也想实现自己的价值。


    她想回去。


    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她想自食其力,或许会遇到讨厌的上级,但她仍有选择的权力。


    周原,从来不是她的选择,而是她的别无选择。


    妲己轻声说道,“青女,我一直认为,你心灵敏慧,远甚旁人。你会审时度势,学东西又快,又擅言辞。你还有如此善良心地,若为官为臣,不知能荫蔽多少人……但在这里,你永远只能纺线、养蚕、奉酒。我也知晓,你畏惧祭祀,你害怕失去性命,我全部理解。但,我可将你送来,却无法继续陪你在此了!”


    她望向院外,眼中映着辽阔的晴空。


    “我之所欲,唯有在大邑实现。我想骑马驰骋,继续做官,想废除人祭,善待奴隶。我想每个人有朝一日都有选择,我想将大邑从发的手中救回。我想要的是……我身为妲己、为了我想要的而活着。而不是因为畏惧商的灭亡,屈从于我不想要的。”


    周原的风吹过,带来了田野特有的清香。


    青女姚在震惊中恍然大悟,“所以,你,你竟早就知晓……”


    “无错。”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再瞒她。


    当你知晓大船将沉时,可还会留在船上?


    当你知晓大厦将倾时,可还会困居厦内?


    会的。


    她会的。


    —— 若船上与厦内,有她在乎之人、有她荫蔽之民。


    她更知,在商,她或许能以一位军师的身份死去,而在周,她只会死在深宫里。


    想做一只自由的狐狸。


    青女姚流着眼泪,她不懂。


    哪怕在周原困于深宫,或许一生枯燥,庸庸碌碌,可到底平安顺遂,不必忍受祭祀之恐怖,不必忍受战争之苦楚。何况,妲己日后还可以为王后,养尊处优……


    那些男人们,既然愿意争夺、打仗,那么就让他们去打、去送死,为何妲己非要把自己的头挂在腰带上,再折回那万分凶险之地?


    她不明白,那些虚无的东西,真的就比活命更重要吗?


    青女姚的手,慢慢松开了。


    她大哭起来,跪坐在地。


    她舍不得妲己,但她既无法阻止她去实现梦想,也无法跟随她舍命闯荡……


    “姐姐……”她哽咽不成声,“可是我没办法,我没办法陪你……对不起,我实在好怕……”


    我只想留在周原。


    被剖开的肠肚,被砍下的头颅。


    人肉被煮熟后的花纹,人骨被烤灼后的焦糊……


    她朝不保夕,她满心恐惧。


    她如何还能与妲己一道离去?


    “青女,何必道歉……”妲己轻声道,“我不曾经历过你的痛苦,又怎能苛求你做出同样的抉择?只要你已决定,就好好留下,接纳之后的生活。我实则已嘱咐过妚姜,恳请她将你收留。你放心,她本性良善,绝不会将你为难,你会过得安稳。”


    青女姚泪如雨下,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可我……可我好怕你会死……我好怕,这就是最后一次见你……”


    我已真正将你视作姐姐。


    在这时代,见一面要跨越千山万水,赠一语要等数个日升日落,她们还能见吗?她们还能再在一处吃糖、相拥大笑吗?


    妲己摸了摸她的头,“青女,你实则该为我欢喜。对我来说,如果我为了不想要的而活,那我只是活着。但为我想要的而死,那么赴死时也仍欣然。”


    言罢,她决绝地转身,低声道,“青女,万谢你陪我这般久……”


    马已奔出,她听到了青女的哭喊。


    是她的哭喊吗?也可能只是耳畔的风在呜咽……


    但她望着前方,再也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青女姚:君侯和公子还是不够努力啊……


    周旦:主要那边人更多……


    *清华简《耆夜》


    📖 有崇 📖


    106  ? 入有崇歌引万兽舞(一)


    ◎返周原侯生千重恨◎


    土蓬的族人蹲守小亚婵, 已有多日。


    偏那小亚婵貌似大而化之,不拘小节,实则能混为小亚,怎能不猴精鬼精?


    她在人家的地盘上, 骂了人家有头脸的人物, 当然懂得要深藏的道理。如此一来, 她硬是在行馆猫住了,想吃甚,想喝甚, 自有手下武士外出带来, 竟比个兔子还难逮!


    土蓬的族人枯侯几日,餐风食雨,她却在行馆大鱼大肉, 反虚胖许多。


    而这日, 土族人顶着一头露水, 总算等到了她出洞。


    看那架鹰携犬的架势,是要去田猎,两相对比, 对方人虽多, 但土族人也不少, 遂尾随而去。


    谁知一路跟着,就到了关隘。那厢兵卒将人拦住不敢放行,小亚婵却中气十足地厉喝:“大胆,大祭司田猎数次, 何人敢拦, 怎敢还装不识?且其将嫁予君侯, 何等尊贵!尔等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兵卒见尽是田猎用物, 如何敢拦,忙请示过上峰,落桥放行。


    眼看一骑人马顷刻了无踪影,土族人只觉怪异,忙命一人回程去禀告首领,另有数十人携土族旗帜,出关追赶而去……


    ~


    宫城寝殿,大采之时,宫门急叩,哒哒如鼓。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鼻青脸肿的土蓬!


    “我有要事要面见君侯!急报!我要面见君侯!”


    周侯发昨日醉酒,今日晚起,故而才刚用食。


    听闻宫人急急来报,妚姜先出声挑剔道:“这土蓬也太过冒失,已告知他君侯正在用食,却仍不依不饶,纵然其戡黎有功,却实在过于忘形,怕不是恃宠生骄。”


    周侯发本也酒后头痛,闻言想起他令自己与妲己生过嫌隙,更被挑起三分不快,对宫人道:“叫他等着,吵吵嚷嚷,叫人甚烦。”


    宫人不敢怠慢,下去传令了。


    只听得外面土蓬鬼嚎神叫,又听不真切是何言辞。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侯发换好衣衫,这才出殿。


    谁料才穿过议事厅,那土蓬正野猪般向内闯,一头撞在他膝头!


    他吃痛,不免更要发怒:“蓬!你甚无仪!”


    土蓬哪里还顾得甚,急叫:“君侯见罪!但君侯为何不见我?那大祭司带着武士,已逃离了周原!!如今怕是追也追不上了!”


    周侯发一怔,想到昨日蜜事,又嗤笑,轻快挽着袖口,“蓬,休要浑说,大祭司为何要逃离周原?”


    “我、我也不知!但我的人一路跟着,看到她出关去了!”


    周侯发这才变色,惊疑不定中,先叫人牵来马去了行馆。


    行馆之内,如今只有青女姚一人。


    周侯发一路闯入,只见妲己日常用物皆在,衣衫更不曾少,先松了口气,又知青女姚是妲己极为看重的人,亲如姐妹一般,心中更要缓和,问她:“青女,你主人去了何处?”


    青女姚一脸平和,“主人旦时说要去田猎,晚些时候才会归来。”


    偏土蓬跑了回来:“君侯,果然武士仆从一应不见了!”


    青女姚依旧是副冷淡模样:“主人田猎需要人护送照料,不见了有何稀奇?”


    土蓬并不理他,只向周侯发道:“君侯,再不追,怕是再难擒住了!”


    心中一凛,周侯发虽并不信妲己会抛下自己离去,但却不可不防着万一,忙要问土蓬:“你的人追去了何处?”


    “君侯明鉴!”土蓬急道,“我携人快马加鞭追赶,知大祭司向东南而去,追上时,谁料却被武士袭击。”


    原来,小亚婵虽擅骑射,但更有一看家绝活从不轻易示人


    ——掷石!


    她手指如弓,弹射如箭,肩颈一并巧用力,卵石力道非凡。


    土蓬追去,正被她埋伏着连掷三石,鼻青脸肿摔下马来,险些丧命马蹄之下!


    非但如此,小亚婵还放肆将他嘲骂:


    “面丑心秽的贱人!休以为我不知你的腌臜心思!你派人在外日夜窥探,当我蠢豕?想算计你邓姥,你这畜不配!”


    “君侯!”土蓬此刻眼更肿如鸡卵,阴惨惨道,“你需为我作主……”


    周侯发哪里还听得到他说什么,早脸色急白,冲了出去!


    风疾天高,陌陌原野上,三百周原武士冲出关去,正是周侯发循着土族所留标记,一路追来。


    散宜生与他同往,眼见路途熟悉,惊道:“君侯!大祭司怎似是向崇国方向去了!”


    周侯发面容铁青,更一言不发,更狠命催鞭。


    天轮斗转,暮色渐沉。


    妲己一行本就轻装,中间只停歇一次饮马进食,早奔出近百里来。


    按说此处已该靠近崇国国界,却还是只有蔓蔓山野,放眼去:


    荆棘森森,草葛浓浓,藤枝迭迭,怪石巍巍。


    好一处目接翠色无穷尽,叠岭连碧自周回。


    趁着马匹再次休息,小亚婵忙遣出几个武士在周遭查看,又为妲己捧来羊皮地图:“大祭司,按说此处应临近崇国国界了。”


    妲己一手托着地图,一手揉着腿内——两月来虽也骑射,却不曾如此骑过一整日,此时她髀肉处火烧火燎,极为难捱。


    再说这图,是她在公子旦书屋所见,依样临摹来,按说不该有错。


    她又仰头问高树上武士:“可曾看到人迹?”


    武士低头回答,“回大祭司,只见树丛!”


    妲己看出武士们皆有些焦躁。


    方姺等几个仆从更是只骑过驴,不曾骑过马,此时皆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诸人所带食物仅够一日,一来为了蒙蔽关隘士卒,二来崇国勉强一日可到,便可补给。可若如今到不了,莫说人饥渴难忍,马只靠吃草也难再疾奔。


    正纠结着,旁边惊了四五匹马,嘶鸣不止,武士忙上前安慰。


    “发生了何事?”她起身上前发问。


    武士忙回:“这里有一处粪便,马闻了便惊吓,想来此地该有猛兽,久留不得。”


    她上前看过,果然是一滩粪便,又见旁边树上挂着许多黑黄相间的硬毛……


    “是虎的粪便!”小亚婵惊喜出声,“人说崇国山中多虎!我们定然离国界很近了!”


    这时,树上武士手搭凉棚远眺,大叫:“大祭司,我看远处隐隐起了尘土,怕是西伯侯领人追来了!”


    妲己再看地图,果决道:“继续缘路前行,不论如何,今夜断不能留在此林中。”


    众人遂上马,继续向前。


    夜幕缓缓拉拢,遮蔽天光。正是人困马乏,却不见崇国踪迹。


    “大祭司!会不会走错了!”小亚婵虽如今已对妲己颇信任,到底仍担心她也有疏漏时。若是此番被侯发捉回,怕是他们这些武士全要死无葬身之地。


    妲己却马鞭一抬:“你们看,前方是不是有火光!”


    “嗯?”小亚婵奋力眯眼,就着一点余晖之光,只看到东方黑幕中散落几颗星子。


    “并无火光……”武士们疑惑。


    妲己语气笃定:“有火光,就在前方,即便不是崇国,也该有人烟。”


    小亚婵紧张:“只怕是个无名小国,也不知民风是何样……”但她随即一顿,“也罢,我等随大祭司前去一看。”


    马又苦奔数里,盈盈火光竟然真的呈现,众人这才知妲己所言不虚。


    待到近前,只见一巨大界碑,上刻「崇」字,更有大旗猎猎,展出猛虎纹绣来!


    “是崇国,真是崇国!”众人欢呼,几乎欲泣。


    此时夜色更深拢来,因恐守城兵卒胡乱放箭,小亚婵只敢在界碑外大喊:“守军听言,我等自大邑商来,护送大祭司至此,烦请速开国门!”


    崇国与周原又不同,不但有石砌的城墙,还城墙高耸,竟足有十几米高,极为罕见。


    城头上人影憧憧,探头探脑,皆是些无知兵卒,如何又懂大祭司是何官职,大声回道:“今日入夜,国门已锁!明日再来!”


    小亚婵一惊,看妲己一眼,转而厉声道:“大祭司乃大邑商宗庙仙官!有天子文牒与仙印!汝等怎可懒怠,还不速速禀告君侯!以免生滔天祸事!”


    城上人又交头接耳一阵,这才说道:“可入界碑之内候之!待我等禀明君侯再来查验!”


    一行人这才越过碑界,落马整顿。


    左等右等,小亚婵性子急,又大声催促,墙上只无反应。


    她叽咕一阵,坐在地上枯等。


    忽地,她警觉抬头,众人更一并抬头,皆听到西方余白一线里传来隐隐马蹄声与嘶鸣声!


    “见鬼!”小亚婵一把抓起弓箭,先拦在前面。


    不过几息之后,周侯发已携兵卒赶到!


    崇国碑界在中,他不敢轻易越过,马蹄乱跺之间,他抬拳止住众人,只望着对面模糊倩影唤着:“妲己……”


    他竭力令自己好似无事发生一般,甚至还柔和笑着:“你既田猎,也该叫着我一起,你对这里路径不熟,这已是崇国国界了。”又抬手,“我来接你了,你我正好一道归去……”


    尾音忽地难以遏制颤抖,出卖了深处的恐惧与不安。


    黑幕笼罩的大祭司令他看不清面容,只听到她温声道:“谢君侯百里相送,但我已该归大邑了……”


    “妲己!”周侯发厉声喝断,火光映射下,眼中已难说是泪光闪烁,还是火光闪烁,他近乎卑微地哄道,“你不是已经答应了我要与我结姻,你我还……莫非、莫非都是哄我不成……究竟我何处惹你不快,或是谁令你不快?你只消说来,要杀要打我皆依你,我万事皆依你……”


    他已哽咽。


    “君侯,莫要与她废话了!”土蓬早阴毒开口,“国门不开,我等索性冲过国界,将人掳来!”


    “贱人安敢!若敢越界,我要你归西!”小亚婵厉喝一声,早架起弓来!


    对方见状,武士更团团围来,举盾夹箭!


    “还不给我住手!”周侯发怒喝,“若伤了她,我要尔等随殉!”


    周原众人一惊,忙又混乱收起武器来。


    周侯发继而更含泪而求:“妲己……你是气我,对否?你气我昨日宿在宫内?但我只是饮了散酒汤睡去,仅此而已。你莫气,我以后都不如此了,我日后,只陪你一人。”


    他实在满面诚挚,又痛苦得令人生怜。小亚婵心道,莫说有情,就是无情的,也受不得如此来求;遂又心惊地回头去看妲己,只怕她真是因呷酸而离,免不得要心软。


    偏此时,崇国之内战鼓震天,惊起无数飞鸟!


    沉重城门缓缓打开,明火高举,兵分两队跑出。


    而后门内深处,一健硕身影骑黑色巨型战马而来,手持重弓,腰挂斧钺,臂若石隆,一头短发老虎硬毛般窜立!


    正是:


    山影如墨天欲昏,万籁拜服首更沉。


    熊虎相见惊四野,血染深林赤几分。


    来人驱马踱入火光之下,一张桀骜俊嫽的面孔泛着狞笑,沉声闲闲说道:“周侯,你入夜携武士在我有崇碑前逗留,可知此举为挑衅?”


    【📢作者有话说】


    狐狸:主打一个铁石心肠。


    金渐层:俺与俺爹的阶段性胜利终将来临。[黄心]


    猪熊:贱虎,拿命来!!!


    ~


    107  ? 入有崇歌引万兽舞(二)


    ◎返周原侯生千重恨◎


    妲己不免诧异, 与小亚婵对视一眼,二人深陷周原已久,皆不知崇应彪何时归来的有崇。


    两月未见,彪子虎威不减, 恶劣依旧, 眉眼神色如毛发一般毛躁, 此时他高骑战马之上,气势虽颇为慑人,却又乐祸而笑, 犬牙泛光。


    周侯发面容早更沉下, 忍着怒火:“公子彪,我无意冒犯,只是来寻我的妻, 她不慎进入有崇境内……”


    “妻?”崇应彪将马肚一夹, 吊儿郎当上前, “周侯之妻……若我不曾记错,是你先前嫂母,唤作妚?她怎会巴巴来了崇国?真叫人怪奇。


    啊, 我倒是看到大祭司来了, 啧, 大祭司,尊足踏贱地,彪有失远迎,莫怪、莫怪啊!”


    说着叉手行了个礼, 又向妲己贱贱一摊手, 指头勾勾, 笑容热乎乎, 眼里火辣辣。


    妲己见他贱样更胜往昔,也就半气半笑地问:“公子何意?”


    “大祭司该有文牒与仙印,我需讨来一观,否则,倘或认错,又或者,天下有一模一样之人,岂不放了闲人入国?”


    妲己微微咬牙,甚为无语,自怀中掏出,拍在他手中。


    崇应彪装模作样,装腔作势,就着火细细瞧,“哎呀,无错,无错,是天子印,也是大祭司仙印。”连连点头,手一抬,悠然道,“放行!”


    火光顿时让开一缺,容妲己一行人催马通过。


    “妲己!”周侯发大喊一声,撕心裂肺,“到底是为何!你为何舍我!我求你……与我归去可好!我求你勿要如此待我……”


    为何,为何周原首领总难逃被女人抛弃的命运?!


    被母抛弃,被妻抛弃!


    这究竟是何等诅咒!


    他这一生,对父兄都心中有愧,却唯一片真心待她,为何她能如此心狠!


    妲己的马顿了一下,似有不忍,犹豫是否要给他个理由。


    偏崇应彪察觉到了她的忧郁,催马上前,欣愉将侯发的视线拦住:“周侯,说是寻妻,冲大祭司嚎叫又是何故?此处并无你的妻,再去别处寻寻罢,若再晚,只怕被虎吃了。”


    周侯发目中盈泪,牙关紧咬,泪光模糊之中,眼看妲己身影消失于国门。


    他胸口淤堵,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一切的蜜意厮磨,如今看来,已全然成了笑话!


    ——她定然早就想好如此了……


    她是真的弃了他……


    他分明已要拥有仙人了!


    是独属他一人的仙人……是会将他拥在怀中的仙人……


    他连亲她都只觉亵渎,他竭力要将她讨好!


    究竟他做错了何事!为何会如此!


    都是公子彪……是他阻拦!


    她方才分明迟疑了……


    她只是气他去找妚姜,她绝不会对他如此绝情!


    此时节,熊怒目,虎得意,更兼识海里猪熊犯熊,虎崽犯虎,真个是由里斗到外,热热闹闹,互不客气!


    崇应彪犹记得,昔时在大邑,他曾挑拨得顺与禄怒牛似的对上过。


    他当时观来,觉得颇为有趣。


    而如今,境况变迁,他自己也身成了斗牛之一


    ——更有趣!


    彪心中狂笑,也惹得幼虎一面哈气,一面又要喜得站立炫耀,仿佛也精神分裂,病得不轻。


    好在散宜生上前来,紧紧攥住周侯发的衣袖,“君侯!切莫冲动!此处是崇国地界,我们人少势单,绝不能入!”


    周原主力仍在黎国,决不能此时与崇国起冲突。


    正说着,年轻君侯忽地俯身,喉咙腥甜,竟呕出一口血来!


    “君侯!”


    散宜生大惊,探身来扶,周侯发却已抬手止住。


    他缓缓抬头,眸光阴红若鬼魅,血将唇也染得猩红。


    他抬袖将血拭去,低哑说道:“既如此,不敢再叨扰。”


    崇应彪皮笑肉不笑的,亦礼仪周全,挑眉将头一点,“周侯,恕不远送。”


    ~


    ~


    周旦被太姒请入宫内时,殿内早已被兄长砸得一片狼藉


    ——骨珠滚落、碎陶遍地,更兼撕裂帘幕,推倒铜鼎,足见其心头之恨。


    此时,周侯发衣衫凌乱,短发潦草,泛红空洞的目光只呆望一处。


    殿内空辽,他石塑般凝坐,怀中紧紧抱着妲己一件裙……


    周旦早已知事情有变:


    兄长心痛呕血时,他亦心如锥刺,便知妲己不会再归来。


    所谓拥有,所谓夫妻,从来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短暂幻觉。


    可心中又隐隐释然——至少,她也不曾嫁给兄长……


    天色已亮,日丸无情,依旧照常升起。


    他的影被斜拉入殿内,被拉到兄长面前……


    周侯发这才眼珠动了动,看向他:“你来了。”


    他一言不发上前,俯身将碎陶捡起,兜去一旁。


    周侯发止怔怔问:“她为何要离去,你可知晓缘由?”


    周旦默然。


    是,我隐约知晓。


    我能看出你对世人的残忍与冷酷,她心智更胜于我,自然也能看出。


    如今回想她的言辞,或许她也早已猜到了先父与大兄之死与你有关,所以才点出我的「不敢」。


    我只是不料你会如此痛苦。


    我以为你早已心机深沉到无有情感,却不想只要是人,就有软肋。


    兄,这或许是你应得的劫数。


    无情残酷之徒,偏爱上多情良善之仙。


    你试图囚仙,但仙又怎会轻易被囚?


    心头百念盘桓,他咽下肺腑之语,只低声道:“我不知。”


    周侯发目光如钉:“你为何带她去田猎,你不知她要逃?”


    他落下泪来,“兄,我亦深悔之。”


    “旦,你是否也倾慕于她。”


    “倾慕?”他抬头,泪目澄澈,“我只是不愿见兄如此将自己折磨。”


    他实则也很会演来。


    周侯发怔怔盯着他,忽地又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其实我本该叫你去近她。我一人之力,未免太过单薄……怎会令她流连?无错,若还有你,作诗供她怡情,抚琴供她开怀,她或许会愿留下……”


    周旦低着头,唇角一抹苦笑。


    他难道不曾试过吗?他早已使劲浑身解数,可她走了,连只言片语也不曾留给他。


    心头虽痛,却又怀有丰盈的幻想,只因已知晓她真正所愿。


    或许只要为她实现,就终还能将她迎回……


    正是因此,他再痛也不似兄这般癫狂。


    周侯发仍在低语着:“她也许仍嫌我身份低微……”


    周旦不禁劝着:“兄,你莫要如此想!她绝非是在意这些俗事之人!”


    你全然不懂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怪她要舍你!


    可发却如入情瘴,声中透露出狠厉,“不,只能是如此,她无非觉得我不及旁人!”


    不及王子禄尊贵、不及少师恶来手握兵权,不及鄂国公子富有……


    甚至不及崇国那贼彪!


    “无妨,无妨……”侯发忽地又笑了,胡言乱语着,“我会叫她知晓,我才是她该选择之人……她想要为史所记,唯有选择我……我会叫她知晓自己错了,但我不会怪她,我怎舍得怪她?我心中唯有她一人,或许她只是呷酸,实则说明她心中有我……”


    他自顾自低语一阵,又沉默下来。


    兄弟二人相对良久,再无言语。


    ~


    上古之时,崇高山一带有一大部落*1,唤为有崇,为夏之属国。


    此部落中的族人凭水而居,更擅治水,遂以水中猛兽「鲧」为图腾*2。其族人多是姒姓,精通土石累叠之术,最喜累筑高墙。


    后夏崩而商起,因助商有功,部落迁居此处封地。因山中多虎,故将图腾更迭为虎。


    现如今,崇国占据富饶山林,已逾六百年。高墙连绵,护渠深广,纵是轒辒也难突破*3,御敌之能已至巅峰。


    其国中繁荣辽阔,民居虽也是茅草土屋,与别国差异不大,但不论石壁、影壁皆雕刻虎纹,贵族小儿亦喜颈上戴虎齿,以求保佑。


    昨夜听闻大祭司前来,崇侯夫妇本已睡下,来不及更衣去迎,反而是崇应彪先扯了衣服,狂窜了出去。


    二人知晓彪虽鲁莽,但从不失礼,也就先由他去了。待到妲己入国来,二人迎接拜过,正欲告罪,妲己已匆匆道:“君侯,我有一要事相告,可否叫闲杂人等先离去?”


    崇侯虎不敢怠慢,将众人遣散,舍内唯留婺姒。


    妲己遂将周原将密须灭国、又攻去黎国一事细细告知,命侯虎早些设防。


    崇侯虎闻言,心惊肉跳,忙与婺姒去拟文书,将信连夜护送去大邑,又依妲己所言,将城墙兵防增派一倍不止,更命人每日向外巡防。


    如今晃来第二日,接待大祭司的礼数却不能少。


    天色尚早,崇侯虎一醒来就换上了锦绣衣冠,婺姒亦将裤换繁裙,多簪钗环,携众子女亲眷盛装等待。


    一行人站在门前等了许久,日偏影转,却只不见崇应彪人影。


    崇侯虎性情急躁,派人催了两遭,早等不得了,大骂:“这孽子,平素懒怠也就算了,今日大祭司驾临,竟犹敢如此!”说着,早箭步去舍中捉他,婺姒见不妙,忙忙跟上。


    谁料崇侯虎一脚将门踹开,屋内崇应彪竟仍赤条精光,连頍冠也不曾戴!衣物更胡乱扔了一地。


    婺姒一唬,忙先掩住女儿眼睛,拉去一旁。


    妵姒不明所以,还在大笑:“母,兄怎光着腚,真羞!”*4


    “彪!”崇侯虎震惊,“你这是作甚?你怎不穿衣?我与你母皆在等你!”


    崇应彪则更一脸恼火:“我寻不到好看衣物,这崇国裁夫太不济!布也不好,这些衣物甚丑!”


    “丑?哪里丑!也都绣了花样!”


    “甚丑!我不穿!我明明有大邑买的衣物,为何一件也寻不到!?”


    崇侯虎心虚一瞬,顿顿方说,“那些我送你堂兄了,他们不曾见过,当做稀奇。”


    崇应彪大怒:“什么?!你、你送了人?你为何不与我说?!我说我的衣物怎一日比一日少!青天白日的,你叫我穿这些丑衣见大祭司?你怎不杀了我?!”


    说完,直直向床上一挺,崩溃抖鸟而叫:“你还我衣物!你还我!!”


    崇侯虎胡须颤抖,脑袋抽痛,指着他道:“彪,你速速起身,莫要将我惹恼!”


    “惹恼你又如何?!”彪子对他怒而发笑,“父,你早非我对手!”


    “……”


    这倒是令人心痛且不争的事实……


    正值二人互不不让、斗牛一般时,仆匆匆赶来,手中捧着一套精美华服,又有一玉佩缀着半尺长的齐色流苏。


    “诶?”崇侯虎以为看错,斥道,“谁许你拿这来,这可是我……”


    “是你的又如何?”婺姒在门外回嘴,“还不先叫彪儿先穿了,莫要失了礼!”


    “万万不可啊,那是我珍藏之物!那是天子所赐——”


    彪早闻声一跃而起,飞快夺来裹在身上……


    ~


    崇国之内,行馆简陋,却有为天子田猎时准备的小行宫一座——里外宫殿两层,正方屋舍,此时正为妲己居住。


    院中青石平磨了地砖,怪石垒作了山景,斑竹茂松、芳兰疏梅。更有白的李,红的桃,粉的棠,黄的蕙,缸中鲤鱼游弋,桂树藤蔓垂吊,观来瑞气冉生,毫光毕现。


    此时妲己在鸟鸣中昏昏醒来,腰疼腿酸,苦不堪言,饮了一口水润喉,就要习惯性地开口唤:“青女……”


    话一出口,她却顿住。


    哪里还有青女……


    是方姺忙忙进来,为她沐浴洗漱一番,又为她将发简单束起……


    出门来,崇侯与婺姒早已在候着,二人携众亲族见礼,妲己眼神却一飘,先被彪吸引!


    彪的身形,本就较旁人更为雄壮高大,巨虎一般。如今一身精绣丝衣,鲜玉流苏,在崇国贵族中越发显得高鼻俊嫽,眉目清朗,好一番神气活现,姿容出众,叫人一眼就要先看他。


    眼见妲己先看自己,彪就知穿对了衣,喜得心头直痒。可谁知得意侧目时,又脸色一沉


    ——他的几位堂兄皆穿着他的好衣裳,直眼盯着妲己瞧!


    那个个呼吸不畅的倒霉模样,混似老鳖缺水、老鸨将死,甚为无耻!


    彪子虎牙瞬时又咬紧起来。


    崇侯虎已将妲己请入正座,先问是否要杀几个贱奴敬天地,自然又被妲己以先祖嫌吵闹推脱。


    崇侯虎也不强求,遂命人奏乐开席,恭敬自谦道:“大祭司,崇国偏远,粗食简陋,还请大祭司万勿嫌弃。国中旁的虽拿不出手,却酿有虎骨酒,乃是国中至宝,还请大祭司品鉴。”


    仆捧着酒,满面通红要来为她斟,崇应彪早上前劈手夺下:“我来!”


    说着跪在妲己身边,斟了满满一杯给她,而后便赖着不肯走了。


    妲己看他一眼,也不撵他。


    崇侯虎诧异,与婺姒对视一眼。


    一时众人欣赏兽舞,崇应彪趁着乐声掩盖,殷勤笑着低问她:“可要饭食上浇些肉汤?”


    说话间,他看到那群堂兄一脸疑惑嫉妒,更心情飘飘如升仙。


    尔等狗彘,也配觊觎大祭司!


    唯有我配!


    妲己递上碗,依言叫他将肉汤浇在饭食上,半真半假逗他:“也是怪了,你为何会归来崇国?怕不是做了错事,被天子撵了回来?”


    崇应彪顿时要急:“天子为何撵我?天子喜我还来不及,是有要事差我来办!”说着,见她含笑,才知是逗自己,也跟着笑了,滔滔说道:


    “再说,我知你在周原,想着来了倘或能遇到……嘿嘿,这不就真遇到了?你多呆几日,我带你将崇国看看……唉,我也是此次归来才知,若再不来国中露露脸,只怕崇国都要被父送予我那几个叔父了!”


    他此次归来,听母抱怨了许多。


    原来父虽严厉,却只偏心针对自家人,对待几位叔父家的子女,却嘘寒问暖,照顾有加——


    如今彪的几位堂兄姊妹,各居要职不说,还要地给地,要贝给贝,但凡有好物,也不管是否为彪所有,只消讨要,父纵然万般不舍也要给,早令婺姒大为光火。


    对此,侯虎也自有道理:“彪,你的堂兄堂姊,皆是至亲的亲人,又何必如此小气?”


    “我不过抱怨不乐,父就说我小气!倒从不见他们给我何物!”彪低声说着,满腹怨气,“我衣物都被送尽了,今日险些光着来见你。”


    妲己闻言嗤笑:“啊,我还只当公子彪神勇非常,无所不能,百无禁忌,原来被抢了东西,也只敢躲在这里叽咕。”


    崇应彪瞪眼,“我如何不想抢回来,但那是我父,他又是侯、是三公,不论如何说,也要压我一头……”


    妲己看他一眼,“既如此说,若是有人能压你父一头,为你撑腰,你就敢抢回?”


    “我敢!我当然敢!”他说着,忽地会意,惊诧看她,心头一软,“你……你要护我?”


    妲己瞟他一眼,无奈笑着。“你虽素行可恶,毕竟做过我的奴。我这人护短,该是你的用物,去取回就是。”


    崇应彪早酥软半边,脸上热辣辣红了起来,又迟疑不信:“你、你会这样好?莫不是哄我开心……”


    妲己悠然吃着饭食,“先前骂我夜叉婆,如今又说我好。”


    “不、不……你极好!”他早已不顾父母亲族瞪眼看着,凑近伏低将她夸来,“是我嘴贱,我知错。”


    “呵,你回到大邑没见到我,怕是背地里没少咒来。”


    “我怎敢?初时……初时也气过……但气又有何用,你本也无甚心肝……”


    妲己瞪他一眼,他又掩口。


    “我且问你,你已将商容押回国了?”她发问时,饭正已见底,手中素白碗底有三条扭曲花纹汇集中央,颇为怪异。


    “押回了。”彪急切说道,“但天子既然杀了他二子,再杀他只怕贵族们要闹,故而只关押起来。可惜,本来说用他的卤门给你做碗,如今却不成了,只好用他弟的。”


    妲己一惊,双目圆瞪,又看向手中花纹奇特的碗,惊恐道:“这、这莫非是……”


    彪子“嘿嘿”羞涩一笑,“这是容的二弟,我特意取来赠你的!”


    【📢作者有话说】


    妲己:哕…………


    崇侯虎:突然知道商总为何退货……


    ~


    妵姒:哥,屁腚好翘!


    崇应彪:是的,我现在屁股翘得差不多可以顶起一瓶汽水!


    ~


    1.崇高山:即嵩山。


    2.鲧:节肢动物,两栖,三足,已灭绝,一说是大禹的爹。


    3.轒辒:攻城冲撞大车。


    4.妵[tou 三声]:美好之意。


    108  ? 猛虎抢物四邻皆怨(一)


    ◎仙人赐福有崇除弊◎


    一场宴席, 吃得众人心思各异。


    崇国人擅歌,席间有歌者助兴,或撕云裂帛,或空灵浮仙, 极为动人。可除却妲己, 已无人认真去听了。


    他们一双双眼, 只看到崇应彪谄媚似大狸,蛄蛹似大蛆。他拱在妲己身边,惹得其一时笑, 一时嗔, 一时又怒而要打他,星眸斜溜,笼鬓暗喻……比歌舞更热闹, 比傩戏更引人!


    众人从不知彪这恶虎如此会讨人欢心, 那油滑鲜耻、扭糖粘牙的死样, 委实叫人看了不寒而栗,身如鼠爬!


    再说大邑的属国接待,自有规则:但凡来者身份在王子以上、少师以上, 君侯们总需派出家中小辈亲族随行, 昔时周侯昌派发随侍天子左右, 便是为此。


    能与贵人熟稔,日后求事总会通融些。


    正因此缘故,这陪同之差,可谓肥美。在周原时, 众人早就抢破了头、扯烂了袍, 奈何君侯与其弟颇为无德, 硬要亲自做犬, 一点不给旁人献媚机会。


    现如今妲己来了有崇,亦是如此。其身为大祭司,又被新封了军师,身份尊贵无匹,便好似肥肉掉虎穴——崇国内的大小老虎眼见崇应彪竟厚颜去舔,夺了先机,又怎能不焦躁难耐?


    一时歌收舞散,酒尽盘空,妲己欲要起身时,腿又疼痛,一时竟未站起身来。


    “怎了?”崇应彪忙伸手将她扶住。


    “无事,只是昨日连骑一日马,腿甚疼……”


    尾音未落,身子已悬空——崇应彪一猫腰,将她打横轻巧抱了起来。


    崇侯虎见状,忙要斥他:“彪,你这时作何,甚为无礼——”


    “父,大祭司身体不适,我抱她回去歇息!”彪理直气壮,早绕过屏风,扬长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婺姒又所有所思。


    ~


    崇应彪一路将妲己抱回寝殿内,放在席上,又眼巴巴道:“昨日既累到,今日何必着急见我父母,再缓一日也使得。是哪里疼?我为你揉揉可好?”


    他仰面望来时,总会显得眉眼愈黑,一双圆眼更似老虎,颇为诚挚清澈。妲己双腿舒展,也确实疲乏,依言道:“那你就揉揉,可轻些。”


    “我懂!”崇应彪喜不自胜,熟门熟路,虎爪给她轻轻揉着。


    揉了两下,自己的魂儿倒先悠悠飘荡起来。


    昔时,也为她捏过腿,还被她踩过,但那时心虚难耐,如何看得清楚一点。今时却不同了,明光入室,她短裙堆在腿根,皓白肤色晃得他眼睛生疼。


    他如今也并非一事不知的憨鹧了,夜里无人时闷痛欲死,总想着她,将那为数不多的一点亲近来回反刍……清醒过来又将自己唾弃。


    偏她此时还要故意逗说:“向内些,是髀肉疼。”


    彪的手一顿。


    他「咕嘟」吞咽一下,明显感觉某处正颠头簸脑,气势汹汹……


    “我……我就捏外面……”他擦汗。


    但说完,手却小心内移了一寸,也带到些许。


    内侧皮肤,还要更柔嫩些,此时被磨红了,叫他陶管粗的心也跟着疼起来。


    ——她为离开周原竟跑了一整日,便是骑兵也要难受,可见那周侯有多嚣张!


    他心里生恨,遂要问:“那周侯怎会将你认作妻?”


    一开口,便酸得如新腌梅汁。


    妲己支着头,拨弄着他頍冠垂下的一条流苏,“明知故问?”


    彪侧眸,看着她将那流苏轻抚,混似自己被抚一般,荡漾又气闷,低声笑着,“你果然狠心。”


    定然是她撩得周侯百爪挠心要强娶,又不肯跟从。


    她总是如此,似乎爱所有人,又似乎谁也不爱。


    但若她对他也敢如此狠心,他才不会退兵,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她掳走。


    真掳不走,就腆脸加入,横竖谁扛不住谁滚。


    当然,这话是不敢叫妲己知晓的。


    妲己闻言,早将流苏向他脸上一砸,笑说,“我狠心?那我再归周原?”说着作势起身。


    “诶——!”他大手紧紧攥住她的大腿,还俯身将腿死死抱住,急道,“我又并非那意思!”


    妲己冷嗤一声,向他额上一戳。


    他被戳得脑浆一荡,又酸溜溜问:“我在大邑时,还听闻周侯有一弟,美风仪,高姿容,颇有文彩,你可曾见过?”


    妲己点头,“你说公子旦?确实不俗。”


    不但见过,今日还贡献了五百个心碎的时辰,颇为喜人,又叫人怜惜。


    彪不甘追问:“比我如何?”


    妲己笑了,也给他个蜜枣:“若比你好,我为何来崇国?”


    彪子听她不直言,就知是在哄自己,有些不悦;但转念一想,两个废物确实都留她不住,她又肯将自己哄来,怎不算真心喜爱?又转而为喜。


    妲己见他窃笑,早将他脑中运转看得一清二楚。


    彪虽也有些突来的智谋,却多数时间一根喉管直通大肠,同他在一处,她的心情总更为轻快。


    彪又问:“那你能留几日?”


    妲己早也在算此事,说道:“我需等天子回信,也需再观察一番周原动向,如此算来,十日总是要有的。”


    崇应彪更狂喜,不料自己竟能独占她十日!


    他忙将根本目的托出:“那你在崇国,我就还做你的奴,可好?先前差了几日,如今正好补上……”怕她拒绝,又急着说好处,“你想做甚,我带你去,总要容易些。否则,只怕你一露面,民不曾见过,要乱起来。”


    妲己被他捏得舒服,也就轻声道:“好。”


    自己驯服的虎,虽可恶,留着也就留着了。


    她更心知,周原若要来攻大邑,崇国是其绕不开的障碍。


    就算绕道而行,一旦被崇国发觉,不论自后追击,还是掉头去攻周原,皆颇为致命。


    青铜战车,高耸城墙,壮兵强亚——只要崇国一日制衡,周侯发就一日无法攻打大邑。


    帝辛或也是早看到这点,才对崇国格外施恩,对崇侯更加重用。


    但也正因如此,崇国境况反而犹为危险与紧要,可谓是周侯发的心腹大患。她需趁此机会,观察城中布防,早将隐患剔除,尤其守城掌兵之人,也必是有能之人才好。


    如此想来,将彪留在身边实则也是好事。


    只不过有崇的贵族,是个麻烦……


    不知崇侯虎对几个弟弟究竟迁就到何等程度……


    眼见彪正捏得神魂颠倒,一脸呆相,她笑而凑近,轻声说道:“彪,去将你的用物取回来,之后……”


    她附在他耳边,低语一阵,彪瞬时眼中一亮。


    ~


    崇应彪族中,有叔父三人、姑母二人。其膝下又各有男十二人,女十六人,拉拉杂杂颇为庞大,繁殖之力不亚于周原。


    彪自己多年不归,实则也认不全,更鲜少与堂姊妹打交道。


    他只知堂兄里与自己年龄相当的有三个:暴、骧、冲。且三人感情极好,一股草索似的拧在一处。


    崇国以虎为尊,按说来,唯有封侯的一脉才可用虎字,譬如彪的小妹,乳名可唤作虎姑,可大叔父却偏给大儿名里插了一个「虓」字,唤作虓暴!


    幼时崇应彪憨蠢,也不觉什么,如今再看这名,不免只觉叔父心思颇为可憎!


    他纵不幸倒霉死了,还有小妹继承有崇,如何轮得到暴?!


    甚恶!


    而另一厢,崇虓暴自席上归去家中,也满腹怨气。


    想到妲己的身份与嫽貌,再想到崇应彪的得意模样,他早恨恨怒道:“都怪我!太过守礼,才叫彪夺得了先机!我分明样样也不比他差,若大祭司先见了我,定然要相中我才是!”


    再想到妲己模样,更心似煎熬,又恨当年去大邑的不是自己!


    其父狴慢吞吞道:“我倒听说,彪在大邑时,与大祭司是旧识……”


    “那又如何!我看今日大祭司也颇嫌他!他巴巴带去的碗,大祭司根本不用!父,崇国将来是他的,他又在大邑十年,好处早都占尽了!你未免太好说话了些!”他又扯起衣衫来,“你看这衣衫,彪在大邑有十几件,还有天子赐衣赐物,我呢?绣花的綌布倒还当宝,舍不得穿来!”


    “咳,可你毕竟已结姻,倘或大祭司将你相中……唉,我思来甚为不妥。”


    崇虓暴瞪眼:“相中就相中,我是舍一人之身,为家族之荣!纵然是我妻,也定会理解。父,怎可行事腐钝,误了大好机缘?!骧与冲定然也要去求了,你若不去,我们便失了先机!”


    崇狴本也颇为动心,如此思忖一旦,依言道,“好,既如此,我为你去求便是。”


    谁知到了宫外,竟看到弟弟猊与狻也在。


    三人心照不宣,果然都是为这一事来。


    几人进宫见了崇侯虎与婺姒,崇狴就先悠悠开口道:“兄,大祭司尊驾前来,我思来怠慢不得。彪虽与她是旧识,到底年轻毛躁,总不及暴稳重……要我说,兄,不若叫暴也去,一同伺候左右,岂不更好?”


    崇侯虎果然和善笑道:“两人侍奉,当然更好!”


    猊与狻也忙道:“不若叫骧儿和冲儿也一并陪同。”


    这次不等崇侯虎答,婺姒已淑和打断,“各位勿急。彪小时虽毛躁,如今行事却已十分稳重了。何况我今日看来,彪显然更得大祭司信任,只恐旁人去多了,大祭司要嫌烦。要我说,不若先问过其意,再说旁的。”


    崇狴闻言冷冷一笑:“嫂,这话又是怎说来?玉贵之躯,自然是侍奉的人越多越好,若真问了,贵人尚礼,自然要推脱,又岂是真心?”


    婺姒浅笑似假笑:“二弟多虑。我与君侯迎送贵人多了,是真是假,还是看得出的。”


    崇猊立即不悦道:“既如此,那就都叫去给大祭司见,看大祭司挑谁!”


    婺姒忍耐点头:“三弟既然坚持,如此也好,小食宴去就是了。”


    崇猊不料她真允了,又担忧自己的儿个矮不能被妲己相中,嘴上却不肯饶人,大声嘀咕道:“嫂莫不是怕彪被抢了风头去?何苦来,在大邑耕耘十祀,还嫌不够?如今连这点好处也不肯给侄儿?”


    婺姒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猛地直身起来,抬手指他,利声道:“猊,你浑说些甚?”


    崇猊一呆,忙道:“我、我不曾说甚啊……”


    婺姒早涨红了眼,尖声打断,“十祀?好处?东边的果林、西边的豚圈,都是你的好处。北边的鹿苑,南边的鱼池,也是你的好处!若去大邑是好处,你早巴不得叫骧去替了,哪里轮得到我儿!彪儿离崇时才不过七龄童,他哭喊着不想去!你当日却如何说?你说他娇养,合该去受些苦楚!如今眼见他有成,就成了好处?!你脸面何在!你也配他叫你一声叔父?!”说着,早抓起几案的樽掷了过去。


    “呀!”猊也不料这和善嫂母突然剽悍打人,脑袋上挨了一下!唬得没了话。


    “婺!”崇侯虎也惊了,“你,你这是作甚?!敢是席上喝多了虎骨酒,发了酒疯?有话好好说来就是!”又忙转身去看弟弟:“三弟,呀,肿起来了。”


    婺姒早站起身来,眉目凌厉:“虎!我昔年嫁你,是图你壮硕,能护妻儿。可这些年你越发过分!我一直隐忍不发,处处顺着你,无非是为叫彪儿在大邑无忧,莫要挂念国内!可你扪心去问,你这侯位,这公位,他们何曾出过力?


    昔日你随天子征讨人方,是我一路随你出生入死、奔波定策,更还失去了第一个孩儿!那虓字,本该是我孩儿的名啊!你的好弟们呢,可曾去了一个?彪儿在大邑十载,他们只要问起就是要物,若非我拦,你早真去讨了!那些彪儿捎给虎姑的好衣好弓,她得了几个?留了几个?你答!你答不上来!你索性将崇国也赠予他们罢!图个干净!”


    说完,俯身将几案也掀了,点着几人,“想要好处?自今日起,从我身上踩过去!再见你们的好处!”


    崇侯虎早吓呆了,半晌才找到声音:“婺,你、你这是作甚,好端端的,怎如此火大……你若不肯,不允就是了……”


    二人之间,旁事犹可,唯独征战人方一事令崇侯虎最为愧疚难当,此时声音颇为软弱。


    偏妵姒此时也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抱住母的腿,嚎啕大哭,惹得婺姒也抱着她大哭起来。


    崇狻急道:“兄,你看嫂,倒显得我们罪大恶极、欺负她们母女一般!这出战人方时,我等年纪也实在太小,再者,莫非我等在国内处理庶务,就一点功劳也无?”


    正此混乱分辨吵嚷之时,崇虓暴只围着一圈裩布跑进来,惨惨大声嚎道:“父!伯父!”


    崇狴大惊:“暴,你、你怎如此模样?!”


    崇虓暴涕泪满脸,诉道:“我想要来同父一起求伯父伯母,谁知彪,彪一看到我,就将我摁住,把衣物剥了抢走!他、他还说,要去剥骧和冲!”


    崇侯虎一脸愕然。


    ~


    妲己也不料自己一来有崇,就有此等有趣热闹看。


    宴席才散不久,崇应彪被她「指点」,先持钺将几个兄弟剥了个精光,又跑去堂姊家中将妹妹的用物抢回,如此席卷一番,他又身体强壮,混似悍匪,何人敢拦?


    而崇侯虎果然怒发直起,早拎了齐眉棍要来寻他,后面不光有婺姒要拦,更还缀了席上的诸多崇国贵族,颇有气势。


    可谁知冲入行宫,却无崇应彪身影,唯有妲己端坐主座之上,正在饮苦叶泡的汤。


    她嫽容冶艳如妖,神色又端重如仙,且其八世皆身居高位,自有镇定慑人的雍容气势在。


    正是:


    姿绮似日倾天幕,神静如月镇风波。


    一众人见状,皆不敢高声喧闹了,反而都堪堪站定。


    妲己这才抬眸,幽柔款笑,故作不解:“君侯,怎去而复返?”


    崇侯虎忙道:“大祭司明鉴,我儿抢了亲族之物,颇为无礼,我来拿他。”


    婺姒却说:“大祭司容禀,并非彪抢夺旁人之物,那些本就是他的!”


    “婺!”崇侯虎急得额上盈汗,真不知妻今日是怎了,竟处处与他作对!


    妲己笑而开口道:“原来如此,我说他方才怎鬼祟跑回来,抱着一团东西。”又饮汤一口,方说道,“君侯,我在大邑时,也常为人断事,不若,我说个法子可好?”


    崇侯虎忙道:“怎敢劳大祭司费心!”


    婺姒却抢说:“凭大祭司断来!”


    妲己点头:“这些用物,本也是彪所有,君侯却替他送了人。但送出之物如此要回,我看来也颇为失礼。既如此,我索性就将彪唤来,尔等选人选兵刃与他对打。倘或赢了,当然可将物取回,若输了,唉……便是日后再将物送出,他去讨要,你们又如何护得住?”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这是开得何等大邑玩笑,彪如今雄壮似山,许能赤手空拳打死一头虎!叫他们与他对打,不就是送死?


    一时间,殿中寂静,谁也不肯上前。


    妲己见状,也有些失望。


    彪的这些堂兄弟,看着个个野心十足,也还算壮实,谁料动起真格来,竟无一人敢上前。


    如此说来,崇国贵族里,真能上阵杀敌的,竟唯有崇侯虎父子二人而已。


    崇狴眼见是得不到物了,忙将暴拉了出来,笑道:“大祭司,我等也并非小气之人,彪既不肯给,拿去也就是了。只是……嘿嘿,我这儿名暴,行事稳妥,性子稳重,大祭司何妨留在身边差使?”


    猊和狻瞬时也呆不住了,也将自己的儿推了出来,卖好一番。


    他二人之子皆不曾结姻,更巴不得攀上一颗大树。


    崇侯虎竟还帮腔:“无错,大祭司,彪性情毛躁,心也不细,只恐怠慢。大祭司多留些人使唤总是好的。”


    婺姒闻言,早已狠狠将他钉了一眼。


    “不必。”妲己果断一抬手,语气端肃,“君侯虽看彪不上,我看来却极好。彪忠心,好性儿,雄壮可护我,又生得一副嫽好面孔,我留他一人足矣。”


    崇侯虎一惊。


    别的夸赞也就罢了,「好性儿」?说的是彪?


    此时,崇应彪实则就躲在殿后墙边,乍然听到妲己夸了自己,还以为听错。


    脑袋烘烘烧起来,再听不到后文,只怔怔咀嚼她的言语。


    忠心,雄壮,嫽好……皆是好词。


    还说他极好……


    ——她不但肯为他出头,更在父母面前夸他。


    ——从无人如此夸他!


    ——如此慧眼识真珠,明心见美玉!


    ——原来她竟是如此看他的……不愧是她,她为何如此有眼光?!


    心头实在甜得发昏,他恐被人看到,额顶在泥墙上,再忍不住蠢笑起来。


    狐狸遂对妲己道:“你很能胡扯,将彪夸成了傻子。”


    又补充:“二百时辰。”


    【📢作者有话说】


    帝辛:开门,送彪。


    妲己:不是,我是随口说来气他爹的,我不要!


    帝辛:给你放门口了。


    ~


    是谁高烧还在更新!是猫子!


    一想到殷商连布洛芬都没有,更没有维生素,真的很惨……


    109  ? 猛虎抢物四邻皆怨(二)


    ◎仙人赐福有崇除弊◎


    自妲己处归来宫内, 婺姒已又是平稳温和的模样,只是不说话。


    崇侯虎急着要问婺姒,“你今日究竟是何意?你若有不满,同我来说就是, 何必伤了猊?”


    婺姒已示意仆从将妵姒领去玩耍, 这才闭上门, 平静说道:“若同你说了有用,早也无今日之事了。我是为彪打算。今天莫说大祭司未曾选人,便是选了, 我也断然不应!就算我亲自随侍, 也不会叫他们去!”


    “这、这又是为何?你从不是如此小气之人。”


    “自今日起,就是了。君侯,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彪对大祭司有意, 你莫非看不出?!”


    崇侯虎一怔:“这又是浑说!”


    “呵……早在你封三公之时, 彪儿就已心有所属, 应当就是大祭司无疑。你看大邑贵人那么多,他逢迎过谁?便是王子,他也从不献媚。若非倾心, 他何至于如此百般讨大祭司欢心?”


    说完又怅然, “你没看到他那神情?颇似你当年, 只好在他不似你这般糊涂。”


    崇侯虎面上过不去,低声道:“便是如此,无非多两个人伺候,也不是甚大事……”


    “错!你大错!我就是要他们绝了此心!大祭司能否相中彪儿虽是由她来决断, 但我绝不许你的侄儿探指分毫, 从中作梗!我太知他们为人!”


    婺姒转背向他, 说道:“彪儿已归来, 我也不必孤身护着妵了。眼见他如此成器,又如此懂事,我心中极触动……不论如何,我日后,只会为我的孩儿谋划,君侯若再要送物,就请将自留之物送去罢!”


    说完,竟拂袖而去,令崇侯虎哑立当场。


    婺姒满腹怒火,崇侯的弟弟与侄儿却更恼火异常。


    回到宅邸,崇虓暴早已悔道:“一步晚,步步晚,世间之事,总是如此!”


    妲己之容,常人见了总要发疯,暴亦不能免俗。可如今见到仙人,却不能近前侍奉,说百爪挠心都是轻的。


    崇狴阴沉着脸,只不言语。


    崇虓暴凑上前来,低声道:“父,不若,还是答应周原……”


    “暴!”崇狴忙去掩他的口!心惊地左右看看,幸而仆从不曾跟入,他这才松开,厉声道,“浑人,你嫌命长了?”


    崇虓暴忿忿低语:“非是儿胡言乱语,今日之事,父也在场看到。彪有大祭司与天子扶持,却对我等亲族全然无情。更莫说伯母,忽又发起难来。往日因为我购粮之事,她总母虎般察我,还免了我司粮之职,如今彪归来,岂不更无我好果子吃?”


    崇狴看他一眼,冷笑道:“这原也怪不得旁人,只怪你自己贪。我早同你说过,运粮贪去十中之一也就罢了,你倒好,贪去一半,憨鹧也能看出端倪!”


    崇虓暴面上涨红,分辩着:“父,周原人与我交好,说那一半本就是赠我的!再者,我说此话岂是为粮?崇始祖鱼母有云:「乱而生势,势聚成国」。自古来,不论夏母驱夷,还是后羿篡权,乃至于鱼母投靠成汤,这天下之势唯有巨变,方有新人占山为王之时。


    如今,我看周原颇为势大,人人又皆赞周侯发十分贤良,其对贵族宽仁,对亲信厚赏。若其真攻来,我等若以国求之,他绝不会亏待,到时……这崇侯之位,或许还要由父来做……”


    「乱而生势,势聚成国」。


    此句又将崇狴说得心痒痒起来。


    但他只痒了一下,便极快板起脸,“暴,你趁早绝了此心。周原再势大,也不过是土地,若论兵力,总大不过大邑数十万精锐武士。你可莫因贪心,连如今所得也一并丢了!莫忘记,你我终归还是有崇氏人!我等与周原,本是敌对!”


    暴还要再劝,他已抬手道:“此事休要再提!”


    ~


    在妲己看来,崇国高墙,深渠,以山为凭,易守难攻。故而周原若真攻来,守城不出方是为上策。


    但百日高墙敌不穿,一朝粟绝自崩残


    ——守城最关键一事,便是粮草需充足。


    因此缘故,她次日一察觉身上略好,便要彪领她去查看崇国粮草。


    崇国虽占据一片平原而建,周遭却多山,故而国民多以山中所产为食,或栗榛菽豆,或荠蕨苦苋、或桃李柑橘。


    山中更有一种走地鹧,既多卵,又憨蠢,极好捕捉来食,「憨鹧」用来骂人,便是从此鸟而来。


    国内余等用肉,也圈地饲养牛羊马鹿、围湖养鱼鳖鳅藕,更擅制腌菜、肉脯、果脯,以备冬日之用。


    再至于粮食,也依旧是贵族食黍,平民食粟,混以麦稻。


    因为连年无有战事,崇国仓廪丰实。妲己如今来了,也将麦铲多方探入粟米里看过,皆是货真价实的粟米,并无掺假。


    仅从粮仓来看,不论是侯虎还是婺姒,因曾行军打仗过,皆深知粮草之重,于储粮一事不敢有半点松懈。


    崇应彪陪她一道查看了各个粮仓,笑问:“如何?我说我颇有家底,岂是愚你?不光这里屯国粮,家家户户地窖里还有私粮,如今眼看入秋,又要大收成一次,如此积累着,守三个月也富裕。”


    妲己亦暗暗松了口气,仍叮嘱他:“终归是愈多愈好,也勿忘囤盐才是。”


    “放心,孤竹国的盐卤小臣早已定好,这两日也就要到了。”彪一面说着,见她仍是沉思,故意毕恭毕敬的语气问,“大祭司,还有何纰漏?因你说周原要攻来,我连马草也命人连夜去割来晒好,如此要不了几日,就能囤够月用。”


    妲己却想,粮草既然无忧,其次便是民心了。


    若被围困守城,初时还好,一旦时日久了,即便有粮,民心也难免生躁,定然会闹事。


    如何将人心稳住?


    大约仍只能靠信仰。


    信仰也并非随便就可树立,必要让人震撼,心动,崇拜……如此才会言听计从,再苦也不至于生乱,方能熬过。


    崇应彪眼见她靠着粮仓不说话,便也就站在她身畔。他还刻意选了角度,为她遮住烈阳。


    幸福!太幸福了!


    他从来不知,原来只是站在她身边不做什么,也如此幸福!


    他盯着她,口渴般咽下口水,又忙看向一旁,拼命忍住蠢笑。


    但转过头来时,又看到妲己正望着自己。


    “作、作甚?”他结巴起来,厚脸皮强硬道,“没见过我这般俊嫽的?”


    今日天热,彪早褪了半边袍子,将有猛虎刺青一边露出来。他结实的手臂上装饰着臂钏,青筋显露的手腕上戴着玉石,充满山神般的强壮与野气。


    他实则早发觉,妲己很喜偷看自己肌肉,所以故意要露给她。


    妲己果然笑了,圆圆狐眸弯成半月,“彪,你确实俊嫽,不用实在可惜。”


    崇应彪脑袋一嗡。


    「用」?


    如何「用」?


    总不会是要他如子妤的男奴那般……


    没被日晒的那边脸,忽地也剌剌烧灼起来。


    先前,他实则也叫人去问过,当知晓还要舔舐时,他纯洁如崽猪的心灵颇为震撼,脸皮紫红更似中毒!


    但,但若为她,就……就可……


    只是她怎如此好色,这般直白就说出来。


    彪脑中混乱想着:只恨那时太臊了,忘记多问一些。


    到底该如何去舔……


    只怕弄得不好,叫她蹬我……


    妲己的目光却已看向远处:“我有一想法,我欲祭天一场,为崇国万民赐福,你认为如何?”


    “你,你愿为有崇赐福?!可!当然可,我父母定然求之不得!”崇应彪大喜,“你需要何物,需要多少人牲、牺牲,尽管说来与我就是!”


    她摇头:“不必人牲与牺牲,瓜果即可。”


    “那更易,我叫人备来就是。”


    “也需你携人舞钺助兴一番。”


    “只要你开口,我舞一日也不算甚。”


    “再为我寻一身巫女衣裳。”


    “自然,自然。”


    说完,一双虎目仍灼灼等待。


    妲己则正回忆着曾在周旦处看过的一本祭祀帛书。


    书中各种祭祀之礼,祭祀之仙纷纭百样,或正或淫,或凶或善,皆是与当地民风相关,才颇受追捧。


    而崇国民风相对剽悍……


    她记得一个关于天地驱邪十二兽的,如今似乎可拿来一用,遂道:“也需用竹篾扎些凶兽……我会将样子画予你。”


    只可惜青女姚不在。


    她实则极为擅长此类事……


    一想到她,妲己心中一酸。


    忍着不舍与思念,她说了许多祭祀所需之物,却只将彪子急得抓耳挠腮,出声打断:“好好,祭祀之事另说来。你、你就无旁事「用」我?”


    妲己这才回神,骤然醒悟,却还是一脸无辜看他:“旁的?无了。”又故意逗他,“你倒说说,还有何旁「用」?”


    彪子的期待顿时在日头下蒸散,只余一个干干神情。


    妲己又忍不住要笑了。


    “唉,狐狐,彪为何如此令我开怀,无怪帝辛能将他容忍。”


    狐狸专心舔着爪子,狐眼儿眯看她:“蠢进了你心坎里就承认,何必攀扯帝辛?”


    ~


    这日小食过后,有崇国民按照十户一单位,皆被兵卒引来祭祀。


    祭祀祈福这一套,有崇国民也皆熟练了。


    崇国对祭祀素来重视,还靠着垒石之术,在高地架起一个高耸祭坛,被国人戏称之为「小鹿台」。


    每年祭祀,由君侯上小鹿台祈天,而后杀人牲、分肉、祝祷、众人山呼海啸叩拜一番,也就终了。


    但今日不同了,是大邑的大祭司亲自来祈福!众人早听闻,她仙人托生,天子见了也要行礼;又说她嫽貌惑人,导致周原君侯相追百里挽留,却跪地哀求都不成。


    当时之事,守城兵卒所见甚多,归来个个魂牵梦绕,恨不能宣扬得人尽皆知。传播之间,又难免要添些「新料」,将周侯发形容得无比凄惨。


    民为此无不好奇,个个踊跃。


    再者此次祭祀也不再是由君侯主持,而改为了君侯之子彪。


    对于这位未来君侯,有崇国民的情绪就复杂了。


    固然,崇应彪打马巡街时,民众也可偶尔看到,其虽生得强壮俊俏,但那跋扈模样,与旁的贵族公子也并无差别。


    且公子彪虽归来不到十日,有些逸闻却早已传播甚广:


    说他对奴过于宽仁,却导致他的奴欺上瞒下,又被他砍首。


    说他在大邑过得很是骄奢淫逸,美酒千斗,华服百身。


    说他是纯是因太过废物被天子撵回,要换他妹子虎姑去。


    又说他对兄弟很是悭吝无情,从不善待族中长辈亲人


    ……


    简而言之:御下无能,又失上心,贪图享乐,乖僻性情。


    这些话,虽不曾传给彪,却是诸人汤余饭后的谈资。


    正因如此,民众还暗地里为他起了个绰号,唤作「公子废」,以作笑料。


    【📢作者有话说】


    狐狸:彪子不错,开辟了靠蠢勾人的新赛道,还会擦边。


    金渐层:你懂什么,我爹多一分就是真蠢,少一分就不够真诚,这很难拿捏!


    狐狸:哦,我觉得就是真蠢。


    ~


    说来很有意思,“福”这个字从甲骨文时期就长这个样子,基本没变过。


    110  ? 天子令至妲己生疑


    ◎黎国命尽吕尚保西◎


    眼见祭祀在即, 众人便不敢再议论,只等着祭天完毕,保佑明年家中富庶些。


    正坐定时,鼓声震天, 乐声响起。一巫女赤羽红衣, 腰佩玉璜, 左手持珏,右手持茢*1,轻盈旋舞而来。


    妲己之舞, 连天子看了也心神难定, 疑心仙人真降,更莫说偏远崇国,何曾见过此等巫舞!早将众人看傻, 就连那歌, 也是从未听过之诡词:


    “甲作巡山, 驱杂于木。


    巯胃居泥,幽疫尽除。


    雄伯腹行,毒退百魅,


    腾简引雷, 不祥难随。


    揽诸之威, 吠而钉咎,


    伯奇鼓翅,噩梦不囿。


    疆梁啸谷,磔死无承。


    祖明奔腾, 蹄碎寄生。


    委随哭母, 观鬼失形。


    错断长耳, 巨人难竞。


    穷奇锥角, 尾绝虫扰。


    腾根入地,万蛊避逃。”*2


    众人呆滞,大嘴仰张,从未见过此等如梦似幻场景。且崇国人生来擅歌,只消听一遍,便也会歌了,如此虽不懂何意,竟渐渐也跟唱起来。


    越歌,便越入迷一般,眼见那巫身轻如飞,青丝网转,早将人的魂儿也一并网走,于是如痴如醉,泪流满面,连气儿也忘喘。


    忽地,鼓声一顿,又见一武士,宽肩窄腰,一身黛色虎纹围着身上的猛虎刺青,正是崇应彪。他手持三十六斤大钺,身后跟了三四十名武士,或也舞钺,或顶着竹笼扮作十二神兽,虽并非寻常见模样,但似虎似鸡,似羊似兔,倒也皆有可循之处。


    此队迎面,又有一队舞万,看那样子,应是扮作十二恶凶。


    鼓点缶拍顿时激烈,双方扑了上去,互相厮打:十二神兽将十二恶凶尽数掏肠掏肺,剥皮抽筋——尽是草绳布料所做,末了全扔进火中焚烧!


    众人看了出来,崇应彪所扮,是十二兽之首领,此时恶凶死尽,武士持火送秽而去,又向人群抛掷桃梗、桃仗、艾草结,用以驱邪。


    崇应彪则走上小鹿台,跪于妲己面前。


    他面容激红,对她的虔诚更胜台下万民。


    鼓悄簧止,只有歌者清幽吟唱,妲己取来一顶香草頍冠,为彪戴在头上。


    台下崇侯虎一怔,先看婺姒


    ——演练之时,分明并无此一节?


    崇应彪则举櫑饮酒,以谢仙人,又转身举酒向众人,一饮而尽。*3


    一番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祭祀礼毕。崇国众人震慑非常,激荡肺腑,许久忘记出声。


    忽地,也不知谁高呼一声「仙人降世,公子承恩」,随即众人发狂一般跪拜,口中嘈杂祈愿,面若癫狂。


    此时民再看那公子废——哦不,公子彪——


    端的是黑发俊脸,强壮无匹,与仙人竟还有三分堪为相配!


    公子定然被仙人点化了!


    公子不但忽然变得过于俊嫽,且面目也无比清晰!


    仙人所择之人,怎会有错?!


    众人失控跪拜,将额头也嗑肿。


    崇国贵族中几人的神色,真切变得难看起来。


    ~


    “有崇祭祀虽远不及大邑气魄,但我看他们仍颇震撼。”狐狸一面舔着各个幼崽帮其洗脸,一面笑道,“偏远有偏远的好处。易骗。且彪下跪时竟贡献一百时辰,我看他定有些诡异隐疾。”


    说话间它已舔到鳄鱼,知道这货又凉又拉舌头,表情有些痛苦,只象征性点了两下便略过。


    虎是最后一个等待被舔的,它毛茸茸胸脯高耸如公鸡,头颅高扬,只恨不能鼻孔冲着狐狸,混似它那受冠的父。


    狐狸眼痛,也只草草舔了两下。


    昨日祭祀烦乱,妲己才刚醒,被方姺侍奉洗漱。


    她疲倦道:“不论如何,乱时需集权。将权集中于可信之人手中,才更能稳定局势。如今若要短时间内叫民听令于彪,这是最省事的办法。”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彪冲了来,又在门口站住。


    他也晨起沐浴过,家常短衣短裤间束着一痕鸭蛋色的带,一脑袋发蓬松地茸茸立着。


    “我有礼物要赠你!”他站在门外,表情神秘又局促。


    妲己慵懒,不愿动身,只望向窗外进食的猎犬,“又是谁的卤门或肠子?我不要。”


    商容的二弟如今彻底退降为猎犬食碗,那猎犬倒是甚喜。


    “不,不,你不喜,我还如何送?是更有趣的,你没见过……”他催促,“你同我来就知。”


    妲己被他催促不过,只得起身,口中说着:“若叫我白走一趟,饶不了你。”


    崇应彪也不分辨,着急拉她来到行宫后门,也是日常运物购食之处。


    今日这里却清静,他叫妲己坐在桂树下的青石上,笑道:“将眼闭住。”


    妲己蹙眉。


    她生性多疑警惕,即便是对崇应彪也不可能放松。


    “闭眼,是趣物!”他伸手去捂。


    “啊好……”她嗔着在他爪子一拍,“休动手动脚。”


    于是她闭眼,听到崇应彪脚步声走远,随即又回来,正疑惑,忽地膝头一沉,一个毛茸茸臭烘烘的东西沉沉落在她怀里。


    “呀!?”


    不等他说睁眼,她已张皇睁开了!


    ——怀中,竟是一只幼虎?!


    她看不出老虎花纹的不同,只觉与她识海中那只一模一样!!


    崇应彪大剌剌岔着腿蹲在她腿边,腿部肌肉在布料下绷出清晰形状,笑问:“有趣否?”


    老虎也不过几月大,鸭子一般“嘎嘎”叫着,圆头圆耳,还未长牙,有些站不住。


    妲己瞬时迷失在老虎的圆眼里,还以为自己不知何时入了梦,不自禁地说道:“这、这不是你我的孩儿吗?”


    它如何能跑出识海来?


    崇应彪一怔,立即大臊。


    ——她、她都想得如此长远了?!


    ——他分明连亲近她都还有限……


    好半天,妲己才意识到自己并非是在做梦,而是抱了一只真老虎,倒失笑起来:“这是从哪捕来的?”


    崇应彪心里窃喜难耐,故而眼珠也黑润润,声音是低软的温柔,“猎户今早去打马草,在虎窝里掏到。定然是初次下崽的母虎,不会看窝。我想着你定然喜欢,就抱来给你看。”


    妲己怜惜地摸着老虎的脑袋,“我甚喜,只是它的母丢了它,定然心急……还是该还回去才好。”


    崇应彪只笑,“你方才还说是你我孩儿,你不就是它的母?”


    妲己无语:“我是梦到。”


    他凑上来,厚颜胡扯:“那我也梦到。你为它起个名,我就将它放回去。”


    妲己正要戳他,还未开口,忽地膝头一热!!


    随即,一股热流顺着她的腿蜿蜒而下,流进丝履里……


    “啊——!”她尖叫一声。


    “噶——!”老虎亦尖叫一声。


    尿骚气瞬时弥漫开来!


    ~


    崇应彪很是丧气。


    他疑心自己给妲己送礼实则是犯冲的,否则怎会次次都讨人嫌?


    他拎着两桶水进入舍内,倒在桶中,粗嘎着嗓子道:“水已好。”


    又自省道:“往后我再不乱送你这些……”


    丝质暗黄屏风后,妲己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一眼看到她衣物都搭在架缘,赶紧低下头。


    但又忍不住,还是抬眼再偷看一瞬,方才作罢。


    妲己正在束发,对他道:“可看到桶边腰带?”


    他侧目——是一条绛色丝布的带子,绣着粟色的回纹——遂道:“看到。”


    “拿起来,将眼蒙住。今日,你侍奉我浴身。”


    崇应彪嘶声怪叫:“为、为何?!”


    “为何?是你的虎溺我一身,你还问为何?”妲己探出头与半边光洁肩膀来,犹有一半的发散着,“何况,你不是我的奴?”


    他哑然,看到她又缩回去。


    也并未发呆太久,仿佛冥冥之中有线提起手臂一般,他呆滞地拈起那腰带,而后绑在眼前。


    丝质虽有两层,却还是能模糊透出一点光景。


    他看一条绒白走向浴桶,先舀了水冲洗。


    “簌啦”细响,是脚破开水,走入浴桶的声音。


    “彪,你在发甚呆?”妲己指尖一弹,将几星水弹在他手臂,而后伏在桶边,歪头笑道:“啊,你鼻子甚高,想来是在从缝隙偷看?”


    “我才无!”他急着辩解,“我眼也是闭着的!你、你若疑人,我去寻旁人来。莫要臊了还怪我!”


    “不,我就要你,我也不臊。”她笑吟吟的,很是骄矜,“你的奴如何服侍你,你就如何来。”


    崇应彪觉得脸上痒,挠时才发觉是汗。


    她或许仍觉得这样对他是一种折磨,殊不知……


    固然也是折磨,只是另外一种……


    “我、我看不到皂荚在何处。”他张口,声音里也如水氤过。


    “手递我。”


    他循声探去,手便被湿淋淋地握住,引向陶碗里的皂荚汁。


    他用手挑了一点,为她涂抹在手臂上。


    「滑溜溜似一条大鳅……」他心道。


    妲己任由他服侍,随口问:“天子还未回信?”


    “或许快了……”他低声说着。


    此去大邑,一去一回,就算快马加鞭,六七日足矣。


    只是他心中盼着慢些,想多留她几日。


    妲己点头,看他摸着桶沿转去另一侧,也就笑着将右臂递给他。


    “……”他老实握住,为她擦洗。


    侧头看去时,可看到他一双赤红耳朵顶着红带,难分颜色,也看到他手臂紧实,但筋络仍可突破一线,彼此起伏不定。


    他鼻梁确实高直,与恶来有一拼,红带在鼻梁两侧被支开三角缝隙,若真偷看,倒很方便。


    许是真的偷看了?不然唇为何总时不时要抿一下,仿佛在用力将内里烘灼的热气咽下。


    她眼睛眯起,又凑近了一些打量。


    本是为了逗他,倒逗得自己也发热起来。


    “狐狐,我该多收割些时辰,对否?”她舌尖探出,将唇润了润。


    狐狸凉凉瞟她一眼,仿佛在说,「同我也打起幌子来?」


    “洗好了。”他摸到葫芦瓢,给她冲净。


    她仰脸笑看他,“原来你的奴是这样侍奉的,如此敷衍还未受罚,你确实待他们宽厚。”


    温热水汽拂在下巴,崇应彪垂着头,只讷讷不吭气。


    他鲜少如此乖顺。


    葫芦瓢被攥紧,手臂荡在水里,拿出也不是,继续也不是,肌肉绷得似铜锭。


    她挑眉,手搭上他的臂:“真就如此了?”


    他实则也看不到,却又在眼前清晰浮现出她手的模样。


    若是这双手将自己抓挠……


    喉咙立时束紧,被扼住一般。


    “莫……莫逗我……”他故意强笑,仿佛如此就还可掌控一点局面,表情却窘红的惨。


    “谁逗你,岂可偷懒。倘或有一处未洗干净,我就将你皮剥了,做虎骨酒。”


    这话是威胁,偏她尾音悠长,叫人听来滚烫。


    他仿佛和手一起沉入水中。


    “……”


    脑中一片空白。


    真切的空白。


    不知自己在洗什么!


    湖里溜滑的鳅,皙白的藕,越想抓住,越要脱手而出。


    但这又不同于鳅与藕,倒似芙蓉,欷钝糯润,他怕自己粗手笨脚,弄掉了花瓣,惹她发怒。


    忽地,他察觉到她的唇近在咫尺,好似在嗅他。


    她的声音振动,令他唇瓣也发麻,只模糊听到她说:“就叫它「赫」如何?”


    他猛地一震,意识到是给老虎的名。


    不,是他们的孩儿,就叫「赫」……


    脑子一热,他循着气儿想去衔她的唇,没头没脑,啃了空。


    ——她已躲开,仿佛还笑了一声。


    崇应彪便是再蠢,也知她故意了。


    要看他急,赏玩他吻空不得的蠢样。


    这才是真正的折磨。


    妲己继而闲聊般轻声安排着,“后几日,你去散些粮,也不必太多,但要妆扮好些,需多笑,再鼓励民多屯粮。”


    “……”他喉咙里发怪声,似乎是应下了。


    妲己心中更热。


    彪果然声音悦耳,便是这样的怪声,听来也格外有涩意。


    但她仍要故意说旁事:“山顶也要布防一支,百人即可。便是城破时俯冲进攻,仍可取胜……若真到防守时,需格外谨慎,事无巨细,你皆要自己看来……”


    “妲己。”他忽地出声打断。


    “嗯?”她笑问,“怎了?”


    他声音发抖,声调无比痛苦:“莫、莫再折磨我……”他重重呼吸着,“我……快死了……”


    她笑了,彪为何总能直白得如此可爱。


    她凑过去,头枕在他手臂上,轻声问:“那我如何救你?”


    他猛地摘掉了红带。


    水淋淋的大手去捉她下巴,才只狠狠吻了一下,又捞去她腿窝。


    舞钺的手臂,很轻易就可将人托起。


    只是急切起身时,膝盖又磕在了桶边,痛得他龇牙咧嘴一下。


    崇国山中,幼虎已被送回,猎户得了贝币,不忘备点肉,让大虎也进食。


    猫儿猫儿,你这个嘴馋心刁,尾巴颤颤勾缠,喉头呜隆乱叫。


    你如今大爪长腿,黝亮黑毛,沉沉压扁新桃。又学人洞中拿鼠,舌尖儿乱挑。


    东家门缝,你凑近要瞧,西家后门,你探爪去敲。


    你颇不省事儿,还好偷点腥臊。叫我看着你些,可莫走错了道。


    你为何啃我脚背?痒痒只逗人笑。厨中有茱萸豆腐,还喂你红饵香糕。


    猫猫,你口中说「妙」,又抱怨不曾吃饱。猫猫,你休要贪多,惹来山中狼王将你叼。


    ~


    红波衾浪渐渐平息,虎与狐皆沉沉睡去。


    可谁知天还未明,掌事刺已寻来舍外,在床边低唤:“公子。公子。”


    身畔人将他踹了一脚,崇应彪这才惊醒。


    身上绵软,脑袋沉沉,满心胀满的甜,还以为是梦里人在叫他。


    他摇了摇头,这才胡乱抓起一件衣裳,大步走出来问:“何事?”


    刺急切说道:“天子令夜来传至,已送至宫中,君侯要你与大祭司一道去看。”


    崇应彪迟疑一阵:“为何怎如此急,天明再去不也一样?”


    刺说道:“君侯说,大祭司一直在等,不敢拖延。”


    正说着,崇应彪身后已响起妲己的声音,“是否天子已回令?”


    崇侯的议事之处在宫殿之外,自成一处。


    此时天仍未亮,就着门外火光,妲己看到来令大意为:


    若周原来袭,崇国务必守城不可出。若需粮草,先从周遭邰国、鄠国携令去调。周原若绕道而行,则自其后攻其粮草。


    除此之外,再无别话。


    她眨眼间读完,只觉无比怪异。


    崇侯虎反而欣然:“天子也与大祭司同见,甚好,国中囤粮如此早,届时若周原当真敢来犯,我定会将国死守!”


    可妲己夜来虽不怎睡,此时却脑中格外清晰,只追问:“只有这一样?”


    崇侯虎道:“我已将竹筒又看了,确实只有这一张帛书。大祭司有何见?”


    妲己摇头,也说不出什么,暂且果决道:“既如此,今日就先去调粮,莫要夜长梦多,被周原察觉。”


    一时崇侯虎与婺姒去调粮,妲己与彪被留在宫内偏殿歇息,大食好一起用饭。


    在崇应彪看来,天子既然下令,他们听从就是。他心里只回味昨日之亲,又怕妲己要因此离去,遂瞟她一眼,又瞟一眼,终忍不住开口:


    “你想归大邑?其实不必如此急……”


    见妲己只闭目不理自己,他又嘀咕:


    “天子已下令,你还有何顾虑?”声音更小,“你便是回去,也见不到恶来与顺。”


    妲己正在疑惑帝辛如此轻轻揭过,竟不派兵来平,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崇应彪之语。


    “我也不贪心,只想多留你五日……”他低声说着,眼睛竟有些涩,“国中还有许多有趣地方……”


    “嗯?你方才说甚?”她忽地打断,“你为何说我回国也见不到恶来与顺?”


    彪子顿时脸色酸酸一沉:“你就是想见他们!”


    才睡了他,就又惦记前人。


    昨日分明也夸了他力大,粗壮……


    她肃色起来,捧住他的脸,“彪,你好好告知我,你方才为何如此说?”


    他见她神色也不像是因情才问,这才不甘愿道:“因我离开大邑前一月,鄂顺就已归鄂国了,我虽不知为何,但他既然去得如此急,应当是天子要调重兵之故。”


    她追问:“那恶来呢?”


    “恶来是因师顼在大邑已久,要重返东部,天子令他一道去……”


    她忽地打断:“为何?”


    “唔……何事为何?”


    “师顼为何忽然归东?”


    彪抓抓头,有些茫然,“师顼本职就如蜚蠊一般,要镇守东面的,否则那东夷人颇为无耻,总忍不了三四月就要来犯,她不去平,旁人也难吓住他们。”


    “可恶来之职,本在于镇守大邑……天子为何同时派出两个师去?”


    她忽地一顿,没了下文。


    脑中似闪电略过!


    ——鄂顺调兵,恶来随师顼东去,彪镇守崇国……


    ——吕尚曾向东去往泗水上游,正也是东夷之地!


    ——周侯发忽然有了攻打黎国和向她提亲的底气。


    ——天子明知周原恶举,却不派兵来伐……


    一切串联,她心底忽地一凉,打通关窍——


    不、不可,她需立即归还大邑!


    ~


    “父,如你所愿,妲己已离去。”


    妚姜缓步来到周宫议事厅,正看到父志得意满站着,唇边噎着一抹笑,且还有心欣赏园景。


    她还是首次见父如此缓释的模样。


    而今日豳地天气却差。风急。呼啸狂野,拨枝压草,那势如破竹、扫荡一切之势,很似如今的周原。


    她知晓,黎国之败已成定局,父已不必在那处亲盯。


    这是父归来周原的第一场战役,如今,他已彻底站稳脚跟,将下一个目标定在了崇国。


    今日晨时,妚姜还听到周侯发向散宜生提到,若实在无法将黎国国民全烬,总要掩埋大半,而后更要坏室破祠,填井伐树、抢掠所有牲畜粮草,彻底将其击垮,令其永无翻身之时!*4


    ——黎国先前拒绝了周昌的联合与讨好,这既是征伐,更是报复。


    妚姜不慎听到时,只觉心惊,更不明白父为何不将侯发阻拦。


    她还发觉,自妲己走后,周侯发对外族更为残暴。但他也极重声誉,总要让人不断传扬他的仁慈与宽厚,英明与贤德。公子高还在黎国寻了不少人叛国之人,再度对君侯的神武加以吹捧。


    这些黎民大抵有真心、有假意,毕竟国虽亡了,人却还要想办法活下去……


    此时,吕尚回首看她,目光之中也满是对她的赞许:


    “妚,你做得甚好。你竟还懂得留下妲己的掌事。君侯对妲己有情,为听这掌事说些妲己的过往,也会常来看你,天长日久,当然也就移情予你。”


    妚姜默不作声,只垂首看着手上一对儿象牙嵌松石的手钏。


    白极白,蓝极蓝,象牙柔腻,松花舒展,颇为精巧。


    妲己那柔媚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


    “镣铐。”


    她心中一动,将手钏纳入袖中,眼不见为净。


    她实则记得,在遇到妲己之前,自己是很盼望得父夸赞的,如今终于听到了,心中却无波澜。


    吕尚又道:“你的兄长也颇赞你。”


    兄长……


    她也是最近才知,父实则还有十五个儿子,大大小小,并不比周侯昌少。


    她甚至不知父何时有的这些儿子。


    与他一道戡黎的,是三位年长的大儿子。如今,这三人皆已论功行赏。吕尚特意点出来,似乎很希望她对兄弟也充满卑服情感,日后加以辅助……


    「我可也有姐妹?」


    她不知,也不敢问。


    她只猜想,若非自己嫽貌、可用,恐怕也要如那些姐妹一般,踪迹全无。


    她还听到父说:“妲己果然容不得你,我又怂恿君侯为土蓬提亲,她自然更难承受。女子心窄,终归难成大事……”


    不,不是的。


    父,你懂行军作战,却不懂她。


    她胸中有比周原更广的旷野。


    妚姜甚至第一次觉得,父其实也有他的愚昧,譬如看待妲己,譬如效忠侯发……


    若要她选,她宁可选择旦。


    但她无意与父争执,只收敛心神,低声道,“父,妲己聪慧,我只怕她已知晓密须国之事,引来大邑之兵……”


    她如今,只想为腹中孩儿打算。


    她曾经多么重情,而如今,她对这孩儿的感情,也由最初的疼爱转变了味道,隐隐将它视作了筹码与武器。


    周伯邑实则甚喜爱女儿,可如今她却日日对着先夫牌位苦求:「我需一个男儿……」


    听到女儿质疑,吕尚却毫不在意,淡淡说道:“无妨。”


    妚姜一怔。


    父说的不是「放心」,不是「我自有打算」,而是「无妨」。


    大邑之兵,为何如此被他小看?


    大邑虽向属国征收贡品,却也同时提供保护,且密须素来忠心,以她在大邑多年的了解,帝辛绝不会将此事轻轻揭过。


    见她一脸疑惑,吕尚笑道:“事到如今,好女,告知你安心也无妨。当初我归来周原,便已告知君侯,即便他戡黎灭国,大邑也无暇来救。”吕尚将此秘密隐瞒已久,如今说出来时,面上也难免激动,“你以为我在外奔波,仅仅是为逃命?”


    “……”妚姜哑然。


    她确实觉得父做事莫测,深谋若鬼神,但不知他流落在外时,究竟经历何事。


    吕尚:“你应当记得,我曾向大邑内廷举荐过一位事官,唤作胶鬲。”


    妚姜确实记得此人,是由辛甲大夫引荐,遂道:“胶鬲识文断字,也颇有聪慧,父要他在大邑为谍,以求知晓内廷之事。”


    吕尚点头,“此,仅是其一。若只因识文断字,我可选之人仍有,并非无他不可。”


    妚姜忽地想到胶鬲是个鱼盐贩夫,又是东夷人,猛地醒悟,“是因他是东夷人?!”


    “呵……准确说来,他实则是东夷谍首。”


    妚姜瞠目,完全不曾料到。


    吕尚笑着,“好女,我想你已明白了,东夷与大邑势同水火、征战不休,夷首怎能不派人入内,四处暗留?我与胶鬲之间,是利益互换,我助他更多接触大邑事务,以换他将谍符赠我。幸而我有此后手,可得以见到东夷四十部落首领毐贞。


    但仅是见到,我的处境仍然凶险,我仍需劝说毐贞攻打大邑,令帝辛无暇西顾。好就好在,毐贞心机有限,当真被我说动。


    我也曾同你说过,欲亡一国,天、地、人,三者必取其一。如今无灾无瘟,无洪无震,唯有从人下手。大邑纵然兵强,东夷四十部同时攻来,也必须做出抉择


    ——若救东,便顾不得西,若攻西,便要被东所犯。而西部犬戎亦是隐患,若暂且留着周原,至少还可将犬戎制衡。如此,帝辛定然要将西撒手,先去救东。这,便是我为周原寻来的时机。”


    他仰头,心情畅快望天:“人之所乱成势,足以近天时。妚,我知那妲己颇有能耐,有时更盛于我,可此一局棋,终归是我胜她一子。


    如今大势已定。你说,她一人之身,又如何能挽一国颓势?”


    【📢作者有话说】


    彪子:ber,原来我是日抛吗?


    周侯发:呵,还好意思还笑话我。


    ~


    1.茢:扫帚,除秽。


    2.十二兽:司马彪《续汉书·礼仪志》(诗里暗合十二生肖,是我编的)


    3.櫑[音雷]:云雷文的木制酒杯。


    4.《史记·殷本纪》,“西伯伐饥国,灭之。”饥国即黎国。相关研究有一种说法,说史书很少用“灭”这个字,这里是说将黎国屠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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