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赏贝赏爵不赏其主(二)


    ◎知人知面不知其心◎


    周发归来便已病倒。


    明明大殿宴请时, 他是唯一坚强之人,还在强笑着将天子恭维,谦卑地表达归顺,可归来后, 他便卧病在床。


    米水不进, 昏昏不醒, 满口胡言。


    鬻子凄凉泣涕道:“公子至情至性,至纯至孝,怎堪如此打击……”


    周昌守在儿子身边, 也试图为他喂些水, 却一滴也喂不进。


    他无限凄苦道:“我儿,我已失去你的兄,如何还能失去你, 你若不醒, 谁人担起周原重担……”


    虽如此劝着, 并无大用。


    日头偏转,周旦捧着食物前来,低声道:“父在羑里受苦, 吃喝简陋, 也请用些食吧。”


    周昌并未接, 只深深看向三子:“旦,你心中实也怪我,对否?”


    周旦垂眸,“儿不敢……”


    “并非是我狠心如斯啊!”周昌声音剧烈颤抖, 干涸的眼眶再度奔涌出泪来, 哽咽声嘶, “邑是我心目中唯一的继承人, 我比任何人都疼他、惜他!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他!我是想为他铺一条坦途,我想要他做天下之主!他年幼就被送来大邑,远离父母兄弟,无人比我更思念他!


    可我也早猜到天子打算……邑定会选择为我而死,若是我也选择为他而死,今日你吃的肉,就是父兄二人之肉!!因为帝辛本就是要我二人之命!邑追随了他多年啊……那样贤良的孩儿,怎可死得如此凄惨……”


    “父,不必说了,我都知……”周旦面容无波,泪水静淌。


    “不,你不知!你在怨恨我!发也在怨恨我!你们,你们所有人在恨我!”周昌骤然崩溃,嚎啕出声,“可我如何还能在乎那些虚名!只要叫帝辛相信我是贪生怕死的犬彘,只要叫他相信我是牺牲长子的小人,我就好歹可留下这条命!只要我还活着一日,我就仍可复仇!我就可雪恨——!!”说着,他忽地剧烈咳嗽起来,掼肺一般喘不上气……


    他本就老迈,在羑里染上的病痛,已深刻五脏。


    “父!”周旦忙拿帕子去迎,只接了一帕的鲜血!


    周昌毫不在意,又去摇晃捶打周发:“发!你为何逃避?!你为何不睁眼,你若有恨,就该整顿周原,你若有怨,就当为兄报仇!你躺在此处有何用?无非是叫我再失一子罢了!你醒来!醒来!”


    众人吓呆了,忙上前来将他拉开。


    如此折腾了三四日,周发几近枯槁,牙关放松,才被灌了些水,而后也用了些粥。


    饶是如此,他只是不肯醒。


    清隽青年如今瘦得吓人,憔悴若死。南宫邰、闳夭久、鬻子、太颠、散宜生等人皆跪在他牀畔,恳劝道:“公子!君侯染病,大公子已殒,若你再有意外,周原又何去何从?还望公子节哀,万要以大局为重。”


    周旦也搀扶着兄长,激动道:“兄,你振作些!父需要你!周原也需要你!”


    许久,周发紧闭的双眼中,终于有泪水自眼角滑落……


    ~


    周伯邑殒身之事传至妲己府邸,旁人犹可,唯有青女姚受他照拂颇多,抽气一声,随即扭身大哭起来。


    妲己震惊之余,忙要去安慰她,苦涩开口:“是我不好……”她将青女姚抱在怀里,“你已求过了我,我却未能扭转天子心意,我全然不曾看出天子有此念头……”


    “不,不怪姐姐……我早就知,这里无人能好好活下去……”青女姚哭得浑身战栗,几不能言。


    这世道本就艰难,或许终无人能活。


    有奇怪能力的毛姑不能,有阴暗野心的饥樊不能,有慈悲善心的周伯邑更不能……


    她又凭甚能够活下去呢?


    “我只是不明白……”青女姚泪眼空洞,嘶声问向虚无,“为何公子邑那样好的人会死,为何天子丝毫不念旧情?为何王子不为他讨饶?公子邑绝不会反的,我知他素来对天子一片忠心啊……我真幻想过他能够活下去……”


    妲己只得将她紧紧抱住。


    周伯邑的死,对青女姚的打击更大更深,她夜里也要抱着周原的板画入睡,自然也少不了偷偷哭泣。


    妲己用茈胡、茯苓、蜜甘为她调了疏肝的药汤,好容易劝解了这边,又有衡牙来请她去看望武庚。


    衡牙拭泪解释道:“王子与公子自小一道长大,心痛难忍,还望大祭司也为他开些化解之药……”


    妲己无奈与他同往,又问:“周原之人呢?”


    衡牙回:“天子命周原人不可久留,速速领赏归周,大约今日就要离去……”


    王子府邸之内,寂静如坟,连缸内的花鱼也僵硬悬滞水中,似乎唯恐摇尾引发一点水花。


    妲己一路进入舍内,就见武庚半卧在床,双眼呆滞发红,看到她时才略生动些。


    “妲己……”他撑起身来,哽咽出声。


    她忙上前,见他容色苍白,轻叹道:“我知你与他感情极深,但莫要熬坏了自己。”


    武庚摇头,紧攥她的手:“我无事,何苦要你天热跑来……”


    她顺势把住他的脉搏,“衡牙说你伤心,两日不起,也不用食,怕你熬坏了身子……”


    武庚虽再三强忍,眼泪却仍滚落,痛心低声道:


    “其实,邑在的时候,我并不觉有甚……我与他……我二人相处太久了……”


    久到周伯邑已成为了空气与水。


    “他幼时是我的兄长,以后会是我的臣子,我从未想过他会反叛,更会如此死去……我心中极痛,可我……我又无法怪罪王父,我知他是为大邑,是为我……”


    妲己叹息一声。


    武庚一直学着成为一个父亲那般的铁血君王,却没想到首个牺牲的就是自小情意相投的友人与兄长。


    似乎是缺口打开,武庚再难扼制,忽地紧紧抱着她,失声低哭起来。


    不敢轻示于人的脆弱,如果是她,似乎就无妨……


    妲己也就任由他抱着,轻轻拍着他的肩头。


    良久,武庚忽又别开头,似乎对自己不加扼制的脆弱和依恋而羞耻。


    妲己知他心思,只装作不查,温声安慰:“可饿了?衡牙说你两日都不曾用食,我同你一道用些可好?”


    他这才转向她,凤目犹赤红,可怜点了点头。


    如此模样,妲己越发心软,忙叫人端了饭食进来,哄着他吃了一些。


    武庚吃了几口暖食,淤堵的伤恸又因落泪而散去,便更要羞耻,唯恐被妲己看轻,声音沉沉,故作淡然地瓮声道:“方才……我……不过是一时忘情。”


    妲己柔和一笑:“我知。但王子不必在我面前也伪装坚强。”


    这话说完,狐狸一弹而起,“怎么你这一句话,倒叫他贡献了六十个时辰?”


    武庚凝视着她,只觉心中缺失之处似乎被她满满占据,更情不自禁还要向她倾吐更多。


    “王父其实曾对我说过,我性格柔和,做不了狠心之事,也难对抗贵族的非分要求。所以他愿为我荡平一切,以求后世歌颂我的圣明与宽宏。”


    妲己感慨:“天子委实对你极好。”


    武庚惨淡一笑:“故而王父得罪贵族,却总叫我去安抚。我其实知晓叔父们是对他有怨,所以才亲近我,可我与王父妹妹才是一心……


    周原之事,我固然伤心,可我也知,邑心存反叛,确实当诛,其父大约也命不久矣,不需顾忌……”


    他目光垂下,索然叹道,“幸而发足够忠心,从此可好好守卫周原,对抗犬戎。我先前在周原与他结识时,就知他……”


    “等下,你方才说甚?”妲己忽地身子一直,出声打断。


    “嗯?”武庚一怔,“我在周原与发结识?”


    “不,上一句!”


    武庚略略回忆,道:“发足够忠心,可对抗犬戎?”


    妲己忽地僵住了。


    她终于知晓,那诡异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因为那日帝辛在宗庙时也说:“发或许忠心不二,邑却未必。”


    为何?


    她震惊问武庚:“你为何这样说?为何会认定发?”


    为何帝辛也这样说?


    分明才与周发结识不久,凭甚认定他比周伯邑更为忠心?!


    也不必武庚回答,她已顿悟。


    除非……


    除非发做了证明忠心之事……


    她又想到了那四只幼崽,想到自己的无心之语:


    「……我竟也不知选谁继承才好。怕是选了这个,那个就要嫉妒。」


    正是,选了这个,那个就要嫉妒啊……


    而那嫉妒之人,比她与吕尚更懂得如何操控人心,懂得如何巧妙伪装,竟令她毫无防备!!


    此时大邑之外,红杏芳林,柳荫古道,周原的车队即将归去,阴翳笼罩。


    周昌自那日咳血之后,身子便越发不好,如今蜷坐在车上,昏昏沉沉,万事难以顾及。


    因此,不论是周旦还是臣仆,皆要请周发示下。周发虽大病初愈,面有病色,却依旧有条不紊安排着一切。


    众人咸服。


    终于,一切妥当,周原车队辚辚启动,踏碎落花,扬起红尘,浩浩荡荡离开大邑——


    离开这个被鲜血与痛苦浸泡的伤心地。


    而周发,虽面容憔悴,似已伤心入骨,可当他回首望向大邑时,眼中闪过的,竟是一丝冷漠笑意,极似鬼魅。


    天子也好,臣子也罢,其实本无区别。


    只要合理运用,任何人,皆是棋子。


    日光灿然,正与商容犯案那日一般。


    那时周发会出现身贵族区,其实算不得十分偶然。


    毕竟贵族宅邸群落,就在皇宫东侧;他现身救下妲己,是因他借口献物的名义,晨时进宫见过了帝辛。


    无错,田猎进献是幌子,而告发才是目的。


    告发的,正是他的父。


    他提出与帝辛单独相对,趁机跪在天子面前,痛哭流涕,“天子在上,罪臣心知父犯下死罪,故而宁死也需告知天子知晓!”


    于是将周昌联合羌人反叛一事说予帝辛,情真意切地仰头道:“君子六德,忠为首。我若对天子有所掩藏,实在犬彘不如。我也曾试图劝说父,谁料他已铁了心要与羌人合谋,我实在劝阻不能……若是天子欲将我一并枭首,我原也无话可说!”


    他更还说:“我此番言语,并非是要叛父,反是知晓了小邦周与大邑商强弱之差,才欲为父和周原万民寻一条生路……只望天子莫要叫我父知晓。我心中仍敬爱父亲,只恐他伤怀。”


    此一番话说出,他实则并未指望帝辛会立即买账。但只要将疑心根植于天子之心,他的目的就已达到。


    而帝辛见周昌亲儿揭露其反叛,心中震撼,又欲留他继续在周人里打探,岂会将他出卖,反而执着他的手好生安抚。


    此后,诸事累发,父亲曲折入狱。


    周发本以为自己可自此获得一部分臣子的拥护,谁料周原众人却理所当然地将邑视作了新主——


    他的处境更一落千丈!


    他们分明与他相处时间更久!


    心中怎能无怒?


    但他并不表现分毫。


    他假意温顺,假意悲伤,假意对权力毫无兴趣,假意为父忧心。他深得其父真传,做戏时将自己都骗过,只为叫众人看到无害的一面。


    如此蛰伏,却不知下手的契机在何处。


    直到妲己点醒了他:


    ——他需服众。


    ——他需叫天子相信,兄长如此奔走联合贵族,是存了反意。


    他那殚精竭虑的兄长或许并不知,大祭司未必会是父的延命符,却会是他的夺命咒。


    兄越是求贵族,就越给了他把柄。


    既然天子想要周原为手中之刃,他就成为那个刃。


    既然天子想要周原的忠心,他就展现忠心。


    帝辛想利用他,他当然也在利用帝辛,以此为自己铺就权力之路。


    邑柔懦,旦淡泊,鲜、度等人皆蠢笨,原本他才该是周原继承的第一人选!


    父为兄铺下的路,本就该属于他!


    于是,弟弟周旦携礼而来,他再度借着献宝机会,向天子说明:“天子请饶,我父年事已高,实在不堪羑里磋磨。且我才知,此事乃是我兄一力撺掇,并非我父本意,还望天子恕他……如今我兄长病重,却仍要逼迫我去联合贵族,好向天子施压,我实在难为……”


    但帝辛与周伯邑多年感情,显然不会被轻易挑拨,“邑似乎并非此等人。”


    周发说道:“兄若不知,又怎会早早就相中了羌人之女?天子若不信,何不直问他……我如今别无他愿,只是为向天子证明忠心,望天子饶恕周原。我也不忍见父承担一切,愿好好将父劝说,从此对天子忠心不二!”


    他看到帝辛动容了。


    那目光,仿佛已经看到一个忠臣,看到了下一个周原之主。


    而他也并不怕天子真去问邑。他那善良的兄,当然会承揽一切,绝不会叫任何灾难降临在弟弟身上。


    如他所愿,天子放回了老迈的父。这宽释虽然是因为父声名尽毁、不再是天子的威胁,但也更是对他忠心的「奖赏」——


    叫一无所有的西伯侯再撑一段时日,好过渡起公子发在周原的贤名与威严。


    我那良善的、柔和的、单纯的兄长啊……


    你或许曾抱过幼时的我?可我早已忘记。


    你对我当然有着深重情意,我却对你毫无记忆。


    可凭甚你在大邑享尽天子恩典,一归来就是周原之主,而我在周原隐藏野心,小心侍奉父亲多年,却被你将一切抹杀?


    只因你早生我几年?


    我不服。


    他飞快将笑意隐入深处,转回头来,仍旧是萧索神色,毫无作假。


    至贤、至孝、至能。


    周原之主,已非我莫属。


    是我「被迫」领下。


    何为真,何为假?


    兄,我虽不后悔自己所为,但我为你难过亦是真,我会尊你为考,永世传颂你的贤德。


    而我此生唯一的真……


    他心头浮现出一人——


    可能也只有对那遥不可及的大祭司吧……


    【📢作者有话说】


    妲己:被家雀啄了眼![小丑]


    92  ? 凯旋胜恶来归大邑(一)


    ◎末路亡周昌托新主◎


    走出王子府邸时, 烈日高悬,妲己忽地眩晕,还是身边的奴堪堪将她扶住。


    她冰雪慧智,原不需武庚解释太多, 只需知晓公子发效忠天子的线索与时间, 就已大致可将一切串联。


    如今再想来, 那些神魂颠倒、那些百般曲意,又有几分是做戏,几分是真心?


    实在可笑。


    狐狸忙要安慰她:“臭宝, 实则天子与领主中, 禄与邑那般脾性的才是少数。


    莫非你已忘记?后羿篡权太康,寒浞又篡权后羿,少康诛杀寒浞, 商汤又推翻夏桀……


    由古至今, 不论男女, 凡争权开国者,心狠手辣有之,杀伐决断有之, 弑手足杀亲长有之, 唯独无史官编造的良善心软。


    你先前不是还曾怀疑过周的实力?如今周原有发这样的狠厉领主, 你我倒还该为之欢喜。”


    狐狸强调道:“何况,周发虽狠,对你也是真心。”


    妲己喉咙里冷哼了一声,柔媚的声音寒波澹澹:“狐狐, 发用力演来的戏码, 倒叫你真信?”


    “唔……也非是我盲目去信, 只是若公子发的情愫不够强烈, 绝不会引得第五人贡献时辰。他固然心机深沉,可他即便能瞒过自己,也瞒不过世界。”狐狸又劝,“再者,我瞧青女那可怜模样,怕是再抗一次打击就要疯癫。索性携她去周原罢。去那里,你做你的王后,睡你的外室,靠着天子之气长命百岁,从此与她将日子过好,不比甚都强?”


    周原……


    水光清目横波向西侧,固然,她目力再好,也绝不可能目及周原。


    触目可及,只有大邑的袅袅灰烟直入青云,是行炊进食之像。


    正是:


    万民兴昂,人间烟火。


    千户开灶,稻花传香。


    童嬉街口,翁笑树旁。


    杀伐在外,内有宁邦。


    而她立于此处,离之一切甚远。


    已走到如今这一步,周原只有一步之遥,怎可如此就动摇?


    她心中终归还是有了决断。


    不再迟疑,她登上肩辇,转而进宫面见天子。


    谁知步入殿来,还来不及说出编好的说辞,帝辛已一脸喜色,大马金刀上前来迎她:“大祭司,来得可巧。余也正要去寻你。恶来与淮夷诸事协议已定,正在凯旋归途,余拟了册封少师之令,正好请大祭司过目!”


    说着,大手已递上竹册。


    妲己伸手接了过来。


    一眼看到恶来的名字时,她心里似热烫之斗熨过……


    恶来说过月余就会归来,果然。


    如此雷厉风行,大约也是为了要兑现与她的诺言?


    她总难忘记他与自己相处时双目发亮的模样,仿佛灰烬里深藏的火种被风吹发。


    他那般沉默阴沉之人,好容易焕发一丝生机,若是被自此抛弃……


    她心头有些难言酸楚……


    还有鄂顺。


    鄂顺性格霸道、秉性矜傲,如今肯让步做贼夫,已是大大违背本性,若再知晓她一去不归……


    大约会将周原彻底掀翻?


    至于武庚。


    全然依恋,全然信任,将她视作大邑的守护神,肯为她得罪妹妹,更肯舍命冲入凶徒之中相救……


    他又该何等失望。


    她甚至也想到了彪。


    莽撞又鸡贼的彪,声嗓如仙音的彪,她虽热爱将他折磨不假,却也总会被他逗笑。


    他本就鄙弃周原,之后大约要更恨……


    还有许多人……


    “大祭司?”帝辛见她出神,出言唤她。


    她一凛,忙收回散乱的思绪,落在眼前,笑道:“依我看来,天子之恩已是盛极,封令内字字句句都极好。”


    帝辛罕见得喜色外露,凝望向她,语中动情:“既然大祭司也说好,那就是极好,余这就下令,务要将此事大办!”


    说完,手中令册已递予费中,身体内似乎有明快之火跃起,不免意气风发道:“如今成汤天下,日益繁盛,南北皆定,只余东西。余自知不才,全靠先祖庇佑,方有今日!余只求有生之年,将天下平定,命四海尽归王土!”


    说到这,他又顿住,察觉到自己过于忘情,忙回身笑问妲己,“还未来得及问,大祭司此来为何?”


    妲己这才低头一笑:“先前天子问祭祀及约束贵族一事,先祖有了答复,特来相告。”她刻意停顿一下才说:


    “先祖说人牲畜牲已够多,若再需要,会托梦告知,故而如今花果侍奉,已然极好。


    至于贵族,先祖心疼后代,并不舍其受苦,故劝天子徐徐瓦解,万勿冒进。”


    一正一驳。


    而此数言之内,当然含有妲己自己的考量。


    锐减祭祀人牲之数,乃是对大邑祭祀之礼的重大改革,其影响或许更胜株离之舞,故而连妲己手握宗庙至权,也只敢缓慢试探进行。


    此一步迈出,已是惊世骇俗。


    而削减贵族职务与势力,又是另一样变天改革。


    狐狸曾对她说过,古往今来,一国制度再如何腐朽不堪,若贸然大动,也仍是速死大于重生,而改革者,不论君臣,也绝无好下场。


    妲己虽才来不久,却已感知到贵族压抑的情绪好似石下熔岩,若再火上浇油,只怕更要不好。


    她全然是出于前八世的情分,才在离去前好意将帝辛提醒。


    帝辛闻言沉思良久,果然面有顾虑,良久才说:“先祖爱护后代,余深知。”


    妲己见他似乎是听入了耳中,这才说出自己的最终目的:“先祖也提到周原之事。”


    帝辛果然神色一肃,轻声道:“请言。”


    妲己说出自己编好的托词:“先祖说,西伯侯殒身时,恐周原之内生乱,命我前去察看。”


    这话说完,后脊一阵微微发毛,不知帝辛会否同意。


    果然,帝辛疑惑的声线低沉,“为何是命大祭司前去?”


    妲己道:“先祖说我有仙人之命,自有止乱之能。若可不费一兵一卒平复,则天子日后再不必忧心西侧。但若……连我也难以化解,先祖会保我折返告知,好叫天子早有准备。”


    狐狸听出她还为自己留了后路,并不吱声。


    帝辛问:“先祖可有说需去多久?”


    她心知自己此去或许再不归还,却道:“少则一月,多则三月而已。”


    她看到帝辛走到自己面前,视线垂下时,正可看到他腰带上一排罕见的螺纹橘色扁贝,围镶的骨片形成菱形花纹,包裹着紧窄的腰。


    帝辛的声音里有着怪异的柔和:“话虽如此,可余既已知周原将乱,又怎可命大祭司一人前往?”


    妲己听出这话中关切多于怀疑,不慌不忙道:“或许只是子嗣争权之乱,若我前往,犹可控制。且我也不会孤身前去。我会选拔寻四十名精锐武士相随,一为护卫,二也为随时脱身。”


    为怕帝辛还要寻旁的借口,她低声道:“也是先祖下令,我不敢不从。”


    帝辛思忖一阵,亲自书下一条简,道:“既如此,你可携我手令,待时机到来,自行向军中择人……另来若昌亡子承,大邑也要派遣事官前去观礼册封,你与事官一道前去,好彼此防着山匪野兽。”


    这既是手令,也是一道对她的保护。


    这保护在妆奁内躺着,直至十日后。


    这日风和鸟鸣,空气润泽,妲己从骑射营晨时点卯归来,又被请去南肆断事。


    她的坐骑已又换回了追月。也是鄂顺趁着情温益好,再提出将追月赠予,她也就顺势将可怜小马领了回来。


    此时,追月意气风发,清脆马蹄回响南肆。纵然戍卫在左右竭力阻挡,仍止不住南肆之人热情似火,要将花朵抛掷向她:


    “赐福!赐福!”


    “保佑!保佑!”


    人群之外,是季胜跳跃而蹦,大头时隐时现:“嫂母!嫂母!”


    妲己只装作听不到,惹得众人哄笑:


    “季胜,你莫要荒唐,敢是你兄思春,倒叫你帮着寻嫂母?”


    “你需知,这「有意」与「结姻」之间,还相差甚远。”


    “你看大祭司,压根不理你。”


    “你家终归门户还是差些。”


    季胜气得满脸通红,大叫:“屁!你们懂甚,那就是我嫂母!等我兄归来,就要封师,门户差在何处?!”


    一片混乱中,来到族庙,众人又坐定,津津有味要等着看戏。


    妲己戴着面具坐在正堂,望着庙外面孔,心头忽生留恋。


    她发觉自己并非如想象的那般冷血,她对大邑、对这里的民,产生了奇异的情感。


    或许所有的「仙君」皆是如此。初时不过接受供奉,视作理所当然;可天长日久,也要将信徒好好养护照拂,付出益多时,自然情感递增,萌生爱护。


    也罢,前去周原之前,再为他们好好断几日事,以做弥补吧……


    一桩桩事断过去,倒无有太多新奇,唯有最后一件事,是一个唤作虫妪的老母,逼迫她女儿郎婿分家。


    虫妪一出场,就赢得了众人的喝彩。她身长八尺,精神矍铄,昔时乃是一名武士。她声如洪钟道:“……你们莫要看我这郎婿貌似精壮,实则无比废物!他与我女儿结姻三年,仍无有一个孩儿!我家中再不能容他!大祭司明断!”


    妲己揉着额角,思量一阵才笑问:“为何肯定是他的缘故?”


    “哼!”老妪笑道,“大祭司不曾结姻,当然不知。这世上女人乃是土壤,莫说粮食种籽,便是草籽落地,也要生得一片,若是发不得苗,自然是种籽不行。”


    妲己见那一对嫩脸夫妻偎在一处,好似个不舍的模样,遂试探道:“或许……用些补药……”


    “不必!”虫妪大叫,“肆内邻人皆知,他是人丸也食过,犬彘丸也食过,呵……还曾花了我五个贝,买了虎丸来。天可怜见,为他一人之丸,倒叫多少畜牲丢了丸,也不曾长到他身上。依我看,给他那烂丸割掉才是正事。”


    她说完,那唤作「条」的壮硕郎婿已不堪议论,羞愤哭了出来,跪地道:“大祭司,也并非全然是我不好,实在是母太过强悍,硬要在门外监督,若是稍有缓慢,轻则叫骂,重则便要冲入将我狠揍,如此叫我一见到妻就流泪战栗,还如何使力……”


    “烂丸废鹧!”老妪生机勃勃大骂,“是你偷懒不用功,我才揍你,怎还冤人?大祭司,该叫他二人了断,莫要叫他耽误我好女前程!”


    妲己已然听懂了,忙命人先将虫妪请走,这才断道:“条,虫女对你仍有情,我且再给你们一祀光阴,且绝不许虫妪去将你们打扰。若是一祀之后仍无后代,便需各自寻人,可好?”


    条瑟瑟谢过,与虫女相对流泪。


    至此断事已至尾声,妲己正欲起身接受众人跪拜赠礼,忽地见青女姚急急入内,近前相告:“主人,南征军归来了!怕是宫里很快要来请。”


    他才说完,人群之外也有人跑来欢呼:“恶来班师归来了!还有五里而已!”


    “是南征军得胜了!”


    众人欢呼庆贺,水落沸油般顷刻炸开。


    季胜更是山魈一般窜下树来,大叫:“我兄归来了!我兄又打胜仗了!季季常胜!季季常胜!”随即莽莽窜出了人群……


    妲己含笑起身,轻声对青女姚说道:“先与我回府更衣。”


    相较于大邑之内的沸腾,周原却是幽冥笼罩,死寂压顶。


    周昌本就已经病重,再加舟车劳顿,归来便一日不如一日,乃至于咳嗽难止,每日皆要呕血。


    昔时威仪赫赫的西伯侯,如今形销骨立,声如秋蝉,不得不开始安排后事。


    在羑里时,周昌每日无事可做,便推演卦象,根据上古遗书《连山》《归藏》,推导出《周易》,共六十四卦,一并传给了周旦。


    至于西伯侯位、领主之权,他则传于周发,命众子老臣将他拜过,再将自己与诸侯的谈论进展、联合之意叮嘱。


    诸事交付,他心愿犹未了结,殷殷叮嘱周发道:


    “咳咳咳,发,你答应我,吞并大邑,建立周人自己的国家!为祖父,为我、为你兄长报仇。”


    周发迟疑:“父,你不曾见过大邑之军吗?你不曾见过商人武士吗?那等气势,周原是无能为力的……”


    “咳咳咳……不!大有可为!天命如此!”


    “我实看不到天命在何处。”


    “咳咳咳……天命……岂会直示于人?!”周昌激动说道,“你以为推翻一个国家,靠的是兵强马壮?非也,商有百世之强,若从外面打去,是极难攻破的,除非……咳咳咳……除非两样:天灾、人祸。所以,你、你需联合那些贵族……”


    周发无奈叹息,“父,那些贵族在你困厄时都难以相助,你仍信他们?”


    “咳咳咳,上位者只看利益,不可被过往所干扰。发,古人已给了我们启示,若要亡一国,非要有内贼生乱不可。昔时的王,懂得使尹伊与女艾谍之,如今你更要好好利用箕子与微子等人,他们,是大邑商的漏隙,是人祸的根基……


    咳咳咳,何况,你随我前往大邑,已熟其地势,知晓在何处可陷阱设防,知晓如何渡河,还获得了许多青铜武器,这又怎不算是优势。发,战争早已开始,战场成败从来只是表象,更重要的,是背后的……博弈……咳咳咳!”


    “父,你莫急,”周发眼见他咳出血来,眼泪滚落,“我听你的,皆听你的便是了。”


    死境当前,周昌亦流下泪来,艰难说道:


    “你要允诺给贵族好处,时常送贿,就像吊着骡马一样,吊着他们……


    去向箕子与微子要物。铜钺、铜车,能要多少要多少……你要好好练兵,布阵,就……先从、先从周原周遭小国开始,时时进贡,麻痹帝辛,再取下崇国,徐徐逼近大邑……


    你要立起自己的名望,需叫诸侯知晓,追随你可获得远甚于帝辛的好处……


    咳咳咳,你需叫吕尚带兵,他大才堪用……只一样,你兄惨死,留下了妚,可喜她腹中已有孩儿。你继位后,要娶她为妻,吕尚才会忠诚于你……”


    周发流泪点头:“我会娶她,我绝不会破坏与羌人的盟誓。”


    周昌这才长吁一声,“我的儿,你需知晓,微子、箕子、比子这些叛徒,只可利用,不可重用……若要得力之臣,周原老臣足矣……胶鬲聪慧,乃是吕翁留下的内应,可仍将他留用。


    你啊,我知你心意,但你要远妲己,寻良妇。我已为你算过,那妲己会左右你的心智,若不能收在宫中,就只会将你害死……发,成而为王,败而为贼,你记住……你的祖父,你的兄长……我与他们一道,等你报仇……”


    他嘶声喘着,自觉大限将至,又对周遭臣子道:“汝等先退下,我有话私问公子。”


    于是众人退去,舍内只留二人。


    周发含泪道:“父,何不歇歇……父有周原先祖庇护,若肯好好休养,定能渡过此难关。”


    周昌却一把攥住他手,枯指如钩,昏黄双目阴冷凝视,“发,我实则早就不解。帝辛疑我,尚且有诸多理由,可你兄长、你兄长他在天子身边已久,恭顺谨和,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你……是否知晓其中缘由,如今,你可实话告知于我,叫我死也瞑目。”


    舍内一静。


    窗牗之外,夕阳撒入,光影暧昧,浮尘悬停不敢游弋,似乎也在这一触即发的紧绷中屏息听答。


    可周发抬起头来,面部明暗无一丝变化,赤诚哀恸之色不改:“父,是帝辛残暴纣虐,不但令兄死得极冤,也令我夜不能寐、心甚痛之……”


    周昌怔愣良久,盯着他含泪的眼,盯着他坚定的眸色,似望着一个全然陌生之人跪在自己牀畔。


    忽地,他大笑起来,连带着咳嗽,喷出一口鲜血。


    “父!”周发忙上前扶他!


    “好!极好……”周昌力竭仰卧,“我有子如此,大邑商如何能不亡?「死而后生」,原是该如此……原该……如此……”


    他声音渐若游丝,终于双目空洞,魂魄悠悠归西。


    周原在此刻,悄然迎来新主。


    【📢作者有话说】


    妲己:说实话,我觉得我搞不过他


    周昌:我觉得你能!


    93  ? 凯旋胜恶来归大邑(二)


    ◎末路亡周昌托新主◎


    时唯春暮, 天无残云,碧净如洗。


    天幕之下,南征军浩浩荡荡归来时,那为首之人, 已是贵族也要见之避让的少师。


    登上鹿台前, 恶来早已换了装束:


    翚羽大冠, 混似仙凤开屏;玉甲铜衣,周身润绿流光。


    肌肉凸现,青蓝遍绘玄纹;面涂红朱, 形拟悍勇饕餮。


    铜钏玉璧, 花环香草,牛皮长韨,翘头黑靴。


    偏其左手一旧色发带绕腕, 看来最为突兀。


    他也并非一人前来, 还领了他的弟弟季胜。


    季胜因去得及时, 也被好好涮净装扮了,只是他在大邑晒得黑红,那红朱涂在他面上, 倒十分不显。


    昔时父亲蜚蠊册封, 季胜尚且算是啜乳小儿, 一点不记事,如今大了,何曾被如此注视过,虽心中膨胀着不明情愫, 却也臊得格外老实。


    鹿台上, 焚的是苍梧香木, 白鹿之脂, 缥缈盈香里,帝辛携子女贵族正在等候,更有矫健魁梧的东师顼笑而将他俯视,眼中满是看到得意之徒的欣慰。


    人人皆身上绘着朱色玄色花纹,如仙君群降。


    目光再向上而去,他便看到了妲己。


    那令他朝思暮想、心头滴血之人,高立于鹿台之顶,只隐隐可见松石褡襡,鲜明赤裙,长衫迎风,飘然若飞。


    她抬手时,左手铜铃碰撞,便好似有细细铃声悦耳,右手又持青旄之节,舞动时便可引仙招灵。


    恶来的心从未如此满胀过。


    他既崇拜她,又渴望她,仿佛腹中有了万千张嘴,万千个胃,哪怕将万千个她吃下,也难以填满。


    可又退却。


    即便与她有过绚丽模糊的一夜,即便膝头伤愈留下白痕,他仍自惭形秽……甚至想来总觉是自己发梦幻觉。


    妲己,我如今可堪配你一点?


    狐狸算是彻底吃撑,久别重逢的喜悦时辰来势汹汹,混合崇拜与青欲,强似千军万马,将它冲得「咕噜」冒泡沉底。


    鹿台两侧阶梯之上,贞人巫者洒落繁花花瓣,随风飘落,落在人群之中。苏忿生抓到一片,仍在奋力蹦着,只恨不能要所有人都知晓,大叫:“那是我大姊!我是她亲弟!我们从有苏来!这是我父母与二姊!”


    妺己哭笑不得,死死去捂他嘴,不许他再胡言。


    祭祀开始,众贞人又齐唱祝祷,围观的大邑之众也随之齐唱,苏忿生好容易挣开二姊,却并不会唱商人祭祀之歌,只得胡乱狼嚎一阵作罢。


    如此,天子为恶来授以少师军书,王子为恶来赠上独属于他的纛旗,王女赐上百戈百田百石粮,东师顼赐上少师铜符……


    最后,大祭司的声音响彻大邑:


    “以承天命,以御百夷,护国之师,列祖允情!”


    少师得先祖承认,引万民欢呼雀跃。


    此时俯瞰下去,哪里还见得到人脸?只看到一双双手臂高举,仿佛「国」这一庞然巨物有了实体,万爪狂舞,望之吓人,却也令人震撼战栗!


    ——恶来封师给予大邑之民的刺激,与一般封侯是截然不同的。


    那些王侯贵族,封或不封,起起落落,其实与他们无关。而恶来不同,他从奴隶中爬出,从尸海里爬出,他更似一个激励人心的符号,一个万民可幻想的神话,让整个大邑都激荡着莫名的热望与期待。


    大邑欢庆,通宵达旦,长乐无极。


    本来是册封少师,却终被大邑民众过成了大典般的狂欢。


    篝火、美酒、烤羊、歌舞、角斗……


    欢腾摇影映照在云层中,宣泄着喜悦。


    妲己醉酒自宫宴归来时,看到沿路皆是舞,问道皆是火木香气。


    自来册封,不分文武,总要给民众些彩头,以讨万人感恩保佑。


    一般文臣不过是沿途撒贝,武臣则赏肉。恶来正从夷人处得了一百只羊,如今也命仆尽数送去篝火烤了,分给众人。


    好一番火光映天,将大邑照应得亮如红昼。


    从此三四日后,恶来搬去了新舍,正是在商容的宅邸旁建了新的,两院合做一院,重新建景布局。帝辛还特意将商容的两个儿子活埋在新宅之下,以求镇宅守护。


    如此,大邑的旧贵已死得无人惦念,而新贵门庭却更胜廛肆。


    恶来家中骤然增加百仆百奴倒还是其次,主要是昔时十分要脸的贵族,如今又忽觉似乎不要也可,纷纷上门,要将他讨好。


    “哼!讨好贱奴!无耻至极!又将先祖颜面置于何处?!”微子启忿忿咒骂。


    且恶来终归还挂了个赢姓,嬴氏一族得势,也是天子对母族的隐晦扶持。而他们这些父族之人,未免就显得格外不受重视。


    虽然,当年赐姓时,除了嬴氏,旁族皆以死相逼表示拒绝。


    此时,微子启在大邑郊外的行宫田猎设宴,宴请的也无非箕子与比子两人。


    邀比子前来,是怕箕子不肯独来,但比子实则年事已高,也不过是昏昏然欲睡罢了。


    宴席之前,照例,要先杀几个奴隶来开宴,一为助兴,二为给先人也用食。


    此时观风亭外的深坑内,府兵先拉来十个奴隶,在惨叫声与求饶声里,雪白骨刀捅入,将其尽数剖腹,拽出肝脏肺腑,任其鲜血在土面汇合后下渗,而后与不知累积了多少人的血泥融在一处。


    府兵手捧其中年纪最小的人心脏上来,放置在烤架之上。


    微子启看也懒得看一眼,双目放空,萧索对箕子道:“父师,我与衍不欲在大邑久留,将归微地去了。”


    因天气炎热,他虽周身挂满玉石,却只在腰上围一圈裩布。


    箕子倒是仍穿着宽松薄衫,似一个布袋罩着,闻言甚是诧异:“为何?那嬴氏得了如此荣宠,怎不争反走?”


    微子衍亦光条条暴躁骂道:“岂是我们要走,实在是大邑不容我们了!”


    一身玉片随着他的激烈举动叮铃作响。


    箕子劝着:“那恶来也确实有功,何至于如此。”


    微子启哂笑一声:“父师有海涵之量,我却无容砂之眼,索性躲个清净。”


    正说着,一半大少女远远策马向箕子跑来,马背上绑着三个人头、两只兔子。她一跃而下,蜜色肌理上满是汗,兴奋向箕子道:“祖父,且看,我方才田猎,抓到三个奴隶!”


    箕子忙疼爱笑道:“做得好,日头还毒,莫再奔走,过来好好饮些酒。”


    少女拎着人头与兔子跑来,丢在地上,叫人去处理,自己则痛饮三碗凉酒。


    微子启掀眼看她一眼,笑道:“宛,你当庆幸今日将这些壮奴都杀了,否则将来,指不定还要向他们行礼,甚至于被踩在脚下。”


    箕子闻言,陡然变色。


    少女不明,还在问:“这是何意……”


    箕子示意她去一旁玩耍,又向微子启问道,“王子先前曾说,叫禄继位,我虽当时心中犹疑,如今想来却颇为可行。”


    微子启见他上钩,顿时亲和:“父师,我看禄也是一向敬你亲你,若他继位,父师又岂需讨要封地官职,只怕禄要双手奉上。”


    箕子闻言,虽不曾说甚,却果然神色向往。


    正闲话着,微子启近仆走上前来,欲言又止。


    微子启与弟弟对视一眼,摆手:“此处无旁人,直说来。”


    仆这才说道:“回王子,周原传信。西伯侯薨了……”


    几人猛地坐直身子!!


    西伯侯薨逝,其子发继位。


    事官准备继位之贺礼用物,妲己亦将动身前往周原。其父母妹弟本也是来看望她,如今见她有公事,少不得也各自收拾用物,欲归有苏。


    看出女儿不舍,苏护安慰道:“好女,虽说相隔甚远,到底已知晓路线,日后叫你妹弟再来看望你,也是容易。”


    妺己则说:“姊,无妨,我明祀也嫁来大邑,我来陪你!”


    妲己失笑,“你嫁个自己喜爱,也对你好的人就好……”又忽地警觉,笑道:“呀,莫不是,已经相中了大邑谁家的郎?”


    妺己登时红脸,追来打她。


    只有苏忿生在大叫:“姊,为何不嫁去周原!那样我就可日日见到公子发!”


    妺己没好气道:“只有你稀罕公子发,真不知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于是一家人热闹闹收拾用物,总收拾不了太久,便要殷殷叙说不舍,院中杂乱非常,进度缓慢。


    日头偏转时,门外来了少师之仆,恭敬道:“大祭司,少师谢大祭司贺礼,特邀向府一叙。”


    狐狸闻言抬爪暗笑:“三日,大约已将恶来已憋到极限了。”


    ~


    恶来新宅,因为才建好之故,浓郁的木头与新茅味交叠。


    他本想先下大力布置出一些花样来,待一切妥当,再请妲己来;谁料他虽很擅用兵,到底于安宅装饰一事天赋甚缺,殚精竭虑之后,屋内依旧凌乱不堪。


    仆也不知道他究竟要些什么花样,更恐惧他的权势与身形,个个畏手畏脚、呆头呆脑,更是连旧物都不知该收去何处,家里越发不成样子。


    他眼见越理越乱,根本没有头绪,本也想直接去见妲己,可谁知那些贵族的仆从比斥候还精,只要看到他现身,主子就会和幽魂一般奔来相会,如此反复几次,苍蝇围拥一般,结局总是被架去行宴,全然脱不开身。


    只好还是请她来府中。


    如今,一应旧物全藏拙一般被搬去了后院,他又在院中置了许多花,虽仍然比不得贵族的院落精致,但他已等不了更多时日了。


    若再见不到妲己,他也要如春末梢头的花一般彻底枯萎。


    妲己今日前来,是大邑贵族少女常见的深春装扮:


    纤瘦胸前缠裹刺绣细布,光洁的肩颈臂膀舒展。


    颈上耳上略挂了些玉石,随着她步履摇晃。


    身下也是紧缠的短布裙,边缘缀着一圈贝壳。肌肉紧实的腿迈动时,泛着健康光泽。


    恶来虽已为少师,心境却未转变,仍垂着眼上来扶她,只觉她整个人便是一件绝世好玉,玲珑欲碎,叫天地失色。


    心头突突狂跳,曾经亲近过玉人的身体率先叛变,胡乱将沸腾的血液向隐秘之处输送,脑中随之混乱无比,片刻也难冷静。


    他一向寡言,但此时为了掩饰,话格外多,絮絮说着:“……天子与师顼问我为何知晓来陬可以联合,我便如实说是你兵书所教。我与来陬交战,看出她心有族人,并非奸邪狠辣之人,定会为了族人寻求长久和平。天子还说,要为你独创一职,叫做……「军师」,是为各军作战相辅之能,也有领军之能,我自觉也适合你……”


    妲己已迈入客舍之内,眼见仆从远立,轻声打断道:“恶来,明日,我就要离开大邑了。”


    恶来初时晃神不曾听到,直到她又说了一遍。


    雪水兜头泼下,凉彻肺腑。


    他猛然看向她,厚重的声音骤然急切而惨淡:“去何处?”


    眼见他眼珠颤抖,她的谎话也忽地也没了底气,刻意笑着:“是西伯侯薨了,天子要我与事官一道前去观继任礼。”


    恶来一错不错紧盯着她,“此去多久?”


    “一月。或者三月?因天子也交代了旁事……”她低声道,“明日出发。”


    “竟如此急?”又是一瓢雪水泼下,恶来眸色更晦暗下去,无法挽留时,还荒唐说,“那你还来得及向旁人辞行吗?”


    “旁人?”


    “……”他沉郁片刻,才说道,“禄与顺……”


    妲己失笑,本想调侃他一句大度,可见他落寞如孤山,神情也受伤,又舍不得开口。


    若非是想多留她几日,又岂会将情敌也搬出来。


    心中绞拧,她强笑着:“我……只告知了你。”


    另外两人,行事有些我行我素,不似他这般肯顾全大局。幸而彪还要两日才能归来,否则定要粘着一道去……


    她实则是盼着恶来隐忍的,好叫她的离去好受些。


    即便这样的利用并不光彩。


    果然,高大的男人沉默一阵,低声问:“一应用物,都已收好了?”


    她呼吸发涩,含混应了一声。


    他又低声道:“深春虫多,需备些牻草……给马身上也挂些……”


    “嗯……”


    “路有山匪,多选骑兵相护。”


    “我知……”


    “可还需要何物?我这有鞍鞯,也有好弓,皆是新赏……”说着,便要去为她取来。


    “恶来……”她拉住他的手,“东西都是齐备的。”


    他僵立住。


    终于,他嘴唇张了又涨,不敢看她,却还是颤声开口哀求:“不去……可好……”


    尾音结束得怪异,乃是哽咽变了声的缘故。


    冰雪似的浅淡瞳仁融化出一片水光,她心头也随之痛楚,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湿意,柔声哄骗着他,“怎还哭了?又不是不再归来了……”


    可她心知:我不会归来了。


    当你知晓大船将沉时,可还会留在船上?


    当你知晓大厦将倾时,可还会困居厦内?


    何况,你无法永远靠五个人的爱意活下去,你总要找一个长久之处……


    还有青女姚,你一早就允诺过她,要带她去周原。


    这是最有利的选择。


    你在周原会权高位重,甚至也可掌控整个天下,获得比在大邑更滔天的权势……


    只是原本貌似正确的抉择,如今却需再三劝说自己才好……


    她不曾想到恶来会如此伤心,或许她装得很不好,露了马脚。


    她原先不会这般的……


    【📢作者有话说】


    狼:你叫俺爹心碎了!


    ——但是他依然爱你哦![化了]


    📖 周原 📖


    94  ? 春来熊躁躁惹春心(一)


    ◎客至含恨恨思大商◎


    眼见恶来定定立着, 她重整心绪,故意逗他,“看你这模样,怕是预见到我要死了, 以后再见不到。”


    “妲己!”他伸手掩她的嘴, 触到柔软又缩回, “莫要说此不吉之语,是我……不该失态……”


    他甚至也将嘴角扬起,硬要笑一笑来宽她的心。


    那笑容实在叫人不忍, 妲己心中一酸, 踮脚在他下巴一吻。


    恶来一怔,先要看向门外,忙快步将门先掩上——


    新来的奴仆不知底细, 再者, 他也不想被人看到她亲人的模样……


    才闭好门转过身来, 衣襟就被大力揪住向下,嘴也被她含住……


    突来的亲近迅速冲淡了悲戚情绪,点燃簇簇火星, 他几乎瞬时就又□□地活了过来!雪水濡湿的冰冷木头也瞬时被磨出温度, 渐渐冒起青烟。


    妲己也才不过吻了两下, 脚下一悬,竟是被他直直抱了起来。


    好似荇草,在水中飘来荡去,不知会飘去何处。


    时隔多日, 恶来本就格外不耐撩拨, 连扶她时碰到手都脑中烫热, 此时, 先前的记忆更飞速觉醒,只想证明那并非一厢情愿的幻觉……


    吻很快激烈而凌乱,他情动难忍,好似与她缠斗,又好似要吃人,只难说狼与狐,究竟谁能生吞了谁。


    转向屋中去时,恶来不小心被绊,抬眼时这才记起,卧舍里竟还藏着一张旧木供桌。


    供桌横亘在牀前,凌乱堆叠牌位花果,也是无处可放,先藏在此处。


    “且等等,我将供桌移走……”虽如此说着,吻却不肯从她颈上移开。


    妲己只觉自己一息也等待不了,转过身,一支手臂舒展勾下他的头,侧脸吻他,另一只手则揪扯着他向自己——


    暗示不言而喻。


    恶来额上滚汗,呼吸粗重,被先祖瞪着却又心虚务必,大手一身,索性将牌位翻转了过去。


    于是供桌之上,盘碗震颤,酒水溅出,各种果子早滴溜溜滚落满地。其上只余狐女一人,需他好好侍奉才不会离去。


    漫长山路,他幻视她长长的蓬松狐尾高高竖起,正招摇地左右摇摆,尾毛在脸颊痒痒蹭过。


    滑来滑去,细雨将鹿淋,山泉绕阶流,几乎摔倒,先将自己折磨。


    低头寻路时,他倒先唬了一跳,担忧手中紫竹杖许要裂开……


    如此正是:


    和和惬惬,颠颠倒倒,吁吁喘喘吁吁。重山叠岭幽路,深泉隐蔽。窃走仙衣圣绦,只撞得,狐眼儿眯眯。疾风也,稻米落,雄鸡顿首夺去。


    粉枝一茎折低,落花荫,醉棠枫染露泣。软言挑耳,玉山懒搏明公,捣药更惹风急。空梦底,夹锁双膝。春瘦了,几点香风呵起。


    也正是:


    劲风旋急惊先祖,翻滚阴阳无处避。


    他敏锐察觉怀中人的皮肤笼上一层热气。


    内里蒸红,蔓延至粉面。他听到她的心跳,急促鹿撞,更甚以往。


    无师自通,他似乎也知晓这是因他而起……


    趁着她沉浸于愉悦里,他轻哑问她:“还会归来,对否?”


    “唔……”不知是应下,还是沉迷。


    她抱着他,青丝笼下,似将他完全吞噬。


    他鼻音浓重,似是恳求,也似是自语:


    “一定要归来,我会等你……”


    ~


    ~


    不若死了的好。


    小亚婵的心境,竟唯余「想死」二字而已。


    她一对儿眼珠翻向天,表情麻木如石,好一似春草遭沸水,金梅遇春寒。


    她浑浑噩噩坐于马上,一晃一晃,也不知晃了几个晨昏,一路随妲己晃去了周原。


    小亚婵万分不理解——


    「那妲己来骑射营,我虽不服她,但好赖面上总同她过得去。纵然懒散些,何以就被记恨?」


    莫非这人还是为先前之事?


    可先前她比试也输了,夔贝也赔了,还变相为这狐女将场子也撑足,要记恨也该是自己记恨,何以惹得她如此小心眼?


    憋了两日,她实在忍不住去问,对方却说:“你甚懒散,在辟雍教习也不过是白白误人,不如护送我来周原,叫你动动筋骨。”


    小亚婵几乎气倒,却惧于妲己虽貌似和善,实则颇有淫威,敢怒不敢言。


    本来在大邑时,她是一条松散快意的咸鱼,如今是虫野遭虫咬,黄河吐黄汤,虽幸运不曾遇到山匪,却也碰到一桩性命攸关的怪事——


    那是一日半夜扎寨入睡时,她听到旁边深林里有人唤她!


    是妲己的声音:


    “婵!婵!”


    她当时脑袋一凛,以为妲己有危险,一骨碌爬起就要冲入,却听得身后妲己叫她:“婵,你去何处?”


    小亚婵唬得脑袋也要炸了。


    妲己也听到自己的声音唤人,所以才疾步出来。她上前道:“那林中的不是我,莫去。”


    幽深丛林似一张空洞黑嘴,叫小亚婵毛毛一宿难以入眠。


    因着这事,她的满腹怨气实则稍减了一些——


    但,也仅持续到进入豳地之前:


    远山在望,垄亩沟畎,「周」之一字,本也是为象田貌。


    此时的周原,黍谷田间,男人皆不穿衣物,光腚在除草;黄土埂上,妇人怀抱孩儿,腰缠粗布,或哺乳,或箪食运浆……*1


    除此之外,还有成群的黑毛豕豚被人牧着,屙屎屙尿……*2


    小亚婵自认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邑人,她生来就随父母迁至大邑,所以只爱大邑的热闹:饿了有熟食廛肆,困了有长亭凉席,无趣时可耍牛骨赌钱……


    她自小也不曾远征过,故而此时面对黑毛豕豚的注视,她双眼放直,打击之感瞬时攀至太行山顶!


    且这空气为何如此干燥?她喉管都火辣辣得烧灼!


    她转头看向妲己,只盼望看到她也失望,最好明日就归!


    金色小马抖着灿灿鬃毛,马背之上,妲己穿着紧束的上衣短裤,戴着她那怪异面具,看不出一星喜怒哀乐,冷冷凛人。


    而她身边,那个骑驴的小掌事,尖脸上却写满激动,仿佛看到乐土。


    小亚婵不解,就只当她爱吃豚肉。


    另一厢,周原人早就密密麻麻围拢在关隘迎接,毕恭毕敬,周发向事官行礼后,立即要亲自上前扶她下马,坐上六人肩辇。


    新侯脸上那五迷三道的倒霉模样,她实已在许多公子脸上都见过。


    小亚婵挠挠脸,嗤了一声。


    再看那些周原之人,倒仿佛与大地融为一色,唯有新侯发着红衣,还算是抹鲜亮色彩。


    且众人脸色都如此干黄了,竟不在面上绘纹饰?


    「天姥救我!」


    她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甚至佩服西伯侯——他从何处刨来的这许多掉渣的老菜根?莫说大邑的王子公子们,就是她这样的寻常贵族家里,也绝不敢迎宾时如此潦草!


    这定然是一场惩处她的噩梦。


    而今,她只盼妲己信守承诺,千万莫要超过三月,若是耽误了她秋来抢枣栗……


    哼!


    ~


    周原的核心之处,在当地唤作「小城」,乃是周原心脏。


    小城之内,筑有城墙三重。


    三重墙在最内,唤作「宫城」。


    周原宫殿正坐落于宫城内,两米之高的黄土夯起,其上四阿重屋,屋脊盖瓦,三排两进,方形环抱,坐西朝东,长亭花园,凿湖相映。昔时昌宴请帝辛等随臣,正是在此处。*3


    二重墙内,则是领主的近亲贵族住处。因周昌昔时过于鼓励繁衍,导致如今贵族多似大鼠,后代累赘,许多年轻的远族,早已难在二重墙内谋得一席之地,只好向小城之外另寻址盖舍;


    一重墙内,则是周原旧民居住之处,因人口扩张急速,此处民众也难守旧宅,早早卖予贵族,向外去寻住处。故而小城之外,如今渐渐生成了大城,已发展得颇具雏形。


    “兄!兄!”郇一路策马狂奔过大城主路,扬起尘土,欢天喜地通过二重墙,来向内寻周旦。


    周旦的住处,最靠近三重墙,这也是周原内仅次于君侯宫殿的住宅。正是因他与发交好,所以发继位后特意赠予他。


    在旦常用的舍内,正堆叠着如山的牛骨、竹简、皮纸,仿佛世代周原先人遗迹,皆汇聚于内。每五日,北部剔骨牛场产出的成堆肩胛骨,更总优先要运来由他挑选。


    郇是周旦的十六弟,才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最喜次兄学识渊博,无所不知。他此时奔来,就是为了告知兄长:“大邑商的大祭司就要到了!兄,快与我走,再晚看不到。”


    周旦仍盯着书册,无波无澜道:“看不到也就罢了,与我何干。”


    郇不解:“人人皆说大祭司极懂仙术,你不想看看是何模样?或许,或许她徒有其名,兄见识广博,可戳穿她!”


    周旦这才抬头,望向弟弟黝黑的小脸,沉稳而笑,“她有仙术,于我无加。她无仙术,于我无损。看或不看,揭或不揭,有何区别?倒不如趁着长兄记不得我,多读两册书为好。”


    郇挠头:“那夜间宴请,你也不去?你不怕长兄生气?”


    “你知我最不喜推杯换盏之风,长兄也知,不会在意。”


    “那……那好,那我去,我若见到那大祭司是何模样,归来学给你。”说完,郇已迫不及待跑掉。


    周旦无奈笑笑,可想到兄长发,笑容又渐渐冷下。


    舍内寂静,仿佛脱离了周原,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正当他收敛心神,试图再度沉浸于书中时,双目忽地微微瞪圆。


    那难以遏制的、熟悉的狂喜,就在此时猝不及防地袭来!


    ——是久别重逢、失而复得之欣悦,也是澎湃难捱、奔腾翻涌之热望,还带着逃避躲闪、不敢直视的屈服卑微……


    脸几乎瞬时涨红,浑身躁动难忍。


    竟立时成了春来的熊,嗅到树根尿骚时,虽根本未见对方模样,却已要蹭树撒欢、满地打滚!


    周发心中已久无波澜,又即将迎娶妚姜,周旦享受一阵平静,还只当此后永不必再承受痛苦,可谁料它忽地卷土重来,还比先前更为猛烈!


    想被她宠幸!想躺在她怀中!


    熊嘶吼着,狂躁着,为着一个根本不知是谁的「她」抓心挠肺!


    怎、怎会突然如此?


    混乱迷醉,神魂漂浮,意识被冲击得只余断壁残垣,此生从未有过的幸福已瞬时将他淹没,并且绝无终止之意。


    周旦猛地绝望意识到,那令兄神魂颠倒之人,莫非竟一同来了周原?!


    【📢作者有话说】


    先祖牌位:啊哈,所以我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恶来:[滑跪……]


    ~


    狐狸:小心撑死。


    妲己:听不懂,但什么都吃确实令我营养均衡……所以我来了葫芦娃的巢穴。


    ~


    1、黍谷:根据《诗经》,周原的作物主要为黍谷。


    2、黑毛猪,中国本土大猪,现在好像基本都是白猪了。成年最大能长到150斤,120公分左右。


    3、周原宫殿,参考凤雏村甲组建筑,宽四十五米,长三十二米左右。


    95  ? 春来熊躁躁惹春心(二)


    ◎客至含恨恨思大商◎


    周发承袭父位, 礼仪实则简朴,不过是宗庙叩拜、沸煮牺牲,而后周遭依附于周原的小族方国,譬如土族、瓦族、槐国、邰国等, 一应要将贺礼奉上。


    昔时西伯侯为叫人口昌盛, 并不重人牲与人殉, 故而周原此习俗也甚淡。但如今大祭司与事官皆来观礼,周发为表重视,便特意命人从牢中拖来十名死囚, 割掉头颅, 挥洒鲜血,以此作为讨好。


    果然,一旁的大邑事官连连颔首。


    他松了口气, 又抬头去看妲己。


    身子婀娜之人端坐在宗庙主位上, 面具遮着表情, 并无一丝多余举动供他解读。


    心头有些失望,又忙振奋起来,大约, 她也感受得到自己的重视吧!


    底下周原的臣子却交换眼神, 对妲己坐在那个位子感到芒刺痔疮般煎熬。


    两名远臣位置靠外, 互相轻声嘀咕:


    “我听闻,大祭司唤申豹,是个瘦高男人,如今怎是一女子?又坐在众先祖之上……”


    “申豹?怕是早已骨成粉, 肉成灰。这新祭司颇有仙术, 如今大邑, 皆是她的天下。”


    “啧……谁知用了些什么手段, 仙术不知如何,腰肢倒看出勾魂来。”


    “嘘——”身畔人急瞪他,低骂:“想是活腻?怎敢如此胡言,你看不出君侯之意?”


    那人一怔,这才发觉周发一脸热烈虔诚,忙闭嘴不敢再言。


    大典礼毕,趁着南宫邰将贵客引去宫殿,散宜生追上周发的马,使了个眼色。


    周发会意,故意落后几步,听他上前来报说:“君侯,公子奭与公子高已攻下密须国,请君侯示下。”


    说起这密须国,乃是周原南北夹角中占地而存一小国,此去不到百里,快马行军,不出一日也到了。


    可密须国虽小,首领却号称得天子恩典,早在西伯昌在世时,双方就多有摩擦;只是昌到底心软,又顾忌天子,从不曾真将其剿灭。


    如今时过境改,周原虽被天子明赏暗惩,实力却大增,且发不计前嫌,仍与贵族们交好,背地里,仅箕子一人,就送来战车一百。如此一来,密须国未免就显得过于羸弱……


    周发手痒,便叫周奭领了一百辆,率两千人,先要向西南,拿密须国开刀。


    周原大军以青铜车为前锋,骑射军为踵军,夜来突袭,不过两日,已将密须国拿下。


    因攻得突然,不过是周发的心血来潮,故而散宜生此时来问,无非是要知晓战后是和是灭,俘虏又如何处置。


    灿阳下,周发一双凤目只盯着妲己背影,光点蹦跳喜悦,心不在焉道:


    “全烬。”


    散宜生一惊,抬头:“全……全烬?”


    周发眼睛一眯,看向他时有了冷意,“怎了?”


    “无、无事,只是怕太过,被大邑发觉……”


    他冷笑,“无妨,就带一百人留在那处即可。大邑多年不曾派人踏足那弹丸之地,怕是连首领是圆是扁也不知。只要供奉不断,就绝不会被发觉。”


    散宜生忙道,“喏,我这就叫人传令去!”


    “等等。”周发悠声唤住他。


    散宜生乖乖调转马头回来。


    君侯温润含笑,眸光却极冷,长臂一探,将他颈上衣襟理了理,笑道:“此遭就罢了,日后我下令,莫叫我如此解释。可记住?”


    瞬时,散宜生只觉后脊一阵冷汗淋漓,全然僵在了马上。


    ——自大邑归来后,公子因伤恸而性情大变,有时连他也觉得可怖陌生。


    周发混似不察,又在他肩头拍拍,这才亲切道,“去罢。”


    宫宴之上,妲己终于摘下面具用食。


    周原众人皆在土中刨食为活,还不如大邑人见多嫽妇,早停箸忘食,以为见到仙人。可又飞快纷纷垂头,不敢多看一眼!


    ——只因自家的年轻君侯正在一旁殷切侍奉,言语失次,伏低做小,且那貌似柔笑的目光扫来时,委实堪比西风呼啸。


    众人一面心惊,一面又不禁瞟向妚姜。


    身为未来周原的主母,妚姜精神惨澹、魂不守舍,只盯着面前酒杯怔忪。


    众人心知,她仍在为公子邑伤怀。


    她承袭了邑的名,在周原的族谱上,已更为邑姜。可那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个虚无的安慰。


    见她根本不闻不问,几个老臣交换眼神,颇为不安。


    不得已,鬻子故意重咳两声,想将君侯提醒,可一侧头,又正见他早已愉悦挽袖,在为妲己斟酒,还双手举奉。


    鬻子险些要从喉头咳出一口鲜血!


    妲己一双狐目不露痕迹在众人面上略过,欣赏够了他们痛苦,这才伸手接过酒来,红唇微弯:“君侯何必多礼,我自斟便是。”


    周发痴痴而笑,又转而为她挟鱼,语气更为柔切,“知晓大祭司要来,特意备了大鲤,将刺都剔了,大祭司请用。”


    妲己细细尝了一口,忽状似无意发问:“君侯近日在向外征战?”


    只一句,就叫周发手上顿住。


    他笑得无辜且不解:“大祭司怎如此问?”


    “路上武官将你唤走,神色紧绷,故我有此一问,以为事有紧急。”


    “哈,原来如此……”他垂头笑了,脑中飞速编出谎话,俊逸面容一派诚挚,“不敢欺瞒大祭司,是军中练兵,不过是些琐事,不足道也。”


    “原来如此,”妲己浅笑垂眸,又悠然品了一口鱼肉,这才抬眼看他,“君侯果然勤勉,事无巨细,皆要关照。”


    那眸色清湛,明明是魅惑至极的流转,却又仿佛利刃刺入脑心!


    周发笑容略僵,额上盈汗,心虚难忍,忙遮掩道:“大祭司谬赞。歌舞!歌舞在何处?怎不来助兴!”


    于是铜钟清震,歌扬九霄,将此间微妙紧绷悄然遮过。


    可饶是如此心惊被刺探,周发仍要执着赖在她身畔,只不肯离去。


    正是:


    纵知倾城有奸意,贪她唤我一声郎。


    月色暧昧时,舞歇人散,一重墙内设有贵族行馆,周发一路护送妲己前去。


    妲己眼见诸人呵欠连天,吩咐道:“汝等暂去歇息,我自有事要与君侯相商。”


    谁知转身推门入内时,却是一愣


    ——月色与燎庭火光洒入,舍中一片馨云抱香。


    兰草披皎洁,花卉覆金纱。


    珠帘点星彩,绣屏微色察。


    极尽鲜妍,尽极明色,还摆了铜鉴彩陶,艾叶牻草,叫她一时惊诧无言。


    周发站在她身后,身上腾腾热气若有似无地熨在她后脊上,语气也饱含热莹莹温度:“一时仓促,准备不全,你若不喜,明日去宫中挑些用物,自己来摆,务必要住得舒适才是……”


    妲己转身一笑,“君侯有心。”语气更轻,“但君侯当也猜到,我此番前来,并非只为观礼一事。”


    周发敛目,语气忽地变沉:“天子仍怀疑周原忠心?”


    “无错。”妲己随手拈起一支花递予他,“所以我会在周原逗留月余,若证明君侯并无反意,我再归大邑复命。”


    周发猛地抬头。


    他眸中异光闪烁,怔怔接过花朵,仿佛只听到「逗留一月」之词。


    “当真?”喉结滚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可在这一月都见到她!


    她笑了,“君侯放心,我信任君侯,不会干预君侯行事,只需偶尔参与一些议事,大致知晓君侯如何将周原治理即可。想来……你定然不会介意?”


    明眸含笑仰视,在清凉暗夜撩起火星。


    “不,绝不介意!”他的语气,欣喜得几乎虚弱,急道,“你既长住,我便叫人多送用物来,你心仪何物,想吃何物,都来同我说!旁人懒怠,只怕不够尽心。”


    如此再三表达热忱,才肯离去。


    狐狸终于憋不住冒头:“臭宝,你是来周原谋出路的,怎头热说是为帝辛?西伯侯发本就阴险狡诈,此种性情也多半要掺些多疑,这岂不叫他无故防你?”


    妲己笑道:“你也知他多疑,我若直说投奔,他会信?”


    狐狸挠头,想想周发那色令智昏的模样,笑道:“难说,我看他极倾慕你,方才第五人又贡献了十个时辰。”


    诚然,与另外四人贡献的上百个心碎时辰相比,十个着实寒酸。但第五人毕竟面都不曾露,也算极多。


    “他对我倾慕是真,防备也是真。”妲己悠然道,“似侯发这类人,你如何向他表忠心、剖肺腑都无用。他只信他想信之人……”


    狐狸恍然:“我知,你要叫他自己将怀疑刨去,就好似你叫帝辛以为,放掉周昌是他自己的主意!”


    妲己在它鼻尖亲一口,含笑:“正是!且我初来乍到,暂时保有大祭司的身份,不论周围人是否服气,也皆要忌惮退让……待退让成了习惯,也就自然而然要认同我身处高位的合理。”


    狐狸喜得抓耳挠腮:“叫我怎说才好?竟还是你面面俱到。区区周原,不还是被你轻松拿捏?”


    “拿捏?”妲己低笑,“这原算不得拿捏。”


    “不论如何,你要甚,发都会给,这不算拿捏?”


    她摇头:“我若要美食、钗环,发当然会给;但若我要五百战马,那可就未必。”


    而她心之所欲,恰好就是战马——或说,是战马所代表的无上兵权!


    狐狸满脸乐观:“无妨,何必心急,若你有心,莫说五百战马,便是两千战马,又岂在话下?”


    这时,识海里又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嚎叫。妲己眉心一皱,忍不住问:“那些幼崽为何嚎叫了一整日?甚吵。”


    嚎得她头也几乎都要裂开。


    “嗤!”狐狸乜着她摇头:“怪谁?突然远离父亲,幼崽以为你们情感破裂,自然要哭嚎落泪。”


    妲己向着筐边去看了,莫说鸟、虎、狼将毛哭得湿漉漉、臭烘烘,极为可怜,就连那鳄鱼也似木头涌水,挤出豆大的眼泪来。


    妲己也是首次见鳄鱼落泪,心疼伸手要抱它,却被它一甩头在手上咬了一口。


    “吓?”她唬得缩回手来,苦笑斥它,“同你父一般可恶!”


    只看鳄鱼的反应,也可猜得到鄂顺有多愤怒!


    她只得先抱另外三只,柔声安抚,又过了一会儿,那鳄鱼又可怜巴巴爬了回来,衔她衣角。


    妲己素来不与小崽置气,伸手将鳄鱼也抱起,又迟疑问狐狸:“若是……我再不见他们的父,会发生何事?”


    她实则已隐约知晓答案。


    狐狸特意凑到近前,在她耳边气声道:


    “都会死……”


    她心中重重一沉。


    另一厢,青女姚一路送周发出来,自己狂喜,也同时能感受到西伯侯的狂喜。


    周发心情极好,故而见谁也格外顺眼。他记得青女姚一直跟在妲己身边,颇有分量,此时便也要关切她:“你常在大祭司身旁伺候?你服侍她已久,自然比我更懂她喜好。你主人性傲,只怕不肯来同我要甚,你若肯如实告知,我有重赏。”


    而此时行馆的暗林中,周旦正捂着胸口,促喘着望向火光里。


    终归还是忍不住来了,一路尾随,正见到此景。


    心脏狂烈跳动——他知晓是兄长在狂喜,甚至喜悦过分了。


    那少女,就是兄长心仪之人?


    周旦眯眼,将那女孩打量一番,果然玲珑可爱,年纪不大,也无太多深沉心机的样子。他又见兄长摘下一枚随身配物递给她,言语殷殷,目光似有暖意。


    周旦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自己虽有些诡异感应,对这女子并不倾心。


    他又端详那少女衣饰:衣上隐约有些织纹,面上有着漂亮刺青,身上也点缀许多羽毛、松石、玉环,是个高等掌事无疑。


    看得出其主人在大邑颇有地位,也将她器重,或许正是因此才不愿放人?


    周旦莫名为此而释然,自嘲一笑,无声退入林影。


    ~


    ~


    西伯发最亲近的血脉之亲是谁?


    这问题竟不必曲折去问,人人皆知是公子旦。


    “你觉得公子旦就是第五人?”狐狸知晓她的意图。


    妲己正对镜理碎发,悠然道:“一般来说,有如此强烈的感应,当然要怀疑是血脉兄弟。且从他下手看看就是。”


    周发虽然心机深沉,究竟何时能够登高位却是未知。在此之前,她当然要积攒足够多的时辰,以支撑自己活到那时。


    正此时,青女姚蹦跳进来,一脸欣喜地说道:“主人,昨日新侯继位,今日大城有热闹看,主人可要去?”


    来到周原后,虽然黄土遍地,空气干燥,青女姚却神采熠熠,今日还特意多戴了羽毛,将自己装扮得水灵一新,好似孔鸟开屏。


    狐狸趁机道:“可去。我已嗅到一人与发的气息极相近,正也在大集附近,或许就是旦。”


    妲己遂笑了,对青女姚说道:“好虽好,只是初来乍到,恐不安全,去叫小亚婵带上几名武士,一道去寻寻乐子。”


    ~


    西伯侯新立,周原大集。


    人声沸吵,兽蹄杂乱,空气中香料气、兽汗气、粪便气、丝丝酒气交织。


    妲己本来是要寻找周旦,看着看着,早将来意忘去脑后,只专心看新奇。


    原来周原也有许多庆贺活动,最出名的一样,称之为小儿捕豚:乃是百米围栏之内,放入八岁左右的孩童与一月左右的豚,以影计量时辰,若时限内抓住,便可尽数领回家中。


    这原是周原人最爱的赛事,家家户户都要抱小儿来抓,若抓到一只,便几日都有烤猪来吃。


    此时,妲己已买了高处观赏的位置,放目下去,只见围场黄泥里,众小儿光腚乱抓,或跌或倒,或摔进猪屎里。偶尔抓到了,猪身上又满是湿泥,一扭身也就挣脱,惹得众人大笑不已。


    青女姚正看得激动万分,跟着众人尖叫,小亚婵却抱着手臂,凉凉说道:“怪哉!周原的女娃怕是死绝?怎无女娃去抓豚?”


    她说话无有遮拦,也不降声调,惹得周围人全侧目看来。


    面具后,妲己没忍住一笑,并不拦她。


    一旁草席坐着一个妇人,一身华服,牵着女娃,似有些身份,开口解释:“是女娃跑得慢,力气小,若是抓不住豚,就白给了贝。”


    “豚屎!能抓住的本就是少数!”小亚婵大怒,立即掏出一贝来,“我掏一贝,你叫她去抓就是!”


    可谁知那女孩却扭捏不肯,直说嫌脏。


    妇人矜傲又嫌弃地笑道:“荒唐,我女自小守礼循教,怎会做抓豚这等脏事?更莫说口出秽言。”说完,再不看小亚婵,还将女儿拉得离她远了些,仿佛她身有瘟疫。


    这下,小亚婵险些气得仰倒,却发作不得,故意忿忿道:“我看不下去了,臭得很,气闷!我自去坡下等你们!”又大声叽咕,“我这么大时,狼崽子也掏过!口出秽言?骂人是为爽快!无怪你们朝中也尽是些长胡须的老菜根!憨鹧,倒还得意?”


    小亚婵走了不久,青女姚也就退了回来,对妲己道:“姐姐,不若我们也走?”


    面具上的两个洞里,一双媚眼笑看她:“怎了?无趣?”


    看抓豚是青女姚坚持的,此时要走,不免讪讪,低声解释:“我怕婵等太久。”


    妲己也不坚持,款款起身,与她一道下坡去。


    可坡下哪还有小亚婵身影。青女姚正疑惑四处望,妲己已抬手一指:“莫寻了,她去那里耍了。”


    果然,不远处,好似也是个骑射争彩头的场子,小亚婵此时正驱着自己的马上场,惹得众人尽在嘘她:


    “怪也!你看不到这是骑射场?来凑何热闹?!”


    “快走快走,摔断了腿,日后无人娶你!”


    “妇人为何凑趣?那边自有布坊!”


    “怕是等不及来此寻汉子嫁人?啊哈哈哈哈?”


    小亚婵大喝一声,将马立起,嘶鸣一声,将场子镇住,随即马鞭一抬,直指众人,“贱鹧们!休要呶呶!母只怕叫尔等徒孙输光了腚去!”


    这狂言一出,叫众人顿时恼火,皆跃跃欲试,要灭她威风!


    ——谁知一连上了五人,竟俱不能敌,全成了她手下败将!


    小亚婵是在骑射营练了三年的,又是先前的骑射魁首,应付这些民众显然不在话下。她一口气夺了五个彩头,大笑:“我的好孙儿们,还不唤声祖奶?叫祖奶疼你!”


    这下众人更群情激昂,喝道:


    “你是何人,为何捣乱!”


    “不作数!不作数!”


    “你这妇人,你家人何在?!”


    “她并非周原口音,她不是周原人!”


    “哪里来的夷妇?”


    小亚婵又岂是吃素的,当真要一个个笑骂回去:


    “好孙儿,可莫将你气死。


    我的儿,舌头倒比箭头快!


    贼货,知你祖奶厉害?


    输不起,吹大屁!”


    眼见乱作一团,青女姚担心地看向妲己:“姐姐……我去叫武士帮她?”


    “诶~”妲己一把将她拉住,兴味盎然,“无妨,她应付得来。”


    这时,众人中一人策马而出,大声道:“贱妇!莫要嚣张,俺来会会你!”


    却说来人是何模样:


    青光头皮,中有朝天粗辫。


    宽阔鼻翼,左穿细长兽牙。


    青铜耳饰,拖拽耳垂至肩。


    赤膊精光,遍刺鱼鳞纹样。


    偏其个头极小,却长臂短腿,似山中大猴一只。


    小亚婵挠挠脸,怪道:“稀奇,我不与小儿比试,快归去,莫叫人以为我欺负你!”


    不等那人发话,这人的随从先喝道:“大胆贱妇,竟敢对首领不敬!”


    小亚婵一凛,想不到这人还颇有来头,再看那人亮出腰上小旗,才知晓是土族。


    原来这人唤作土蓬,是土族族长二子。


    土族以鲮鲤为图腾*,崇拜其遁地无踪之能,故而其族人也在身上纹刺鲮鲤鳞片,以求庇护逃遁。


    再说这二子,生来就怪,比正常婴儿不过三分之一大,长大也个头短小,似一只鲮鲤,性情却反而格外凶狠。土蓬此时见她狂妄,怒目喝道:“俺与你比试三场,若你赢了,俺向你跪地磕头!若是输了,呵呵,你留下衣衫,滚回家中去!”


    “喔——!”众人不怀好意地喝彩起来。


    小亚婵笑看众人一眼,骂道:“孙儿们,见到亲亲好父为你们出头,倒又直挺了?祖奶敢脱,只怕尔等看了折寿哩!”又对土蓬说:“你这猴儿不乖,赌注不对等,憨鹧与你赌?除非你将自己劁了,否则我也只跪地磕头。”


    这下,只把土蓬气得面如土色,厉声道:“好!俺若输了,就将自己劁掉!”


    小亚婵这下好比吃了八个虎丸,瞬时精神抖擞,大笑,“众儿孙们作证,祖奶带你们看劁豚喽!”


    此时,妲己已经带人登上了旁边的高台,将一应人的反应看得清楚。她更看到,那个土族人的随从里,有个高猛狰狞的,正悄悄取下腰间弹弓……


    妲己估摸了一下射程,也自腰间摸出弹弓来。


    见青女姚不解,她只神秘笑说:“有些人,多防备一些总是好的。”


    说话间,土蓬与小亚婵两马齐发,转眼就被小亚婵射去一彩球,土蓬虽也射中,却慢了一息。


    诸人再愚,也看出她是真本事,而非故意狂妄,个个惴惴不安起来。


    小亚婵更得意了,策马呼喝:“好孙儿们,且看你祖奶再赢一局!”


    “嗤……”青女姚听到,虽竭力苦忍,却还是笑了出来。


    这时,第二局开始,土蓬率先抢跑,险赢了过去。


    “诶?你这不对!可还要脸?”小亚婵大骂,“你抢跑!”


    土蓬的随从闻言大怒,上前欲争,又被土蓬抬手止住,对着小亚婵森森说道:“你自己废物,怪不得旁人。”


    “哈!去你的豚屎先祖,养出你这不成器的猴!”小亚婵忿忿叽咕骂着,“看你祖奶教你做人!”


    就在她扬鞭催马之时,妲己看到那个随从已经抬起了弹弓,暗暗瞄准了她的马腿。


    也几乎是同时,妲己猛地抬起弹弓,利落地一弹子射出!


    弹子破风袭去,那随从一弹还未打出就被击落,被强大的击力震得虎口发麻!但他反而暴怒,立即回过神来,弹弓已向着妲己的方向瞄准。


    也几乎是同时,妲己第二弹直击他眉心,只打得那人晃晃,后退两步,沉沉倒地。


    “姐姐!”青女姚双眼放光看她,满是崇拜,欢喜蹦跳。


    另一厢,小亚婵也在喜悦尖叫:“是我赢!是我赢!”


    土蓬面容灰白,如遭雷劈,又看到自己的随从倒地,额上鸡卵大一个包!


    小亚婵直笑:“孙儿,劁不劁?不劁给祖奶磕三个也使得!”


    周遭一片死寂,人人都不敢再狂言。


    小亚婵环顾一周,怪道:“乖孙儿们,方才的调门去了何处?也该为这猴呼喝起来,哈哈哈哈!”说完,又盯着土蓬,向地上一唾,“犬彘!方才就赖,莫非此时还赖,同你比试,污我名头!”


    正僵持着无解,忽有人高呼:“公子旦至——!”


    在周原,公子旦如同副侯,威望甚重。他一出现,众人尽皆乌压压跪下,连土蓬与随从也跪地,左手抚胸,以示忠心。


    小亚婵一抬眼,见是个颇有姿貌的白面公子:


    内眦皮,丹凤眼,高圆鼻,红润唇,那一身气质,颇似亚妁的弱质兄弟,文秀端持。只不过其身形格外健硕,俨然也是习武之人。


    其短发半长,额上束着发带,白色筒衣,红带,一袭少见的紫果色外袍因天热只披半边。


    小亚婵长腿一掀跳下马来,故意笑道:“呀,竟是公子也来看劁?我原本还怕他要赖,如今公子见证,那可极好。”


    原来,周郇也在人群里看热闹,眼见牵扯了土族首领,忙去请了兄长来。


    周旦叹息一声,上前递上一包贝,柔声道:“武士远从大邑而来,是愚民不识太行山至,多有冒犯。我愿替他们赔个不是,再赠贝三朋,以作赔礼。今日玩耍之处甚多,还望武士看在我薄面上,莫要介怀,多去寻些趣来才是。”


    言罢,转身又命众人赔罪,于是众人皆跪地口呼“知错”。


    小亚婵见他随和又无架子,也就消了一半的气,接过贝来掂了掂,却又说:“旁人是民,我不计较,但他又算甚?”


    手指向土蓬。


    不等周旦说话,她已说道:“他自己说了赌注,众人皆听到,我若输了,脱光离去,他若输了,要将自己劁了。呵,今日若是我输,他会轻易将我放过?怕不是皮也要给我扒去三层!”


    周旦深色一沉,转身向土蓬,面上厉色:“土蓬,既输了,就该认。”


    那土蓬早要将牙咬碎,偏公子旦已发怒,不得不从,当即上前来咣咣磕了三个响头,磕得尘土飞扬:“武士,是俺瞎眼!”


    小亚婵抱着臂,昂着头,悠悠说:“孙儿,再磕三个,你方才诈赢!”


    土蓬死死瞪着她,三角眼中满是熊熊仇恨。


    但公子旦不为他讨情,他不得不低头,又磕了三个。随后不发一言,拨开人群便走。


    这时,人群中有人看不下去了,怒喝道:


    “公子,也与她较量一番!”


    “公子是骑射之首,岂能堕了我周原气势!”


    “叫她知晓厉害!”


    “求公子也与之一比!”


    听得周遭声势渐涨,小亚婵眼珠贼贼一转,瞄到这公子手指有茧,一看就是用惯了弓的,她心中道:也不知这周原骑射之首是何水准,若真是神射手,我岂不给大邑丢人?


    幸而亚妁虽不在,却还有妲己。


    于是故作为难道:“哎,我可是累了,我去问上峰比不比。”


    说着,看到妲己正分开人群走来,忙溜上前嘻嘻低问:“你可要练手?骑我的马就是!”


    面具内轻笑一声:“自己玩够,才想起我来?”


    只这一句,便叫周遭一寂,竟是众人不曾听过如此宛转声线,心中皆是一荡。


    只可恨此人戴着面具,不知面目如何。


    周旦也怔住,只觉心头莫名狂跳,又看到妲己身畔的女子眼熟,认出是兄长倾慕之人。


    小亚婵油滑笑着讨饶:“以为你们捉豚还要看许久,并非是有意走远。”


    妲己嗔她一眼,淡淡道:“比试就不必了,”又看向周旦,平铺直叙,“他非我对手。”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哪怕周旦本无比试之意,眼中也倏地闪过胜负欲,忍怒开口:“尊客慎言。我虽骑射勉强,到底也有些根基,不若切磋一番来看?”


    妲己笑问:“切磋也要有个彩头才好。输赢如何说?”


    “尊客若输,我再赠贝三朋,若是我输,也向你磕头!”


    妲己摇头:“哼,无趣……我不喜看人磕头。或者……不必麻烦,你只需为我做一件事即可。”


    周旦面有迟疑。


    妲己笑了,“放心,绝不伤你害你,也不叫你伤人害人。”


    他这才低声道:“既如此,请。”


    场外鼓声又起,水泄不通,各处听说公子旦要与人比试,一时全都涌来。


    周旦看到对方从腰包里拿出一枚黑色玉鞢来戴上,还盯着那玉鞢发了一阵愣。


    像是谁人赠物……


    不等他想更多,彩球已挂,他忙将目光移开,凝神于弓上。


    比试开始,周旦严阵以待,并不敢稍有放松;哪知妲己偏作弄他,不去射彩头,只去射他的箭,一场下来,两人谁也没射到一个彩球。


    周旦素从先祖《藏玉文》教诲,忍念忍性,以修内文,以求登仙,可此时却有些急,逼问道:“你为何不射彩球,总来射我!”


    那面具下传来极可恶的促狭一句:“有趣。”


    他顿时神色一沉。


    第二场,他竟如法炮制,特意跑慢些,也不去射彩球,只去击妲己的箭。


    小亚婵在远处看了,暗暗抚胸


    ——这公子倒还真不是个花架子,若是自己对上,难免要赢得吃力些。


    催马回来,二人又是一个彩头也无。


    饶是如此,周旦丹凤眼中火光凛凛,心头突突狂跳,许久不曾被人激得如此急怒,又隐隐有棋逢对手的畅快。


    妲己反啧啧笑他:“如此小气?”


    闻言,薄薄玉面更要染红,攥着弓的手也绷起白来。


    第三场,马离弦而出,可周旦到底被她激得急功近利了些,心绪不稳,很快便失了一彩球。


    “呀……”失望的动静潮水般振动散开。


    周原人也不懂何为攻心,只知输赢。


    公子反正是输了……


    正此时,也不知人群中谁丢出一个石头来,狠狠砸在妲己的马腮上!


    那马本就驼伏的不是主人,一下受了惊,蹶子一尥,嘶鸣蹦跳起来。


    “啊————!”人群眼见马耀冲来,尖叫声此起彼伏,全靠妲己拼力将马头拽向人少的一侧。


    马来回蹦跳几下,已经瞅准了空缺,一跃身逃窜!


    周旦大惊,策马跟着冲出。


    “啊——!豚屎!!!”小亚婵更已吓得脸色惨白,也胡乱抢了一匹马就追!


    烈马狂奔,顷刻就冲出人群,向田而去。


    “大风!大风!”小亚婵劈声大吼马的名字,“停!停!”


    听到主人的声音,马似乎迟疑了一瞬,此时周旦也已驱马近到旁前,伸手给妲己道:“抓住我!上我马!”


    妲己眼见这马勒不住,一把抓住他的小臂,一跃上了他的马……


    周旦顺势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


    此一番闹得天翻地覆,总算有惊无险。


    此时周旦府邸,巫医为妲己在手上勒伤敷了药,又包扎好,叫她双手手掌缠布,好似重伤,看着极为吓人。


    周旦越发难以压制怒气,又觉今日诸事也实在令自己颜面无光,垂首赔罪:“尊客放心,此事绝不会轻易了结,更无包庇一说。我十六弟在人群之中,已看到是何人下手,我必会严惩!”


    妲己点头,却说:“叫你的人先出去。”


    周旦立即抬手,示意仆从退出。


    她盯着那张肖似周发的脸,这才摘下面具,“喀”地轻扣在几案上,理了理额上汗湿的发:“惊马之事暂且不提,只是公子既然输了,先前允诺之事,可还作数?”


    周旦仍低着头,语气端肃:“自然作数,不知尊客要何物?我皆会尽力寻来。”


    脑中狐狸正欣喜试探:“果然旦就是第五人,你可还满意?”


    狐狸也知,非要顶尖俊嫽引得妲己色心大动才可,否则她绝不肯好好出力。


    好在这周旦,先不论内瓤如何,外貌却胜在纯澈清疏,有无欲却引欲之态。


    雨后青竹,冷泉漱石,春热凉酒一杯,大抵如此。


    妲己果然满意,笑而颔首。


    狐狸松了口气,又小声提醒她:“我好似闻到发的气息在靠近,想来是知你受伤,正在赶来。”


    妲己眼珠一转——


    周旦的屋舍内,可谓是竹简书海,顶至屋梁。木质屏风后更有四五个偌大的竹篾编箱,大约是运竹简所用,其中空着两个。


    她瞬时有了主意,说道:“凡物我有的是,并不稀罕。”抬手一指编箱,“还请公子卧进那箱篓里,叫我一观。”


    周旦一怔,抬头不解看她时,忽地又双目一凝!


    那想要打滚求欢的幻想,就在这对视一刻有了清晰实体。


    不过是对视一眼,却仿佛瞬间过去万年,带来宿命一般的颤抖……


    狐狸奸笑:“吓死我也,二十个时辰,这一见倾心许会将他脑仁烧坏。”


    见他盯着自己发呆,妲己挑眉无辜而笑:“怎了?不肯?”


    周旦此时正耳鸣得厉害,脑中似被重锤击打,只听自己呆呆轻问:“为何?”


    “不为何,有趣。”她故意语气刁钻,“莫非也要赖?”


    周旦这才收回目光,起身时竟有些踉跄,而后走到屏风后,乖乖坐进箱篓里。


    果然那箱篓甚大,他如此高壮,蜷在其中也颇有余地;妲己站在箱边,妖妃一般,似笑非笑,俯看阶下囚徒。


    周旦本就耳热,此时更要被她看得衣襟内肤色也跟着发红,正不知是何意,就见她也一脚踏入,随即将箱篓一盖!


    “诶?你、你——”


    她趴卧在身侧,害他着急身子向后缩,却又无处可躲。


    竹篾粗大的缝隙漏进千百道光来,在两人身上投下无数光点。


    “嘘!”妲己捏他的嘴,笑说,“既然输了,在这箱笼里,我说甚你都要听,可能做到?”


    他眼睛因惊恐而圆瞪,良久,却慢慢点了点头。


    她这才松手,笑说:“可不许出声。”


    身体似一瞬间虚弱下来,手被迫撑着箱壁,试图壁蛇般贴近。


    很快,外面传来仆从的通报:“公子,君侯前来看望。”


    话音未落,匆匆脚步声已绵延进入,随即便是周发的声音:“人在何处?”


    仆从震惊环顾:“方、方才还在舍中……诶?公子?”找了一圈,不曾找到,仆也结巴说:“方才是真在……君侯息怒,许是公子带尊客又去了别处?”


    妲己抻头,透过缝隙,可看到屏风外周发的脚步焦急,来回转着,却没走。


    周旦仍在不安蠕动着,还微微仰着头,试图避开她。


    饶是如此,仍被她的鬓发扫在下巴上。


    血液也向上拥堵,他呼吸困塞,却如何敢急促去喘?只恐被兄长听到。


    可她怎知兄长要来?


    她又为何要躲?


    正疑惑她意图,忽地下巴被她捏住,迫使他侧头看来。


    缝隙漏来出的光,恰有一束穿透她的瞳仁。


    周旦被蛊惑似的看呆。


    黑圈包裹着剔透明晰的浅棕色彩……这分明是狐的眼睛!


    ——每一根抖动的花纹都清晰可见,中间圆形的深渊因光微微收缩,翕动般轻轻吮吸着他的魂魄滑落……


    光穿透落在另一侧,一道微弱的浅棕色弧光更要将陷阱点亮。


    忽地,这明亮的陷阱凑近,而后深渊放大,温柔将他侵吞了。


    他僵硬如石,第一反应是躲。


    可下巴仍被她捏在手中,别开了也会被捉回,想要后缩,更无可躲避之处,反而来回折腾,更被她的气息灌满胸腔。


    唇上的绵软显然比他更有耐心,只是温和地蹭着,又痒又麻。


    这吻并无攻城略地的倾向,他却不战而降,渐渐失了关口,先前累积的滚滚欲望顺势决堤,僵硬的脊梁渐渐软下,整个人也软下,好似一滩水。


    失控磨蹭时,甚至不自觉也将她的唇抿了一下……


    抿完,不免又惊又热,心中在厉声唤着停下,却已经又抿住更多……


    柔软,湿热,甘甜……


    浑然忘了兄长还在……


    眼皮坠坠发沉,遮住视线,黑暗里凌乱灿光,故而不曾看到妲己的神情


    ——那隐藏着陷阱的眸子已经眯着望向了缝隙之外。


    固然,旦的唇极软,吻来比籹糕更为柔绵,口感诱人,浅尝便令人泉涌。但妲己眼角虽染了些迷醉桃红,却也清醒,实则是要借机窥视周发反应。


    外面传来一声轻响,她听出是周发拿起了桌上的面具。


    他知晓她至少来过此处……


    但周旦被她吻得面团一般发软,高温陶窑似的滚烫,周发却好似并无异样?


    是真无反应,还是……


    不够?


    她遂更深地去佻逗他,舌探出一些,逗弄着他笨拙的舌尖……


    极好,她甚至感受到他脉搏似弦琴奏战歌,胸膛托载着她剧烈起伏。


    灼热的呼吸氤迷纠缠,方才还抗拒的男人已渴求地含住她的舌,近乎贪婪地流连其上的触感。


    妲己一笑,想到他初时那不情愿的模样,很想刺他一句“虚伪”,只是苦于口舌不得闲。


    总算,周发走了,似乎又去别处寻找她了。


    他的脚步正常,不见纷乱,一旁的仆似乎也不觉异样,并无过问。


    莫非……真的全无弟弟的同感之能?


    ——原来竟还是单向。


    那是否说明,不论周发如何掩藏真实想法,这世上总有一人可将他洞悉一二?


    事情已了,她正欲起身,这才发觉腰上不知何时被周旦的手紧紧握着,克制又冲动地揉捏。


    她有些失笑,试探着将唇略略后撤一厘,他果然下巴抬起,自己又追吻上来衔住。


    仿佛两只虫儿,被青玉的树胶黏裹成挣脱不得的琥珀……


    “狐狐,发可曾走远?”她问。


    狐狸正祥和在识海内品茗,吹移浮沫,惬意道:“远得不能更远。”


    “怎不同我说?”她略责怪。


    狐狸诧异:“咦?竟还要我说?我还以为你无有人性,要在箱中将人吃干抹净,故而不曾打扰。”


    只要时辰进得多,它实则也很随和,周旦的死活,当然全看妲己心情。


    妲己低笑了一声,已狠心将周旦推开,又掀开了箱笼的盖子。


    豁然亮光撒入,身下的恂恂君子却仍一脸深茫醉意,唇略肿胀,春酣犹未醒。


    妲己走出箱笼,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笑着回转看他:“公子果然守诺,为周原挽回许多。”


    他试图坐起身,手臂却极软,竟挣扎一番才撑起身来!


    “为何……为何如此对我……”他暗哑质问着,目光迷离看她。


    妲己款笑,不解释,亦不说甜言蜜语哄他,只诡诈答答:“你若不喜,我再不如此就是。”


    他又沉默了,促促低喘着。


    好饿……


    腹中空洞,根本不曾吃够……


    妲己目光略过眼前群书,有些贪婪问:“公子这里藏书如此之多,恰好我也喜阅书,可否日后常来一看?”


    他怔怔点头。


    又不自禁地舔唇。


    回过神来时,妲己早已走了。


    而外面的仆看到妲己走出,简直活活见了邪,唬得又要回来寻周旦。


    方才还无影的公子,此时已鬼魅般坐在窗边,一脸迷离若失,粉若桃色。


    “公子,怪也!君侯才来过,怎却不曾见到你。”


    他沉闷不语。


    “公子……”仆又唤他。


    “唔,”凝滞的眸这才转动,低声道,“爪,你去备些结姻赠礼,我、我……或许近来用得到……”


    爪闻言一惊,又笑了,不敢多问,只连连应着去准备。


    爪才去了,周郇又跑了回来,大声道:“兄,那掷石之人已被我抓到,谁知路上遇到长兄,他将人拖去了。”又说,“我看长兄发了大怒,大约那人要惨极。”


    眼见周旦只深潭般无波地出神,周郇上前推他,神秘道:“兄,我还没来得及与你学昨日的情形!你不知,昨日大祭司一摘下面具,那些装模作样的老头眼珠也险些要落下来,饭竟喂进鼻子里,真真笑死我也。”


    “大祭司?”周旦忽地活了。


    “是啊,你不是知晓她是大祭司,所以才拼去救她吗?”


    ——惊马极其危险,一不留神,追马之人也有性命之危。


    周郇又自顾自笑道:“无怪长兄殷勤,甘愿为她递酒挟菜的,我从不曾见他那般笑过……咦,极为肉麻!”


    周旦忽地意识到什么!


    一颗滚烫烧燃的心,瞬时坠落冰窟!


    【📢作者有话说】


    恶来:呵——真是夫不如郎


    武庚:郎不如奴


    崇应彪:奴不如偷


    鄂顺:偷不如新


    周旦:没错,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不如我。


    ~


    密须国:陕西省灵台县。


    鲮鲤:穿山甲。


    96  ? 分书海妲己见女娲


    ◎行欢宴周旦责君侯◎


    妲己前脚才归来行馆不久, 周发后脚便也匆匆赶到。


    他才要开口询问,就看到她双手缠着布条,眸色顿时一寒,猛地上前两步。


    青女姚见他神色激动, 以为定然是要抱, 谁料他盯着妲己的手看了几息, 竟忽地直直跪在她脚旁,厉声道:“是我管束不力!叫贱民伤了大祭司!发虽死难赎其罪!!”


    说完,竟行了跪拜大礼。


    青女姚顿感无语。


    ——「君侯, 莫太爱了……」


    “唉, 何须如此,君侯快请起……”妲己作势要扶,却又做作吸气一声, 仿佛触痛手心伤处。


    此举连青女姚看来都演得颇不用心, 骗周发却刚好。


    他几乎是一跃而起, 忘情捉住她手腕,“勿动!勿碰!要我做何事,你只说来即可。”


    妲己假装诧异望他一眼, 随即手腕略一用力, 抽回手来。


    周发这才知自己孟浪, 忙后退,羞臊脸上又因触碰她而难忍笑意。


    “十个时辰。”狐狸偷偷告知:“毫无疑问,兄只要动情,就会刺激得弟也贡献, 这对你而言, 正可谓双管齐下。”


    妲己娇嗔瞪它一眼:“吓?胡说什么, 甚是银灰……”


    狐狸:“???……”


    周发殷切端详着, 见她似乎并不反感自己触碰,这才略略放心,心中暗暗欢喜,又趁机凑近说软话将气氛缓和:“我先前不知,大祭司还懂骑射,竟连我三弟也赢过……他在周原可从无敌手。”


    这话出口,实则也为试探她对周旦的态度。


    不知为何,她与周旦的「消失」,很是令他耿耿于怀。


    妲己又岂会轻易被拐带,冷淡笑着,意有所指:“从无敌手?怕是敌手都已死于惊马。”


    周发顿时收敛神色,愧疚地低语:“那贱民已被我抓住,要如何处置,皆由大祭司定夺!”


    “呵……君侯说笑了,周原之民,我怎好轻易惩罚?叫人知晓,下次还不定要扔些甚。”


    周发的头更低了下去,“好。我知晓如何做了。”说完,已抬手示意散宜生进入,冷然道:“传我令下去,将那贱民拉去大城之外,五马裂之,以儆众人。”


    散宜生本想说新侯登位,大集本是喜事,实在不宜如此……可君侯先前的警告忽地又在耳畔响起,忙领命去了。


    周发这才抬头笑望妲己,轻声道:“莫气,你若去看新奇,怎不告知我,叫我同你一起,也好将你护着。”


    妲己随口客气,“君侯诸事繁忙,不好叨扰。”


    他极轻声说道:“只要大祭司寻我,我永无繁忙之时。”


    这话说完,他自己也觉露骨,又笑着遮掩,将自己带来的用物予她,又添派了二十名武士相护。直到臣子来催了三次,这才恋恋不舍离去。


    “哎……”青女姚送人后归来,嘀咕说道:“我委实想不到,君侯是此等脾性……”


    妲己折腾一日,有些困倦,此时正卧在牀上,拍拍牀畔示意她也来躺。


    青女姚欣喜爬上牀,躺了一阵又睡不着,一轱辘支起身来:“姐姐如何看西伯侯发?”


    妲己闭着眼,声音丝缕般柔媚,轻声道:“俊嫽不次于禄。”


    她又问:“那姐姐如何看周原人?”


    媚眼这才睁开一缝,笑道:“这话倒该我问你,你心心念念多年,如今好容易来了,你如何看西伯侯发,又如何看周原人?”


    “唔……君侯他……我觉得君侯对姐姐极好,但……”她想了想,“但我总莫名怕他。”唯恐妲己误会,她又解释,“并非是因他方才轻飘飘就将一人裂了,只是、只是我们去看集时,人人皆说君侯贤明宽仁……”


    说到这,她又词穷。


    毕竟是上古,再宽仁,又能仁到哪去?


    妲己梦呓般道:“仁也好,恶也罢,皆是术罢了。术不光在朝堂,也在民间。欲叫人高看,自我卖弄终归不令人信服,总要从旁人口中说出才好。人人说,人人传,从而人人信,昌如此,发如此,我也如此。”*1


    青女姚似懂非懂,便不再深究,“无妨,只要西伯侯对姐姐好,我便不担忧。待姐姐日后做了王后,我更要欣喜。”


    妲己只困倦轻笑一声,说:“你欣喜吧,若睡不着,再同我讲你那个世界来听。”


    青女姚张口,却忽地觉得过往模糊起来。


    有时,她也会怀疑,那样的世界,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粟米之光就能辉映一堂?


    长舟沉行海底却水不浸入?


    无需引火便可令水沸腾?*2


    如今自己想来也觉甚为荒谬。


    在一片模糊里,她渐渐想起一件事来。


    她曾去过南方游玩过,那里的人极和善,会用螃蟹与虾熬粥,还会用奶泡苦叶作饮……


    这在此时实在难以想象——


    如若贸然进入别国的地界,身边无有军队守护,只会死得外焦里嫩。


    她絮絮说了一阵,思绪又飘回了大邑,轻声道:


    “姐姐,王子他们,一定十分想念你……你会想大邑吗?”


    她侧头看去,却见妲己呼吸平稳,似已是睡了。


    她遂不再问,亦沉沉睡去。


    许久,妲己的唇间,逸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


    周原朝中诸人皆知,周昌曾亲口说过,“龙生九子,九子不同。而我有十八子,其中也唯有三子旦生而有灵,心怀天下,性情最似我。”


    只可惜,此等人物,通文通武,心中唯有算卦修仙,如闲云野鹤。


    若是父亲嘱咐,他倒也肯做,且只要做来就远胜旁人;但若事情了结,他便再不过问,只恐沾手。


    此等行事风格,自从大邑归来后,愈发严重。


    他深居简出,再不过问周原庶务。周发极疼惜这个弟弟,多是探视劝解,他只不肯改变。


    可近来也怪,自大邑事官走后,公子旦又好似忽地想通,虽仍不碰庶务,却已肯参与一些流宴。


    只可叹如今宴上,只要大祭司露面,君侯便少不得要令众人眼痛一番:


    斟酒切肉、盈笑关切早已是过去,如今已至于要亲自奏璜鸣钟、舞钺挥剑,样式百出!


    若说先前不过是神色似犬,如今那尾可算是摇出了花来!


    众臣还不得不违背本心,喝彩捧场,要替君侯撑起场面来。


    好在,今日公子旦也在,众人微末的希望遂又重重落在他身上,只盼他出言劝诫。


    此时,钟鼓喤喤,磬筦将将*3,周发舞完剑,兴冲冲、热腾腾折回到妲己身畔,一身丰匀肌肉满是汗光,笑着仰问她:“我舞得可还好?”


    妲己含笑:“极好,我竟从未看过如此酣畅淋漓的舞剑。”说着,又掏出一方巾帕来,伸手为他擦过脸颊,“只是怎出了这许多汗?也该歇歇,好好饮些酒。”


    巾帕辗转,略过脖颈锁骨,又摁在他饱满的胸前肌肉上。


    “唔……”端首被蹭到,周发发出一声怪吟,忙摁住,面红低笑道,“我……我自己来,不敢污了大祭司的手。”


    众臣:眼痛杀也!


    而此时,他们也看到公子旦一脸纠结隐忍,憋得通红——竟鲜少见他怒成此等模样!


    似公子这般高洁的修仙之人,果然是看不下去的!


    无需众人拱火,周旦已霍地起身,惹得杯盘碰撞作响,大步向外走去!


    此时辰正是:黄莺倦啼春日落,茫翠尽围井边桃。赤霞横挑亲欲果,长山斜径看归樵。


    晚霞暧红铺展,暖风粘稠袭来,周原黍谷香气绵密,令人更不清醒。


    心突突狂跳,恨不能从高台跳落。


    果然如此……


    为何如此蠢笨,本该早些猜到。


    兄长有意之人,正是妲己!


    他那厢舞剑献殷勤,自己便也恨不能被她看到。


    他那厢被她温柔擦拭,自己更要气血翻涌,想被她压在身下亲吻。


    不……


    不可想……


    他根本不敢触碰那日的回忆。


    哪怕只是摸到边缘,也只会令热流更不受控制地流窜……


    偏这时,脚步声传来,是周发赤膊追了出来。


    “弟,你怎了?”


    周旦将头别去一侧,生硬答:“无事。”


    他此刻对兄长,充满了雄性间的憎恶。


    周发沉默一阵,轻声道:“你我之间,有何事不能坦言?我知你看不惯我方才……”


    他猛然转身,低沉厉声道:“兄,你是否还记得,你如今是西伯侯!”


    周发将后话吞下,叹了一声,垂下眼眸:“我知。可我此生,从未遇到如此倾慕之人……我曾见过她求雨,那天之后,我的人和魂就都是她的了。旦,你心中只想修仙,当然永不会明白这种感受。


    无错,我已是西伯侯。但我既然是周原之主,就原无需顾忌任何人,更不必隐藏对她的爱慕!否则这周原之主当或不当,又有何区别?!”


    周旦攥着围栏的手紧绷,不发一言,又惊又气。


    周发语气放软了一些,“好,我知你不喜,你莫气。旦,我最重你,我保证,日后一定收敛就是,可好?”


    周旦忽地说道:“可你如此行事,又叫妚如何自处?”


    “这、这又与妚又有何干?她心中如何作想你还不知?我二人结姻,纯然是为与羌人结盟。”


    “可她毕竟将是你名义上的妻!且吕翁不知何时就会归来!”


    周发眼中渐渐森冷,鼻中哼了一声:“那又如何?你方才也说了,我才是西伯侯。我是君,他是臣,即便是他归来,莫非还能因我再娶这等小事,就放弃结盟?你莫忘记,是他要依靠周原的实力,而非周原无他不可。我相信,只要利益给足,他绝不敢有异议。”


    周旦愕然。


    再娶?


    娶妲己?!


    周发望着远处笑着:“此事说来,还最该谢你,是你劝我将她娶来,我才敢萌生此肖想……如今,唉,虽然我开不了口,但至少身份勉强堪配她。”


    “可……”周旦脸上的红尽数退去,卵石一般发白。


    周发笑着拉他,“好了,她未必肯答应,你也不必担忧妚……你我回去吃酒,莫叫那些老货看笑话,嗯?”


    周旦却反将他拉住,“可我还有一问。今日行宴,是因征战密须国已胜?”


    周发立住,顿了一息才回首来,无奈而笑,“究竟万事也瞒不过你。”


    周旦有些急,“兄,我早劝过你,此举甚为冒险,大邑本就将周原忌惮,这战事不论成败,密须国定会告去天子处,我只怕又生事端。”


    周发心不在焉,只顾催他去饮酒,“唉,勿急,勿急,心尽管放在肚内,绝不会走漏一丝风声。”


    周旦脑中忽地一凛,钳住他的手腕:“为何?”


    “嗯?”


    “为何「绝」不会?”


    周发立住,面上舒朗潇洒的笑意似骄阳下的霜露消失,徒留一个干涸痕迹。


    他望着弟弟定定一阵,这才面无表情说道:


    “因密须国已无人。”


    ~


    艳阳似火,周原之内,沣河,潏河水位下落,土地也被烤灼得寸寸干裂。


    怪极。


    周原素来落雨丰沛,河泉泽薮,未有过此等异像。


    周旦躺在院中,面上盖着竹简,一片黑暗黏热里,心头仿佛也在随之干裂。


    昨日兄长的话似乎仍在耳畔:


    “旦,你为何惊诧?你为何恼我?你不也说,怕密须人告知大邑?既如此,唯有全烬才能永绝后患!你忘记父在世时,那密须国首领何等挑衅、何等轻慢?我亦是为遵从父的遗愿!才不得不如此!你为何不能理解?”


    兄,你叫我如何理解?


    密须国与周原共存近百年,交战灭国,那是上古蛮夷之所为!稚子又何其无辜,何必全烬……


    心情烦躁,大蝉也在噪鸣,更令他心乱如麻!他拿下面上竹简,正欲叫爪用蛛网将大蝉黏了,爪已经匆匆走来道:“公子,大邑的大祭司来了,已进来内里了。”


    他几乎是瞬时从短牀上弹坐了起来!


    今日天热,妲己自然也穿得清凉,在青女姚看来,正是浑然不顾周原人死活的美:


    贝壳项链,青铜扇冠,红绣横裹丰盈,素裙低挂腰间。


    颈下深湖,肩骨小峤,中间一截腰肢,明晃晃,白灿灿,混似砍人的刀锋,弯曲出锋利弧度。


    妲己也不管周旦是否同意,下了肩辇就向内走,仆从欲拦,已被她身后的武士死死摁住。


    等周旦起身欲迎时,刀锋已劈至眼前。


    他畏惧般后退一步,口干舌燥。


    “今日我无事,想来此处阅书,或许公子不曾忘?”她下巴微昂,虽浅笑柔媚,却已先强势向舍内走去了。


    周旦失神一阵,这才忙忙跟入——


    方才他实则一瞬间恐惧,以为妲己也知晓了密须国被灭国一事……


    再如何为她神魂颠倒,也仍记着她的身份。


    屋内书架有数十排之多,向内延伸似无尽头。


    周旦一路步履匆匆,左右找寻,最后才在里处看到她。


    眼见她手伤未愈,却还踮脚要抽高处的书,他忙箭步上前,大手摁在她手背上:“你要看何书,说来与我就是,当心掉落砸到!”


    妲己闻言,眼珠在他秀面一转,笑问:“人人皆说,公子要修仙。不知修仙看何书,叫我也受教?”


    他耳廓烧灼,先将《藏玉文》的册一抽来递她,并不多看她一眼,“这是第一册,你且看来就是,若要旁的,说来我再给你取。”


    妲己拿到书,满心新奇,扯开绳来看,却只见是些怪异符号,并不太懂,遂问:“这是文字?”


    “这是古祖遗书,和如今的字有些区别。”


    妲己仔细看去,发现里面也有些认得的,大约说是此书成于燧人氏时,由仙人所赠,仙人还曾教他们如何取火。


    她看了一半,只觉实则晦涩聱牙,不免失了兴趣,反透过竹简缝隙去看周旦。


    挺拔如竹的公子立在书架前,也在慌乱翻看,却刻意背侧着她。


    其肩宽臂长,大约脱下后,会更为悦目。


    她欣赏一番,本想逗他,又忽地想到自己长久的疑惑,或许他可以作答,于是趁机问:“公子既修仙,大约也知晓不少上古仙人?不知可识得一唤作「女娲」的?”


    狐狸虽也曾提到过女娲的存在,但她在大邑的各种记录里均无发现,故而猜想女娲所属的部落或许与大邑并无交集。


    “女蛙?”周旦蹙眉,“是崇拜蛙的部落?”


    “唔,我也不知,只是听人提及。”


    他略略思索一阵,“我记得昔时滦河倒是有部落以蛙女为仙人,我这里还存有一古物,就是那时遗留。”*4


    说着,他转去一旁架子一番翻找,拿出一个石雕的蛙人来,“哦,是这个。”


    妲己诧异接过,只见不过手掌大的一个女性石雕:


    似蛙似猴,头戴羽冠,手脚生蹼,蹲坐端严。


    这就是……


    女娲?


    原来如此。


    她彻底明了——


    各类崇拜,皆是因属地常见此类动物,且其有着人类无有的能力——即便女娲也不例外。


    譬如滦河部落崇拜蛙,定然是因其繁衍能力与冬眠春生的能力;


    土族崇拜鲮鲤,是为获得其遁地之能;


    鄂国、崇国尊崇鳄鱼与虎,是因其攻撃凶猛……


    而大邑,古来只崇拜鸟,无非是因其会飞,也就自然认为鸟是上帝的信使。


    且大邑的神明也十分单调,上帝、河母、山鬼、雨姑、天姥、东母、西母……


    她忍不住一笑:


    若是告知帝辛他曾调戏过千百年前的部落首领,大约他要愕然不已。


    可一笑之后,她又失落……


    周旦见她攥着蛙人,神色怅然,不禁问:“怎了?你若喜欢这蛙人,送你便是。”


    她这才双目放光:“当真?”


    周旦脸上又热,忙别开眼,低声道:“也不算甚稀罕物……”


    妲己忙将蛙人收进腰间小袋里,可谁料一抬头,就看到周旦又向一旁挪动数寸。


    她顿时失笑,眉目一弯:“公子何必躲我?我说过,你若不喜我亲你,以后再不会。我可比周原人守诺。”顿了顿,她又故意语气缠绵:“当然,若是你实则喜爱,好好求我,我或许……”


    “大祭司慎言!”他登时羞恼,“我为何要求你这事!”


    妲己挑眉,很是惋惜:“不求就罢了。反正你兄长,比你可爱万倍。”


    说完,她转身要走,却被周旦攥住手腕。


    “怎了,改了主意?”她侧头笑望。


    周旦一贯清润无欲的眼中,此时满是灼灼玉火与嫉妒,可开口时却说:“大祭司,我兄长对你情愫颇深,但你在大邑逗留时日甚短。你若对他无长久之意,便该远离才是。”


    “可发如此俊逸强壮,我为何要远离?”说完,她已笑了,“哦,你心疼他,怕他心碎。那你替他?”


    周旦干涩吞咽一下,似在竭力将「愿意」两字吞下,“周原也有嫽奴,你若一个也挑不中,我买有莘或鄂国的奴予你。”


    “多谢公子美意了。”她走近向他,仰头,气息暧昧纠缠过来,“但若不是你替,就罢了……”


    他被迫靠在书架上,嘴巴已微微张开,头颅之内仿佛蜂巢炸裂,嗡嗡作响。


    她的眼睛令自己恍惚,又只好闭上……


    若她非要如此……


    就,就只好随她……


    可预想中的温软并未落下,她只是在他耳边轻语道:“烦劳公子让开?我要你身后那册书……”


    【📢作者有话说】


    鳄鱼:别只绿我爹就行。


    老虎:只要也绿别人就行。


    雏鸟:好好好,谁先扛不住绿谁滚。


    小狼:……诸位这么大度我真的……那我爹也很能扛哦!


    ~


    1.“武王是很讲究师出有名的,要造舆论,统一思想,搞统一战线。”——1959年3月武汉毛谈及武王。


    2.《拾遗记》:有宛渠之民,乘螺旋舟而至……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


    3.《诗经·周颂》


    4.滦河流域:唐山附近。见滦平县出土蛙面蹲坐形石人。


    97  ? 观议事妲己镇劣犬(一)


    ◎归周原新侯迎吕尚◎


    热极……


    周旦夜来似躁蛹, 在牀上蠕来拱去,半梦半醒。


    妲己果然守诺,当真绝不碰他一下。


    她择了书,自去阅看。


    窗外的松柏灌栵, 翠然一片, 独她肤白衣红, 娇凝渥丹。


    ——不可再想!


    莫再想了!


    但黑暗又浓郁,足以遮蔽一切羞耻。


    当她靠近时,发上有辛夷气息弥漫, 还有拂过耳畔的话语, 令尾骨热热发痒……


    箱笼里光影移转,如银汉倾落满身……白日不敢轻易触碰的记忆,会因此时的松懈而格外清晰。


    仅仅是重温湿软的触感, 头皮发麻的灭顶快意已然袭来, 他微微张口, 不自觉吮着虚无空气。


    他吞咽过了她的唾液,此时正春毒一般催晴。


    该止住!


    你明知兄长之意!


    何况,她似乎也对兄长有意……


    真令人嫉恨啊……


    但此时无人, 便是放肆肖想又能如何?


    为何不亲我?


    我愿替他……


    我愿被你强迫……


    虚朦幻想里, 已将她压在架上不顾一切地掠取, 还要捉着她的手挑开衣衫。


    她的手,当然也会像抚弄兄长一般将自己玩弄……


    等回过神来时,已一步迈入泥泞沼泽。喉咙的低吟,也只是被淹没前的虚弱呼救……


    原来, 他与世间所有凡俗男人无异。他无法成仙。


    他已在欲黏的泥潭中, 越陷越深……


    月朗无云, 点星也随之震颤, 光芒白热。


    也就在此时,识海中的狐狸耳稍一抖,鼻子一翕,忽地睁开眼。


    它站起身,抻了个懒腰,随即小跑去了第五个筐边。


    另外四只幼崽如临大敌,惊恐看去!


    筐抖动一下,随即发出一声豚叫,紧接着,一颗圆中带尖的黑毛大头猛地探出!


    狐狸“吱”地大叫一声,震惊无比!


    ~


    “额,此乃——熊?”


    清晨,妲己望着那黝黑的一团,神情复杂。


    蓬鬣圆耳,雷公长嘴,叫声如豚,脚爪阔大。因太过弱小,向她跑来时蹒跚不稳,自己也可将自己绊倒。


    而一旦跑到她腿边,它就摇摇晃晃人立而起,将她的腿抱住,黑澈瞳仁殷切地望她。


    狐狸上前将熊舔舔,说道:“无错,熊在陆为熊,在水为能。似人为人熊,似马为马熊,而它似猪……”*1


    妲己语气沉痛道:“猪熊?”


    “正是。”狐狸怪笑着,又啧啧称奇,“莫说,多一个父就是不一般,如此快就孵化出来。”


    妲己将熊抱在怀里,“我竟不知,究竟谁才算是它父?”


    “或许二人皆可,不过显然是旦多一些。”


    妲己细细端详着幼崽神情,只见它虽憨态可掬,眼珠却四下乱转,看上去鬼祟且藏奸——


    她瞬时狐疑道:“是我错觉,还是它当真一副坏水翻滚的模样。”


    虽然幼崽翻滚坏水仍然可爱。


    “毕竟有发的情感在,当然心眼颇多。”狐狸耸肩,“你今日不是要去观周原议事?我看此幼崽甚贼,你可务必要警醒些,莫叫发糊弄了你……”


    妲己点头,自去绾发梳洗不提。


    且说周原的议事,与大邑也大为不同。


    大邑议事之处,尽在殿内;而周昌看中风水,故而宅中议事的前堂并无四墙,只有立柱,以求风水流转。唯有冬日为避寒冷,才会加盖厚麻帘。


    今日,议事前堂中,多了一位新客:


    发挽乌云,青衫绰约,头戴麻籽大小的松石穿就的流苏,缀着青铜铃铛吊在两侧。


    地上木板模糊倒影看来,混似青山之鬼,烟雾缭身。


    妲己就坐在周发身后,也不要屏遮挡,更不躲避众人目光,仿佛她出现在此处,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一件事。


    众臣里,多是神魂颠倒者,但更有人要为此痛心发声:


    “君侯!”


    说话之人正是鬻子,其有资历,有年岁,分量颇重,也早过了重色年纪。此时他极为头痛,只觉这妲己浑然是细腻蔓延之毒液,正在四处渗透,尤其将君侯腐蚀得千疮百孔!


    鬻子也是憋了多日,再难忍耐,大声道:“我等议事,她为何在此?!”


    妲己狐目眨动,唇角一勾,嗤笑重复:“她?”


    周发果然脸色一沉,语气严厉对鬻子道:“大祭司是奉天子命观周原理事,鬻翁如此,莫非是不敬天子?”


    鬻子听出话里的提醒之意,自知失言,忙伏地道:“臣万死不敢!臣冒犯大祭司,望大祭司恕罪。”


    妲己并不出声,只任他伏着。


    固然,她也可和善,可那是日后之事了。对这些周原之臣来说,第一个冒头的,就是要被她捉来开刀的。


    周发听得身后无有动静,也回过头来;只见她娇颜冷傲望向树巅,凛凛动人心魄,竟恨不能跪去她膝边,吻她衣摆将她哄好,于是心头一热,不敢再多看,软语赔笑道:“大祭司乃是仙人,何必与他计较,叫他起身罢。”


    妲己这才仿佛回神一般看向他,鄣袂浅笑:“啊,看我,方才看到外面飞过一只花雀,便分神了。君侯既然叫他起身,他当然可起身。”


    鬻子这才直起身来,面上白一阵红一阵,俨然气得不轻。


    但君侯那伏低做小的模样,更令人心头绞痛!


    妲己知他不服,理了理袖,悠悠笑言:“我闻人言说,鬻翁也是大邑人,想是年事已高,亦或是太久不曾归故土,竟连见大祭司的礼仪也全然遗忘?”


    鬻子双眸震颤望她,咬牙道:“臣,不敢忘。”


    她笑意收敛,狐目湛出冷光:“既不敢忘,怎不教予众人?”


    鬻子难以置信,只看向周发。


    周发只痴痴看她,忙亲柔笑着:“看我,竟不知还有叩拜之礼,实在疏忽。”遂挪坐一旁,对鬻子道:“既如此,还请鬻翁教来。”


    鬻子一脸花白胡子颤抖,仿佛灌木丛硕鼠奔过,亦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心肺极尽碎裂。


    狐狸欣赏着,饶有兴味地感慨:“你这人甚坏,惯爱磋磨忠臣……”


    “忠臣?在何处?对我忠的,才是忠臣,否则,皆不过都是待驯劣犬罢了。”妲己不屑冷笑道,“我身为大祭司,连西伯侯跪我也无二话。他身为属国之臣,却一脸受辱之相,无非是觉我不配。既如此,我自然要叫他知晓究竟是配,还是不配。”


    于是众人双手高举,行礼,跪拜,叩首,如此三次,是为行祭司礼。


    妲己这才笑道:“诸位请直身。我不过是偶尔来听,并不干预尔等事务,只当我不存在就是。”


    众人眼见君侯痴迷、鬻子受辱,怎还敢当她不存在,当下全都正襟危坐,不敢怠慢丝毫。


    议事开始,鬻子只激愤不语,再不发一言。


    周发也试图言语温和将其安抚,终不大奏效,只好叹息。


    日影转动,或许是因为妲己在的缘故,人人谨慎出言,商议的也不过是些琐事:


    夯路需派几位司空、拉多少奴,大社又要添何等用物……


    如此絮絮叨叨,念得妲己呵欠连连,只于诸多纷杂里听到一事令她介意:


    南宫邰奏说,黎国首领对天子有不敬之语,也疏于供奉,天子命周原代为惩之。


    黎国,若单看舆图,与大邑极近,实则当中却隔着广袤无人的太行山脉。此国中人多为祁姓,且其国民甚多,故而其以「黎」字为名。


    周发听闻此事点头:“既如此,先命人去催过,若是仍不肯纳贡,再出兵伐之。”


    如此两句闲语,混杂在诸事之内,似乎不甚要紧,接下来又是犬戎犯边,需派兵镇压……


    议事完毕,周发要向南调兵,妲己便自坐肩辇出了宫城。


    天穹空远,恰如她此时目光。


    “且慢……”出神一阵后,她开口叫停,肩辇便也停下。抬眼看时,已到了二重墙附近。


    她沉吟一阵,懒懒抬手向南一指,“去公子旦处……”


    青女姚忙向前领路。


    周旦今日,偏巧向北工场去挑选鹿角,并不在宅中,等得信归来时,就看到妲己正坐在几案前看一册竹简——


    居然是他近来所在编撰的《周礼》!


    “你——!你怎可随意翻看别人书简!”他一个箭步上前,正欲夺走,却被她抬手向后一撤。


    翠眉一扬,挑衅非常。


    他生生止住,眉沉沉压着眼,虽是厉色,却又因面容过于涨红而显得威慑力甚弱。


    他怒目疾声,冷峻道:“还我!”


    妲己全然不怕他,反而更笑得更勾魂夺魄:“公子也要讲理些,第一,非是我随意翻看,是它就敞在几案上叫我看。第二,今日周原议事,你为何不去?”


    周旦咬牙,长臂仍试图去够:“我不喜庶务。”


    她逗犬一般,左右晃着竹简逗他,“不喜庶务,却又详定教官之属,对地官司徒如此熟稔?”*2


    “……”


    他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妲己笑了,这才皓腕一转,将书简还给了他。


    他忙握紧在手里,侧着身,匆匆卷好,等再回看她时,她又早向着内里去寻书看了!


    ——她简直是只精力充沛的狐,一刻也无有安生的时候!


    周旦顾不得许多,忙快步跟上。


    许是因昨夜自渎缓解之故,今日再见她,还有了质问的清醒:“你为何总来寻我?你无旁事可做?”


    她只当听不到,反而指着上面一卷书问:“这书名怪极?《牲法》?我想要拿来一阅。”


    察觉到他寡着脸,立着不动,她又侧眸,笑着催促:“发甚呆?还不取给我?”


    本想将她撵走的。


    可见她如此笑眼盈盈,又根本舍不得开口……


    心中有些自暴自弃之意,他冷淡道:“你站开些,我搬梯为你取。”


    妲己依言站看,眼看着他搬来三角梯子架好,手臂筋络绷起,手骨宽大,煞是好看。


    但她猝不及防地想起鄂顺深陷的腕骨……


    心中烘烘发热时,又未免怅然……


    周旦已将书抽取下来,递予她,语调生硬:“这是关于如何料理祭祀牺牷牲的用书。”


    妲己好奇打开,果然,内里详细记录了如何选牲,如何造册,又如何杀死,特别是关于人牲,还刻了细小图案,连刀具也细细列明,可谓诸法齐备……


    她看了只觉心头滋味难言,不禁正色问:“人牲祭天,当真有用?”


    周旦毫不迟疑说道:“无用。”


    她倒不料他如此直言不讳。


    “怎了?为何如此看我?”他面上余红未消,却仍傲然道,“哪怕你是大祭司,我也要如此说。于我看来,人牲祭祀,只是稳民固众之术。昔时,民看到家国仇敌凄惨死于刀下,心中会因报复杀戮而无比畅快,如此便要更加忠于领主,更要去拼命。所以,仇恨、祭祀、酷刑,皆是维持忠心的手段,仅此而已。”


    妲己好奇,“听公子言语,似乎还有别的手段?”


    他也就顺势说道:“在我看来,既然皆是固政手段,不若叫民知礼知德,以德行换取天恩。此外再完善法度,以法严惩其恶行。所御之土若皆能如此,不但可四海太平,或许也可少生许多战事。”


    言至于此时,他又想到密须国,心中闷堵,随口吟了一句诗:“风疾如晦,疫走南山,不及兵戎,白骨曝干。连瘟疫之殇也不及干戈,究竟何苦如此……”


    忽地,他发觉吐露了太多肺腑之言,戛然止住,忙道:“不过是我胡言一番,你只当不曾听过。”


    “为何要当不曾听过?”妲己反而上前,眸光灿然,“我听来极好,你可曾与发也说过?应叫他依照此法,循循引导万民才是,纵然一世两世不可见成效,但长远下去,终归会有用。”


    周旦蹙眉,看向一旁:“我已说过,我不喜庶务。”


    妲己挑眉,语气莫测:“是不喜,还是不敢喜?”


    他诧异望向她……


    好容易平息的一点心绪,又加倍翻滚起来。


    ~


    入夜时分,周原众臣身披黑衣,又匆匆折回宫城之内。


    黑影憧憧,鬼鬼祟祟,似浓黑夜空滴落几点墨汁。


    南宫邰正自嘲而笑:“为了避大祭司,白日假做戏,夜来真议事。叫臣子翻墙来见,真是闻所未闻。”


    闳夭久与太颠则在宽慰鬻子:“今日翁真真受苦,谁知君侯那样明理之人,却竟对那大祭司言听计从,当真被拘了魂儿一般,唉……”


    鬻子一脸深重愁苦,摆手道:“不必劝我,且看君侯召我等前来,又要说些甚。”


    一行人进入宫内,分次坐定。


    院中大烛将个人面上照得光影变换,一派诡怪陆离。


    周发扫视众人神色,心知各人心思,幽幽一笑,随和说道:“今夜召诸位来,是因白日大祭司在,许多话不好直言,但事有紧急,只得用此下策。话不赘言,今日我有二事欲与尔等相商。


    第一则,诸位也知,周军在密须已胜,我却并不曾令奭与高折返,而是命其派前锋军一百人,去往黎国刺探。此一事起因,邰最为清晰。邰,你说与众人。”


    南宫邰遂向众人低声透底:“黎国不敬停贡是假,不过是为了蒙蔽天子与大祭司。君侯是要以此为藉口,趁其毫无防备,将其一举攻下!”


    一众人人等面面相觑。


    还是鬻子率先道:“可……黎国国民甚众,先王时虽有攻打之意,到底有所顾忌其实力,只怕难为……”


    周发点头,“鬻翁顾虑,不无道理,但如今境况已大为不同。


    一来密须已灭,向南运粮更为便捷;二来战车之威不可小觑,左右前后围挂棘刺,可敌百人;三来黎国虽然人多骁勇,但我矫拟天子之令,他们心有畏惧,定不敢过于反抗,反而要为我等提供先机。如此听来,是否可行?”


    太颠仍觉不安:“可黎国紧挨太行山,倘或流窜入内……”


    周发思忖一阵才道,“无妨,可暗中在太行山内藏伏一支,余者只需如密须国一般,全数屠尽就是。”


    众臣面面相觑,仍觉不妥,闳夭久遂劝:“君侯三思,密须可灭,是因人口稀少之故,若在黎国如法炮制……只怕,只怕是月余也难以杀尽,刀钺也难以维持……”


    周发:“公所言甚是,我亦想到一计,索性将俘绑在一处,或直接掩埋,或石锤将头颅砸碎,如此一来,也省些刀钺?”


    臣子听来,只觉心惊……


    正是:


    上言一语,血流万顷。


    狼烟残壁,空宅绝径。


    谁问枯骨,谁怜苍生。


    刀刃所指,天不敢应。


    喁喁讨论之声才持续了半个时辰,正无有结论,散宜生忽地忙忙冲入院来,一脸焦躁。


    周发抬眼看到,示意众臣继续,自己则起身下廊,不悦问道:“何事惊慌?”


    散宜生低声道:“君侯,吕翁归来了!”


    此言一出,恰好风止树停,天地也为之一静。


    周发眸中闪过冷寂之色,随即又是霁月舒朗而笑:“我当是为何,此乃天大喜事,你又为何慌乱?他人在何处,我这就去迎!”


    “已入得关隘来,此时大约已至小城之外了!”


    “好,你随我去为他接风,正好今日议事,合该叫吕翁知晓……”才要向外而去,他又忽地足下顿住,转身折回议事前堂,笑言道:


    “诸位,我有要事,去去就归;适才说还有第二则事,汝等也可先一并议之。”


    一时众目注视过来,他却忽地罕见羞涩,腼腆顿了半晌才开口:“此事说来……唔,倒叫我有些难为情。我……欲向大祭司求结姻,该如何实现,还望诸位长辈多献良策,发先诚心谢之。”


    说完,作了个长揖,臊得转身急急离去。


    摇曳火光里,老臣们既震惊又糟丧的表情,混似看到西伯侯又薨一遍。


    【📢作者有话说】


    鬻子:这不对吧!这对吗?她是不是走错片场了,她不是应该去找帝辛吗?老霍霍发干什么?


    周发:我就喜欢她霍霍我。


    ~


    1.《述异记》,本来定的旦旦是猪,但二师兄实在没有黑熊精可爱。


    2.《周礼·地官司徒》


    98  ? 观议事妲己镇劣犬(二)


    ◎归周原新侯迎吕尚◎


    妚姜再想不到, 父亲会在此时节归来。


    但说快,实则也已过去数月了。


    因为大祭司在周原,两人先前又有那样暗刀隐箭的过往,所以吕尚归来一事秘而不发, 只有几位忠臣知晓, 再来就是她。


    妚姜裙裾曳地, 穿过长廊,积攒的满心悲苦迫不及待想与父亲叙说,可谁料来到宫中偏殿, 却见父亲一脸凝重之色。


    恍惚中, 她只觉眼前苍白须发的男人陌生。


    也就是在四目相及的这一刻,她忽地意识到,自己深刻肺腑的痛楚, 根本无法对眼前之人说出。


    “妚, 你颇消瘦。”吕尚严厉打量着她。


    云纹衣带下, 她小腹并不见隆起太多,似是不曾怀孕的模样。


    妚姜仍一如既往地垂首,“我已在努力用食。”


    “你归来周原多久?”


    “已三月有余……”


    吕尚语气低沉而危险:“既如此, 为何仍做此自怜之态?!”


    她错愕抬头。


    吕尚满面怒容, 语气失望而激烈:


    “妚, 周原待你不薄。太姒亲和,将你好生照料;先侯重诺,命次子将你迎娶;就连君侯本人,也对你颇多礼待, 性情更是温和。你本该更主动去接近君侯, 稳固你的地位, 可你做了甚?整日蜷在屋中, 对月伤怀,连宫内事务也接手不能!你如此颓唐,哪有一丝周原主母模样?君侯先前分明时常探视你,你为何避而不见?你可知我昨日一归来,君侯便说要与妲己结姻?!”


    妚姜被他咄咄逼问,节节退败,直至后脊抵在门边,泪水纷纷滚落。


    她情知父以天下为棋局,而自己无非是他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可这种被利用的感觉却从未如此强烈过。


    周发与谁结姻,她才不在乎,她本来也与他无甚关系!


    难道这世间,只余她一人铭记着无辜惨死的邑吗?


    她抬头,定定望向吕尚,问:“父,邑对你而言,也只是棋子,对否?”


    吕尚蹙眉,大为失望,厉斥道:“那你要我如何?我能去黄泉之下,为你将人寻回?妚,你以为我无视你的悲痛,以为我无情无义。可若无我,如今你已是大邑祭坛上惨死的一抹冤魂;若无我,更多羌人也只会死状惨烈,他们又是谁之夫?谁之妻?又是谁家小儿被埋在屋舍之下?!


    你觉得自己颇可怜?然你再可怜,仍有珠服玉馔,仆从成群,你又可知我流落在外过得是何等日子?你当真以为,我将你送来,是为叫你享受一切,而后悲风伤月,从此在周原可有可无?


    无错,我利用你,但我更利用自己,我所承担的风险,远是你的百倍!子凭母势,若你无能,我纵然再如何拼命争夺,你的孩儿又如何获得侯位,乃至于王位?!”


    妚姜终于忍耐不得,激烈地驳道:“父!为何你对我如此残忍?若非我是此等性情,邑本也不会喜爱我!可你需要我在邑身旁时,就叫我是一番模样,如今换发,又逼迫我变另一番模样!哪怕是兽,也会为死去的伴侣心痛哭嚎,更莫说我与邑自小的情分深厚!


    我从无意于这些恶心的斗争,我亦不能如你这般冷血分析利弊!我实话说来,发令我感到恐惧,他是一条蛇,素色花纹,却有剧毒,我如何能与一条毒蛇共处?我若是你,倒还不如痛快承认自己输了这局,承认自己不如妲己!”


    吕尚勃然大怒,手已高高抬起。


    可妚姜毫无惧色,仰脸迎上:“打,来打,莫忘记,只要我一日还是君侯之妻,你一日在我面前就是臣!”


    吕尚反而却又收回手来。


    他忽地后退一步,掀袍跪在道:“臣僭越冒犯,不胜惶恐。”


    妚姜一怔,望着父亲雪白的发顶,心中难免愧疚,却也涌过一阵诡异满足。


    吕尚也察觉到她微妙的变化,抬头望着她,沉声道:“妚,你做得极好。只要你仍记得自己是君侯之妻,我便已安心。记住这种滋味,这就是权力。当你手握至权时,哪怕是你的父,也要在你面前跪下,聆听你的教诲。受一人之苦,在万人之上,永好过受万人践踏,尸骨无存。


    我又怎会不为邑的死亡心痛?你失去爱人,我大输一局,你重情,我重利,你我痛苦本就不分大小。但不论如何,你我总该一心。为羌人,为邑的后嗣,为你自己,如此,才是正道。”


    说完,他端正向女儿叩首。


    “父……”她忙去掺他。


    吕尚站起身来,语气沉重道:“如今妲己人在周原,此女心机太深,惯会培养耳目,且又令君侯神魂颠倒,我久留不得。君侯已许我掌兵之权,我会向南而行,随后与公子奭汇合,暂居那处。


    妚,我知你定然悲痛,所以临行之前,必要来解释你一番。你记住,你若心中有邑,就更该为你们的子嗣争夺一切。”


    妚姜似乎清醒了一些,犹疑着:“可君侯爱慕妲己,他若要求与她结姻,我也无可奈何。”


    “不,你仍有可为,去操持,去劝说,去成为太姒那样的人。妲己身负才能,被众星捧月,定然气傲,她无有你的气度,更容不得你的存在。你无需爱慕君侯,只需维持地位,仅此而已。”


    妚姜若有所思。


    “我需离去了。”吕尚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头,“妚,你身上还肩负着你兄弟们的一切,你腹中孩儿的一切,莫将一切白白拱手让人……”


    正是:


    万般心思皆设计,何需以情侍君王。


    ~


    天幕垂降时,妲己正在沐浴,满园水袅香气。


    周发赶来看她,正值此不凑巧,在门口硬是枯站着等了一个时辰。


    众人对此为此习以为常。


    君侯的耐性,实在无与伦比。他痴迷站在那处,闻点浴水香气,就已心满意足,旁人倒还无需担忧他乏到累到。


    总算,妲己沐浴完毕,青女姚这才出来将周发引入。


    小亚婵在院中冷眼见到,颇不是滋味,此时眼见青女姚从房中走出来,她急忙努嘴:“嘬!嘬嘬!”


    青女姚侧目,一径走过来,没好气笑道:“小亚在引犬呢?”


    “嘿嘿……”她笑两声,又随即一脸严肃,“诶,你去提点大祭司一下,我看那侯发似有些钻裙心思。”


    青女姚词穷地翻个极大的白眼!


    人人都看出了,就你如今还当新闻!


    “吓?你这是何表情?”小亚婵急了,“那侯发仗着自己有几分姿容,在钩引大祭司,要将她留在周原,你莫非看不出?大祭司这人,虽能谋事,我看却过于贪色,千万莫要被他得逞,你得劝着!”


    青女姚直想哀叹。


    谁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担起劝说妲己远离男色的重任。


    小亚婵又凑近,“青女,究竟大祭司何时归大邑?你同我透个底,算我欠你一份人情。唉,我也是心急。大祭司先前说是一月,这眼见也到了,入了秋,我得去抢枣栗。”想了想,又补充一份筹码,“王子与公子,八成也等着她。”


    还有他们苦命的少师恶来。


    小亚婵其实不解,大邑嫽汉如此多,大祭司能吃一年不重样,为何非要来周原寻一口野味。


    青女姚抿唇不言,半晌才含糊道:“我如何能知,主人也并非万事都同我讲。”


    “那你就得问呀,她疼你,一定同你言说!”


    青女姚答不得,只好寻了个借口要取酒,忙忙走了。


    舍内,妲己正半卧在短牀,自在窗边晾发,手中摇一柄凉竹编扇。


    见周发远远局促而立,她抬手向他一扇,“君侯为何远远站立?”


    周发魂儿被扇没了半边,仍立在那里,低声问:“是否我来得不是时候?其实……你不见我也无妨……”


    眼前菡萏芙蕖,清波濯玉,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装扮,又轻衣漫裹,长发垂散……


    他无有词语形容,只知她不施粉黛,却嫽容华盛至危险,震慑着他不敢看,不敢上前,怕自己的心房血管难以承受这样的诱惑。


    识海里,熊闻到一点父的气息,发出欢腾的猪叫。


    “只怕君侯有要事要禀。”她又望去窗外。


    他恭敬道:“回大祭司,是西面粮草告急,我明日要与土族一道,前去运送,两日便归。我虽不在,若大祭司需要何物,尽可去寻旦。”


    妲己这下诧异了,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神情。


    是真的对旦无比放心,还是大度到连弟弟的觊觎也能包容?


    “我知了。可还有旁事?”扇抵在下巴,丹唇轻启发问。


    他张了张嘴,又低头笑,显然是无事也不舍得走,半晌才道:“无了。大祭司可要饮水?我为你斟来。”


    “不必。”


    “近来周原少雨。”


    “确实。”


    “庖厨菜式可还合口味?”


    “极好。”


    “……”


    他无话了,垂头立在外面,手在用力攥来攥去。


    灼热的黏意远远触来,在妲己周遭试试探探……


    她实则上次行宴时就发觉了,如若她肯稍稍刺激周发,周旦那边给出的时辰只会更多。


    是妒火使然?还是快意加倍?


    更怪的是,她还发觉周发身上也有了一些细微变化——


    仿佛多了三分底气?


    无错,是底气。


    先前周发见她,过分的卑微写满了眉梢眼角;而如今,他忽地得了底气,虽然仍不堪她的注视,但神色却已然坚定许多。


    这幽微的神色差异,非要惯会察言观色之人,才能品出一二来。


    但为何会有此变化?


    一定是……发生了一些她不知晓的事,却对他极有利……


    竹扇上移,遮住玩味一笑,只露出一双狡黠圆眸来,玉白手指对他勾勾,“来。”


    周发一怔,几乎是箭步冲了进来。


    但他并不敢造次分毫,只是半跪在她身边,热切地低头望她。


    狐狸察觉到过多的时辰涌来,吱吱大笑:“二十个时辰?可莫将他憋死,一尸两命。”


    妲己则支着头,妖王一般,轻声诱道:“那日看君侯舞剑,身上怎有伤?”


    周发喉咙又好似被堵住,困难道:“是习武留下的伤。”


    扇子竖起,微微探进他衣领一点,向侧一挑,“再叫我看看?”


    周发胸膛起伏,紧盯着她,并不迟疑分毫,粗暴将上衣扯开


    ——大约她说想看心,他也会轻易将两扇肋骨掰开。


    锁骨向下三寸,一道浅浅伤痕泛着浅浅银光。


    但她的目光与扇侧一起,只落在丰隆肌肉上。


    如此健硕身躯,丰润诱人,但她又犹豫。


    周发与先前之人皆不同,他貌似纯良,实则太过莫测,以至于她下手前总犹豫掂量。


    周原早先曾以猪熊为图腾,如今看来,发这壮熊怕是早已长歪,一肚子弯曲坏肠……


    而对周发而言,他亦不明白妲己为何只看着自己出神,但她目光落下时,似烙铁粘黏肌理筋络,令身上散发出难闻的焦臭糊味。


    扇稍清凉在肌肉分线心不在焉地游走,惹得他呼吸急促,一身泼红。


    羞赧难当,热血翻滚,他望她,颈线将喉结绷出高耸弧度,无法克制道:“大祭司,我……我可否亲你……”


    “?”妲己挑眉。


    果然,也有了亲近她的胆量……


    看来绝非小事。


    但周发实则一忘情说出就后悔懊恼,此时眼见她目光发冷,身子立即便矮下去半截,急声道:“是我造次!大祭司莫怪!”


    她却已笑着用扇托起他下巴,“欲亲何处?”


    他猛地抬头,双眸火燃。


    此时金霞漫天,在她身上面上也薄薄匀洒一层金粉,正是仙君金身静卧花海,等着信徒朝拜。


    信徒猛地低头,在她唇上一印,又飞快抬头,惊怯望她,呼吸粗重,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得逞。


    狐狸大笑:“贴一下就满足,倒是真纯情。”又惊喜大叫,“一百个时辰!”


    周发并不敢再亲,只颤声剖白:“我亲了大祭司,日后……就是大祭司的人……”


    妲己慵懒一笑,只在他窄收的腰腹一推:“时辰不早,君侯也该归去了。”


    他目露哀求,诚恳而可怜,她却已无情转向窗外……


    周发出门来时,仍兀自埋头理着衣衫,唇边是一抹难言的痴笑。


    小亚婵坐在门口见了,早在心中嫌弃唾骂一句:


    “无耻!”


    不过是一些男人惯用的骚伎俩,偏大祭司很爱这套!


    但周发才一走远,妲己就唤她:“婵!”


    小亚婵忙在门外待命。


    妲己赤足自阴影内走出,先看过四下,才招她到近前来,附在她耳畔叮嘱:“去武士中寻二十个面目平淡的,扮作樵夫农人,走卒贩夫,明日去看周军粮草运向何处。不必远跟,只探得大致方位就是。”


    小亚婵得令去了,心中又道:面目平淡之人还用挑?你那些武士个个面目模糊,还不爱言语,我与他们同行四五日也难记住模样。


    可她忽地又想:莫非……大祭司早就在为今日?


    【📢作者有话说】


    猪熊:快乐!


    虎: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提议,晚上烹熊掌!


    鸟、狼、鳄鱼:赞同!


    ~


    [害怕]突然想到一个地狱笑话,周发说:“哥,你好香啊。”


    99  ? 秋雨至周旦惊梦魇(一)


    ◎厚礼来妚姜漫提亲◎


    兄长定然又去见了妲己。


    周旦几近崩溃时, 扯断了一卷竹简的绳,书简松散落了一地。


    意识凌乱,双拳攥紧,他知晓二人一定有了更亲昵的接触, 否则自己不至于如此煎熬, 更不至于连几息也难捱, 直接投降缴械。


    事毕,心中仍然空悬一块,又嫉妒发狂……


    为何, 自己为何会如此。


    只要求她, 她就会再如先前那般吻来?


    也不知在牀上委顿多久,爪跑了进来,急声催促:“公子, 吉时已到!该去接亲了!”


    接亲?


    他正欲斥爪胡言乱语, 谁知恍惚抬头, 却看到铜鉴里自己白袍红披,颈上腰上玉石累叠,头上頍冠还簪花戴草, 缀着簌簌玛瑙流苏, 果然是新夫装扮!


    啊……他记起来了, 是兄长迎娶了有苏国的公主,却因出征犬戎赶不及归来,父母又不肯更该吉时,便命他替兄接亲。


    替兄接亲一事, 周旦并不陌生, 大兄之妻妚姜也是他去接来。这原不算是甚新鲜事。


    但他此时虽还未出门, 却已隐约感觉这次接亲会极为不同……


    爪将他拉出门, 送上马。一路上彩布花迎,羽旄六色,鼓柝咚咚,热热闹闹来到新妇门前。


    他看到红布环绕的屋舍之中,端坐一瑰姿之人:


    翠眉分柳,脸映桃花,长发鉴物,斑斓花环为冠;素衣白裙,馥郁香草做襜;


    母为她系上洁白的披巾*1,提醒她勿忘家中;父为她披上禽羽做的羽裳,意在喜及家畜。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新妇眼珠微转,与他四目相对。


    仿佛被定住一般,他直直站着,动弹不得。


    她眉眼一弯,似乎对他极满意,又垂下眼帘,装出一副乖巧模样来。


    怪哉,装出?


    他为何会认为她是在装乖巧?


    如此直直看呆,心头翻滚,直到爪又来推他,低声提醒:“公子,该迎新妇上马。”


    他这才回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也不知是否是他错觉,她好似也在他手上捏了一下,捏得他心中随之陷落一块。


    喜母结网,螽斯振振,*2


    焚兰烧草,榆火为香,


    黍稷盈盘,牲酒铜樽。


    祝词如织,赠礼列陈。


    新婚夫妇同乘一匹马,夹道尽是周原的子民在翘首观看,还要唱道:


    “婉兮瑱兮,新妇如芝,


    彼月之恒,彼日之熙。


    委兮佗兮,新夫如兰,


    彼玉之洁,彼石之坚。”


    正是车马缓缓向前时,也不知谁手极贱,忽地掷出一朵花来,正正砸在马脸上!


    瞬时,马惊得人立而起!四蹄乱踏,惹得周遭惊呼连连,不等仆从涌上前来拉扯,马早已奋力一窜,将二人一并带走了。


    天幕阴沉低垂,雷声涌动,马闻声更要备受惊吓。周旦竭力拉扯缰绳,察觉到怀中人紧紧抱着他的脖颈。


    “你放心,有我在,绝不叫你有事!”


    他大声安慰着她,察觉到她将自己搂得更紧了些……


    也不知奔了多久,雷声劈天裂地,大雨骤降,倾盆落瀑,天河决堤坠下,连成无尽雨幕。


    马被雨水一淋,倒也忽然冷静些许,蹄下放缓,终于被他勒止。


    雨幕遮蔽视线,前不见路,后不见人,二人衣衫更是早被冷冷淋透,人同马一道瑟瑟发抖。


    周旦抹着脸,着急环顾四周,隐约看到一片榉树林,才认出是自己闲来狩猎之处。


    他记得林中有一简陋木舍,乃是伐农平日午歇落脚之处,忙纵马跑去。


    树林之内,雨势也并不见小,反而大叶如瓢,载不动水了,总要兜头泼下来一股,而两人已然冻得没了知觉,被浇灌也并不察觉。


    总算,木舍在望,他忙抱下妲己,护着她一路躲进舍内。


    大雨滂沱之声被隔绝在了舍外,他在角落找到燧石,将绒草木头堆在陶盆之内,半天才用绒草打出火来……


    火光渐明,散发出热气,他又堆了些木头,将火引热,这才好些。


    新妇本一直安静坐在圆木上观看他动作,此时却突然出声,“冷。”


    他抬头,只见她长发滴水,狼狈抱着肩膀,一身衣衫都紧紧贴在身体上。


    但她一双圆灿眼睛,映着火光,正直直望来。


    说是无邪却有情,说是妖娆又纯澈。


    心头又是一阵狂跳,他将陶盆推近她身畔,又将火挑的更旺些。


    清泠的声音不解:“你是新夫,听到我冷,为何不来抱我?”


    他吞咽了一声。


    因我不是我兄。


    可不知为何,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来。


    他心知自己在贪恋被她视作夫的奇妙感觉……


    只一会儿,只享受一会儿……


    他当然会同她解释清楚。


    妲己有些气恼,发抖说道:“好狠心的人,是要冻死我?”


    见他仍僵持着不肯动,她又咬牙:“你不疼人,我不喜,待我归去,定要叫父母退婚!”


    他这才惊了,疾声道:“不可!”


    狐眸只冷淡注视着他。


    他没了法子。


    「只是为她取暖而已,我并无他念」


    「若不去抱她,她要退婚,兄更要恨我……」


    如此自我欺骗着,沉默地走向她身畔坐下,可谁知她竟起身,沉沉坐在了他腿上!


    他想推,却反被冰凉的双臂湿淋淋缠住了脖子。


    她的目光毫无羞涩,认真地上下打量他,笑道:“我今日出门前就看到了你。”


    “……”


    “你甚嫽,堪配我,我……很愿与你结姻。”她的手又轻轻捏他的手臂,“我见你时就在想,你手臂定然也很有力,果然不假,你比我部落里最强壮的武士还壮实,一定很会田猎!我很喜食兔头,你要捕来给我。”


    他被她捏得身上发软,坐立难安,眼睛只看着一旁的一堆杂物。


    或许,还是该告知她?


    “我呢?”她笑着催促,“你对我当也满意才是?”


    “……”


    “怎不言语?”她脸一沉,去捏他下巴。


    他被迫仰头望她,表情有些深沉醉意,喉咙里低声道:“满意……”


    她一笑,这才满足偎在他怀里,“原来你只是害羞,并非不懂疼人。”


    “嗯……”


    “你需知,我本不想结姻,但如若是你,我倒还欢喜。我也很喜你害羞……”


    心头为此话而泛甜,倒好似真是他娶妻了,已不自觉低头,在她额发一吻。


    而后又是一吻。


    怀中人静了一阵,又道:“衣服好湿,我可否脱掉?”


    说着,已要解开。


    “不可!”他急忙摁住,惊惧无比,“绝不可!”


    只是如此还好,若再过分……


    “可是我冷。你最好也脱去。”她轻声道,“否则会生病。”


    他不会生病,他此时已然极热……


    她低声道:“反正你我已结姻,你何必怕……”


    说着,已挣出手来,而他也脑中轰鸣,不曾再阻止。


    湿淋淋衣物落地,发出沉沉闷声。她又问:“我为你也脱了?”


    “真……不可……”


    虽如此说着,却无一点力去阻止。


    冰凉的手探来腰际,扯开衣带。


    周旦闭目,柑橘一般*3,被她剥开,理去丝络。


    肌理相腻,丰软相抵,她又贴近他,端详他神色,“我观你的模样,好似也识字?”


    他混乱应答:“识得……”


    “那极好,我早听闻周原公子个个通文,我也很喜读书,只可叹有苏书册甚少……”她说着叹气。


    他轻声道:“待归周原,我的书都是你的。”


    “当真?你怎如此好?啊……你怎在发抖?抖得厉害。若如此冷,为何不抱着我?”


    “……”


    因我实则并非你的夫……


    我也并非是因冷而抖……


    她的声音凑得更近,“你闭目的模样,似个石雕。”


    鼻尖发痒,是她的手抚过,又摸他耳朵与喉结……


    不可,停下……


    若再如此,一定会发觉……


    果然,她察觉了,好似不安动了动,轻声问:“你想在这里?”


    不,我绝非此意……


    可是为何仍不开口说明。


    她低笑着:“我听老人言,人曾居地洞里,故而有洞房之说。这里……只算是林房?”


    不等他答,唇上已被啄了一下。


    他惊诧睁眼,想开口解释,可盯着她的模样,又说不出口。


    山妖聚形也不过如此,身上凝着香甜吃人的气息。


    可他想被她吃下,冲撞发狂的玉望在此时奔至顶峰。


    蔽膝也被轻巧解开,扔去地上,下袍被向两侧撩开,搭在膝头。


    灼热接触到冰凉空气,惹得她震惊注视许久。


    周旦还是首次被人如此望着,羞愧难当,更要热血冲顶。


    她这才有些慌乱地别开眼,又看四周:“此处太脏……我只能坐在你身上……可你这是受伤了吗?如此肿可还好……”


    他早伸手托过她的下巴来,猛地伸头去吻,因青涩而粗鲁,舌头胡乱卷噬,察觉到她要躲,手在她腰上死死一勒。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早已与她相识,甚至相识在先。


    妲己本就该是我的妻……


    这念头一冒出,只想更深地吻她……


    “唔……”她喉间发出细碎的疼痛声音,他却已听不到,只强迫她坐下。


    被雨水浸泡得冰凉的皮肤已开始发热,连那仍然冰凉的末端,也被口舌焐热……


    却好似:


    僧携细雨入春庵,暗送木鱼至门前。


    丹心流髓向湖去,仙童捣药月窟间。


    也是初云新雨,不得要领,只一味索取,从山顶掉落似的失重……


    鼓点激昂,啾啾微响,终惹得她抬手推他,轻声哀求:“发,轻些……”


    此一句仿佛冷水自头顶灌下,同时关口泄洪!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已铸成大错!


    我莫非已疯?!


    身子一挣扎,他自梦中热热醒来,衣衫洇湿,但梦境太过清晰,即便醒来,恐惧犹未散去,全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兄长。


    他惊恐喘着。


    许久,他才意识到那只是梦。


    并无大错,并无结姻。


    可他又怎会做这等荒唐梦?


    定定呆愣着,甚至也能从现实中找寻到梦的来源——


    狂奔的马匹,是他与妲己的第一次相逢……


    结姻的礼节,是公子奭昔年结姻时的重复……


    但冒替兄长与她结姻……


    莫非……莫非他内心深处,实则很盼望如此?


    会否迟早有一日,他要做出此等可怕之事来?


    【📢作者有话说】


    周发:挺好的,我就去运个粮草,好弟弟已经做梦替我洞房了。


    周旦:……


    ~


    周公旦,周原人自己的弗洛伊德。顺便让妲妲穿一次婚服。


    ~


    1.结缡之礼。


    2.喜母:蜘蛛


    3.《禹贡》记载夏朝柑橘为贡税之物,说明柑橘还是可以吃到的。


    100  ? 秋雨至周旦惊梦魇(二)


    ◎厚礼来妚姜漫提亲◎


    天光大明时, 妲己睁眼,表情餍足。


    向铜鉴望去时,更要感慨回报丰厚,她气色眼见得更加鲜妍。


    “啧, 想不到……”狐狸装模作样地摇头, “旦看上去倒也是个谨肃君子, 谁知你屡次给他机会,他却只不说。”


    不说也就罢了,还要顺水推舟, 乃至于粟米煮成熟饭。


    妲己起身, 腰脊抻直,方慵懒道:“无错,叫他梦中知晓争夺的快感, 他才会敢于争夺。抢人只是第一步, 待他尝到甜头, 当然就要继续夺权。”


    狐狸眯眼,实则有些疑惑。


    为何要引旦夺权?


    自打妲己来周原后,它已看不清她究竟想做何事。


    她似乎也在引诱周发, 且无比成功, 但她又处处提防, 譬如派出小亚婵去跟踪。


    按说周发如此爱慕她,她无需如此心急。只要与发结姻,以她的心智,外加旦暗中的支持, 她迟早会成为周原真正的主人。但她既要打探周发的动向, 又要引导旦去夺权, 意义何在?


    狐狸攒了满腹疑惑, 料想直问她不会说,遂委婉试探:“可你要在周原长留,他二人闹起来,对你又有何益?”


    她出神良久,望向狐狸:“因我从不信任发。他伏低做小也好,卑躬屈膝也好,百般殷切也好,我相信他对我有情意,却不信一个为权谋害父兄之人,会因情爱轻易将权交出。”


    此一点,早在她来周原之前,就已想到。


    她更不相信,一个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会真正对天下存恤。


    她自嘲一笑:“发有心机,有野心,同时兼有狠辣,而我与吕尚之狠有限,皆不及他。无怪这小猪熊生有二父,这或许是在提点我,唯有旦,得发全部信任,更有蛰伏之忍,才可与他势均力敌……”


    狐狸不安追问:“所以,你要让周原再上演一次弟夺兄位,而后再从旦手中分权?”


    确实,旦显然要比发的心思纯澈一些。


    可周旦一副文人做派,狠辣还不及她,他如何做得出此等事来?


    妲己微微张口,似要否认,但迟疑一瞬,又吞下了某些话语,改口说道:“无错,此乃我谋划之一。我或许无法决定谋天下之人,却可决定坐天下之人!”


    狐狸震惊!


    九尾绥绥,见之祥瑞。其踪无野,帝气相随。


    她织出这温柔杀阵,竟要自己选一位帝王?


    它望向那筐中懵懂直立的猪熊,心中恍然:


    无怪你的真父,实则是周旦啊……


    ~


    午后阴云密布,闷热难忍,妲己在行馆枯等了一阵,发觉小亚婵所领之人短时间难以归来,便叫青女姚好生守在行馆内,自己则自去找寻周旦。


    谁知人还未出门,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兰花一般的美人,如今早已不必屈尊于屠肆之内,而是被移植来了宫廷之中。


    妚姜一身黄白纱长袍,唯领口宽织绛红人纹,增添一点亮色,她头上更是无有装饰,一头黑发只用绳束起而已。


    昔时在大邑,妚姜实则见过妲己多次,不仅仅是祭祀一舞,平日妲己断事或行于街上,她也总能远远望到。


    但如此对案而坐,却是首次。


    近处望着妲己,妚姜更明白君侯为何魂不守舍,也明白大邑的公子们为何要大打出手。


    不论她穿何衣物,戴何玉石,一眼望去,总是先看到她。


    更何况,她不但在大邑过得风声水起,在周原亦高高在上,令人不敢怠慢。


    她有时甚至想,父所希冀的,其实正是妲己这样的女儿……


    “今日前来,是特意来拜见大祭司。”她排除杂念,低头双手敬上一木盒:“一点薄礼,还望大祭司勿要嫌弃。”


    妲己饶有兴味打量她,探出一根手指,将木盒掀开一缝。


    盒中躺着一枚精致玉凤:鹰嘴长尾,翎羽如生。


    她松手,盒盖便“吧嗒”落下,浅棕狐眼转而看向妚姜,笑问:“这是何意?我不懂。”


    妚姜诚恳看向她:“我是为君侯而来,想为他……向大祭司提亲。”


    妲己越发玩味,奇怪道:“妚,若我不曾记错,你即将嫁给君侯为大妻,为何反四处为他提起亲来?他若妻子众多,于你实则无益。”


    她双手攥紧蔽膝,黯然道:“大祭司何必明知故问。君侯娶我,无非是因先父遗愿,我知他心中实则无我,且我有孕,并不能陪伴照顾左右。我与君侯之间本无情,也知他心中唯有大祭司一人,故而,今日特意来向大祭司问知心意,只盼大祭司留在周原,与君侯相守……”


    “啊……实在贤良……”妲己几乎要忍不住击节叹赏,眼珠转转,却坏笑问:“可若我嫁予君侯后,却容你不得,你又如何自处?”


    妚姜似乎早料到她有此问,低声道:“我知大祭司善良,定不会为难我,且你我也算是旧识,我并不会同你争夺什么,只是为君侯分忧罢了。”


    “我善良?那倒未必。不曾触及利益,我当然善良。至于旧识,我虽放你一马,却不曾忘记你父试图谋害我。有父如此,你叫我如何信你?”


    妚姜抿唇半晌,低声道:“先前之事,大祭司也知,是我父计逊一筹,被你逐出大邑,并非是他在谋害你。”


    妲己惊诧挑眉,随即笑了。


    妚姜还是比她想象的有趣些,敢将事情摊开来说。


    她于是又将她好好打量,感慨道:“妚,你果非凡俗之人。我原以为,你会为邑伤怀至海枯石烂,却不料你已经开始为自己谋划前路了。哎,你与君侯之间虽无情,但如此为他着想,势必也要令他念及你一点好。”


    听她提及邑,妚姜已面容发白,再听她有些讥讽之意,只得忍着心痛,惨然点头:“我不否认,我要讨好君侯,我人在周原,怀有身孕,身不由己。但……但我亦是诚心来见大祭司,不知大祭司可愿与君侯结姻?”


    妲己纯澈的狐眸凑近,端详着这新爬上桌的小鬼。


    若说愿,倒成全了她这一番好意。


    若说不愿,她或许要说是因她之故,少不得来个自请出宫之类的把戏,哪怕是小臣们知晓,也要闹出多少风波。


    唉,妚,你如此利用我,可我又恨你不起,只觉你可怜……


    你本该与邑长久在一处,成为这世上仅有的一对神仙眷侣。


    已经与邑体味过了真情相对,情意相投,可谁料好梦易碎,忽地就被迫要转变头脸,开始为新夫谋娶旁人……


    她在周原,果然也活得十分不易。


    也是这一瞬间,妚姜看到了她眼中的悲悯。


    自打邑死去,多少人看她都如此悲悯,可他们只是怜她失去了夫。


    只有妲己,似乎看到了她失去的情。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妲己是懂她的,那满腔的痛,那在父看来需要被压制的软弱,是可以向她倾诉的!


    可不等她开口,妲己已叹气一声,对她道:“我需想想,可好?你不必心中太过焦虑,也不必太过忧愁前路,对腹中孩儿也不好……”


    妚姜张了张嘴,想倾诉的欲望就在嘴边,却已哽咽住。


    她在这一刻,竟真的很盼妲己能够来宫中与她一起……


    「周原太大,而我太小……」


    「我在此处连友人也无,我很想有人懂我,陪我……」


    忽地,她忍不住痛哭起来。自打被转嫁给发后,她从不敢叫人知道自己哭。


    妲己见她忽地崩溃,叹息一声,握住她的手。


    于是,妚姜又觉得自己并不必说甚了……


    许久,妚姜哭过,掩面离去。而那诸多赠礼留在院中,青女姚只好先收走。


    “实在可怜……”狐狸轻声叹道,“她与邑,难说谁更惨一些。”


    妲己却低声道:“不对。”


    “唔?何事不对?”


    妲己眉目早已冷下,“妚不对。你可曾记得先前你我见妚时?她一直沉浸于丧夫之痛里,魂不守舍,心无外物。何以一夜之间,就忽地故作大度,还特意前来为发说亲?”


    不等狐狸答,她已喃喃道:“除非……有人逼迫她如此,她对此人言听计从,且此人,比任何人都盼望她能在周原获得后位。”


    狐狸一毛:“吕尚?”


    她语气发沉:“吕尚。”


    原来吕尚已暗中归来周原了。


    ~


    吕尚究竟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妲己也曾命狐狸用五日寿命去探,可惜,只探得他去得了泗水上游。


    再叫狐狸去探,它便不乐意了。


    “为何要去探他?从今往后,你二人是一个阵营。”狐狸安慰她,“臭宝,你也非真仙人,又岂能万事尽知?离开大邑,你的寿命又能扛多久?何苦浪费于他?”


    妲己无奈,只得作罢。


    可饶是如此,吕尚仍令她如鲠在喉。


    如今,他又在酝酿些何事?


    他知晓她在周原,有了前车之鉴,当然会避其锋芒,可他又能躲去何处?


    他既然要在周原立住,便不可能仅仅是龟缩。吕尚之才,原在于带兵,若要证明自己,也需在战场之上,或许,他会向西躲藏,顺便对抗犬戎?


    周发那莫名燃起的底气,是因他归来之故?


    不,定然还有别的缘故……


    怔怔出神良久,仆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提醒道:“大祭司,已至公子旦府。”


    她这才回神,走下辇来,面容肃色尽消,又换上了妖娆而漫不经心的笑意。


    舍内,周旦知她要来,早已坐立难安。


    分明肩上也无有暧昧咬痕,更不曾与她真正挑云逗雨,却偏心虚得喉咙发紧,心中虚坍一块,哪里还看得进眼前是何文字。


    耳朵竖着,听到院中脚步声渐进:


    好似亲眼见她过曲径、经长亭,引鹤展翅,将蝶惊飞,圆池映芳踪,肩颈映碧色,直至廊下来褪去布鞋……


    一声声好似薄刀切肤,无非是在焦灼里等着致命一击。


    妲己进门来,就看周旦半背向自己端坐,浆紫衣衫,脊背挺直,一副出尘君子、修行仙君的疏离模样。


    嗤……


    她忍住笑,径自向内去寻书,果然,不到两息,周旦又丢下书匆匆向内跟来,眼中暗火阴沉,欲言又止。


    狐狸颇为怜悯:“你呀,总要将所有人都折磨成怨夫才甘心。”


    妲己只作不闻,指着高处一本书册道:“我要看那册。”


    仍是关于祭祀。


    周旦只得沉着脸又搬了梯子来。


    趁他爬上去取,她仰头问:“公子可知君侯如何看待大邑祭祀?”


    周旦冷淡回答:“兄长欲在周原也引入大邑祭祀之礼。”


    周发在大邑时,随父时常参宴,每每宴前,贵族为表重视,总要杀几个人牲祭给先祖。或是贱奴、或是羌人,终归要闻点血腥气,宴会才名正言顺。


    周发大开眼界,更颇为触动,认为正是因商人祭祀殷切,才有了成汤六百年国祚,万里天下。


    他顺袭侯位那日的祭祀,实则正是一次效仿与试探。


    妲己有些惊诧:“当真?”又追问:“那你怎不阻止?你就算不推行自己的祭祀之策,也该劝谏于君侯才是。”


    周旦愠怒地低头看她:“我说过,我不喜参与庶务。”


    美目一眯,笑得轻蔑,“我也说过,你只是不敢。”


    这话一出,周旦莫名又惊又怒,匆匆下梯来,端严将书递向她,几乎咬牙说道:“大祭司,莫要胡言,日后更莫要再来了!我极不想见你!”


    说罢,欲绕过她离去!


    妲己并不接书册,反而上前梗住他,逼迫得他又站住。


    “怎地,被我说中,就要撵人?”


    他猛地侧开头。


    何曾是真要撵她。


    话说出口,自己已先难受了。


    修长柔白的手慢慢抚上宽阔的肩头,轻声蛊惑着:“如此狠心?”


    “不……不是……”被抚的地方燃起簇簇细小火苗,一身的气势又忽地消无。


    她细细将他剖析开来:


    “旦,你知晓发重权,因而刻意避之。你不敢表现出来一星的争夺之欲,是唯恐将他惹恼。你不敢与他争,自然只想撵我,好叫自己被迫死心……”


    周旦的手绷紧,指骨几乎要破肤而出。


    分明脑中一片混沌,却又将她的话听进了心里。


    他素来记梦就比常人要清晰,此时梦中的一切袭来,催动着心底的占有跃跃而跳,提动某处不断向上。


    他咬牙到:“你伶牙俐齿,我驳不过你。”


    妲己慢条斯理理过他的衿领,鼻尖更靠近,若有似无地蹭过他的下巴,轻声道:“哦,那你需问自己,是真心要我离去吗?实则,只要你肯求我……”


    余意无需说明。


    春末炎热,周旦的衣料也不过薄薄一层,她手指向下,不过轻轻拂过,衣衫下就充血一点……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心中无比绝望,控诉般颤声逼问:“为何如此对我……”


    为何如此折磨我……


    你与我兄长谈笑,你任他靠近,你说他比我可爱百倍,何苦又来招惹我?


    为何非要我与他争夺?


    可他已不想知晓答案。


    累积的玉望似蛰伏突袭的千军万马,直直冲向大脑。


    心底的渴望瞬间冲出梦境,重叠入眼前。


    螗蜋为配对,甘愿被吃去头首,蟋蟀为配对,宁肯被咬掉后翅。


    鸟雀斗彩,牡鹿斗角,他此时盯着她的模样,正似一只饿熊,哪怕要与另一只饿熊缠斗,死在对方爪下,亦无法自控要去争夺。


    无错,实则不需答案,只需争夺……


    妲己仰头,与他气息纠缠,犹在无辜轻问:“我怎样对你了?”


    “……”他低头,看到盈唇就在眼前,只需低头……


    只需低头就可以吻到……


    或许争夺也不过如此简单。


    只要伸出手。


    妲己仍试探问:“那……我可当真离去了?我去了就不回,你莫悔。”


    他面容激红,一额是汗。


    她叹息一声。


    可才佯装后缩一寸,腰上已被他紧紧环住!


    他嘴唇动了动,发出微弱含混的气声。


    “嗯?”她不解侧耳,“你说甚?”


    唇间呼出急促的喘息,他猛地低头,含糊的话语淹没在相叠的唇里:


    “求你……”


    【📢作者有话说】


    猪熊:妈,送你新衣服!


    妲己:……这是从哪个时空偷的袈裟……


    猪熊:爹说了,真正喜欢的,就不叫偷。[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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