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 梦千秋梦醒意何留(一)


    ◎恨亲族恨深骨尽朽◎


    大邑嘈杂喧腾, 太行火光憧憧,直至深夜……


    妲己早已睡去,半梦半醒时,察觉一人将自己搂住, 又是一股熟悉的青铜气息混合松柏香辛, 也就不曾推开。


    似乎是有吻疲惫落在她额角, 带着爱慕与细微试探,见她沉沉无有反应,也只得叹息作罢。


    良久, 身后的呼吸也一般悠长起来……


    ……


    武庚身坐在廊下, 闻得到春日气暖,听得到虫鸣鸟噪,伸手时, 还会有细绒花瓣落在掌心……


    可是, 什么也看不到。


    他并非生来就是瞽者, 而是去祀出征时,被夷人的蛇毒喷在了眼中。


    军中巫医无能,只冲洗了几次, 又不会用药, 如此白白耽搁, 以至如今彻底活在黑暗里……


    怪的是,他瞎了后,有时却又能灵魂出窍一般,看到周遭人的反应:


    他们在惋惜、在怜悯, 感慨昔时意气风发的王子, 沦落至如今模样, 以后又如何领兵, 如何阅章?


    更有心术不正之人,见他受挫,还要趁机求结姻,无非是忖着他别无选择,当然要下择一人,然后再将诸多好处双手奉上……


    如此,他日益烦躁。


    静时,他可以一日不动,怒时,却要摔砸器物,乃至于驱逐所有人……


    不想被可怜,不想被利用,疯疯癫癫。或许王父王母也极失望,不再来看他……


    现如今,黑暗世界内,只有自然之声……


    直到这日,鲁番与衡牙领来一人……


    二人自小与他一道长大,如今却也因他莫测的脾气畏缩。衡牙怯怯说:“王子,这是有苏国的公主……她擅治眼疾,天子特命她来一试……”


    武庚躺在廊下,麻木道:“叫她滚。”


    自打他瞎了,不知多少人打着医治的旗号来接近,最后也无非是愈加失望罢了。


    耳边无有声音,但他又仿佛看到两个近卫在互递眼神。


    正又烦躁时,一股特别的香气飘来……


    一个声音居高临下道:“你的瞳仁并无变化,非是因蛇毒失明,而是血堵之故。我猜你在失明之前,实则发热一阵,若无龋齿,当是耳、喉、鼻疼痛难忍。”


    她虽貌似平铺直叙,但语调又缠绵妖媚,羽毛般搅动耳膜……


    武庚一怔,慢慢坐起。


    她又道:“王子,你我半月为限。若肯乖乖按我要求来,半月之后,你兴许可以模糊视物。而后若还要继续医治,我才需重酬。”


    许是她连发热耳疼一事也知,许是因为她妖娆冷淡的语调很是疏离,他竟觉得这样反而安心,破天荒默许她留下。


    “既如此……且将上衣褪去?”她随他进屋来,第一句便是如此。


    “???”他以为听错。


    耳边传来淑淑水声,是她在浣手。


    他迟疑半晌,依言将衣物缓缓除去……


    很快,温凉的手摁在他脊线上,带着力道,顺着强壮背肌的线条游走,他正被摸得烦躁,疑心她在轻薄自己时,就不知被摁压了何处,痛得几乎闷哼出来。


    “忍着些,放松,不许对抗……”柔媚的声音,近在耳畔。


    他莫名觉得心头突突发热。


    “对了,我名为妲,你可唤我妲己……”


    平日里妲己并不多言,她会按揉他的后脊与小腿,先将他痛杀一阵,尔后又用石针、竹针扎在他的头上……


    有时,他会疼得陷入狂躁,认定她在胡来;每每这时,她就走开,并不理他。


    有时,他又泄气,认为自己已经如此,何必在意旁事,也就死活由她。


    可谁知也才过去不到五日,他起来时,竟真的眼前有了模糊亮光,乃至可看到一些轮廓!


    武庚近乎狂喜,顺着光摸到窗边。


    竟然真的可看到一些!


    知晓她在隔壁准备,他不知为何,急欲令她知晓,令她也开怀,忙就要跌跌撞撞去寻她——


    摸索着进了门,才欲开口,他却忽地一怔。


    眼前模糊一个细长玉人,蝉鬓鸦黑。


    那轮廓……


    那轮廓似乎并无有衣衫的形状……


    “怎了?”模糊转向他来,玲珑线条搅得他脑中一空。


    “你,你在作甚……”他以为是自己误会。


    “在更衣。”她失笑。


    他猛地转身,厉声道:“为何不闭门!”


    “嗤——”她的调总是妩媚又刁钻,带点鄙薄意味,“仆人又不曾来,且你也看不到。”声音飘来他身后,“便是我不穿衣物为你医治,你不也无从得知?”


    武庚听不下去了,一路踉跄着躲回房中……


    心脏异样跳动,已情不自禁要将那模糊与往日的医治结合在一处……


    这时,她进屋来,声音里笑得意味深长:“已可以看到一些了,对否?”


    “……”他闭着眼,不肯出声。


    他知自己此时神情定然苦大仇深。


    “啧……”她很惋惜地叹气,“以后不能如此自在了……”


    所以先前究竟是多「自在」……


    妲己上前,轻声说道:“禄,先前你我已讲好,我不白白给你医治,要有条件。”


    “说来。”


    世人所求,总逃不出夔贝铜器,大宅田地……可是——他肃穆硬声道,“除却与你结姻,旁事我会竭力满足你。”


    他不想以自己为交换。


    “嗤……结姻?”又是鄙薄的一声,仿佛他说了可笑的话,她冷淡道,“你想多。我早已定下姻亲。”


    武庚闻言,心中忽地一坠,又莫名怏怏!


    “我未来的夫,你亦认得……”她说出一人来。


    ——竟然是他的挚交好友,更算是他半个兄长?!


    他人在山中数月,竟一星不知好友定亲之事!


    妲己语气落寞了一些,“他与我不和,寻了旁人令我生气,我心中难过……”


    武庚拧眉。


    纵然有求于人,他仍维持着王子的威严与底线,“我不可能因为这等小事就杀他。”


    她坐在他身边,“放心,我也不舍得杀他,我极爱他。只是……小小报复他一下。他寻人,我也要寻人。唯有他最好的友人做下这事,才可令我出了恶气……而我知晓,他的挚友,是你。”


    “……”


    “所以,我不需旁物,只要你帮我。你准许一日,我就为你治一日……”


    柔和的气息拂过耳畔,他实则听得含糊,并不知究竟是何事,又要如何帮,却已先呼吸急促起来……


    手被拉起,在她面上轻抚……


    润腻的触感,鼻息,鬓发,眼皮下微抖的眼珠……热热的唇……


    下巴似乎尖了些,骨骼尖尖地顶在虎口,似只狐狸……


    他知晓自己手指粗糙,忽然很怕蹭疼她……


    手掌又被拉向下,纤细的脖颈,似乎略一用力就会断掉,而后是坚硬的、凸出的锁骨……如埋藏在细融花瓣内的玉木……


    等等!


    她……她竟仍不曾穿上衣物?!


    手僵住,随即猛地收回,攥紧,他脸色极红,也极阴沉,无论如何也拒绝继续……


    妲己无奈笑笑,并不勉强,“也罢,今日就如此……我会继续为你医治……”


    一旦开始治疗,她便缄口不语了,一切有条不紊。


    除却他知晓她身上并无衣物……


    又疼又热,心突突直跳,汗渗入眼里,被他粗鲁抹去……


    许是方才出过「恶气」的缘故,结束时,她罕见开口问:“禄,双目恢复后,想做些何事?”


    何事……


    想要去视察田野,想要舞钺弄剑,想要骑射,想未来成为天子后,收服各个方国……


    本想随口回一句就作罢,谁知一时竟说不完……


    第二日,妲己还未来,他已先洗漱好,身上擦了三遍,万分紧张。


    固然,能看清许多了,比昨日还好……


    他又怕,又盼……


    想听到她的声音……


    诚然,妲己说话时,妩媚的调里总含讥带讽,并不亲切,可她只要开口说话,他就觉得发热。


    窸窣中,是她坐在他身边。


    “我今日穿了衣裳……”她笑着,拉过他的大手摁在膝头。


    摸到布料,他这才睁眼。


    窗外光投射进来,逆光之中,他看到了那个戳在虎口的下巴轮廓……


    妲己凑得更近,笑着:“眼神如此稳,好似可以看到更多?”


    “……”红晕开始蔓延,侵染眼角血管,一跳一跳的,他又干干说了一遍,“我不会与你结姻。”


    本来就不会,知晓她是友人定下的妻,更不会……


    只是这话说来,不似劝她,倒似劝自己。


    “无妨,我也不会……”她笑着,“我说过,我极爱他……”


    武庚心头一扯,蓦然怨气横生……


    正恼怒着,她却忽地凑近过来,轻柔地吻他紧绷的下颌,吻他滚烫的嘴角……他也愤怒地躲闪了几下,后缩时却反被她推倒……


    嘴唇压了过来,他张嘴要拒绝,反而轻易地被采撷。


    舌卷入时,他被迫承受着挑弄,直到她抽离开,捏着他的下巴笑道,“喘气,要将自己憋死不成?”


    他这才大口吸入空气,死而复生一般,脑中暂时清明,就急喘着推她。


    触到又是一惊……


    ……


    她何时将衣衫解了?


    她咬着他的唇笑道:“我想叫夫更气一些……想来王子不会拒绝吧……”


    他察觉到身上一凉,热腾腾的皮肤接触空气。这一瞬,忽明忽暗地,他好似看到了更多的她……


    春水潋滟的眸子,如她的声音一般,带着讥讽,也有一点微末柔情。


    尖翘的鼻,蹭过鼻尖时,还要发痒。


    香极,甜极……


    手指好似拈过藕心……


    而后又是一片模糊……


    愣神沉醉时,已弹到她手里,他喉中一堵,几乎恳求地嘶哑挤出声音道:“不可……”


    “不可?但它说「很可」……”


    她柔缓说着,是掌控者才有的不紧不慢……


    簇簇肌肉,随着她的举动,阴影变换,因为隐忍而绷紧出光泽,似要裂开一般……


    他的表情,更仿佛饱受折磨,又像是已忍耐到极致……


    只随手触碰,就惹得一阵战栗……


    分明可以轻易逃离,却落入这样的荒唐里,他是瞎了,但不是残了,为何不反抗……


    可以推开她的手正囫囵陷在云端……可以呵斥她的唇正被桃尖湿濡……


    明明病重般无力,却又可将她颠起……


    忽地,也不知她做了什么,他剧烈喘息一下,仅能模糊视物的双眼茫然睁大,对着一片虚无染上赤色。


    堕入山涧一般……


    天地也因这一点而撼动。


    于是移山填海,山峦消失,海窟吞平;平坦原野隆起浅浅丘陵又下沉,仿佛在描摹地龙形状。


    万物皆烦躁,水波翻涌,芳草凌乱,地貌重塑,凤鸾翻滚,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呈现。


    “哄——”的一声巨响,身子随之向下一坠——是牀塌陷,连同帘帐缠落下来。


    他想到了手掌展开拍在鼙上的声音,扁平而急促,冲锋陷阵,铁蹄将莺声踏碎。


    一声声似一日日。


    一日日更清晰,更激烈,席上、浴桶、秋千、山间湍溪……


    花枝外,影踟蹰,被她磨得没了一点脾气……不知过了万千春秋。


    而后终于看清楚了她……


    身体难以分离,心中更是如此。


    偶尔她哀求暂缓,还会令他萌生荒谬窃喜。


    仿佛自己无力反抗时,还悄然掌控了她的一点喜乐……


    遍遍融化深渊处……骨髓却无枯竭时……


    「我欲与你结姻……」这话卡在喉头,眼看着她理好衣服,却难以启齿。


    好似出尔反尔的劣兽。


    妲己却笑道:“王子似已痊愈,我已叫夫今日来接我……”说着俯身,手留恋划过凹陷包围的肌肉,旋尔又抬起,一指竖在唇边,狐眸眯笑:“莫要寻我……毕竟,你是他最好的友人……”


    “不……”他仓皇起身,胡乱揽了衣服就去追,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


    ——他惹你不快,为何还要留恋他,选我可好!


    我会哄你开心,比任何人都努力!


    他眼看着她与另一个男人浓情蜜意,毫无留恋地远去……


    妲己!


    “妲己……”


    头顶的呓语忽地将她吵醒。


    妲己迷蒙睁眼,半天才意识到,眼前是喉结顶着她的鼻尖……


    粗挺的山峰里咕咕轻响,断断续续地唤着她……


    春日本就热,武庚的温度此时极高,烘烘烤着她出汗,一处衣料发黏,洇开一团温热,却仍形状分明……


    【📢作者有话说】


    小鸟:吱吱吱!


    ~


    因为甲骨文出土文字里只有春秋冬两季,所以有的学者认为夏还没进化出来。


    82  ? 梦千秋梦醒意何留(二)


    ◎恨亲族恨深骨尽朽◎


    妲己嘴角一勾, 觉得他喉头声音似鹰在梦呓,又沉沉闭眼,腿无意轻轻蹭过……


    “唔……”


    这下他彻底醒了,呼吸急促时, 内材又丰锐数倍。


    胸肌起伏剧烈, 无比躁动, 却忽地意识到妲己就在怀中……


    鬓香容昳,呼吸拂在喉结,热热烤灼。


    倒好比失而复得, 瞬间又是春情, 又是喜悦,更还感激……恍惚中竟还以为是梦里情形:


    她虽口中说爱那人,心中实则却也有我一分……


    遂不顾受伤的手臂也要将她拥紧……


    两人贴贴交卧一夜, 香帷里自有气息缠腻, 莫说濡湿处淡淡鸡卵腥味, 单此时妲己嗅来也谓为蚀骨。


    泉眼里酿出靡靡湿气,满盈帐内,惹得身畔血气方刚之人热流奔突, 切切蹭磨, 又将她翠羽眉峰、白珠耳垂亲吻……


    正不尽缱绻, 外面有人在急促地小声敲门,衡牙声音从门缝中传来:“王子,天子正向此处来探望!已到牌楼处了!”


    原来衡牙昨日犯了口舌错事,知武庚早晚要罚他, 务必做些事弥补, 遂天不亮就守在牌楼处, 只怕天子来探视, 要第一个告知。


    武庚几乎立时清醒过来!


    想要推醒妲己,又见她睡得酣酣的,万般不舍;情急之中,只好小心抽出臂膀来,轻手轻脚,抱着衣物急急走出。


    正是:


    二人偷欢春帐里,独我家中悄做贼。


    他去到客舍内,濡湿的衣衫被混丢去一旁,也顾不得清洗身上,急忙净脸漱齿、换上常服、戴上頍冠、挂好玉饰……发虽乱了些来不及细梳,叫仆用水抹过就算完事。


    也是一番心惊肉跳,才容易整好走出,就看到帝辛大步走进院落——


    帝辛身形高大,神色威严,武庚虽比父亲还略高些,低头时气势上却已全然被压制。


    一夜过去,帝辛一身烟尘之气。但双目中的灼灼怒火,在看到儿子捂着手臂时更盛。


    “可还好。”他扶住武庚,利目不住端详,“余听闻狗彘之徒伤你!幸而大祭司在场,有先祖保佑。”


    武庚心虚点头,神色紧绷,不敢露出一点端倪:“令王父费心……伤势已处理好,恢复许多。”


    “既伤了,怎这时辰就起,该多歇歇。”


    他笑道:“区区小伤罢了,儿也非老者,何需卧床。”


    帝辛见他形容坚毅,气色也极佳,怒色这才缓去,喜色盈上,不住点头:“极好,不愧是余的儿。”


    武庚忙问:“王父可抓到容?”


    “不曾,余正是为此事而来,来,好儿,随余一道入宫。”


    武庚不敢怠慢,急忙跟上。


    只是走出时,不免要回头向自己屋舍遥遥一望……


    舍内,妲己听到闭门声响时,就已菱唇一勾,正想问狐狸时辰,却看到狐狸背对着她,毛茸茸后脊透露着鬼祟,窸窸窣窣在各个筐里鼓捣。


    “狐狐?”她有些疑惑,“又在做甚?”


    狐狸转脸过来,鬼魅魅一笑,随即闪开,得意道:“看罢?”


    她疑惑看去,登时哑然——


    狐狸用蒲草编了四顶帽子!幼崽每只一脑袋翠绿,都还以为是好心赠礼,开心得摇头摆尾,爱惜不已,急着要给她看!


    她活活被这恶趣味气笑了……


    ~


    宫殿大殿之内,铜钟鸣响,震颤嗡嗡,各类文武事官皆已到齐,乌压压跪在方席上。


    帝辛手中一卷册,是费中连夜审问商容亲眷,得到的一月内来往之氏族名册。


    名册上清晰写着,五日前,宾客之名里有一个「昌」字。


    帝辛暂时隐忍不发,只眉眼阴森扫视众臣,说道:“叛容逃入太行,不知去向,谁人可去捉来。”


    鄂顺此时站出,道:“天子,小臣冒渎天听,欲荐一人!定可将叛容捉回!”


    “说来。”


    鄂顺一派俊容坦荡,“小臣欲荐崇国彪,他精于骑,擅于钺,且最知如何寻踪察迹;在外出战时,他常根据草痕判断猎物大小去向,连鹿麋都逃不掉他的手掌,何况区区叛容?”


    帝辛思忖一阵,想到彪在春祭舞钺之中夺魁,又是中亚御事可再提拔,于是沉声道:“准!”


    当即命尹官前去彪的府邸宣旨。


    鄂顺又退回武官之列。


    武庚看去时,二人又是心有灵犀,相视一笑,竟互相都觉得对方也算顺眼。


    此后,帝辛命人将名单上的人挨个斥问,惹得朝堂内外一片鬼哭狼嚎,贵族纷纷跪地表达忠心,又说早看出商容的不臣之心,不过是对他虚以为蛇,绝无深交。


    而这其中,商圻的母族与商容之族牵连颇深,全族均被拉走打入死牢。子姞见状,年少心软,略有些不忍,又因兄长确实伤重,也不好太劝。


    帝辛又将剩余与商容交往密切之人禁足一月,这才点出自己的心腹大患,狠厉说道:“我邀周原昌来大邑,他却与叛徒勾结!既负天恩,又违臣德,来人,去将周原昌极其家眷一并拿下!”


    戍卫正要应下,就听一声“且慢!”


    ——反而是武庚匆匆出来求情,“王父,儿死里逃生,全仗君伯次子发救下,若昌真与容勾结,发又何必救我?此一内情,还望王父三思。想来君伯昌在大邑,少不得要酬酢交际,与容的交往,或许不过是普通宴请?再者邑质于此,昌顾忌长子,又怎会乱来。”


    帝辛听了,沉吟一阵,狭眼眯起,语气缓和:“我儿既如此说,倒是余冤了他,罢了。只是昌在大邑逗留已久,也该叫其尽早归周才是!”


    已浑然不提封侯之事。


    如此下令散朝,帝辛面容却并无色霁之兆。


    费中转来殿后,见天子仍然阴沉,就知他后悔放过周昌,说道:“天子仍忧心周原昌有反意?”


    帝辛迟疑一阵,方才开口,“王子年少心慈。可余仍记得大祭司预言之事……先前她说「容必反」,余因疑而不顾,以至伤到禄。而她又说应将「西来贤者」投入蒺藜牢狱,若仍置之不理,余只怕……”


    且昨日,他又单独得到一桩佐证……


    费中点头,“天子忧心有理,而小臣恰有一计。那君伯昌邀我共宴已久,我不曾应允。此番他离开大邑,定要再度邀我,我愿一探究竟,为天子释怀。”


    帝辛看他一眼,这才叹道:“极好。中,你心思机敏,需好好观其色,闻其言,看他如何与旁人交流,余等你答复……”


    ~


    周伯邑的府邸,从未如此热闹过……


    歌舞齐乐,盘堆碗叠,汤翻香雪,肉脍银丝。


    大邑贵族之中,除却费中,还有比子、箕子、微子启、微子衍、辛甲……皆是贵族重臣来访;


    其余人等,譬如鄂顺、伯夷、叔齐、胶鬲等人亦要来相送;


    就连武庚养伤,也不忘特意命鲁番送来一柄良弓,说是予周发作别礼。


    周昌得以顺利离开大邑,本就欢喜,眼见费中也来了,怎能不更喜得忘情。遂专门拉上鬻子,前来与他敬酒攀谈:


    “多伊中,久闻大名,不如一见,果然青年才俊,骁勇豪杰,仙人之姿也,昌深拜服……”


    鬻子亦热络道:“中,昔日我离开大邑时,你父母皆还年幼,如今你竟已成人,还深得天子青眼,实是光阴如箭,岁月如梭。”


    费中自然礼仪周全,翩翩风度,也出言奉承,又见周昌寒衣素带,言语之间口口声声自称“小邦周”,端的是谦逊无匹,和善无双,委实看不出一丝反意。


    他按捺相好之情,只说道:“天子今日驱逐君伯,并非是为旁事,只是因王子遇袭,心中烦忧。”


    周昌也摇头叹息:“我省得。容何其昏也……”


    费中举杯饮尽,惆怅道:“也莫说君伯,便是我在天子身边侍奉多年,今日不过略略劝解几句,也被天子面斥……若是天子能如君伯般和善……唉……”


    周昌闻言,与鬻子交换眼神,急道:“多伊如此大才,天子岂可只因心绪不宁随意斥之。昌实在心有不忍。可叹也!昌素来求贤若渴,若能得多伊这般人中龙凤,定要奉为上宾,许之利好!”


    此时方巧闳夭在旁,闻言轻咳一声。


    周昌发觉忘情,这才止住,笑道:“今日多伊受了委屈,定要多饮几杯再走……”


    夜色深浓时,费中已然大醉,秀面酡红,被昌亲自送出府来。


    其上马之前,昌犹紧握他的手,万般亲昵道:“多伊他日若来周原,昌定要奉为上宾!只愿勿将我老朽忘记。”


    “君伯厚爱,中深念之……”费中温和而笑,挺拔身姿微微摇晃,醉得口中含糊,“还望君伯此去,风和之,雨避之,百疾不遇……”


    如此再三依依不舍,叙不尽的拳拳之意,方才分离。


    “噔噔”马蹄踏过街口,仆从仰首恭问:“多伊,可要归府?”


    费中慢慢自马背上坐直身子。


    他目含锐色,面色阴沉,并无一丝醉意,“去王宫侧门,我要面见天子……”


    ~


    天色微熹时,并无明日升起,反而是厚重阴云沉沉压下。


    周原众人已整马收车,欲离大邑而去。


    周伯邑舍不得父亲,亦舍不得弟弟,不住叮嘱,一路送到大邑隘口。


    周发亦无精打采,恋恋不舍,一言不发。


    这十分不舍里,一分为大邑繁华,其余九分都因妲己。


    原来那日他在大邑晨猎归来,见到妲己遇险,忙要射箭相助,又冲上去厮杀,谁知转头时,她却被王子救走……


    实在难平。


    他蔫头耷脑怄了两日,再想到此番归去周原,如何能再见她?大约此生也只好回忆她的舞姿与那点微末接触,难再爱上旁人……


    正是魂销意断时,又不好违背父意,心中自升起悲凉之感来……


    谁知各人才要挥手作别时,鄂顺领了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周伯邑不解,正要上前询问,鄂顺已歉疚道:“对不住,邑,天子令在此,命我等将君伯押回!”


    “你说甚?!”周伯邑讶异不信,还要张臂去拦,鄂顺抬手,戍卫已一拥而上!


    周发大惊,跳下车来,刀阆阆出鞘,大喝:“你们这是作甚!天子已许我与父归周!”


    散宜生亦冲上前来,野猪般的身形死死拦住!


    不等鄂顺开口,周昌已低沉道:“发,收刀。”


    “可是父……”


    “收刀!”


    周发无奈,咬牙将刀收起。


    周昌跳下车来,抖抖衣袖,礼仪周全向鄂顺道:“小儿发不懂事,公子见谅,却不知是为何事。”


    鄂顺见他如此,也心有不忍,低声道:“君伯,是天子命将你关押,我也不知是何事。”


    周昌点头:“既如此,不敢叫公子为难,我自去便是。”


    见他如此,鄂顺心中顿生愧疚。


    只因此一件事,他并不无辜。


    原来,今晨天还未亮,天子就急召他入宫,问他巡城戍卫可曾知晓周昌近来有何异动。


    他本欲答无,却因被妲己疏离了几日,满腹阴沉怨气,正对周伯邑与周发颇为不满,再加之先前对周伯邑的人情已可谓处处尽到还到,自觉该要如实说来,索性道:


    “旁事不知,倒是先前大祭司追捕吕尚至东邑山野,吕尚逃了,却偶遇了君伯昌携仆从也在。因大祭司倒不曾说甚,故而也就不曾告知陛下。”


    他自想着,若是周昌清白,天子审问后,自然会将他放出。


    但谁料帝辛闻言,脸色比天色更阴沉三分!


    鄂顺并不知这此间还有鬼侯与梅伯的过往,有箕子与微子的拉拢,更有费中昨日的暗夜禀告……


    再加上周昌拜访过商容、妲己之奴说吕尚要亡大邑……


    多番累叠之下,帝辛杀心又起!


    于是便有了这道震怒之下的旨意。


    但眼下,周昌强忍慌乱,反而含泪悲戚道:“许是天子对我有所误解,既如此,我当同你为天子解释。”又转头对周发道:“发,你与兄长回归府邸,万不可乱来!”


    言罢,竟真不必戍卫押送,跟要着离去。


    眼见周伯邑呆呆而立,那茫然又痛苦神情更令鄂顺不忍,急说道:


    “邑,还愣着做甚,快去寻人说说情!王子王女如今也定然都还在府邸。你放心,我自会叮嘱戍卫,绝不叫君伯受苦……”


    周伯邑这才如得救命稻草,流泪道:“顺,万谢你,万谢你!”


    言罢已经上马要去寻人。


    “兄,等我!”周发亦催马跟上。


    天空之上,暗云涌动,似暴雨将至……


    【📢作者有话说】


    帝辛:谁人可以抓商容?


    鄂顺:让彪子去!


    武庚:让彪子去!


    崇应彪:ber,你俩咋不去!!![小丑]


    ~


    狐狸:送宝宝们礼物。


    鳄、鸟、狼、虎:哇!!!帽子!


    妲己:你够了……


    83  ? 憺憺愁云公子有恨(一)


    ◎炎炎炽热玉石生香◎


    当日, 与商容从交过深的贵族被尽数劈杀,尸首悬吊在大邑四处,以警示诸人。


    鄂顺奉令又去拿申豹来问话时,却发现其早已自缢而亡……


    另一边, 周昌虽已被关押, 帝辛却又准许周伯邑与周发一同回归周原。


    虽如此, 他二人五内俱焚,又如何肯走。


    周伯邑第一个就先去求了武庚,此时是鲁番候在牌楼外, 为难到:“公子邑, 非是王子无情,实在是晨时宫中就来人叮嘱过,不许放你去求王子。”


    周伯邑闻言, 身形一晃, 多亏弟弟扶住。


    鲁番多年在贵族舍下伺候, 心思机敏远甚旁人。他也曾受周伯邑颇多照拂,当下低声苦劝道:“我知公子难受,我虽人微, 但请公子听我一句劝, 莫要关心则乱, 如今天子命你与公子发归还大邑,是将恩施与其子,想要叫你承袭周原之意。你二人不若早早归去立功,若君伯果然与叛贼无牵连, 天子定会将他放回!”


    周伯邑泣道:“我虽也知晓, 但岂有父深陷囹圄, 儿却自离去的道理……”


    还要再求时, 鲁番不好多说,只退避躲闪,说道:“既然公子不肯,好赖需忍过今日,待天子怒消再去求之……”


    邑与发连夜修书给周旦,命其送来更多礼物夔贝,好打点通融。


    周伯邑夜不能寐,竟一夜之间花白了头。


    天光才乍明,他已又命弟弟去寻人求情,自己则跪在宫门口,只求天子见他。


    武庚赶来见父亲时,见到此景不免难受。


    鲁番也看到,低声提醒:“王子,天子行事,定有原因,依我看,先莫要上前,还是要向天子问清为好……”


    武庚只好忍耐作罢。


    太阳升空,白练透过云层落下万丈。诸位小臣事卿皆至,见到周伯邑长跪不起,窃窃私语,却无有人敢上前。


    天子因为商容一事正在震怒,众人尚未看清局势,谁敢擅自同情问罪之人?


    终于,宫门大开,费中步出,请诸人入宫,只似未看到周伯邑。


    一直跪到太阳高悬时,武庚方才从宫中步出。


    周伯邑见了,也顾不得什么,起身踉跄迎上,哀恸唤他:“禄……”


    武庚目露不忍,一把将他拉过,带去偏僻之处。


    周伯邑急急问道:“禄,天子究竟为何羁押我父,还请明示于我。”


    武庚见他神色憔悴,似乎真不知内情,这才沉声说道:“他欲谋反,你可知晓?”


    周伯邑惊立当场,失声道:“你说甚?”


    武庚神色复杂:“王父说……昌欲反已久,来大邑后,又多与贵族走动,也曾见过商容。你也知,商容谋反,王父极怒!”


    “不,绝无可能!”周伯邑断然否定,慌忙解释:“我父只见过商容一面,不过是大邑贵族邀请,推辞不过,我当时陪他同去,席间二人不过是正常谈笑!”


    “那么吕尚呢?”武庚沉声道,“你的岳丈。”


    “……”周伯邑登时哑然。


    武庚压低声音:“吕尚有不逊之语,全城追拿,不论是否为真,他皆不该跑掉。且他藏在大邑东侧的群落里,你父是如何知晓,为何不报?”


    “……”


    周伯邑答不上,周发不能说。


    武庚见此状,不免大为失望:“邑,你连与我都解释不清,又如何与我王父解释?”


    周伯邑摇摇欲坠,几乎要昏过去!


    “先莫急。”武庚还是心软,示意鲁番扶住他,“我来之前,已与顺议过,你该寻个机会去探望一下君伯,且听他事如何解释……”


    ~


    转眼天气更热,日中时,云层厚重压抑,昏昏黄黄一片,流火炎蒸,却总无雨。


    青女姚热得发丝贴在脸上,只好指挥奴隶,将新打的冰凉井水泼在院中,以求降温。


    妲己舍内,也有一冰水桶。此时青女姚见她昏昏欲睡,将一冰凉帕子递上,“姐姐,且覆来凉爽。”


    妲己才沐浴过,靠卧在半折的短牀上,湿漉漉长发垂悬在靠背之外。


    她只穿着短衣,无袖,长度堪堪至胸下一寸,身下着短裤,也不过将将覆着臀罢了。*饶是如此,仍然害热,旁边桶中还浸泡许多玉石,便是为取来贴肤降温。


    如此香脂盈目,玉体舒展,连青女姚看了都要脸红。


    妲己接过帕子,敷在额上,舒慰叹气。


    周原一族水深火热,恰似热锅蚂蚁,倒是叫她得了清闲——


    鄂顺与武庚虽不能劝得天子,却与周伯邑有自小情分,于此事不可不帮,于是料理完本职诸事,难免要帮忙奔走,亦少不了旁的亲族来问,也就少来烦扰她。


    此时,青女姚头上也顶着一方帕子,说道:“公子邑今日来求了一次,我照姐姐说的,只说受了惊吓,连日不见任何人。”


    妲己转着湿漉漉的发尾点头。


    青女姚不解问:“可姐姐为何不帮他,这不正是个极好机会?”


    妲己含笑一哧:“是机会不假,但非我的机会。如今昌被关押,邑不过是病急乱求,何曾是真来求我?此事我帮或不帮,眼下都无有区别。”


    青女姚闻言,这才顿悟,却犹不放心道:“我只是怕君伯被旁人救出,姐姐不就失了这份先机……”


    妲己与她,终归还要去周原讨生活,在青女姚看来,实在不宜太过冷漠。


    “救出?”妲己妖媚一笑,连连摇头,“你说,天子为何关押周昌?”


    青女姚迟疑一瞬才说:“大邑如今皆知,是因为商容反叛,天子震怒,而昌似也有谋反之嫌。”


    “谋反证据又何在?”


    “说他席上与商容有所联和……”青女姚略略思忖,“但我想来,定是不止如此,他定然也联和了旁人。”


    “所以,周昌本就是因反叛而被抓,贵族联合为证,如今他的儿子不回周原继续效命,却四下奔走,上蹿下跳,叫贵族纷纷前来求情,你是天子,看来作何感想?”


    青女姚这才恍然大悟,“嗳”了一声:


    “天子虽要顾忌贵族情面,但心中要更怒!”


    “无错,周原之人触须如此之长、结交如此之广,人人又赞昌的贤名,天子该是何等复杂心情……如今不杀他,一是还需要其对抗犬戎,二是为周发曾救过武庚一命,周伯邑又素来忠心,三则是为看周原与贵族态度,所以……”妲己将已捂得温热的帕子还给她,眸中狡黠一闪而过,“邑与发这般胡来,昌如何能被救出?”


    她俯身,又从水桶中摸出一枚凉玉来放在额头、划过鼻尖、唇峰、下巴、脖颈……迷离说道:“再等等,等到山穷水尽,他们就知如何展现诚意了……”


    青女姚目瞪口呆,五体投地。


    顿了一阵,才又想起来问:“公子顺今日又送了礼来,姐姐仍是不收吗?”


    妲己微不可查地摇头。


    她叹了口气,“好,那……那我去送回……”


    屋内寂静下来。


    但识海里却不静。


    现如今,雏鸟如爆毛绒球,蓝眼灰狼圆胖,鳄鱼鳞甲玉润,此三只吃饱了时辰,忽地有了和睦趋势,还一处玩儿。而个头最小的老虎,正冲另外三个无差别狂叫,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在另外三只巨婴的映衬下,它比一只山狸也大不了太多。


    “它这是怎了?”妲己热得想要午眠,偏被它吵得睡不得,问向狐狸,“是在抱怨?也非是我不疼它,是天子将它父遣走,我又有何法?”


    狐狸将老虎脑袋舔舔安抚,笑道:“但你也从不曾赏他梦境不是?”


    妲己只好将老虎拎过来摸了摸,对它说,“非是我不愿,是你父混账,我怕梦中将自己气死……”


    老虎依恋又委屈地死死抱住她,圆滚滚的眼似含泪,满是澄澈。


    眼见见它被抱,鳄鱼先飞速爬过来,仰着头去咬它的后爪,惹得老虎更要惊恐乱叫!


    狐狸忙将鳄鱼叼走。


    也是凑巧,外面有人来报:“主人,公子彪来了,说就一句话,说完就走。”


    妲己连日并不见外人,本也不欲见彪,可看一眼瘦巴巴的老虎,心软一瞬,叹道:“这可是看你面子……”


    遂命人将崇应彪请来。


    一时半刻,崇应彪果然出现在门口。


    彪也怕天热,此时打着赤膊,颈上胡乱挂着一些玉石、高低垂荡在胸肌前,手臂则戴着青铜臂钏,一身的野性难驯。


    他本来一脸怨气,见昏黄舍内一条玉蛇盘挂着,又双眼一震,脑子顿时被抛高,唬得慌慌垂下头来!


    心猛烈跳着,仿佛猛虎刺青的后腿在蹬踹。


    妲己热得并不想动弹,闭目懒懒说道:“怜怜,你来得正好,为我捏腿。”


    崇应彪简直无处落眼,好半天才慢慢磨蹭了过去。


    他夹手夹脚地坐在牀边,黑圆的眼儿直瞪了一阵,又忽地不知哪来了勇气,想起来的目的,硬声问她:“你怎不问我这些天去了何处?”


    她梦呓般道:“先捏腿……”


    阔大的虎爪攥了又攥,连看一眼都不敢,更遑论去捏,只好自顾自说:“容叛乱,我已寻到他踪迹,我今日便要备兵备粮,小食后出发,去将他捉回!”说着,他语气有了一丝狠厉,“他想伤你,还伤了禄,我绝不叫他好过!”


    妲己呼吸绵长。


    崇应彪没听到回应,更要怨气满满,“都是顺,他荐我去捉叛容,明面上是为我好,可我知他不安好心!”


    “……”


    “争不过我就耍阴招,这算甚?”


    “……”


    “我看他又送了礼来,可笑也。”


    “……”


    “你……你会不会同他和好?”


    妲己终于受不了,斥道:“噤声,我要午眠!”


    崇应彪果然闭嘴,垂着头,灰溜溜缩坐着,一脑袋亮晶晶汗珠。


    又过了一时半刻,他终于转过身来,原本清磁悦耳的嗓音暗哑说:“那我为你捏腿……”


    顿了几息,他发抖的手覆了上去,喉音颤颤的,“那我捏了……”


    指尖是极柔软的触感,与他碰过的所有武器都不一样。


    不论是斧钺还是长戈,手柄是硬的、糙的,而此时手中,是软的、绵的。


    会因手指捏动而变换形状……


    他眼眶越发涨热,知道自己手劲儿大,一点不敢用力;又懊恼掌心茧子太多,只怕剐蹭疼了她……


    捏着捏着,倒给自己捏得热锅蒸烤……


    崇应彪垂着头,听得她呼吸渐匀,抬眼望去时,竟已睡了,且睡得正香,粉光融滑一张脸,手就搭在玉坦小腹上。


    一枚水渍玉石,淋漓躺在她锁骨窝里。


    妲己平日里对他总是讽笑居多,看上去高傲而可恶,也唯有睡着时他才敢看……


    恬静,温柔,面若莲花……


    门外闷热,廊下的仆也东倒西歪,都在昏昏午睡。


    他也不知盯了多久,回过神来时,喉咙干涸,吞了好几次口水,又探出舌头舔湿嘴唇。


    湿热的房中,无形的水汽似有了实体,浪荡卷来,粘稠缠裹,而后在肌理上汇聚为汗,顺着腹部结实的肌肉向下淌。


    可她怎不出汗?


    他小心地低头,去嗅她的手。


    皮肤上暖盈盈的气息,自手间盈出。


    果然,她的手同他想象的一般香,他还更喜欢她的味道混在其中。


    也许是被他的气息吹拂得痒了,妲己手指蜷了蜷,吓得崇应彪又猛然坐直,心虚地又为她轻轻捏了几下。


    于是她又睡去了。


    他的呼吸越发粗重了,心中似有蚂蚱在向上,一蹦一蹦,蹦得眼前的一切白灿灿、热滚滚地晃动,光怪陆离,似看清了她,又看不清,想着先凑近些……


    反正已偷亲过一次……


    等回过神来时,已经狗胆包天,颤抖的唇亲了上去,脸颊,眼睛……


    不敢用力,无非点一下也就罢了,倒显出几分虔诚。


    只是到了嘴唇时,就迟疑了。


    她的唇微张一点,娇憨似的微撅,洁白的牙反射幽光……


    不敢。


    但这不敢也只一瞬,彪此时大脑缺氧,理智稀薄,他自以为已犹豫了千年之久,但不过顿了一下便压了下去。


    初时不敢过分,只是贴着,已先被温软刺激得一声闷哼,又怕惊醒她,忙侧头忍住。


    心里在疯狂骂着自己狗彘不如,可是身体发沉,就是不肯走……


    呼吸粗重,似八百里疾奔。


    他又慢慢转回头来,好似熊罴得了蜜巢,蚁兽寻了蚁穴,渐渐便呼吸愈重,脸红似醉酒,心脏几欲蹦出!


    也不知妲己是不是也发了梦,竟也回应他,臂膀将他环住,舌尖轻探,逗弄他的舌……


    崇应彪何曾经历过此等销魂事,只觉身子几乎要炸开,脑子与魂全被吸走,喘着将她紧拥在怀里。


    正沉浸在人生最美好里,怀中人却突地一怔,将他大力推开!


    妲己低斥一声:“彪!你这混人!”已一巴掌已掴在他脸上!打得他脸偏了过去!


    狐狸无语大叫:“你干嘛奖励他!”


    彪果然笑了。


    被发现了……


    叫她知道他亲了她,这种感觉原来更好……


    无错,他不能如恶来那般阴湿,不能只敢在暗地里窥视!


    又摸了摸脸,她的手好香……


    魂一轻,觉得自己脸都跟着香了。


    【📢作者有话说】


    金渐层:爹,是俺卖惨为你得来的!


    彪:真是好宝……[含泪]


    ~


    *这种比较清凉的装扮,参考了罗马壁画上女子的穿着,被称为最早的比基尼


    84  ? 憺憺愁云公子有恨(二)


    ◎炎炎炽热玉石生香◎


    “你疯了?”妲己冷冷斥他, “自己说,奴若是如此,该如何罚?”


    “奴肖想主,该剖心……”崇应彪抓着她的手, 摁在自己饱满的胸肌上, 目闪异光, “你剖就是。”


    妲己错愕,倒有些失笑。


    不得不说,彪确实有趣, 也无怪帝辛能忍他许多年。


    而崇应彪只看到她笑时, 舌头若隐若现,水光点点。


    一想到他被那样的舌舔过,也刚刚含过那样的舌头, 他更热了, 活像是泡在了汗里, 只想求她像方才那样亲他又搂他,打他也可,总之要碰到他, 或被他碰到。


    他忍不住摁在她手上, 轻轻揉了起来。


    妲己瞪他, “你这又是作甚。”


    “嘿……怕你打得手疼,为你揉揉。”他的笑容,单纯得无耻,无耻得单纯, 还低头吹了两口。


    “……”


    狐狸感觉已被雷劈糊, 喃喃道:“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妲己反更被逗笑了。


    崇应彪见她神情缓和, 可怜巴巴说:“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 就知道自己完了。”


    她一嗤,“你处处刁难我,倒说自己完了。”


    “是真话,只是那时我还清醒,只知道你人坏,所以能控制,可我心知,只要时间久了,我迟早同他们一般,要变你的弄臣、玩物……我不想被你玩……”


    妲己冷笑:“多谢?我也不想玩你。”


    “你,你何必如此断言?其实,其实我已想清楚,我也可以……”他声音低而含混,听来更为悦耳。


    “你可以何事?”


    他不敢看她,“子妤叫男奴做的事,我、我也愿为你做……”


    妲己愣了半晌,反而笑了,向后靠去:“这样呀……”


    她不过略略松了口,他便得寸进尺,急切地倾身上来,双目激得发红,“是啊,是的……我,我比他们都强,我年纪小,比他们都新鲜。”


    “我已看过。”


    “看过怎能一样,总该摸摸才知!”


    说着,竟真抓着她的手去摸!!


    妲己也不拒绝,伸手捏捏,只捏得他又粗喘一声,两眼水汪汪的,像条犬侯。


    彪可曾如此可爱过?她不免被逗笑:“确实喜人。”


    崇应彪一双黑亮圆眼登时发亮,但她紧接着道:“但是不必。”


    他表情又一僵。


    妲己悠悠松开他:“多谢你好意,但我为何要选你?”


    崇应彪急了,忍着嫉妒哀求:“那日我舞钺,你还夸我俊,你还说我会唱歌,怎就不可选?禄那一等木头,拿着架子,如何放下身份逗你开心?顺那狐狸心高气傲,只会惹你生气,又哪里比我有趣!还有恶来,只知舞刀弄棒照看小儿,性情阴郁,又比不得我豁达……


    再说,再说,就算有了他们,也可留着我。我模样也不比他们差,还会逗你笑,做你的奴,又有何不好?”


    没错,他会不遗余力地诋毁所有靠近她的人,他会使劲浑身解数逗她开怀,他要削尖了这颗俊俏的脑袋,在她身边钻出一席之地来!


    毕竟,他早已顿悟,旁人皆是过客。而他知晓她的全部却仍痴心不改,这才是真爱。


    妲己眯着眼,表情温柔又怜悯:“彪,你忘记了?你我约定期限早已过去,你已不是我的奴了。”


    崇应彪满脸的潮红骤然褪去,月下卵石滩一样的白。


    他不曾计算过时日,只想着如何天长地久赖在她身边。


    她这样说,就是撵他走?!


    崇应彪勃然变色,“我还被天子禁足了一阵,那怎能算?!”


    妲己这样毫无留恋地说出这句话来,更令他眼眶发红!


    妲己见他一副受伤的可怜样,倾身,似笑非笑,“彪,你故意激我、输给我、接近我,我叫你如愿这些时日,已是对你极好,怎还不想走了?”


    崇应彪果然瞳仁一震!


    狐狸跟着惊叫一声:“什么?!!”


    “不,我绝无……”他强自反驳。


    白嫩的手指在他唇线上轻轻划过,动作暧昧至极,语气却冷淡无情,“是把自己都愚过去了?你自己是何打算,还想瞒我?”


    崇应彪大脑塞满了土石泥沙,许久才问:“你、你何时知晓……”


    妲己向后一靠,“晚了些,在你落败当日。”


    狐狸恍然大骂:“这奸虎!”


    原来,知晓崇应彪当众下跪贡献时辰最多时,妲己就已经隐约猜到被他算计。


    她用计诓彪打赌,彪就顺势提出输了做奴,如此看来,貌似针锋相对,实则倒是「两情相悦」。


    老虎扮山狸,竟然将她这头千年老狐也蒙骗过,虽不免高看他一眼,却也着实恼火,所以故意要将他磋磨。


    崇应彪眼见被戳穿,也急了:“可我、我为你当牛做马、端饭捶腿,我难道对你不好?”


    “哦,你的奴隶觊觎你,会令你感觉极好?”


    他哑然,默默半晌,耍赖般脑袋枕在她腿上,可怜哀求,“何必这样比,我、我又不一直是奴,我在崇国也颇有家产……再说,我还去为你抓容,就饶了我这遭……”


    妲己笑着摇头,揪住他短发,将他一颗狗头拎起,“也罢,你若平叛得胜,将容捉回,我可以不计较。”


    “当真?!”崇应彪忙握住她的手,先亲两口,才认真保证:“那我一定得胜!我带容回来见你!待他被枭首,我用他卤门给你做碗!”*1


    彪子走出大祭司府邸时,天色虽阴阴黄黄,却一脸明媚喜气。


    而远处残落春花里,鄂顺望着他的背影,只感觉喉管抽痛。


    仿佛妲己的手掐在那处,绵绵用力,虽不致命,却将一切淤堵。


    吼又吼不出,咽又咽不下。


    也不知站了几时,一头一肩的萎靡花瓣,仿佛他内里的一切也在阴云中沤坏,散发出香而糜烂的气息。


    极好,极好。


    只当她是真受了惊吓不见人,日日牵肠挂肚,却原是要见彪的……


    还将他精心选的礼又退回……


    为何?


    发现彪亦有可爱之处?发现彪能歌会舞,比他更会臣服?


    妲己,是因那时我不见你……你才这般报复我吗?可你若报复我,就该见我一遭,好看到我如何难受,好叫我再苦苦求你。我如今死了大半,你却连见一面也不愿……


    这时犽前来寻他,见他脸色极不好,双眸的恨意都泛出了蓝莹莹光点,忙道:“公子,牢狱处已打点好。”


    眼见他仍鳄鱼似的不动,犽只好再唤一声:“公子……”


    鄂顺这才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


    大邑之内,不论人犯人牲,皆关在木笼之中,总要等到定罪之后,才知是花式祭天,还是关押去别处。


    贵族、平民、羌人、奴隶,混在一初,分散在各个笼内,并无区别。


    正是:高低贵贱已难分,吃喝拉撒熬时辰。


    周伯邑与周发前来时,一见到父亲委顿于笼中,花白发须散乱,一身衣裳脏污,就似瞬间老去十岁,立时肝肠寸断,心如刀割!


    “父!”二人唤了一声,跪在笼前,已泪如雨下。


    周昌乍然见到两个儿子,也不免潸然落泪,却强自镇定安慰:“无妨,公子顺特来关照过,将我与羌人妇孺关在一处……虽看似潦倒,却不曾饥到冷到,也不曾被欺辱。”抬眼看到周伯邑生出华发来,他也痛惜至极,“我儿受苦,何至于忧心如此……”


    周伯邑心痛得几乎难以言语:“是儿无能,令父委身于此地,与羌人夷人为伍……儿愧极也!”


    周昌伸出手来,将两人的手紧紧攥住,叹道:“我儿勿要这般说,其实,羌人并未为难我,”他语气沉重,“我初来时,她们见我年事已高,待我极好……”


    那些被关押的羌人妇女,并不知他是周原之主,只见他衣着寒酸可怜,人又老实和善,还以为是倒霉耇长,竟颇为照顾,又时不时说些他听不懂的言语宽慰。


    这令周昌格外愧疚——


    他与吕尚虽有协议,但一是为父复仇,二是为夺权势,实则并不曾与旁的羌人打过交道。且周原世世代代,不知抓了多少羌人给大邑做人牲……


    而如今,他在牢狱中,却是羌人妇人将他照料,羌人小儿帮他捉虱……


    他眼看着这些人被一个个拉走,而后再也不曾归来,就知都已祭了天。最后一个羌人小儿被拉走时,他老泪纵横,万般哀求戍卫,却无论如何也救不下……


    现如今,笼中只余他孤老一人。


    可周伯邑如何听得进那些,只哑声问:“父,天子……天子说你蓄意谋反,你可否实话告知我,是真是假……”


    这话一出,周昌忽地陷入沉默,周发也眼神闪烁一瞬。


    周伯邑心善,但并非憨鹧。他飞快在这僵涩氛围里,感知出一丝不祥:


    “莫非……莫非是真?!”


    “邑!”周昌眸生厉色,“休要乱言。我从无谋反之意。是微子、箕子等人,怨恨天子偏向外人,欲联合我,令王子禄早早取而代之……”


    周发忙帮腔:“父其实不曾答应!”


    周伯邑不料弟弟其实也知情,却竟忍着多日不说,震惊之余,肩已失魂落魄垮下。


    既是真有此情,又该如何面对天子……


    周发也顾不得许多,急向周昌道:“父,我已修书与旦,命他多备礼物来大邑进献天子,他一向比我更多智、更会察言观色,一定会想到办法,救父出去。”


    周昌只问:“你二人是否求过贵族。”


    周发先看了兄长一眼,“我随兄长今日晨时去求箕子……他允诺会向天子求情……”


    周昌闻言只摇头:“我儿,不可再求,更勿叫旦来。帝辛既将你二人放过,我今日便以周原首领之身,命你二人速归,万不可久留!”


    周发不肯:“可是父生死难测,我如何走得?”


    “无妨。我在狱中已自算吾命,卦示「君子无咎」,且先前吕翁也曾对我说「死而后生」,既如此,天必不令我亡,需信天命。”周昌一顿,“退一步说,万一……唉,万一我真殒身于此,你们归去周原,也终有复仇之时……”


    于是千叮咛、万嘱咐,命二子速归周原,莫要留恋,可周发又如何劝得动兄长


    ——周伯邑决意不肯走,非要将父亲救出,他也只好留下。


    次日,周昌便被转监至羑里。*2


    此番转监,虽仍有鄂顺打点,又命亲信护送,但周伯邑在大邑生活已久,岂能不知羑里监牢是何等炼狱!


    ——那处关押着待死重犯,又皆是地牢,犯人生活在五米见深的窖里,上围蒺藜,盖之以木窗,每日放下水食。*3


    此处不避风雨,少见日光,更难躲虫豸。凡人进了羑里的地牢,即便最终不曾被判真死,大抵也要丢去半条命!


    周伯邑本就性情柔儒如先祖亶父,如今再想到父亲境遇,竟一时急火攻心,病倒在床!


    兄长病重,周发不得不扛起所有,继续无奈四处奔走。


    一晃两日,周伯邑的简陋宅邸内,诸人靠坐在短廊边、茅檐下,人人困顿疲惫、气氛压抑。


    不可否认,周昌在大邑四处交际,确实结识了许多贵族,可如今看来,却一个也用不上,解救之事,似已遥遥无期。


    此时,周伯邑也强拖病体走了出来,与众人一道等候在廊下,望眼欲穿


    ——今日,周发携了重礼,去求见天子的亲姨夫焉子。


    直到天色将昏,周发与鬻子才归来。


    “弟!”周伯邑挣扎扶着妚姜起身,“如何,焉子可曾将礼收下?”


    周发垂首,低声道:“已收下……”


    周伯邑大喜,见他神色沉郁,又问:“那……那可曾要引你去见天子?”


    “……”周发丧气摇头。


    院中一寂。


    时至今日,众人可谓招式百出,却已山穷水尽。


    焉子与旁的贵族一般,收下赠礼,相助一事却说得模糊。


    闳夭愤愤道:“莫非,莫非是嫌礼轻?总不至于,天子是为要我们献地?哎,公子旦啊……公子旦何时能至……”


    南宫邰低声道:“公子旦在遍寻宝物,岂是一时半刻可至得……”


    周伯邑并不死心,追问弟弟:“那,焉子可曾说旁的?”


    周发迟疑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临别时,他叫我好好想想,事情起因之人,可曾去好好求过。”


    但这话在周发听来,纯然是推脱之语。


    但周伯邑闻言反而喃喃:“起因之人……”


    鬻子也道:“无错,我也想起,焉子还说,那起因之人,大公子比旁人更熟悉。我与公子发回来时还在想,大邑之内,还有谁不曾被我等好好求过。”


    周伯邑脑中纷乱,心知鬻子说得无错——


    大邑之中,他还有谁没求过?早几乎心血耗尽!


    但起因之人……


    起因……


    他忽地一怔,又想起那缥缈的预言!


    贤者、西方、蒺藜……


    妲己?!


    无错,因为父亲心中并不重视女子,也因吕尚是被妲己迫害而远逃,周原人的攀附名录中,竟从无妲己!


    可若她才是唯一能救父亲之人呢?


    大邑之内,天子贵族,谁人不是将她奉若仙君,倘或她肯更改预言……


    周伯邑猛地坐直身子,似看到希望!


    但这「希望」他先前实则求过一次,她却连面也不见。


    不,是方式不对……是他不曾用心之故!


    妲己心思莫测,万事不缺,不论男色、地位、钱贝、宝物、神驹……皆难入其眼,究竟如何才能令其领下人情……


    周发见他容色不断变换,急问:“兄,可是想到了人?”


    周伯邑豁然撑起身体,病容激动酡红道:“弟,我这就去向王子求一份文牃。你带上近仆,收拾行囊,需连夜赶去一处!”


    ……


    此一日后,周原人四处求人的急迫,仿佛一夕间冷了下来。


    且不说周伯邑有何算计,只单说大邑之内,对妲己的信仰已然更盛!


    陶窑之内,而今狐仙陶塑最为供不应求;


    人们不但要供,还要买来小陶件,用绳挂在颈上,以求保佑。


    与此同时,恶来在南夷六战六捷,传回报来,竟损兵甚少,令天子大悦。


    天子欲将其封师,妲己自然要顺着说先祖允肯;如此,又堵住了多少朝堂反对之声。


    有了战胜之喜,帝辛命司空在宗庙侧择了一片阔地,要为妲己单独建一处庙宇,不称狐女庙,反称狐母庙,盖是将万民皆归于其子女,与天子相齐。


    此庙宇,不但贵族可祭拜,也许民祭拜。故而如今虽才开工筑基,已经有无数民自发前往,赠花赠酒赠贝,皆说灵验无比。


    “你如今确实如仙一般……”此等盛况,狐狸见到,很是酸溜溜。


    它还犹记得,妲己尚且是贡女时曾说:


    「我,要做大邑商唯一的鬼仙,自我之后,我族九尾狐的图腾,将永远是天地祥瑞。」


    只当是她大话,谁料竟还真抢夺了大邑信仰……


    她跳脱天地给出的规则,自己自创了一番规则。


    如今,光贵族虔诚请她去赐福降瑞,都排去了明祀。此间答谢布匹夔贝,乃至青铜铸的小件、玛瑙镶的璎珞,又不知凡几……


    托她的福,来大邑觅食的狐狸也陡增。


    有此尊崇,她哪里还需谁来为她封神?怕是真有女娲下凡,见此也要避其锋芒!


    初时,妲己权力与尊崇在手,还有几分新鲜,如今过去了许多时日,也只余倦意。


    今日她赐福归来,卸下发髻,更上睡衫,踩到趿履,方才松快些,饮水时问青女姚,“明日该是谁家?”


    青女姚抿了下唇,小声说道:“是公子顺……”


    妲己手上一顿,没有回应。


    脑海里,反而是狐狸笑道:“你将鄂顺罚过、用过,总也该给个台阶,省得那鳄鱼日日见我阴气森森。”


    事到如今,狐狸还有何不懂?


    妲己若攒心做一事,素来恨不能有三用


    ——她去捉吕尚、见周昌,引周发倾慕,归来又「巧」遇鄂顺,再至于趁机了断,引他心绪不宁,如此更要怨上周原兄弟……此一连串故事,不光是为前往周原铺垫,更是试图要鄂顺在周昌入狱一事中助力一把。


    毕竟此事直求来,以鄂顺心性,未必会同意,但如今种种,倒皆算是他自发而为了。如此,妲己东露一鳞,西露半爪,并无明显痕迹,绝不惹人觉察,将事情稳稳推动。


    但目的达成,鄂顺也受了许多煎熬,倒也该安抚才是。


    妲己困倦笑道:“既如此,将那鳄鱼抱来给我。”


    冰凉凉鳄鱼入怀,脚爪似勾,鳞甲如铠;偏吻部短短,翘着个猪鼻,眼睛圆圆,似纯澈绿晶……


    虽阴森了些,却实在憨乖一条,绝不似它那倒霉的父。


    诗曰:


    巫山有瀑半腰悬,欲漱玲珑温泉间。


    春微招引鼍龙至,碧色风流向内钻。


    四句闲言,勾开一段梦境:正是鄂顺站在池边,将陶盆之中生肉夹给塘中鳄鱼进食。


    阴鸷如恶鬼的模样倒映在水中,将狰狞鳄鱼都衬得眉清目秀起来。


    这时,身后传来细碎脚步,他被人从身后抱住,随即,是妲己欢喜的声音:“顺,这些日子你躲去了何处,我极想你。”


    他由她抱了一阵,才伸手将她拉开,目光寒寒,上下打量。


    一阵凉风略过,她抬手捋了捋发丝,不自在问,“怎了?为何如此看我?”


    他眯着细长的眼,良久才轻叹道:“为何又同他欢好?”


    “……”


    “别想着编话愚我,我听到了。”


    妲己语塞一瞬,低声道:“无有为何,他毕竟是我的夫……”


    “夫?”话还没说完,鄂顺已经先笑了,“你吞我时,怎不想着他是你的夫?”


    “你——”她双目圆瞪,不料他言语如此露骨。


    “怎了,我说错?”他步步逼近,语气轻幽,“我与他自小一道长大,他是何才料,我比你还清楚。你如此贪嘴,他能叫你快活?嗯?”


    妲己退无可退,身后已是木柱。


    荒谬言语里,她不免抬头瞪视:“你不要如此说他,他是极好的人。”


    “嗤……极好的人……”他试图笑,却只觉得肌肉抽搐,好似也想将什么咬碎,“信不信我把这好人丢去喂鳄龙!”


    “你敢?”她沉下脸来。


    鄂顺被她这副反应刺痛了。


    你竟还维护他?


    明明吃着我时,你说你最爱我……


    所以是愚我?


    嫉妒疯狂啃噬着心脏,他忽地后退一步,“好。”


    妲己反而上前来解释:“我,我也并非是那个意思,我不想你伤害他……我心中当然也有你。”


    这个「也」字,听来已足够令人发狂。


    “罢了……”他维持着一国之侯该有的姿态,浅淡笑着,“我会在乎你心中有谁?不必以为自己多么特别,我不缺女人,是拿你取乐而已。”


    “……”


    眼见她面容瞬时发白,心中又痛苦又畅快,反而涌出更多恶劣言语,手指背还要轻佻去蹭她的脸,“无非是想知道友人之妻是何……”


    话还未说完,面上已挨了一掌。


    她转身疾步离去。


    好半天,他站直身子,舌头舔了舔被打的一侧,红枫绿树里,枯树般站着……


    鄂国多湖泊沼泽,湖水湛蓝,草地青碧,山川如眉。


    此地之人也极会造船,近来攸侯喜奉天子命出海,试图再度探索美洲;而那些可以抗住大洋巨涛的船,多是鄂国造就。*4


    鄂侯自己当然也有一艘大船,也算是镇国宝物之一,足有两层,泛波湖上时,如履平地一般。


    周伯邑向他辞行,他偏不肯放人,说必须要带他来看这船。


    果然,妲己也跟着来了。


    趁着众人醉酒,一位贵族要将鄂侯讨好,将一嫽貌之奴引上船来,欲相赠鄂顺。


    鄂顺细眼微眯,故意端详着,赞道:“果然是天上有,地上无,是稀罕颜色……”


    说完,秀目又瞥向妲己,很盼望她为此难过。


    可妲己只是木木坐着,并不吭气。


    他目光一滞,啜了口酒,又觉得索然无味,摆摆手示意将人撵走。


    那贵族还要劝,他已懒懒道:“我舍内美人三百,尚且认不全脸,不需再有旁人了。”


    这谎话编出,他总算看到妲己不安动了动,心中顿时如饮下甜毒般欢喜又烧灼。


    总之,既爱她,又更恨她恨得紧,脑中千奇百怪的念头,非要折磨得她难受,自己也难受,如此才甘心。


    若非她拦着,他早真把周伯邑绑去喂鳄鱼了!


    但也才过了两日,下午小食行宴,周伯邑不曾来,说是妲己着了风寒,要修养两日。


    他顿时兴致全无,忙命人寻出上等药材,也不对对症与否,自己亲自捧着送去!


    可谁知,到了门口,却被周伯邑拦下:


    “妲己已睡了。”一向温和的人鲜少如此阴沉,刀光剑影地说道,“多谢鄂侯美意,药也不必留下,我知晓她的身体,也知该用何药。”


    他并不肯让步,反而更要上前,强势道:“我只看看她,知晓她无事就走。”


    “顺!”周伯邑彻底丧失了耐性,牙关咬紧,“你莫要太过!”


    他一怔,反笑了,眼中是斗兽的狠色,“哦?过又如何?怎地,怕争不过我?”


    【📢作者有话说】


    鳄鱼:我父行为,与我无关,割席。


    妲己:孝死。


    ~


    扬子鳄小时候是真的很可爱,可惜不能养。


    ~


    1.卤门:脑袋上骨缝交错地方,甲骨文中专门有一个字是指这个部位做的杯子。


    2.羑里[音有]:今河南汤阴。


    3.《易经·坎卦》


    4.殷商东渡美洲again,见拉文塔遗址。


    85  ? 领荆罚狐狸钻床帷(一)


    ◎献至宝周旦入大邑◎


    “混人!我是叫你对她莫要太过!”周伯邑怒不可遏, 揪住他的衣领,“我固然处处不及你,可我从不叫她落泪。争不过你?我是她的夫,需要争什么?我更不会为了争夺就令她难过。是她再不想见你!鄂侯也太多情!”


    鄂顺一怔, 被搡出几步去, 药材落了一地。


    “等她一好, 我们就会归周原!”周伯邑言罢,狠狠关上门。


    周伯邑言出必行,第二日就开始备草备粮, 规整马匹车辆。


    鄂顺暗中看了一阵, 只恨不能真将他剁了喂鱼。


    趁他去买用物,他愤而折返,径直闯进他下榻舍内。


    妲己正与仆一道将衣物用物收归箱奁, 见他跋扈又不管不顾地进来, 忙对仆道:“你们皆先出去。”


    鄂顺盯着她, 眉宇间是发狠的厉色。


    她冷淡眺他一眼,“鄂侯来作甚?”


    沉默一阵,万般质问都先吞下, 反而先要关切问:“病可好些?”


    “……”她并不耐烦回应。


    “你当真要与他归去?”他上前, 直勾勾看着她。


    “我去何处, 又与你何干。”她看向一旁,语气平淡:“鄂侯舍内佳人三百,人脸尚且记不全,有我无我又如何?”


    他喉中一堵, 将她自身后抱住, 也不顾她在怀中死活挣扎, 低声道:“难道听不出是气话, 你来这里许久,哪里有佳人……只有你一人!”


    她冷冷一嗤,“我当然知你在气我,可你有了这个念头,我更要厌你!”


    他腾地变了脸色,肠肚里窜出恐惧,强笑哄着,“妲己,怎不讲理?你同他欢好,我呷酸讨些口舌之胜,何至于就厌了我?”


    “我无心与你论胜败……”她低头掰腰上的手,“你甚荒谬,我永不要再见你!明日我就要离去!”


    大手反而箍得更紧。


    他看到她眼角湿润润的,或许仅仅只是反光,而非流泪,但他一厢情愿认为,她也在说气话。


    肺腑撕裂,他此时才知,妲己若想气他,只需说到「离去」二字,他便全然难以招架。


    而他能留住她的东西如此少……他甚至不是她的夫,与她一道归去的资格也无!


    “妲己,何必如此,”他绝不松手,想用吻取悦她,柔声求着,“我已知错,别同他归去……我容你见他,也许你亲近他,可好?但你不能走……”


    他一路奔来,身上出了点薄汗,此时烘烘气息钻透肌理,将她全然裹住。


    她蹙眉躲避,愤恨之情溢于言表,“我为何要你容许?”


    眼见她似乎是真要情意断绝,他有些急,让步道:“好,好,只要你肯留下,怎样都好……是我憨鹧,我糊涂,你打我,你像那天那般打我就是!”


    “鄂侯!”她急着要抽手回来,“你已疯?!”


    “你此时才发现我已疯?”俊美笑颜更阴风恻恻,声音似从腔内挤出一般,“那我索性直说来,莫说是邑,便是天子来了,天帝来了,不跨过我的尸体,也休想带走你!”说着低头,强去吻她的唇。


    舌尖传来疼痛,是被她咬破了,血腥气弥漫,滑腻腻的血液散开,他仍死死吮着,任她抓挠得锁骨渗血,越痛越不可能松开。


    正难说是打架还是亲吻,外面传来仆惊慌的声音:“君侯,怎突然归来了。”


    妲己一慌,面色瞬时发白,“是邑归来了。”


    他忙安慰:“莫怕,躲起来就是!”


    他看到她唇上也染了自己的血,看来更有一股勾人心肠的血腥妖气……


    唇角一弯,几乎立时就更胀疼。


    慌乱之中,妲己也未想太多,被狐狸奸夫拉进内舍的衣柜中。


    松木香气萦索,两人惊魂未定,听到柜外传来周伯邑的说话声:“……夫人在何处?”


    仆疑惑答:“夫人心情不好,许是去了林中?君侯不若等一阵子……”


    妲己正紧张听着,冷不防又被鄂顺勾住腰,力道大得似欲将她揉碎;


    低头时,就着缝隙的光,她还能看到他拇指与手腕间深深的凹陷;


    她从未见过谁有如此劲而长的手,白竹玉雕,又有如此深的手窝……


    无怪捻入时……


    灼热的呼吸很快渲染上脸颊,寻找她的唇,还不等她推开,他已喘着攥住她手腕,笑道:“嘘,你也不想被邑发现罢……”


    于是才迟疑了一瞬,就被擒住下巴,舌近乎霸道地卷了进来,喉咙里传来急切的吞咽之声。


    本以为他吻一阵就会停住,谁知却要变本加厉起来,手还死捉着她的手,强迫探入衫内。


    他已很懂如何用旁人无有之物讨她欢心。


    “要否……”他吻着她的耳垂,呢喃鬼魅问着,又已不需要答案。


    风流格质,玉肌照眼,银壶漏满阶,铜剑劈山裂。


    若是按照他的想法,当然巴不得被邑发现——最好叫他一辈子忘不掉,自觉退出。


    可又怕妲己就此将自己彻底弃了……


    两相权衡,他未免无奈,于是到底不敢惊天动地,磨得二人都不上不下,痛苦万分……


    虽然情迷意乱,但他在这一刻,仍有种认命般的无奈。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今日若妥协了,怕是自此都要见不得光。


    但是无妨,索性就一生也不见光……


    “唔……”淋漓汗意里,鄂顺猛地醒了过来。


    天色萤明。


    他竟一夜都陷在那旖旎梦里,紧张而浓艳,销魂却又戛然而止。


    薄唇仿佛还因她的吮吸而肿痛,胸腔里也盈满了她的气息,血液逆流冲高,但失落已经渐渐爬上心头。


    她为了不发出声音,咬在他虎口,梦里他看到血液红蛇般向手肘蜿蜒,但此时抬起手来,虎口是如常的空白……


    无有咬痕,无有抓挠,更无二人花鹅似的交叠。


    现实正是如此森冷,他连见她一面也不得……


    良久,他坐起身来;身体憋得几乎要炸开,却自虐般强迫自己忽视。


    窗外有着细碎动静,是奴仆来往的脚步声窸窣,又在轻声细语地装饰院落。


    大祭司前来赐福,是为告慰先祖,以保驱除邪祟、诸事顺遂。鄂顺对此格外重视,故而仆从也早起准备。


    花毯铺地,彩布环梁,供奉先祖的乃是三牲之首,又另备花布、夔贝、粟米等诸多答谢之物,其中自然要有他私心混入的一些精巧首饰。


    如此盛大准备,他又忽地陷入梦中恐惧,唯恐她不来。


    想到此,他匆匆起身,更换盛装,亲自等在街口。


    一直到日头高悬,终于远远看到她的肩辇向此处而来。


    妲己今日发髻高盘,玉石长钗,朱红绢额,耳上荡着两枚虎牙。身上又是红袍白羽,彩绣饕餮蔽膝,腰间缀着馥郁香草。


    鄂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一半,先要快步上前,不必奴仆殷勤,自己要将她扶下辇来。


    可她端肃下辇,却并不多看他一眼,仿佛他与寻常求赐福的贵族并无区别。


    心中才涌起的一星喜悦,又瞬时荡然无存。


    鼓乐声起,他三心二意地跪在祖宗牌位之前,由妲己挥动彩布扎做的花球,摇动手腕铜铃,唱念祝祷之词:


    “鼍龙遗卵,化生鳄邦。


    天命有嘱,祥瑞方降。


    惟尔后嗣,朝敬上苍。


    毋怠毋忘,惠我无疆。”


    如此歌尽舞罢,供牲供酒。只因妲己说先祖痛恨人牲喧闹,近来大邑供奉羌人实则已大为减少,故而鄂顺此次也不曾准备。


    眼看赐福结束,鄂顺早心思飞到她身畔,急切道:“妲己,向舍内用些酒可好?”


    妲己看他那神色,倒想笑——


    此时她说不可,他难道就会放她走?


    这鳄鱼疯起来是何等模样,她早在梦境之内已有所体会。


    鄂顺将她迎进屋内,将门关好,何曾有什么酒水,只纯为了要抱她。


    妲己虽不挣扎,却正色看他:“顺,我以为先前已说清。”


    “我不记得说清什么……”他的手死死卡在她腰上,以无赖的语气掩饰。


    “那我再说一遍,我怕恶来会介意……”


    他这才顿住。


    沉默良久,纵然心中酸涩如绞痛,还是将思量许久的妥协说出:“那我不令他知晓就是……如何?你还怕谁介意?禄?我也可避着他……”


    又不忘强调,“但彪不配。”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闻言,连狐狸都诧异“啊”了一声,难以置信道:“一百个时辰?”


    妲己也怔愣了。


    但高傲矜朗者为爱低头,放弃占有,如此委曲求全自甘阴暗,仿佛是该值一百个时辰的。


    眼见他如此,她心中也不免柔软,抬手拂过他的脸颊,“此时不好。夜来再来寻我?”


    瞬间,他的心和某物已一同被高高吊起。


    ~


    月下识海里,鳄鱼抬头望月,喉咙里啾咕作响,竟让妲己在它那木桩似的脸上品出开朗明媚的表情来。


    当它的父亲自夜色里翻窗而入时,这小鳄就更开朗了,转着圈咬自己的尾,仿佛开心父彻底有了贼的觉悟。


    鄂顺一腔热火前来,可看到几案上的荆条时,却是一怔。


    他笑了:“这……是何意?”


    妲己将荆条拿起,轻轻在桌上一敲,也笑如鬼魅,“上衣褪了。”


    笑容微敛,他意识到了什么,眼神越发幽暗,一言不发,干脆利落地脱了个干净,肌理丰玉贴骨,秀逸惑人,腰线胜似人鱼。


    她美目流盼,含笑丢了一个发带给他,“我仍气不顺,要罚你……若是肯领,就自己将眼睛缚上,只需忍过三下。若是不肯……”


    不等她说完,他已将双眼缚住。


    屋内本就黑暗,此时再蒙上眼,更是漆黑无比,仿佛坠入粘稠泥沼。


    不等他反应过来,荆条凌厉破风,先在后脊细细落下一痕。


    “唔……”他发出闷哼,不料她真下手,忍耐一会儿,却故意摇头逗她:“留情了。”


    “嗖——!”


    又是一声破风,留下交叉一道痕。


    这次,他长长“嘶”了一声,才吐出一口气来,胸膛剧烈起伏,仍不肯服软:“就这样恨?果然心中有我。”顿了顿,到底后背火辣辣疼,还是央求,“总该换个地方打……”


    荆条的粗粝划过脊线,而后向下,似乎在悠闲挑选新的位置,只惹得他背肌紧绷,紧张非常;


    正不知第三下何时落下,就感觉伤痕被一温热之物舐过。


    疼且撩,活活磨煞了人。


    终归是再也忍耐不了一息,他猛地摘下发带回身,向腰上一抱,宽肩将人扛起,进了床帷。


    梦中未完之事,一日下来早已将脑浆搅乱。


    要打要骂,当然随她。


    要抓要咬,也都随她。


    好在这次,总不必再顾忌任何人了……


    【📢作者有话说】


    崇应彪:好好好,我是底线。


    鄂顺:不然呢?


    ~


    86  ? 领荆罚狐狸钻床帷(二)


    ◎献至宝周旦入大邑◎


    许是太久不曾见她的缘故, 又叠加了不得的梦境与一日的渴望,人虽入了帐,倒忽地情怯起来。


    来寻她的路上,热得脑髓几要燃起, 疼得又只能咬牙忍耐, 混似病重。可此时得偿所愿, 心突突狂跳、人却泥塑般一动不动。


    从来恨不能抢食的公狐狸,患得患失,忽地忘了该如何下手。


    怔怔发愣间, 已被她像驾驭追月一样勾住, 唇舌在脖颈缠绵过,又热又湿……


    手拂过结实的背肌,仿佛在描摹一束束肌理的起伏变化。


    感受到她如此激烈地依恋, 心内的满足瞬时膨胀至前所未有。


    单是触碰一下, 就已撩起无数细碎火苗, 在神经上灼灼燃着,更遑论唇齿的亲昵。


    鄂顺环着她,轻轻捏住她的下巴, 吞咽一下, 急切喘问:


    “可也有想我?”


    虽如此逼问着, 却并无底气,极怕她说出刺人的话来。


    她拉过他的手来,感受着指节清晰的骨骼,又低头吮住他的唇瓣, 舌尖勾动, 似乎早已不必说。


    脉走火蛇, 经拨琴弦, 山间细流湍急,寸寸竹节,浸湿涓涓。


    桃香李艳,海棠垂涎,春水溶溶月下,桂树参天,上入云堑。


    舌逗齿啃,唇瓣含啜,只恨不能将凝胭粉捏囫囵吞下。


    妲己低头时看到,他的手做托举动作,也极为好看,长指弯曲,显得格外缱绻而珍视。


    黏湿的衫被大手胡乱撕开,朦胧浅淡线条在浓浓黑暗里舞动,脑中却又一片惊人的白炽照亮,只能听到啧啧之声,又隐约有路人泥泞中跋涉难行的混响。


    鳄鱼圆钝的吻部乱顶,她伸手擒住,对其凶猛心生惧怕,仿佛鱼口随时会张开,露出尖利獠牙,将人咬伤……


    也合该收入笼内才是。


    忽地,鄂顺身子猛地一弓,黑暗中瞳仁震动得水光泛滥,喉咙溢出破碎的声响。


    鳄鱼沉沉入笼,手早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僵硬呆坐着,好似坠落空气稀薄的昆仑山巅,需大口呼入方不至于昏厥。


    若是此时有光亮,当可看到细长狐眼尾稍染上迷离赤红,比她更似妖邪。


    终于,天然的能力慢慢苏醒,腰腹摆了数下,只听她在耳畔哭泣般哼着,不知是好是坏,忙停下嘶哑问,“可有不适?”


    她似泣似笑,手掐在他颈上,驭马似的抱怨:“还不快些……”


    衾如浪,被如涛,翻滚红帐,鱼脊浮沉,万念似海,无有涯尽。


    或许生来就是为这一刻而活,梦中回味不止的一切与此时相比,皆如隔靴搔痒般淡去。


    如此魂魄相予,万事皆缥缈,哪怕是求止也不曾听到了。


    ~


    窗外,大邑之雨在厚重阴云内酝酿了数日,电闪雷鸣的震颤后,终于滂沱落下……


    急雨狠厉拍打树叶,惊起哒哒嘈杂,东南西北随风胡乱砸来,花蕊不禁,芳草凌乱,偶尔水漫过枝上鸟雀的巢,便是一阵莺惊雀咛地怪叫抱怨。


    激流潺潺汇入湖泊,流入恒河,翻起浑浊泥沙,洪流突涌。


    雷声更震时,许多大邑之民被从睡梦里惊醒,忙要出来收衣,谁知观雨时,竟看到厚重云层里,闪电点亮时有长长的黑影穿梭游走。


    “是龙啊……”有人大叫,“龙在布雨。”


    “真是龙,许多祀不曾见过龙了。”


    “不止一只!真真是祥瑞啊!”


    龙这生物最爱雷雨出没,大邑之中并不少见。一时众人跪拜过,皆稀罕不已。


    直到天明时,云收雨缓,只勉强余一点尾韵。


    是何模样:


    织女打翻银针,天牛抖落白毫,远山纵分经线,近檐垂挂丝毛。


    翦翎之羽,入土而融,梨花着露,因润而妍。


    浸一山之翠,洒一径之青,正是细滴漫舞,与有情人述古今情。


    鄂顺冒雨出来时,一头一身的茸茸雨雾,只觉亢奋又腰软,上马时竟踉跄一下,险些摔下,惹得携羽嫌弃瞥他一眼,打了个响鼻。


    好容易上去了,已几乎瘫死马背上。


    当真是:


    烟花化作空花,玉海总成若海。*1


    昨日贪欢,何曾有半点睡意,歇息时又免不了喁喁私语。既聊鄂国,也聊有苏,乃至彼此孩时琐事、朝中可恶之人,更胡乱扯到天象地貌,狩猎骑射,说不到尽处,就又要缠吻一处,而后与雷电同频,牀板将泥墙凿下长痕……


    公狐报恩,又是鬼祟前来,不可谓不努力,不可谓不辛劳,只差将命也交代在方寸之地。


    且妲己骑射多时,终归瘦了些,将他的身前骨头撞青一片……


    如此好端端一只强壮白狐,如今足下发飘,眼内直直,身上淤伤,甚是惨也。


    正躯壳空空地向回走着,天光忽地一亮,万千白练撕破阴云,倾泻而下……


    枝头滴雨含光,地上潮土生雾:一派光明清新。


    他虚浮笑而一叹,只觉此景恰如他心境一般……


    ~


    瑞雨洗过,牌楼之内,贵族们的心思也似骤雨疾风乍停,眼见求情无望,早都放弃装死,只道周昌仙帝也难救。


    而与此同时,大邑商内浣洗一新,甚至隐隐见得比先前更忙碌繁荣——


    东渡的船已下海、新的武器已锻造、熟食铺香气萦飘、各廛肆货物摆出……


    这一派欣欣向荣,正如万民所信奉的狐母仙威一般,是日益鼎盛之象。


    因为暴雨而躁动鱼群躁被纷纷捕捞,天刚亮就有渔夫来邑中贩鱼。


    青女姚也买了二十条,乃是妲己为叫奴也有鱼食用。


    青女姚语调爽脆,迫不及待要为她说昨夜趣事:“姐姐不知,昨夜暴雨,大邑有龙现身,还是许多条,人人皆说罕见!”她懊恼抱怨,“可惜我睡太死,否则也能看到。”


    妲己手中一顿,无邪笑答:“我倒是只见了一条,极大,穿过云去了!”


    “当真?!当真?!”青女姚跺脚,越发悔青肠子,“我此生别无他愿,就想见龙,姐姐怎不叫醒我也看!”


    于是抓心挠肺,哭丧抱怨不已,惹得妲己笑意难止。


    大食已至,又是各色用食端来,乃是烤的洹河大鱼、嫩笋炖的仔鸡、牛肉做的丝影,并许多新鲜菽果。


    二人正一道吃着,外面来奴相报:“主人,周原公子发求见,且还带了人来,说是主人亲眷。”


    妲己万万想不到,周原的诚意这么快就到了,且实在出乎她意料之外。


    “姊!”


    宅邸外,妺己尖叫扑来时,妲己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怔愣抱住妹妹,抬眼看去,又见母嫄己、父苏护、弟忿生俱在,周发则守在一旁。


    周发知晓今日要来见她,也早早刻意装扮过。此时望去,一头短发整齐拢在頍冠之下,一身衣物簇新,长颈长腿,宽肩窄腰,果然不同于凡俗。


    青女姚也在偷偷扫瞄周发的容貌。她心中想着,若是不及公子顺与王子禄尚情有可原,若是不及恶来与公子彪,那就未免极难办。


    谁知如今一见——黝黑的发,健壮的胸。


    出众!


    清隽之上,更有磊落不羁的潇洒、柔和可近的亲切,是妲己姐诸多「藏品」中十分稀缺的一款。


    再看他那痴痴模样……谢天谢地!


    青女姚今夜做梦也会笑。


    接下来,人生巅峰不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一想到美好的前景,青女姚心花怒放!


    但妲己正在惊喜之中,并不多看周发,只问家人:“你们如何来得大邑?!”


    嫄己与苏护含泪道:“是王子开恩,请我们来见你。还烦劳了这位周原公子将我们送来。”


    妲己心中了然,请伯侯以下的小国首领来大邑,这种事武庚就有权做到——他还是帮了周伯邑一把,同时顺带讨好她。


    此时代,见一面千山万水,似她这般远走,再与父母相见,一只手也数过来了。


    苏忿生已经窜高许多,更要热切道:“姊,我好后悔你走时不曾见你,幸而公子发护送我们来!姊,你不知公子何等厉害!他打猎一箭穿眼,又力大无穷,他还会找水源、观天象,他仿佛无所不能!他人也极和善,一路都将我们照顾。”


    说着,看向周发时,双眼冒着灼灼热光,俨然是崇拜入骨。


    妲己啼笑皆非,这才看了一眼周发。


    昔时举止潇洒的青年,如今眼含愁色,神色郁郁而焦急,此时不过是强颜欢笑而已。


    她忍下欢喜之心,先叫来青女姚为家人安排住处,再领他们去四处转过,这才对周发说道:“你随我来。”


    周叔发心脏暴烈跳动,慌忙擦汗,但已不知是因为紧张谈判,还是因为妲己。


    大祭司宅邸,自有大屋招待,比周伯邑的住处要宽敞数倍。


    屋内每日各色鲜花香草不断,从不许有枯萎之色。


    周叔发步入其中,只见白陶涌缤纷,千色挂梁柱;绣屏锦帐,翎毛翠羽,沉香案几;就连长柱上,也用青铜饕餮纹环柱装饰*2,清雅奢靡。


    而这其中又有许多稀奇怪物——


    譬如玛瑙赤色珠幕、仙鹤长羽大扇、松石嵌镶的鳄龙铜镜……


    这其中,许多皆是禄与顺的赠物。


    轻纱幔影间,妲己款款行走于其间,望之更若王母身畔金女。


    若是以往,周发早已迷醉不知何夕,可如今父被困羑里、兄身患重疾,唯靠他一力扛起所有,若再有旁骛,不免先要将自己唾弃。


    他诚恳跪在妲己面前,在其灼灼华光下无法抬头,低声道:“大祭司见谅,我兄先前实则已来求见过,只是早前疏于交际,贸然有事才想起来求,无怪大祭司不肯见……”


    妲己已无奈打断:“公子发,你可知如今大邑之内,人人避周原人如蛇蝎?”


    周发一顿,惨然说道:“我知。”


    妲己又问:“你又可知,即便我身为大祭司,可见你一面,仍会引得天子猜疑?”


    他这才抬头望向她,难掩哀色,“我知。我为父奔波这些时日,看尽了冷暖,吃尽了白眼。我也知晓,我父转监羑里,天子杀他心意坚决,众人皆怕惹祸上身!但、但你不同,你是仙人托生。我想恳求你,求你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大祭司,大恩大德,发没齿不忘!便是死了,来生也要驮碑嚼勒报答之!”


    说完,已经重重将头触地。


    【📢作者有话说】


    携羽:一身怪味儿,上马都上不来


    鄂顺:我要死了……


    ~


    还需要翻译咩,一开始很行,后面一滴也无了。


    ~


    1.《灯草和尚》。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若海」是个什么鬼,没搜到,大概就是枯海的意思……


    2.见殷墟出土文物,专门贴在柱子上的青铜装饰。


    87  ? 领荆罚狐狸钻床帷(三)


    ◎献至宝周旦入大邑◎


    妲己见状不忍, 正动容要去掺他,就见周发身体忽地一顿,而后竟倒地昏了过去!


    ……


    “姊,公子这是怎了?姊, 你可要救他!”


    “忿生, 你静些!”


    “公子一路来时, 就满目忧思,想来是为君伯之事。”


    “唉,谁人父母遭此大祸, 能够免于忧虑……”


    “好女, 我等虽欠他人情,但是否要帮,终归还要你自己定。”


    “姊, 你帮帮公子可好?!”


    “忿生, 你还不出去!”


    ……


    周发被嘈杂声惊醒一份神智, 而后周遭渐静,他也渐渐在眩晕中清醒来。


    耳畔是咕嘟沸煮的水声,药香弥漫;他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掐在手中, 睁眼时, 正看到妲己闭目似莲瓣, 在为他把脉。


    他一惊,立即要起身,她却手上一用力,说道:“躺好。”


    他忙乖乖躺着不敢动, 半晌, 才敢抬眼看她……


    妲己就坐在他身畔, 神情祥和, 唇不笑而似弯,头顶着一层轻纱。


    在此时人朴素的观点看来,人只要昏厥,皆算失魂症,是瘟神圈了这个人的魂魄去;而巫医看治,就是在同瘟神夺人。


    而瘟神报复心又最强,若夺不走魂魄,当然要反过来报复巫医。


    头上披上纱,是模仿仙人装束,好叫瘟神见了畏惧退却。


    他痴痴望着,只觉得盛容冶姿,一切纷杂皆似已在爱欲中远去,只余口渴。


    可虽爱慕,又万分惭愧。仿佛这份倾慕带来的无尽柔缓与愉悦,是对父所遭受的痛苦的背叛。


    妲己把脉完,睫毛微动,星眸睁开;望向他时并不低头,只垂目,似狐仙观苍生时的怜惜神色,“公子忧急入心,怕是多日不曾好睡过……”


    他心中狂跳,拼命按捺渎仙念头,低声道:“我父在羑里受苦,我即便睡得安稳,也自觉不孝。”


    妲己听着有些疑惑。


    孝?


    好一个怪词,是向先祖供奉、获取连接之意,怎用在此处。


    周昌一活人,需要什么孝?


    狐狸不屑嗤笑:“是昌引入孝的新解,认为重母是动物天然,而重父才是为人识礼。他对后代从小灌输此念,无非是叫父也可与母争夺后代供养罢了。若不如此,几十个儿子又如何死心塌地?”


    狐狸舔舔毛,“无法,周昌的先祖就是被女人抛弃的命运,当然要寻个办法以绝后患。”


    妲己了然,看向一旁,对周发言说道:“但你父为人亲善,交际甚广,怎不去求旁人,倒忽地想起我来?”


    周发听这话里似仍有责怪之意,不得不豁地坐起,惶恐道:


    “大祭司莫怪。我父年事已高,又初来大邑,无非是随鬻子交际应酬,何曾知晓大邑之内的高低?再者,也是自惭形秽,怕大祭司将小邦周看不上……绝无半点轻慢之意,还望大祭司莫要怪罪……”


    妲己眼珠又流转向他。


    琥珀色深潭盈来,他这才发觉自己因为心急离她甚近,忙慌慌又向后一缩,垂下头,面上已晕出清晰血色来。


    妲己这才说道:“公子莫要会错意,我并非是怪罪,反而觉得,这或许才是你父的一线生机。”


    周发以为听错,也以为她在说反话。


    妲己问:“公子且细细想来,天子若要杀君伯,何妨如鬼侯梅伯一般,直接杀掉,为何拖了许久?还允许你与邑在大邑逗留?”


    周发迟疑:“天子或许再等商容被捉回?……或许天子认为,我父确有冤情?”


    此话一出,妲己几乎要叹他天真得惹人怜爱,不免笑道:


    “公子,在你眼中,天子莫非是庸人?”


    “不……不是……”


    帝辛在周原田猎时,他陪伴左右,比所有人都知天子心思莫测,难以揣摩。


    妲己道:“天子深谋。在他心中,不论何等冤情,不论高低贤名,皆是虚妄。他只看一人是否可用、是否堪用。”


    周发沉默一息,低声说道:“天子不杀我父,是认为他还有用。”


    “不错。”妲己手指暗指向西方,“而周原何时最有用?”


    周孟发梦呓般道:“犬戎来袭之时……”


    “此,正为其一。周原在君伯统治下已久,民心所向。而其子甚多,天子若贸然杀之,恐周原要因此四分五裂,反而不能尽心抵抗犬戎,故而拖之。只要君伯活着一日,汝等若想解救君伯,就唯有更加聚拢忠诚,以求将天子感动。”


    周发垂首不语。


    无错,大邑之内,天子想制衡贵族势力,绝不会在其中选择接替周原之人;


    设若真在父亲的子嗣中挑选,又恐一时不能压服众人。


    如此,还不若囚着父亲为质,叫人慢慢替代,也可令周原更加忠心……


    想清这个关窍,他未免心惊肉跳!——事情的本质早已彰显无遗,可他连日心中烦乱,竟未曾意识到!


    妲己见他沉默,便知他已懂,又问:“你再想来,若君伯有用,最需为谁所用?”


    “需……为天子所用。”


    “此,为其二。”妲己声音更轻,“故而如今大邑之内,唯有人人避你们如蛇蝎,你们也对贵族绝望,这,才是救出他的最好时机。”


    周发彻底明白了,喃喃道:“唯有如此,天子才会相信我父与贵族关系尽断,只做他手中之刃……”又怔怔望向妲己:“而大祭司与周原之人素无往来,此时劝说,天子才大约才会听进一两句去。”


    妲己笑而点头:“无错。”


    周孟发闻言,似已看到希望近在眼前,急道:“大祭司若肯帮我,周原从此皆铭记你的恩情!”


    妲己笑而不语。


    他又无比诚恳说道:“我愿在周原也为大祭司建造庙宇,以万年香火供奉!”


    她这才开口,“公子曾从叛容手中救下我,我自当回报。但于公子而言,只要救出父来,就已足够?”


    周发被她问得心中发虚,只觉自己隐藏的一切在她的注视下都无所遁形。


    ——半晌,他终于开口,语气低沉,面有惭愧,“我唯愿将父救出,再无他想。实则我来大邑,是为守护父亲,何曾想却落得今日处境。”


    说着,他眼圈已红,“大祭司也知,大邑兵强马壮,周原如何能与之抗衡,一切不过痴人说梦罢了。”


    妲己这才点头,“万事守恒,你需牢牢记得今日言语,不可与第二人说。”


    他狠命点头。


    天色仍明,周孟发走出宗庙时,竟恍若新生。


    天上的阴霾早一扫而光,他回头看去,只见那抹熟悉的倩影正奔向家人,与他们团聚……


    妲己……


    心头热潮如火……


    自此日后,周发更忍住了奔求贵族之心,不论周遭人如何不解、如何施压、他又如何煎心烹肺,皆只专心蛰伏等待……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单说这一日夜来,狐狸迫不及待向妲己告知了一件怪事:


    “怪也,第五人贡献了五个时辰。”


    人还未至,时辰先到,前所未有。


    妲己也知晓,如若第五人现身,一个时辰也会翻做五倍。而其首次贡献的时辰,正是心动的迹象。


    可她从不曾见过第五人,实在奇怪。


    除非——


    她联想到前事,“你先前就说,发身上有第五人的气息,莫非……此二人有些通感之能?”


    狐狸眨眼,“臭宝,说来确实不无可能。你今日对发言辞温柔,又肯救他父,我看他那模样也是爱惨了你……所以,那隐藏的第五人是因此大受刺激、从而心动?”又摇头,“只是不知该如何验证一番才好。”


    妲己早嫣然一笑,舌尖一卷,舔着嘴唇,“这有何难?时不时将发捉来一试,不就一切皆知?”


    狐狸很震惊。


    常人遇到此事,大抵要去查周发身边有些什么人,而后再细细筛选;她倒好,直接就要用公子发隔山打牛!


    狐狸摇头,知她胃口好,却不知她在五人之外还能分出精力摇人,顿时很想为公子发也点根蜡。


    ——攻心为主,崇拜为辅,嫽容相惑,三者皆备,又怎能不将人吃死?!


    ~


    而另一厢,周旦自从得了两位兄长传信,果然四处搜寻宝物以求贿赂通融。


    他先将周原托付给舅父虢仲虢叔,以及同宗兄长周奭,再命太颠先携财贝供给邑与发,自己则带着侍从老人,举国之力,迅速辗转周遭大国,只为斥重金搜罗宝物;如今历时半月,终于齐备。


    渡黄河、经孟津、穿牧野,至大邑。


    而早在他前来之前的两日,就已命太颠放出了风声:一说周原公子旦携至宝前来,二说周原如此竭尽所能,皆是为向天子证明忠心。


    大邑之民最好热闹、好新鲜,如今听说又来了新公子,又有宝物,皆要纷纷堵在路旁,观看是何样貌。


    只见骏骐上一人,芝兰玉树,瑰杰韶彩,面容仍有少年气,目中却沉稳更甚老者。


    他穿着周原贵族喜爱的绛红色衣衫,发绳后也坠着绛红流苏,似一块温润玛瑙。


    其唇样尤其饱满,较之旁人更丰。


    此一日还有些微微细雨,更显得他肤白人泽,清润姱秀,是大邑之民从不曾见过的款式。


    这公子已堪为一宝,而他身后,还有更多见所未见的至宝!


    ——驺虞吉兽、鸡斯之乘、骊戎文马、有熊九驷、太颠大贝,周原玉版。


    其后,更少不得要进贡一名嫽貌美人,自然又是从有莘氏买来,貌若仙人。


    如此大张旗鼓,令大邑之人啧啧称奇、心满意足。


    至于周原诸人,谁人不知公子旦智如星宿坠凡、察若圣人附体。此时眼见他到来,都浑然如见了救星:


    老泪纵横者有之,不尽叹气者有之,嘘寒问暖者有之。


    而周旦举止沉稳,左右应对,处处滴水不漏。甚至于遭此变故,仍不忘兄长新婚,为妚姜也带来了一份礼物。


    众人之中,最为释然之人当然是周发。


    因为与妲己协商已定的缘故,他如何敢再去寻人,更不敢同旁人说;如此一来,南宫邰、闳夭久等臣皆颇有怨气,连兄长邑也大为不解,甚至还泣斥他无情。


    旁人不懂他,可旦聪慧不似凡俗,应当会懂!


    他无比热切地相迎,谁知周旦见了他,也只一味淡淡的。


    初时,周发还以为多想,直到昏时席散,他才发觉,旦是真的只对他冷漠——不主动与他攀谈,不接他的话茬,有臣抱怨说他不肯去再求贵族时,旦还一言不发,仿佛是默认一般。


    趁着诸人散去,周发忙将他叫住,不解问道:“弟,你对我有气?”


    清耀月色下,周旦似披一身银辉,秀净面容一派心无芥蒂的模样:“兄何出此言,我今日初到,只是身体疲乏。”


    周发怎肯信,硬要将他拉入屋内。


    妲己之言,不可与旁人说,却可说予弟弟;周发细细解释一番,又急切道,“我正是为将父救下,才忍耐至今,并非是有意怠惰。”


    周旦这才抬头,看着兄长满脸的疲色,说道:“我知。”


    “你、你知?”


    “闳夭久早偷偷书信于我,叫我劝你,我那时就已隐约猜到你的意图。我认为这确实是一条出路,所以此次前来,一路要宣扬周原对天子的忠心,无非是为配合兄演好这一出罢了。”


    周发这才松了口气,感慨道:“你生来慧敏,一点就通,原无需我多言。”


    可这一番话说完,周旦仍一脸疏远之色。


    周发大为不解:“可你为何仍不悦……”


    “……”周旦侧过身,“我极乏,要回舍内歇息。”


    周发急了,“旦,你我兄弟,究竟有何事不可直说来?你若不说,我今日绝不放你。”


    说着,手已擒在他手腕。


    周旦一顿,这才轻叹一声,秀圆双目望着他,略带谴责,“兄,父身陷囹圄,你是否真心担忧?”


    “你说甚?!我当然是真心担忧!若非担忧,我何必千难万难地请来大祭司的亲族?”周发倍感冤屈和委屈,疾声道:“你为何如此问?!旦,你在疑心些甚?是想说我对父有他心?!”


    周旦浅淡一笑,再开口时语气格外讥讽:“虽无他心,却不忘春情。虽然担忧,却不忘愉悦。”


    此话一出,不啻五雷轰顶,劈得周发面上顿时热烫烫烧灼!


    他并不知弟弟诡异的通感之能近日过分明显,只道是闳夭久嘴松,在信中将自己倾慕妲己一事也说了,登时无地自容,讷讷道:“非、非是你所想那般……”


    周旦蹙眉,有些痛心:“兄,你知我一向敬重你。你素来知何可为,何不可为。但如今父正遭历大劫,你竟仍然有心思寻风拜月,我实不解。”


    还惹得他跟着饱受折磨,总是无法专注。


    往近处说:也不过就是几日前,他正在帐里与仆从确认来日路程,却忽地觉得小腹一阵窜热,浑身潮红,心突突狂跳难止!


    周旦生来早慧,一向寄情于太虚与筮术,心中是万物之道,鲜少情玉烧灼膨胀至此!勉强平复下来后,便是前所未有的恨恼!


    此等生死关头,兄又去做了甚?!实在荒唐太过!!


    周发并不知弟弟痛苦时,恰好也是自己凑近妲己时,只低声道:“弟,我不瞒你,我确实有了倾慕之人,但,但仅此而已……”


    周旦低声冷笑,怎会相信那样的反应只是倾慕?眸色研判道,“兄心中但凡惦念着父,也不至于如此不克制。”


    周发越发羞愧不已,抬头惨然辩解:“不,你不曾见过她,那不是克制可实现的……便是你……你或许也不能……”


    周旦冷不防被他说到痛处,秀面顿时染上薄红,声音更厉了几分,“兄!休要乱言。不论她是何方仙圣,我自心有广阔天地,见她如蝼蚁!你之所欲,与我何干?!”


    说完,已忿忿拂袖而去。


    周发怔愣原地,不知弟弟罕见的盛怒从何而来。


    【📢作者有话说】


    周发:弟,咋突然急眼了?


    ~


    旦的人物图造型已出。


    ~


    *驺虞:白色黑纹的老虎;


    鸡斯之乘:吉黄神马,毛色是黄的。


    骊戎文马:这种马深黑色,身上有彩色的花纹,(有没有可能是斑马),骊戎这个地方首领也是姬姓,和周原沾亲带故,还是后世美女骊姬的老家;


    有熊九驷:有熊国骏马三十六匹——《淮南子》


    玉版,周原国宝——《韩非子·喻老》。


    太颠大贝:


    《文选》卷十二木华《海赋》唐代李善注引后汉蔡邕《琴操》:“纣徙文王于美里,择日欲杀之。于是太颠、散宜生、南宫适之属,得水中大贝以献。纣立出西伯。”


    相当于现代送几十辆超跑+一只熊猫+国宝级青铜器赎人


    88  ? 感天感地情涌难破(一)


    ◎知喜知悲事悬不决◎


    次日, 周旦天色微明就离了大邑,马不停蹄向羑里而去。


    在去之前,他实则已料想到父的处境不会太好,可谁知真看到时, 还是瞬时心痛落泪。


    那关人的窖穴极小, 连睡觉也难伸展, 而周昌每日吃的不过是兽皮、野果、脚爪,早已消瘦得不成样子;漫漫长日的消遣,唯有寻些长短木棍做筮草, 将八卦重新推演, 自卜前事吉凶。


    周旦赶到时,更得知周昌今日吃了坏食,腹泻不止、高烧不退!*1


    而守卫虽然先前曾被鄂顺叮嘱过, 但时日久了, 也都渐渐懈怠, 对周昌与平常罪犯并无两样。


    周旦心痛万分,忙贿赂了看守,这才得以从窖口放下了一簋食物、一樽酒*2。他跪在坑边, 忍着痛心说道:“父, 且再忍耐些时日, 我已寻来宝物,次兄很快会赠予天子,定会将父救出。”


    地下,周昌有气无力道:“我儿, 叫你两位兄长尽快离去。你不该来, 万千勿要久留……我昨日得了一卦, 大不好, 如今我下令如此,汝等莫要违背……”


    而周旦痛哭流涕,又如何肯应下,如此逗留几日,日日前来侍奉。


    但周昌甫一病愈,又硬要将他趋撵,他拗不过,再三跪拜,这才洒泪不舍离去。


    而就在周旦离去之日,周发也晨时就携了宝物,整顿衣冠,手持玉笏,入宫面见天子。


    面对帝辛,周发再三匍匐于地,表达忠心之情,又将至宝献上,令天子大悦,乃至于还在宫中设宴,要将他款待。


    听闻天子设宴,周伯邑虽病体未愈,仍强打精神,坚持要入宫来,在宫外,正好遇到武庚也来参宴。


    再见王子,竟仿佛百年一般陌生。周伯邑忍着心头酸楚,低声向武庚道:“王子恩典如渊海,邑没齿不忘,定要回报。”


    这话发自肺腑,但也足够恭敬疏远。武庚虽口头说些亲切言语,心中却也一片沉郁。


    他知晓,历经此事,不论他与周伯邑先前何等亲近,都再难回到从前。


    他与他,似乎早在征战有苏时就已蜕变为了君与臣,而非昔时无话不说的友人。


    何况,王父也未必肯放了昌……


    席间,帝辛见周伯邑病容极盛,也赏赐了药物,但言语间仍刻意避提周昌之事。


    天子既如此,兄弟二人也只曲意逢迎,鸣璜操琴以悦天子,心中倍感煎熬。


    此一番进献,固然无功而返,但帝辛的宴请,对大邑的贵族而言则是一个新的信号——


    微子等人只当周原兄弟即将翻身,彻底取代周昌,便又忿忿活络,生出结好之意来。


    而周发有妲己的警言在先,对贵族避之不及,推脱说父亲受苦,不忍享乐,反而提出要前往宗庙祭司商人先祖,以求真心得证。


    妲己此时正在宗庙祈福,听闻手下贞人告知此事时,笑道:“既然公子有此心,我怎好拒绝,只叫他来便是。”


    周发为叫帝辛相信,还特意要大张旗鼓来做此事,并叫南宫邰想办法买通一些民众,而后在四处宣扬他的忠心与虔诚。


    如此在众人见证下进到宗庙来,拈香跪拜,三步一叩首,神情虔诚,令贞人们看到也连连点头。


    祭祀结束,他才走出宗庙,就被躲在外面的苏忿生拉住:“兄!”


    说来也怪,苏忿生与妲己是一母同胞,却生得并不像,忿生不好不坏,是个极普通的黝黑小儿。


    “忿生!”周发也笑,摸他脑袋,“近来可好?我实在繁忙,竟无空去看你。”


    这话说得刻意,自然是盼望着能被忿生邀请去妲己处。


    但如此利用小儿,他自己也觉无耻。


    苏忿生对周发的崇拜一星无有掺假,此时更要两眼放光,“那兄今日可有空?今日家中备了酒席,兄若不嫌弃,去吃两杯酒可好?”


    周发正也要谢妲己的好意,寻不到机会,假意推脱一下,便顺水推舟应允。


    小食来临,果然妲己华服归来,见到他在座,倒也不惊诧。


    于是欢乐融融,直至微醺。


    苏护甚好饮酒,不断举杯,周发既然要讨妲己欢欣,当然也要讨其父欢欣。于是连饮不断,乃至醉酒,面上酡红。


    妲己知晓他来,是也要为旁事,遂是叫妹妹看好忿生不许捣乱,自引他去了偏屋。


    他看到妲己仍然神色如常,似价值万贝的好玉。


    而这玉色是鲜活的、灵动的,随着她一颦一笑,变换着浅浅的柔润阴影。


    他心道,我许是因她而醉,并非是因酒。


    妲己将门掩好,已转身笑道:“恭喜公子,献上宝物,令天子怒缓。今日又祭拜商王先祖,想来传入天子耳中,更要令其心软。”


    真是个灵秀人,一点就通,还懂得了利用舆论,实在不可小觑。


    周发隐忍多日,不但要忍受父亲受苦的折磨,更要承受误解与亲族的怨气,如今忽地得了她的夸赞,心中登时释然,轻飘般愉悦,低声恭敬道:“是大祭司为我拨云见日,我深感念之。”


    妲己很满意他的识趣:“我猜你今日寻我,也是想问,我何时会向天子求情。”


    他却没有应下。


    「并非如此。」


    「你有你的考量与决定,我只是……一日不见你,心中就似缺了一块……」


    妲己继续笑道:“且放心,天子祭祖在即,我会寻机谏言。”


    周发点头,眼眸中灿着两团明火:“多谢大祭司。”


    那语气带了点别样沉热的意味,听上去不似道谢,倒似求欢。


    此情此景,倒叫狐狸想起昔时妲己引诱公子邑的情形来:


    昔时,她自娇滴滴、软温温,那公子却只顾老成成、死沉沉。


    一个海棠映月,一个死鱼曝晒。一个口含蜜汁,一个心压磐石。


    一个衣衫滑落,温肌玉骨增耀色,一个裤带攥紧,死目惨脸更蒙阴。


    好一番香艳折腾,似拉贞郎下水,逼石男发晴,只把狐狸笑得捶地擂墙,匀不上气来。


    谁又能料到风水轮流转,它的妲妲臭宝竟也好了起来,换了邑的亲弟,还不必做甚,这人自己就已局促不安,盈湛爱慕。


    还要汩汩贡献些不知何处涌来的时辰……


    周发已经低头,自怀中拿出一个小盒来,万般紧张,递上给她道:“这是我……我自己做来的……是我的一番心意……”


    妲己好奇接过,打开来看,竟然是自己的一尊木雕像。


    大邑之内也不乏能工巧匠,但是雕琢出的人像终归憨态有余,形似不足,而周发似乎天生就能将一切雕刻得栩栩如生,这木雕小像竟与她有九分相似!


    雕像衣衫上嵌满松石玛瑙,错落有致,皆是周发一颗颗亲手打磨而来。


    “如何?”他嗫嚅发问。


    虽用了心,也添了昂贵宝贝,却仍怕她看不上。


    妲己不答,而是转身将它放在了架子上。


    周发一眼看到那架子上还有自己先前送的周原木板画,心中蓦地胀满欢喜!


    偏妲己转过身来时,身子摇了摇,仿佛站不稳一般。


    “小心!”他忙上前搀扶她,随即,她软软靠在了他怀里。


    脉搏疯狂跳动的脖颈贴在额上,妲己忍笑道:“许是上来了酒劲,我晕得厉害……别动,叫我靠一阵就好……”


    周发早已僵立住,当真连呼吸也轻。


    他抱过周原刚出生的羊崽,抱过自己沉甸甸的弟弟,还抱过丰收时的稻草,但抱住一位倾慕的仙人,却是首次……


    眼花耳热,根本看不清她,更感知不到任何具体,只觉得魂飘着,魄荡着,呆鹅一只。


    心口,似有活物乱窜。


    她极香……


    “我……我抱你去牀上可好……”这话颤颤问出时原本并无他意,可他说完就觉急色似的不妥,忙改口,“我是说,抱你去躺着!”


    怀中人瓮瓮说道:“好……”


    于是他一把将人抱起,放置在一旁的短牀上,又说:“我为你倒些水。”


    他风一般走开,又刮回,双手捧着水杯,是供奉的模样。


    她忍不住一笑,支起身子,就着他的手将水饮尽了……抬眸时,正看到他的手上有一道新鲜伤痕,也就顺势问道:“这是从何而来?”


    周发正失魂看着她,双目迷离,似醉酒、似梦中,是听她又问了一遭,方失笑,“啊……这……我也不知,许是出来太急,在何处擦到……”


    “虽是小伤,却也不可不重视……”她捏住他的手过来。


    手被带到了她的唇边,泛着水光的舌头温柔舔舐过伤口。


    周发甚至可以感受到她舌尖每一颗细小的颗粒擦过皮肤!


    到底年轻气盛,不耐撩拨,顷刻之间,情波肆虐泛滥、玉望灼灼如火。


    “不、不可……”他忽地想到了弟弟的疾言厉色,试图拒绝,语气却虚弱至极。


    他心中痛苦地想:并非是我意志薄弱,实在是妲己太美。


    极致的美,不光会引发人的亲近和独占,还会引发自卑。


    他在她面前自卑,连拒绝都没有勇气。


    如此,他很轻易地说服了自己……


    狐狸早要尖笑着冒出头来,“五十个时辰!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此时屋中无旁人,那第五人为何会贡献时辰,还用再想?


    而另一厢,周旦已自羑里返还大邑府邸。


    他满心痛苦、忧色如云。老臣们一早围拢在他房中,不但要问询周昌境况,也要为他开解心中伤恸。正此时,他却忽地心头一跳,耳廓猛地赤红起来!


    太颠犹在说:“……但天子肯见两位公子,已算是迈出一步来,我看此事有望达成。毕竟大公子在大邑已久,天子多少要顾及与他的情分。”


    鬻子也说道:“说来也要谢太颠君,竟肯将家传至宝献出。”


    太颠谦逊推却,“纵然是世间稀罕的宝贝,又如何能比过君伯。”


    周旦的手已死死攥住案角,指节发白而绷,实在忍耐不得,强笑着,“诸位,我、我突然感觉极为不适,想……想歇一阵……”


    南宫邰见他神色大异,一头汗反光,只恐他也病倒,忙问:“公子,可要我为公子请来巫医。”


    周旦已察觉到眼角血管突突跳动,咬牙摇头:“不、不必……且叫我一人……就好……”


    众人不明,见他坚持,只得退出。


    他勉力忍耐着,绝不肯屈从,更不肯稍碰自己一下。


    兄,你又——!


    崩溃的心情涌起,腮线绷得越发凌厉,他仰着头,虚无地瞪着房梁,急切地深深呼吸……


    忽地,手背漫开一阵怪异酥痒,瞬间麻麻延至后脊,腿间……


    他呼吸顿住。


    不论兄在做些什么荒唐,此时都是他在被戏弄,被折磨……


    这诡异的冲动令他罪恶、愧疚、却逃无可逃,更不知该寻谁算账,几乎要愤怒地嘶吼出来!


    但真崩溃发出声音时,竟然是陌生且充满青玉的呻y……


    不,他咬住指节,他非是这样的人,他绝不能如此!


    去想八卦、去想天地、去想阴阳之道……


    可黑白的鱼搅出绚丽色彩,广阔天地开始压迫旋转,八卦之术散成凌乱无意义的线条……


    血液被强迫拥挤在白热一点,似乎要将他撕裂涌出。


    他此生从未有一刻如此过。


    大而狰狞,突突跳跃。


    手将几案一角攥出了裂纹,也绝不肯碰一下。


    终于,即便他不将自己触碰,一切也已自行突破,寻得出路。


    衣衫开始涓涓湿润,而他近乎脱力一般,倒在几案上,似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


    夜来,周发心神荡漾、步履轻盈地归来,手背在脸颊蹭了又蹭,只舍不得洗。谁知才进入院中,就看到周旦阴沉着脸站在檐下等他。


    周发一喜,道:“弟,你已归来?”


    周发早箭步冲上前,一把将他扯进屋内。


    周旦虽容貌文气,但身形强壮如熊,于武艺一事从不疏忽,他若发了狠,便是强壮如周发也难以对抗。


    此时,他揪着兄长衣襟,怒问:“那人是谁?”


    周发何曾见过清润的弟弟如此模样,一时被他的狰狞吓到,“旦,你怎了?”


    “你倾慕之人是谁!告知我!”


    “……”


    周发眼神闪烁。


    见他不说,周旦更急:“兄,不必顾及旁的,去将她娶来,父那里我去解释!你娶了她,就与长兄速速离开大邑,留我在此即可!”


    周旦此时想的,大约是兄长爱而不得,所以心绪如此高抛,只要叫他娶了,自己身上的怪症自然也会随之消弭。


    毕竟先前父曾教过他,向水缸深处压葫芦,压得越深,弹得越高;唯有将葫芦灌满水,它才会甘心卧在水底。


    叫那人将兄灌满就是了!


    而弟弟的话却令周发惊诧。


    娶?


    他不敢动此种念头!


    他凡胎俗子,怎配娶妲己?


    如此想着,他也就落寞道:“我……我娶不了她……”


    “为何?莫非是位王女?”周旦心一沉。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糟糕的状况。


    他虽与兄有些同感之能,却实则体会不过一半而已。若是兄长当真倾慕王女至此,又如何还有心思对抗大邑?


    周发摇头。


    周旦这才心中一松,逼迫自己缓声道:“兄,你也知晓,父虽谦逊,周原实则已占有天下一半土地,只要不是王女,旁人皆可厚礼娶来。”


    “但她不可。”周发苦笑抬头,“弟,我知你是为我好,但你莫问了。”


    说完,已将他挣开,沮丧走掉。


    周旦维持着那个姿势,僵立原地。


    不可?为何不可?你莫非要我这般忍耐到死不成?


    【📢作者有话说】


    帝辛·蝎子精:笑死,真是葫芦娃救爷爷啊……


    妲己·蛇精:大王,听说这条藤的葫芦有十八个?


    ~


    1、六三爻曰:“噬腊肉,愚毒。小吝,无咎。”


    2、《易经》四六爻曰:“樽酒簋二……纳约自牗,终无咎。”


    89  ? 感天感地情涌难破(二)


    ◎知喜知悲事悬不决◎


    劝说帝辛放了周昌, 是个不折不扣的苦差。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帝辛认定了周昌是反臣,莫说送上稀世珍宝,就是先祖与上帝亲自来劝, 大约也是白说。


    想要让帝辛改变主意, 势必要让他认为, 那是他内心的决定。


    妲己心知自己绝不能太过搅于其中,否则不但令自己「仙威」受损,更会显得刻意……


    好在昨日她去寻子姞对弈时, 听闻东夷隐隐有些异动。


    或许这倒是一个突破口。


    ——所谓「仙人」通灵, 不过如此,无非是四处打探,再从各种细枝末节里挑出关键之点……


    她腹中千百转地思忖着, 眼前长长的宗庙回廊, 似细细钢索摇晃在深渊之上。


    她忽地也想到昨日子姞好奇问她:“大祭司, 成为仙人,是何感受?”


    半大的稳重女孩,已被帝辛历练得棋风果断凌厉, 但问这话时仍流露出了些许天真。


    妲己几乎不曾思索便说道:“似傀儡。”


    这话说出, 连她自己也要惊诧。


    无错, 傀儡,手脚吊着线,万事不由己。


    她终于隐隐理解了那一直令她不快的感觉——


    她别无选择。


    为何要亡商?为何助周原?


    为何要迎合世界?


    她的选择,是世界逼迫的选择。


    似上了一条贼船, 船头驶向何处, 已非她所能左右……


    热风卷来, 天上又是欲雨的阴沉。


    大邑进入雨季后, 这样的天气极为常见。


    宗庙内,神树枝丫舒展,其上五色神巾飘荡,灵气盎然。


    今日,贞人们洒扫除尘,悬挂香草万花,花毯长铺,皆是为恭候天子祭祖请命。


    向北宫殿之内,费中半夜就已在准备诸项,直至天明方才齐备。


    是何模样:


    天子之威,持国宝玉钺。羽冠素服,缠玉石琳琅。


    子姞在左,扮天姥金女。武庚在右,似东海麟童。


    贵族华裳,比箕微焉。嫽妻姣仆,动如真仙。


    钟鼓齐鸣,八佾起舞,行卫武者,嵯峨青山。*1


    五牲跟随,彘骒獒牲牺,五谷迎奉,黍粟麦豆稷。


    求通先祖,捧环琮璜璧,为敬仙君,置鼎觚卣彝。


    鹤羽盈舞,似有妙踪。凤血置前,万鸟鸣啼。*2


    三跪九叩,夯土高砌。龟甲悬火,诸事大吉。


    诸人一路歌曰:


    维我商祖,载德不孤。


    亳土之灵,永锡我躬。*3


    细看来,诸项贡品之内,已无羌人踪影


    ——盖是帝辛知晓先祖嫌羌人吵闹,遂再不曾用。


    此时,帝辛坐在八人大舆上,虽花团锦簇环绕,却面容略阴沉——


    临出发之前,费中报来二喜二忧:


    一喜,是崇应彪已在太行深处将商容拿住,将他随从尽数斩杀,孤留他一个押回。


    二喜,则是关于恶来。


    大邑之内素有传言,说恶来是古之猛将生魂集成而降,此一件事南夷之中也有耳闻。


    听闻是他率军来攻,仗还未打,人已先惧;加之恶来用兵如鬼神相助,六战六捷,更大大磋磨了南夷士气,一溃千里。


    之后,南夷各部落溃败逃窜,被恶来牧羊一般,尽数驱逐向淮河与泗水夹角。


    夷人皆只道如今若非战亡,也要殒身于滔滔河水之中,谁料商军却忽地止住不前,反而派了使者,说要请各族首领前往商谈,欲达成协议,从此长修盟好。


    南夷各族虽貌似分散,实则以其中的来族最为壮大,各族也就唯来族首领马首是瞻。这首领生于正月内,故而名为「来陬」。*4


    来陬如今年已逾四十,连年征战,见惯的是嗜血狂杀之徒,不知商军是什么路数。


    迟疑间,亲族臣子尽皆在劝:


    “酋长万不可去!定是那恶来诡计,要取酋长性命,叫我等无首而降!”


    来陬望着眼前的重礼摇头,低语道:“若是为叫降,他大可攻来,何必厚礼相邀?且若不去,莫非叫各族尽数亡身于此?不若我探探他虚实,横竖不过给命一条!”


    来陬素来是个果敢勇妇,颇有担当,当即命人备马备礼,带了一个会说大邑之语的随从,孤胆前去与商军谈判……


    谁料她抱着必死之心入了营,恶来竟真以礼相待:备的是嫩羊美酒,谈的是往来贸易,亦许各族盘踞淮水以南,从此稳定。


    来陬在各族之中德高望重,归来后一将原委说明,艅族、举族、史族、毒族等酋长*5,亦纷纷效仿。


    多方协议自此定下:南夷各族会为大邑供奉牛马,也可来大邑贩卖咸鱼,而大邑也会将铸铜技术传授。


    此事了结后,南夷各族如大梦一场:不但死里逃生,还忽地多了一个坚强后盾,真真是此生从未有过的新鲜感觉,因此无不对恶来与天子感恩戴德。


    又听闻大邑如今皆在供奉狐母,十分灵验,更也要学着将狐狸供奉起来……


    谈判之事,帝辛早已知晓且同意。其中各项往来贸易之物,更是他、武庚、师顼共同敲定的结果。


    但最初看到恶来提议时,他实则极为震撼。


    自古以来,猛将征战皆以屠城灭族为上,烧杀抢掠为中,从不知共处之道。


    而恶来,不过才比禄大两岁,却已懂得以和止战才长久,利益连接才牢固,还更知彼此融合、文化侵入才是开疆扩土的上选,如此一来,南夷便自此不再是隐患,反而成为盟友!


    大喜之下,帝辛将此事全权交予恶来,竟还在信中写下了“盼我儿少师归早,思之念之”之语。


    不错,恶来自小也看顾禄一道长大,怎不算他的儿?


    可再多喜事,从来无法抵消忧事。


    一忧,师顼留在东面的驻军回报,东夷方族屡屡有异动。


    二忧,当然是关于周原。


    且不说周昌该如何处置,只单说犬戎近来也颇不安分,又在犯边试探。


    此时宗庙内,繁花簇拥之下,先祖牌位累累高叠,宛若先考先妣俯视,带来无言压力。


    他跪地虔诚祝祷,脑中却空白,无论如何虔诚,却始终得不到先祖任何指示。


    帝辛困惑——


    为何先祖宁肯曲折降命于妲己,也不直言于自己?


    告慰先祖后,他命一众人等退去宗庙之外布施,转身对费中道:“去请大祭司来。”


    费中领命,不多时,将妲己引来。


    昏暗庙屋里,香火缭绕;束束光线照射下,似云海翻涌。妲己袅袅而至时,正是穿云过海,仙人凌波而出。


    帝辛再度眯眼端详着她。


    盛光华貌,鲜石琳琅,头戴玉冠,簪以花草……


    她遥遥而立,已令人心魄荡漾,不知是其妦媶所惑,还是因仙气慑人。便是帝王见之,也要心生卑服。


    也要萌生占有。


    帝辛开口,语气如一贯莫测低沉,面上却笑得温柔:“多日不见,大祭司玉光更盛。”


    “天子谬赞。”妲己已步入庙中,“我倒是见天子略有愁容,似心有烦忧。或许,我可以为天子解答之?”


    “正是为此请祭酒前来。”帝辛望向牌位,说道,“先祖近来,可曾再托梦?”


    妲己笑答:“正要告知天子,昨日先祖知天子将来,特将下一梦。”


    帝辛遽然转身:“是哪位先祖?!”


    “回天子,乃是太高祖。”


    帝辛一怔,望向众牌位为首的那个——太高祖夒娀帝简母圣。*6


    其曾是有娀国首领,称为玄王,骁勇善战。饥荒时,幸得其姊妹寻得玄鸟卵续命,方生下女儿契。其族以玄鸟为图腾,至如今有商汤百年基业。


    太祖托梦,帝辛不敢怠慢,端肃请妲己座在上首,方问:“始高祖如何说来?”


    妲己答:“始高祖所言有三:一赞天子以花为祭,无有喧嚣,先祖颇悦。”


    帝辛笑答一声:“惶恐!”


    “二喜南部诸事顺遂,天下将定,先祖欲赏。”


    帝辛思及恶来将封少师,点头:“大赏!”


    “三喜如今民安邑盛,无疾无瘟,先祖欣慰。”


    帝辛道:“天佑!”


    妲己躬身一拜,笑说:“无有旁事了。”


    帝辛显然有些意外,于是语调沉沉,径直问来:“大祭司不曾向先祖问及周原之事?”


    “知天子关切周原,我确实已问,但先祖说,周原之事,天子心中已有定夺,旁人难以左右,不如不说。先祖只说恐天子东西不可兼顾,我实则也不解。”


    帝辛半晌不语,锐利目光只望向妲己。


    她浅淡笑意,眸子沉静无波,并无特别之处。


    帝辛如今对妲己,是全然信服的。


    毕竟,就算是他为天子,也是今晨才收到犬戎犯边的消息,而妲己如此轻松说出「东西不可兼顾」之语,似乎再度证明了她的「仙力」。


    可即便全然信服,他生性高傲,也仍要审度。于是笑问道:“却不知大祭司如何看待此事。”


    妲己故作沉思状,而后笑道,“我见君伯昌已老迈如枯树,想来大约不必天子杀他囚他,他也命不久矣。”


    帝辛一怔,被这话猛然触动。


    不错,他请周昌来,是为联合,而囚禁周昌,是为怕他反,可若他本老迈将死,自己又何苦做这个恶人,彻底与周原交恶?


    如今,贵族早已失去了周原之人的信任,而若周昌突然死在大邑,他手下那十八个儿子争权夺地,又岂肯好好对抗犬戎?又岂肯服新的周原之主?


    狐狸已看出帝辛心念动了。


    旁人难以攻破的死局,妲己却只消一句话便可轻松解开。


    诚然,这一句话的背后,亦需要时局,契机,以及万次的思量……


    它不免发出感慨:“或许你自己都不曾发觉,你很会与帝辛打交道。”


    妲己只冷淡道:“休想再劝我入宫。”


    思定时,帝辛仿佛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轻声道:“大祭司言之有理。”


    妲己又趁机道:“何况,君伯昌虽忠心存疑,到底其子邑追随陛下多年,忠心不二。”


    此一事,乃是青女姚哭泣求来的,说周伯邑素来待她不薄,只恐他要死在此事里,想请妲己寻个法子,多少保住他。


    妲己视她如妹,又岂能不帮。


    可帝辛闻言却摇头:“忠心不二?发或许忠心不二,邑却未必。也要问过他后才知。”


    这话说得极怪,妲己还想要发问,帝辛却好似已下定了决心,说道:


    “大祭司既然能与先祖沟通,余亦有事,可否代为转问。”


    妲己颔首:“天子请言。”


    “事一,我近来时常有意令天下休养生息,意图减少生灵祭祀。若先祖喜爱花叶果蔬,余欲日后将牺牷牲再度削减,尤其是人牲。”


    妲己闻言,略感意外。


    她拼命在宗庙抢得一席之地,减少无谓的祭祀杀戮本就是目的之一。


    她本欲徐徐图之,不想太过刺激贵族,却不想帝辛已存了此念。


    这算是某种程度的心有灵犀?


    她一时震惊,并未察觉自己望着帝辛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帝辛又道:“事二,余常认为,亲族占据国之重职,素餐无功,于国并无益。但若疏远,又惹其怨恨,究竟该如何平衡,可否求先祖示之。”


    妲己更诧异,不料他竟如此信任自己,连这样隐秘的心事也问出,只佯装平静道:“好,若先祖再入梦来,我当为天子问之。”


    帝辛深深看她一眼,似是玩笑般说道:“大祭司有此仙缘,却不能入宫常伴余左右,实在天命弄人,一大憾事。”


    这话一出,妲己与狐狸俱是一惊。


    狐狸啧啧耍贱道:“唉,今时天子不同于往世,他强壮俊嫽,性情也好,精于治国,爱民如子,是大邑权利顶端,却偏偏对你百般呵护,你真不心动?”


    妲己踹它一脚,已经恭敬道:“天子坐拥天下,我为天子传达先祖之言,恰是天命尽归,非天命弄人。”


    帝辛闻言只是一哂,不置可否。


    待帝辛起驾离去,狐狸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忍不住问妲己:“你是如何得知东部与西部之事?”


    她也放松下来,抬手拭汗,“西部犬戎试探犯边,周发早已夜间命人偷偷告知我,偏你正呼呼大睡;至于东部,子姞说话时,你正呼噜震天,又如何听到?毕竟,所谓预言,大多是知晓一星半点的信息,再模糊言辞,叫听者自己去映照。”


    狐狸了悟:“连猜带蒙罢了。”


    它望着天子仪仗远去,“这次,邑能免于一死吗?”


    ~


    当日下午,费中已奉命寻来周伯邑府邸,“公子邑,天子请你入宫。”


    周伯邑早已知祭祖之后,天子必要给出决断,本就在准备着;此时闻言,病容也焕发了一些生机,忙问,“可是为我父之事?!”


    费中犹豫一下,微微点头,低声道:“天子已命人将君昌从羑里调回,有些琐事,需公子入宫回答。”又强调,“只公子一人。”


    周伯邑狂喜点头,“我懂,还请多伊中稍等片刻,容我吩咐几句。”


    前些时日,周发因恐节外生枝,也为保护嫂母安全,劝说兄长将妚姜先送归了周原。也正因如此,周伯邑对二弟更加信任,将一并事宜都托付予他,又嘱咐老臣们:“我不在时,皆要听从发的调遣。”


    老臣们俱点头称是。


    如此再三正了衣冠,与费中向宫殿而去。


    可谁料才走了不远,却是周发一阵风般追来:“兄!我实在不放心,我陪你去!”


    周伯邑无奈,慈爱一笑,“发,怎可还如小儿一般,应该是父的事有了转圜余地!天子既然说只见我一人,怎好叫你也相随?”


    眼见费中侧目,他忙将弟弟拉去一旁,低声道:“你与旦在府邸等信儿即可,再命人将些厚礼送去多伊中的府邸。”


    “可是兄,旦说父曾为你算过一卦,极是不好,我只怕……”


    周伯邑忙安抚他,“弟,我身为天子御正,从小侍奉天子,又照看王子长大,是有极深情分在的。我当然也相信父的推算,此去宫中,定然不大容易。但若不去,天子动怒,只怕迁怒于父。你放心,我命雷生守在宫殿外,他腿脚快,若有消息,我叫他来报你。”


    眼见周发忧色不改,他握住弟弟的手,“弟,你放心,你既然提醒了我,我自会向天子表明忠心,争取天子原宥。”


    “可……”


    周发还要劝,周伯邑已经说道,“不可让多伊中久等,我需得去了。你放心,等雷生传信。”


    ~


    大邑宫殿,周伯邑再熟悉不过。


    这里的铜鼎珠帘,满绣屏风,梁柱竹席,都承载着他的无尽回忆。


    甚至于殿门口的柱子上,曾有还有禄偷偷刻下的乱字,那时他阻止不能,两人打成一团。


    想到亡事,他欲笑,却也只是唇角动动。


    也曾在这里参与议事,也曾在此领赏领罚,而如今大殿冷清,只有天子一人在候他。


    天色似乎越发阴沉,彤云密布,雷声滚滚,令殿内也更加阴暗。


    而天子若蛰伏在暗中的豹,只可见双眼明亮锐利。


    “罪臣邑,愧见天子。”他上前跪拜,极尽卑微,“谢天子将我父接回,邑愿永留大邑,终生侍奉天子!”


    声音在殿中回响,而后消失,空落落无人应声。


    他感到帝辛冷厉的目光落在脑后,似有千钧之重。


    良久,帝辛方开口道:“上前来说。”


    周伯邑遂膝行至天子旁。


    他已是一个高大的青年,但帝辛身形雄壮,仍将他衬得如少年一般。


    帝辛打量着他,目光威肃:“邑,余今日叫你来,确实是为乃父昌一事。”


    周伯邑心头一紧,“小臣愿闻天子决断。”


    帝辛见他清秀眉目里仍有幼时模样,触动了心中软处,伤感说道:


    “邑,你在大邑多年,以此地为名,不但照顾王子,亦为余御子,余深念之,待你若亲儿。如今,你也长成,余只当你如禄一般,同你说些肺腑言。


    你在大邑学领诸事,同时也身为质子。你自小离家,在余膝下长大。而你的生父昌,他可曾对你有过半分怜惜?反而生了诸多儿子,只怕你出事后,无人取而代之。


    更何况,他明知你在大邑为质,还心生反叛,全然无视你的处境与心境,令你在夹缝中困懑,又为他耗尽心力奔走,何曾真心视你为亲儿?


    邑……余看你与庸人不同。世间之人,大多有德者无才,有才者无德,德才兼备者少忠。而你不同,你是少有的贤良之才,忠心之臣,余看在眼中。


    先前你为父上下祈求,是人之本情,余不怪你。但昌对你从无养恩,余对你却是照拂有加,你如此行径,可对得起余的恩典?”


    周伯邑闻言,泪盈眶中,动容道:“天子之恩,邑死也不忘。”


    “死也不忘……”帝辛低头一笑,忽地暴喝:“那么昌有反叛之心,你为何不报?!”


    帝辛的声音比雷点更惊心动魄!


    周伯邑张口结舌,一字也发不出!


    “你敢说,你对此毫不知情?!”


    “我,我……”


    天气阴闷,河中鱼尽皆浮上水面,嘴无声地张合,恰如他此时一般……


    正是因为知情,所以无言反驳。


    “是否是你与昌合谋?”帝辛眼中闪过浓浓的失望,更为震怒,“你的那些次弟仆从里,还有谁知晓,只要你说出,余仍可饶你!”


    周伯邑瑟瑟伏地,颤声疾呼:“天子明鉴,此事与我的次弟三弟绝无关系,天子若有怒,求只降于我一人……”说完,已痛哭失声,“天子先前田猎,已见得周原羸弱,如何敢反叛,我父老迈,许是被奸人蛊惑,但我对天子忠心耿耿,绝无合谋一说啊!只要天子肯释放我父,我定要一力将他劝止,再无有他想!”


    说毕,连连叩首。


    帝辛任由他磕得头破血流,方才肃敛说道:


    “不敢有他想,却敢娶羌人之女。”


    周伯邑仓皇抬头,更已无一丝血色。


    帝辛至此已丧失了对他的最后一点情分,长叹一声:“邑,余视你如儿,且你素无错处,余供你两样选择。第一样,你认余为父——改子姓,舍姬姓。余会将你封侯,还要你位列三公。你将是周原最年轻的候,比肩鄂侯禹、崇侯虎。”


    周伯邑一怔,轻问:“可、可我父……”


    “叛臣贼子,醢之祭天。你食下他的肉,以证忠心。”


    “轰隆——”大殿之外,阴沉铅云中传来雷阵巨响,天地随之颤动。


    周伯邑脸色铅白,嘴唇发抖,又问:“那,那第二样选择……”


    帝辛表情威严,身躯挺直,语气转而冰冷,“君子六德,忠为首。你若不做此选择,便是不忠。你若不舍姬姓,亦不舍昌,余会如你所愿,封昌为西伯侯,位列三公。羑里那边余已问过,照他如今身体,撑不过三月。”


    最后一句若泰山倾倒而来,“但为证周原忠心,需由你代他祭天,侍奉先祖,以儆后人。”


    周伯邑身子一软,瘫坐在地。


    帝辛捏起他的下巴,悲悯地轻声道:“邑,同样的选择,我也已告知昌。你可想知道……你一心所念的父,会做何选择?”


    是父死留子,还是子为父亡?


    【📢作者有话说】


    1. 八佾[音意]:周代天子用的樂舞(姑且让商也用吧)佾,指舞列。天子八,諸侯六,大夫四,士二。「八佾」是纵横各八人,一共六十四人。《论语.八佾》:“八佾舞於庭……”


    2. 以凤血鹤羽祭祀:见《山海经》。玉琮玉璧:通灵祭祀用。


    3.亳土[音薄]:商汤古都。


    4.“正月为陬,二月为如,三月为寎,四月为余……”——《尔雅·释天》


    5. 见小臣艅犀尊,作册般甗、小子四每簋、小子夆卣,……其实是征战人方时的遗留,就是和攸侯喜一起揍的那个部落,这里化用一下(因为这些名真的好诡异)


    6. 周原祖先姜嫄和商汤祖先简狄的名义丈夫都是帝喾(因为稷和契都不是帝喾亲生的)。但个人认为帝喾可能和后羿一样,与她俩根本毫无关系,是硬造的人物,甲骨文里从没出现过,或者即便存在,也并不具备权利属性。尤其《诗经》里“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中「子」这个字,应该指代的是简狄,而非简狄的儿子,因为“子”在古代从来是可以指代女性的。譬如《战国策·赵策三》:“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这里的“子”就指鬼侯之女。再者从逻辑来说,颂祖时,颂的肯定是最早的王。之前是母系氏族时期,天帝授命有娀女生商,所以她才该是成汤始祖,也就是玄王。


    另来甲骨文里所谓的高祖很多,就是说远古祖先的意思,譬如高祖河(见甲骨文32028),所以所有死得早的商王都算高祖,和后世的高祖区别很大。


    而甲骨文里出现的高祖中,有一个叫「夒」的,被很多学者认为是帝喾,这也很扯,不但没有依据,而且夒是「母猴」的意思,怎么也应该是女性。夒字的甲骨写法多变,一会儿像豌豆射手,一会儿又像「鸟」,和毛公鼎纹的「夒」字不像,更完全与「喾」这个字有没任何关联。


    个人觉得这个字是鸟和猴子(人)的结合体,符合简狄吞燕卵怀孕的神话,所以推测夒更可能只是有娀图腾,有娀图腾为鸟,结合的另一个部落图腾是猴。毕竟在上古,如果是两族融合产生的新族,图腾也会融合在一起,所以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图腾就越来越复杂。——写完这段感觉自己相当民科了……


    文中姑且认为夒是始祖,封号按照古制,先排序、后封号、再氏族、帝+名、后人尊称妣+圣排序。


    90  ? 赏贝赏爵不赏其主


    ◎知人知面不知其心◎


    诗曰:


    封侯易耳父当诛。


    生恩旧情尽归无。


    丹心跪地凝凄色,


    长揖天子血作图。


    或请吾亡父封侯?


    哀怜衰躯且归周。


    冷殿翻覆生死卷,


    裂骨殒身命为酬。


    大雨终于倾盆落下,檐边悬瀑,渠涌溪流。


    雷生候在宫殿外, 不敢去屋檐下避雨, 只站在雨里, 双脚泡得白肿,又不断踮起,试图看到公子身影。


    也不知等了几个时辰, 反而是费中撑竹伞出来, 玉面凝重。


    雷生忙迎上去行礼,“多伊,敢问我家公子如何?”


    费中迟疑一瞬才低声道:“天子将封汝君伯昌为西伯侯, 明日归来即册封。你早些归去准备。”


    雷生闻言, 大喜过望, 正转身欲走,又停住问:“敢问我家公子何在?”


    费中面无表情:“明日册封,自会见到。”


    ~


    夜来大雨仍不停, 妲己心绪难宁, 总觉得自己与帝辛对话时, 错失了一件重要的事。


    似乎是迷雾中的一点线索,本该被她抓住,却又偏偏被她无视了。


    识海里,狐狸今日又有创新, 它从狼和虎的身上薅下许多软毛, 又混了自己身上攒好的毛球, 打了四件毛衣。


    四只幼崽被迫一只一件, 满脸都写着呆滞的「愉悦」。


    “你会否太过轻松了些?”妲己眯着眼。


    狐狸笑嘻嘻道:“诸事进展顺利,时辰又多,我当然也要歇一歇。”说着狐爪一指,“看它们,莫非不可爱?你今夜要选谁的父来侍奉?”


    这下,四只全部都卖力地替自己的父大叫起来。


    雏鸟大嘴长得能看到它的胃,小狼抻直的脖子很令她担忧会断掉,鳄鱼的喉咙里咕咕抖动,似杜鹃叫声。


    固然,四只中最弱的仍是老虎,嚎叫难听,却仍跋扈。


    妲己笑了,只觉得个个可怜,极难抉择:“幸而我如今还不是王,否则后代个个喜人,我竟也不知该选谁继承才好。怕是选了这个,那个就要嫉妒……”


    她猛地一顿,脑中似有一条线索飞快划过,却仍不曾被抓到。


    不安之感越发强烈!


    狐狸见她容色有异,直问:“你又想到何事?”


    妲己出神半晌才喃喃问它:“你真相信周能亡商?”


    又似在问自己。


    “……”狐狸毛脸一皱,“这还用说,莫非他们自称「小邦周」,你就也信?天下土地,已有一半归周。这是唯一能与大邑抗衡的部落。”


    “可大邑休养多年、兵强马壮不说,断事时,万民也多在歌颂天子之明,我并不曾见到丝毫亡国之相。”妲己不解,“且如今帝辛已要取消人牲,更采纳了我善待战俘的政策,还试图对现有的官职选拔改革,在我看来,他颇为贤明,也颇有魄力与远见,我为何非要亡他不可?”


    狐狸骇然:“臭宝,怎有了如此荒唐的念头?!你迟迟不肯离间那四人,就是为此?”


    妲己沉默一阵才说道:“不,我是为我自己。”


    狐狸小跑上前,一脸严肃:“我不知你腹内作何打算,但是若不能顺利亡商,你我也皆要彻底死去!”


    气氛正凝固着,突然传来石子打在窗上的声响。


    会如此做的人,也不必她多猜,推开窗就可看到一只既贼且嫽的公狐。


    滂沱大雨,将鄂顺淋得水人一般,薄薄衣衫尽贴着肌肉,在胸前与腹部洇出块块分明痕迹来,狗腰尤其窄劲,看着好不涩情。可仰头时,他一抹脸,反而是一脸纯良恳切的笑意,“妲己,放我进去可好?”


    妲己不料他会冒如此大雨前来,忙退后两步。


    鄂顺一跳入,一身水滴滴答答,地上木板顷刻汇出一滩水来。


    昏暗光下,一身水光浅浅随肌肉线条闪烁,极为诱人。


    “你疯了?”她压低声音责怪,“倘或病了又该如何?”


    “病了只好麻烦巫医……”他盯着她,语气可怜,行为却霸道,伸手就要抱她。


    妲己被他湿漉漉贴来,薄薄衣衫早也冰凉湿透,“嘶嘶”着小声尖叫:“冰!”


    “那如何才好……”铁臂勾在她腰上,舍不得松手,另一只手笑着将衣带胡乱扯开,“脱了抱你?”


    妲己笑着掰开他手:“你且松开,我正好备了礼物给你。”


    “哦?”他顿了顿才肯松开,又道,“莫愚我……”


    “谁愚你?”她打开柜子,从内里拿出两个三角形的物件来。


    一转身,就看到鄂顺已将自己剥了个精光,双眼淬火,粗壮的狐尾笔直。


    “送的何物?”声音含笑,健硕的身躯走上前来,明明肌肤被雨水浸得冰凉,触碰时却引人口干舌燥。


    如此俊嫽的水鬼上岸,妲己也生生被撩得眼神躲闪了一下,不禁暗笑自己无用,忙将手中之物给他看。


    “这是,犬耳?”


    竹玉修长的手指接过物品:


    正是木头雕就的一对尖尖耳朵,钉了布绳,轻巧又栩栩如生。


    妲己笑且期待,“狐耳,且戴上试试?”


    鄂顺失笑,低叹一声,不肯答应,“在我看来,就是犬耳。”


    做狗就做狗,怎还要人扮上?


    “真是狐耳,求你?”她不依不饶。


    任她求了三四次,他才不得不妥协,笑着递给她,“你为我戴。”


    也不必她说「低头」,他已俯身下来,高尖的鼻端顺势轻轻蹭过她的脸颊、脖颈……


    “好了,叫我瞧瞧。”她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


    高大的公狐狸被迫半仰着头,表情羞赧又无奈,但配上狐耳,果然是恰到好处的撩人。


    妲己恶趣味地笑了。


    “这就有趣?”他脸极红,声音磁而哑,透露着压抑的玉望,“我可不是兽。”


    她伸手一弹,挑衅道:“有何区别?”


    鄂顺眼中猛地一暗,一把将她横抱起,呼吸急促,“那也是被你变成兽的。”


    衾被之中,也是满是她的气息包裹,惹得他腿软般眩晕,低声抱怨,“……还不肯令我见光,叫我夤夜做贼兽……好狠心的人,也不去寻我……”


    “非是我不想,你不知我近来多忙……”


    “我当然知,否则昨日就要来寻你。”公狐的吻激烈落下,也含混问,“可你忙着骑射与祭祀也就罢了,又为何还要对周原之事如此上心?为何要与发一道用食?”


    言外之意:莫非还要添新人叫我心堵?


    “是他来求我救他的父……啊,轻些……”她在他耳朵上一弹,又推他在坚硬横亘的锁骨上,“今日不可,我父母妹弟皆在……”


    鄂顺反而笑了,两颗尖利的狐牙同湿润的嘴唇一道泛光,“那不是极好?也是我的父母妹弟……此时见了,省得我去有苏……”


    “不,真不可……”她笑着挣扎要跑,又被他紧紧攥住脚腕,拖了回来。


    “那我慢些……今日雨大,他们听不到……”他抱着她的腿轻声哄着,可怜地喘,“南夷平定,恶来很快归来,你那时定要将我扔去一旁……我可还为你戴了耳朵……兽不同你讲理……”


    眼见她似乎心软迟疑,公狐嘴角一勾,已经低下头来,将她双腿轻巧一折,“叫我亲可好?”


    说完,见妲己似乎是愕然愣住,他已低头下去。


    总要亲遍才好……


    暴雨之下,沟渠河水泛滥,饮之不尽……


    妲己那本就不明的疑惑,飞速在雨水与美色中流失了。


    ~


    周昌至大邑时,大雨终歇,蝃蝀长横。发与旦率众相迎,俱是笑逐颜开。


    又有外司服官员来,送来玄色侯服侯冠,四层玉璜颈饰。


    于是周昌一番梳洗,整理白发,换上衣衫。头戴玛瑙流苏頍冠,手持玉节香草,脚踏翘头官鞋。


    发与旦尤其欢喜,只是再看父亲脸色,疲惫颇多,并无喜色。


    周旦生性敏感于旁人,正要再问,内事官尤诨走上前来,个子不高,天生一张笑脸似狸,极为喜庆:“时辰已至,还请君上至宫中行册封礼。周原诸人,一并前往。”


    于是一众人热热闹闹向宫中而去!


    周发一身释然,向弟弟周旦笑道:“如今总算危机度过。”


    周旦也笑,又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微微忧虑。


    接下来的一切,犹如做梦一般。


    众人步履轻盈,穿越宫门,见到天子……


    天子不但封周昌为西伯侯,还为三公之首,可谓荣耀至顶……


    繁花散落,鼓缶激昂,一切如梦似幻,带来狂喜战栗。


    这是周原从未有过的荣耀,似乎一切噩梦俱已结束。


    可是……


    歌乐暂缓,天子冷峻地一字一句道:“西伯侯,如今贵为三公,也该告知周原诸人,这等高位,从何而来。”


    周昌面容颓败,不发一言。


    诸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帝辛敛目,笑道:“若是忘记,余提醒你。昨日余曾派人问你,若父醢祭,则子为侯,若子醢祭,则父为侯,你当时如何抉择?”


    周昌闭眼,抖动如秋日焦叶,眼泪顺着皱纹流下……


    帝辛狠声逼问:“西伯侯,为何不言?”


    他低声道:“我……我选祭子留父……”


    周原众人全部骇然,不敢去深思其后的意味。


    帝辛这才坐直身子,厌弃长叹一声:“竟与你子选择一致,不愧是父子连心。可笑也,人人皆赞西伯侯素有贤德,如今看来,妄诞虚名,也不过是狗彘之人罢了!”


    他扫视过其下众人,“汝等需知……昌令其子以身作保,已侍奉先祖而去。其肉醢在此,西伯侯当与诸人食之,从此牢记此日,勿忘忠心。”


    恍惚中,发与旦还以为自己听错。


    随后,周遭一片寂静——不,并非是他二人在震惊中听不到声音,而是真的一片寂静,犹如死地。


    周旦眼睁睁看到一碗碗淋漓红肉,分端至西岐诸人面前!


    肉色猩红,与一般的肉也无异。


    他万分茫然,以为是天子玩笑。


    在周原时,长兄还与他策马平原……


    来大邑后,还笑着将他关切……


    而且,长兄才议亲事不久,那是大喜之事,足矣冲走世间一切灾祸……


    强烈眩晕袭来,他看到父亲浑身颤抖,手难执箸,正胡乱将肉送入口中,麻木地囫囵吞下。


    血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


    他仿佛清晰看到,父内在的一切已化作齑粉,只徒留一个西伯侯的壳。


    周旦大为刺激,面白如雪,双目赤红,还在发怔,被身边的发在手腕上狠掐了一把。


    周发亦双目赤红,却也在食用……


    一时间,撕心裂肺,痛入骨髓,五感归来。


    可面上又不能表露分毫!


    册封父,是赏。


    醢祭兄,是罚。


    是要他们知晓,天下的赏与罚,永远在天子之手,而非那些瑟缩躲避的贵族。


    身畔,发厉声低喝:“弟,快吃!天子在看你!”


    是,天子在看……


    看他们颤栗痛苦,看他们追悔莫及……


    看他们父食子肉、弟食兄肉、仆食主肉……


    可他们不能有异样,也不敢有异样。


    不能再令天子疑心……


    他已忘记自己如何端起碗来,又如何闭目将肉吞下。


    尤浑见肉被周原人尽数食尽,方高声道:


    “周原伯邑,愿以身伺先祖。天子深感念其忠心,册封其父昌为西伯侯,位列三公。天子应祖命,赐钺,赐矛,赐车,赐旗。自今之后,西伯侯辖西北诸国,四时贡,尽守忠,不可误。”


    他宣读完毕,低头时仍是一张笑狸脸,此时看来已无比恶毒刺目,“西伯侯,还不谢天子恩?”


    西伯侯匍匐在地,近乎嘶吼般溅泪高呼:“谢!天子恩!”


    【📢作者有话说】


    狐狸[妍珍脸]:死丫头,吃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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