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五)
◎你明知她对你最难狠心◎
山茶花封锁了蜃楼朱门,宴安成了被扫地出门的宾客。
蜃楼之内,月光照不进被花枝层叠封闭的居室,游扶桑身着中衣,半跪地上,咳嗽不止,喉口涌动——
又是一朵染血的芙蓉花瓣。
是她发觉天人五衰之相后吐出的第四片芙蓉花瓣,若她没有记错,宴如是那朵煞芙蓉统共七片花瓣……到她吐出第七片,大抵,也该要命绝了。
她感觉着体内的芙蓉摇曳着那四片花瓣,愈发强大,几欲破开皮肉。
游扶桑神色一落,拿出帕子,擦去唇边血迹,往地上一丢,不再看了。
*
宴安在蜃楼前跪坐到丑时。
失了触觉,她不知冷暖,不知疼痛,只是跪着。宫人来劝,国君出面,她不去看。
宴清知在叹,耳边也有人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国师……!!”
宴安身后,众人——国君也不例外——纷纷讶异,惊诧地为来人让出一条道。
苍老而神秘的国师缓步走来,耄耋之年的老人,面容皱纹如波,双目深邃似古井,银白的长发垂至腰间,点缀了古朴的玉饰。一袭暗紫色长袍,尽管年事已高,背依然挺得笔直。月光在她的身上呈现出静谧的淡紫色,让人想起夜晚的冥河。
宴安不曾回头。
宴清知向孟婆俯首,“国师。”
“国君大人可回避么?”孟婆道,“也许王女殿下需要一些独处的清静,心事难言之际,旁人在侧反添烦扰。”
国君点头,众人渐渐离去。
丑时月已至中天,皎洁如玉盘,月色如水银倾泻而下,透过殿宇的窗棂洒落在地面上。微风拂过庭院中林木,声响细碎,远处传来一两声夜枭的啼鸣。
周围已无旁人,宴安依旧目不斜视,双膝跪地。
孟婆道:“她也许不会见你。”
宴安向孟婆说道:“我并不是跪着向求见她,只是觉得……此夜此中,我不该去别处。”
孟婆轻轻叹息。
她低下身,伸出手,在等待宴安搭她手起身,“殿下,以你如今凡人之躯,久跪会伤,陈伤会死。”孟婆款款道,声如林泉深处流,“我此刻也不过凡人身。如今耄耋,十余年后会死。等我死了,便不能在朝胤陪伴殿下了。”
“是啊……”宴安垂着头,“凡人之命,便是这么短暂脆弱。”
又是长久的沉默,天上的星星升了又落。
忽而,宴安双肩耸动,她开口,唇齿溢出一声细微的哽咽:“孟长老,你知道吗?这几日我观东陵事,我想起从前九州鬼疫,那么多人,那么殷切地想要活下去……怎么就这样困难呢?”她的声音极轻,如同梦呓,“人世间求一份安稳,为何如此艰难?百姓辛苦耕耘一生,筑起的家园,怎么就这样脆弱?安稳的世界,为何……如此轻易,就可以被摧毁掉?”
宴安在询问,又在自语,“那么多时候,突如其来的灾难如何在一夜之间吞噬了一座繁华的城池,数千生灵转眼成了亡魂,只是因为某一人心有恶念,或嗜杀成性,欲望作恶——仅仅如此吗?孟长老,我不明白……”
孟婆却问:“门主可曾观察过蚁穴?”
百年已过,孟长言依旧以门主称呼她,让宴安微微一愣。观察……蚁穴?宴安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孟婆于是道:“蚂蚁辛勤一生,筑起巢穴,养育后代,井然有序。它们或许也以为,只要勤勉不懈,便能安享太平。”她顿了顿,“然而,当人要修筑水坝时,无意间便可能冲溃千百个蚁穴,万千蚁族转瞬覆灭,却不知是何缘故。”
宴安眉头微蹙。
孟婆轻叹:“在凡人眼里,蚂蚁几可忽略不计;在修士眼里,凡人才是那蝼蚁;而在更大的生灵眼中,我们修士,甚至神佛,亦是刍狗。
“门主以为世间祸福尽由人为,实则天地万物,相生相克,牵一发而动全身。人类在追求自身利益时,往往无暇顾及其行为对其她存在的影响。猎人追逐猎物,无意踏碎路边野花;商贾开船,不料惊扰了水底的鱼群,这些踏碎与惊扰,看似无意,对野花与鱼群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东陵之变,或许只是某种更宏大意志的涟漪,而她们……不过是那水面上浮沉的尘埃。”
月光渐渐被云层遮掩,孟婆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门主,所谓‘恶念’、‘嗜杀’、‘欲望’,不过是我们理解范围内的解释。天地之大,生灵之众,或许有我们无法想象的存在,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行事。她们的一念之差,便是我们的天翻地覆。”
宴安道:“可天地之大,我只看得见脚下这片土地。身前这些海域,百姓何其无辜,难道白白受这些苦?”她不甘心,“难道我们永远低入尘埃,永远无法理解,永远……只是任人摆布?”
孟婆摇头:“蚂蚁无法理解人,但人可以理解蚂蚁。人之所以为人,正在于能够超越自身的局限,窥见更大的图景。门主若能参透,或许也能在乱流中找到立足处。”
一缕月光穿透云层,洒在孟婆的脸上,她为冥河主,是这世间见过生死最多之人。
孟婆再道:“门主所忧虑的,不正是这天地间的平衡之道吗?门主想要守护的,不正是那些如蚁般渺小却又珍贵的生命吗?门主,东陵之变虽痛,却也是一面镜子,照见了世间的规律,或许,我们从来不该逃避,而在于学会在其中求存,直至借力而行。修士本就该如此,借天地之力,行人世之路。”
宴安并不答话,闭上眼。
许久都没有回答。
孟婆于是问:“门主,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宴安低眉思量。作为门主,作为仙首,作为王女——她自然想要河清海晏,黎民太平。
可作为宴安呢?
作为宴如是呢?
孟婆于是紧接着再问:“门主,您说只看得见脚下的土地,眼前的海域,游扶桑呢?她不在您的土地上吗?她不在您的海域中吗?您……又置她于何地呢?”
风声忽而起,忽而落,檐角的铜铃发出若有若无的清响。
是孟婆说:“你明知,她对你最难狠心。”
“门主,切莫在眺望更广袤的黎民时,无意轻践了身边人的真心。”
又静默了许久,宴安轻声道:“我明白了。”
宴安重新停止了脊背,看向深幽的蜃楼。她端正跪姿,直至天微微亮,月亮褪去了月色。
她跪着,孟婆便守着。
她们在蜃楼前,一夜都没有离开。
*
游扶桑在一室昏暗中醒来。藤蔓缠绕在蜃楼的窗棂上,月光照不进,天光亦然。
她听宫人说了昨夜蜃楼外之事,也没什么反应,只说:“那便跪着。”
“可殿下的身体……”
隔着门扉,游扶桑冷冷打断:“是我让她跪的?”
宫人鹌鹑一般缩了回去,短着脑袋,不敢说话了。过了良久,终于另有人在门外出声,打破了平静:“国君求见!”
游扶桑道:“不见。”
看向宫人,“滚。”
宫人悻悻走了,走之前却忘了紧闭门扉,才让宴安有机可乘,她一闪身窜进居室内,朝着满是荆棘的山茶花丛猛然一扑。
霎时魔气暴涨,无数花枝疯狂生长,向四面八方蔓延!花枝迅猛如蛇,带着尖锐的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绽放出畸形的花朵,妖艳而扭曲地张扬,花瓣如刃。
宴安一惊,下意识用左手臂一挡——一根粗壮的花枝顷刻如同锐利的刀锋狠狠划过她的前臂!
她身上原本就有人面灯笼的旧伤,此刻再次顿时鲜血喷涌而出,染红衣袖。
宴安的面色瞬间煞白,如同一张被抽尽血色的薄纸。
宴安虽感受不到疼痛,却无法抑制本能的恐惧——鲜血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清晰而细碎。山茶花贪婪地伸展着枝叶,花瓣颤动,如饥似渴地饮下鲜血。
“你——”
游扶桑目睹一切,愕然起身,薄纱幔帐被她的动作带起,轻轻拂动,挡在二人中间。案上青瓷盏闻声而落,摔在地上,是比鲜血滴落更清脆的破裂声。
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混合了血迹,晕染出一片红褐。
游扶桑颤抖地问:“……为何要硬闯?”
宴安气息微弱,愣愣看着血,此刻又抬眼看她:“我不闯,你会见我吗?”
唇齿开始溢血,顺着瘦削的下巴滑落,长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宴安看起来那样可怜,像月下的芦花,风轻轻一吹就要折倒,她重复问:“我不闯,你会见我吗?”她向游扶桑走去,步子很慢,在地上留下鲜红的印,停下时,与游扶桑两步之遥,近能听见咫尺间彼此呼吸声响。
“你分明还在关心我,就不要不理我。”
宴安很轻微地说。
手握上游扶桑衣袖,却因无力而又落下去,不如昨夜那般固执,可眼眶是红的。
宴安说:“扶桑,一切是我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
第152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六)
◎殿下总让我觉得,我一文不值◎
说完这句话,根本不给游扶桑反应的时间,宴安一头栽了下去。
细密的山茶花闻见鲜血而动,魔气弥漫开来,游扶桑再没办法,伸手护住她,让她不被花枝花蔓蚕食。
宴安气息微弱,不省人事。
——游扶桑向来觉得,宴如是有一种天真的残忍。对自己残忍,对游扶桑亦然。
她拿自己的性命作赌,笃定游扶桑不会坐视不管。
可笑的是,她赌赢了。
游扶桑气得牙痒,一手扶她,一手掐碎袖里一只摇铃。
周蕴……你可得来得快一些。游扶桑闭上眼。
*
朝胤的人只观今日晨起,阴雨不散,广阔的海域如同被乌云侵蚀,低压着,教人不敢多看。可到了午时,雨渐渐收了,乌云破开一道口子,似是要有仙人来。
蜃楼里,医仙大驾光临。
周蕴像是没睡醒,耷拉着眼睛,抱着大大的药箱便往寝宫里跑。推开门,满室枝蔓,天光只漏一处,周蕴无从下脚,把紫檀木药箱背到身后,向游扶桑伸出手:“人给我。”
游扶桑反问:“你搭去哪儿?”
周蕴没好气:“这里是治病的地方?”
游扶桑打横抱着宴安,并不松手。顷刻窗棂大开,枝蔓骤散,一室清净。
她将宴安放置榻上,撩开衣衫,露出左手臂。
看到宴安伤势,周蕴震怒,但又瞥见胸前琉璃石,才语气稍缓:“你是有心了,”周蕴燃起烛火,翻出檀木匣里一支玉簪大小的翠绿色长针,将长针在烛火上炙烤片刻,另一手捻起一小撮银白色粉末,洒在伤口四周,她问,“怎么伤的?”
“别管这么多。”
周蕴白眼:“是是是。”
白色粉末撒上伤口,很快浮现出几点浅紫色的痕迹,周蕴目光一凝,玉针稳稳落在第一处紫点上,轻轻刺入。
宴安咬紧唇瓣,睫毛微微颤抖,却并未醒来。
周蕴忽而回头,向游扶桑道:“非礼勿视。”
游扶桑道:“我是盯着你。”
“……随便。”
周蕴手指轻捏宴安的手腕,感受着她的脉象,指尖捏着玉针,行云流水般连点八处紫痕,每次落针皆精准无比,深浅恰到好处。每一针落下,都有一缕黑气自伤口溢出,是残留在体内的鬼气与魔气。
周蕴施完最后一针,额上已覆了一层薄汗。她取出一只青瓷小碗,倒入清水,再添几滴碧绿液体。周蕴道:“等她醒来后,让她饮下此药,助她排解余毒。”
又取出一只玉盒,其中一块呈淡青色的药膏,香草的气息。周蕴以指尖挑取适量,轻敷伤口之上。游扶桑看着药膏渗入肌肤。
“这药膏可促进经脉修复,驱散残留毒素,”周蕴一面解释,一面用白绢包扎伤口,“每日换药三次,七日后当能痊愈。”
宴安依旧不醒,却不知是不是游扶桑错觉,觉得她睡更安稳了。
游扶桑问:“七日之后,一切可痊愈?”
“嗯,”周蕴替病人挂好衣裳,视线在她心口琉璃石上一荡,感叹,“碧水清心,真是个好东西。”
一切办妥,周蕴撺着游扶桑出去,命令道:“一切病患,都需静养。”
游扶桑知她是有话说,便与她一同向外走去。
不知不觉朝胤已春深,小雨轻柔,翠鸟低飞,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抚过沙滩上细软白沙,椰树树影婆娑。
感受这气息,似乎能看到清澈见底的海水里,小鱼结队在珊瑚礁间穿梭。朝胤的春日。
旧友许久不见,周蕴与她唠家常:“九州仙都,近来也有诡事。鬼疫之后,几个大仙门都封缄少言,小仙门如雨后春笋,尤其是西南一带,失了青城山,死了牵机楼,没有大仙门坐镇,新发的小仙门之间纷争不断,总要出点岔子。”
又道,“人间也事儿多。九州连年战事吃紧,有个顶有名的将军横死御前,死前不知从哪里学了点道法,下了诅咒,还歪打正着都成了——凡与她生前瓜葛者,上下三代不得好死。哎,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祸又鬼怪……”
游扶桑时不时嗯一声。她对周蕴所言不感兴趣,却也知道,此时她身边失了旧友,狐狸早死,庄玄轮回,青鸾与她不算亲近,而周蕴大抵也不想与周聆唠叨这些……久而久之,身边居然无人能说话了。
是以游扶桑才听着。
心想不然周蕴得活活憋死。
周蕴又叮嘱:“总而言之,你们近来可别去九州,别去掺合,都讨不了好。”再细心附耳,“对了,这一切千万别让……她听了去。”
宴安如今是凡人身,周蕴与游扶桑又都是出神入化之修士,她倒不担心隔墙有耳,只怕游扶桑说漏嘴,把一切都给她听。可知道了又如何呢?——周蕴道:“王女凡人十五岁的身体,即便知晓,能做什么呢?白白心烦意乱。东陵一事,我算是明白,纵使入了轮回,她还是与从前一样。唉,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毛病真该改改。”
游扶桑淡淡道:“命魂如此。”
周蕴确定道:“这是病,得治。”
游扶桑反问:“你能治吗?”
周蕴摆手:“我不会。”
游扶桑于是笑了:“那就随她去吧。”
她这笑不知真假,周蕴看了平白觉得唬人。似是很失落,才会平静地扯出一个仅仅礼节的微笑。
她们向皇宫外走去,一路上宫人垂头问好。
临别之时,游扶桑再道:“周蕴,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你还记得常思危吗?此刻她应当也在九州。”
这直白命令的语气让周蕴不快:“我不是你的仆从哈。”一摊手,“出诊费算一下,七十文。药费三两,路费二百文。”
游扶桑蹙眉,不着急给铜板,只伸出手,袖里勾出一串珊瑚珠,直直亮在周蕴眼前。
硕大光泽的南海珍珠,细腻红润的珊瑚丝线,真真价值连城的好珍宝。
周蕴下意识去拿,游扶桑手向后一退,不给。
周蕴这才真把“有钱能使鬼推磨“七个字写在脸面上了,她旋即扬起一个笑:“得嘞!常思危是吧?我一定给你找出来——”
那串珠子终于落到周蕴手上。
周蕴美滋滋离开。
春深宫殿,游扶桑目送她离开。
姜禧掘地三尺都找不出来的人,游扶桑之所以觉得周蕴能找到,不过是觉得她静水流深,在找人这件事上比姜禧更有脑子。姜禧找人靠杀,杀到御道杀到鬼市,谁理她?
就算常思危能知晓一切,大概也鹌鹑似的缩着不敢现身。
谁知是不是在寻仇。
周蕴历经沉浮,周围人在她身边来了又去,什么风浪也都见过了,她能明哲保身,独身事外,靠的是脑子。而此前周蕴能答应,找人之事,八九不离十。
游扶桑走至蜃楼,便听宫人急匆匆说道:“弦官大人,王女殿下醒来了!”
游扶桑于是嗯了一声,抬起步子,不向蜃楼内,而要往别处走:“那请王女殿下在蜃楼内静养。臣不打扰。”
宫人:“可是……”
“扶桑!”有人气喘吁吁来,嗓音带着香草药膏的气息。
游扶桑回身望去,年轻的王女一袭病容,身上还是挂血的包扎,像一袭白衣上绽开红梅,面容如三月梨花般病白,眼里却都是殷切的期盼。
春深似海,琉璃宫殿,海风穿过敞开的宫门,宫殿的玉瓦在西斜的天光下泛着金紫色的光晕,是琥珀的颜色。
可宴安眼底期盼比这琥珀颜色更为耀眼。
既炽热又带着脆弱。
游扶桑别开脸,静静对她道:“殿下该有病患的自觉,如此跑来,像什么样子。”
宴安权当她在关心自己,眼底绽开一个笑,步子便向她过来。可这笑还没捂暖,便听游扶桑再说:“过几日会有新的弦宫官来为殿下讲课,这几日,殿下便好好歇息罢。”
宴安的面色一下便白了,眼底的笑僵持着,没落下,居然显得很滑稽。
她不敢置信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游扶桑无所谓道:“殿下听见什么,便是什么意思。”
“那你去哪里?”
游扶桑并不答,转身离开了。绣着金线的靛青色长袍在她身后微微摆动,海浪般起伏。
身后春风吹过,少年疾跑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有一双脆弱的手从后面猛地伸出,手指纤细如同春笋,骨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在最后一刻又变得犹豫,但终究还是乞求地拥抱住游扶桑的腰身,“你……”是宴安全然不敢置信地问,颤抖而脆弱,“你要离开?”
她的声音轻如露珠,才凝结,便几乎被春风吹散。
游扶桑感受到背后那具柔软而颤抖的身体,闻到了她发间特有的海鹤花香。
游扶桑于是僵硬了一瞬,但并未转身。
宴安将脸贴在游扶桑的背上,温热的泪水很快浸透了衣料。“你不要走……我无法忍受没有你的世间,”她很轻地说道,“我想过了,作为王女我想要黎民安宁,但作为宴安……”
拥抱的手指轻轻颤抖。
她说:“作为宴安,我喜欢你。”
换成仙首和宴如是也是一样的——她心想,师姐,是我对不起。
游扶桑缄默良久,才叹息道:“短短数月,说喜欢怕是太过。”
宴安一愣,又低下头,依旧抱着她,也依旧在哭泣,身体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游扶桑终于转身,唇角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她为她擦去眼泪,温柔地反问:“殿下错在哪里?殿下做过一切都对——”
只不过惟一舍弃我罢了。
宴安直直盯着她,摇头:“我错在不辩青红皂白,出手鲁莽,居然打了扶桑,我错在偏偏要拿远方和身边人的真心作取舍,我错在幼稚,天真,总以为责任与情感可以两全,总以为我能一边守护黎民百姓,一边不伤害最亲近的人,总以为你能明白我的苦衷而原谅我一次又一次的……任性……”
宴安咬着唇,目已潸然,声泪俱下,“我错在自以为天地宿命,将牺牲视作理所当然,却从未想过扶桑的感受。我最大的过错,在于偏爱遥远的黎庶,却辜负咫尺的情意,我错在舍近求远,重彼轻此,重空名而疏至亲,眺看众生苦而……不怜枕边寒。”她哭着说,“扶桑,我真的知错的……”
游扶桑忽而心叹:愿救无明千万人,独忘堂前一盏灯。从前便是这样的。
她看向宴安:“可是,再给殿下千千万万次机会,殿下都不会改的。”游扶桑后退一步,与宴安拉开距离,心中一句未说出口的话如同沉入海底的星,极亮一下,又熄灭了:殿下总让我觉得,我的命,我的真心,一文不值。
宴安的泪水愈发决堤,却强撑着更向前一步:“我会改的!已经知错,为何不改?”她直视游扶桑的眼睛,“知错不改才是大非。扶桑,我真的会改。”
游扶桑神色松动,双肩有一瞬的颤抖:“如何去改?”
宴安微怔,眼里闪过微末的喜悦与紧张,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似的要答,却是游扶桑极快递地别开脸,很是疲惫,恹恹道:“罢了,想来殿下也会说一些漂亮话。可类似的东西我已听过太多;无谓的承诺,虚空的誓言,再听,再信,就成了我的过错了。”
“……怎么会?”
游扶桑后退一步,宴安伸出的双臂堪堪落了空,泪水又涌出来,“扶桑,我不求你立即原谅我,只求你不要离开……”
游扶桑冷冷打断:“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剥去弦宫官职,游扶桑不再以臣自称,语气也显生硬。
宴安追问:“是什么呢?我不可跟随吗?”
游扶桑垂眼看她,刻意道:“我要去找姜氏,殿下也去吗?我与姜氏苟同,殿下也愿意看吗?”游扶桑淡笑一下,一双薄唇显得那么苍白,让人不禁想起前些日子的咳血模样,“殿下曾问我伤何处,我倒要告诉你,我命不久矣,而唯一的活路,在她身上。”
而心里默默道:若不跟从她的七罪走,宴如是,你也会死。
宴安显然是愣住了,她未料到游扶桑能这般自如说出要与姜禧沆瀣一气,也未料到游扶桑命不久矣,活路却被姜禧紧攥在手中。
她一时有那么多问题想问,到头来只问出口:“所以你真的要离开?你留在朝胤,或是我跟随你,都不可以?”
“不可。”
“为什么……”
游扶桑冷冷道:“殿下凡人身,失触觉,对我而言,也会拖累。”
话音落下的时刻,夕阳敛下最后一道光亮。春深的宫殿骤然寒冷,暮色将她们的轮廓勾勒得分明而疏离。游扶桑伫立其中,背光而立,面容隐在黑暗里,只有那双眼睛已经清晰,眼眸清晰,眸底的冷漠亦清晰。
宴安双手紧握,指甲嵌入掌心。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眼中泪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肯让它们落下。
她不是没有见过游扶桑这般神色,冷漠而孤傲的浮屠城主,最擅长露出这般尖锐的讽刺颜色。可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神色会落在自己身上。
被偏爱该有自知,可如今不被偏心了,被一种一视同仁的态度忽视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悲痛。
可是她能说什么呢?从前的她,不也是将珍重的人排在芸芸众生之后,磨灭了她的耐心,造就了自己的大义?
游扶桑也不明白,她们为何会变成这样。费尽千辛万苦寻找,可真的重逢,遥遥见面,真相隔山,言语如冰如冷,她们居然针锋相对。
游扶桑选择不再去看。不再去看那双熟悉的、千百万次出现在美梦中的清丽的双眼,此刻露出多么悲痛的情绪。游扶桑错开视线,不再理会,而阔步走了。
便是这时,身前有鸟雀急促地飞来,细小的足尖悬挂着一个小小信笺。游扶桑伸手接过,是周蕴传来消息:
九州地界,有望找到那个姓常的了。只是我不太清楚,你是要把人带走,还是要把她杀了?
第153章 招阴幡醉里梦黄粱(七)
◎少年却如残灯将熄◎
杀了做什么?周蕴,你是邪修吗?
脑内匆匆掠过这句话,却没有落笔写,因为游扶桑大概已能想到周蕴的反问:你不是吗?
“……”
游扶桑于是用灵力在信笺上龙飞凤舞写下:留着。活口。
再一拍白雀臀尾,白雀飞回九州。
周围宫人只见游扶桑的肩上凭空栖了一只雀儿,尔后身影化作山茶花,一绽,一散,人与雀儿皆不见了。
*
游扶桑转瞬来到蜃楼收拾行囊,但发觉并没什么好带走的,于是只是清除了殿内魔气。
她推开窗。
如同一年前她扫清京城外山庄门前尘埃,此刻她在蜃楼内踱步一圈,几乎要走,一人疾跑来:“仙师,您真的要离开了?”是宴清知,她刷地一下跪到地上,与数月前京城外,鬼新娘的破屋里,与游扶桑初相见时的模样相差无几了,“宴安幼稚,十五六岁少年,您就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她这次吗?往后、往后该罚都会罚……”
游扶桑未回身,淡淡道:“也许我来朝胤就是个错误。”
“怎么会!”宴清知急切道,“我做国君多年,向来知晓海屿之国,水患多发,二月海啸,三月狂风,四月山火……年年如此,循环往复,唯有敬天顺时,方能求得安稳。然则今年不同,二月海波盈而不溢,三月清水温顺如镜,四月山林青翠如初。往年令百官与我皆忧心忡忡的天灾,如今竟一一平稳度过。我知这并非幸运,而是因为有您在——水患与狂风不会自然消退,是有人在背后化解。若非仙师,人面灯笼之事不会这般轻易地解决,东陵之难必然蔓延,甚至举国奔丧。扶桑仙师的好,我都记在心上,无以为报……”
游扶桑笑笑,打断道:“你知我不是真的来顺国运的。”
宴清知道:“我知您为王女宴安而来,如今做错事最多者,也是她。从前宴安沉默寡言,被剥夺了五感后渐渐也丧失了喜怒哀乐似的,从不表露心声,日升月落,世事流转,她活着,却仿佛仅仅是存于世间,分明正是少年时,却让我想到将熄的残灯,似不久于世间。
“可如今遇到您,您教她留意晨曦透过窗棂的颜色,教她分辨雨落屋檐的轻重,甚至有一次,在夜深人静时,我看到您教她观天象,她眉眼弯弯,居然在笑。
“那笑像春雪消融时滑落的水珠,转瞬即逝,我却听到了。我忍不住哭泣,却不是为悲伤,而是感慨,宴安终于变得开朗,不是强作欢颜或礼仪,而是自心底,真正去笑。
“喜怒哀乐,怒与哀伤她也一一承受,无论是因东陵之事,或乞求您不要离开……她砸了东西,不允许宫人靠近,拒绝医师为她上药,虽然总让人头疼,但……”
说到此处,宴清知忽而一笑,满是欣慰,“我总觉得,她总算变得像个孩子了。”
游扶桑听罢,心里冷哼:她可不是什么小孩子。
“她不上药?不许医师靠近?”游扶桑问,“你便和她说,性命是她自己的,生或死,本质与我无关。与这世间任何人都无关。我去意已决,她也并不该来寻我。好好待在朝胤,我还可能回来找她。”
宴清知于是看着眼前清光一闪,无数山茶花瓣如蝴蝶翩跹而去,涌向看不见的天边。
仅仅一瞬,再也没有游扶桑的身影了。
*
商队络绎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马车上二位女子,一仙一鬼。仙者眉目清冷透骨,素衣胜雪,更似白梅梦三分;鬼者容貌艳绝妖冶,朱裳似火,宛如山茶燃半梢。
马车颠簸时,仙者将珠算盘拨得啪啪响,头也不抬问:“都说了京中有诡事,你怎么还是来了?”
游扶桑无所谓道:“想来便来了。”
“不怕她来找你?”
“不会。她认死理。说了她在朝胤乖乖等,我会回去找她,她便不会四处乱动。”
周蕴问:“留她一人在海岛,你不怕?”
“怕什么?孟婆也在。”
周蕴打断:“姜禧也在。姜禧其人,心性不比岳枵好多少。”
游扶桑道:“……马上就不在了。”
周蕴收起算盘,拨了拨手间紧攥的赤珊瑚珍珠,呵呵一笑:“倒是要是真出了事情,怕是后悔也来不及。”
“决定了便没什么好后悔了。”游扶桑漠然道,“我还喜欢她,也许她也喜欢我。只是不合适。”
“如何不合适?”
“如何都不合适。眼下最不合适。”
倘若说她与宴如是之间,处世观念的差别与矛盾是一场沉疴,二百年前鬼疫,城楼上的生离死别只是延缓了沉疴的发作,而从未根除。
沉疴沉疴,倘若要根除,谈何容易?怕要刮骨疗伤,才有用处。
思及此,游扶桑摇了摇头,看向马车外风动。她们此行正是去往香径寺,在京城以北,宴门以东,与御道十万八千里。周蕴所言线索,便在香径寺中。
御道在常年积雪的极北之地,姜禧当年在御道大开杀戒,之所以畅通无阻,不过是常槐与常思危已死了,常桓辞去御道职责,躲去一座寺庙,带发修行。御道不再有什么能排得上号的战力,姜禧屠门异常轻松。
“……果然,姜禧找人,靠杀。”
“是呢,”周蕴耸耸肩,“杀到后来也没找到。”
“可常桓辞别御道后,是去了香径寺,姜禧居然没怀疑过这里?”
周蕴道:“怀疑过,也来过。彼时常桓为赎罪,当着姜禧的面自毁了修为——毕竟常思危肉身之死,是死在常桓掌下——不过姜禧仍不解气,又断她一手臂,再将香径寺闹得天翻地覆,才悻悻离去。”
“她也屠了佛门?”
“倒没有,只是砸了些牌位。”
游扶桑:“噢。”
周蕴道:“常桓自损如此之多,本以为是为了御道事偿还,如今想来,也是为了保住香径寺众人性命,保住常思危。”
“……是以彼时常思危已在这寺庙中了?姜禧没有找到她?”
周蕴摇头,“姜禧大闹香径寺后一年,岁寒冬,常桓自茫茫大雪里带回一个小孩,取了名,叫常生。”
游扶桑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也对,这御道书生和圣手,本身关系便好得很。如今远在寒山寺,相互扶持,也是合情合理。
马车停在寺庙前。
周蕴与赶车人交了银钱,又与游扶桑说:“马车开销一百三十四文,你一半,我一半,于是,你又欠我六十七个铜板。”
游扶桑:“噢。”
摸遍上下,没有铜板,只得先欠着。
香径寺在山上,而人间四月时,山上始绽桃花春。新发的桃花稀疏,有一人正在门前扫去年冬的落叶。
那人见了周蕴,本没什么表情,又见了游扶桑,才大惊失色。
“周蕴,你把我卖了?”常生丢下扫帚,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周蕴,你为了几枚铜钱,就这么把我卖了?”
周蕴道:“不是为了铜钱。”
游扶桑驻足在门外:“我并未说明来意。”
常生崩溃:“可你与姜禧本就是一伙的!”
“……”游扶桑轻声问,“你也这么认为吗?……”
常生情绪陡然变得激动,根本听不进她所言,向前一扎跌倒在石面,手撑着地,居然将头砰砰地往地上撞:“她还想怎么样?她屠了御道上下,杀了九州那么多书生,她还想怎么样?如今她消停一些了,你们又找上门来了——放过我好不好?放过我好不好?”
她崩溃至极,语无伦次。鲜血溢满额头,她似是受了惊吓般又是哭又是喊,寺庙里很快有人围来,她们认得周蕴却不认得游扶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是常桓姗然而至,左手成刃,打在常生脑后。
常生双眼一闭,晕过去。
常桓搀扶住她。
常桓虽祛了修为,两百年过,容貌却未怎么变。她向游扶桑与周蕴道:“她受了刺激。此处不宜多说,你们随我进屋去。”
周蕴先挪了步子,游扶桑于是也跟上。她心说,这常桓在寺内修行,心性果然厉害,丢了手臂,丢了修为,再遇到与敌人相亲的旧人,说话能这般心平气和。
游扶桑走进寺庙内,耳边吹过清风,她后知后觉,似是丢了一瓣玄镜耳坠。原先玄镜碎片化作耳坠,挂在她耳垂上一左一右,如今只剩下右侧,左侧不翼而飞。
如此丢了一半,游扶桑再召不出玄镜。
而游扶桑甚至记不清是何时不见的。
这几日她的心思确不在这玄镜上,便不甚关注。玄镜这一类的法器,绝无可能是被谁偷摸取走,且让游扶桑毫无知觉。只能是……玄镜自己,自行去了某处。
可她能去哪里呢?留在朝胤吗?
游扶桑也困惑。
前方,是周蕴催促她:“想什么呢?进屋呀!”
游扶桑这才跟上。她摘下剩下的耳坠,放进袖中,与周蕴一同进入寺庙之中。
*
朝胤弦宫内,月高悬。
宴安再次陷入噩梦。
她梦见城外乌泱的人马,一箭从中射出,刺破云霄。
是正道向浮屠城宣战了。
她从中惊醒,却是梦中梦,这一梦,她已是王女宴安,却看见宴清知被齐盖头的鬼新娘咬断脖颈,而鬼新娘身后魔气源头,是一朵山茶花。梦里王女惊骇,欲为母报仇,于是擢起长弓,对准一人——
长弓带起风声,风吹开那人额前的长发。
那人也冷冷看向她,笑意冷漠又讽刺。
游、扶、桑!
长箭射出,宴安从噩梦里惊醒。
“嗬……嗬……”
她不断喘息。
漆黑的瞳孔在黑暗中涣散,宴安渐渐缓和了呼吸,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左手臂上。
伤痕狰狞,结了痂的边缘已经泛黄,甚至开始泛青。
宴安知晓它早该上药了,却迟迟未动,也不许旁人来管,她凝视着这伤痕,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却闻到它散发出的一丝腐朽气息,但触感却如同死去。
每日换药三次,需做足七日。
七日之后,一切可痊愈?
嗯……碧水清心,真是个好东西。
那日的对话如梦呓般浮现在她耳边。宴安的心脏越跳越快,不自觉地握住胸前的琉璃石,这是游扶桑曾留给她的琉璃石,承诺只要她捏紧石头,游扶桑便会来到她身边;可自游扶桑离开朝胤,这琉璃石再也不会亮起了。
宴安能怪谁?
她只能怪她自己。
视线移向枕边,有一朵被她偷偷藏起的山茶花,是游扶桑走后,宴安去蜃楼翻箱倒柜,才从缝隙里发现了这么一朵花。
山茶花静静地躺在枕边,花瓣在夜色中依然鲜艳。然而,宴安看得清楚,花朵散发出的并非花香,而是一种幽暗的、几乎能够被看见的魔气,如同墨水一般,在空气中蔓延。
窗外,破碎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一地,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那光芒冰冷而疏离,似一片碎裂的镜面。
仿若真的有一面镜子伫立于此。
宴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刹那间,又听见一个空灵的声音从中传来:“有心魔,便会入魔。”
宴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是幻听吗?
她的右手抱住左臂,护住那些伤痕,是防御的姿势;可眼睛却无法从那些如月的镜面上移开。
“是……你在说话吗?”
“有心魔,便会入魔。”
这一次,宴安真真切切地听见,那镜子碎片,说了这么一句话。
第154章 招阴幡醉里梦黄粱(八)
◎你不爱她,你只是想要完满◎
古寺山雾缭绕,香径寺的桃花才冒了新芽。禅院门前青苔覆石,檐下风铃轻响。
寺庙住持让出禅房,常生躺在榻上。
常桓剃了长发,眉目舒展一些,一身裟衣,与禅合意。她倒一壶热茶,分为三杯,热气氤氲而上。
游扶桑接过其中一盏,晾在手边,余光逡巡向榻上常生,直言道:“不曾预料到这个情况。”
她以为常思危对姜禧情有独钟,爱到疯魔,不曾预料她对她避如蛇蝎。
常桓笑笑:“人是会变的。少时会因为商铺里一只珠簪的花而惊艳,难以娜步,长大了未必。”
游扶桑道:“就算不再惊艳,也不至于厌弃吧。”
周蕴却道:“未必,”茶杯一转,茶上花沫皆散,“人心变幻无常,人与人之间更是大相径庭。何况她与姜禧……本就是孽缘。”
游扶桑沉默几许,道:“如此,前来找她,反倒是我的过错了。”
常桓双手合十,闭上双目:“纸包不住火。你不找来,姜禧也总能找回这里。”片刻她睁眼,问游扶桑,“你既然来香径寺,可有什么打算吗?”
游扶桑道:“我是打算引来姜禧。如今她在朝胤,那是个小国,经不起她多造弄。如今她在搜集七罪,唯一能让她中止之事,只有……”她的视线来到榻上常生。常生紧闭的双眼不自觉地抽动两下。
禅房观音救苦,慈眉善目,桌上一盏青铜油灯与几本经卷,被风吹开几页。
游扶桑言归正传:“我此次回到九州,还有一事相问。二位可知道更多……与从前玄镜预言相关的故事吗?”
*
山上的桃花在五月初时开到最盛。
即便到了深夜,月光穿过窗棂,桃花依旧鲜嫩。只是此夜子时氛围远不同从前,月光透过桃花缝隙,在地上投下一张光影织就的网。
禅房幽静可闻落针。
游扶桑藏身在佛像后方,耳畔只闻风吹木椽的咿呀作响;眼中寒意映照月光,宛如刀光。
山茶花绽放在寺内暗处,立柱,帷幕,供桌,一张一合似在呼吸,锋利的花瓣似兵刃蓄势待发。
山茶花早已蔓延,封锁了所有可能的退路。
子时过半,木门被轻轻推开。
来了!
这一个月,游扶桑将常桓与常生的消息散播回御道,又全力隐藏身息、藏匿于古寺,等的便是这一刻。
按照鬼气的强盛与脉络,游扶桑猜测姜禧此行向香积寺,八成是用了真身。
但狡兔三窟——如果游扶桑依旧错算,又怎么办?
那便毁掉招阴幡。
游扶桑或许计谋不足,实力却实在过硬,她有把握彻底毁掉那面幡旗。姜禧未必要杀,却一定要捉来问个究竟,就当是为了共夺七罪,远赴九重天之事,也当是……
游扶桑为朝胤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便是此刻,一道雀跃的身影踏入月色中。
游扶桑眼神一凛,山茶花亦闻声而动。
可刹那,她又显然愣住了。
眼前的姜禧绝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手持血刃、眼中满是杀意的恶鬼。
姜禧一袭黄裙,低低挽起的发髻间点缀着几朵白色小花,容颜如洗,目光清澈而明亮,她轻盈地走过大殿,裙裾在月光下摇曳,如水波纹,脚步轻快,如蝶蹁跹。
真是清纯,仿若未经风雨的春日山桃——游扶桑猜测这是她与常思危初见时的模样——眉目是显而易见的雀跃,绝无一丝恶鬼嗜杀相。
游扶桑的身形隐入佛像内,山茶花依旧在阴影里蛰伏。
姜禧推开禅房的门。
常生蜷缩在简陋的木榻上。这几日她萎靡不振,每到夜中,一丝风吹草动都让她惊醒。
她看着姜禧此刻模样显然也是愣住了,才给了姜禧可乘之机,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常思危……”
姜禧的手抚摸着常生的发丝,捧起常生的脸,轻吻她的额头,带着令人战栗的温柔。
常生的身体先是僵硬,继而颤抖,她尽力推开姜禧,却推不开。
“……姜禧!!”
她在姜禧胸前闷声,急促地喘息着,身体无可抑制地颤抖,她早已崩溃,走投无路般地尖锐地叫喊,口不择言,“放过我,放过我吧!我不懂啊,你为什么抓着我不放?”
这一段哭丧的话,显然打搅了姜禧的雅兴。
此刻的姜禧分明是一个戏台上款歌的花旦,正扮演断桥外某位久别重逢、执手相看泪眼的情人,沉浸在离散重聚的戏中。精心布置的戏台,挑选的黄裙低髻,每一个眼神与拥抱,妆容、发丝、每一寸呼吸——都是她精心描摹的唱段。
可如今常生一句话,多像一盆冷水从戏台顶上浇下,一举将她从梨园仙境拉回尘世泥潭,警示她一切虚幻已破,昔日旧情早已成灰。
于是,姜禧的唱腔被硬生生截断。
姜禧面色一瞬阴沉,眼中温柔刹那化作寒霜。
她还是她,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鬼,从未有变。只是今夜不知如何雅兴,想与常生唱一出久别重逢的戏。
可惜常生不识好歹,坏了她兴致。
姜禧发间百花皆化作鬼气,抬手召出招阴幡,她牵制住常生脖颈,眼中戾气。
“常思危,你胆敢再说一遍吗?”
常生深呼一口气,喊道:“姜禧,放过我吧!放过我吧!你喜欢我哪里?喜欢眼睛,我宁做瞎子,喜欢声音,我宁做哑巴——”
话音未落,她被一把推开,夜间的春风忽而变得响亮,姜禧发上的玉簪坠落,滚在榻上,骨碌碌的声响。
常生被推得平躺榻上,姜禧坐在她身上,眼眶透红,眼底盛怒,开口却拖出哭腔:“常思危,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喜欢你,你便要去死吗?你……你居然恨我吗?”
常生看着她,似是笑了,又似在哭:“你看,姜禧,你看,你把你自己都感动了,”她哈哈一笑,眼眶是红的,“姜禧,你能不能认清楚——你根本不喜欢我,而我也早就不喜欢你了。”
姜禧微愣,常生推开她,继续说道:“姜禧,其实你从不爱我,你只是想要完满。修道之路要完满,情爱之路也要完满,有一丝差错,你就无法忍受。你曾问我,想要什么,权力?财宝?我曾说,我想要你爱我。你听完,笑了,说蠢货。可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为了爱吗?你不爱我,又为什么纠缠我?我曾以为你纠缠我,说明其实、其实你爱我!只是你不懂得表达……不,不,那时我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人。如今我懂得了。姜禧,你要完满,你只是想在你写好的、以你为名的戏文里,你完满的人生里,选出一个足够仰慕你的人,这甚至是个丑角……那是我……”
常生泣不成声,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姜禧,你在扮演一个多情的角色,即便你根本只爱自己!”
“住嘴!”
姜禧厉声喝道,随即咬碎一口银牙。身后的招阴幡猎猎作响,黑色的幡面如同活物般舞动。
招阴幡骨干是一柄长剑,在阴风中闪着冷光。
岂料常生一把夺过剑,眼神决绝,将冰冷的剑锋抵在自己喉间,一线鲜血顺着锋刃缓缓溢出!
眼见鲜血溢出,姜禧皱眉问:“常思危,你在用你的性命威胁我?”她神色复杂,勾起唇角,故作姿态,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自刎可以,但你想清楚了,以招阴幡自刎,不入轮回,魂飞魄散。”
常生目光直视姜禧,手上剑锋更为加力,血珠沿着白皙的颈项流下:“姜禧,你告诉我,当我把剑架在脖子上的那一刻,你想的是‘要找我下一世轮回很麻烦’,还是,‘常思危,你不要死’?”
姜禧眼中闪过犹豫,似是意外她的反问。
常生了然。她苦笑,手腕一转,长剑越陷越深。
暗处的游扶桑大惊失色,山茶花循风而动,却被一旁的常桓按住手臂制止。已被废掉经脉的右手臂,此刻却有千钧重,压在游扶桑的心口。游扶桑难以置信地看向常桓,却见她目光平静,摇了摇头:“常生这些年,入夜也不沉稳,总是梦遇姜禧。或从前亲近,或此后分道扬镳。她睡不好,又是凡人身,身子每况愈下,虽是二十少年时,却如古稀老人,每到寒冬,咳嗽不止,每到春深,又百病缠身。”
常桓低叹:“人之一生,有多少选择如同相对的剑锋,进退皆是伤痕。情之一字,又最是难舍。她们之间,早已纠缠太久,太过。今夜了结,也是解脱。”
鲜血在禅寺的月光里溅出,一如从前染尽桃花扇。
姜禧跪坐在榻上,身前是温热的新死去的人。血还在涌出,凡人的身体便是这样脆弱,一剑割喉可毙命。
姜禧的双肩微微颤抖,身躯摇晃,指尖瑟缩成拳,又猛然张开,眼眶泛红,眼底涌动着情绪,像一潭被风吹皱的水,波澜不断。直至这潭水翻涌而出,成了眼泪,滴落在招阴幡黑色的幡面上,发出轻微的“嗞嗞”声响。幡上的亡魂为之震动,禅房鬼气蔓延。
片刻,姜禧收尽眼泪。被秋霜打过的花朵迅速凋零所有柔弱,重新变得狠毒,很突兀地,姜禧道:“游扶桑。”
禅房夜里无声。
窗棂外的月光如水般流泻进来,照在常生已然冰冷的躯体上。
常生的血在床榻上缓缓蔓延,黑得发亮。
“游扶桑!!!”
姜禧厉声喊起来,声音割裂了夜的静谧。招阴幡上亡魂如浪潮涌动,无数灰白的面孔,在黑色的幡面上若隐若现,发出尖锐的哀嚎。幡面猎猎作响,卷起阵阵阴风,将禅房内的月光吹得七零八落,忽明忽暗,成了禅房宁静地里无数惨白的、扭曲的影!
姜禧面容显得愈发苍白,面上泪痕未尽,双眸已如同两潭死水,黑暗深不见底,她的双唇红得妖异,嘴角是扭曲的弧度,阴冷而锋利的,牙齿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游扶桑,我知你在暗处看。”她的笑容诡异而狠戾,“尊主,这出戏,好看吗?赏尽兴了吗?”
游扶桑不再藏匿,禅房的阴影处绽开一朵山茶花,魔气浓烈。
姜禧在榻上站起身,招阴幡带起的亡魂毫无怜惜地碾过新尸,夜风里,有人呜咽哀嚎。
与此同时,游扶桑的身后,一朵硕大的煞芙蓉缓缓绽放,花心洁白如雪,清气至纯,花瓣边缘却透着骇人的血红,如利刃锋利。
那是久违的煞芙蓉与乱红垂泪。
姜禧不甘心,终要一试,抬手召来招阴幡。
魔气与鬼气相撞,此消彼长,激荡出的刺目青紫光芒照亮了整个禅房。
姜禧的力量慢慢积攒到最峰,可拼尽全力后亡魂尖叫着四散而逃。她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她很了然此刻境遇,于是在魔气与鬼气相抵的最后一刻,她陡然松开了手!!
招阴幡失去依仗,被赤色的芙蓉花瓣尽数贯穿。
游扶桑来不及收手,眼睁睁看着花瓣刺穿招阴幡,再捅过姜禧心口!
“你——”游扶桑也是惊骇,这种程度的进攻姜禧全有机会躲避,“为何不避!?”
姜禧双目微垂地看向她,不再闪烁锋芒,只余疲惫和释然。
“反正,也打不过你。”她低下头,不去看心口窟窿,却只轻飘飘嘁了一声,似是恼怒,又分明是笑的,“怎么到死前也打不过你。”
再抬起头,一双眼居然落出泪珠。游扶桑从未见过姜禧落泪,而此刻她确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尊主,爱究竟是什么啊?她为什么总是要求……我爱她?……”
游扶桑恍然失措:“姜禧……”
姜禧却打断:“算了。不和你说这个。”她强作镇定,语气平缓,抬了手,丢给游扶桑一个芥子袋,“其实呢,我早就知晓,收集七罪,却不是造孽,只有杀了我,才是真正收集了贪婪和慵惰。这芥子袋中有一盏人面灯笼,和最初一颗黄粱梦丸,你拿着它们……”又忿忿道,“真是便宜你了。”
她在魔气蔓延的禅房里微微站直了身子,她心口有血,招阴幡又已不在,没有支撑,站得尤其费力。
游扶桑的山茶枝慢慢站起,似乎要去搀扶,姜禧避开,只说:“我提醒你,朝胤有三罪。而那忮忌之罪,便在您师妹身边。”她轻轻笑,一如从前玩世不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尊主,可不要不信我啊。”
话音落下,姜禧掌心浮现出最后一颗乌黑的药丸。
姜禧的双眼忽明忽暗,声音虽平静,眉头却微微蹙起,指尖不自觉地颤抖,时而紧握成拳,时而又猛然松开。某一瞬间,瞳孔忽然放大,眼神恍惚,嘴唇开始无声地翕动,“够了!够了!都闭嘴……闭嘴……”她突然双手抱住头部,指甲深深陷入头皮,“不是蠢货……我只是……”
招阴幡已毁,心里却仍有千百声音此起彼伏——“自寻死路的蠢货!”有人责骂,“你本可以选择更好的道路!”有人质疑,“为什么偏偏要这样?”有人尖锐地叫,“常思危!常思危!”“姜禧,其实你活得也很累吧?你究竟为什么而活呢?你的道心在哪里?”也有女人叹惋的声音,“可怜……可怜……”
声音如同利刃,在姜禧的脑海中肆意切割。
姜禧的呼吸变得急促。
须臾,她猛地仰头,将手中药丸合口吞下。
电光石火,姜禧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平静,是药丸在生出效用,于是姜禧的脑海中,喧嚣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一片宁静。
解脱了,解脱了。她想。
姜禧的身体逐渐变淡,化作点点荧光。
随着最后一缕荧光消散,禅房重归寂静,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游扶桑只听得姜禧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不必留我,是我自甘堕入黄粱梦。”
不知这黄粱梦里,是否也有桃花盛开呢?
*
朝胤的宫殿,这一整月,弦宫怪事不绝。
王女闭门不出,无人可进宫内。月升月落,宫外海鹤梨花一夜俱成了山茶。
宴清知原本担忧女儿身体,却见那山茶,心想也许是游扶桑留给她了什么东西……
何况弦宫外荆棘丛生,国师找不到,帝师也远去,朝胤再无了身负修道之能之人,凡人闯不进弦宫。
宴清知无法。作为国君,她还要宽慰群臣。
那一月终了,久居阁内的王女推开门扉,身影在春末的天光中若隐若现。
一袭轻薄的淡色长裙,裙摆随风轻拂,外罩半透明的薄纱外衣,在天光下泛着细微的光晕,像她身上的一层薄雾。发间左耳,是一枚破镜碎片似的耳坠,右耳无坠;腰间一条银丝绣花腰带,颈间一枚精致的银质吊坠,镶嵌一颗浅蓝色琉璃石头。
年轻的王女看向众人,眼神带着一丝似醉非醉的朦胧,仿似刚从甜美的梦中醒来;姿态慵懒而优雅,像一幅糜醉的春画,令人不敢直视,却无法移开目光。
宫人纷纷抽气后退,欲看而忘言。
宴安定是变了,变得与游扶桑那般半身鬼气——可宴清知看着她,有什么奇妙的力量强行篡改着宴清知的神思,让她不疑有它。
于是只注意到,少女手臂伤痕光洁如初,伤痕不再,纤白的肌肤泛起的光泽如同珍珠,手腕上,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似蜿蜒在雪地上的溪流。
宴安望向春末的宫殿,开了口,依旧如常,仿若这一月无事发生过。宴安柔声道:“母皇大人,春日如此美好,我却因养病而错过了。如今我已经痊愈,可否与我一同去看看宫外残留的花朵?”
声音清澈如山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像有什么从她的心口破土而出了——是一朵山茶——才让她战栗不止。
山茶花娇艳而带着几分凄美,像这个零落的春日。
这个百花寂败,只留黑色的山茶花死气沉沉低垂着将断未断的头颅的,诡谲的春末。
“母皇,”她向宴清知伸出手,意欲让她搭着,仿若国君才是她的侍从,“陪我一同去赏山茶花吧。”
*
王女与国君前去殿外赏花,宫人趁机清扫殿内。弦宫一室瘴气,却并非难闻,反而好闻得怪异,从没有一种气息,让人闻来便会想到香甜的美梦,真想大醉一场……
“屏息!”
在宫人纷纷醉梦时,侍卫长阿芊忽而怒斥,她向每人丢了一只纱罩,作为蔽口巾:“都戴上!不然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宫人连连说好,戴上纱罩捂住口鼻,专心扫洒。便无人注意到阿芊身后,有一个行为诡异的侍卫,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她进入了王女的弦宫。
那是风荻。
素声死后,阿芊作为侍卫长,负责埋葬。风荻灰头土脸地闯入她家中,不由分说地跪下来:“求你为素声报仇!”
“如何报仇?你连真相都不知晓。”
“左右真相与那妖鬼帝师脱不了干系,而对付妖鬼之人,就要用妖鬼的办法……”
阿芊皱眉:“是什么?”
“我需要王女宴安的一缕头发。”
“……这是什么说法?”
“照做便是了!”风荻避而不答,只万分认真地说道,“若为素声报仇,只能这么做!”
如今王女外出赏花,她们潜入王女弦宫,是最好的时机!
她们步入紫檀木雕花的门扉,玉阶浮沉在雾气里,珊瑚屏风,四季花神,朱红、黛青、金缕勾勒花影纷呈,四时长春。
走进殿内,四壁镶嵌贝母,穹顶流云金缕,轻轻摇曳似夜空流霜。凤榻垂落流苏,案旁琉璃熏炉,榻上云纹锦衾,丝绸光泽仿若水波荡漾。
风荻看得如痴如醉,又迅速收回目光——很快就都是我的了,她想。
如今只要找得王女发丝……
风荻找得用心,岂料殿内一尘不染,完全没有王女一根发丝。风荻不免失望,又不敢表露太多,毕竟是偷摸着跟进来,情绪反复必遭人怀疑。
恰是此刻,阿芊从袖里偷偷摸出一丝长发:“风荻,我在此处寻见一根。”
风荻双眼一亮,一把夺过:“多谢!!”
恰在这时,殿外宣殿下回宫,宫人屏退,王女推开门扉。
宴安仍是笑着的,即便遇见殿内不速之客,笑意也不曾消退。
而风荻看着她,仿似有些得意忘形了,将那发丝揉作一团吞入口中,她想,宴安,宴安,此后你的一切,都将变成我的!
宴安歪了歪头,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吞下头发的风荻眉目忽然舒展又张开,如千面鬼一般无端地变幻起样貌,时而年少,时而苍老,时而刚硬,时而柔和——最终变得腐朽。
如同砌得过厚的灰墙上,粉层扑簌簌地落灰,风荻的五官也在此刻尽数落下。她的面目骤然融化,成了一张不人不鬼的死人相!
那脸已经看不清晰了,大概死去月余的尸体上才会有这样一张脸。
风荻抚摸着自己的脸,无措地发出尖叫:“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宴安凝视着她,也捂住口鼻,未捂住的上半张脸万分惊讶——这是殿内所有人都会露出的神情——可被手掌遮蔽的下半张脸,她急促地呼吸着,贝齿轻咬着抽动的下唇,浑身战栗,分明是在兴奋!
不一会儿,风荻的尖叫戛然而止。
风荻陡然栽倒下去,腐朽而诡异苍老的脸上,双目圆睁,瞳孔扩散,俱是惊恐的目光。她倒在宫殿阴影的地方,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爬上她新死的身体,原是藤蔓。
藤蔓在风荻的伤口处蜿蜒,犹如黑色的血管,渐渐缠绕她的四肢、腰身,而在她心口,以惊人之速再开出一朵山茶花,花瓣张、合、张、合,宛如一颗畸形的心脏,正在跳动!
正是这朵山茶,轻低下头,将风荻的血肉吸食——殆尽!!
第155章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一)
◎背脊不自觉弓起,汗珠顺着锁骨滑下◎
深幽的宫殿里,血腥味扑鼻。
后知后觉才有人尖叫,那声音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尖利如刺,在宫殿间回荡。宫人的双腿如灌了铅般动弹不得,瞳孔放大,面色惨白如纸。几人跌倒在地,连连后退,却盯着那尸首,无法移开目光。
这死亡实在过于诡异。
尖叫惊动了附近的宫人。一位年迈的嬷嬷最先赶到,她曾侍奉宫中数十载,见过许多生死。
嬷嬷越过惊骇的宫人,走近尸体,顷刻也变得双手颤抖,却到底尽力沉着,目光掠过殿内所有人,沉声问道:“今日为弦宫清扫,当有侍者二十,侍卫三人,可是……这人是谁?她不在名列之中,为何出现在此刻弦宫?”
有小宫女闻言一惊,虽颤抖着腿,却还是答道:“此人死前举止怪异,也许是偷学了什么禁术……”
“何为怪异?”
“她……她吞下了什么东西……然后整个人……开始嚎叫……”
嬷嬷皱起了眉,单膝跪地,想要查看死者样貌。死去的人死不瞑目,皮肉细微地腐烂了,嬷嬷隐约觉得熟悉,却又有些拿不准……
宫殿里充斥着混乱的脚步声、压抑的哭泣声和惊恐的窃窃私语。
直到有人颤抖着上前,指着尸体道:“这是……素声的脸!她、她、她分明在月前便死去了啊!!”
素声死不瞑目、亡魂回宫报复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
——尤其她死前的山茶花与亡灵身上的山茶花如出一辙,更是证实了这个说法。
她的尸体被大火焚烧,驱邪的法事做了一轮又一轮。
次日午后,皇都外,侍卫快马加鞭去到与东陵相近的义庄,终于又回来:“素声的尸体仍在,只是……”
“只是什么?”宴清知追问。
“她、她没有脸了!!”
*
有两个素声?
近来皇宫内为了这事儿炸开了锅。有人猜疑,有人惊骇,而大多却是想问而不敢;毕竟谁不怕鬼?
只有静夜宫中,阿芊坐在假山旁,慢慢摩挲指腹厚厚的茧,若有所思。
那缕头发是她递给风荻的。
而也只有她知晓,这头发并不属于宴安,而是素声的。
当先前风荻向她讨要王女的长发,阿芊心里便有预感,她欲对王女不利。
素声死时,阿芊亦在殿内,旁观殿内之事,她知道王女并非恶人。可风荻不知。风荻只将皇城内享福之人都划作敌人——她知这世上有人饥寒,有人享受繁华,可当真真切切看到与她相同年纪的人,享受无尚荣华富贵,总是更难受的。
她凭什么这般幸运?我为什么不能变作她?
也许风荻是这样想的。
此为忮忌。
岂料阿芊亦有私心,给出的长发……居然是素声的。
这个月余之前便死去的人。
无意促成这场血光之灾。
阿芊捂住面颊,在无人的宫道上,失声痛哭。
月黑风高。
——那哭声飘呀飘,飘作咿咿呀呀的鬼唱段,飘进了弦宫内。
寂静宫内,微弱的烛火不断跳动,金銮柱,夜明珠,红纱帐低垂,龙涎香氤氲,珠光贝母细微地停留在墙上,淡淡荧光。
似乎有人在哼歌。
但一静,殿内分明无人说话。
王女对镜自照,左侧耳朵耳垂处,一片琉璃镜似的耳坠,虚空地悬在耳下,她四处抚摸,摘不下来。
僵持片刻,似是着急了,生拉硬扯,拉不断,扯不下,额角沁出细汗,华丽的衣袍在烛火里泛起冷光。直至将耳垂拽得血红,耳坠依旧不动如山,她一狠心,快步翻找紫匣,寻出一把剪子。
“……那就把耳朵割下。”
话音落下,烛火突然剧烈摇晃,王女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仿佛分裂成两个人影——第二个影子说话了,是在轻笑:“多年未见,小少主自残的本事还是那么厉害。”
宴安停顿,厉声道:“滚出去!”
“滚?滚去哪里?”影子在殿内飞快地旋转着,宴安无从捕捉,只能任其不断地在自己脑海里尖锐地大笑,笑声似风,摧枯拉朽,将宴安所有思绪都搅乱——
却又在某一刻,停下了声响。
影子停留处,暗淡的角落,忽绽开一朵可怜的,摇曳的山茶花。
玄镜婉转道:“这可是你师姐的山茶花哦……”她的嗓音如水,如泣如诉,“小少主,你不是问我,如何能让你的师姐来找你吗?你不是说过,为此能付出一切吗?”
宴安陡然顿住,咬紧牙关。
玄镜低言慢语,如同鬼魂轻轻附着在宴安耳后,“小少主要怎么对付我呢?总是想要以命换命,舍命救苍生的少主啊,可如今身是凡人,性命不值一文,谁又和你换呀?”
宴安紧闭双眼,跪坐地上:“滚出去……”
“你做不到。”玄镜不留情面道,“你做不到将我驱逐,就像你做不到让你的师姐回心转意,做不到让她回到你的身边。更像从前,可怜的少主做不到正视自己的心,留不住身边人,留不住自己的命,从不明白大义与私情,安能两全。”
铜镜折射出摇曳的烛光,光影在殿内徘徊,“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稍稍放大你的心魔,你便成了这个样子,要是被你师姐看到,你猜,她会怎么想?”
“……”
宴安的头深深低了下去,双手撑在地上,双肩细微地抖动,一颗豆大的眼泪便烙在手背上。紧咬下唇,她开始落泪,说不清缘由,只心里堵得难受,更生出一种自厌的情绪。
她跪坐地上,静静哭着,哭声窸窸窣窣。
玄镜环绕着她,终叹一口气:“好了,别哭啦,小少主。你的师姐……”她慢条斯理说,“很快会来找你的。”
就像她们约定的那样。
玄镜深知,世间最怕,无能又贪心。
爱也要坚持,恨也要坚持。
*
山间的寺庙,松涛阵阵,偶有鸟鸣。檐下风铃轻响,禅房内,游扶桑誊抄经文,笔尖利落。
布谷一声啼鸣,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位佝偻的老妪,手持拐杖,满脸皱纹如同树皮般交错,眼睛却异常明亮。她进入禅房,步履蹒跚,拐杖轻叩地面,敲击的回响与她的低叹相合:“游扶桑,算作我求你,回去朝胤罢……”
游扶桑执笔的手不动,眼也未抬半分。
这几日常桓葬下常生,游扶桑提笔挽联:桃花依旧笑春风……她觉得不好,丢弃了白宣,再写:高节长昭,犹忆风流……又觉不妙。原来她对常生并不了解。常桓不愿意写,游扶桑硬着头皮上,到头来还是誊抄了些许经文。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去日苦多。
游扶桑想了想,又觉得不好,神思游离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孟婆仍站在她身前,那么愁苦地站着,像是要站成一棵枯朽的松柏。
孟婆道:“宴安将入魔了。”
游扶桑似有预料,不抬眼,轻声问:“玄镜诱导的吗?”
孟婆应了声,默认,却强调:“那是你的山茶花。倘若不是天天捧着你那些魔气浓郁的山茶花——玄镜也无从下手,诱骗她入魔。”
游扶桑皱眉,笔尖一顿,又流畅。她道:“我不记得给过她什么山茶花。”
孟婆冷笑,“已经死人了。新死的尸体旁爬满了山茶,蚕食其血肉,山茶滋养魔气,宴安的眼里流露餍足。我是老了,此刻是凡人身在人世间,做不了什么,更奈何不了玄镜,很快她借宴安身,似菟丝子那般控制着她,入魔,妖化,很快,朝胤都会葬在她手中。朝胤地处天外天疏忽之处,可灭国这般大事,也定会引起九重天司命注意,届时诛魔……哈,为天下大义而死之人,辗转来世,却成了魔,又被天下司命诛灭……多可笑,游扶桑,这多可笑。”
孟婆话音落下,游扶桑恰巧落笔:生者皆归死,天地悉同然。*
游扶桑深深叹了口气。
三界众生,五浊八苦,皆在火宅内煎熬。
终于她撂下笔,将经文递给孟婆:“帮我把这个给常桓,或是寺庙住持。”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也不见,桌案前,只有风轻轻吹动纸张。
孟婆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
是夜,弦宫月明星稀。月下琉璃瓦,檐角缀风铃,正清脆低鸣。
宫灯映照沉香木。
锦帷低垂,云纹罗帐,檀炉燃香,袅袅白烟似梦似幻,摇曳在金饰玉嵌的屏风上,恍有流光浮动。
紫檀案上,青瓷镇纸,立一面铜镜。
王女端坐在镜前。
分明夜深,她却对镜描红,眼睫轻颤,殷红的双唇翕乎开合,她从铜镜里瞥见背后身影,于是娇俏笑道:“师姐!”
游扶桑嫌恶地眯起双眼:“玄镜,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唤我?”
话音落下,殿内烛火骤散,千丝万缕的魔气弥漫,藤蔓如灵蛇般窜出,花瓣泛起锋利的寒光,寒光所指,正是檀案铜镜前!
王女依旧在笑,笑意明媚如春,眼波流转。
她在铜镜前身子一侧,轻轻晃身,赤足踏在光滑的玉石地面上,轻盈避开。
“她是凡人身,可经不起你造弄,游扶桑,你真的舍得?”
游扶桑又是一掌,花瓣如刀刃四散:“滚出去!”
玄镜笑:“好,好。”
山茶花藤如长鞭迎上,花瓣利如短箭,却看王女双眼一闭一合,陡然变了一副神色。
她看着游扶桑,似惊似喜,又看山茶花如利刃袭来,显然慌张。
宴安!
游扶桑大惊失色,欲收回藤蔓已来不及,只得以身试险,身形一闪,护住宴安——千钧一发之际,山茶花认出主人,堪堪停在咫尺间。
游扶桑松一口气,转瞬低头,宴安被她压在身下,华服散开,肩上雪白,她低头贴近游扶桑的脸,鼻尖几乎相碰。
藤蔓缠绕着彼此的手腕,紧得几乎嵌入肌肤。
但宴安的形态也仅仅维持一瞬。王女双眼闭上,再睁开,忽而笑得更欢,是玄镜道:“你果真对她不下狠手。”说话间,手指顺着游扶桑鬓发滑下,轻轻挑起一缕,缠在指尖。霎时只看王女周身泛起涟漪般的镜光,凭空凝出一丛一模一样的山茶花,藤蔓蜿蜒,花瓣如刀!
玄镜为镜,最擅模仿。
游扶桑长眉一蹙,飞速后退,玄镜仿刻的藤蔓旋即追上她,两条藤蔓在空中交缠,发出一声脆响——“啪”——
仿刻到底拙劣,游扶桑的藤蔓强劲万分,很快将玄镜那一缕击散。
玄镜失了武器,却不恼,不退反进,欺近身前!
玄镜根本不畏惧游扶桑的攻势,因她知晓游扶桑绝不会让宴安受伤。
坠落在游扶桑身前的刹那,王女身子一软,顺着藤蔓力道贴她更近,胸口贴近游扶桑前襟,湿热的汗珠顺着锁骨滑下,滴落在游扶桑颈前。
游扶桑所见,王女的眸光陡然又变了。
那是属于宴安的眸光,纯澈如同春画里一袭清流,水波荡漾般凝视着游扶桑。觉察二人身躯紧贴,宴安猝然涨红了面颊,彤云映照在溪流底,呼吸变得急促而滚烫,她张了张嘴,却羞赧说不出口。
游扶桑的眸光却很冷。
她知晓眼前人灵魂不断转变,这只是玄镜的把戏,玩弄着游扶桑与宴安两个人。
游扶桑最恨被人戏耍。
她陡然伸出手,掐住宴安脖颈,山茶藤蔓再次缠绕上宴安的身体。脖颈、双肩、手腕、腰侧、足踝,藤蔓如毒蛇般狠狠勒紧,宴安下意识挣扎,却挣脱不得,反而挣出道道红痕。
宴安气息紊乱,眼眶是红的,不知是因为羞还是因为疼痛……
游扶桑一愣:宴安该感觉不到疼痛才对啊?
那便是因为羞。
宴少主向来脸皮薄。
游扶桑慢慢站起身,手指摩挲着藤蔓,来到宴安耳垂,轻轻一用力,玄镜耳坠落了下去,被游扶桑收入掌心。
“玄镜已经摘下,你不会再被附身,做一些自己本不想做的事情了。”
游扶桑淡淡道,神色不动,手指却在藤蔓上游走,抚过她光裸的左肩、消失的伤痕,一切如常,来到腰侧,宴安敏感地避开。这里也没有魔气。宴安泫然欲泣地看回来,游扶桑一蹙眉,收了手,只有藤蔓还在蜿蜒,细碎地磨蹭。
游扶桑问道:“可是心魔业已种下,此后依旧有入魔之虞。孟……朝胤国师说的山茶花,生长在你体内何处?”
宴安闻言一愣,别过脸,闷闷道:“我不知道。”
游扶桑冷冷道:“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就不要怪我失礼。”
山茶藤蔓冰冷,细密的倒刺连带着湿冷的露水,刺激着受困者敏感的脉搏,致使宴安从喉间发出一声破碎的喘,双目颤抖地闭上,紧咬下唇,身子蜷缩,几近痉挛。
游扶桑认定她在做戏。轮回失五感,如今宴安根本没有触觉,做出这副模样,是不是又在骗她?
——可宴安该怎么说?玄镜早已告知她,她的体内种下了师姐的山茶,身子便会对师姐的魔气产生反应……
这是她自初春以来初次这般剧烈地拥有触感。藤蔓如毒蛇般缠绕,不停地收紧,嵌入她肌肤,细密的小刺带起细微的疼痛,宴安开始战栗,湿漉的黑发散乱地贴在脸侧,她急促地颤抖,又欲索求,希望这些触觉能更长久地停留——这居然让她着迷。
宴安几乎不记得拥有触感是什么感受了,而此刻甫一恢复,便如此刺弄,山茶藤蔓先是在她的耳廓打转,又顺着肩头滑下,情人般缠住了她的手臂,缓缓刮过柔嫩的内侧……
“唔!”
宴安眯起双眼,抑制不住地轻哼出声。
游扶桑并不知情,只是搜寻花种,全把宴安的反应当假装。
藤蔓退开,绕着宴安脊背游走,细刺轻刮着她的背沟,宴安猛地一颤,背脊不自觉弓起,弓成一道诱人的弧线,汗珠顺着锁骨滑下,滴在藤蔓上,藤蔓如被滋养,愈发大胆,再次钻进腰侧的衣缝,宴安浑身一抖,剧烈地挣扎起来。
游扶桑冷冷看她,心想是:你装什么?
藤蔓圈住了双腿与膝盖,竟强迫微微分开,宴安无法再遮掩,脸颊红得滴血,只能说道:“不能再往下了!不在下面,不在下面……在心口!山茶花……在心口……”
游扶桑一挑眉,懒懒道:“早说啊?”
藤蔓这才重新滑向锁骨,挑开衣襟,雪白而丰盈之处尽数袒露。心口处,果见一朵暗淡的山茶花,若有似无,平整地描绘在左胸的心口。
游扶桑毫不手软,将那山茶连根带起,骤然销毁,胸口莹白如初,魔气却不散,游扶桑逼退一些,还有丝丝缕缕从宴安体内溢出。
游扶桑隐隐蹙眉,心道果然。她于是冷声道:“便如我从前所说,心魔已然种下。这魔气本属于我,如今却是你的。魔气这东西,沾染了便难退,王女殿下,你好自为之吧。”
藤蔓退下,宴安踉跄一下,终站稳了身。她不自然地拉过前襟,肌肤因缠绕与细刺而变得绯红,即便隔着衣衫,勒红与刮红之处依旧异常显目,游扶桑忽觉干涩,下意识移开眼,却听宴安一声细微的低吟,抚摸着自己身上那些红痕,似乎很可怜。
游扶桑于是道:“你不必装成这样,你分明感觉不到我的触碰。”
宴安羞于启齿,双眼瞪红,咬牙站着,不自觉地并紧双腿。
游扶桑眼神一暗,视线难以抑制地便随宴安的反应下移。
歪斜的腰封下,衣衫不整而零落着,山茶花枝早已退去,花露却如同长久地停留在了此处,诡艳而炽热。
宴安见她视线移下,羞愤地垂下衣袖,稍作遮挡,可游扶桑分明看见,她那一处早已裙裾湿透,可想而知……
这其中,是怎样一片晶莹。
第156章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二)
◎我只是想要你回来,这也要怪我吗?◎
游扶桑嘴角抿起生硬的弧度,不自然地别过视线。
宴安以为她要离开,顾不得遮掩,手捉住她的腕:“你又要走!”她紧紧握着游扶桑手腕,指甲几乎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月牙的红痕,“忮忌之罪——忮忌之罪!玄镜说,她是为了这个而来的!而你、而你也会因为这个停留朝胤,”她的声音低下来,带着几分哀求,“就当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这个罪名而留在朝胤,好不好?”
游扶桑冷冷扫她一眼:“玄镜教你说的?”
话未说完,她反手钳制住宴安,愈发用力,藤蔓再次升起,带着危险的气息,游扶桑咬牙切齿问,“宴安,这其实、是不是你和玄镜做的一个局?玄镜告诉你这么做可以让我回朝胤……你就完全听了她的,让她附身在你身上,甚至不惜入魔?”
宴安一愣,旋即沉默。
宴少主还是那么不擅长撒谎。
游扶桑几乎气笑了,便也没心情去想宴安以凡人身对上玄镜,几乎没有拒绝的能力,说是做局,其实宴安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游扶桑只是本能地觉得生气,她想过宴安曾有入魔的危险,却不想是这样半推半就的情况,她手推着宴安后退,撞上身后金銮红玉的柱子,“宴安,我真的不敢想,你居然会为了这样的事情……自甘沾染魔气。”
宴安似是被吓到了,眼眶是红的:“这样的事情——是什么事情?”
她鼓起勇气问,是质问,“游扶桑,什么是‘这样的事情’?这对你来可能不算大事,你有那么多事情可忙碌,你去朝胤以外的地界,你去九州,你有那么多旧友,可我呢?我被困在弦宫小小方寸之间,每日见到的人不过母皇、宫侍、各怀心思的臣与官。我见不到你。可晨起时我会想到你,梳洗时我会想到你,天气晴好时想到你,海雾弥漫时想到你……自你走后,蓝色琉璃石怎样攥紧都无用,可我想你,我想你回来!可我离不开朝胤,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说我好好待在此处,安安静静等着,你总有一天会回来,可为什么我总是在等待?”她说得急促,纤瘦的身子蜷缩在游扶桑与金銮柱之间,奋力地抬起头看,纯澈的目光直直看进游扶桑眼底,“我只是想要你回来……这也要怪我吗?”
游扶桑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出来:“那殿下还记得,我为何而离开吗?”
游扶桑的指尖轻轻点着自己面颊,似笑非笑说,“王女殿下,在臣犹豫不决时,您可赏了臣一耳光呢。同样犹豫不决的,有群臣百官,更有皇帝陛下,殿下缘何不掴掌她们?无非是——殿下咬定臣不会生气罢了。”她一字一顿道,“可是臣,凭什么真的不会生气呢?”
宴安闻言,陡然双膝跪了下去。她跪在游扶桑脚边,抱住她双腿,泫然欲泣道:“扶桑,我真的知错了,这一个月我都在反思,对着铜镜千百次自扇耳光,扶桑若仍不解气,大可以打回来的……”
还是这套说辞,游扶桑不屑一顾,甚至有些烦躁:“殿下何必自己感动自己呢?殿下忘了自己根本不察疼痛吗?”
“有感觉的,会痛的!”宴安依旧抱着她的双腿,慌不择路道,“自入魔后,我的魔气与扶桑同源,只要是扶桑催动魔气对我做的事情,都是有感觉的!”
她慢慢站起身,光裸的手臂勾上游扶桑脖颈,外衫便褪了下来;她的双腿缠上游扶桑腰身,湿漉的裙裾紧贴在游扶桑垂下的手边,“扶桑分明也注意到了,方才,我的裙裾……”行为很是大胆,等到了言语,居然显得难以启齿,她低下眼,“扶桑用那些藤蔓抚弄我,我才变得……”也低下嗓音,“很湿……很湿……”
“你在说什么?”游扶桑甩开她的手,气极反笑,“明明是你自己不愿说出你将山茶花种在了何处,怎么又成了我逗弄你?”
宴安潸然泪下:“可就是被弄湿了啊!”
她又像撒娇又像耍赖,嗓音微微颤抖,抱紧了游扶桑,“有了魔气,我有触觉也会疼,扶桑尽可以报复回来,怎么弄都可以……”
游扶桑横眉问:“听这话,殿下竟是很享受入魔了?”
“没有!”宴安道,“只是……”
只是庆幸你真的回来了而已。
宴安紧紧抿住双唇。
游扶桑慢慢拨开她紧抱着自己的手,渐渐退开了身子,也移开了话头:“我去九州一月,好消息是,殿下憎恶的姜氏死了,彻彻底底死了,虽不是为东陵之事,但确是堕进黄粱梦而死去的,也是作茧自缚,自掘坟墓。殿下,她死去,你可如愿了?”
宴安一愣,似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这话该不该接,接了会不会让游扶桑更愠怒。
她不答,游扶桑反而奇怪了:“这不就是你乐于看到的吗?”
“……我与她并不相识,”宴安移开眼,“她死并不在我意料之中,也不是为东陵事而死,便更与我无关了。”
游扶桑道:“我以为你会欣喜。至少朝胤少了一个祸患。”
宴安未答。
宴如是说不清对姜禧的感觉,人之性情,或禀赋天成,或因世事陶染,都是有迹可循,自成章法,几可自洽。姜禧亦然。宴如是认为姜禧有自己的道,几乎贯彻到底。
宴如是只是想,游扶桑与姜禧共事百余年,如今她死去,游扶桑会感伤吗?
但只看游扶桑神色,无悲无喜,宴安什么也猜不出来。
宴安手间仍攥着一缕游扶桑的衣角,游扶桑轻轻一扯,未扯动,她无奈伸出手,将宴安的五指一根一根掰开:“殿下不必紧攥着臣不放,臣不会离开朝胤,即便是为了忮忌之事。姜禧已死,我也好奇,究竟哪尊大佛又栖息在朝胤作乱。”
宴安双眸一亮,终于放手:“你答应留在朝胤了!”
游扶桑纠正:“只为忮忌之事。”
宴安低下头,噢了一声,很快又问:“那……扶桑还是弦宫官吗?”
游扶桑反问:“国君陛下没有为殿下请新的弦宫官吗?”
实则宴安也不知晓。
她将自己锁在弦宫一月有余,并不知宴清知有没有寻来新的弦宫官……
游扶桑无法,稍稍挥手,宴安胸前的蓝色琉璃石再次亮起。她叮嘱道:“心魔未解,魔气不退,殿下切勿掉以轻心,”却略停顿,再道,“当然……倘若殿下本就意欲入魔,那请随意。”
话说时,眼神落在宴安下身,游扶桑叹息,“唉,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又提到这处,宴安又是羞赧又是期盼,总觉游扶桑会回心转意。
可不料游扶桑这次是真的转过身去,不再过问了。
“你、你不帮我纾解!?”
游扶桑淡淡道:“臣不记得替殿下纾解,也是臣的职责之一。”
“可是——”宴安焦急道,“教会我一切,都是你的职责!”
游扶桑放慢脚步,侧过脸,讽笑道:“难道是要臣教殿下如何自我纾解?这简单,自己摸找到最刺激一处,反复……”
“你!!”宴安羞愤难当,打断道,“我才不是……”
“那是什么?要臣一起?”
宴安红着脸,却还是低低嗯了一声。
“臣没有兴致。”游扶桑头也不回又走了,“殿下还是自行解决吧。”
她走得飞快,弦宫殿门一开一合,砰一下,关死了。
*
甫一出殿,夜深人静,寂寥无人的宫道上,游扶桑掌心幻化出那半片玄镜。
她眸光一凛,周身魔气暴涨,是玄镜立即求饶:“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不能失误!”——倘若她有人身,此时应该是跪下了——“别杀我,不要杀我,我可为你指路,还有天人五衰,我真的可以克制!你的花瓣已吐出第四片了,对不对?至第七片便是命绝之时,你不害怕?”
游扶桑道:“我怕。可我更怕被你坑害。”
玄镜立即道:“我胆敢害您?”
“你便害了宴安。”
“我如何害她?”玄镜反问,“她是缺胳膊还是缺腿了?反而她手臂上那道伤痕,还是我替她治好的!”
“……”游扶桑忽而难以反驳,只能道,“可你诱她入魔了。”
玄镜道:“那是因为我不能出错。我的预言事事兑现,唯一偏差,便是宴如是入魔,只有强行逆转,待我回到九重天,才能依旧保持神器之身。”
游扶桑冷笑道:“你倒是在为返回九重天儿做准备了,”又犹豫,“但你的预言……不是预言她会成为第十八任浮屠城主吗?”
她想,宴如是怎么做得浮屠城主呢?浮屠城早已不在了。
玄镜却不屑道:“我所预示未来,只是入魔与习得浮屠令,岳枵添油加醋告诉宴清绝,说她的女儿将成为第十八任浮屠城主,撺掇她进攻浮屠——蠢人!”
游扶桑于是道:“竟是如此。原来你是因此去诱宴安入魔。”
她虽厘清了缘由,可如此,玄镜的罪责更是板上钉钉,游扶桑看那玄镜碎片的神色便像是看死人,玄镜一激灵,立即又道:“宴安本就有心魔,我引导她入魔,却也将一切控制住,她不曾出过太大差错,您也及时回来了。
“扶桑城主可听说过‘避谶’?与其担惊受怕于预言,不如先发制人,将一切变得尚可控制;倘若预示破财,便自行多买一套物件,倘若预示血光之灾,便割破一点手指,让厄运得以小小应验,从而避免更大的灾祸。这便是以小破大,提前应劫,是为‘避谶’。宴安本就有魔障,如今您在她身边,一切总还有余地……”
游扶桑打断:“你还说她该学会浮屠令?”
玄镜道:“话是这般说。可习得浮屠令又非什么不好之事,浮屠令本是渡人的佛法,宴安最适合去学。她有魔气,却有佛心,而你身上又有宴仙首的煞芙蓉,你将浮屠令授予她,岂不正好?恰度过她失去触觉或视觉的这五年十年。”
玄镜所言句句在理,游扶桑却犹豫该不该信。
毕竟玄镜自然是比她知晓更多的,倘若少说一句,错说一句,想要骗人,很是容易。
游扶桑于是拾起两片玄镜碎片,正色问:“玄镜,你确保你所言非虚?”
玄镜忙不迭:“当然!”
游扶桑一笑。
顷刻便见万丈山茶花枝平地而起,浓郁的魔气萦绕着玄镜,其中有游扶桑笑着说道:“玄镜,你此言若有虚假,若有隐瞒,便遭天打雷劈,粉身碎骨。”
玄镜被这阵仗吓到,讷讷应了声:“是。”
于是这承诺刻进法器魂魄,成为一话应验的言灵。
*
游扶桑在那日夜半回到朝胤,宴清知在翌日清晨来到蜃楼。
“仙师!我就知晓您不会弃朝胤于不顾的,近日真是诡事频出,怪事盈门!”宴清知已然落泪,几乎跪下,“仙师,你一定是回来救我们的吧!”
国君泣涕涟涟,“还有一事,有宫人回忆,那‘素声’死前目光一直盯着宴安,怕是要对小女不利啊!”
“这样啊,”游扶桑慢吞吞地喝了一盏茶,“听起来真是古怪。”
若猜得不错,忮忌罪,大抵要从素声之死查起。
这几日,义庄“素声”的尸体早已运回皇城,协助调查。弦宫“素声”的尸体虽早已焚毁,在死前却也让仵作做过基本的查探。
仵作曾说:“人死之后,一两日内,尸僵尚存。三五日后,血水流溢,皮肉松软,尸斑遍布。七日一过,肌肤溃破,脏腑腐烂,虫蚁攒动,恶臭难掩。
“若在朝胤,一月之内,皮肉尽消,森森白骨会从泥水中露出。”
游扶桑闻言,问道:“那依仵作所见,这‘义庄素声’与‘弦宫素声’当是何时身死?”
宴清知道:“这才是奇怪之处。最先查验的是弦宫素声,那身子是新死的,还处在十二时辰的僵硬中,面部却犹如陈尸,早已腐烂得彻底,露出森森的白骨。”
游扶桑道:“也便是说,人死了十二时辰,身子是对的,面部却腐烂,如同死去了一月有余。”
“嗯,”宴清知边应声边点头,“而义庄里的素声,面部已经露出白骨,这至少是死去了四五个月。可身子是死去一个月后的模样……”
游扶桑道:“素声本就是一月以前在殿上被杀害的。那同样是‘身子是对的’,面部却腐朽得彻底,露出白骨,如同死去了四五个月。”
宴清知道:“是。”
游扶桑道:“不论是弦宫素声,或是义庄素声,皆是面部怪异,而身子是符合死亡常理的。皆是面部腐朽得过快,或快了一个月,或快了三四个月。”
宴清知忙不迭:“对。仵作断言,必有人刻意为之,只是怎么做到的?却支支吾吾没有个所以然。”
“难道有人将这二具尸体的头与身互换了?”
宴清知摇头:“仵作断定,两具尸体绝无缝合的痕迹。再说弦宫素声焚化时,是在众目睽睽下,每一步都有无数人目睹,活生生一个人,死在弦宫,嬷嬷去翻她尸首,侍卫去抬她尸首,百官群臣目送着她被火焚烧……谁有机会暗渡陈仓,偷梁换柱?”
游扶桑未有接话,似在思索,宴清知亦陷入沉默。
许久之后,游扶桑喃喃道:“偷梁换柱之法,以常人思路,大概是难上加难。只是倘若修士刻意为之……我虽少有听闻,也不太明白其中用意……但,也并非绝无可能。”她站起身,再问,“‘义庄素声’的尸身已经送回皇城了吗?可否让我前去瞧一眼?”
“自然可以!”
宴清知将游扶桑引向大殿,一路遇百官行色匆匆,仵作们来来去去。
让她们困苦的疑惑不过一个:是让死人变更面皮更为困难,还是让已死去的人,自行走入殿中,再死一次更困难?
但她们很快便知晓,前者更难,而真相是后者。
因为素声之事并非个例,在朝胤内,约有数十个村庄、城塚或漏泽园,都曾有面皮与身子腐朽程度不一的事例。只是与皇城内真假“素声”略有不同,义庄中的奇异尸体并非成对出现的,只是常常地里某一处多出一具无名尸体,面皮烂成白骨,身子却是新死,身上少有可证实身份之物,官家也只能挨家挨户去问,近日可有谁家走失了人。好在都能问到,张家有小女走失不回,王家有少男夜不归宿……于是尸首都对上了号。
家属哭天抢地,不明白这彻头彻尾的厄运缘何便降临在自己家中。
这些人死得奇怪,仵作解剖身子,却也看不出死因,更不知晓为何面部腐烂如斯;于是成了悬案,无端暴毙,也许是水土,也许是天灾……无处可知了。
而当世事汇集,再是荒诞不经,背后也总有相同的真相。
游扶桑与宴清知来到殿中,竟有人在等候。那人游扶桑不熟识,宴清知却认识,是朝内市舶使。市舶使出身寒门,幼失怙恃,家境清寒,不过女子如鹰,天生不甘困厄,她还在少年时便随乡里商贾走海为生,辗转南洋,见奇珍,习商术,历风涛险浪,幸有机缘而累资成业,三十而立,既富且安,成家而得一女,如今十四。
朝廷垂察,命她为市舶使,主海外番舶来往、征税市易。
能在朝中早早等候,若非海上有急事,那大概也是为了腐面新尸一事。只是宴清知隐隐记得,这市舶使女儿安康,夫郎未死,身边并没有谁无端暴毙的异事啊?
市舶使见了宴清知欲跪拜,宴清知快快扶助她,询问缘由,果真是为了腐面新尸。
市舶使面上阴霾,显是心有愁绪。“臣听闻,近来宫中诡事频频,民间亦有类似之事。陛下广罗见闻,曾说,若有所察,皆可陈报。臣身侧亦遭遇怪事,不敢妄断真伪,愿得圣裁……”
宴清知固然道:“自然。卿且畅言。”
市舶使才要开口,神色却在游扶桑身上一荡,似在思索这个在大殿上与王女争执、忽然离去又忽然回到朝胤的女子是否可信。
宴清知立即说道:“此为弦宫官,协助调查腐面新尸一案。”
市舶使又行礼,才说道:“臣幼时贫寒,唯赖乡邻接济,方得温饱。彼时有一旧友,与臣岁数相当,往后即便臣出海事商,也不曾切断与旧友的联系。后臣幸得商运,累积家财,更有了市舶使一职,定居皇城中,便邀请旧友与臣一道事商。之后旧友便与臣同吃同住。
“旧友育有一女,与臣之女年岁相仿,十四五岁的年纪,最是相互亲近,常常携手嬉戏。可惜天命无常,初春的一日,旧友之女失足落水,虽急救之,竟已气绝。然而……”市舶使忽而压低声音,“尸身抬回府上,身子新死,面目却迅即腐烂,肌肉尽褪,森森白骨隐现,状极可怖。陛下,这是否与您宫中‘素声之死’相吻合?”
宴清知断然颔首。“身子新死,面部却腐坏露出白骨?”
“是。旧友伤痛欲绝,几乎随女而去。臣苦苦宽慰,臣之女亦心生怜悯,频频劝说……旧友依旧悲痛难堪,”市舶使说着,摇了摇头,闭上双眼作沉痛状,她道,“朝胤潮热,保存尸首并不容易,臣特制一冰棺,存放旧友之女,只是……”
她稍作停顿,抬眼去看宴清知,面上渐渐涌过一丝困惑与痛苦。
“臣常常凝视冰棺之尸,又常常与女儿交谈。女儿状态恍惚,似乎也在为失友而哀伤,臣本不该多疑心,只是,只是,”她垂下眼,目光落在足尖,似乎陷入回忆,很快,又想到什么似的,身子微微一颤,仿若同在冰棺,被寒意攫住,市舶使的双手紧攥衣角,指节泛白,“只是,眼前的女儿,看起容貌,是臣小女无异,可见其形容举止,臣心里总有奇怪的预感,便仿佛……”
说至此,市舶使的肩膀不自觉地收缩,似有千斤重负压在身上,声音急促而颤抖——
“便仿佛,眼前人虽容貌不变,可芯子已然变了,那不是我的女儿,而那躺在冷冰棺之中的……才是我的女儿!”
第157章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三)
◎阿佩◎
女儿被替换了——这听起来确是一件会使天下母亲崩溃的事情。
不过,是灵魂互换还是易容换脸,此尚不清晰。
游扶桑于是问:“你曾说她与从前脸面一模一样,那身上呢?身量,体态,痣或胎记,是否还全然一致呢?”
市舶使林大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痛苦的神色,通身颤抖起来:“胎记……胎记……女儿大了,不愿我多触碰她,可那时我实在疑心,以赠衣之名,窥视她的颈后……我的女儿,曾有半个铜钱那般大小的胎记,盛在颈后四寸的地方。穿上新衣的女儿,颈后是没有的!我几乎晕倒,强撑着身子来到冰棺旁……冰棺里的尸体,在我打开冰棺的时刻,后颈明明有胎记,可不知是冰棺雾气太甚或如何,我的眼前一晃,冰棺尸体后颈胎记之处,须臾腐烂!与面皮一样地腐烂!!而之后,我派去查探‘女儿’的小侍女忽然和我说,小姐的后颈,凭空生出来一块胎记……我、我不敢再去查探,只怕是冰棺里的身子……越查探……越腐烂……”她抓狂地拉扯自己的脸,崩溃道,“我已说了,我疑心冰棺里的才是我的女儿……我不能再一次害死她!”
宴清知闻之动容,上前握住林大人的手,安慰她:“我即日去查,我与弦宫官大人定会给你给你一个答案。”
林大人也看她,难以抑制地落出泪水。
*
送走了市舶使林大人,已是日上三竿,游扶桑直言问宴清知:“陛下有什么打算?”
宴清知自然道:“大抵是差人寻机潜入林府中,兵分三路,分头行动,林小姐、闺阁、冰棺。只是我不便行动,排场过大,恐是生疑,或许要麻烦弦宫官与宴安……”
游扶桑道:“我是不麻烦,宴安大抵也乐意。毕竟王女殿下最是体恤民心。”
宴清知即刻以为她在暗讽,生怕她生气,而游扶桑仿似也只是随口一提,旋即又道:“若我猜得不错,素声之死,也正是因为有人针对王女殿下,弄巧成拙,死了自己。是以这事儿让宴安参与其中,无可非议。”
宴清知若有所思,她颔首,目光垂下去轻轻一荡,再抬起来时,她问道:“您有什么看法?”
游扶桑深叹了一口气:“怕是一只画皮的鬼,正在慢慢学习旁人的习惯,试图将她从这个世间彻底替换。只是学到最后,她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她真的甘心……一辈子都成为了别人,直到这世上再没有人记得她吗?”
*
溽暑的气息拂过朝胤。
深春渐渐过去了,夏至蝉鸣,林府园中的荷花次第开放,香气清雅,缭绕庭院。
近日皇城中人尽皆知,市舶使林大人在府中有一场“消暑雅集”,广邀有才学的贵女消暑赏荷、品茗论诗。
届时宴安以皇室王女身份出席,游扶桑则易容改变形貌,借了朝胤西方小郡锦溪县才女“青青”之名。
传闻这位青青诗文出众,精通音律,却因家族避世及身体原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亲人与近侍,几乎无人再见她真容。游扶桑借她身份,不易出错。
不出意外,宴安将在消暑宴上备受瞩目,便由她牵住林府大小姐与其她贵女,而游扶桑易容而成的不受关注的青青姑娘,便可借此机会查探大小姐闺房与冰棺。
这便是游扶桑设的局。
不大不小,捉鬼正好。
既设局而不硬闯,也是怕打草惊蛇,游扶桑不怕打不过,却怕对方玉石俱焚,扬情自戕,届时线索全无,又不知从何查起了。
转眼便是消暑雅集,林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仆从引领着各家小姐大人穿过回廊,步入园林。亭台水榭间,绢帛悬挂,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雅致无双。
王女金玉銮驾缓缓停在府外,宫人卷起珠帘,宴安扶了侍女的手,出现在众目睽睽中,一袭淡雅藕荷色衣裙,发间一支玉簪。
随侍的宫人手持礼品,步履轻盈地跟随在后。
“殿下驾临,蓬荜生辉。”林大人恭敬地行礼,苍老而憔悴的面上笑容得体,盖住那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宴安则道:“久闻林大人精通林园之道,今日一见,果真清幽。”
与此同时,林府侧方小路,一顶普通到绝不起眼的轿子停在道上。轿帘掀起,游扶桑已易容为才女青青,眉目一片书卷气,身着了湖蓝色褙子,外罩淡黄色对襟衫。
府中管事迎上前:“青青姑娘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游扶桑入戏地扮演一位闺阁才女:“闻听林大人雅集,慕名而来,冒昧叨扰了。”
“怎是叨唠,”管事也是体己人,是除了宴清知与宴安、林大人与游扶桑以外唯一知晓今日计策之人,她也是愁上心头,不知何解,到底又重复一句,“怎是叨唠……”
游扶桑轻笑着摇了摇头,意在宽慰。
“青青姑娘这边请。”管事引领着来到园中,一处临水八角亭。亭中早已备好上好的龙井,几案上摆放着精致糕点与初夏的青提。
园中已有不少贵女到场,赏花品茗,吟诗作对。游扶桑进入其中,意料之中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她坐在角落,寡言寒暄的同时打量了周遭景致,尤其是园林布局走向。
当宴安被众人簇拥着来到庭中,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不必拘礼。”宴安随意道,“今日雅集,步入园中,便都是姊妹。”
而她看向“林大小姐”,仿似相见如故,亲昵地牵起林大小姐的手,“听闻林姑娘琴艺超绝,今日可有幸一闻?”
林小姐自然得很:“殿下愿意听,那自然是好不过。是我的荣幸了。”
游扶桑自然能注意到这“林小姐”面上残留的灵力波动,与常见的易容术不同,这灵力仿若是让新脸长在旧脸上,连着皮肉重新生长。玄镜说忮忌之罪在此,说的也大抵是此了。
同时,游扶桑也注意到,市舶使林大人在听了“林小姐”的话语后,指尖微微颤抖,握着茶盏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几分。
至于市舶使林大人先前所说的旧友周姨,亦在其中,只是身份卑微,居然在雅集内如仆人一般地被使唤。
不知这换脸之术,有没有这位周姨的掺和?
“林小姐”令侍女拿出古琴,端坐亭中,行指行云流水,曲如清溪朗月,确是有天赋而苦功造诣。
王女宴安入神听着。
这一曲流觞,轻而易举地成为众人焦点。期间,管事与游扶桑递出一个隐晦的眼神,示意时机已到。
于是无人注意到,“青青姑娘”的身形渐渐融入月光,须臾,消失不见了。
*
“青青姑娘”随着月色一同悄然潜入林小姐的闺阁。
若她猜得不错,这林小姐定然已被调包,却非普通的易容术,而是随着时间推移,她的身体细节、神态举动,渐渐更像真正的林大小姐:她在渐渐变成她。
林小姐的闺阁并无什么灵气波动之处,若要说怪异,那便是偌大的前阁里只一张桌案,入内中,床榻齐整,纱帐下只一面铜镜。
游扶桑细心在其中站了许久,眼前渐渐浮现“林小姐”平日坐在榻上揽镜自照的样子,入夜后,她归阁,常常会在镜子前静坐三四个时辰,面上神色说不清是喜是悲,总有眼泪落出,唇却扬起,是笑着的。
笑着笑着,人便扭曲了,也许“林小姐”自己也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片刻之后,确认闺阁中再无旁的线索,游扶桑离开闺阁,按照林大人的说法,来到冰棺存放之处。
冰棺之内存放着一具头与身腐烂不一的尸体,脸为陈尸,身子却是新死的模样。朝胤气热潮湿,能用冰棺维持这样一具尸身,林大人是下了苦功与真金白银的。其因只是一个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猜想,可事关她女儿,那便是,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落在她们头上,那便是万分之一万。
而游扶桑此刻一看,知晓林大人并未猜错:冰棺之中才是真的林小姐。
既是新尸,凡人医师自然束手无策,也只在周蕴或庄玄之类的医仙医鬼眼里,大概还有的活。好在周蕴救人不看正邪凡仙,几个铜板就能救,这真实的林小姐并未无可救。
既已确定,游扶桑重新盖上冰棺。来到庭外,与门外假意偶然路过的管事微微颔首,管事领会了她的意思,匆匆跑到雅集处,捉住林大人的手,提灯落在地上,灯火点燃一片小小的草地。
实在失态。
吟诗作对的贵女当然不知发生了何事,面面相觑,低声交谈,宴安也装作全然不知,扭头去问“林小姐”:“这是何事发生呀?缘何这般冒冒失失,有失礼数……”
“林小姐”还是太警惕。
宴安见她面上划过一丝释然的情绪,不答,低头又饮一口茶。
也许她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又或许是,她早在耐性地等待这一天了。
“林小姐”仰头抬头倾茶时,宴安嗅见一种刺鼻的气息,等意识到那是什么,“林小姐”已将粉末混着茶水一饮而尽,茶水进入喉管,前颈明显地做出吞咽。
这一口茶,她饮下似千斤重,又似无足轻。
“林小姐”抬手拎着饮空的茶盏,青瓷底上映照着月光,她的面上忽而绽开一个笑,这是今夜雅集都不曾有过的纯粹的笑。“王女殿下,您曾问我,诗词中最令人心折的情感是什么?有无一种情绪,最使人难舍难分,难以抵御,却又能将人拉入深渊……”
她笑着说道,“——我的答案是忮忌。人心啊,欲壑难填。妒忌如火,焚人亦自焚,多少绝句因一念忮忌而生。忮忌使人心如蛇蝎,使人面目可憎,使人……”
“看不清……”
自己的心。
话音未落,杯盏落地,清脆一声响,月光从中倾洒,如水银泄地。
“林小姐”亦栽倒入尘土。
四周喧闹声纷纷,有人失声尖叫,有人疾跑,消暑雅集沸反盈天。
一支山茶忽而在月下绽放,游扶桑未加遮掩的身形恍然出现在庭院中。她冷静道:“将‘林小姐’的身体抬去清静处,我要在魂魄离体之前探视她生前的记忆,才能清楚发生了什么。”
宴安些许错愕地看向她。
新死一人,不明不白,震惊之余是震撼,情绪该很难抽离,游扶桑此言便冷静得有些冷血了。
游扶桑当是知晓她所想,直言:“沉溺于情绪,便会什么都来不及。”又向愣在原地的小厮催促,“还不快抬?”
小厮如梦初醒,慌慌张张抬起了咽气的“林小姐”。
片刻后,市舶使林大人的房中,“林小姐”安详地闭着双眼,躺在榻上。
林大人不自觉便道:“分明是一样的面庞,我却觉得好陌生……反而是十几日前,原与我并不相熟的孩子落水了,救上来时已失了气息,甚至面皮都陈腐……可我看着她,却觉得快要窒息……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便仿佛……死了一个亲骨肉……”
游扶桑淡淡道:“你猜对了,那确是你的孩子。万幸你以冰棺存放,如今她还有一线生机,若非如此,朝胤这般湿热,不死也腐朽了。”游扶桑抬手召几缕金蛛丝,形成一纸信笺与一支细狼毫,她下笔飞快,行云流水,是在给周蕴飞书,“不过凡间医师是救不了她了,要去找修道的医修……”
林大人跪下来:“该如何去找?愿赴汤蹈火……”
游扶桑打断:“我已为你找了。不日便来朝胤。”
跪着林大人一愣,又磕了几个响头:“该、该如何报答您?”
游扶桑却冷冷看她,莫名道:“倘若这一切都是我在骗你呢?你缘何全心全意信我,又缘何觉得我会全心全意帮你?”
林大人显然愣住了,跪在地上抬起苍老而憔悴的脸,冷汗滴入她的前襟,如一柄刺刀划向心房。自女儿死去,她患得患失,遇见游扶桑如遇见救命稻草,却忘记眼前人也许也会欺骗自己。
她根本不知晓眼前人的底细!
眼前情况不对,宴安连忙来打圆场:“她才不是骗你!她只是……爱、爱说笑,”她拿右手肘戳一戳游扶桑,“不是要看死者生前记忆吗?快呀!”
游扶桑不情愿地动了下,手中又牵回金蛛丝。
林大人却猝然又磕下头:“弦宫官大人教训得是,是我太不警惕。倘若您真是恶人,怕是今夜林府上下皆因我的疏忽而死去了。”
游扶桑不语,双手覆上“林小姐”的太阳穴,于是金色的蛛丝渗入额头。
游扶桑闭目入定,身体微微颤抖。
眼前很快浮现重叠画面。
这位“林小姐”果真并非原身,她有自己的名字。在她的梦里,旁人唤她“阿佩”。
家贫,阿佩与母亲相依为命。某日母亲说皇城里有旧友平步青云,她带着阿佩千里迢迢赶去,舟车劳顿,一身牛草腥味,初入皇城又逢大雨,她们淋作落汤鸡。
阿佩与母亲站在林府高墙外,有小厮前去通报。她们静静等待管事。
宽大的屋檐遮挡了雨水,风却依旧冷。透过雕花的窗棂,阿佩看到灯火通明的高阁,馨香而温暖,林府的大小姐被几个丫鬟围绕着梳妆,乌木的梳子梳过黑亮的头发,一件件华服在大小姐面前展开,供她挑选。
大小姐随手拂开一件绣工精美的衣裙,嫌弃道:“这件我从前虽喜欢,可也穿过三次了。不要了。”
丫鬟诺是,恭敬地将那价值千金的衣裙收起。
阿佩站在屋檐下,一滴雨落在她头顶,沿着面颊流下来。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褪色的布裙,裙角已经磨破,被她用粗线一针针缝补过。
一墙之隔,她们分明站得这么近,可却有天上地下的区别。
阿佩在门槛上局促地擦了擦鞋履,想蹭掉一些雨水与泥土。正是此刻,管事匆匆而来,面上喜色,迎她们进府。可阿佩莫名觉得,管事对她们并不是真的欢迎。
也许觉得她们是一对讨人嫌的穷亲朋。
管事将她们领入厅堂,林大人不在,可几位小姐丫鬟已到了。
林小姐被簇拥在其中,一双眼似琉璃,脸蛋玲珑剔透,像剥了壳的荔枝。她看着阿佩,一半犹豫,一半惊奇。
阿佩听见林小姐与身边人耳语:“娘亲与我说有年纪相仿的姊妹,我怎么知道是这么一个……”
村姑?
阿佩更低下了头。
林小姐分明看着阿佩,却不问她,而去问阿佩母亲:“你叫什么名字?”
阿佩的母亲点头哈腰:“回小姐的话,我不曾有名,只知姓周,旁人都叫我周姨。”
林小姐嘟囔:“我为什么要叫你姨?真是莫名其妙……”又有些不耐烦地问,“那这个……女儿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的话,她叫阿佩。”
林小姐困惑:“她为什么不随你姓周呢?怎么偏偏姓‘阿’呢?”
登时哄堂大笑。却不是在笑林小姐的“无知”,而是在笑这两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支吾说不清楚的草莽。主人问名,答全是应该的,怎么一人没有名,一人没有姓?
“罢了。”
那一夜,阿佩只记得林小姐摇着扇子,兴致缺缺地离开了。尔后林大人姗姗来迟地迎客,阿佩又目睹自己的母亲点头哈腰,端茶倒水,活像一条哈巴狗。
私下里,阿佩不屑,母亲则斥责她:“你懂什么?要是留在这里,我们就不用回那破茅屋了!”
回到漏风的肮脏的茅草屋,还是留在金玉璀璨的高墙朱门内,即便是寄人篱下?
何况林小姐虽骄傲,却也不会针对她们做什么,而林大人性子和煦,待她们母女又极好,甚至听说阿佩喜爱弹琴,在给林小姐请师者听琴的时候,也叫上了阿佩。
阿佩想,我定要让林大人觉得我也是能学些东西的。我不是不学无术的草莽。
两盏古琴,林小姐和阿佩各端坐着,抬手抚琴。
没人期待阿佩懂得音律,那双粗糙的手看起来并不适合抚琴。可当阿佩抬手,宫商角徵羽自然而然便呈现在琴弦上。
一堂一时辰的课,阿佩学得更快。
林小姐不是傻子,她知晓阿佩的琴技比她好上更多。她于是惊讶问:“你怎么也会弹琴?”
阿佩道:“也是曾经好奇,见旁人学琴,我藏在暗处……偷偷学的。”
林小姐沉默一下:“这不是小偷吗?”
又与她说:“阿佩,你是个丫鬟哦,你知道的吧?”
什么意思?
阿佩不明所以。
难道林小姐要去与林大人说,阿佩是个小偷,不能再留在林府中?
万幸并非如此,只是有大丫鬟指着阿佩的鼻子骂:“你真是疯了,丫鬟压了大小姐一头,这算什么样子?不识礼数的家伙!”
……原来是在听琴课上,要矮大小姐一头啊。
阿佩松了口气。好罢,丫鬟便是丫鬟,那我做好丫鬟就是了。阿佩想。
果然,等阿佩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小姐与大丫鬟都对她满意不少,不再找茬儿;阿佩也渐渐摸清了林府的生存之道,要讨好谁,远离谁……
林小姐是最该讨好的人,又因她年岁不高,意外很好讨好。阿佩记得,一次林小姐大发雷霆,便是因为她最喜欢的一件裙裾被丫鬟弄坏了袖子,针线走了角,丫鬟面面相觑,阿佩却拿出针线斗胆一试,将那纰漏补了回去,天衣无缝。
林小姐抱着裙子,喜极而泣,霎时便与阿佩冰弃前嫌。
林小姐说:阿佩你好厉害呀!可娘亲从不让我学这些……
大丫鬟恭敬道:大小姐,林大人说过,旧时那些被困在闺阁无所事事的小姐,被父兄之道哄骗过去,说女子不该有旁的才学,就该绣花绣鸳鸯,缝缝补补……美名为女红。林大人说她讨厌这些,是以,您也不必学这些。
林小姐想了想,道:可我觉得这很厉害!你看,阿佩这不就把衣裳补好了吗?
大丫鬟于是道:那以后您有需要,全交给阿佩或是旁的绣人去做便好了。这些都是下人才该干的活,大小姐不必做的。
林小姐噢了一下。
阿佩也想,是的,大小姐不必做,大小姐不需要懂。大小姐一辈子都不需要知道找到一捆颜色相匹的细线有多么困难,也不需要知道油灯稀光的夜里,细线穿进针孔有多么伤眼。
彼时的阿佩全然没有因自己多会了什么而沾沾自喜,因为她清楚自己自己熟悉针线,反而映衬了自己的可悲。
又有一日,林小姐忽问起:阿佩,你的梦想是什么?
阿佩在整理落叶。她低着头,想了想,如实说道:我年少时,有幸到过梨园,望着台上伶人如蝴蝶般翩翩起舞,或抚琴开嗓,我曾想,我长大以后,是否也可以像她一样。
林小姐一听,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伶人?是那些阿娘随便花几两银子,就能来府上唱几个时辰,唱完了还要陪着笑脸的那些人?阿佩,你怎会想当伶人?
阿佩手一顿,心里忽地一落。可这些日子,她说奉承话早已信手拈来:大小姐生来福厚,自是可以随意驱使我们这些下人的。
下人,即便是在梦想中,也还是下人。
也是那时,阿佩渐渐明白,再努力,再有才华,即便她触及梦想,真的成为一名伶人,也只不过落得另一种“人下人”的下场:被人随意打赏,或被富贵人家如货物买卖。
下人便是下人,连梦想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贱价货。
游扶桑看到此处,自然懂得了阿佩之忮忌,与她铤而走险的原因。
之后的故事顺理成章。
阿佩起了顶替林小姐的心思,于是一次有机可乘时,她剪下林小姐一缕头发,又推她下水。即便,其实,她并没有那么憎恨林小姐,恨她到让她去死。
阿佩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当自己在寒风暴雨里颠簸、为一碗掺杂着石子的稀粥站上一整天时,大小姐在温暖的内室挑剔衣裙。
不甘心当自己的手指被破衣服上粗线、被银针扎得鲜血淋漓时,大小姐只需要故作天真地问:我为什么不能学这些?
不甘心自己这辈子都无法触碰的东西,大小姐生来便拥有了。
如果可以选,谁不想锦衣玉食,富贵一生呢。
将真实的林小姐推入水中后,阿佩拿出一缕金丝缠在剪下的林小姐的长发上,一口吞入腹中。很快,入水还在挣扎的人失了气息,面皮迅速腐烂,而阿佩的脸上新皮盖旧肉——眨眼,便成了“林小姐”的模样。
游扶桑却并未看清那金线模样,该死!她想,偏偏到了换脸的要紧时候,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只依稀听得一个年迈的声音与阿佩说了什么,尔后一张苍老的双手,给出这样的金线。
随后游扶桑只见,林府大小姐的闺阁中,阿佩独坐在镜前,脱下锦缎的外衣,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指尖轻抚着床边的丝绸帐幔,又打开大小姐的首饰匣,一件件戴上那些玉石珠宝。
珠宝沉重,阿佩却极力仰着脑袋。
阿佩伸手拿起一把精致的象牙梳,阿佩想起了自己曾用的那把粗糙木梳,梳齿都已经断了一半,她却舍不得换新的。犹记得林小姐曾见过她的梳子,一眼便笑了,她玩笑地问:这是给马儿梳马鬃的梳子吗?
如今“天真”的大小姐已落水而亡了。
阿佩才是林府的大小姐。
对着面皮腐烂的尸体落出几滴假眼泪,阿佩只为自己感到悲哀。新尸腐朽的气息犹还在鼻尖,落叶的霉味与腥咸的海水混合在一起,刺激得阿佩想哭。
于是铜镜前,她拿着精致的象牙梳,慢慢梳理着长发,神色上扬,笑容挂在嘴角如一副精心调制的面具,可再怎么模仿,也学不会林小姐那神色。阿佩是田埂上长大的野孩子,如何学得会富家女不谙世事的笑;何况是林小姐那副近乎残忍的,天真的微笑。
于是阿佩的眼睛哭了,落下苦涩的眼泪,烙在手背上,似一滴烙铁,灼烧着她艰难维持的平静。她不知要如何形容这种苦涩,如同未熟的柿子噎在了喉间,留下永远无法消散的余臭。
便如同彼时她推下水的其实是她自己——也确实,所有人都当是周姨那寡言的女儿死了,林小姐却还活着——而如今铜镜前,也确只剩下一副丑陋的行尸了。
第158章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四)
◎阿难◎
游扶桑从金蛛丝的幻境里抽离,对上三双目不转睛的眼睛:林大人与宴安,还有林府管事。
游扶桑懵了一瞬,回神后想了想,如实说:“线索断了,只看得一条金蛛丝。罢了,等周蕴吧。能救回一个是一个。”
她看向林大人,说出了那句她最关心的话,“你的女儿,能活。”
林大人喜极而泣,管事扶着她,二人瘫坐在地上。
宴安追问:“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游扶桑删繁就简说了说,转瞬便又提到素声:“那么素声之死,大抵也是如此了。义庄里的是真素声,而弦宫里众目睽睽下死去的是假素声——因为按照宫女的说法,弦宫里的素声最初无人注意到她,更不知晓她容貌,而她在吞下一缕头发后忽而暴毙,换上了素声的面容。她大概便是吞下了素声,这个已死之人的头发,于是不仅幻化作了她的脸,也继承了她的死亡。于是她旋即暴毙。至于媒介是什么,除了发丝,还有阿佩梦里的金丝,只是……”
游扶桑叹了口气。她实在没想明白,那金丝究竟是什么。
“金丝,是一棵榕树的辫子。”忽而有人出声,是今夜假扮侍女跟随王女以备不时之需,一起进入林府的阿芊,“那人……是……风荻,那个来自东陵郡,与素声是同乡的女孩子,”她似是用尽了勇气,也害怕被当作同伙,但终于还是说出了真相,“风荻本想吞下王女殿下的头发,才浑水摸鱼进入弦宫翻找,我有预感她要对王女殿下不利,才将头发换成了素声的,我……”
阿芊忽然哽咽,沉默寡言的侍卫在今夜眼眶通红,“风荻厌恶皇室,因为她觉得东陵和素声都是因为皇室而死的。可我知晓王女殿下是无辜的。我却没想过,是我害死了她……”
宴安也有些无措,试图安慰她:“可你也救了我!”
游扶桑亦道:“不是你害死了她,是她害死了她自己。要害人,又技不如人,只能是被自己害死了。”
宴安半分责怪地瞥她一眼,意思是: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嘛?
游扶桑耸耸肩,摊开手,表示她尽力了。
游扶桑不在乎风荻、素声与阿芊的悲情,只追问:“你说金丝是榕树的辫子,这是什么意思?”
阿芊果然训练有素,很快收了啜泣声,向宴安道:“我可领殿下前去。我知道榕树在何处,风荻带我去过。”
*
事不宜迟,三人尽快出发,赶在那日日落前来到了海岛边缘。
匆匆一路,游扶桑也在思量对策,心想到了榕树下,如何才能捉出幕后主使。
如血的晚霞染红了海天相接处,一棵巨大的古榕树静静矗立在其中,便仿佛晚霞是血肉,而榕树是支撑血肉的经脉。微风习习,海浪轻拍沙滩,发出缓慢持续的声响,一下,一下,似古榕树的心跳。
榕树主干粗壮如城墙,需十人环抱才能合围。千万条长须似的气根垂至地面,如同无数手臂向四面八方伸展,向上扎根、向上生长,树冠如伞盖般遮天蔽日,枝叶繁茂。
游扶桑站定在榕树前,伸出手,手指轻抚粗糙的树皮,她想到此前宴安与她说的话:此处曾是朝胤年轻情人的定情之地。她们相信,在榕树上系上红线,写下彼此的名字,便可白首不离。
然而,时光流转,人们不再相爱,对此再无信仰。如今这里已经人迹罕至,只有几条褪色的红线还挂在气根上,随风轻轻摇曳,居然……显得很无助。
游扶桑站在榕树前,宴安与阿芊藏匿在暗处,手握着游扶桑给的隐匿符。
游扶桑站在榕树最粗壮的主干前,深吸一口气,手指在特定的位置轻轻敲击,如同叩门。
须臾,这树皮如门扉一般松动了。
门扉里无人,只有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婆婆从树后慢悠悠地走出。
这婆婆看起来不过一位普通的村妇,皮肤上的皱纹仿佛树皮的纹理。她手中拿着一篮野果,好似原本躲在榕树后歇脚,被游扶桑的叩门声吓了一跳,此刻站起身来,绕过榕树,看着游扶桑,惊讶地问道:“啊呀,姑娘,这么晚了还在这榕树下做什么呢?”
婆婆的声音很沙哑,像树叶摩擦的沙沙声。
游扶桑知晓,此人是从榕树里走出来的。
游扶桑收回叩门的手,“我只是听说……这树很有灵气,才趁着日落之前,来看一看。”
“只是来看一看?”老婆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放下果篮,歪着头问道,“那为何对一棵树敲敲打打,这又不是一扇门。”
游扶桑身量较老婆婆更高,居高临下看着婆婆,语气淡淡,“这榕树在许久之前,还是朝胤年轻情人定情之处,每当海鹤花节,年轻的女子男子喜好将自己与情人的名字写在红色布条上,系在树枝,看着布条迎着风飞舞,她们共祈白头偕老。不过……”游扶桑微微顿了顿,“榕树活了千年,见证了无数情缘聚散,可也很少人知晓,它还有另一种用途。我是因此,慕名而来。”
对上游扶桑的直言,老婆婆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她转过身,轻拍了拍榕树粗糙的树干,语气怀念:“是啊,老身也听说过这‘另一种用途’:若是在月圆之夜,拿着红布条,站在榕树下,写下忮恨之人的名字,再取一缕榕树须作金线,将其绑在那人的一缕头发上……当你吞下这金线与发丝,片刻之后,便可以彻底变成她的模样,代替她,活在这世上。”
果然!
游扶桑的呼吸一滞。
老婆婆凝视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也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游扶桑笑道:“不瞒你说,我身边有人因此而死,亦有人因此而活。于是我想看一看,究竟要如何……”
老婆婆佯作恍然大悟:“你想尝试!”
游扶桑一皱眉,才要出言否认,老婆婆提着果篮,更近一步:“你的心里,有深深忮恨的人,是不是?”
敏锐地感觉到游扶桑修道之气,婆婆干脆也不隐藏,她摊开手,丢下果篮,果篮在地上生根,瞬息之间化作一棵缠满红色布条的小树,婆婆扯出其中一只布条,递给游扶桑,笑着说道,“仙者,告诉我你的心事——我的忮忌之树,还未尝过修道之人的忮恨的味道呢。”
游扶桑双手成爪悬空一抓,金蛛丝迅速攀爬上老婆婆新幻化出的小树上,小树霎时枯萎。
“倘若我拒绝呢?”
老婆婆并不恼:“那你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而那些忮恨旁人、取而代之的人,永远逍遥在这世上;因为旁人忮恨而死去的人,也永远不能复生。”她凑近来,苍老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压下声音,“在暗处待你的两个姑娘,其中一位在十年前,也来过此处。”
游扶桑登时一愣:“你说……”
老婆婆笑而不语。
宴安必不可能了,那只能是阿芊。游扶桑略一挑眉,在红布条上写下一个名字。
“是谁?”
老婆婆追问,游扶桑却慢条斯理地折起布条,让她看不着。
“你还需要一缕她的头发!”老婆婆又厉声道。
游扶桑从袖子上取下一缕缠绕的发丝,仔细一瞧,不是她自己的,应当属于宴安。
游扶桑将发丝裹进红色布条。
老婆婆的双眼里登时泛出诡异的光亮!
游扶桑收起布条的刹那,布条随风消逝,她骤觉周身景致变幻,夕阳变得夺目,涂抹在古树盘虬的枝干上之时,如同流淌的血。
老婆婆的声音也染上了诡异的气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她的声音由高昂变低,如同秋叶凋零,带着殒落的欣喜,“我看见你心中忮忌的影子了……那影子跟随你百年,从未离去……”
夕阳渐渐收拢余晖,光芒消失了,却有什么取而代之,仿似某种古树的花香将此处层层包裹,带着致命的,引诱的气息。
“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
榕树重复地说着。
游扶桑微不可查地皱了眉:“你看见什么?”
“我看见了……从前的你,站在暗处,看着……‘她’,被众人围绕。‘她’在院中抚琴练剑,春日的桃花纷飞,落在‘她’的肩上、发间,众人赞叹‘她’天赋异禀,前途不可估量……”
“你看得见?”游扶桑面色一变,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她的身后,金色蛛丝埋线千里,亦有山茶花骨朵儿悄悄潜伏。
魔气充沛的山茶花,摧毁古榕树的幻境轻而易举,老婆婆却不惧怕,反而轻笑:“不必紧张,我只是看见些许模糊的影子,我在旁观,更无法参与其中。比起那些记忆,当然是记忆背后深藏的忮忌之情更令我着迷……我感受得到,你总是躲在角落,生怕被人发现。但你又偷偷看‘她’。像一卷发黄又发潮的书页,期待朝阳照耀……你想得到‘她’,你想成为‘她’……忮忌又扭曲。可怜,可怜。”婆婆叹。
“黄昏细雨蒙蒙,春日的桃花烂漫,这些都是你记忆里的东西。你从前的琼木剑,剑柄颜色已深,都是你练剑时染上的血。你站在雨中,大殿灯火通明,‘她’万众瞩目,被师长捧在手心,被所有人仰望!而你——永远只能站在她的影子里!”
天色渐暗,暮色却清晰起来,榕树的声音变得欢快,她大笑着,“我还看见了——你说你喜欢‘她’!但是真的喜欢吗?啊呀,啊呀,为什么我只看见深深的忮忌?”
游扶桑面色平静无波,眼睫低垂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你是以忮忌为生的妖,自然只看得见忮忌。”
“是吗?”榕树停止了猖狂的笑声,嗓音忽而变得肃穆,她问,“但那日大劫,城墙楼上,‘她’明知必死,却依然前行;虽有千万人,‘她’不惧而往——仙者,你与我说,看见那一幕时,你的心里……除了悲痛,绝望,还有更深的东西……不是吗?你太明白了,‘她’的死亡如同‘她’的生命一般耀眼,众人为‘她’落泪,为‘她’立碑,千百年后仍会传颂‘她’的名字。”
“无论生死,她都比你更加耀眼,更加自由。”
游扶桑闻言,眼瞳深处闪过一丝暗光,如同寒潭深涧,转瞬即逝的涟漪。
只是手指几不可见地颤动,指节隐约泛白。
游扶桑没有开口说话,婆婆于是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对谁叹息:“当‘她’坠落,你感受到的,可远远不止是失去。更有一种,无法企及的遗憾。
“‘她’向来如此,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义无反顾便去做了——而你——永恒地被困在犹豫与顾虑之中。即使今生此刻,你拥有比‘她’更强的力量,却始终无法如‘她’那般,笃定而一往无前。这难道不是你最深的忮忌吗?
“你从一开始便忮恨‘她’。是为什么?天资?至亲的呵护?家世?相貌?……
“不,都不是。
“你忮恨她有直面一切的勇气,几近扭曲地羡慕着那种……知道自己要什么,并毫不犹豫付诸行动的决绝;朝闻道,夕死可矣。仙者,这才是你最恨之处。”婆婆的声音似乎也成了榕树枝,挂在天幕上,缠绕着呼吸。大树下泛起雾气,妖气如同水中墨滴,不断扩散开来,成了带有意志的触须,找寻所有可见之人,内心因忮忌而展开的裂痕。
游扶桑咬紧牙,五指嵌进掌心,留下新月形的血痕。
“承认吧,承认吧,”婆婆的声音更加低哑,却带着无法抗拒的穿透力,几乎压垮人心,“你忮恨她的纯粹。那么纯粹地……纯粹地……为千万人赴死……”
妖气雾气弥漫开来,任是游扶桑都变得呼吸急促。
——更不必说,藏在暗处的凡人阿芊。
阿芊比游扶桑更先、也更多地受到了妖气的蛊惑;阿芊原本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挣扎,不等与她一同藏在暗处的宴安反应过来,那些细如游丝触须的妖气,已悄然缠绕上阿芊的身躯!
宴安瞪圆双眼,手指无声地攥紧了衣袍,在袖里写明求助的符箓。
咫尺间,阿芊开始尖锐地笑起来,脸上肌肤开始诡异地蠕动,仿佛皮肉之下,有第二张脸呼之欲出——
第159章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五)
◎阿芊◎
电光石火中,阿芊拔出佩刀向宴安袭去!
此刻她的面容扭曲而破碎,假面全然崩溃,露出一张陌生而狰狞的脸,瞳孔已经全然变成了翠绿色,树妖彻底控制了她!
“宴安,小心!”
游扶桑双手结印,一朵硕大的山茶花出现在身后,却是千钧一发,宴安躲过了阿芊的刀锋,反向游扶桑喊:“不要伤害阿芊,她是被控制了啊!”
山茶花骤然止住,游扶桑怒骂:“愚……”
话未说完,宴安扬声问:“倘若她是庚盈呢!?”
游扶桑短暂地愣了神,身后的榕树婆婆化开了身形,在她身后阴恻恻地笑道:“这侍卫在十年前便来找过我了,那时她便成了我的傀儡。十年了,十年了,她彻底顶替了她所忮恨之人,也彻底成了我的傀儡!”
十年前?彼时的阿芊也许尚未入宫……她到底顶替了谁?
宴安去看阿芊那张脸,此刻的面容陌生,是她从未见过的形貌;皮相因为妖气的控制变得狰狞而扭曲,可那双眼睛还看着宴安,挣扎着颤抖,她盯着宴安,动作迟缓,佩刀在空中划出不稳的弧线。
“殿……下……快……走……”
说出几个字,随即又被控制,阿芊捂住眼睛,发出痛苦的嘶吼。
趁此机会,宴安空手夺过佩刀,眼死死盯着阿芊,试图唤醒她:“阿芊!醒醒,不要被妖怪蛊惑……阿芊!”
宴安牵制阿芊的双手,能感受到阿芊体内剧烈的颤抖。她听树妖冷笑一声,阿芊立如猛兽怒吼,她挣开宴安的手,五指张开,指甲在妖气的灌溉下成了利爪,抓向宴安双目!
——却在最后关头硬生生改变了方向,擦着宴安的发丝而过。
阿芊眼前忽而一片晶莹的白,是王女殿下年轻的脖颈,细碎青色的血管在跳动。
于是,突如其来的旧忆如潮水包裹住阿芊。
阿芊忽然想起,十年前新入宫闱,自己也不过十六七,她站在宫殿角落,看向御花园中央那个小小身影。阿芊身旁,两位年长的侍卫低声交谈,小声说道:“我听说,五岁生辰时,王女殿下正失去了嗅觉。”
“御医束手无策,连太医都摇头叹息,”身着墨绿色衣袍的侍卫叹道,“小小的五岁孩子,真的再闻不到气味了?”
五岁的殿下安静地坐在花园里,小手捧着一朵海鹤花。
殿下喜欢这花吗?阿芊想,真是可怜……
阿芊靠近王女,而王女也只瞥一眼她,立即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怜我吗?我才不可怜,”王女殿下撅了嘴,“是,我闻不见它的香气。但花不只有香气,还有形状,颜色,绽放时的蓬勃,凋谢时的优雅,我都看得见,触碰得着。我可怜什么?”
十六七的阿芊尚想不到这些。
又过了五年,鸟雀啼鸣的春日,生辰礼后,王女殿下见了阿芊,又平静说:“我今日又听不见了。”
“殿下!”阿芊唤道。
分明听不见,王女却笑了:“我认得你的口型,阿芊,你在叫我。”
殿下!
侍卫为忠诚,誓死守护殿下肉身安危,照拂光明。剑者,忠之所寄;盾者,护之所系;御前侍卫,挥剑格敌,更为皇室殿下无声坚守。
阿芊单膝跪下,右手抚心,向年轻的王女行去最庄重的礼:“此后,属下的耳朵便是殿下的耳朵,属下的嗅觉便是殿下的嗅觉。纵使天塌地陷,属下都将是殿下感知这世间的桥梁。”
阿芊说得缓慢,一字一顿,口型随之变化。
铮铮誓言,如同宫墙上的青苔,悄无声息却坚定地绵延。
王女轻声叹道:“阿芊……”
但其实,她从未与王女说过,她并不叫阿芊。
她也是一个俗人,忮恨了身边人,于是在榕树下许愿,夺走了对方的面容与名字。
说不上是恨对方,只是诧异,一个海难丧母丧父、自十岁开始拉扯幼妹的人,怎就忽然命格超凡,鸿运加身——恍然一夜,平步青云,将要做御前侍卫了?
她于是来到榕树前:“榕树婆婆,我想成为她。”
许愿后,她幻作阿芊的脸,换上了相近的衣服。归家后,果听城南有一无面新尸,不知是谁。
正午祈愿,傍晚她便后悔了。阿芊无母无父,她却有。当官差隔家询问是否有十五六岁的女儿走失,她的母父不断辨认,最后只能挣扎地接受这无面新尸是自己可怜女儿的事实。
她作为阿芊活下来。
阿芊作为她死去了。
母父哭天抢地,她才知道自己真正失去了什么。
其实不必官爵加身,不必金玉良缘。
红尘滚滚,情谊亲人才最是珍贵。
她身来便有福气,是她自己执迷不悟,忮忌蒙眼,尽舍弃了。
她也曾顶着阿芊的脸去找悲痛过度的母父,声泪俱下地哭诉,说她才是她们的女儿。
无人信她,只当她是失心疯。
年迈苍老的母父,身子有恙,痛含心病,在这十年也渐渐死去。而她连守孝的资格都没有。
再后来,阿芊的妹妹因海难而死。她臂上的白色海鹤花是为妹妹佩戴的,也是为自己佩戴的。其实从那时起,她便决定去死了……
可作为侍卫,她仍要守护殿下。
不。她真的是侍卫吗?
阿芊才是侍卫。她不是。
在成为阿芊之前,她曾有什么爱好,擅长了什么技艺吗?
她不记得。
她还记得自己曾叫什么吗?
她不记得。
她不记得!
——于是这才意识到,她作为阿芊过活了十年,却早不记得作为自己,曾是什么样子了!
侍卫为王女死,死得其所——但分明——她本不是侍卫啊!
她是谁?她是谁?
我是谁?
她跪倒在宴安身前,佩刀落地,咣当一声响。泪水如波纹漫漫晕开,模糊这张她本该最熟悉、却也最陌生扭曲的脸。碧绿色的妖气缠绕在她身上,攀附而起,附骨如蛆。
她忮忌阿芊,才幻化成她的模样,试图抹去她的存在。可如今她记得阿芊的一切,反遗忘了自己——她恨的到底是阿芊,还是自己?
忮忌究竟是什么啊?她不明白,如果“忮忌”一个人,反倒让人甘愿抹去自己的一切而成为对方,那……不是成了深爱吗?
扭曲的爱。残忍如自戕的,恶心如食蚁相侵,千疮百孔。
她痛苦地喘息,撕扯着自己的长发,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她想不明白。
血泪顺着脸颊流淌,在地上汇成一小摊深红色的水洼,映出她扭曲的面容。那是她的脸,但她早已不认得了。
榕树婆婆仍旧喊道:“快攻击她!”
“……够了,真是胡闹。”
游扶桑冷冷打断,双手结印,重新召出那朵巨大的山茶。花瓣如同利刃闪烁寒光,魔气从中涌出,渐渐抵消了妖气。
“宴安,退后。”游扶桑又道,语气平静。
宴安下意识后退一步,只看空中的山茶猝然绽放,花瓣纷飞。如梦如幻,平和而温柔如障——却伴随榕树婆婆痛苦的尖叫!
山茶花的威压令人窒息。
游扶桑右手微抬,五指张开又猛然握拳。“灭。”
无数纷飞的山茶花瓣瞬间收紧,将通天的榕树彻底包裹,化作一个光芒四射的茧。数声凄厉的惨叫后,光茧缓缓消散,榕树婆婆彻底湮灭。
“阿芊”跪倒在地,双手掩面,仍在痛苦地嚎叫。
游扶桑道:“她体内还有榕树的妖气,无法祛除,仍有危险。”
山茶花瓣并不松懈,金光从中射出,环绕着阿芊,形成一个藤蔓的牢笼。
泪眼朦胧的“阿芊”抬起头,顺从地被束缚了。她看向宴安,面容开始融化,那泪水也顺着融化的痕迹落下来;宴安显然是不认得她真实的脸的,清丽的眼里一丝迷茫,转瞬即逝,但“阿芊”捕捉到了,于是哭得更为汹涌。
“该……怎么办?”宴安无措地去问游扶桑。
游扶桑也看向她,视线却停留在她发间。
倘若游扶桑不曾记错,“阿芊”提起佩刀进攻时,宴安的双眸曾升起过金色的光焰,燃烧如明火。而此刻宴安发间,也浮现出一朵小小的、由魔气凝聚的山茶花。
游扶桑的思绪忽而便顿住了。她不知宴安是否听到榕树婆婆那番对忮忌的剖白。
宴安又问:“该怎么处置?”
游扶桑轻声反问:“如果这是庚盈,殿下觉得我会怎么处置?”
宴安一愣,想起什么,懊恼地别过脸去,眼睫低垂,不自然道:“什么庚盈?我不知道!”
游扶桑于是心想:不说算了,姜禧与她说过缘由。游扶桑不强求。
妖气逐渐消散了。夕阳沉入海底,余晖铺在波浪上,海边的榕树融化了妖气,从诡异的翠绿变作生机青葱,藤蔓在傍晚的微风里摇曳,树影斑驳,洒在白色的沙滩。
“阿芊”被金色的蛛丝束缚住,紧闭双眼,冷汗直流,顿晕过去。
游扶桑于是道:“罢了,把她先带回宫……”
话未说完,抬步要走,宴安却不动。
游扶桑犹疑地回过身。宴安的手微微攥紧又松开,黄昏映照在她莹白的面庞上,潮水涌上沙滩,又缓缓褪去,留下湿润的深色痕迹,像宴安裙裾上的揪痕,被紧张地拽出痕迹。
“殿下?”
宴安深吸一口气。
宴安似乎感到眩晕,紧闭了双眼,微微咬着下唇,心如擂鼓。
其实她听见了,听见榕树婆婆说,“你恨她,恨她……永远只能站在她的影子里。从前的琼木剑,剑柄染上了鲜血,那都是你练剑时流下的血……你恨她耀眼,恨她自由。恨她纯粹。近乎扭曲地……注视着她。”
宴如是听得见。
心有思绪万千翻涌,她觉得这一切不该是这样。
日落潮汐即涨即退。
天际只剩最后一线光亮。
恍然间,宴安靠近,踮起脚尖,上前倾倒,紧闭的眼睫颤抖,似扑闪的蝶。
那双蝶飞至游扶桑颊边,眼下红晕,献上唇瓣,轻吻在游扶桑唇侧。
如蜻蜓点水,又如初生的露珠,小心翼翼,是少年跳动的心。
话语也如黄昏下晚风,轻抚在了游扶桑耳边:
“何苦要提那个名字?你明知我说不得的,师姐。”
第160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一)
◎为何而活?◎
师姐。
游扶桑为这二字牵了神,片刻回神,又笑了。
“不装了?”
黄昏里,风轻轻的,游扶桑的声音也带了笑意,声调不稳。
“啊,你早知道?”宴如是微微皱了脸,十分气馁,低头一瞬,不自觉摆弄袖上的金丝线,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似很懊恼。偷偷抬头瞥了游扶桑一眼,却不敢多看,手已伸来,环住游扶桑的腰身,脸颊轻轻倚上她肩膀,“装又装不像,也不舒服。师姐,你知我生来不爱说话,更难隐藏,”顿了顿,声音微弱下去,“装成另一个人,又怕不像,又怕太像……胆战心惊,怕你因同一张脸,又爱上别人。”
游扶桑任她靠着,眼里光影流转,出口,声音不自然哑了几分:“不会。”她略微侧了脸,呼出的气便成了吹在宴如是耳边的风,“不会知道不了,不会爱上别人。”
宴如是觉得痒,“呀”了一下躲开,牵开却还是咫尺,她紧盯着游扶桑,盈盈笑着,把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对师姐总是喜欢,这一点最装不好。”
游扶桑似是笑了,想说什么,又叹一口气。
余光来到仰躺在白沙上不瞑目的人:
“……救救阿芊。”
*
游扶桑修书很快,周蕴来得也快。归根结底,大概是游扶桑藏在信笺里的一只红色珊瑚串,并承诺事成后,银钱只多不少。她令周蕴来救市舶使的女儿;也顺道看看阿芊。
游扶桑以为周蕴会大费周章,至少先了解了这榕树婆婆是个什么妖精,才能对症下药,而周蕴听闻后,收了药箱,只垂了眉:“游弦官未免太瞧不起我。”
“身有妖气,只需明了是被外物强加的,或是从内心生出的,便可对症下药。外物强加,污浊之气入侵肌体,则医体;源自内心,执念成障,心魔作祟,由内心源源不断而生,则医心。”她手指轻点药箱,药箱自行合上,收拢一缕清香,“我只需一针便知根源。若是外来之毒,三日可解;若是心结所致,或需当初系铃人……或制心魔幻境。无论哪种,都无需知晓那什么婆婆是何种妖精,医者治病,不是治妖。”
她看向游扶桑,压下声音:“正如我看那宴安,不需知晓她为何而伪装,只需告诉你,她的失忆是装的。”才说罢,嗓音更低,“我来朝胤,天有异象,此地不宜久留。”
游扶桑沉声道:“知晓。多谢。”
游扶桑伸出手,袖子挂出备好的珊瑚约要赠与周蕴,周蕴挑眉打断:“你真当我来是为了几颗珊瑚珠?是卖你面子。医仙治病,看的是交情,银钱是锦上添花——当然——不收白不收。”
自然还是收下。
游扶桑于是袖里空空。
“……”
周蕴无所谓榕树的妖异,宴安作为王女,却要给群臣交代。次日早朝,东一言西一语,众说纷纭,大多说是前朝王女或臣子忮忌某某的,殒命海边,化作冤魂,遗恨在树中。但说到底,忮忌之心,终究害己;朝胤之人当皆以此为戒。
至于阿芊与市舶使林大人之女,医仙出手,自悠悠转醒,只是醒了阿佩,又醒了冰棺真正的林大小姐,这让林大人如何处理,朝臣自不得而知。
那日退朝,群臣纷纷称道啧啧奇事,有人壮胆询问游扶桑,心想她为仙者,显会知晓更多。也有人低声相问:弦官大人久久未回朝胤,这个春日,是去了何处?
她们并不全然清楚游扶桑因何而离去。
素声死时,只几位内臣内侍在场,她们不敢向外声张前因后果。宫墙外的朝臣隐约听闻是与王女殿下发生口角是非……
游扶桑倒什么也没说,微微偏头,眼底愠意笑意似有若无,如烟似雾。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腰线垂下的玉佩,玉佩碰撞淙淙,又被宽大的衣袖盖住,她问身边朝臣:“我观天象,朝胤似有劫。诸位近日可有什么不顺之事?”
朝臣个个人精,知她调转话头。可随了游扶桑的话,她们仔细一想,又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弦官大人倒是提醒我了!最近好似是有些不走运……我听闻左侍郎家中沿海田地,前月遭了海潮倒灌,收成减了足有三成,那些海盐浸过的土地,来年也不知能不能再种上稻种……唉……”
立有人应和:“是呀,我还听闻另一位侍郎家中一艘贸易船,前几日便在归航途中遇上了反常的海流,差点搁浅在暗礁上?若非船中之人个个经验丰富,怕是一船珍贵香料都毁了呀!”众人七嘴八舌,“还有尚书渔场,连续三日渔船空舱而归,后来才知是鱼群改道,往西边的浅滩去了,这在往年从未有过!”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却都是她人的不顺,无一人提及自己家中事。她们明白该依仗游扶桑;游扶桑说了话,她们该要有所回应,可这到底是朝臣耳目之地,谁也不想真的透露自家虚实。
她们说道:“弦官大人尚在朝胤之时,朝胤还一反常态地顺畅,您一离开……真是处处奇事怪事!”
有年长者说:“弦官大人,说起来,海神庙的道长前日还提及,供奉的龙王像前祭盘里的盐总是莫名潮湿,这可是不祥之兆。”她低下声音,忧心忡忡地询问游扶桑,“您说这劫难,会不会很严重呀?”
“这不好说。”游扶桑坦然道,“天象之示,严重说不上,却也未必轻松。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要有对策应对的。”
游扶桑站在晨露中,晨光攀上她的肩头,朝露滚落在衣袂上,如同仙人袍上的珍珠。
她长袖轻挥,衣袂飘飘地向众人行礼:“诸位大人,事务繁多,容我先行告退。朝中之事若有所需,尽可差人来蜃楼寻我。”
朝臣纷纷还礼,嘴里说着哪里哪里。
游扶桑走出殿门,行过花园,回到弦宫与蜃楼朱廊拐角,才一转身,便与一阵新风撞了满怀。
那道青翠色的身影如清丽的夏风,扑入她怀中,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了游扶桑的腰,脸颊蹭在她肩头。
游扶桑微微后仰,很快便稳住身形。“殿下……”
宴如是将鼻尖都埋在游扶桑肩上的衣物中,于是游扶桑只听右肩传来闷闷的声音:“让我再抱一会儿。”
王女殿下翠绿色的轻纱罗裙上,绣着细细的藤蔓花纹,绿意不浓不淡,如雨后新芽,清新也脱俗;衣袖点缀银丝暗纹,随光轻舞,更是明艳动人。她的手臂紧紧环绕着游扶桑的腰身,脸颊贴在游扶桑的肩窝处,双目紧闭,长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振翅欲飞的蝶,失了触觉,每一份触碰都不由得更重更深,指间的依恋纯粹而毫不掩饰,仿佛又回到百年前宴门,她变回了翘首等师姐回到身边的少主,春日的梨花落了满肩,她踮着脚,等啊等,肩头梨花便如雪纷纷落下。
纵使旁人口中的师姐千般不是、万般不好,可她喜欢她,她便是最好的。
而她也并未出错,游扶桑确是极好。
海岸榕树边唇瓣相贴,对宴如是而言,无法感到温度,亦不知柔软,她吻到的,不过一片虚无。
她的灵魂却在颤抖。
亦在倾泻。
如磬里堆满的、摇摇欲坠的沙,再多了一分,已似流水般渐渐漫溢出来,可是游扶桑托住她,那些白沙平滑地落在了磬下;宴如是的心也奇异地坠落了,却不是失重地落空,而是回到安稳的茧中,静静沉眠,犹如孩童酣睡,云里眠花的平稳。
她于是想,本也不擅说谎,何苦佯作不知呢?
她与游扶桑已有生离死别,好不容易春风里重逢,难道还要再隔千山万水?
五感轮回又如何,诅咒也好,渡劫也罢,倘若有师姐在,她便什么也不怕。
那颗心脏便是为师姐跳动的,朝胤春日的海风吹拂时,她坐在镜明如水的大殿中,身前有步辇点点落地,如山茶花般艳绝的女人掀开帘幕,向她走来,王女的心跳如隆冬垂下的惊雷,轰隆,轰隆,轰隆!她的心跳远比沉寂的声音更先呼喊出那个名字——
游扶桑!
从前玄镜问她:总爱付出自己生命的人,倘若自己的性命变得一文不值,又该如何适从呢?
又问她:倘若你的使命便是救世,你会选择挣脱使命吗?可是,总是需要牺牲一人而得以大全的世间……可真的有前去拯救的必要吗?
宴如是尚未作声,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越过她而回答了:“‘我’与‘世间’本是一体,‘牺牲’与‘得救’并非对立。花开不问为谁,流水不问归处,若我有‘大爱’,便不会问这世间‘值与不值’,或问可有拯救的必要。世间瞬息万变,真正的‘爱’却并不因此而停止流动;值得不值得,必要不必要,问到后来,举世虚无;而‘爱’之本身,便是对抗虚无最好的回应。”
玄镜道:“所救之人背弃你,所爱之人遗忘你,所信之道尽数崩塌。你真的不在意?”
宴如是道:“纵世人皆弃我,我仍在天地;纵功业皆空,我依旧与万物同源。”
玄镜化作青烟,烟里有一双眼在凝视,眼底波澜,久久叹息。“答得真好。便是答得太好,才正是症结所在。”玄镜道,“人若有私情,遭人背叛,定会计较,承人遗忘,必有芥蒂。而你并不如此,才总信世间至善,人间真意。”她叹道,似摇头,“人该有私情……人该有私情。”
宴如是迟疑道:“我……我自是亦有私情。”
“是吗?”玄镜反问,“你的私情在谁身上?”
宴如是未答,玄镜却是抢先道:“罢了!你也只有那一个答案。可你不曾发觉吗?在一切大事前,你的心里,她总是可以向后捎捎的。你爱众人,心系苍生,可她的心意,她的心情,你总是忘记。”
“我……”
宴如是本要开口,滑过口齿的语句忽让她咬紧了牙。
这一次,没有声音再替她回答。
玄镜问:“无有小爱,如何大爱?”
玄镜化作的青烟逗留在宴如是的肩膀,青烟的尾巴上下一动,似乎是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从前你为上重天三大至宝凝结而成的纯净之物,除开那些生死啊,大义啊,不会有旁的思想。如今孟婆助你入轮回,有了人的私欲、渴求与不舍,至此,你才算真正拥有了自己的魂魄。你……”玄镜顿了顿,仿佛在试探地问,“可愿意,这一次,仅仅为自己而活呢?”
仅仅为自己而活——可她为什么而活呢?
如果不为仙门恩怨,不为上重天,不为苍生,她只为自己而活,又是为什么活?
玄镜道:“只为自己的感受而活。”
“可我已失五感……”
“这便是答案。”玄镜道,“常人生负五感,才浑不在意感官带来的一切,不在意春雷,不在意新雪。而这五感你一一失去,又失而复得,才更听得春雷之响,触得新雪之轻,嗅得花香,见得山岚……如此种种,珍贵珍重。”
为自己,为自己的感受而活。为云上无人的山峰,为林间薄雾里花香,为海边晨风,为暮春最后一瓣桃花,初冬第一枝梅。只为这些而活,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
宴如是喃喃自问。
世事纷扰,万人期许,你可以缄默。千万人呼喊你的名字,你不用回头。
她可以这么活着吗?
冷风入夜,她尽可倚靠在身边人的肩膀,与她共一片氅衣。静坐山中听雨,雨点顺着伞沿落下,她睡在爱人的膝上,世事百年不理。
她可以这么活着吗?
“哪有什么可不可以,只有想不想,”玄镜叹惋,轻声道,“上重天,未教你七情六欲,却令你沉没在大义中,这太残忍了。”
玄镜的话犹在耳边,宴如是知那是诱她入魔之语,可又不得不听进心里去。
夏风拂过,早朝已散,她拥抱着游扶桑,眼角一滴未觉察的泪。
而游扶桑双目紧闭,压下喉间一朵将落未落的染血花瓣。
——第五瓣芙蓉花,天人五衰之相。
*
朝胤入夏,海风和煦。另一端深宫,分明是晨起云雾时,乌云却在某一处密集,无端诡谲。
灰发的老妪也无端心悸起来,她转身,匆忙间碰倒一只瓷瓶。瓷瓶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老妪伸手去捡,掌心刺痛,鲜血不止。
她凝视着掌心的血,心知这是不祥之兆。
果真阴风四起。
狂风摧枯拉朽,天地失色,有两个身影自风中显现,长发与衣衫却不受狂风侵扰,如静水之莲,岿然不动。
她们一黑一白,仿若地府无常,可气质庄重,分明不是小鬼滑头。
黑者断命,手中书卷明言“不入天策”,白者续命,手中册却写“前路无归”。
老妪知晓,她们是黑白司命,来自九重天。
二位司命隔着狂风凝视老妪,同时开口,声音重叠,远而近,高而低,似鬼亦似仙:“孟婆大人,与我们走一趟吧。”【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