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二)
◎我为了谁而来,谁为了我而来◎
阴风乍起,周围景致骤变,一瞬回到奈何桥畔,孟长言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奈何桥尽头,忘川河水似有心性,也心生畏惧,缓缓凝滞了。
孟长言虚弱地倚在奈何桥栏上,手中空荡荡,力量——不论是灵气或鬼气——的枯竭皆让她感到寒冷。彻骨的寒冷。是冥府阴寒,兼以神魂本源被抽离的空洞。
她望着望乡台上身影模糊的二人。那本是亡魂望乡之处,却站着黑白司命,来向她索命。
黑司命玄衣兜帽,墨发如瀑,一双眸子似两颗结冰的玄晶。白司命衣袍皎洁如月华流转,面容苍白,银发如霜,双眸清澈,空灵不含任何情绪,如镜,只映照外物,譬如这世间,或天道的轨迹。
她们一左一右站立,气息带着终结、枯萎和无可抗拒的定数。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交流,如同神谕下的两个执行符箓,至静也至冷。
黑司命抬起右手,掌心摊开,未有半点灵力震荡或波动,可霎时,以她为中心,奈何桥上下景致皆以难以名状的形式扭曲、变形、坍塌,连带着孟长言亦被拉进漩涡。
瞬息之间,孟长言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黑司命靠近,直至咫尺间,黑司命的手指轻点在她额前:“天机有异,当即清除。”
“何……”孟长言紧张地吞咽,“何为有异,何物清除?”
黑司命了无波澜地道:“知而不报,佯而装之,皆罪也。孟婆大人,惹恼我们,于你无益。”
白司命亦道:“‘她’是变数,是需要被涤除的偏差。我二人来,并非要与地府决裂,孟婆,从前你瞒着阎王做的事情,如今也瞒着她们与九重天,将这偏差涤除——将她抹净,即可。”她一字一顿,“做不到,便是你与她一同被九重天追杀。”
黑司命接话——分明是没有起伏的语调,却让孟长言听出轻蔑的笑意,在笑她无能——“上一次九重天出兵追杀之人,是万年前的火凤凰,和号称九重天下第一大妖。尔后,一个死于人间,一个泯灭东海。你与她几近凡人身,比不得她们。”
地府激荡,黑色的吸力将孟长言身上仅剩无几的灵力吸食殆尽,白司命面无波澜地抬起左手,白色的烙印顷刻映在孟长言眉心。
她被“落籍”了。
仙鬼之官因故彻底贬作凡人命,此后生老病死入轮回,是为落籍。
“若你就此袒露一切,助九重天击杀,便算将功补过,不再多治罪。”白司命冷言,左手五指一收,成爪,孟长言便撕心裂肺地痛,五脏六腑皆被碾过,又留得一丝残息,去听二位司命最后那六字:“否则,当即处决。”
*
盛夏时节溽暑,朝胤竟也有荷花。
小风过连廊,又穿堂。弦宫里,王女枕在弦宫官的膝上,仰了头,看弦宫官指尖一挑,清水芙蓉在空中次第开放,成一道清凉的水雾帘幕。
水雾下,青罗小扇摇啊摇,吹走了溽暑气。
宴如是半梦半醒。凡人身在盛夏极易打瞌睡。
她恍惚着伸出手,穿过水雾,觉不到冰凉,却勾住游扶桑摆弄清水芙蓉的手指,柔声道:“并不觉得热,不需弦官费心降暑……”
游扶桑不动声色撩开她鬓角碎发,“额角都是汗。你既失触觉,便不要对自己的猜想那么笃定。”
宴如是撇嘴:“是嫌弃我了。”
游扶桑失笑地摇头:“怎么会,只是在想……”
宴如是猝然坐起来,惊落一片芙蓉水花:“师姐是想什么?”
“在想你的修行。”游扶桑正了身子,也正色道,“孟婆谨言,不向你透露转世之谜,有意隔绝你的修行,但不想,你还是染上了玄镜魔气,”眼看宴如是垂下眼,游扶桑立即改口,“却不是坏事。灵气尚无可找,魔气已在你体内了,也许这便是修行的契机……当然,你未必想学。”
宴如是低垂下眼,看着池塘里的锦鲤,吞慢地答话:“是修行的契机,还是入魔的契机?”
游扶桑小声提醒道:“你已入过一次魔。”
“……”
宴如是几乎要哭。
游扶桑于是又仔细解释:“眼下人人都与我说事态不妙,我总觉你当务之急是学会自保。我曾想将煞芙蓉移去你体内,但我毕竟不是它的主人,怕做不好。而你此刻凡人身,大概也承受不来——你有什么头绪?”
“没什么头绪。”宴如是说道,显然十分气馁,头埋在膝盖里,叹息又叹息,“只是凡人身承不来煞芙蓉,这我是晓得的。”
她抬起头,又靠来,依在游扶桑肩旁,闭眼道,“要是能变作比翼鸟,藏在师姐袖里……就好了。”
游扶桑居然认真思量:“把你变作一只鸟儿吗?自是可以。但你不能总藏在别人袖间。”
“也没有要变成小鸟!”宴如是忽然便生气了,怒视游扶桑,“不就是用魔修的道理修道?那便学!”又问,“魔修是什么道理?”
游扶桑极快地反问:“常人修行是什么道理?”
百年修行的记忆在识海里一闪而过,宴如是不自觉便道:“修行者戒、定、慧,之谓清心寡欲,神思专一,明悟天道。常人修行的道理,便是顺应天道,归返自然。太上洞玄真诰有云:清晨面东,双手掐玄元诀,凝神静气,以鼻徐徐吸入天地之灵气,导入丹田,周天三次,方可吐浊气于地;这便是修行。”
“没了?”游扶桑问。
宴如是于是又道:“所谓修行,实是蕴取天地的灵气。修行修行,借天地势修行。”
游扶桑这才道:“确是。正道是蕴取天地灵气,邪道则是攫取天地魔气。”
“蕴取与攫取有何不同?灵气与魔气又何不同?”
“蕴取如春雨润物,循自然天地之理,不急不躁,与万物生;攫取则如狂风掠夺,强取豪夺,不顾后果,惟求速成。”游扶桑一顿,“灵气,是世间生机之精华,至于魔气,则是恶念——戾气、怨毒、残暴——之凝结,用之伤人,积之伤己。”
说到这里,她很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罢了,仍有失控的风险,你不要学。”
宴如是忽道:“我要学!”
游扶桑淡淡:“我不要你学。”
宴如是皱起眉:“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提是你提的,又随口作罢,拿我作消遣?”
游扶桑忽然闲闲笑起来:“真是折煞臣了。臣哪儿敢拿殿下作消遣。只是常人入魔,或消耗自己的心性以生出魔气,或攫取外界外物的怨气以生出魔气,不论哪个,对殿下而言都是折磨。殿下并非心怀恶念之人,只为了修行而催之,岂不颠倒心性?”
宴如是仰起脸问:“有你在,我还能应付不来吗?”
游扶桑反问:“殿下觉得自己可神气?”
宴如是讷讷:“也没有。”
“那便不要逞强。”游扶桑轻揉了揉宴如是耳垂,即使知晓对方并感觉不到。
宴如是道:“我只是觉得魔气与灵气,其实并无什么不同。就像世间有阴阳,有明暗,光照射在树林上,树影随之生。无光便无影,无正亦无邪。”又缓慢点了点头,似乎很是赞同自己的话,“譬如山间白云与地面黑影,看似截然不同,实则同为天地之气所化。一在高处,一在低处;一向上升腾,一向下沉积。形态不同,本源相同。”
游扶桑深深看她一眼:“本身如此。”
宴如是又道:“亦如爱与恨,一向外流淌,一向内坠落;本质同源,只是选择不同。”
“确是这样。”
宴如是于是佯作如梦初醒:“那师姐从前说恨我,其实也是爱极了我。”
又绕回来。
游扶桑似失笑,移开目光,半晌才道:“你竟有脸提。”
“只觉得再不说,一切又会来不及。”宴如是偏头往衣服上肩窝里一靠,细声问,“不该有脸提,是不是?但我不提,师姐不说,难道就过去了?我知道不会。它会变成师姐心里一根刺,在某一日,从轻柔松软的棉絮里毫无防备地露出来,扎师姐一手伤。痛痛快快地拎出来,总好过憋憋屈屈地掖着;从前都是我在错,浮屠城一把火,连累庚盈的死,连累你的死,我都在反思,师姐尔后怪我,戏弄我,我承着,也是我自己愿意。后来师姐原谅我,可观念的隔阂却一直在,师姐说我们是‘互相抛弃’,我认的。
“再后来,就连死亡也没有消弭我们之间的误会,只是苍生啦、救世啦、来来去去死生大事,让我们都无暇去思索其中的偏颇。是什么让我们就着隔阂也能相拥?师姐,我想过,答案是爱。我爱师姐,师姐爱我,所以即便千言万语的差错,我们看向彼此,旁的都会忘记,只记得自己喜欢极了、爱极了眼前的人,再没有别的闲心去做别的事情,只想多抱一会儿,肌肤相亲,鬓角情话。师姐,”宴如是抬起眼,很认真问,“你觉得是吗?”
游扶桑眼睫一颤。
宴如是靠着她,像往她怀里塞了一捧滚烫的雪,于是游扶桑的心也颤动。
宴如是视线移开,眸光转动,声如竹林清泉,又缓缓道:“从前我在城墙上,是为谁而死,又辜负了谁,我该记得。此刻我在朝胤里,是因为谁而复生,又为了谁而来,我不该忘。”
说到此处,宴如是沉一口气,紧攥着拳头,又重复道,“为了谁而来,又有谁为了我,迢迢赶来……我不该忘。”
她声音渐低,头也向下去,静静靠在游扶桑的胸口。虽没有触觉,但那心跳声却清晰可闻,一下,一下,鲜活地跳动着,让宴如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眼角忽而湿润了。
“殿上因为素声之事冲突,是我千不该万不该,又像从前一意孤行。师姐,这世上,总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一切都翻篇,不论是遗忘,复仇,原谅……过去的伤疤依旧存在。”
宴如是的眼角有光,静静闪烁,像一滴泪。她深吸一口气,气息在入肺时又不住颤抖,“师姐,我知我做一切都伤你至深,师姐不提,我却无法装作它们已不存在,也无法期望有什么能抹去一切,抚平一切。你曾说我们互相抛弃,但其实,师姐从来没有抛弃过我。”她忽而跪了下去,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夏里格外清脆,宴如是抬着头,直视游扶桑的双眼,不加掩饰的展露了所有情绪,似乎是连灵魂都剖开给对方看,“是我一直在犯错……是我总是悔悟,却又不知改正,眼睁睁看着师姐退让,却一意孤行。既想要那些远大的抱负,又想要身边人的宽解,到头来什么也握不住。我以为我撑得起那些选择,也总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兼得,是我太贪心,也太无用。”
宴如是停顿了一下,看向游扶桑的视线忽由认真变得痛楚,眼神落下去,像一只快要耗尽力气的小兽,“可我不想再这样了,”她道,声音微不可闻,“师姐,我不想要你离开,也不想要你再退让了。”
宴如是跪着向前挪动一步,“我可以后退,也可以摒弃执念。也许师姐要说,‘人的心性无法改变’,可我想改变的,是我与师姐之间的相处。不该总是谁得寸进尺,谁不得以让步的样子……那不好,也不对。”她的眼里不再闪烁倔强,只剩最后一个,赤裸裸的请求,“我希望师姐能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希望师姐还愿意再看着我。”
她说,“我希望师姐不要放弃我。”
第162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三)
◎我在宴门做过一个梦,在浮屠城又做过一个梦◎
宫门幽闭,仅左侧檀香下有一扇窗虚开,屋内却并不昏暗,是深夏的风还带了些窗外的光影,将屋内檀香都吹活过来。
深夏的气息在她们之间萦绕升腾,极淡的清香。
织金锈凤的衣袂铺展在地上,繁复的云纹隐约闪烁着微光。
宴如是的头颅低垂了,天光透过窗棂,恰落在她的肩头,又映在她的侧脸上,像一圈可怜的光,镀在她委屈的脸上。
王女威严冷静,少主张扬自傲,此时此刻道歉的人却谦卑,像春风不经意吹皱了破冰的湖,薄冰下落出的一点春日的芽,那么藏匿又惊喜,让人看了欣喜,又越觉得可怜。
怨吗?游扶桑心想,从前种种,总会有怨怼的,恨却不至于。她并不舍得恨她。
游扶桑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盯着身前少年的脸看,心不知飘到了哪里,沉默许久,她笑一下,眼睫亦垂下去,很无奈似的,对身前人说道:“所以从前我总是怨你。所以我的邪修之路总是很顺利。”
“师姐!”宴如是却忽然急了,“你怎可在这时候说笑啊!”
“可没有说笑。”游扶桑道,“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恨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怨一个人?这是邪修要思量的事情。想得越多,陷得越深,心性才越是不佳。是以我又说,你不必学。”
“好嘛,不学便不学。”宴如是扑到她身侧,耳朵尖尖便在游扶桑眼前。她撒娇问:“师姐,我说了这些后,你除了修行,没有一点儿旁的想法?”
游扶桑道:“有。只是太多,不知从何说。”
“不知道从何说,那便从头说!”
游扶桑:“费口舌。”
宴如是扑进她怀中:“求求你了!”
游扶桑又沉默了一会儿,到底只是说:“从前……无非是怨师门无情,命运弄人。向往的人不看向我,喜欢的人留不住。没有能力,却也见过不少好东西,只是都不属于我。像极了一棵池中小荇,偶有机会乘风上九霄。可惜终究身非凤凰,只是凡间荇;凡间荇,到头来也只能落回凡间,落回池中。云端所见,都是她人锦绣,于我只是一梦。”
游扶桑忽而向后倒下,平躺在宫殿的地面上。她的双眼直愣愣向上看,仿佛是在透过花纹繁复的天顶,又看向了别的什么地方。
“从前,我在宴门有一个梦,无非师长亲爱,友人亲近。桃林深粉,檐下有风轻响,庭院有月正圆。后来,我在浮屠城又有一个梦,无非朋友昔在,身边人亦不离开。但梦终究是梦,人又总是要醒。醒来之后,窗外只有孤月,床前只有残灯。”
她叹了一口气,有什么东西便从叹息中溜走了,“其实我也懂得,修行之路,一百年,一千年,到头来总是自己一个人,谁都是这样。七重天的宴清绝是如此,人间的岳枵亦然。”
宴如是却道:“并非总是一人啊。阿娘后来有了我,岳枵……”她想了想,“岳枵身边也有小狐狸。”
游扶桑却不认同:“宴清绝护不住你,把你弄丢了。至于狐狸,岳枵也把她舍弃了。”又重复道,“所有路,走到后面,只能自己一人走。”
宴如是好奇问她:“其实我不太明白。师姐是喜欢那样、觉得应该那样,还是害怕那样?”
游扶桑眼神一过,如蜻蜓点水,轻掠过宴如是的面庞,须臾便滑向她身后白檀缭绕的香径,出神地看着,思绪仿佛也慢慢迷失了。
过了许久,她才说道:“我并不喜欢。可那是事实。”
“也未必呀——”宴如是立即拉长声音抢话,“师姐不是有我吗?我会一直赖在师姐身边的!”
游扶桑佯作认真地想了想,又佯作认真地反驳:“修行这一事便不过关。殿下现下可是凡人呢。”
“凡人又如何?师姐现下修士长生了,瞧不起凡人生老病死啦?凡人会变成鬼,而我——”宴如是陡然捉住游扶桑的腰,如八爪鱼一般抱紧她,“也要变成鬼缠着你!”
她的脸颊贴在游扶桑的肩头,声音里带着几分俏皮,但仔细去听,分明是执拗。“若成鬼,我定是最执念的鬼,生生世世纠缠师姐一人。即便师姐飞升,我也会在师姐梦中出现。美梦,噩梦,都会是我。”她闭上眼睛,低声重复,“都会是我。”
她们静静相拥。午后的天光被树影切割,分散地落下来,撞进窗棂时又混合了白檀的香气,于是一切都显得朦胧不清。
宴如是只听到,游扶桑很闷地笑了一下,尔后抬起手,指腹搭上宴如是的面颊,轻轻掐了一下。
她很轻声问:“宴如是,你爱我吗?”
声调很轻,又故作轻松地在问。
宴如是立即答道:“我爱你!”
“……很爱我吗?”
“我很爱你!”宴如是笑着答,眼睛亮晶晶的,但小声提议,“但能不能不要掐唔了,稍稍痛。”
游扶桑迟疑一瞬,手指在宴如是面庞上逗留了一会儿,看着不长的指甲确在她面颊上留下略微的痕迹,反应过来却说:“殿下不是失了触觉?”
宴如是立即哎呀哎呀皱起眉,仿佛被她掐得痛极了:“先前不是说过吗?由弦官大人碰便有感觉。”
游扶桑虽收了手,却依旧怀疑:“真假?”
“才没有假装!不信……”不知是想到什么,宴如是半张脸埋进游扶桑的前襟里,话又说回去,“就是感觉得到啊,因为先前有入魔的迹象,是借用了师姐的山茶魔气吧……”
游扶桑于是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虽不曾听过这种说法,但依她经验,是觉合情合理。
游扶桑还是提醒道:“虽与我接触会短暂地恢复触觉,可切不可疏忽大意,在旁的事情上要更加小心,以免受伤。”
宴如是拿腔拿调装恭敬:“好,好,好。一切听从弦宫官大人。”
“你呀。”游扶桑轻点她鼻尖,半晌才正色道,“我还有一事要问,或是说告知——你近来还有什么时候见到过孟婆?你入轮回的事情并不在常理之内,九重天司命也许会来捉你,孟婆有没有与你说过?”
宴如是竟瞪大眼:“你都知道的?”
游扶桑质问:“我怎么能不知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有意瞒?”
宴如是立即趴在她肩侧倒戈:“起初是想瞒,如今只要师姐问,我自然都会说。从前也不过是因为怕牵连师姐嘛!能再见到师姐是好,可我又怕弄巧成拙。为了我这一轮回,孟长老已身在局中,我早拖累了她,不能再拖累师姐……”
游扶桑打断,纠正:“不是拖累,她自愿的。”她冷哼道,“孟婆为你改命,换命,择名簿,入轮回,你求她的?不都是她自说自话便去做的?”游扶桑止住话语,眉稍稍一挑,乜了目光看向宴如是,眼底的神色一沉,再升起时,眸光如波光,直勾勾盯着宴如是看时,竟让宴如是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然游扶桑再开了口,又认真道:“而我也是,心甘情愿如此的。”
她认真对宴如是道:“是以不要总想着牵连不牵连、拖累不拖累,我在这里,是因为我想在这里;我留在你身边,也是因为我想要这样。这都是我执意如此,不是被谁拖累。”
深夏忽而变得静极,便连蝉鸣也听不见了。宴如是看向游扶桑,长长的睫毛轻颤,眼里忽有泪光。
游扶桑抬起长袖,轻轻拭去她泪珠,再顺着替她整理了鬓角碎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说几句竟哭了呢?”游扶桑的语气难得温柔,无限怜惜,“我也只是想与你说,我尽力探寻过上重天,大概知道了浮屠七罪与九重天的干系。与其担惊受怕地活,不如直截了当地撞上去——我以为你会这么想。”
宴如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光屏住眼泪都耗了莫大力气。她抱紧了身前的人,如同要将彼此融入对方身体那般紧紧抱着,直到濡湿的衣襟让她有一种即将溺水的感受,她退开几寸,大口喘气,手指却仍攥着游扶桑的衣衫,紧紧不放,崎翘的骨骼握不住光滑的丝绸,身体的温度却清晰地传达心底。这是她难得恢复触觉的时刻,而她觉得远远不够,她想拥抱更多。
直到一个瞬间,窗外的云遮下来,屋内忽而变得阴凉,宴如是感到身边有气息如流水缓缓流动,凝成了一朵山茶花。
游扶桑道:“这朵花可替你挡一次致命伤。凡人身总是太脆弱,我还是忧心。”
山茶花只凝结了一瞬便散去了,融进宴如是的发间。她闷闷问:“对你会不会也有影响?”
游扶桑直言道:“对凡人致命的东西,对我可没太大用处。”
宴如是破涕为笑:“游弦官又在瞧不起人了!”
话虽如此,宴如是也知晓这朵山茶花必定珍重。虽说修士长生,凡人短寿,然而修士为凡人挡灾却绝非等闲之事。要么剥离三成乃至四成的毕生修为,要么祭出蕴含心血的本命法器。无论何种选择,皆是舍命相护的重誓。
而对游扶桑——宴如是并不知她天人五衰的迹象——大概要算是半条命。
玄镜也在游扶桑识海里笑:“你真是不要命的。乱来。”
游扶桑心说:“如果她真的遭遇不测,半条命总好过再找二百年。我没那个精力……”
“——也没那个时间,对吧?”玄镜插话,“她是凡人身,你是短寿命,其实也很般配。再不回到九重天,你就……”玄镜故意停下,却看游扶桑不接话——她是真想打她,“我催你回九重天呢!再不回去,你真的会没命了!”
游扶桑淡淡道:“如果你没有不幸失聪,应该听到了我与宴如是说了七罪与九重天的事情。”
其实与现下的宴如是商量七罪,也并没有太大用处,当务之急是教她修炼与自保。
山茶花便是游扶桑的答案。
识海里的玄镜还想说什么,宴如是大抵也想说什么,但一切忽而被一人猝然撞开殿门的声音打断了。一人风尘仆仆来,腰侧小小药箱里银针几枚、碎银几两,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周蕴这类人,自然没有层层宣报的习惯,她想去到哪里,一阵风似的便过去了。
游扶桑与宴如是坐在殿中,周蕴于是立在她们身前。周蕴半低下身子,分明是规规矩矩行礼,却显然有揶揄的意味,尤其当她唤出“王女殿下与弦宫官”时,似乎觉得好笑,尾调都变得飘忽不定;须臾果真露馅儿,周蕴低下头,凑近游扶桑,轻声问:“嗳,什么是咸宫官啊?你在朝胤管盐的吗?”
游扶桑不语,用魔气隔空将她弹开。
一个爆栗子。
周蕴躲开了,笑笑:“与你知会一声,我要走了。朝胤这地儿,待不得。”
话只如此,语气又似在劝说她们也离开。游扶桑于是问:“朝胤待不得,九州战火燎原,难道就能去得了?”
周蕴立即低声道:“九州战火也只是表象,朝胤被司命注意到,那才是真要了命呢!”旋即看向宴如是,轻轻笑道,“从前仙首舍命救下的百姓,如今,也总还是要争战呢。”
游扶桑道:“朝胤若被司命注意到,那逃到九洲去也活不了。”
周蕴道:“随你。”
劝说无果,周蕴不多留,三人再说笑几句,恍若隔世宴门中。一阵微风吹过,池塘里的荷叶轻轻摇曳,带来阵阵清香。
却是某一刻,周蕴与游扶桑忽觉到一丝异样。她们隐约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这股血腥味与荷花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格外刺鼻。
二人不约而同侧过脸,灵气灌注的清风撞开窗棂,她们望向窗外天色,竟发现天顶无端出现几缕细小的裂纹!
而此刻,这些裂纹不断扩大,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裂纹中挣脱出来!
游扶桑猝然警觉,山茶的魔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而那些从裂缝中溢出的气息似亦有意识,不愿硬碰,陡然又从裂纹里消退了。
很快气息皱散,裂纹褪去,天色照常,一切恍如错觉。
周蕴大惊失色:“游扶桑,你看到了吗?我说什么来着?此地不宜久留!!”
游扶桑当然看见了。这空中异象,就连宴如是也看得一清二楚。她自然知道那代表了什么,也明白周蕴在说什么,于是低下头,只是问:“我走了,朝胤会安宁吗?”
周蕴不假思索:“那是自然。毕竟她们只是来捉人,而非要灭某一国度。”
宴如是喃喃,话里几分自嘲:“这听起来……我真像一个灾星。”
这话听了反让游扶桑气恼,她冷冷看着周蕴,责怪她说话不加思考。
周蕴当即闭嘴,双唇抿作一条缝。
“我们去九州吧,师姐,我们离开朝胤。”宴如是道,却又问,“可是能去哪了?”
周蕴又嘴快答:“宴门仙首还能去哪里?回宴门啊!”
游扶桑这次似乎认可,亦道:“据我所知,宴清绝这些年坐镇宴门。”
宴如是总是拿不准:“会不会拖累她?”
游扶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眉头微蹙,向她正色道:“我说过了,她们对你,我对你,从来没有什么拖累不拖累。我情愿如此。”又叹气,“那么多话,白说了。”
宴如是抬起头,声音急切,身子便不自觉向前倾:“我没忘!只是你愿不愿意去找她?你……”
你不喜欢阿娘。
这句话悬在嘴边,没能说出口。宴如是噤了声。
游扶桑只摇了摇头,“去吧,”她语气平平地重复,“去吧。”
“师姐……?”
宴如是登时紧张起来,紧绷了面色。游扶桑看她,本神色无波,却又突然伸手,轻捏了捏对方的脸颊,“瞧你,哭丧什么?脸都皱成一团了。”
宴如是一怔,任由她捏着自己的脸,甚至微微倾身靠近了些。“什么啊……”她小声嘀咕着,却忍不住弯起了眼睛,又打量游扶桑神色,小心试探地问,“师姐,你没有生气吧?”
游扶桑微微侧头,不解:“气什么?”
宴如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也不会难受?”
“难受什么?”游扶桑又反问。
宴如是微微低头:“听你语气,以为你不舒心。”
游扶桑轻笑一声:“都没有。”她拉住宴如是的手,轻轻捏了捏,“只是在想,朝胤王女要如何归位宴门少主,这便是殿下的难题了。”
*
阴曹地府,忘川之水无比躁动。
黑白司命比肩而立,千百道的符文便在空中疾速旋转,每一道都如活物般跃动,几乎尽数牵引了地府阴气,一半化作黑色龙卷,盘旋咆哮,一半又织成密密麻麻的法阵,迸发锐利的光芒。
一黑一白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二人身侧蔓延、交汇,如同一幅巨大的八卦图缓缓成形,阴阳鱼眼处,她们静默站立。
与她们的静默比对鲜明的,是忘川里无数冤魂厉鬼的惊慌逃窜,此刻,竟连地府的虚空都被扭曲变形!
霎时只见八卦图旋转加速,光芒大盛,瞬间扩张至穹顶上空,如同一轮黑白交融的太极圆盘,令人望之心悸。
孟长言认得,这是九重天的司命轮。
须臾,八卦图轰然下压——直扑向她!!
地面崩裂,石柱碎裂,仿若整个阴曹地府都将要崩塌。
孟长言却依旧站着,冷冷看这一切,纹丝不动。
“二位司命好大的神通,可是你们要求之事,我偏偏不想做。”
司命道:“孟婆大人,我们给过你机会。”
孟婆于是笑:“我也说了,我不做,”她忽而扬起脸,眼角微微上挑,唇边带了些许不屑的弧度,微微歪头,似笑非笑,“二位司命神通广大,缘何不自己去做呢?”
司命不答。
孟长言的语气变得几分挑衅,却分明胸有成竹,“杀一个凡人,难道不比对我这个阴间鬼下手更省力气?是你们做不得,还是你们,亦不愿做?”她顿了顿,“让我来猜猜——
“这宴安虽只是如是的转世,但到底共享了命格,仍是那上重天之至宝,倘若尔等贸然击杀,必担无量因果,想来,二位大概是不怎么愿意。
“上重天至宝,尊位在诸神女之上,三神之下;真正能动她的,除去她自己,也只有王母娘娘,帝姬殿下,与女娲圣人。
“司命听命王母,而王母刚正,目中不容纤芥之差,这些上下其手改入轮回的事情,她最憎恶。请她出来,虽有几分周折,然以二位司命的面子,应算不得难事……
话锋一转,眉梢微挑,“又为何不呢?”
“二位大可禀明王母,领旨击杀。却为何不求助于王母,反倒寻了我……”孟长言忽而笑了,眯起眼睛,眼底早已了然,“老身斗胆猜上一猜,莫非黑白二司在何处惹了祸端,欲让老身替二位收拾这烂摊子否?”
读出黑白司命眼中波澜,孟长言更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她道:“本还拿不定原因,但二位特意提及火凤凰,那我才是记得了。这司命轮在地府这么大动静,几位阎罗屁也不放一个,不过是想舍我一个,于是这百万年里,她们经手的徇私舞弊的王八账都能推我头上。
“正如从前火凤凰烧了瑶池。彼时奉命追杀她的人那么多,静观其变者也多,心里默默感谢她之人,也多。很多。瑶池异火,旧账烂账,都被一烧了干净,此后再有什么坏账,一口咬定是凤凰做的,不就明哲保身了?”
孟长言苦笑着摇了摇头,感同身受似的,万年前旁观,如今遭殃的成了她自己,教她怎么舒心得起来?孟长言于是乜起眼睛,斜斜去看二司命,“你们上重天,真是百万年未变。”
黑白司命接过她的眼神,法器书卷都收进袖中,无声默认了。
孟长言这才涩涩干笑几声。“说吧,是什么事情让九重天的司命都苦恼万分,要来我阴曹地府寻良方呢?”
白司命道:“此事说也话长。”
孟长言道:“那便长话短说。”
白司命问:“二十年前你为宴如是择命改命,可曾恨过什么人?”
孟长言想了想:“不太记得了。”
“彼时宴如是之死,你可恨过什么人?”
孟长言直言:“那便是举世皆恨了。非要说……也许是恨‘命’。”
白司命追问:“何人理‘命’?”
孟长言这才恍然大悟:“你想说……娘娘。”
“正是。”白司命道,“正是她。”
第163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四)
◎瑶池光黯明珠碎,云阙换主天道消◎
除开今日,黑白司命不曾对任何人提起那番旧事。
不论九重天与凡间,到处是王母眼线,隔墙有耳,她们与旁人说不得心事。
但此刻在阴曹地府,似乎又可畅所欲言了。
果不出孟长言猜测,二司确是做错了事,是为了某一个人。
黑白司命自太古以来观察众生,偶尔也会留意一些耀眼的命格,如从前,她们见到一位姓燕的女子,生于边塞军阀之家,自幼聪颖,胆识过人,十四岁统兵布阵,十七岁披甲出征,也正是那一年,军中事变,她带四十精兵,一计回马枪,纵火烧粮破营门,直掠敌营七千众,斩将搴旗。
这是她的第一战,此后常胜不败。
十九岁,尚少年,她已是九州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
二司观其命格,知她体内有上古战神遗留的灵火,若能潜心修行,必可飞升。
错就错在,二司喜形于色,竟让司命府中的下人也知晓了此事。此人初来乍到,不懂要对命格一事缄默少言,反到四处耳语;不过半月光景,司命府中便传出燕氏乃火凤凰转世的言论。
凤凰一族虽是战神,万年前却出了一个堕仙,混得人不人鬼不鬼,死时满腔怨气。那之后,王母剥开凤凰翎,融入至宝,又悉数拿过堕仙修为,亲自选了一只金乌,使之修为加身,令其镇守不周山。如此,凤凰堕仙之事才算完满——可如今又有凡人转世,说其体内有上古战神遗留的灵火,这让王母如何不忧心?
旋即,瑶池下令,以“燕氏性格刚烈不阿,若成仙恐难融入九重天”为由,夺去其命格星辰。
这些事,对九重天的神仙而言只是小小一封奏折、一纸请愿,而对尚在凡间的燕氏,与其一整个族群而言,便是翻天覆地的骤变。
一夜之间,燕氏所效忠的国家爆发政变。新帝惧怕将军威名日盛,恐其成为心腹大患,以莫须有的谋反罪名将其拿下。一道圣旨,曾经战功赫赫的将军被贬为阶下囚,流放边陲。
被押解途中,燕氏本想忍辱负重,寻机脱身,东山再起。谁知命格已失,连上苍都不肯眷顾于她,一场无名瘴疫席卷而来,押解队伍中人十去其八,燕氏未能幸免。
她倒在荒野枯草之上,周身已无半点力气。曾经立下赫赫战功,只因一道莫须有的罪名,便要客死异乡;曾有一身过人本领,此刻却连一口气都留不住。
可是,为什么?
她不解,心有余恨,不知向谁。
便是此刻,似是体内的灵火与她说话了:功高震主。新帝诛你,九重天剥夺了你的命格星辰,原因都是那四个字:功高震主。
对天道而言,凡人如蝼蚁,生死不一瞬;燕氏的命运不过是九重天上神仙们随手拨弄的一颗棋子。棋局输了,重下便是,密密麻麻黑白玲珑,少一个,谁在意呢?
四野苍凉,燕氏咳出一口血沫,眼中却很是不屈:倘若我真的曾拥有命格星辰,即便被夺走,也当有遗留。若有,当让她的不甘化作执念,纵此身魂飞魄散,也要在九天之上留下痕迹。
她必要让那些个神仙知晓,九重天之下,有人在愤怒。
燎原火是民心怨,未焚庙堂君不见。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对此,我二人确心有愧歉。若非一时疏忽,不该酿此大祸。”白司命闭上眼,诚心道,“是以彼时,在燕氏咽气之前,我们窥见其命格星辰将要熄灭,于心不忍,将从前王母娘娘划下的剥夺其命格的旨意,从司命簿上消除了。”
孟长言犹疑:“人已将死,你们擦去那旨意,有什么用处?”
白司命道:“彼时,我们也不知会有什么变化。只是万幸那时,王母并未留意燕氏之死,而让我们顺利更改。燕氏至死,被强行扭曲的命格星辰在反抗,在业火之中,成了不甘的执念,而在最后一刻,这执念居然成了业火里一朵炽热的莲花,非生非死,不善不恶。”
“尔后呢?”孟长言问,“这朵莲花如今在哪里?仍在不周山?去了九重天?凡间?阴曹地府?”
白司命正色道:“凡间。倘若孟婆大人关心凡间事,当知晓如今九州战火燎原……”
“和业火莲有关?”
“并不确切。凡人征战,无外乎为了权谋利欲、土地财富、虚浮名声或不灭荣光。生于乱世,刀兵相见,而那些坐于庙堂之上的君王,龙椅下也不过万具枯骨。只是这征战里,是否有业火莲作祟……我不清楚。”
孟长言道:“你们拿不准,却也心虚,才来找我,是不是?”
司命直言:“是。”
“就算我无法将此事处理稳妥,我身上也确有改命之罪,你们拿我问罪,也存了将业火莲之事推到我头上的心思,杀我,立功,又有一只替罪羊,是不是?”
司命没有说话。
孟长言又道:“只是很巧,我为如是改命,她体内也有凤凰种,你为燕氏续命,她更是凤凰遗脉……虽说凤凰翎、煞芙蓉、乱红垂泪是同等尊位的宝物,可王母对龙女、对游扶桑,都不曾这般赶尽杀绝。正如那燕氏,王母尚不知她心性如何,也未详细拿去她的命格簿,只是下旨剥夺,未免太过……让人很难不想到仍在上重天的火凤凰。凤凰被贬下凡间前,已在上重天被全力打压了。”
司命道:“王母自然不喜凤凰。不知孟婆大人可知晓,王母蟠桃宴上,女娲献与王母之礼,是那面玄镜。在经手王母时,玄镜已根据王母心中最深的惧意,给出了一个预言……”
“什么预言?”
“即当金乌沉落,凤凰浴火重生,瑶池光黯明珠碎,云阙换主天道消。”
孟长言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恢复如常。
她道:“那么,之后玄镜在混乱中坠下九重天,大抵也是因为王母看见了这方预言,刻意为之?”
司命道:“不好说。”
孟长言道:“二司出现在此处,已是有答案了。”她额头的青筋微微跳动,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天道有常,亦有变。凤凰涅槃本是天数,王母强行扭转,早已破了规则。二司不必仍为规矩束缚。心系业火莲,去找便是了。至于旁的,二司不必多言,老身自会帮忙,只是……”她阴恻恻笑了下,陡然不悦,“二司用司命轮折磨老身这事儿,老身放不下。”
“这……”
“无妨。”孟长言伸出手,对二司做了个‘止’的手势,再道,“倘若二司去阎王殿里,把那几个装死看戏的阎王揍一顿,老身便帮二司做事。”
白司命尚且惊异,黑司命掌风已破空而去:“如你所愿。”
霎时只听地府阎罗殿中惊呼四起,几位阎王还未来得及躲,就被揍得魂光乱颤,眼冒金星。
眼看昔日同僚被揍得四仰八叉、鼻青脸肿、四处求饶、满地狼藉,孟长言站在桥头乐不可支:“打得好!该打,该打。”
*
朝胤宫中。
周蕴前脚离开,宴如是与游扶桑后脚踏入宴清知的宫殿。
金丝楠木的梁柱,描金漆画的高墙,国君端坐在其中。日落后,光影倾洒,映照朱红窗棂上双凤朝阳。
王女离开之事不宜声张,对外只说是历练。宴清知则款款道:“千里相送,终有别离。我早知会有这一日。”宴如是此刻才看见,宴清知的鬓边不知何时多了几缕银丝。母亲的手攥得很紧,又缓缓松开,指节间隐有微颤。抬眼看女儿时,眉眼依旧温柔,只是眼角的细纹在黄昏里愈发清晰,“飞吧,”她说道,“飞得高高的。朝胤永远是你的家。”
第164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五)
◎你醒了◎
(五)
离开朝胤时,不过六月中。雨落青瓦,水滴竹叶尖,步辇缓缓行走在山林里。
朝胤于九州,不过边属小国,朝胤的步辇于九州大地,也不过沧海一粟。
虽是六月,从九州北上,天更冷,一场秋雨一场寒,雨雾笼罩着步辇,像大雪盖了满山。
游扶桑对步辇施了隐匿之术,步辇前又挟持了周蕴指路,她们此行畅通无阻。周蕴所言非虚,九州战火连绵,她们顺着流民逃亡的方向,极大地隐藏了自己的气息。
天色如泼墨,压得群山沉沉欲坠。远处隐隐有战鼓声传来,竟震得山道亦微微发颤。尘土簌簌扬起又落下,像是从高处跌下的旧梦。
周蕴在外淋了一会儿雨,回到步辇中,湿着额发发问:“你们离开朝胤,只是为了躲避司命追捕,但在九州有没有别的去处?你们要去与孟婆汇合吗?要去找宴清绝吗?”
“最终去找宴清绝,但要先与孟婆汇合。”游扶桑道。游扶桑靠在步辇窗侧,身边宴如是已在舟车劳顿中沉睡了。雾气打湿了她的鬓角,一绺一绺贴在颈侧,眼睫微颤,她轻轻枕在游扶桑的肩上,呼吸绵长,像是那百年前,宴门冬日深处,竹林里昼短夜长的黄昏,她靠在她怀中,合眼听风。
步辇外,风起,幕帘一角被吹起,隐见远山如鬼,天边火光沉沉。
游扶桑收回视线,转问玄镜:“眼下孟婆在哪里?”
玄镜一顿,如实答:“被九重天的司命抓了。”
游扶桑不敢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什么?她被什么东西抓了?”
“九重天的司命,我们眼下在躲避的那二位……”
“你怎么不早说?!”
玄镜无辜道:“你压根儿没问过我。”
游扶桑一噎,随即恨恨骂:“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恬不知耻的东西?我不问,你便不说?”
玄镜缄默。
游扶桑倒是忘了一事。玄镜不提,说明这压根儿不是什么该在意的事情,又或许此事走向与常人思路有异,比如孟婆与司命并非敌对,而是早已同仇敌忾——
但游扶桑没有问,也想不到。
玄镜于是没有说。
马车一路颠簸,宴如是睡得沉,一路没有醒。
游扶桑见她双眼闭紧眉又微蹙,只当是做了噩梦,而周蕴扶住宴如是,探了脉,微微一愣,立即沉声道:“是梦魇。”
“……梦魇?”游扶桑隐隐疑惑。
玄镜插话:“这倒是个提醒。入梦魇,也许说明我们与九重天司命越来越近了。司命在九重天掌管命簿,她们来到凡间,势必会将许多只有去九重天才能窥得的前世今生的因果,一并带来。凡人向来不懂其中奥妙,只说是梦,而她们陷入因果时的表现,便是魇。”
不知哪句让周蕴不爽了,她啧一声,而又道:“确有耳闻。倘若遇见的是白司命,梦见来世,倘若黑色司命,则梦见前世。不论来世前世是苦是乐,凡人进入梦魇,即是极险极危之事,若出不来,唯有一死。”
游扶桑一阵头疼:“该怎么办?”
周蕴道:“这有何难。凡人入梦魇是死路一条,修士入梦魇,却不过是去幻境里修行。游扶桑,你是修士,修为傍身,总好过肉体凡人。你进入她的梦魇,把她拎出来,不就完了?”
玄镜自告奋勇:“我与你一同去。”
游扶桑迟疑:“真要去?”
周蕴道:“快去快回,我守着步辇。我在九州游医时,曾入过病人的梦魇,在梦魇里,她未必记得你。作为修士,自保不难,只是切记多说多错。”
“多说多错……可倘若不做出改变,如何将人带回来?”
周蕴沉思几许,才道:“梦魇里来世或前世,那都不是她原本的样子。而你要让她记起她今生的样子……抑或说,原本的样子。”
“不太明白,今生与原本样子的差别在于?”
周蕴的眼神落在宴如是面上,眼里藏着无奈:“常人今生模样便是最本真的模样了,但你知晓的,她的身份太复杂。你可说那火凤凰是她最原本的样子,亦可说那龙女是她最原本的样子……”她看向游扶桑,“你,也是她原本的样子。”
游扶桑紧抱着怀里沉睡的人,五指松了松,半晌又叹气:“……真是个麻烦。”
游扶桑低下头,额头抵上宴如是的,闭上眼,向周蕴道:“守好步辇,有劳周侠医。”
额头相贴的瞬息,游扶桑只觉一阵冰凉,仿若她抱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抔雪。
那抔雪在她胸前渐渐化开,冷意渗入皮骨,她似是沉进夜半的、薄冰的湖水中。湖水覆盖到胸膛,浸入呼吸,将每一寸血脉冰封。于是此刻梦中,情绪亦冰冷且清醒地流淌在游扶桑的识海中,困惑,惊惧,不解,悸动。
游扶桑正细细品味,却只觉胸口一震,思绪又一寸寸地陷下去,像被梦拖进了深渊。
她无端地坠落下去……
然后,她醒了。
游扶桑忽然便醒了。并非被天光唤醒,而是被冰冷的疼痛生生扯醒过来。
身上剧痛,似是每根骨头都被猛然扯离了原位,又胡乱拼回去,错裂地生疼。
游扶桑睁不开眼。眼皮似乎已不是她的,而属于别人,冰封后的石头压在她的眼眶上。耳边是一片嗡鸣,她分不清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却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渐近,有人惊讶:“这里有人!”
隔着微阖的眼皮,却能感受光亮,游扶桑见着火把光芒映照下,隐约有一道修长的身影。她身着甲胄,腰间佩剑,穿戴板正,游扶桑却能感觉到,她当是很年轻。
“仅是个受伤的桑女。燕将军,要一并带回去吗?”另一个声音问道。
少年将军没有回答,向游扶桑走近,蹲下身来,伸出手,探了探她的脉搏。
燕氏的手指有着战场磨砺出的茧,带着旧日风霜的粗粝,一寸一寸沿着腕骨而来。
“我带她回去。”燕氏简短说道。
被她小心翼翼地抱起的瞬间,她身上铁与血的气息与某种草药的清香混合一起,皆涌入游扶桑的鼻腔。刀鞘轻拂,剑身沉吟,像旧时的呜咽,甲胄余温未散,化作梦里的春水,让游扶桑警觉:这便是宴如是的魇!
这将军是谁?
游扶桑强睁开双眼,只看火光映照下,少年将军唇红齿白,俊俏无双,眉目清丽,眼里亦跳动火光。
不是宴如是,却是宴如是。
凝目看了这将军须臾,游扶桑六成确信地去问玄镜:这是从前上重天那只小凤凰,是不是?
第165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六)
◎亦可耳鬓厮磨,行鱼水欢,我们是这般关系◎
游扶桑再次醒来,是在一处庙中,身前一盏熄了的青铜灯。寺庙外天还灰着,仍在落雨,雨水沿檐缝滑落去地上,像拙劣的琵琶声,断断续续,而那双奏乐的手大约也是笨拙的,技艺不佳,任由鸣弦划伤指腹,伤痕累累。
眼前也有一双同样伤痕累累的手,正在为自己包扎。
她的指节微隆,青色的雨里泛着微白的茧,染了血的绯色的绷带,裹得太紧,她皱了眉,却没有停,低头咬住末端打结,动作娴熟,带着一丝狠劲。
游扶桑的眼神便在她指间不动。
觉察目光,燕氏也看过来。
那双被战火砺出的眼亮得像是刚从寒光中抽出来的刀,直勾勾盯着游扶桑看,鬓边有雪霜般的白羽随风而动。少年的将军,二十不到的年纪,黑发高高束起,身姿挺拔,腰间一柄短刀,一袭白色长袍外罩着轻便甲胄,甲胄也是白色的,衬得她整个人如立雪的青松,在破庙中格格不入。
“你醒了。”她看着游扶桑,眼神带着观察,又像审视,“你是什么人?”
——二国交战,少年将军从大雪里救下一个人,而倘若那人是敌国细作——那当真危险至极的事情。
游扶桑沉默片刻,只摇了摇头:“流亡之人……无以为家,无以为国。”
燕氏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渐渐落下来。正当游扶桑愈发觉得有异,她却不追问了,转身从案几上取来一碗药汤:“喝了吧,特意熬的。”
药苦如胆,游扶桑皱眉喝着,燕氏又盯着她看,目光如细针,在她身上游走。“左肩刀伤未愈,右肩有毒箭伤口,腰腹划痕虽浅却最多,右脚踝骨裂……”她细数着游扶桑身上每一处伤口,大大小小,上上下下,无一遗漏。那种目光仿佛已将游扶桑剥去层层外衣,看透了她的全部。游扶桑隐约皱眉,燕氏于是开口问:“我不能看吗?你快死了。”
游扶桑咽下药,移开眼,未说话。她也是这才意识到,此刻自己身上所有伤处,都被敷了冰冰凉的草药,裹了纱布。
燕氏忽而凑近,直截了当地问:“你究竟是谁?怎会有这么多伤处?”
她靠得太近,游扶桑咽下的那口药几乎逆流而上。
许久缓过神来,游扶桑反问:“你又是谁?”
燕氏自然道:“江陵将军,燕氏燕翎。”
游扶桑于是转而在识海中问玄镜:“这是谁?”
玄镜嚷嚷:“我是玄镜,不是天书!”继而又道,“让我来看一看她……燕氏……唔!江陵燕氏,十四统兵,十七出征,从此战而不败。总之便是此刻九州鼎鼎有名的少年将军。只是下场不怎么好,功高盖主,以‘私通敌国’的罪名处死,连带九族。”
游扶桑道:“我问的哪是这个?你明知我是为了宴如是才入这梦魇。我是问她与宴如是有什么关系!”
玄镜道:“确切说,江陵燕氏,是拥有凤凰翎的、介于火凤凰与宴如是之间的一个人。”她顿了顿,细细说道,“你先前不是问了我,这人是不是上重天的小凤凰?我答你:是也不是。你又问这是不是宴如是?我再答你:是也不是。此人是小凤凰落入凡间的一缕命格,是宴如是拥有凤凰翎的前身。”
“我要找的人是她吗?”
玄镜答:“是她。你的师妹入这梦魇,还能附着在谁身上?此时此刻,此地此中,你面前之人是江陵燕氏的壳子,却是你师妹的里子。只不过,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权当自己是个少年将军。”
游扶桑苦恼:“真是难办。我该怎么唤她?”
玄镜笼统答:“倘若抓住一个契机……总能想起来的。”
游扶桑思索着,又问:“你说的以私通敌国之罪处死,是她的结局?”
玄镜默认,警惕道:“我虽没有入过旁人的梦魇,却仍有一个忠告。扶桑城主,不要尝试改变过去发生的事情。”
游扶桑才想回话,身前的少年将军陡然更近几寸,几乎与游扶桑鼻尖对上鼻尖,“你在走神?你不敢答我。”
游扶桑坦然道:“燕将军,你若怀疑我身份,放我走便是。我不跟着你。”
燕翎很突然地沉下脸色,一字一顿说:“不可以。”她的手轻抚上游扶桑的颈侧,指尖微凉,却如同烈火般灼烧着肌肤, “倘若我怀疑你身份,只放你走可不行,当是……要杀了你的。”
她的语气渐渐沉下来,眼里一闪而过与年纪不符的阴鸷,手指从游扶桑颈侧滑落,复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我虽不认识你,却觉得熟悉,好像从前有什么更深关系……是什么难以割舍又难以离开的联系。仿似你说的话,我都该去听……”
“你确实该听我的话的。”游扶桑轻拨开她紧握的手,反客为主,指尖停在燕翎的胸甲前,轻轻勾近,缓缓摩挲,力道极轻,却让燕翎呼吸一滞。手指隔着冰冷的金属,却在燕翎的胸腔燃起火苗,游扶桑凝视她,如凝视一只倔强的猎物。
手指沿着胸甲的边缘缓缓下滑,眼睛不放过燕翎任何反应,在那渐渐急促的呼吸里找到熟悉的感觉,游扶桑才亲自确认这确是自己的好师妹。
游扶桑于是叹了一口气,放下手。
燕翎显然失落。
游扶桑道:“好了,不玩儿了。等你少年将军当够了,就随我回去吧。”
燕翎只感迷茫:“回去?回哪儿去?”
游扶桑答:“回你该去的地方。”
燕翎仔仔细细看她,与她呼吸交缠。燕翎缓缓抬起手,指尖微颤,挑起游扶桑垂落的一缕青丝,凑近鼻尖,细细嗅闻。是沉水香,带着远山的清冷与林间的甜润。
“真的很熟悉……”她喃喃,“梦里闻见过似的。”
游扶桑道:“其实,眼下这才是梦。”
燕翎不解:“什么?”
游扶桑摇了摇头。“我在等你从这个故事里醒来。”她叹,“忠臣白骨,你不会喜欢这个故事。”
燕翎感到困惑。她在说,此刻她们所处才是梦?
可身上的伤,手上的茧,一切那么真实,怎么会是梦呢?
燕翎看向游扶桑,试探问道:“从前……我们是什么关系?”
游扶桑依在她身侧,闻言低垂下眼,静静道:“是,可做一切的关系。可兵戈相向,刀剑相抵,明枪暗箭,各自为营。”游扶桑忽笑一下,侧过脸,咫尺间,在燕翎耳边轻轻呵气,“亦可如胶似漆,耳鬓厮磨,肌肤相亲,行鱼水欢。我们,是这般关系。”
游扶桑气息太温吞,燕翎顷刻乱了呼吸。
等反应过来,燕翎如触明火,猝地闪开了。
燕翎反说:“抱歉!”
游扶桑笑:“你慌什么?”
燕翎慌乱地别过头,脸颊红一片,不看她。
游扶桑追着拉住她的手,慢条斯理地道:“我所说,字字皆真。”
燕翎低着头,不说话,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正此刻,有人轻叩开寺庙的门:“燕将军,雨已停了。”
那人眉目秀气,眼下却一道狰狞的、青色的疤。是燕将军的侍从。先前也是她更先发现在雪地里的游扶桑。
侍从推门而入的刹那,眼神便落在游扶桑与燕翎相牵的手。她先是困惑,视线从燕翎护着游扶桑腰肢的手,移到她们几乎相贴的身影、燕翎脸上还未褪去的红晕。
侍从的唇角微微抿紧,手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皆泛了白。
她不是燕翎,与游扶桑没有那种天然的熟悉,怀疑与警惕皆是正常。
但碍于身份,无法向燕翎质问,只得冷冷地又重复说:“将军,雨已停了,军中还有要务等您处理。”
燕翎应了一声,看一眼游扶桑,背对着她单膝跪下,似要背她:“上来。”
游扶桑低头拢了拢袖子:“我自己能走。”
“我背你。”燕翎道,不容拒绝。
游扶桑:“不。”
燕翎回过头,眸光闪烁,仿若真的在困惑:“不是什么都做得的关系吗?背一下也不肯吗?”
游扶桑抽了抽嘴角:“……”
燕翎道:“你的足踝有骨裂之症,若忍痛行走,会废掉的。”她回过头,不由分说,“上来。”
侍从也在此时道:“别磨蹭了。昨夜即便下雨,我们本也可冒着夜寒赶回军营。但顾及你伤势,不可淋雨,切忌受凉,我们才在破庙里歇了一夜。”
游扶桑闲闲道:“倒是我拖累了哦?”她于是从燕翎的后背搭上她双肩,手掌轻抚过燕翎肩胛骨的轮廓,放慢了动作。身体贴上后背,手也自然地环过燕翎脖颈,指腹轻点在颈侧的肌肤。
燕翎的身体显然僵了一瞬。
“好了。”游扶桑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唇几乎贴在她耳畔,温热的呼吸轻拂而过。
燕翎背着她站起了身,游扶桑交织垂下的手便在她胸前晃了晃,沙场行军的少年将军,此刻居然连步伐都有些不稳。
游扶桑于是再次压低声音,用只二人听得见的嗓音笑道,“倘若是我们从前关系,要背,要抱,要搀扶,都不会是什么清白的方法。燕将军,懂得了吗?”
燕翎咽了下口水,声音都有些哑:“你不要乱动。”
要论撩拨,游扶桑也并非如何高手,只是仿似对燕翎尤其有效;使她如今遇上,居然全敌不过。
青山上,夜雨停了,积雪却不化,少年将军背着不住咳嗽的桑女,长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嘎吱作响。
侍从沉默地跟随。
冬日行军,雪深路滑,兵马难行,粮草更是难以运送。更甚者,此役敌众我寡,江陵本不对燕翎抱太大希望。
而少年战神绝非浪得虚名。燕翎身先士卒,趁夜色,率轻骑绕道敌后。雪夜行军,人一身白衣,马皆裹白布,与雪色浑然一体。马蹄包裹厚布,踏雪无声。三更时分,燕翎亲率百骑突袭敌营粮草重地,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月光,火光,皆烧在白雪上,燕翎单枪匹马持银枪,在火光不绝的敌营左冲右突。
待到黎明时分,雪地上尽是敌军尸首与鲜血,江陵大获全胜。
敌众我寡然志不屈。铁骑破阵旌旗猎猎,寒光照雪,少年身披甲胄,一骑当千。此役翻盘于绝境,血战后凯旋而归。是以江陵皆道:少年将军,英风不让古人。
“只可惜,此次回江陵,恰逢政局变动。燕翎之命格,亦急转直下。少年将军一骑绝尘,最终却因功高震主,被新帝以‘私通敌国’之罪名诛杀九族。”玄镜细数道,“此时此刻,她背着你回去营地,正是她单枪匹马杀入敌营、将要大获全胜的前一夜。”
游扶桑于是缓缓心想,我至少还能再陪她一夜。
燕翎走到白马前,将马缰缠绕在手腕上,半扶半抱,将游扶桑引至马侧。马儿长嘶一声,又在燕翎的安抚下安静低头,燕翎微微蹲下身子,单膝抵地,一手扶着游扶桑的腰,一手托住膝弯,双臂发力,将人稳稳抱住,尔后脚下一蹬,踩上马镫,将她送上马背,安置于鞍前,动作干净利落。
须臾,燕翎翻身上马,坐在游扶桑身后,双手从背后环住她,似是想起什么,于是低头问:“我们从前,连同骑一匹马,也会有什么不清白的动作吗?”
游扶桑笑了下:“将军再胡思乱想,夜里要打不好仗了。”
燕翎深吸一口气,缠绕马缰的手隐约指节发白:“你怎么会知道?”
游扶桑道:“我不仅知道,还知晓你会赢。我说了,这里是一场梦,你我在梦中,都逃不开既定的结局。”
燕翎迟疑一瞬,似是信服,于是又问:“结局已定下了吗?我的结局……好吗?”
白马奔腾,雪色里有白色披风猎猎而飞,融入风雪。
游扶桑沉默了很久,才说:“不好。”但她握紧燕翎的手,又轻轻说道,“只是,至少你今夜会大获全胜,这是喜事一桩。”她转过头,眼里闪过一丝踌躇,去问燕翎时,垂下眼睫,指尖微颤,嗓音也下意识地蜷缩了,“燕翎,今夜战胜之后,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可好?”
燕翎闻言,未即应声,只是微偏过头来,目光深深。她不说好或不好,未问是什么事,只低声道:“你说。”
急促的北风里,游扶桑低低说道:“离开江陵吧。那不是你的归宿。”
她语声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燕翎听得一愣,未语却先笑了:“我是江陵的将军。既是将军,就是君王手中长剑。长剑的归宿,便是……”
游扶桑打断,声音骤然更紧:“你是将军,不是剑,你是活生生一个人。我见过你在梦里的未来,燕翎,你为国杀敌,血染长河,到头来,她们却弃你如敝履。你的忠,你的骨,甚至你的命,她们都可以不要。你死了,不过一封薄诏;你活下来,是侥幸,而功高震主,她们有一万种方法置你于死地。将军死在沙场是死得其所,可若死在庙堂……”
“你不要再说了。”燕翎靠在她身后,很重地摇了头,却很轻地叹息道,“你不要再说了。你说得不好。”
游扶桑喉头一涩,别过头,什么也不说了。
燕翎低声道:“这是弃国,是叛国,是死罪。”
游扶桑轻笑:“真是个赤胆忠心好将军。你可知道,最后新帝予你的罪名,就是私通敌国?”
燕翎的眉微微皱起:“我怎会……”
“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燕翎沉默了,握着缰绳的手也收紧了些。
马蹄踏雪,沉重而迟缓,在风雪与天光之间,踏进天地一片苍茫里。有风从东南吹来,卷起一地碎雪,天光渐亮了,像薄薄一层霜丛天际浮出,一点一点爬上白雪皑皑的大地。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们都不再说话,只有马蹄与风啸的声音。
游扶桑靠在燕翎怀中,闭目不语;燕翎也未出声,只是望着前方渐渐显现的营帐,隐约愣神。
雪落在甲胄上,落在她的睫上。
即便后世史书已写了这少年将军如何英勇神武,如何以一敌百、破敌万里,而在这一切尚未发生时,这少年将军也曾沉默,也曾因一个人的一句话而在风雪中踌躇。
史书与百姓是不会记下这一切的。
她们只记下她胜,不记得她怕。
只记得她千军之首破阵如风,却不记得她饮雪吞药,卸下寒甲,回望江南,也曾有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渴求。
第166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七)
◎不能总是你在占上风◎
等回到军营,燕翎将游扶桑安置在一处整洁的素白帐篷中。
燕翎将她抱上床塌,对军中情况多叮嘱几句,诸如医师在军营何处,营帐何处演练,刀剑无眼,万不可去;其余的,诸如游扶桑那些命啊运啊叛国之话,燕翎恍然已忘记,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那疤面侍从在帐外道:“将军,副将已在外等候。”
燕翎于是离开。
副将一身玄甲,手执兵图,是来议定最后布阵的。
副将道:“此计孤注一掷,将军若有失——”
则死。
燕翎却道:“无妨。”
说罢,她立于风中良久,帐中营火烧得极旺,火光映在她甲上,照她眉眼如削。
忽然,燕翎取下腰侧短刀,递给身边侍从,“此刀是我祖母在我十四时赠予我的,是燕氏世代的宝贝,如今交给你,倘若今夜……”
侍从急道:“将军说什么丧气话!”
燕翎喃喃道:“人会变老,刀也会生锈。”
副将亦是大惊失色:“将军十四统军,十七出征,大获全胜,如今十九,正是少年意气,谈何衰老啊!?”
“我并非是那个意思,”燕翎闭上眼,却将短刀更递向侍从,语气不容拒绝,“收下。”
这疤面的侍从是与将军手足亲密的姊妹,从江陵同一个世家来。
她沉默地收下短刀。
燕翎再与副将叮嘱几句布阵——三营绕后,四营佯退,主力西侧突袭——便撤下了兵图。
商议罢,雪也停了。
军帐外,天地干净。
*
军帐内,帘帐轻垂,香炉未灭,燃一支袅袅的香。
游扶桑焚香沐身,擦尽血污,着一袭月白中衣,敞肩束腰,唇不点却如胭脂艳。
她望着铜镜,是与从前一模一样的容貌,是她自己的身体;而不像宴如是,在梦中借了燕翎的身。游扶桑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指尖慢慢拢好鬓发,眼中盈着淡淡的雾,她听见帐外有铁甲轻响,有人驻足,推帘而入。
游扶桑于是在榻上坐直了身子。
四目相对的刹那,燕翎稍愣:“我以为你歇下了。”
少年将军披风仍在,甲胄未解,身上寒气逼人,此刻却十分踌躇。
游扶桑眼中光亮微顿,她伸出手,慢慢解下燕翎肩头的披风,为她卸下甲胄,指尖拂过金属,动作极轻,又一顿。
须臾,游扶桑的指尖划过燕翎手背,教她一颤。
又轻轻沿着燕翎手腕向上,滑进袖中,更教她呼吸不稳。
“你冷吗?”游扶桑的手指向胸甲,探过心口的位置,落在燕翎心跳最重的地方,“帐外寒气那样重,你冷吗?”
燕翎心跳如鼓,反握住游扶桑的手,“你究竟……”
游扶桑却道:“别动。”
游扶桑捧起燕翎的脸,托住她,在她的额上印上一吻。
极轻极软的一吻,似风一样,却落在燕翎的魂魄上。
一颗心怦然如擂。
“别动,”游扶桑又款款重复,字字皆像吻别,“你今夜便要上阵,梦快散开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游扶桑的目光寸寸描摹眼前人眉眼,鼻尖,唇齿,双颊……
她在七分相似的相貌里找到了十分熟悉的灵魂。
脖颈,锁骨,胸甲下的身体,游扶桑的视线不疾不徐,缓缓向下,她用掌心摩挲燕翎的手臂,指尖在她颈窝打转,又下滑,在她心口来回打圈。
游扶桑解开少年将军一颗甲扣。
细小的冷风从敞开处钻进燕翎的身体,她顺势抱住游扶桑,低头便是游扶桑素白却紊乱的衣衫。燕翎尖尖的下巴抵在游扶桑光裸的肩头上,她没忍住,轻轻咬了一下,留下一点红痕。
那一点红痕如桃花落在雪上。
“不能总是你在占上风。”燕翎道。
游扶桑于是轻笑了下,笑声藏在燕翎的衣襟里,闷闷的。
营帐里灯火葳蕤。
灯下美人雾朦胧,意玲珑,春水一眸藏梦中。
燕翎微仰起头,眼中泛潮。
游扶桑的指甲勾了一下燕翎的背,笑道:“去吧,已是子时。”
燕翎显然愣了下,认真抬眼看她:“你竟连时辰都记得这样清楚。”她眼里水光欲溢,如春潮带雨,“我总有感觉,与其说你与我是情人,不如说你是我的神女。你告诉我战胜战败,告诉我己生己灭,告诉我……”
至此,燕翎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罢了。”她道。
风雪又起,鼓声将鸣。
燕翎整装待发,走出帐门,却忍不住回望最后一眼。
“若我能活着回来见你,还请你告诉我更多事情。”
游扶桑站在烛火下,眸比烛光更亮。
游扶桑道:“必然。”
*
燕翎走得极静。
风没惊动帐帘,火也没跳动一寸。
游扶桑披衣起身,神色波澜不动,坐在榻前,如一座静石。
如今看燕翎远去,她竟真有一种宴如是离她渐渐远去的感觉。真是奇妙。
寂静的军帐里,玄镜的声音渐渐升起:“我告诉过你,不要试图改变已发生的事情,以免弄巧成拙。那些旧事之所以发生,常常有它的道理,再怎么折腾,一切都只会回归原点。”
游扶桑淡淡反驳:“我不曾想要改变,只是想她快点醒来。”她轻哼,“急转直下的命格,被追随之君主抛弃的惨痛,这都该燕翎自己去承受,怎么偏偏让宴如是也体会一遍呢?”
玄镜道:“如此体会,也是命格的覆盖。是宴如是唤醒体内凤凰翎必经之路。”
“可眼下她只是个凡人!连煞芙蓉都难以承受,凤凰翎、她岂不是更是无福消受?再不醒来,她就要……”游扶桑烦躁地皱起眉,很是苦恼,细声喃喃,“怎么样才能让宴如是醒来呢?我作为外来者,在这梦境中能做的,实则也只有两件事,一是借你之力,未卜先知,将一切都告诉她了,她心有波澜,却还是坚持履行将军之职,我能做的亦有限。二是情人——我已吻过她,却没有用。”
玄镜不说话,似是在用沉默向她表明爱莫能助。
许久之间再无人说话。帐内烛火轻轻摇动,游扶桑左思右想,才终于捉住一个先前不曾注意到的地方:“你说燕翎有凤凰翎,她沿袭了上重天火凤凰的命格,若我没记错,从前火凤凰在上重天,并不为王母娘娘接纳,这样的情景放到燕翎身上,便是不受王朝新帝待见……是以凤凰命格,实则是‘战神忠骨,却遭背弃’?这是天注定的,还是人为之祸呢?”
玄镜仿似忽而笑了下:“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灾呢?所谓天意,说到底,也不过是更上一重天的‘人’之‘意志’。是局中人所不识罢。”
游扶桑追问:“你是指,有人刻意为之?”
玄镜不语。
游扶桑于是道:“能掌管燕翎命格者,不过那二位司命。二司来自上重天,却能掌管上重天之下九重天与人间所有生灵生死命格。”
玄镜却道:“不止。司命能管到燕翎,却管不了凤凰翎。”
“你是指……”游扶桑沉思,惊呼,“难不成,还是王母之过吗?”
“嘘……”
玄镜噤声。
仿似风也静止了一瞬,帐外鼓声渐熄,有脚步声匆匆赶来,为首之人带着火把,“这里!”
很快有人扯开军帐厚重的门帘,北风如野兽般扑入,带着刀锋般的寒意卷起帐中残香未散的氤氲。
疤面的侍从举起短刀,“燕将军信物在此——”她直指游扶桑,“拿下这个女人!”
帐内榻上,游扶桑形单影只,手无寸铁。
众侍卫很快上前,兵刃相对!
“此人来历不明,仅仅一日已蛊惑将军至深,倘若此中江陵一役有异,她最有嫌疑!”疤面侍从短刀脱手,掷向游扶桑,刀刃在这北风席卷的帐内闪过一道寒光!
游扶桑静静凝视着她,玄镜耳坠垂落在颈侧,风一拂,琉璃泛起碎光。
下一刹——
只听“叮”的一声清脆,当短刀近身游扶桑方寸之内,她的身形却如羽化般碎裂开来,倏然化作琉璃的蝶影,水晶般剔透,层层叠叠绽开!
光影骤乱,烟尘翻卷,万千蝴蝶随着席卷的北风而向帐外飞去——
众人猝然讶异。
兵刃落地。
再回身定睛,游扶桑的身影已然不见。
只有那柄闪着寒光的短刀,尚钉在床榻边缘。
“果……果真妖异!”
疤面侍从踉跄半步,怒声咒骂。
帐外北风大作。无星无月,夜色无边。
*
风雪初歇,夜已沉沉。
江陵皇都,檐铃时响,大殿内炉火微明,暖雾如香,宫人已屏退多时,只剩新帝心腹。
新帝半倚在长椅。
宫中最信得过的老臣低声回报:“兵部上奏,将军班师之日,应敕封功勋……陛下意下如何?”
新帝轻笑:“班师之日?倘若她战死呢?”
老臣惊慌:“陛、陛下!”
新帝不言,只垂了眸,指尖拨了拨炉灰,火星悄无声息地崩出一星。
老臣于是止了声。
隔了会儿,新帝才缓缓开口:“那便封。照旧制,二等昭武侯,加五万户封邑;金虎符,许建私府。”
“是。”老臣低首。
新帝又笑着问了一句:“你说,届时燕将军回京,会先入朝谢恩,还是回营整军?”
老臣略一迟疑,恭敬回道:“陛下封赏得体,朝中无异议,将军想必会先来觐见。”
新帝像笑了笑,却又像没笑。“如今军中不听朝调,只听将军令。谁才是天下主君?你说。”
这话落下,屋内一时寂无声,只有火星劈啪炸了两下。
宫闱还未冷透。
新帝不稳,最忌人心。其最惧者,不过军心不听朝廷调令,战神无需听从傀儡皇帝。
新帝对少年将军,忌惮已久。
新帝缄默许久,目光落在老臣手边,才似有所感:“爱卿手边之物是……”
老臣抬眼:“密探来信。”
须臾,一封墨封帛书被恭敬地捧至新帝膝前。
新帝未立刻拆,反问:“从何处来?”
“军帐,燕将军幕中。”
新帝记得自己在军帐布下的眼线,那个与燕翎来自同一母族的侍从,眼下有一道紫青的疤。
新帝于是点点头,手指极轻地剥开封绳。
帛纸极薄,字迹细瘦。
“……是日大寒,边界交战处,将军在雪地中带回一位女子,不知名姓。女子伤病,卧于帐中,不理军务,然将军待之极重,几乎言听计从……将军曾道,女子神秘,似能窥见天意。将军心意深陷。那日将军离去,我本想捉拿女子,岂料争执之后,女子化作万千蝶影,不翼而飞。无处可寻。”
新帝不动声色地读过两遍,沉默地将那信折起、投进炉中。火焰很快舔上纸边,密信转瞬焚尽。
新帝没有说话,只静静靠着椅背看着火。
炉火中的焦黑一角尚未燃尽,贴在铜匣边缘,仿佛一点疑窦不肯离去。新帝轻声自语:“女子神秘,似能窥见天意……化作蝶影,不翼而飞?世间当真有这种人么?”
年迈的老臣低头如故:“不曾有闻。”
恰此时,窗外忽传三声敲击,是宫鸽来报。
宫人匆匆取来密函递上。
“江陵之战,燕将军日夜不眠,亲提兵锋,大破西贼四十万,擒敌帅,阵前斩六校。京畿再无忧患!”
老臣大喜,正欲称贺,却见新帝眼底并无喜色。
新帝眼底冷淡,但还是笑:“你说她战无不胜,是否借了‘天意’?”
话音落下,炉火里的最后一缕灰也终于散尽。
老臣小心斟酌:“也许,只是天意佑我江陵——”
新帝闭上双眼,唇角勾笑。“罢。为国为民之功,自当厚赏。天底下的臣子,都是靠养的。”
老臣一躬到底:“谨遵圣意。”
新帝只望着炉中已熄的炭火。透过炉火,好似能望见千里之外那匹踏雪归来的战马。
一缕冷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将火中的余灰拂得一颤,殿中香炉微斜,炉盖上浮雕着王母蟠桃宴图,仙人环坐,白鹤低首,祥云腾空,而正中那位王母娘娘,执权杖,凌于众仙之上。风吹落一片烬灰,竟正好覆在娘娘的脸上——新帝盯着那团灰落了片刻,开口再道:“常胜将军……既已打了胜仗,此刻,我倒是没什么兴趣了。那位未卜先知的女人,我却想见一见。”
老臣一惊,又伏地:“只是听说、她已无处可寻……”
新帝却道:“这世上,惟有一个时刻,她会显形。”
老臣试探着道:“将军……垂危将死之时?”
新帝点头,眼中忽有一点光,像炉心最深处那一枚红烬。“世人都爱常胜将军,却不爱孤……”新帝靠在椅上,缓缓阖目,语声极轻如呢喃,亦如箴言,“将军功高,既已无敌……不若庆功宴后,且大病一场,奄奄一息,不知那时,那个女人会不会现身呢?”
第167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八)
◎臣愿领死◎
江陵正殿灯火不炽。
细长的宫烛黄蜡慢慢滴落,在玉盘里结出瘦高的烛山。
少年将军入殿那刻,殿中文武百官起身,朝中众臣早习惯她的戎装铁靴,今夜却是素衣入宫,墨发不束,左肩还缠着纱布压药。
那是夜中一战,被明火擦出的伤。
新帝已在上首坐定,烛光将其眼梢一分为二。
“将军负伤归来,朕心惶然。且坐。”
燕翎谢恩,又道:“臣不敢劳陛下挂念。”
君臣对坐,觥筹交错,琴声不慌不忙。
内侍呈酒。酒名白瓷,酿于幽州初雪,今岁恰一坛,放在燕翎身前。
“爱卿请畅饮雪酿。”
燕翎不明所以,饮下谢恩。
新帝旋即柔声道:“将军为我南征北战,天下皆知。只是,朕身为君主,不可不问——如今这江陵沃土,狂野疆汀,是听朕令,还是听你一人?”
话音落下,殿中一静。
连乐声都仿佛歇了一拍。
燕翎自然道:“兵随令出,令在天子。”
“可若这‘命’,不是来自朕呢?”新帝声音极轻,抬手,屏后宫人,执着一封密信,跪呈在案。新帝道:“朕曾听说,将军营中藏有‘巫’,能未卜先知,蛊惑人心。此人若不除,朕难安眠。”
巫……
燕翎微垂睫羽,一瞬似嗅到军营里血尘未净的锋寒。
——当她凯旋而归,回到营中,游扶桑早已消失不见。侍从只与她说,此女妖异,化蝶而去。
游扶桑不辞而别。
而此刻,燕翎想,也许她的身份早已被随从添油加醋,报与新帝了。
此时殿中燕翎久久未言,新帝于是站起了身,走下玉阶。
殿中千灯照影,火光映红一双多疑又贪婪的眼眸。
新帝缓缓向燕翎靠近,面色柔和,语气却沉了一寸:“常胜将军,朕未必想夺你兵权。只是那‘巫’——你可知,她预言过谁的命?她蛊惑的,是天下,还是你?”
燕翎低声答:“她……不曾预言任何人。不曾蛊惑任何人。”
新帝笑:“不曾蛊惑爱卿,缘何此刻爱卿对她,意在维护?”
殿中风过,火光一晃,雕梁上的朱雀翘首侧目。
燕翎忽而跪下,单膝叩地,闭眼而见不清神色,口中只道:“臣倾心于她。”
新帝似笑非笑:“不过数日,便敢言‘倾心’?想来便是蛊惑了。”
燕翎不言,不争不辩,低首而跪,似一座沉寂的碑。
碑文无字。
新帝轻声叹息,带了极浅的玩味:“如此说来,她便是有罪了。”
殿中众臣变色。
有人伏首,有人屏息。
燕翎却不改色,只道:“她不曾有罪。臣愿请罪。”
此言落地,众臣哗然,四座动容,远远的钟鼓声似也迟疑片刻。
新帝却未应,静静凝视她良久,转身而回,举杯向空处:
“将军若死,她会现身吗?”
这一杯未饮,杯盏倾倒,酒溅地面,清脆作响,酒水静静沁入地砖,如雪化入淤泥。
冷风穿过雕花高窗,拂动珠帘轻响。
*
与此同时,殿外大雪纷飞,鹅毛雪下寒松,有一人独立。
燕翎似有所感,自殿中窗棂抬头凝望。
隔着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她看见了她。
燕翎唇齿微动。
常人自然听不得她言语,游扶桑道行匪浅,又与她最是熟悉,自然可听得:
“师姐,我已醒来,不要救。”
*
史书卷七:
太初二年冬,北地大捷,将军燕翎振旅还朝。上大悦,设宴于宫中,赐雪酿白瓷,群臣称贺。
言辞间,上疑心将军战术有“巫”,将军认罪。
是夜风雪骤起,宫门密闭,上命左右收将军兵符,封其军府,曰“休养”。
时有密旨发于中书,彻查燕氏三族,借“惑于巫蛊,混乱军心”之名,捕其亲信二十七人,籍没其产,抄家处斩。
众大臣上言:“将军出征有功,未可轻议”,不纳。
亦有臣言:“巫蛊之说,本不足凭”,上不悦。
越七日,中书舍人草拟弹章,罪其“挟巫入军、私通邪术、逆揣天命、扰乱国运;暗通叛逆、背国之罪”。
诏下,百官传阅,多不忍署名。
然迫于内廷之意,循例附印。
是月廿二,燕氏籍没三百余人。将军流徙极北之地。
朝野哗然。上出“禁言令”,百姓不可谈。
世称“鸿门之宴,非以剑为凶,乃杯酒为刃也”。
史评曰:
人主忌功,尤忌人心不归;功臣既立,其命不久,古来如是。
巫非有罪,人心其罪。是以借术为名,行逐之实。将军悲矣。
*
押送之日又起风雪。
宫城之外十里松山,马车缓行,沿街百姓皆屏息。御前亲军二十骑,金甲雪亮,护押大将军燕翎往北关。
世人皆知,此为流放。
百姓之中多叹多泣,游扶桑易容站立其中,御前亲军行过眼前,她只问玄镜:“我杀了那狗帝,胜算几何?”
玄镜道:“胜算很大,但不建议。你是嫌身上的罪还不够多么?再者,宴如是已说了不必救,你便信她罢,这是她的梦。”
“她为何醒来?又为何要按着燕翎的命格走下去?”
玄镜道:“我不知。”
游扶桑眼看马车驶离视野,想到什么,身形一隐,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御前大殿风铃一瞬三动,宫中所有的灯盏皆微弱如豆。
游扶桑一路直入内朝,无人可见,亦无人拦阻。
雪深宫沉,连风都不敢穿过回廊。
游扶桑立在新帝暖阁之外,未入殿。
炉中火微,帘内传出一声喃语:
“丢了她……我这王朝要怎么立?”
是新帝的声音。
而刹时那声音又变:“你怕她?不过是个将军——多少将军战死沙场,也换不来天下一日安稳。”
“可我并不想杀她!亦不想驱逐她!”
殿内火光忽明忽暗,人影在不同声线之间来回徘徊,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念头……或力量,反复拉扯。
“她若活,你镇不住旧将,百官不会听命。你该杀她!”
“可她跪下那刻,我……”
“你在怜她?”
“不,我只是……”
“你不舍她。你也自知傀儡皇帝,王朝离得了你,离不了她。”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新帝忽地失控地吼出声来,茶盏应声落地,火星飞散,“我没有!”
另一个声音便显得冷静而置身事外:“其实答案,你心里最清楚。”
“够了!”
新帝猛地起身,将手上香炉狠狠摔向地面:“闭嘴!”
顷刻香炉四分五裂,有几枚碎片迸出门帘,竟来到游扶桑的脚边。
乌黑的地砖上,小小的雪白的茶盏碎片。
而只瞧看一眼,游扶桑目眦尽裂。
王母!!
游扶桑这才后知后觉,这殿中除去人声,还有些许古怪的——
神力!
来自上重天的神力!
游扶桑方要讶异,却发觉玄镜过分沉静,她于是惊异:“你早知道!”
玄镜沉默几许,缓声道:“不敢告诉你,怕你冲动行事。”
游扶桑于是想,也许宴如是也早就知道……才让我不必去救她。
而宴如是以燕翎之身,消逝在荒野中,终能得到二司赠予的——那一朵业火莲花。
第168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九)
◎业火红莲,血债千章◎
荒原野草枯黄如刃。
将军早失旧时银甲雪袍,一身囚衣,鬓发乱尽。天色阴沉,北风如刀,碎雪拍打在她苍白的脸上。铁甲士一路押送,沿荒废已久的旧驿道,拐入无人之地。
皇命骤下诛九族,全族或伏诛或流徙或自尽于府前槐树下,无一幸免。赫赫战功的少年将军,只等到一纸流放。
放逐比死亡更冷。
囚链一响,惊落枝头残雪。
冻裂的铁链勒进将军手腕,渗出的血遇寒即凝,手腕上缀满了红玉。
冬日严寒如刃,将所有人的血性与血骨一寸寸剔去。
流徙路上暴发瘟疫,疫水混着冻土的腐气弥漫在车马之间,护送的侍卒纷纷染病,不治即亡。
将军境遇,即便是铁甲士哑奴,亦感到怜惜。是以当将军被推到在地,陪押她的哑奴低头看她,居然将手中最后一块半炭半灰的烤饼偷偷塞给她,用粗布的袖子替她擦拭额角冰霜。燕翎抬眼看她一瞬,苍白嘴角动了动,喉咙破碎,发不出声。
她们沉默在道旁那一抔冻土上。
那夜来临前,哑奴悄然离去。
独留燕翎坐在荒原。荒原野草枯黄如刃。
燕翎一言未发,静静抬头望了望天。
是个雪后的晴夜,月清得像刃,一如那夜,她手提长枪、马踏敌阵、连斩七将、大破三军——
彼时,天上的月亮亦是如此清明。
燕翎微微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便落了下来。
忽而风动。
鼻尖是一缕熟悉的木沉香气。
初闻微苦,似檀非檀,似某个遥远的梦境里,巫山云中人曾拂袖而过的味道。
随后是山茶花香。
山茶绽放在冬,其香极淡,近乎无味,却在雪里透红,与花色一般,愈燃愈烈,越聚越浓——仿似整个寒夜都被悄然熏热。
于是燕翎原本僵硬的手指,又轻动了动。
她睁开眼,却看不真切,但她知晓来人是谁。
“师姐……你来得,好慢。”
游扶桑一身绛色衣袂掠在雪地,在宴如是身侧蹲下,微凉的指腹轻触她额角伤痕。“疼吗?”
宴如是唇角一动,欲笑未笑,泪已先落。
“我……没想哭的……”
话说到一半,宴如是声音就哑了。下一瞬,她猛抱住游扶桑,将头埋进她怀里,像从地狱里捡回一口气,便再也绷不住了,“燕翎……燕翎做错了什么啊?……她杀敌、守国、听令、她什么都没错……为什么她们要杀她、要杀她的家人……为什么啊?……师姐,为什么啊?……”
游扶桑抚着她背脊,指尖微颤,一言不发。
从前的燕翎,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冰冷地死去的呢?
满门被抄,举族流放……那都是她的家人啊……
少年将军赫赫战功,居然落得这样下场。
宴如是伏在游扶桑怀中,哭得声音都哑了,一下一下喘息,呼吸声支离破碎。
可忽然,她肩头微颤,却不再只是哽咽。
那是一种……不甘。
宴如是浑身发冷,却忽觉指尖越来越烫。她的眸子一瞬从哭后的黯淡转为猩红的火光,似白雪夜骤燃的焰。
霎时只见星宿倒垂,一道金色的星光落在荒野尽处,竟绽放作一朵掌心大小的,深红的莲花,花瓣若火,簇心燃烧紫金火焰,映得天地皆赤。
红莲之处,有一人声曰:“燕翎,你身为凡人,本应寿终正寝,青史留名。甚至依你命格,你有飞升之能。一切只因你有凤凰翎羽,为上重天战神后裔,才如此耀眼。可惜福起之,祸起之,越是强大,才越遭人忌惮,你命被改,从此魂归无名。”
宴如是听罢那话,愣愣接过业火莲花。须臾手掌之中,一瞬百裂,血流入花,花火剧烈颤动,竟将她全身灼出星痕!
顷刻,只见宴如是身上被业火灼烧之处重新长出新的血肉,熔金的光芒像凤凰翎羽。
游扶桑所见一瞬间的奇迹。
她认得出,那是凤凰翎与业火莲。
*
史载,太处三年春,旧将军燕氏因巫蛊与弃国罪囚于荒野,未几而亡。
是夜,东南起异象,星沉月晦,九州火起业莲,有旧将魂归之谣,传言云:「红莲焚京阙,铁骑踏九门。」
然次日,西市旧军营惊现异文:
「业火红莲,血债千章。」
据传,其字灼石成痕,三日不灭。
第169章 愠司命怫灼业火莲(十)
◎似晚霞落在雪上;而她也如雪一般,直坠落了下去◎
上重天司命府,星宫司命簿残卷有记:
少年将星,耀于下界,若加修炼,有望飞升。众神称之者众,疑之者众,经查,方明其为凤凰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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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业火连绵恨不绝。
游扶桑再一睁眼,便从马车里醒来了。
醒时马车颠簸,晃晃悠悠,外头细雨已停了多时。
忽从冰天雪地彻骨寒来到蒙蒙细雨暖温香,游扶桑居然还有些不习惯。她松了松筋骨,怀中人滚烫,仿似还是梦里那副被业火灼烧的模样。
游扶桑即问周蕴:“宴如是当从魇里醒来,烧却不退,怎么回事?”
玄镜提醒:“业火莲与凤凰翎都在她体内。凡人身承受不了这两样极炽之物,你需为她护法,以煞芙蓉压制。你也可趁此机会,将煞芙蓉还给她了。”
从前宴如是修炼之事,她总是得过且过,如今异象临身,真当是万不得已的时刻,始觉修炼之事刻不容缓。
游扶桑于是很轻地“嗯”了一声。
马车颠簸,宴如是未醒,游扶桑手扶着她的肩,身子微微向前探,以防下一次颠簸将她摔落。
周蕴静静听着车轮碾地,腰杆挺得很直,坐得不动如山。她瞟一眼宴如是,又看着游扶桑,忽而便笑了:“扶桑城主真是辛苦啊,才从别人的梦里出来,又要去做护法了。”
游扶桑擦了擦怀中人额角的汗,未搭腔。
其实她已能感受到宴如是体内业火莲灼烧、凤凰翎逐渐羽翼丰满,这并非凡人身躯所能承受的。
游扶桑将掌心缓缓覆上宴如是心口,掌中魔气盘旋。她知晓,如今凤凰翎与业火莲都在宴如是的身上,再有一朵煞芙蓉,司命想找到她,易如反掌。倘若入魔……罪名更深。
可容无魔气牵引,宴如是醒不来。
“玄镜,你的预言总是那样准确,谁都逃不过。”游扶桑轻轻叹息,“谁都逃不过……”
车轮碾过石块,马身一颤。游扶桑将小小的火盏点起,幽蓝的焰映在她眼底,许久,她闭上眼,聚起魔气,须臾,一缕墨色轻雾自掌心蜿蜒而出,在宴如是胸前缓缓旋绕,丝丝渗入肌理间。
宴如是身子在颤,却没有挣扎,只因她对这山茶魔气实在熟悉。
游扶桑低头,唇贴在宴如是耳边,不住哆嗦,仿若这如织的秋雨里最冷的是她自己。马车内火光晃了又晃,魔气渐渐收拢,化作一朵芙蓉模样。
如水的芙蓉融进宴如是身体,宛如清泉初化,残雪初融,自脉络缓缓渗入那翻滚不安的凤凰业火之间。
业火燎原之焰遇此清泉,竟渐渐熄退。
——但也就在那一瞬,游扶桑面色骤白,额头沁出冷汗——煞芙蓉离体,体内魔气再无从压制,天人五衰之相必显无疑。
她却不曾言语,眼神幽深如寒潭,沉默地将那煞芙蓉更深一寸度入。
煞芙蓉降落在业火丛中,一如二百年前那场救世的垂泪红莲。
而这一次,从前救世的人终被唤醒。
宴如是睫毛轻颤,唇间呢喃:“师姐……”
宴如是睁开眼,眸中氤氲未散,映着车帘下摇晃的盏火,仿佛仍未从梦中醒来。
周蕴袖袍轻扬,淡淡笑道:“历经千辛万苦,仙首终于醒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游扶桑忙道:“身体可有不适?”
宴如是依言,微动了动指尖,觉察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流动。并非杂乱奔突、令人疼痛欲裂的业火,取而代之一股温凉气息,自丹田生出,如泉水初涌,沿经络缓缓而行。她猛地坐起,声音微哑,“这是……灵气?不,魔气!”却见指间掠过一丝水雾,如清溪倒映花荷树,她于是又一惊,“煞芙蓉!”
“不止。”游扶桑垂下眼,“还有凤凰翎。从前你在宴门垂危时,觉醒了煞芙蓉,又在百姓群疫时,觉醒了乱红垂泪。如今你在燕翎梦中,终于觉醒凤凰翎——至此,上重天三大至宝,才算都到了你的手中。”
宴如是闻言,掌心轻合。她感受到体内那些水火交融的灵息,由一股微乎其微的魔气相互连接制衡与牵引。入魔虽让人心忌,但那是她最熟悉的山茶魔气,宴如是从来不怕。
但一会儿,宴如是又隐约皱起了眉,低声喃喃:“不,不止凤凰翎,还有另一种……”
“业火莲。”玄镜忽而出声,“你的体内,还有业火莲。那是上重天二位司命下界所寻之物。”
游扶桑不解:“司命是为这个下界?为何?”
玄镜回:“因为燕翎是火凤凰转世,转世以后命格太过耀眼,被……上神注意到了。火凤凰为堕仙,后裔当绞。于是上神撰改命格。二司觉得可怜,在燕翎垂死之际,将其星辰命格复原,意外让燕翎心中升起业火莲,几乎烧了九州。二司害怕担责,害怕被……上神降罪,于是着急忙慌下界寻莲花了。”
众人皆沉思,马车内静了一瞬,只余车外动静。车轮碾过积水,道边草叶拂动。
玄镜再沉静道:“取出业火莲,可烧上重天。”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蕴率先打断,“怂恿我们做坏事?”周蕴指向玄镜,而玄镜早已化作琉璃耳坠,垂在游扶桑儿侧,是以周蕴此刻看上去像是对着游扶桑指指点点——她发誓没有公报私仇——“你这个镜子,每次都是的,催着我们做这个做那个,也不让我们商议商议,”又指游扶桑,“游扶桑你也是的,别人催着去做的能有什么好事?要真是好事,旁人都会藏着掖着生怕你知晓、怕你捷足先登呢!”
游扶桑道:“居然很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玄镜生气,“游扶桑,我为向你表衷心,连命魄都融入你体内,以遏制你天人五……哼,你死我死,你生我生,我——还能骗你?”
游扶桑再次佯作恍然大悟:“居然也很有道理。”
玄镜听她敷衍,急促尖叫:“宴如是!你来评评理!”
宴如是却挑开马车珠帘,蹙眉看向远方,轻声问:“师姐,你有没有感到什么动静?”
游扶桑屏息一瞬,即答:“只是小山贼。”
战乱间,穷乡僻壤才更出极恶之贼。
宴如是不敢掉以轻心,垂眸须臾,一缕赤光已从掌中浮现。
赤色的灵息盘绕在她指尖,迅速凝结成一张通体朱红、羽翼状花纹缠绕的长弓——
冷风卷雨,宴如是拉弓无箭,空弦之上燃起一道火焰般的灵矢。
弓弦震响——
火焰在指尖炸开成簇。
嗖——!
灵矢挟带火息,破空而出,在空中化作凤凰振翅之形!
一瞬间天地屏息,方寸间雨水还未洒下,四野已腾起焦土之气。
只一箭,山林寂静。
千步之外,数十山贼几未觉察闪避,已被贯穿灵台,倒地之时,身上仍带着烧灼的残焰。
于是山道只余雨声拍叶,火星残烧。
宴如是微微喘息,掌中是残火将散的弓身,周蕴在她身侧咋舌:“用灵矢对山贼……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一些?”
宴如是吁一口气,坦诚道:“我也未料想会有如此大威力。”掌心余温未退,她仍在回味那般箭矢惊风的感觉,于是狡黠地眨眨眼,看向游扶桑,尾巴翘到天上去,“怎么样,师姐,我厉害吧?”
游扶桑勾起唇角,抿起一点极淡的笑。
却分明有些勉强。
指尖悄悄颤抖,指节苍白如雪,而她紧紧收着,执意抬头,将眉眼的病色尽数藏住,谁也看不出。低低咳了一声,喉中甜腥,游扶桑悄悄咽下,只笑着道:“宴少主……”
本要称赞的,可话未说完,单薄的身形恍然一晃,似被风雨侵袭的枝终于被压弯了腰,从喉口径直吐出两片染血的花瓣,似胭脂红,红得克制,像晚霞落在雪上,艳而不俗。
而她也如雪一般,直直坠落了下去,通体冰凉,不起鼻息。
第五片、第六片……
而玄镜早告诫过她,待到第七片,她亦该命绝了。
第170章 明月照山雪(一)
◎远山如黛水如镜,宴门十二楼五城俱在其中矣◎
宴如是心脏猛地一沉,几乎停止跳动,跪地去抱住游扶桑,不敢置信道:“师姐……?”
玄镜淡淡道:“她只是累了。又入你梦唤醒你,又为你护法,助你融合凤凰翎,将煞芙蓉渡还给你,怎么可能不累?”
宴如是将信将疑,目光在游扶桑苍白面色上流连而心悸,这时,玄镜又道,“之前你入燕翎之魇,若再迟醒一炷香,游扶桑定会走火入魔。你若不醒,她便废了。”
宴如是抿了抿唇,眼底自责:“都是我的错……”
周蕴弯腰捡起花瓣,指腹轻碾了碾,狐疑地看了过来,还未说什么,宴如是怀中的人稍稍挣扎了一下,似是溺水之人极大又极快地吸了一口气,发白的指节紧紧捉住了宴如是的衣角,像捉住浮木。
游扶桑睁开了眼——
仿若只是小憩一刻,游扶桑睁开眼后,极缓极慢地眨了眨眼,对上宴如是几乎要哭的红眼睛,她居然问:“怎么了?”
“怎么了?”看她转醒,宴如是与她对上视线,可这一刹那,宴如是又“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哭得稀里哗啦,“我还以为是你怎么了呢!师姐,你可知道你方才睡得了无声息,状若死人?”
游扶桑反而笑了,笑容淡淡和煦:“只是睡得沉了些,怎就如死人了?”她搬出的理由倒是与玄镜的如出一辙,“我只是太累,你不要多想。”
游扶桑靠在宴如是怀中,抬起手,为她擦去眼泪,“别哭了,我好着呢,”游扶桑轻声哄着,趁着宴如是不注意,悄悄把身子往她怀里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让我再靠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太累了……”
宴如是把脸埋在她的肩上,自己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师姐,我有了凤凰翎,可比从前更厉害了,师姐、你、你也要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游扶桑已经闭上眼睛,嘴角还有浅浅的笑意,半梦半醒,含糊地应了一声,“好。”
而自宴如是觉醒凤凰翎,一箭扫清山林障碍,山雾退去时,她们掀开马车幕帘向远处一望,居然已近宴门了。
仙山之巅,天上宫阙。
山门千年寒玉如月华倾泻,门楣“宴门”二字笔锋如剑。两旁古松参天,枝叶如盖,山门后石阶蜿蜒而上,通向宴门五城,或些许零星悬在半空中的岛屿。亭台楼阁,飞檐翘角,琉璃瓦在云雾里青光流转。
远山如黛水如镜,宴门十二楼五城俱在其中矣。
朴素的马车在山门前悠悠停下,周蕴作为宴门熟客,率先跳下马车,拿着令牌上下一扫,山前云雾便清散了不少。
周蕴道:“走!”
坏消息是一路不曾有孟婆的音讯。
好消息是在真正与上重天二司命会面之前,她们已抵达宴门。
待到了宴门,游扶桑与宴如是并未露脸,于是宴门之于周蕴也不过寻常的待客礼,与几位熟识的长老寒暄几句,小童领着她,牵着马,去到周蕴在宴门的歇脚小楼阁。
如今宴门掌门是宴清嘉,任由周蕴如何苦口婆心说——宴如是仍是信不过她,此行,宴如是只想见宴清绝一人。
宴如是来到宴门后山。
后山绿荫青葱,早已没了人迹,却偏偏生机勃勃得叫人心惊,青苔铺天盖地地蔓延,藤蔓肆无忌惮地缠绕与生长,不知名的古树拔地而起,枝蔓藤条遮蔽天光。四处是浓重的草木香,夹杂着腐叶的味道,湿润而阴冷地,诉说几百年前,正邪干戈,她们的掌门肉身泯灭在此,化作青龙。
而青龙沉静在后山洞穴清潭底,仿若也被什么,久久地困住了。
三人的马车停在空旷处,宴如是坐在马车里,踌躇不敢上前。直至周蕴推了她一把,“怕什么?怕被她发现你在朝胤还有一个娘亲、她不再是你唯一的好阿娘?”
宴如是破涕为笑,这才踱步向前去。
宴如是离开了,空寂的后山马车孤零零停着,马匹在草地上百无聊赖地摩擦着蹄边。
直至宴如是走进山中水潭,身影消失在视野,周蕴回头,直直看向游扶桑,亮出一直藏在袖中的两片花瓣:“这是什么?”
游扶桑好似也未见过此物,不明所以地反问:“这是什么?”
饱睡过的游扶桑仿若真的精神抖擞起来,双眼清明,神采奕奕,教人记不起时辰以前病怏怏的模样。
周蕴却不会被她骗到,冷冷笑了声:“若只是沉睡,可不会没有鼻息。”她摊开掌心,借着后山被层林切割后的细微天光细细端详那花瓣,“我作为医修,倘若遇见修士吐出染血的花瓣,大概也会觉得难办。这类症状,我只听闻过‘天人五衰’,而它实则早已超出‘病’的范畴——而是‘劫’。
“游扶桑,你吐出的是芙蓉花,一支芙蓉花,统共七瓣,待你吐出整整一朵芙蓉花,便是命绝的时刻。‘天人五衰’吐出的花瓣,最初瞧起来只是纯白的花瓣沾染了些许血色,越往后却越是鲜艳,不只是沾染血,而是从花芯发出来的血红色,让这花瓣看起来吸饱了血。这些血……”周蕴看向游扶桑,逼近,正色道,“游扶桑,那都是你的血。”
游扶桑似对她的猝然靠近感到不适,频频后退,后背撞在马车的窗棂上。
周蕴点着她的名字问:“游扶桑,这是第几片花瓣了?”
游扶桑避而不谈,只道:“周蕴,你既能看出这是天人五衰,应当也能知晓,玄镜对此已在我体内做了不少压制。”
周蕴于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任由她在耳边叽叽喳喳的原因。”
“我哪儿是叽叽喳喳?”玄镜不满,“我哪一句不是真知灼见?”
周蕴不搭理她,摇了摇头,低下声来:“对此,宴如是绝非不知晓。只是你明摆了要隐瞒,她才装糊涂。是不想催你去说什么。”
游扶桑道:“我知道。”
周蕴:“你……”
周蕴不再说下去。
那日,她们在马车里对坐良久,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后山鸟鸣,一声矮过一声。
当最后一声啼鸣消逝在山林,天边只留下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在这时,游扶桑才很轻地说了一句:“第六片。是……第六片。”
“第六片!”
周蕴先是惊呼,再是一愣,皱眉看着游扶桑良久,神色复杂。
到最后,也不知是气笑了还是真笑了,周蕴道:“一个才恢复了修为,另一个又立刻性命垂危……游扶桑,这就是你们硬要带我上路的原因吗?压榨一个可怜的医修?”
游扶桑没有说话。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游扶桑再缓缓开口:“我知此事难办。是以在有头绪之前,还请你先不要与她说,徒添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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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如是进入宴门后山水潭时,潭中空无一物。她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潭底有青龙盘旋。
宴清绝与她从来心有灵犀。
不多时,庞然大物跃出水潭,湿漉的龙身带出淅淅沥沥的泉水,像一场重逢的雨,淋在她们的身前。
清泉雨水滴在宴如是的面上,晕开几朵晶莹的水花,宴如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青龙,在青龙翡翠般的双目里看见自己渺小的身影。
龙的双目在暗淡的水潭中熠熠生辉,因为她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如是。”
泉水仍在滴答滴答地从龙身上落下,顺着鳞片缓缓滑落,清澈如珠,砸在水面,荡起了层层涟漪。池水因龙的出现震颤,波光粼粼,倒映着青龙那如同山脊的身姿,优雅修长。
龙鳞似温润的古玉,晶莹剔透而泛着深邃的山色与水光。龙瞳如两轮小月,静静凝视着眼前人,静默良久,巨大的龙身徐徐动了起来,围成圆圈,将宴如是护在中间,又低下了头,湿润的龙鼻轻轻抵住宴如是额头,如在亲吻,浅浅的呼吸恍若羽毛温柔拂过。
“阿娘!”宴如是双眸湿润,似有水光,分不清是溅起的水花还是泪水,“我是不是来得很迟?”
龙首很细微地晃了晃,似在摇头,青龙在宴如是颈间警觉一嗅,渐渐叹息:“如是,你的身上……竟有魔气。”
“阿,阿娘……”
宴如是自知瞒不过,于是将所有事,自朝胤,到司命,再到燕翎之魇,一一道来,最后道:“师姐以魔气护法,救我于水火,自己却体力不支倒下了……”
“阴魂不散。”青龙啧了一声,“她早已叛出师门,不是你的师姐。”
宴如是着急道:“她是!”
青龙冷笑:“从前她便几次三番尝试诱你入魔,如今终于得逞,该是很得意吧。”
宴如是大喊:“她没有!”
“……”
青龙不说话,将自己的龙身完全缠绕起来,龙脸埋进去,拒绝回答。
宴如是扒拉着鳞片,与青龙脸贴着脸,又认真道:“我喜欢师姐,也喜欢阿娘,任何一个我都无法舍弃,我不想你们针锋相对……”
青龙抬起头,龙身转向另外一边。
宴如是一把上前,奋力抱着冰冷的龙尾,气势十足地大喊:“子女不合多是老人无德,如是不想做那个无德的老人!!!”
“……”
青龙无语,慢慢甩了甩龙尾,将她甩开了。
宴如是摔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大哭道:“阿娘从前最疼我了,为什么只是这么一个小小心愿都不愿满足呢?以前阿娘说只要我开心,什么都依我,而我现在终于找到了让我很开心很开心的人,为什么阿娘反而不高兴了呢?师姐对我很好,为了我甚至不顾及自己安危,她很好,对我也很好,我只喜欢她,也只要她!”她又上前,抱着冰冷的龙身,眼泪是烫的,但分明不真心,而在撒娇撒泼,“如果阿娘还是不同意,我就每日都来后山哭!每日每夜,每夜每日,我哭!我、我还会绝食!……”
龙爪抓紧山石,山石尽数粉碎,龙须根根竖起,又渐渐垂下去。“算了!”那日,宴少主几乎在地上打滚儿,才让青龙松口一点点,“随你去。别让我看见,心烦。”
很快,青龙再次俯冲而来,龙角微微发亮,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宴如是,斜睨道:“如是,按理说,宴门学子入魔,都要受我一剑。”
说话间,龙身上蒸腾而起清泉的雾气,在天色与水色的照射下化作丝丝缕缕的白烟,很快,龙身亦如这烟般消散,化作青衣掌门,眼眸深邃如古潭,是千年不变的清冷,墨发如瀑,几缕湿透贴上了面颊,却更显出尘之姿。
而她抬手,潭中泉水便化作一柄长剑,长剑青锋,鞘上寒光流转。宴清绝立在潭边,衣袂飘飘,周身还残留淡淡的水汽,剑尖已指向宴如是。
“十六七,很好的年纪……如是,让我看看,你的弓箭有凤凰翎加持后,是什么颜色。”【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