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王女(五)
◎扶,桑◎
“胡闹。”
游扶桑不假思索擒住宴安作乱的手,将人两只手都扣到身后。宴安艾艾呜呜挣扎着,仍被斜着身子反压到榻上。
游扶桑用锦被裹住她,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该睡了。殿下再不睡,要熬出熊猫眼了。”
宴安很不服气,但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游扶桑抬手,指腹搭在宴安鬓角,于是芙蓉清气点染在少年通红的耳根,宴安很快睡着。
游扶桑这才松开钳制的手,让宴安平躺在榻上。游扶桑为她散开了青丝,不让长发被压在背后,为她掖好被角;看着宴安宁静的睡颜,游扶桑苦笑一下。
……真是乱来。游扶桑心说。
窗外明明月,朗朗星。
*
宴安在翌日辰时醒,醒时榻边无人。她磨磨蹭蹭地梳妆,眼睛盯着铜镜里发顶梳拉的松紧,回想起游扶桑所说及笄之后失去触觉,该如何判断力度、温度与硬度。宴安浑然想到,倘若自己真的要分辨不清这些,烫了也不知道,痛了也不晓得……那还真要向药阁多备一些烫伤膏,或是跌打损伤药。
匆匆收拾了前去弦宫。年轻的王女殿下准备好弓箭,着好藏青色的武装,束上马尾,随风轻扬。
少年英气在她稚嫩的面庞上隐现。
她的身后是一把精致的乌木长弓,弓身镶嵌着银色的精致花纹,弓弦在初露的晨曦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箭矢金丝镶嵌,也是精致无匹。
宴安快步走向靶场,漆黑的靴子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王宫的靶场被笼罩在淡金色的光晕下,场上,一排排漆黑的靶子整齐排列。
游扶桑站在一旁。一袭素雅白色长衫,腰间淡青色的玉带,整个人如同清晨的山林般清朗。
宴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以眼神与游扶桑遥遥一致意,抽出身后长弓,向弦上搭箭,三支。
动作行云流水,三箭搭弦,一气呵成。
嗖嗖嗖——
羽箭破空而去,相继钉入靶心!
靶心上,羽箭在天光下紧绷地颤动。
宴安于是向游扶桑得意地扬起下巴,神采飞扬,眼底骄傲不言而喻。
同时手中又搭出九支羽箭,那神色耀武扬威,似在与游扶桑说:‘我还可九箭连发!’
游扶桑却快步前来,示意她先停下。
“仍是三支箭,”游扶桑站在宴安身后,隔着半臂距离地环住她,撤下几支羽箭,又拂过宴安绷紧的弓弦,“殿下可听见声音吗?风顺着羽箭流失,涌向箭靶的声音……”
宴安仔细听了听,乖巧点了头。
游扶桑沉声道:“要借风力,才让羽箭不仅准,力度也足够。倘若往后,当靶心换成敌人,我们才可一箭毙命。”
宴安又点点头。
游扶桑于是道:“殿下请听风,试一试。”
宴安微微眯起眼睛,张弦开弓。
这一次力道显然更重,只听三声裂帛之响,三箭破空而发!
嗖嗖嗖——
这一次,箭矢穿透了靶心!
宴安雀跃起来,向后一撞,撞在游扶桑怀中。她背着身子,用长弓最末挑起游扶桑的下颌,骄傲地用口型问她:‘服气不服气?’
游扶桑失笑:“自然服气。殿下的射术,臣向来是很服气的。”她轻轻低下脸,手抵着长弓向下,“殿下,往后我们还要学会预断箭矢的轨迹。试想:倘若这轨迹中另有障碍,又该怎么办?”
看着宴安思索了一阵,游扶桑拍拍她,轻声道,“不过,今日便练到这里吧,射入靶心的力度再练几次,至于箭矢轨迹,之后再……”
‘不行!’宴安拽住她衣角,‘你今日就要全部教会我!’
游扶桑叹了口气,应允。
这一练便练到了未时。所幸初春,日头仍不盛,没有天光炙烤的灼烧感。
汗水浸湿了宴安的衣衫,她顺着靶场又走了走,再不出汗了,又蹦蹦跳跳跑回游扶桑身前,神情雀跃地拉着她衣袖,在手臂上写:‘一同去汤泉吗?你昨夜说教我用眼睛辨别温度。’
游扶桑于是随她去。
皇室的汤泉里,一室硫磺香,乳白水雾在青石的缝隙里漫涌,袅袅热气升腾又氤氲。游扶桑早在水面撒下浮花,用以标记,帮助感知水流。又将不同温度的泉水,从温热到滚烫一一标记。
游扶桑褪下外衫,素衣已被雾气浸得半透,水珠顺着后颈滑落。她慢慢半蹲下身,牵着宴安的手,探入第一池:“趁着还能感知温度,殿下千万要把这些都记住。殿下看见了吗?这样的温度,水面会有薄薄的雾气,像晨露初升。”
“再热些的,”游扶桑指向第二池,“水面会有游丝般的白雾往上飘。最烫的那池,殿下你瞧,雾气腾腾,像在翻滚,殿下可千万不要好奇去触碰。”
宴安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一手被游扶桑牵着,另一手撑在青石板上,玉镯磕上池边的墨玉,叮当作响。
游扶桑则替她挽起散落的发丝,梳理在脑后,“往后殿下沐浴更衣,都要靠这些眼色了,切莫伤了自己。”又说道,“再如茶水温度,去看水纹,沸的时候纹路最急。温热时,会有一层薄薄的雾气。”
宴安又点点头。
游扶桑道:“殿下向来聪慧,定能很快适应。”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莹润的蓝色琉璃石,“殿下,拿着这个。”
宴安接过琉璃石,疑惑地看回来:‘这是什么?’
“此为通灵感应之用,臣在上面刻了感应咒。”游扶桑执起宴安的手,将琉璃石放在她掌心,“此后触感流失,殿下必不适应,若有什么事,只消捏紧它,臣便能立刻知晓。”
游扶桑听宴清知说过,每五年感官交替流失,在最初,宴安定要磕磕碰碰,惹得自己受伤。游扶桑希望既是自己在了,便能有所不同。
宴安捏着琉璃宝石,眼睛一亮,手指沾水写道:‘就像那些商船上的求救铃?’
游扶桑点头:“正是。不过臣这一枚,可比那些精妙得多。殿下若是担心,便捏紧它;若是害怕,也捏紧它;哪怕是一时心慌,殿下也可以捏紧它。臣必定即刻到你身边。”
宴安低头看着琉璃石,眼底升起雾气。她试着捏了捏琉璃石,游扶桑耳边顿有风过,她向宴安道:“臣感受到了。”
她靠着宴安,一身氤氲暖气,浸透的衣襟堆在锁骨处洇出云纹,“所以现下,臣在殿下的身边。”
宴安也回抱她。
隔着薄薄的衣衫,她们坐在池边,肩贴着肩。宴安猫儿似的卧在游扶桑怀中,在她湿透的肩上,一笔一画写下:‘谢,谢,你。’
“不用。”游扶桑推着她进入水中,拢了拢她肩头的湿衣,便站起身,作势离去,“臣去给殿下备新的衣裳。”
“啊……”
却听身后轻软的一声响动。宴安的声音在氤氲的暖雾里变得十分模糊,但游扶桑仍是听得清楚:那是宴安声骨复苏的证明!
宴安自己却没意识到,只在水里艰难地走动,伸手想要阻拦游扶桑,却只揪住了裙角。
水波随动作荡开一圈圈波纹。
游扶桑的驻足终于给了她机会,她趁机从水中起身,戴着玉镯的手拉扯着游扶桑的手,攥住游扶桑的纱袖,轻轻摇头。
宴安仿似哭了,整张脸埋进游扶桑的颈窝,湿发混着泪意蹭过锁骨,浸透的素衣紧贴了随抽泣起伏的脊背。
她没有说话,又分明在说,‘说好了不会走。’
游扶桑深深叹了口气。
游扶桑捋开少年湿漉在耳边的青丝,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手指轻轻抵上她震颤的喉间。那里正随着少年呼吸而起伏,似有凤蝶将破茧而出。
游扶桑认真地问:“殿下有没有发觉,在情绪较为激烈的时候,殿下发声的迹象最为明显?”
宴安闭上眼睛,低着脑袋,极快地摇头。发间簪头垂落的明珠叩着她发烫的耳垂。
她又不说话了,或说没有出声的心思,她只想她的弦官留在身边。轻轻拉扯游扶桑的手腕,玉镯的铃音撞碎在蒸腾雾气里,宴安一手握着琉璃宝石,一手拽紧游扶桑,将人拽回汤泉。
‘答应好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去做呢?’隔着雾气,她在她身前飞快地写,‘昨夜说得好好的——弦官大人,可不是将我哄骗睡着,便能万事大吉的!’
游扶桑坦然道:“臣可未与殿下达成协议。”
宴安眼底雾气又起,她愣愣看着游扶桑,以口型一字一顿地问:‘那是我一厢情愿吗?’
——虽然昨夜并未达成协议是为事实——但此刻游扶桑忽然也很恍神,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字眼来。
即便只是宴安。即便只是百年后不那么恰当的重逢。即便……
即便。
即便如此云云。
她也不敢让宴安觉得是自己在一厢情愿。
她怎敢让她一厢情愿呢。
游扶桑当然摇头,从宴安手中拿回琉璃宝石,指尖升起魔气,于是黑色山茶的藤蔓便成了宝石的链绳。游扶桑用手梳开宴安颈后因为潮湿而紧贴背部的长发,轻轻将琉璃石挂上她纤长的脖颈。
游扶桑道:“殿下绝非一厢情愿,只是今日臣确有要事在身。”
宴安摇头,又抱上来。
游扶桑只好划了划她的鼻尖:“不开玩笑。殿下好好梳洗。还有二十日是及笄礼,臣要去看一看殿下及笄礼时的衣衫,也要与国君陛下商谈些事情。”
宴安问:‘还会给我取字吗?’
游扶桑摇了摇头:“我取的字,殿下并不喜欢。国君陛下也曾与您商议,您都否决了。”
宴安写道:‘我不可以只叫宴安吗?’
游扶桑于是怔忡一瞬,随即道:“既然殿下执意如此,那此后及笄礼,取字之事不再提。”
宴安低下头,双唇嚅嗫,似在说:‘好吧。’
她半坐在地上,手指沾了汤泉水,在青石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宴,安。指尖缓慢地在“安”字上摩挲,神色渐渐变得落寞。
游扶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殿下再不好好梳洗,该要受凉了。”
宴安这才听话。
游扶桑于是离去。
游扶桑沿着长廊向国君的书房走去。廊下天光恰好,花影婆娑,零落的梅瓣仍依稀可见,远处御花园里,传来阵阵松风响动。御书房内,宴清知伏案批阅奏章,游扶桑叩了叩门扉:“陛下宣我来,是讨论及笄礼的事?”
宴清知放下手中的朱笔:“嗯。礼部的章程都拟好了,你看看可有需要添减的地方。”
游扶桑接过章程。
简阅章程时,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书房一角,那里,一袭华服静静地悬挂着,霜白云锦裙裾层层叠叠,金线绣就的纹路在天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衣袖宽博,内衬云霞暗纹;裙尾则有点点金丝绣就残荷夜雨,未凋亦未放。腰间玉坠连珠,行时叮咚,似是夜半风来。
那是为王女殿下及笄礼特制的礼服,一针一线皆寄托匠人心血。
游扶桑看着它,只一眼,便想到潇湘雪夜里临风而立的湘妃竹,幽冷不哀,清绝不寂。
她仿似已经看到宴安穿上时的模样。纱衣轻覆,烟水氤氲,真若西子湖上三更月,映得一片潋滟光。
是画中仙,是梦里人。
是千言万语别离愁。
*
二十日后。
弦宫内,宫人小心翼翼地为王女殿下穿上及笄的礼服,“殿下,请抬起手来。”
宴安照做。
云锦随她动作轻轻流淌,抹胸织金绣翠,缀以玉缨软索,盈盈束起了腰肢;行走时暗纹轻翻折金碧光辉,若江南春水,如梦似幻。
辰时的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王女赤足而行,金铃脚链叮当作响,琉璃宝石的挂坠悬在胸前。少年已褪去了往日的稚气,眉眼间多几分端庄。她站立在游扶桑身前,骄傲得似一只孔雀,扬起了头,神色在问:‘如何,好看吗?’
游扶桑点了点头。
“今日及笄,可是殿下的大日子。”
宴安淡淡笑了。分明已经离得很近,她却仍对游扶桑俏皮地勾了勾手指,随后凑近游扶桑耳边,温热的吐息轻轻拂过。“啊……”她呵出一口气,刻意要让游扶桑感知到似的,她将喉间紧密无间地贴着游扶桑左肩,让她感受到苏醒的声骨,正在震颤。可手指仍固执地遵循着从前的做法,指尖沿着游扶桑的颈窝打转,小小的圈,宴安写着:‘弦官大人,实则,我的生辰是在辰时以前,卯时三半,是以,其实已经过去了。’
‘在弦官大人还未来弦宫之时,我已可以说话了。’
王女恢复声音,这可是顶天的大事,可游扶桑一路走来,即便是遇见了宴清知,都无人与她说。她当真恢复了?
正是游扶桑困惑之时,宴安收了手,伏在她耳边轻轻笑:‘是呀,我瞒住了她们。’她只用气音说话,听不清原本音色,只是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游扶桑耳边,温吞地流转,如冰湖破春,很是玲珑,‘因为我想要弦官大人最先知道。’
“为什么?”
宴安继而道:‘因为我想,恢复声音后说的第一句话一定要是……’
她轻轻咬住游扶桑的耳朵,恢复了常人音量,一面笑着,笑如烟水织绫罗,缱绻无边,‘一定要是……’
“扶,桑。”
宴安说道。
第142章 王女(六)
◎扶桑最好了◎
“扶、桑。”
声如烟水织绫纱,轻软似丝绸拂面,清越又若珠玉相击,玲珑流转。
游扶桑所见,当宴安开口,一身华服似泛起微光,艳绝无双。
游扶桑深深看了她一眼,大约是想说什么,却有宫人折返,轻言催促殿下出席。原是时辰已到。
春日海风,处处梨花。
枝头梨花如不会落地的春雪。
皇城内金銮殿,殿前铺着大红的锦毯,两侧陈列着为王女及笄准备的珍奇异宝,明珠璀璨,异香缭绕。
殿前陈设着各色珍馐,玉盘琼浆,流光溢彩。
百官着朝服立于阶下,手捧礼盒。
南海的夜明珠、岭南的龙脑香、西域琉璃、昆仑青金、北地白玉、巴蜀的朱砂、中原的鎏金鼎、东海珊瑚株……
自然,也有游扶桑的太乙长生锁。
宴安华服璀璨,缓步走上前,向母亲行礼。当她开口时,声音清亮如玉珠落盘:“儿臣声骨已然恢复,这五年,让母皇忧心了。”
整个朝堂恍然错愕。群臣纷纷面露惊喜,叩首道:“恭贺殿下龙体康复!”
宴清知的手亦是微微颤抖,她看着女儿,轻声唤道:“宴安……”语气难掩慈爱,“你靠近一些,让母皇再多看看你。”
宴安再鞠一礼,轻轻笑了,仰起脸来。
宴清知不禁红了眼眶。
她暗自调整几许,再开口,声音已恢复威严:“宴安,今日是你及笄之礼,依照祖制,前去射场一试吧。”
宴安行礼:“遵旨。”
众臣之间,有人悄声议论。
自古及笄礼去射场,不过是走个过场,射上几箭便罢。可今日不同——这是失声五年后重获声音的王女,是将来要继承大统的储君,这射箭,怕是关乎着远不止及笄礼那么简单。
*
及笄礼所前去的并非皇城内靶场,而是城外的射场。射场上竖起九个红漆标靶,每个靶心都嵌着一朵盛开的海鹤花。宴安一身月白箭服,束发挽髻,鬓间一点朱砂色玉簪格外醒目。
宴安手持乌木长弓,姿态如松般挺拔。
游扶桑立于她身后,以弦宫内最亲近内臣的身份。
宴安张弦开弓。
九箭连发,箭箭正中靶心。
游扶桑并不意外。
花瓣纷扬中,宴安转身向母皇鞠礼。天光穿过飘落的海鹤花雨,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边,恍若神女下凡。
百官俯首齐呼:“王女千秋,国祚绵长!”
声响齐震,直冲云霄,惊起一群白鸽。
“王女千秋,国祚绵长!——”
*
及笄礼后,仪仗队浩浩荡荡向皇家祖庙进发。
八匹雪白骏马拉着描金流苏的步辇,宴安端坐其中。
古寺早已焚香,檀香缭绕里,宴安下了步辇,游扶桑便候在她身侧。却是宴安踩着脚凳向下的时刻,脚步突然一个踉跄!——游扶桑眼疾手快,从身后扶住了她。
“殿下?……”游扶桑低声唤道,却察觉宴安指尖微微发抖。
宴安轻轻摇头示意无事。
可游扶桑分明看出她脸色略显苍白。相触的肌肤下,经脉中有一丝异样的寒意。
游扶桑未料到触觉的流失来得这样快。
她握紧了宴安的手,示意说,不要怕,臣在。
宴安回头看了她一眼,面色稍霁。
寺中诵经声悠扬。
宴安拈香祷告后,拜了三拜,抽得一支上上签:逢山开路,遇水架桥。
解签的老尼絮絮道来,说这是大吉之兆:“殿下气运昌隆,此签应在即将启程的东海之行。水路漫漫,有艰难险阻,然殿下自有化解之道。”
老尼所说的东海之行,便是朝胤皇室的传统一一皇室成员及笄之后,需在三日后乘船出海,向海神祈祷,以祈求国运昌隆。
宴清知代女儿向老尼谢过。初春的风穿过寺庙,吹拂在宴安面上,她神色自若,不喜不躁,仿似方才的求签问卜皆与她无关。
又或者,年轻的王女只是没将其记到心里。
酉时过半,一行人回宫。
便在准备登上步辇返宫时,宴安又一次踉跄。游扶桑扶住她,却感知到宴安指尖一片冰凉。
这已经是今日第二次了。
游扶桑自是心中一紧,看了眼天色,暮色开始笼罩皇城。金玉的步辇下,繁琐的衣裙中,宴安身上已起了淤青,想来应是很痛,然而,宴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俱是茫然。她已觉察不出发生什么了。
既是触觉开始流失,于是眼里看见了东西,知晓很近,身子却不听使唤,以为很远;看到的东西无法传达到身体感知上,一切都错了位,才总会磕到,撞到,甚至摔倒。
游扶桑心里沮丧,再顾不得太多礼数,半扶半抱地将宴安送上步辇。
步辇回到皇宫,天色已全然昏暗。
游扶桑与宴安匆匆回去弦宫,她们坐在罗帐榻边。看着宴安褪下华服外衫,游扶桑施展芙蓉清气,温润的青光萦绕在指尖。她先是轻抚过宴安的太阳穴,一缕暖意沿着经络流淌而下。
“殿下身上有许多伤。”
宴安于是看着她,认真问:“扶桑会为我疗伤吗?”
游扶桑道:“自然。”
她的指尖凝聚一缕温润的灵气,轻轻抚过宴安的手腕、手肘,膝盖与足踝,动作轻柔而专注,手掌游走之处,驱散了那股令人不安的寒意。
“扶桑,”宴安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即便早就知道触觉会流失去,可真正来临的这一刻,我还是觉得好害怕。”她低下头,有些语无伦次,“我,我好像……不仅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脚,甚至是,甚至是,自己的身体了。”
游扶桑心疼地看着她,掌心覆盖在宴安细瘦的手臂上。游扶桑伸出手,将宴安额前一缕青丝慢慢拢到脑后。“殿下还记得那块蓝色琉璃宝石吗?”似安抚一只受伤的小鹿,她轻轻抚摸着宴安的长发,“臣会时时刻刻守在殿下身边的。”
“扶桑……”
宴安的眼眸里渐渐蒙上水雾。游扶桑凝望着她,微微低下了脸,让宴安缓慢地触碰自己的面颊。即便触碰已经再无感觉了,宴安仍是固执地靠近她,冰凉且苍白的指尖抚摸过游扶桑的眉骨、眼睫、鼻梁,又在朱红的嘴唇上逗留,“真的、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宴安轻叹,语气颤抖,快哭了。
游扶桑接住她无力的手,与她相握。“殿下从前,不辨馨香、不辨声色各五年,如今可闻花香,可听鸟鸣,能享这春暖花开。这之后,又失去声音,而如今,一副嗓子清脆如玉盘落珠,整个皇城皆在恭祝殿下龙体康复。她们都说,王女千秋,国祚绵长。”游扶桑将她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殿下总是很坚强,度过难关。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殿下也向来如此。”
宴安在她怀里轻轻颤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温热的泪水沾湿了彼此的衣襟。
游扶桑搂得更紧了些,指尖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后背,沿着脊背,轻轻安抚,一下,一下。
可立马又觉察不对。
她感觉到宴安脊背中段再有淤青,极大一片,定又是撞了。
游扶桑犹豫:“这是……”
“不……不知道……”宴安哭着摇头,犯了错那般,眼神茫然又躲闪。
是啊,她怎么会知道呢。
失去触觉的人,即便把自己害得遍体鳞伤,也会浑然不知的。
游扶桑心疼至极,“殿下,臣帮您上些琥珀膏吧。”
宴安乖顺地点点头,掀起衣裙后摆,纤白的后背果然一片淤青。
游扶桑取来药阁的膏药,在指尖蘸了些许,来到宴安脊背,细细揉开。膏体遇热即化,在宴安白皙的皮肤上晕开一片温热的潮。
游扶桑随即满掌湿凉。琥珀膏化作晶莹的水珠,皆顺着宴安的腰窝滑落。
分明是温凉的膏药,游扶桑的手却似被烫了一下,很快抽开。
宴安乖乖靠在她身上,“好了吗?”
游扶桑应了一声。
电光石火间,宴安回过身子,陡然凑近,呼吸轻轻拂过游扶桑的耳际,“谢谢你。弦官大人最好了。”
游扶桑一愣,耳根稍红。可到底正事要紧,绝不能再让宴安多受伤,她于是正色地提议,“殿下,今后,晨起前、早膳前、午膳前、沐浴后、就寝前,诸如此类,都务必让侍女检查您的身体。触觉流失之后,撞青了也浑然不觉,若是累积,怕至害身体。”
宴安嚅嗫:“可我不想让侍女多检查我。”
“殿下,”游扶桑坚持道,“自己去看,难免有疏漏,旁人检查,总是更稳妥一些。”
“那——扶桑来检查,好不好?”
宴安打断她的话,刚哭过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我只信得过扶桑的手。”
她们本就极近,此刻宴安抬头,唇侧擦过游扶桑面颊,她索性落下轻轻一吻。
“好不好嘛?”她撒娇,重复说,“扶桑,扶桑——扶桑最好了。”
第143章 王女(七)
◎少年的心也是◎
好——不——好——嘛——
少女的撒娇是一块甜度恰到好处的饴糖,胜过一切字斟句酌的情诗。
宴安的双眼亮晶晶的,像带露的桃花,娇得滴出水来,声音又似春雨轻落,一字一句都沾着江南的潮,把人酥掉半边身子。
游扶桑勉强稳住了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可她眼底映照遥遥迢迢的光,分明是在透过宴安,看向别的什么人。
最终,游扶桑摇了摇头。“殿下身边的侍女长则陪伴了十年,短则四年,而臣在殿下身边,不过是短短两个月,缘何殿下不放心她们,却放心我?”她低了声音,正色问,“王女殿下是否对生人太过放心?”
宴安本来还在笑,闻言愣住,笑容凝固了,“娘说你是好人……”
游扶桑毫不留情地打断:“国君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宴安怔忡,陡然失落了神色。
宴安眼底的光芒彻底消散,二人沉默,游扶桑也没有作声。
往后,殿中的烛火在沉默里随风调动了三两下,宴安再也忍不住,低下头,泪水决堤般涌出,委屈地哭道:“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宴安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显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豆大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沿着脸颊,扑簌簌地往下落。咬紧下唇想要抑制抽泣,却只让泪水落得更凶。那张脸因哭泣而泛起红晕,眼眶与耳廓皆是淡淡的绯色。
“扶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呜……”
游扶桑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将宴安揽入怀中,两人紧紧相依,宴安将脸埋在游扶桑胸前,哭得哽咽;虽然感受不到对方的体温,却能清晰地听到那规律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又一下,如同在安抚她。
宴安哭得抽抽嗒嗒,泪水如春雨沾湿了衣襟。
游扶桑有些懊悔,“是我言重了,害殿下伤心了。”
宴安抬起头,泪眼朦胧:“你,你道歉吗?”
游扶桑于是道:“对不起。”
宴安眨着泪眼,倏尔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游扶桑的鼻尖,“好吧——”她拖长尾音,嘴角微微上扬,“我原谅你了!”
随即擦了擦泪,扬起半湿的脸,带着几分骄傲的语气说道,“给我上药吧!”
游扶桑抬袖,神色不定地为她擦拭泪水,再打开药阁的瓷瓶。药油从瓶中倾泻,缓缓流淌而下,在宴安白皙的锁骨上蜿蜒成琥珀色的溪流。
烛火又起了,倒映彼此呼吸,相缠交错。
*
游扶桑耳边透明的耳坠也随烛火的风摇曳着。
在宴安听不到的角落,玄镜悠悠道:“游扶桑,你真是可恶啊。”
游扶桑在专心为宴安挽发,并不作答。
可恶吗?她想,也许吧。她只是想试探,却被眼泪打乱了阵脚。
过了许久,游扶桑答玄镜:“我只是觉得怪异,所以试探。”
眼神落在乖乖卧在她身侧的宴安。
可料不到她掉眼泪了。
玄镜哈哈笑了下:“哈哈,欺负小孩。”
却在心里默默感叹——
眼泪——何尝不是一种搪塞?
*
及笄礼后第二日清晨,宴安又趿着银边绣鞋一身素衣地跑来蜃楼。
一见了游扶桑,她扑进她怀中,又在她怀里悄悄仰起头:“今晨无法分辨茶水温度,侍女说我该被烫到了……”
游扶桑盯着她齿间稍稍看了看,不算严重,淡淡草药的味道,想来侍女为她处理过了。
宴安则抱着她继续说道:“扶桑,昨夜,我感觉不到丝绸的滑腻,也感觉不到锦被的温度,我没有睡着。我站起来,在寺庙受伤的地方又碰到了桌角,包扎的白布变成红色,是不是流了好多血?侍女吓坏了,但是我、但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她的声音变得惊慌,语气不稳,“后来,我摸不到琴弦了,不知道该如何弹琴,不知拿笔的轻重,便不知道该如何写字……扶桑,昨日我以为我都不会怕,其实我好怕……”
游扶桑小心翼翼地抱紧她:“殿下为什么不用我给的琉璃石?”
宴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游扶桑的衣角,她将脸埋在游扶桑的颈窝,轻声说:“太晚了,不敢打扰您……”
游扶桑摇了摇头,抬手轻轻拭去宴安脸上未干的泪痕,另一只手仍轻抚着她的后背:“殿下可以打扰我。”她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伸手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宴安耳后,再捧起她的脸,与她平视,“下一次,殿下务必记得捏紧琉璃石。”
宴安眨眨眼,不再哭了,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在游扶桑的怀中渐渐平静下来,紧紧依偎着她。
“好,”顿了顿,她又问,“扶桑,明日我还能出海吗?”
“当然。臣会陪在殿下身边,保殿下一切平安。”
宴安终于笑了,清丽的面容上泪水渐渐干了。她从衣襟中摸索好久,失了触觉,不甚熟练地取出长生锁,又掏出琉璃石,少女吐了吐舌头:“我的脖子好挤呀,挂了好多东西。”她问,“扶桑可以把它们做成同一个项链吗?”
游扶桑道:“当然。”
黑色的山茶沿着琉璃石与长生锁缠绕而上,将二者精巧地编织在一起。
宴安低头看着胸前的新项链,轻声呢喃:“收到长生锁时我便想,我有扶桑在身边,又戴了长生锁,便可长生了罢?”却顿了顿,意识到什么,声音落寞下去,“虽然渐渐感觉不到扶桑,也感觉不到扶桑的温度,但我知道扶桑就在这里,这就够了。谢谢你,扶桑。”
游扶桑轻笑,“殿下不必言谢。”她抬手,窗棂外花瓣纷飞而来,刹时化作一只蝴蝶,在宴安鼻尖轻点后消散。
“殿下请随我去一个地方。”
“好。”
她们走出蜃楼,径道旁有初春新芽,也有冬末的落叶,游扶桑抬手拂去肩上一片落叶,脚步不停,转眼,她们来到御花园。
花园一处小池里,池中锦鲤游动,泛起涟漪。
宴安的目光被锦鲤吸引,游扶桑则立在她身后,水中倒映了两人的身影。
风吹皱水波纹。
宴安轻声道:“我已经不记得风是什么感觉了。”
游扶桑轻轻握住她的手。
“风是轻柔的,像殿下的呼吸。”
虽感知不到风,宴安却能看到游扶桑的手,手指轻轻抚过了脸颊,如同风那样,温柔地亲吻她。宴安于是弯起笑眼:“也像扶桑的呼吸。”
她听见海浪的声音,便牵起游扶桑的手,往花园深处走。“这里有一条小径,沿着它,会有一片石头山,”宴安道,“石头山很高,我儿时常常来,这里可以看到整片海。”
游扶桑跟随她而去,果见石山,她们立在山头,高处眺望,确可见岛屿悬崖,海面风平浪静。
宴安轻声道:“小的时候,听不见声音,以为这世间便是无声的。而后又闻不见花香,可我却不能再欺骗自己,以为这世间真是无嗅无味了。”她的声音越走越低了,“扶桑,这世间是完整的,残缺的是我。”
游扶桑摇头:“殿下并不残缺,五感流失不过是历练。”
是吗……宴安望向远方,“扶桑,天地之大,可我如今,只看得到这片海。”
游扶桑忽而俯下身,与少年平视,认真说:“那就只看见这片海。”
宴安又道:“但我无法与自己说,这世上只有这一片海。这世间很大,海外有海,有陆地,有无数的人。天上有天,有神仙。可是,朝胤却那么小……”
“那便只看见朝胤。”游扶桑道,“诚然,这世间有万千风景,殿下在道这一片海,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正是每一朵浪花,每一片云彩,才有了整片海,整片苍穹。”游扶桑轻轻挥袖,一缕清风托起几朵云彩,在身前化作一幅山水长卷,“殿下所立天地,是方寸间,也是万里万丈天。”
游扶桑站在高处,长发与黑红色的衣衫皆随海风轻扬,如墨色的绸缎镶了红绫,在风里张扬地曳开。
破晓的天光透过她的身影,在石山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
宴安看着她许久,才渐渐宽了心。
她紧挨着游扶桑身子,细声说道:“扶桑,其实我知道,及笄之前……是您让巨浪不变成海啸的。并不是什么海神庇佑,是扶桑保护我。”
游扶桑道:“这不过是臣的一时之力。倘若真有天灾,风雨之后如何安抚百姓,才是殿下的功课了。”
宴安讷讷哦了一声。
游扶桑道:“修仙之道,在于超脱;为君之道,在于入世。如何行天地人间事,是殿下的功德。”
而殿下一向做得很好。
宴安又哦了声,乖顺点头。她想了想,问道:“明日出海也会顺利的吧?”
游扶桑与她额头相抵,温柔地应道:“当然。”
*
也许游扶桑这番话让宴安定了心,那夜她回到弦宫,开始渐渐熟悉了触觉流失的状态。胸前的琉璃石散发着淡淡光晕,是她唯一能用眼睛“感知”到的东西。
翌日出海,辰时早朝。朝阳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大殿,殿外春光明媚,花团锦簇。
游扶桑作为弦宫官站在殿下,听殿上,宴安侃侃而谈海祭。
海祭时分,渔船扬帆远行,商队往来不息。往年朝廷皆派官员监督,如今是逢王女及笄之礼,王女亲往,既为百姓祈福,也了解海上贸易的状况。唯有亲眼所见,才能体察民情,对海事更为了解。
百官早已默认她的储君身份。听她所言,皆为侧目,惊艳而钦佩。
游扶桑在殿下看着她。却在天光照在宴安身侧之时,愣了神。
恰是时,宴安也看过来。
着一身明黄,向游扶桑一笑,几分骄傲。
仿似有一片桃花落到了游扶桑的眼前。
游扶桑恍然怔住了。
她看着宴安,想到的却是宴门后山那一片连绵的桃林,春日里粉白相间的桃花瓣纷纷扬扬地坠落,如细雪,如细雨。
那人站在桃林间,淡色裙裾随风轻摆,乌黑的长发上沾着几片花瓣。
天光透过重重叠叠的桃枝洒下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连带着她眼角眉梢,亦染上春日的明媚。少年时,游扶桑总以为,满山桃林是为少主绽放的,春天也是。
少年的心也是。
第144章 人面灯笼(一)
◎游扶桑看着她猫儿似的蜷进怀里◎
早朝后,早春初晴,海边依旧朦胧。
等到步辇抵达海边,海岸的长线在晨光中次第清晰,青灰色的岩石如卧龙般匍匐,其间点缀着早开的花。远处塔式灯楼仍闪烁着微弱的光,夜归的渔船惺忪着眼睛,回到港湾;而迎接她们的渔村早已醒来,炊烟袅袅升起。渔家的屋顶覆盖着青灰色的瓦片,与海边的岩石色彩相呼应。
朝胤被群山环抱,海域一片蔚蓝,宴安站在皇室码头的檀木栈道上,她身着月白色的蚕丝长裙,裙裾上是海鹤花的纹样,在晨光里栩栩如生,光泽如珍珠般润泽。
咸腥的海风拂过她。她的身后,一艘龙骨木船,船身漆着深蓝色的釉彩,船头雕刻着海神像,海神像下银色浪纹,是海的波浪。
宴安与游扶桑前后踏上船。信众跪拜在海边,诵读着祝祷经文。
五米的船只承载着她们与三位深谙水性的侍卫。
船只缓缓驶离海岸,晨雾徐徐在阳光下消散。
岛屿渐渐变远,翠绿的山峦起伏如同卧波的巨龙。春日的海面平静如镜,海鸟掠过水面,留下道道涟漪。
船只一路前行,风平浪静。
微风拂过船帆。
望着远处平静海域,一个侍卫恭维道:“看来王女殿下此行会很顺利呢!”
游扶桑乜一眼她,轻笑:“话说早了。”
果然,另一个侍卫也凝视着远处海边,“奇怪。那处天色为什么陡然漆黑,便好像……”
在某一处,生生分割出一片天地一般。
电光石火,原本温和的海风变得阴冷刺骨,浓重的雾气不知从何处涌来,转眼间就将整艘船笼罩!
“回头!!调转回头!!!”第三位侍卫惊慌失措地喊道,“那是吞食过许多渔民的黑风——”
可此刻船只根本不听使唤!
天际骤然暗下来,乌云翻滚着压下来,似无数只攫取的手,压迫着船只。
须臾间,狂风怒号,掀起滔天巨浪!
渺小的船只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犹如一片脆弱的树叶。
凡人侍卫自然无计可施,宴安求助地看向游扶桑:“扶桑……”
游扶桑倒是气定神闲,“殿下可看得出来,这风暴是纯粹的天灾,还是人为操纵的?”
宴安几分不确定,但既然都这般问了,她大胆答:“是人祸!”
“聪明,”游扶桑笑,“既是人祸,那就好处理了。找到驱策祸害的那个人,将之除去,即可。”
“那……那个人,是谁,又在哪里?”
游扶桑不答话,扬起脸,下巴指了指铺天盖地的浓雾。
浓雾越驱越近,游扶桑却不作为,仿佛在等着宴安动手。
眼看浓雾逼近,浊浪排空,宴安急了——“游扶桑,别开玩笑了,快出手啊!”
风暴近了,三个侍卫几乎以手代桨发出哀嚎,宴安也慌不择路地把自己裹进游扶桑的外衫里,“不出手就一起死啦!!”
在朝胤十五年,宴安不曾见过这般汹涌的潮水。
游扶桑看着她猫儿似的蜷进怀里,摇了摇头,似是叹息,“殿下啊……”
游扶桑站在船头,周身魔气涌动,衣袂随风烈烈作响。
她缓缓掐诀,一朵墨色山茶在掌心绽放。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如墨的弧线,在空中交织成网,将肆虐的风暴层层束缚。须臾,山茶自弧线疯狂生长蔓延,幻化作千百万朵,带着锋锐的杀意,迎向迎面扑来的滔天巨浪!
那风暴奔涌而来,似有意志,毫不示弱。二者相撞,发出龙吟虎啸之声。
一时间,天地间只余下这两色近乎相同的黑色光芒,此消彼长,恍如置身魔界。
魔气强盛,可船只脆弱,眼看着便要被这波动掀翻过去——
“扶桑!扶桑!”宴安在游扶桑怀中惊异,却见游扶桑将手一挥,所有山茶顷刻间凝为一朵巨大的夜荼蘼,张开花瓣,电光石火,将那风暴尽数吞没!
巨浪消失不见,只余细密的水珠,悬停在空中,又渐渐消散。
小船慢慢摇曳。
海面重归平静,仿佛方才的厮杀不过一场幻梦。
船只摇摇晃晃地,三位侍卫惊魂甫定,面面相觑,都不确信自己到底是还活着,还是已经飘了魂儿。
她们七嘴八舌地问道:“方才那是仙术吗?”“我们都还活着?风暴已经走了?”
游扶桑答:“不是。活着。走了。”
侍卫又叽叽喳喳地问:“为什么天色还是昏暗的呢?我记得出船时候不过巳时……难道这就天黑了?”另一个插嘴,“莫非、莫非我们飘到了冥河?!”
“不是。”游扶桑答,“只是风暴走了,风暴后的东西来了。”
“我看见了!”宴安从游扶桑怀中探出脑袋,眼尖道,“我看见远处有光,星星点点,大约是红色的。”
三个侍卫向远处看去,果然看见雾气中漂浮着诡异的光点,点点星火,忽明忽暗,渐次飘近。
那是一盏盏精致的鎏金灯笼。
让宴安想到花灯节漂浮在河上的河灯,但火焰的颜色实在红得发黑,像诡异的红灯笼,令人心底发怵。
灯笼似有生命,靠近船只,惨白的光芒中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这奇怪的灯笼……莫非是海市蜃楼?抑或东海仙境显现?”——宴安话音未落,异变陡生!只见最近的一只灯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驰而来!——
电光石火,一道冰蓝色的光罩突然在宴安周身展开,那是游扶桑的芙蓉清气凝结而成的防护。
芙蓉清气化作屏障,阻隔了宴安与忽而飞驰的灯笼,那灯笼撞在宴安半尺之外却前进不得,宴安得以看清灯笼上的纹路——赫然一张死人面孔!
游扶桑在她身后幽幽道:“殿下可千万别觉得是什么海市蜃楼,东海仙境,这是活剥的百怨皮,从半死不活的人脸上剜下来的。活人仇怨,怨气横天,是要食人的。”
话音落下,宴安半尺之外的苍白人脸陡然扭曲变形,面口突然裂到耳根,露出皮下蠕动的海虱,血口尖啸!
灯笼中的光芒变得阴冷刺骈,海面泛起幽绿的磷光;灯笼芯中吐出幽蓝鬼火,发出狰狞的尖笑。无数的灯笼都变作这副模样,在海面掀起比先前风暴更为可怖的巨浪,向船只袭来!!
游扶桑广袖翻涌墨色花潮,黑山茶再次抵挡住攻势。山茶逐渐变大,又分散开来,每瓣花瓣锋利无比,成为利刃,割裂灯笼人皮。
人面灯笼发出凄厉的惨叫,顷刻化作血雨坠落。
黑蓝光刃再劈开海雾,破开屏障!
海面上灯笼已绝,天色却不亮,海底有什么低哮,发出隆隆的巨响。
“难道还有灯笼在海下?”
“不,应当不只是灯笼……”
游扶桑话音落下,只见一艘沉船残骸陡然浮出水面,桅杆挂满鼓胀的、泡了水的皮囊,与灯笼上的死人皮样式如出一辙。面容各个不一,不似作伪,大概都是真正死于海域之人。
沉船残骸如山般高耸,约莫五六丈之巨,堪比一座楼宇。沉船在暮色里投下庞大阴影,五人的小舟在其面前,恍若浮萍一般渺小。
宴安艰难地仰着头,有些惊慌地问:“这艘沉船是要做什么?”
游扶桑自然答:“水鬼当然是要找替死鬼了。”
腐朽的船身上,那些泡得发白的人皮突然齐齐睁开眼睛,发出凄厉的哀嚎!它们从皮囊中抽离而出,化作无数怨灵,带着阴冷死气向小舟扑来!!
三个侍卫发出杀猪的呐喊:“呀!——”
游扶桑周身墨色气息再次涌动。漆黑的山茶在她身前绽放,如同被打碎的玉石,迸射出锋利的花瓣。每一片花瓣都裹挟煞气,向扑来的怨灵冲去!
“宴安,退后!”游扶桑将她护在身后,手中掐诀。于是,更多的黑色山茶在空中盛开,形成一道屏障,将怨灵的攻势层层阻挡。
可是,沉船上的怨灵源源不断,仿佛永无止境。
就在此时,游扶桑召出的夜荼蘼霎时凋零,她的手心流淌出极其清冽的灵气,转眼可见海水层层攀缘,在海中凝结出一朵更为巨大的煞芙蓉花。
海水沸腾起来。煞芙蓉的花瓣如同天幕般展开,花瓣晶莹剔透。身为龙女的血脉之力在这一刻尽显,龙女是海的主人,这一片怨灵海亦不例外。
游扶桑指尖掐动法诀,巨大的芙蓉花猛然合拢,将沉船与无数怨灵尽数吞没!
海水倒卷,形成一条安全的通道。
“她们都死去了吗?”
游扶桑来不及作答:“走!”
三个侍卫领命驾起小舟,手忙脚乱顺着水道疾驰。
巨大的芙蓉维持在海面,约过了一会儿,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才慢慢消散了。
身后的海面重归平静,可海水之下分明还有什么在翻滚。大约驶出了六七里,游扶桑才解释道:“每一个人面灯笼都是一个水鬼,水鬼要找到替死之人才可前去往生,所以在将我们绞杀之前,她们不会放弃进攻,这是水鬼的本能。方才我粗浅瞧了一瞧,光是附着在沉船上的,就有近一千只水鬼……我不怕战,但大约打到八九十只,我们脚下这木船就该粉碎了,届时除了我,该无人生还。这大约也不是王女殿下想看到的。”游扶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宴安面上逡巡,“是以速战速决,我驱使煞芙蓉在海中开一道水道,尽快回朝胤吧。”
“可是——朝胤何时积下如此多的怨灵?每年海难殁于波涛者不过数十,怎会有成千上万的水鬼?”宴安难以置信地问道。
游扶桑驱使着行船,“不只是朝胤。这整片东海,这几十年,皆是如此。”
一个侍卫愣了片刻,攥紧了佩刀的刀柄:“可偏偏是今日让我们撞上?”
偏偏是王女及笄后出海的大日子,分明只要绕岛三周便可归去,可又是暴风巨浪,又是人面灯笼……
“本不该有的。”游扶桑看向她,“敢问尊名?”
侍卫微怔,随即答道:“阿芊。”
话音方落,她便察觉气氛有异。不只是舟上五人,舟下,风浪间似有无形的视线正将她牢牢锁定,海水的波动莫名变得躁动,如万千手爪挣扎拍打船舷。阿芊心下一沉,警惕道:“弦官大人……你是在怀疑我?”
游扶桑轻叹,“不是怀疑你。那些人面灯笼非你所招,却也不少,是因你而来。”
“这……这话什么意思?”
游扶桑不急于回答,反而缓缓再问:“阿芊,你的家中,可曾有人因海难而亡?”
阿芊神色微变,呼吸一滞,半晌才低声道:“……有。”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似是被勾起旧事,“我家中,除了我与妹妹,皆死于风暴,十五年前朝胤船队大败,尸骨无归……啊!”
她恍然反应过来,“方才那艘沉船!!”
游扶桑不回应,神色却默认。“水鬼遇故人,最是激动。”过了许久,她叹气,“至于这一艘沉船为什么会被留在这片海中,我也不明白。是谁做的,为何而为,我没有头绪。”
“可我想知道原因。”船只回到岸口,年轻的王女忽然这样说道。
朝胤的海岸,依旧风平浪静,天光恰好。宴安踏上岸口时还有些恍然,以为几刻钟前在海上遭遇的一切不过幻觉。栈道上,数十人簇拥,宫女捧着明珠,锦衣玉服的大臣分列两旁,绫罗绸缎的裙裾在风中轻摆。
宴清知站在群臣中央。
宴安疾步向她行去:“母皇!”
游扶桑的视线在母女面上轻轻掠过,来到人群,她注意到,侍卫阿芊的妹妹也捧着几朵海鹤花在等她。柳叶眉,温婉目,她与阿芊长相相似,小家碧玉之貌,游扶桑却微微皱了眉,只觉那位妹妹周身缠绕着淡淡的血色煞气,与方才海上人面灯笼的气息……竟有几分相似。
游扶桑注视她的刹那,她也抬起头。四目相对,游扶桑看到她对自己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挑衅的笑。
‘尊’
‘主’
‘啊’
她用口型说。
第145章 人面灯笼(二)
◎山茶在金蛛丝上开了又谢◎
纵然阿芊那十六七八的妹妹的长相,在游扶桑的心里并对不上号,但她还是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附着在她身上之人的名字:姜禧。
真当阴魂不散,游扶桑想。倘若猜得不错,海域上那沉船残骸与人面灯笼也该是姜禧的手笔,想来姜禧近来修鬼道一事势如破竹,难怪造得出那样一艘鬼气颇盛的沉船。
姜禧不过与游扶桑对视一刹那,游扶桑便见一缕魔气离开了人群,向皇城内飘去。
游扶桑瞥一眼宴安,见她正与母亲汇报出海所闻,三个侍卫频频点头,添油加醋,年轻的王女已能将奇闻与灾事汇报得头头是道。
于是,游扶桑的身影在人群里微微一晃,电光石火里,跟随着姜禧那道魔气,一同疾驰向鲜有人至的峭壁之上。海风呼啸,游扶桑停在一棵参天的枯树下,出手一朵黑山茶,打得那抹魔气显出原形:“姜禧,沉船与灯笼,是你做的?”
姜禧显出原形,反手又将黑山茶稳稳接住,手掌合上,将花碾碎。
如今她身上鬼气更重,鲜红的唇惨白的脸,看起来病怏怏的。不过,放别人身上会觉着是命不久矣,在姜禧身上却有一种诡异的鲜活,仿似她只是鲜吃了血肉,吸食人精魄,将自己滋养得愈发妖冶,一双锋利的眼睛在昏暗中映出异样的光,叫人分不清是魅惑,还是噬人的饥渴。
但毋庸置疑,这二百年里她修行,鬼道魔道,她都变强了。
姜禧并不回答游扶桑,只将那山茶碾碎作齑粉,嘴角挂上讥诮的笑意:“百年不见,尊主怎么改弄花花草草了?”
游扶桑答她:“花草还是匕首,能克敌便好了。倒是你,还在用常思危的那两个法器吗?”
其实游扶桑并记不得常思危用的什么法器,只记得姜禧自己不造本命法器,抢了书生的,反而越用越趁手。
姜禧听到那个名字,眼里闪过一丝戾气,但被她压下了。“丹青笔与桃花扇,我拿去作别的用途了。”她坦然道,“如今,我用的这个。”
只看姜禧抬手,呼啸的海风里,漆黑的鬼气凝结成一张七尺的幡,幡面迎风猎猎作响。原是她召出一面阴气缭绕的招阴幡,随手一挥,阴气化作千百道黑雾,发着厉鬼的诘笑,向游扶桑席卷而去!!
游扶桑手指轻拨,金线如蛛丝般自指尖流泻而出,在空中交织盘旋,电光石火里,编织成一张璀璨的巨网,将招阴幡的阴气尽数拦截。
拦下后,游扶桑也并不松手,指尖一动,金线之上绽放出朵朵山茶花,花瓣层叠,带着致命的气息向姜禧绞杀而去!
“……花里胡哨。”
姜禧一声冷笑,招阴幡极速旋转着,浮现出更多更大的厉鬼面容——与人面灯笼上狰狞可怖的面容如出一辙——张牙舞爪地撕咬着金线与山茶。厉鬼发出的尖啸响彻整个山崖,吹进海风。
眼看厉鬼蚕食山茶,游扶桑扬手,山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后退,反复凝结,骤然汇聚,化作一朵巨大的夜荼蘼!
花瓣张开,花芯深处漆黑如渊,让人多看一眼便心悸。
深渊散发吸力,似要将姜禧吞噬其中!
“这才像点样子。”姜禧不退反进,招阴幡上厉鬼尽数扑出,冲向游扶桑!
游扶桑也不松懈,眼中闪过寒光,那夜荼蘼顷刻爆散,如玉石撞地而碎,化作千万锋利如刃的花瓣,带着刺骨的寒意射向姜禧!
花瓣如瓢泼大雨,密不透风。
姜禧虽招式凌厉,到底差了半份火候,此时身上已添数道伤痕。只是她向来越战越勇,招阴幡直插峭壁,居然将这半片座山脉化作她的鬼道阵法!!
不过游扶桑知道,这是她的保命阵法,孤注一掷。
终于,在这片漆黑而妖冶的倾盆花雨之中,游扶桑欺身而上,一把夺过阵眼招阴幡,飞身向前,将长幡抵在姜禧的咽喉之前!
“服气了吗?”游扶桑开口,声音冷如冬日里山茶。
姜禧喉间一凉,却依旧挂着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服气,服气。心服口服。”她佯作诚恳道,“尊主,我向来服气您的,只是想让您看一看我的招阴幡——”
游扶桑当然知晓是谎话。姜禧喜好跟随强者,身上又有噬主的本能,总要在重逢时比试一番,才认定继续追随。
游扶桑手中招阴幡不撤,她抵着姜禧咽喉继而问:“沉船与人面灯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见着那小丫头了吗?”姜禧反问她,“我附身的那一位。”
“见着。”
“她名阿殊,皇家侍卫阿芊的亲妹妹,二人相差大约七八岁。十五年前,阿殊和阿芊的母父、姑舅一类的,与商队通行,可惜出海遇见风暴,无人生还。那时阿殊不过两三岁,才学会说话,第一个学会的不是‘阿娘’‘阿姊’一类,而是,‘丧期之内,凡喜不行,凡乐不近。愿母安息,遵母遗训,克己修身,不敢有负’。”
三岁的孩子哪懂这些呢?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学她姊姊罢了。
再大一点儿,她蹲守渔船岸口,总会问,船还没有回来吗?
“小妹妹,你问的哪艘船?”有不明所以的好心嫂嫂这样问她。
可是阿殊还没支支吾吾地形容出船的模样,嫂嫂身边已有过路人与她低声耳语,说明前因后果。于是嫂嫂也不再回答阿殊,只看着她说,可怜的阿殊!这条大鱼你带回去,和你姊姊一起吃。
阿殊带着鱼,不明白怎么丧期遗训之类的话,就说明她再等不到那艘船了。
渐渐地,她八岁,知道天人永别,阴阳永隔。
可她还是喜好坐在岸口,看着商船行人络绎不绝。她坐在岸口,像静止在了流动的海水里。可她分明在长大。
尔后,姜禧出现了。
“我会出现,无非是因为她心里的怨气足够大。这么小一个孩子,如此怨气,实在很是有趣。我难以理解她,是以,我出现了。”姜禧在此顿了顿,“尊主,你说,她根本没见过自己的母父,也不知她们对她好不好,是视若珍宝,还是视若草芥?天知道呢。她都不晓得她的母父是不是好人,是不是足够聪明,对她好不好——怎会有这般执念呢?反而有一个姐姐在她面前,为她操劳辛苦,她不去想,反而去想素未谋面、阴阳相隔的旁人——她真不懂得珍惜呀。”
游扶桑只道:“孩子向往母亲,是天性。”
姜禧无所谓:“是吗?”
游扶桑盯着她:“不是吗?否则你为何憎恶御道入骨?”
姜禧顿了一下,几分哑然,许久才道:“……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到此,游扶桑可断言,姜禧的出现并不是随心所欲,她在阿殊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感同身受。说到底,嘴硬不承认罢了。
“话再说回去。”姜禧摆摆手,打断道,“我出现在阿殊面前,询问她,在等哪一艘船……”
阿殊没有回应姜禧。这些年过路人都是这么问她,又都走开,阿殊已是木然了。
可是身后那人又说:“——是那艘吗?”
阿殊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只看风平浪静的水面,陡然出现一艘巨大的帆船,约是层楼高,远远看去像一座小山。
——是阿殊梦里的沉船。
阿殊激动地站起身,目不转睛看着那艘渐渐驶近的船,可再一眨眼,船又不见了。
或许只是海市蜃楼。
阿殊激动地转向身后的陌路人:你、你可以让它回来!
姜禧道:并不难。
阿殊这才看清她的容貌。面容苍白如纸,似一块古瓷,薄如蝉翼,几乎能看见皮肤下青色脉络;一双眼睛黑而深邃,唇却血红,勾起的笑容带着难以言喻的讽刺与寒意。她的身形轻盈而虚幻,仿若随时要消失,不似活人,倒像是鬼。
可是,倘若能完成执念心愿,是人是鬼重要吗?
“所以,你勾引了她。”
“好难听!”姜禧不满,向游扶桑道,“是她祈求了我。我教她摄魂引魄,以她心里思念的怨念,构成怨灵海的沉船残骸。她借我的力量思故人,我借她的怨气修鬼道。很合算的交易。”
游扶桑道:“并不合算。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付出什么代价。”
借鬼神力,亵渎亡魂,扰乱阴阳。罪无可恕,不入轮回。
“姜禧,难道你只让她时不时见一见亲人的亡魂?”
“不止。是以我才说交易合算呢。”姜禧举起手,手指虚浮地拂过远处海岸与村庄,最终停在皇宫,一片玉瓦上,她问,“否则你以为,阿芊一个背后无了依靠的孤女,如何能成御前侍卫?先前我说小丫头不惦念姐姐,还是说错了,小丫头见了母父之后,再有心愿,便是保姐姐平步青云呢。”
游扶桑问:“这你是怎么做到的?”
“简单。怨灵海上那么多死人,总有气运好的,换给她们不就好了吗?”
“换死人的气运?那这阿殊与阿芊,怕是活不久了吧?”
换死人的气运,那得来的不只是气运,也有死怨气。也许这才是阿芊出海后遭到人面灯笼攻击的真实缘由。
姜禧嗯哼一下:“阿殊活不过二十,阿芊活不过三十。不到三两年了……”
游扶桑闭上双眼,午后的海风吹过她,许久的沉默后,她叹:“何苦?”
起初,九岁的阿殊只做了一盏灯笼,注入自己的思念。可后来,她想要的更多,亲人,情爱,金钱,气运……她开始搜寻其她海难亡魂。渐渐地,阿殊沉溺其中,将过往船只上无辜的魂魄尽数摄来,化作那一串串诡异的人面灯笼。
姜禧只道:“我发现她的心中有贪念;这次才是为何我在她身上如此花心思下功夫。你瞧这海上成千上万的人面灯笼……哈哈,别的不说,小丫头还挺贪婪。”
游扶桑漠然道:“是你养大了她的胃口。”
“未必。”姜禧不认可,“胃口本就长在那里,何来养大一说?”
游扶桑叹了口气,不和她争辩,只心说这阿殊遇上姜禧,算是倒了大霉。
两人很久都没再说话。
她们所立峭壁,峭壁如刀耸立在陆地和海之间,仿佛天地罅隙。午后的天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阴风透过招魂幡,在悬崖边穿梭,咸湿而阴冷。
山茶在金蛛丝上开了又谢。
是姜禧忽然问:“尊主还记得浮屠七罪吗?”她细数,“八苦指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和五阴炽盛;七难为日月失度难、星宿失度难、灾火难、雨水难、恶风难、罗刹难、荼枳儞鬼难;至于七罪,便是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我早在岳枵身上拿到了饕餮,如今又在阿殊身上拿到了哀怨,别人身上找过懒怠。七罪我已得了三,再往上拿四个,我就可以……”
“就能如何?”
“就能去到上界。七重天,四重天……”姜禧在此提醒道,“便是宴清绝的那一重天。多往上爬爬,便是王母所在上重天了。”
“……没什么兴致。”
“你该有的。”姜禧道,“否则你也不会千里迢迢远赴东海,来这朝胤了。你与我一道,就当是为了朝胤里的,那一个人。”
为了宴如是?
姜禧眺她:“不信的话,你去问问玄镜呢?”
玄镜装死不说话。
姜禧于是说道:“玄镜不敢说的话,我替她说了。我从鬼道魂魄的方面,赠你一言,王女便是从前那个宴如是,如假包换。”
风更沉了一些,天色暗下来,姜禧轻快地笑着,说道,“只不过为什么不与你说,她不说,你最好别多问,免得到时双双死尽。”
第146章 人面灯笼(三)
◎她所得每一分好,都是别人的旧事重温,情意还魂◎
峭壁海风呼啸。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禧与游扶桑都没有说话。
直至日影西斜,皇城的钟声响了三次,游扶桑如梦初醒,开口是问:“……双双死尽?”
姜禧乍一下没反应过来,眨眼思索一会儿,才说道:“毕竟据我所知,五感轮回流失并非无魂之人转世的代价,而是保存前世记忆的代价,”她摸了摸面颊,眼神游离地思索,“也许是三人死尽——涉事之人难逃一死。加上你二人,大概还要死一个……孟婆?毕竟她是费了不少心思,也下了苦功呢。”
游扶桑后知后觉:这朝胤的老国师,原是孟婆。
姜禧再道:“倘若要受到责罚,你在这三人里会是最轻的,毕竟你未涉及前因,只是参与了后果。再倘若,宴与孟婆瞒着不与你说,你大约不会受太多苦——尊主,您知道的,您的师妹向来用心良苦。”
虽用了敬词,但语气却带着一种看好戏的意味。姜禧心里清楚,鬼道复生这类事情,只要无人告发,九重天的司命不曾察觉,就没什么大问题;可是做了亏心事,总怕鬼敲门。
有鬼敲门,遇鬼杀鬼——游扶桑会这么做,孟婆也许也会。只是宴安凡人之躯,并无抵御的能力,旁人再怎么帮衬,难免疏漏。
思及此,游扶桑恍然意识到:自下了游船,她不曾检查过宴安身上伤势!
怨灵海里的鬼啸化作无数道水刃,如同千万把利剑般席卷而来,每一道都足以将血肉之躯撕裂,宴安凡人之躯,那样脆弱,甚至失去触觉,疼痛也不知晓,才下游船,怕已遍体鳞伤。
游扶桑看回姜禧,深吸一口气。“想来宴安作为出海的王女,也将沉船怨灵之事禀报与国君。王女及笄后出海,遭遇鬼魅,总不能收尾得不明不白。”她抬起手,金蛛丝上的山茶疾速蔓延又张开,“我作为弦宫官,需要给百官一个交代。”
山茶花绽放在姜禧咫尺之外时,姜禧了然,撒手丢开照阴幡,任由山茶蛛丝缠绕她的脖颈——反正这不是她的本体——头颅被绞下的前一刻,她笑着说:“尊主,这可算您欠我一个人情?”
游扶桑未答,蛛丝已割下她头颅。
游扶桑提头去见国君,也算了却心事一桩。她将去了血的姜禧脑袋丢在宫殿里,国君虽有惊异,但很快接受,毕竟她明白此次怨灵之海本该是修士所为,游扶桑独自去解决,她不意外。可观察到宴安局促的神色,游扶桑便知晓姜禧所言非虚。
宴安不曾丢失记忆,她与宴如是并非两个不同的人。
游扶桑轻咬了下唇,将姜禧瞑目的头颅丢在大殿上。她走近宴安,宴安心口的蓝色琉璃石便开始慢慢温热,只是宴安该觉察不到,才将视线定定留在母亲面上。
罪魁祸首已经死去,一切却并没有尘埃落定,那些游荡的人面灯笼让朝廷陷入两难。有沿海将领主张剿灭,说这些灯笼作祟伤人,留之无益。可每当官兵举起刀剑,总有百姓跪地求情。
高台殿外,围绕一圈又一圈的百姓。
“大人容禄!”一位老渔妇匍匐在地,泪如雨下,“老身在那灯笼中看到了溺亡的小儿啊!小儿本性纯良,断不会害人,求官大人饶她一命!她生前最怕黑,如今魂魄化作灯笼,也算有个寄托……”
“我姐姐也在其中!”又一位妇人哭喊,“求国君开恩,让她们留在这片海域……”
“求国君开恩!求国君开恩——”
众人哭声震天,听得国君与王女皆心中不忍。这时游扶桑跨过祸首头颅,踱步向前:“臣有一策。不妨将这些灯笼驱赶至岛屿周边,臣以术法牵制;既可震慑外敌,又不会伤及无辜。至于朝胤渔民出海,去神女殿上香求符,亦可保入海平安。”
宴清知犹疑:“神女……宴如是?”
游扶桑坦然:“曾经神女祭己身,救黎民,驱逐的便是鬼道,如今怨灵之海亦是鬼道,去拜神女,最合适不过。至于明日,由国君、王女殿下与百官领头,先向神女殿拜上一拜,可好?”
宴清知犹豫地应下。
宴安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游扶桑没有错过。游扶桑于是说道:“不过今日日已西斜,想来百官也乏累了,神女殿又在皇城郊外,日落后道路并不好走,不如明日未时,再前去神女殿祈福。至于此刻至明日,渔民切忌出海。”
好在本身渔民海事便为王女及笄出海让了道,游扶桑所言也并非异想天开。
朝廷上,宴清知就人面灯笼和祭拜神女殿一事再说了许多宽慰的话,那日申时过半,群臣浩荡下朝,宴安与母皇私下交谈几句,最后欠身告退,抬步向殿外走去。
暮春昏黄,天色零落,透过雕花的窗棂稀薄地洒在地上,在青石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若山茶花瓣随风飘落了。
宴安走过一步,绣鞋在光影间凌波。两步,发髻上金钗微微晃动,映着残阳,闪烁若隐若现的光芒。三步,指尖掠过殿柱,她抬起眸子——
第四步,宴安恰停在最后一缕天光之外,水蓝色的裙裾在明暗交界处轻轻摆动,如同在阴阳时光的边缘罅隙摇摆。三步以外,游扶桑静默地立着,墨色衣袍却纹丝不动。
她正看着宴安。
“殿下。”
游扶桑的声音不紧不慢,却让宴安有些慌神。许是身上有伤却未注意到,她一步踉跄,重心不稳。电光石火里游扶桑扶住她的手臂,另一手虚护在她腰际,近在咫尺,低声道:“殿下,当心。”
清冽的檀香萦绕鼻尖,宴安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她急忙稳住身形,却又不敢太快抽身,生怕欲盖弥彰。殿外的风掠过庭院,带来几分微凉,宴安虽感觉不到,可当她看向游扶桑,心里只觉得烫。
宴安下意识攥紧了衣袖,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本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又觉得这问题既多余又显得心虚。她抬起头,故作镇定地问:“弦官大人,我也正在找您呢。”
游扶桑勾起唇角,笑意若有似无:“那恰好,臣也有要事要向王女殿下询问。”
她的眸中有暗流涌动,却又平静得让人看不真切,再开口,嗓音柔和,“那不如我们回去弦宫,慢慢商议?”
宴安抿了抿唇,心里疑窦,却是想说又不敢。她无法推脱,只轻轻应声:“好。”
游扶桑于是搀扶她,沿着宫道,向弦宫走去。宴安跟在游扶桑的身侧,看着她的侧颜,才惊叹百年过去,师姐的容貌分毫未改,恰如山茶,永远凝固在最艳丽一刻。可她呢?她是琥珀里的蝴蝶,被困在透明的囹圄里,想挣脱却做不到,如她失声,喉间存着无法言说的秘密。她对游扶桑是想靠近却不敢,自出生时降下的责罚已如此明显,凡人短短五六十年阳寿,她有一半抛弃在失去五感的地界。她不知道倘若戳破真相又会带来什么;想必会祸及旁人,那师姐与她同样永世不得超生——她怎么敢连累师姐。
大不了不说,好过知道真相后含恨而终。至少此刻,她知道眼前人是心上人,师姐也会对她好。
游扶桑的手仍虚扶在宴安手臂上,宴安感受不得,却看得到。
她曾想,游扶桑对她好,却不是因为将她当作前世人。游扶桑对她笑,是在对宴安笑;护她周全,是在维护王女周全。在游扶桑提出祭拜神女殿,宴安大抵能知道她的算盘:修士半仙,自己祭拜自己是大忌,倘若踏入神殿,殿中烛火必然熄灭,无名的风会使殿门紧锁。
宴安明白,游扶桑在试探。
可答案大概要让师姐失望了——
为了躲避九重天司命追责,孟长言早将宴安的心魄替换,不管是神官庙还是神女殿,都无法觉察彼世故人。
宴安踏入神女殿,檀香只会如往常一般袅袅升起,徐徐散开。
宴安跪拜,面庞低进阴影,无人知晓她与这白玉雕作的神女像有多么相似,相似到每一寸呼吸。
她拜过,起身又离开,一切如常。
于是弦宫官的算盘落空了。
又于是,在明日之后,纵使她既是宴安,又是宴如是,可游扶桑眼中,她却只是宴安而已。
在此之后,宴安所受游扶桑每一分好,她都将受之有愧。她反成了窃光的人,偷窃的对象是从前的自己,她所得每一分好,都是别人的旧事重温,情意还魂。
第147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一)
◎朝胤不曾落桃花◎
“殿下。”
游扶桑走向弦宫,穿越初春的花丛,一只蝴蝶停在她发梢。她驻足,看向宴安,发觉她愁眉不展,不禁宽慰道,“殿下,往日不可追,来者犹可谏。人面灯笼一事,殿下不必太过伤感。”
在说海上灯笼,可宴安听来分明又有别的意思。她下意识低了头,轻颤的眼睫似游扶桑发间蝴蝶一般扑朔着翅膀,她沉沉应了声:“嗯。”
游扶桑意有所指地说道:“轮回间虽是死理——生是生,死是死——可在天地之外,也不是没有旁的道理。殿下,已行之事,已起之缘,不该太介怀。”
宴安又低低“嗯”了下。
游扶桑摇摇头,叹了气,伸出手,金织的袖子蹭过宴安面颊:“殿下,抬起手,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处。”
宴安胸前的蓝色琉璃石还在散发着淡淡的光辉,灵气如涓涓细流,轻漾在她身上。这是先前在大殿之上,游扶桑施展的应急之法,能暂稳住伤势,也让游扶桑心中有数。只不过伤口大小深浅,游扶桑总还要过一遍眼才放心。
游扶桑轻手解开宴安外衫的系带,脱下两件繁重的华衫,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中衣右侧已被血迹染红,在素雅的白衣与琉璃石淡蓝色光辉所映,尤为触目惊心。
游扶桑眼里的神色已经不悦,宴安反而像个犯错的人,咬着下唇,很深地低下了头。
游扶桑取来药阁的香樟木炭盆,将雪白的锦帕轻轻浸入温水,不快道:“先前海上生寒,国君才教殿下穿了这么多衣裳。如今回到皇宫,殿下身边的侍女居然也不记得提醒殿下脱下……该罚。”
宴安摇头:“是我太急躁,疏忽大意,总忘了去考虑该添衣还是减衣。并非她们的错,是我做错了。”
游扶桑将锦帕拧干后递给宴安。“你又感觉不到冷热,你错什么?”她轻笑,“殿下先脱了外衫,也要擦去额上汗珠,免得风寒入体。”
宴安接过锦帕,轻轻擦拭额头。
游扶桑则扬扬手,温水木炭盆里的雾气氤氲起来了,她说:“殿内也暖和了。殿下,中衣右侧的伤口该让我看一眼了。”
宴安默然点头,小心翼翼地褪去中衣。果然,羊脂白玉的肌肤上,自右肩斜延至左侧腰际,一道触目惊心的紫黑色伤痕清晰可见。伤口已在琉璃石的灵气下稍稍愈合,但伤口周围的肌肤却呈现不自然的暗色,有如一刻墨染。
游扶桑皱了眉,伸手触碰,指尖在伤口外寸许处游移。她感受到伤口深处有一股阴冷之气盘踞不去,于是说道:“殿下是被海浪波及了吧?……宴安,你要知道,这伤上还有怨气。倘若再发现迟一些,你这只手便不能要了。”
宴安低着眉,不知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噢。”
游扶桑看她这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在想自己是否话说太重。她轻轻打开紫檀木匣,取出玉匙与药瓶,将其中的浅黄色琥珀膏药倒在掌心,缓缓搓着,敷在宴安伤口之上。
游扶桑用掌心轻揉打转,感受膏药渗入了肌肤,才用指腹微微用力,继续将膏药推开。她道:“殿下,琥珀膏药该要每日涂抹,才能好得彻底。”
宴安没有说好,只是忽然眨眨眼:“扶桑的手很冷。”
游扶桑微愣:“你感觉到了?”
“并不是。”宴安摇头,乖巧而细声地说道,“只是方才,扶桑的手指碰到我时,我看见皮肤起了一层小疙瘩,我知道这是因为冷。”
游扶桑停下手,似恼非恼地说:“殿下连这么细小的变化都能注意到,那几个时辰前渔船上刀光剑影,怨气入体,等回到了殿上,该是整只手柔软无力,无法抬举——殿下真当没感觉到?”
“其实,也是知道的。”
宴安轻声说,“只是并不痛,我便觉得不严重。”
游扶桑正色说:“殿下明知不痛是因为感觉不到疼痛——更何况,此次伤势十分严重。正因为殿下感觉不到疼痛,才必须重视每一处受伤。保不齐殿下以为的‘小伤’,到最后都能要下殿下的命。”
宴安道:“我只是很怕耽误了向母皇禀报海上人面灯笼一事,怕……有更多伤亡。”
游扶桑闻言,缓了神色,“没有什么比殿下的性命更重要,知道吗?”
宴安小声:“那总是有的……”
游扶桑打断:“没有。”
宴安沉默。
“……你呀,”游扶桑看着宴安,替她重新系好中衣的带子,“殿下不过十五,怎么忧心这么多?”她伸出手指,轻轻揉平宴安的眉毛,“忧心太多,小心以后长大,眉毛都变皱。”
游扶桑说这话分明是为了让她放宽心,可宴安的眉分明皱得更紧了,她似乎想说什么,闭上眼,话语重新吞下,成了低声的哽咽。
“殿下怎么了?”
“只是忽然有些累,”宴安向游扶桑摇了摇头,语气里是突如其来的失落,“弦官大人,天色不早了,我要歇息了,您也回去蜃楼吧。明日一早,我随您去神女殿。”
话音落下,宴安转了个身,回到榻上,锦被裹着自己,不说话了。
游扶桑在榻边又静静坐了一会儿。一刻钟后,宴安低着头,仍不看她,手却推推她,再次劝说:“弦官大人,您回去蜃楼吧。”
“宴安,”游扶桑反握住她的手,“明日我们前去神女殿,又是春日,殿外的那片桃林必然粉妆如霞。殿下,倘若你真的不想参拜神女,明日我与你便不去殿内,一同去外头看看桃花,好吗?”
宴安却缓缓地抽出自己的手:“弦官大人说笑了,我怎么会不想参拜?再者,朝胤的神女殿外没有桃花,”她道,“我也……不曾去过朝胤以外的地方,不曾见过桃花。”
游扶桑的手心空落落的,琥珀草药的味道转瞬即逝。她沉默许久,正色道:“我明白了。”
游扶桑于是起身,对宴安轻轻作了一揖,眼睫低垂着,看不清眼底神色。她缓缓向后退了一步,乌黑的裙裾与赤色的轻纱轻扫过地面,身影被窗棂外的斜阳镀了一层金边,她手中揖礼未放下,凝视着宴安,不曾转身,而在后退。直至退至门槛处,裙摆拂过雕花的门栏,她开口,声音很轻,如山前泉水细细流淌:“殿下早些休息。”
说罢,她伸手,掩上王女寝宫的雕花门扉。
门合上的瞬间,殿内骤然变得阴冷漆黑,宴安虽感觉不到冷热,却依旧抱起了手臂,仿似游扶桑的离开带走了殿内最后一缕天光,宴安于是寒冷。
*
朝胤不曾设有专门的神女殿,只有百仙殿,其中摆在正中的仙者,自当是仙家之首宴如是。百年已过,仙家也如这九州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宴翎仙首的故事恍若隔世,人人都称道她善举,可究竟做了什么,都要去问史书了。
百仙殿在朝胤皇城东郊。青瓦飞檐掩映在雾中,殿门两侧石阶上苔痕斑驳,坐着两只风化的石狮子。
百官参拜,国君自然占首位。
宴清知捻着手中檀香,看向神殿巍峨门扉,喃喃问道:“宴如是……她真的能保佑朝胤百姓出海平安吗?”
“自然可以。”游扶桑双手重叠在前,檀木香炉袅袅升起青烟,“神女生前慈悲为怀,最是怜惜黎民百姓。朝胤的百姓得她的庇佑,便事事顺利;那些游魂经她震慑,便不会伤人。”
游扶桑推开殿门。
殿内香烟缭绕,正午的天光穿透高阁的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国君与王女与她一同进入百仙殿,随后是百官。百官肃立两侧,五色衣袍在天光下熠熠生辉。
殿内祭司手持玉简,宣读祭文,清晰而庄重:“天道循环,四季轮转,”她说道,“九州八方,皆为神女庇护。灵台月照,日出东方,万物有灵,千年有序,神女慈悲。此刻朝胤国君皇室,文武百官,恭立于百仙殿前,以香传诚,上敬天命,下谢地恩,中怀人道。望神女庇护国运,护佑朝胤子民安康富足。”
随着铜钟轰然一响,文武百官依次向前,行礼上香。
百官人数众多,每人虽只需片刻,却也耗时良久。
游扶桑与宴安最先拜过,站立一旁,垂目不语。宴安注意到,神女案上青色的香烛已点燃三炷又三炷,案下洁白的海鹤花瓣被风吹散又重新摆放,殿外天光从刺目的金黄转为温暖的橙红。
殿外是乐工们的笛箫,殿内,官员依次上前,行礼、上香、退后。
等所有人拜过,晚霞已染红了百仙殿的飞檐。百仙殿的祭司手持净水,洒向四方,几只白鸥掠过屋脊,向着碧海方向飞去,彼端点点灯火亮起,游荡的魂灯亦如磷火漂浮海面,与逝者追思,与活人庇护。
距离人面灯笼不过一日,渔民之间已经开始传说,她们说,出海之时,能寻得相熟亡魂所化的灯笼,当是最好的平安祈愿。
*
游扶桑走出百仙殿,周身仍萦绕着殿前的烟火檀香。
百官随她身后缓步走出殿门,忽闻见一阵带着香气的清风,宴清知轻笑,语气和煦道:“神女必定听到了我们的祈祷。”
众人正欲应和,却见一道黑影从径外飞掠而出!
那人手持短刀,直刺向宴清知!
“护驾!”护卫慌慌张张地上前,宴安下意识挡在母亲身前。
短刃未落到宴安胸前,早有一道金蛛丝横空,山茶花绽放其上。
山茶花坠下花瓣,行刺者短刃无端脱手。行刺之人竟是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女,二八年华,面容憔悴,年轻的眼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
她手里短刃已落,却不罢休,张着五爪又向前去!
蛛丝迅速缠绕在她身躯上,最刺眼一道横在脖前,只需游扶桑微微抬指,便能割下她头颅。
游扶桑抬起了手,眼里寒光:“如此行径,当就地正法。”
“扶桑!……等一等。百仙殿外,切忌杀生。”
是宴安开口,走向那名少女,似乎被她眼中的仇恨所吸引,宴安俯身,认真问道,“为何刺杀?你可知即便成功,也难以脱身,是死路一条?”
少女被侍卫按在地上,脸上沾满尘土,却仍倔强地抬头怒视:“死又如何?我是东陵人,这便是理由!”
东陵人?
宴安犹豫,不明白她话语中的意思。
印象里,东陵是朝胤东边一个小郡县。与朝胤传统的渔村不同,东陵种植海稻,自给自足。可宴安并不记得东陵有什么急报,是战乱或是灾情……
看她困惑,少女冷哼:“你是金枝玉叶的王女,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皇室不需懂得民间疾苦!东陵郡已干旱一整年,颗粒无收,朝廷号称赈灾,可粮草只到了郡守府邸,却从未分给百姓!”
她声嘶力竭,泪如雨下,“我的家人都饿死了,一个接一个倒在我面前!千里迢迢来到皇城,却见王孙贵族饮酒作乐,歌舞升平——凭什么同一屿国,东南之差,偏偏我们要受这苦?凭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低声交谈:“我怎不知东陵有灾?”
有人随之皱眉:“东郡旱涝,当有急报,怎会一年有余才有风声传来?难道郡守或监察使,竟能层层瞒报?”
一名侍卫也站了出来,指着少女正色道:“她在胡说!”侍卫向皇室百官深深鞠礼,随即挺直腰背,“下官恰也是东陵郡人,家母时有书信来往。家乡百姓吃得正好,绝不是这刺客所说的模样——”
少女冷哼一声,打断道:“那是因为郡守早就私吞了粮草与银钱,反而给百姓一种药丸,让她们不知饥苦,自以为饱腹!你的母亲家住何方?我可告诉你,自我离开东陵,整个郡县已不剩几个明智人了!你若不信,大可与你母亲再寄出一封家书,看她如何答你?怕早是神智不清,甚至早已死去!”
侍卫面色铁青,“你、你、你休要胡说!妖言惑众!”
“是你不信真相!”少女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侍卫按得更紧,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声后依旧高声说道,“我有证据!”
宴安抬手示意侍卫退下,反去问:“什么证据?”
少女从衣襟内侧取出一个小瓷瓶,“这便是郡守府中秘制的药丸,药丸发放给百姓,声称是朝廷‘恩赐’。实则百姓服用,便会……”
亲人死时的惨状历历在目,她不知如何说下去。
游扶桑疾步上前,闻见瓷瓶内气味,脸色微微变化。
这确是可以使人致幻的迷药,在百年以前的牵机楼,她曾闻过。
彼时孤山方妙诚囚禁了宴门数长老,欲令之屈服,便在酒里洒下迷药,香里燃上迷香,使之沉迷美梦,消却斗志。
这香本是应对身有百年道行的修士的,如今被拿来对付阳寿短短数十年的凡人……怕是那些东陵人个个死相凄惨,难以超度。
这少女所言非虚。
游扶桑与宴清知耳语:“她没有说谎。此事绝不简单。”
宴清知隐隐皱眉,思索片刻,目光坚定地与众人说:“官吏身有权力,却不能添以害心,若有如此害民,必将严惩。东陵之事,弦官与朕与百官,需将其提上议程。”
*
东陵郡守的居室内,软榻已由人骨堆砌。郡守的肥胖身躯与药丸长出肉瘤相连——在药丸的气味中沉迷美梦,毫无自觉地等待暴毙——即便是郡守也不能幸免。虽说此人也是罪有应得。
居室内尽是尸骨的腐臭,木梁上挂着结网的蛛丝。
四周墙壁渗出黑水,在地面汇聚成一滩浅浅的水洼,像血。
阴暗的角落里,一人影静默地蹲踞着,怀抱一面黑底红字招阴幡,幡面上血色符文在微弱的天光下蠕动着,幡顶的铜铃无风自响。
姜禧的面容隐没在垂落的黑发后,唯有那双眼睛泛起幽幽的冷光,似潭底的鬼火。
她的眉头忽然抽搐一下,紧接着抬起头,极其痛苦地怒喊:“闭嘴!闭嘴!”
下一瞬,又发出另一个女子清澈的声音,狐狸似的轻笑着,“城主,赤澄依旧觉得这不稳妥——”
她的城主没有说话,是姜禧说,“闭嘴……死狐狸……”她的手指抠进地里,指甲断裂,渗出黑血,招阴幡剧烈抖动,“别吵了……”
转而又变得尖锐,“蠢货!全杀光了不就好了?都只是凡人,用刀最直接!”
“那还是下毒——”
“住口!别吵了!别吵了!”姜禧忽然站起身,脑袋狠狠撞向墙壁!前额撞出血痕,她不知疼痛地撞去第二次、第三次,四肢不协调地挥舞着,姜禧愤怒地说,“住口!”
可脑海里那只狐狸根本不管她情绪崩溃,还在叫:“城主?城主?”
“别吵了!”
无济于事。
狐狸的城主这才出声了,慢悠悠地轻笑:“姜禧,彼时我做饕餮,也是有千万人在我脑海里说话的。那些你吃过的人,残留的魂魄,都会成为你心里的一部分。”她说得自在,似漫不经心一阵风,“你获得她们力量的同时,也与她们共生……”
姜禧崩溃地说:“她们太多了……太吵了……她们都在幡里……都在看着我……”
岳枵却不以为意。她不依不饶继续说道:“姜禧,你留在朝胤,自然不能只是为了海上几盏灯笼。灯笼是贪婪,东陵是懒惰,游扶桑身上的玄镜里,有鬼新娘的暴食……之后不过还剩下忮忌、傲慢、愠怒与色欲!拿到那些,你便可以从凡间九州,一跃竞身至神间九重天了。这便是浮屠令上的秘密!是以才说浮屠令是令恶念伏诛的佛法,只是从前从没有人能做到……”
“没有人能做到,我就能做到?”姜禧忽然笑了,笑得僵硬而诡异,“我这样的人去九重天,为了什么呢?为九重天的仙使添一份除恶的功绩吗?……”
“姜禧!”
“岳枵,你给我闭嘴!”姜禧再次撞上墙壁,鲜血汩汩流下,她徒手掐灭招阴幡上鬼火,岳枵的声音终于消失不见了。
姜禧手心刺痛。黑发和红色血缠绕在一起,都从她的发顶蜿蜒而下。
姜禧颤抖着手指抚过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她咬紧牙关,不让呻吟溢出唇齿。
姜禧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强迫自己的心神回归平稳。
恍惚间,一缕桃花香气浮现在鼻尖,似有若无。姜禧猛地睁开眼,变得茫然,她看向身前,以为手中法器由招阴幡变成了桃花扇——并非如此。
她的手中,还是那张从地府冥河里捞出来的,鬼气森森招阴幡。
记忆里的桃花折扇,扇面上花瓣鲜活如新,是故人血。
记忆里的丹青笔笔杆上云纹细密。
这都是姜禧曾不屑一顾的礼物。
“花里胡哨,无用之物。”当年她是这么说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冷漠。而对方只是笑,眼中没有半分责怪,默默收起扇子,放在姜禧随身携带的芥子袋里,“这是我的本命法器,契了你的名字,关键时可保命。”她和善地说道,“而我恰巧有两个法器,能保你两命——姜禧,这么想来,你是不是赚了?”
姜禧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回应的了。
回过神,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她望向窗外,恰好一阵风过,卷起几片桃花瓣飘入室内,打着旋儿,落在姜禧的面上。
奇怪……朝胤分明没有桃花树啊。
姜禧怔怔地看着那些花瓣,忽而起身,动作利落地收起招阴幡。她拭去面上血迹,重新束起发髻,整理凌乱的衣衫——她变得冷静,仿似方才的痛苦与恍惚只是一瞬幻象。
“我一定会找到你,”她低声重复道,“常思危,我一定会找到你。”
第148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二)
◎黄粱梦簿◎
“东陵之事,殿下是什么思路?”回宫的路上,游扶桑侧身向宴安匆匆问道。
日暮已尽,宫道上春风萧冷,廊下灯火摇曳,游扶桑玄衣上暗纹若隐若现。
宴安的目光沉了一下,向远处飘去,轻声道:“随那少女一同回东陵,看看究竟。”
游扶桑却道:“殿下,擒贼先擒王。”
她驻足,转身正对宴安,眉头微蹙,“亲卫队中那名声称母亲正在东陵安好的侍卫,便是前去东陵的最好人选。殿下该命她代为前往东陵;殿下身失触觉,不该亲自涉险。”
宴安不语,低垂的眼睫轻颤,似在思量。她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上的金丝云纹,半晌,想到什么似的,她又抬头,好奇问:“弦官大人说的‘擒贼先擒王’又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弦官大人心里已有答案了么?”
游扶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翻了个白眼:还能有谁?嫌疑最大便是姜禧。
和百年前孤山有牵连、如今又现身在朝胤……姜禧为罪魁祸首,那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游扶桑于是道:“殿下,东陵之乱,非天灾,乃人为。据那少女所述,乡民皆言饱腹却日渐枯槁,此乃幻术惑心之兆。依臣看来,背后主使,必非泛泛之辈。”她顿了顿,目光微眺,看向宴安,“殿下可还记得人面灯笼之后,臣向国君陛下丢去的那一个脑袋?那便是作乱之人。只怕这次也是她作主使,而狡兔三窟,臣日前绞杀的那一位,并不是她的本体。”
“原来她没有死呀……”宴安闻言,下意识露出一个心有余悸的叹息,她眨眨眼,向游扶桑试探地问道,“弦官大人,那你对捉拿此人有何想法……?”
游扶桑并不直言,只道:“臣心里有数。”她抬手,金色的蛛丝随着指尖滑动,手指在空中随处一点,凭空出现一面符箓,“殿下,此为清心符咒,殿下让领队侍卫带去,不受幻术之虞。”
通常符箓需要灵气驱使,故唯有修士方能使用。然而游扶桑手中之符,乃二百年前鬼气横行时,仙首宴如是于宴门特意炼制而成。此符蕴含灵气,可为身无灵息的凡人所用,助她们在乱世中逃生保命。
从前仙首宴如是有义举,如今凡人宴安也受惠。
游扶桑这才相信,先有人良善之举,是真的能自救命。
只可惜,宴如是主张修士与凡人了无差别,清都皇城官吏却秉持官民有别之说。这些简易且好用的符纂本该广布民间,却早被层层官吏贪污,流入权贵之手。
贪官污吏,大抵也是宴如是心结之一。
游扶桑将符箓递与宴安。
宴安沉默几许,面上犹豫,可抬手捏拿符箓的姿势尤为自如。
从未接触过符箓的凡人,哪里晓得刚画好的符箓哪里能摸,哪里不能碰?怕是只会当作烫手山芋,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可宴安顺手接过,并无任何犹疑,仿佛从前已拿取过千百万回。
不懂装懂很难,懂装不懂也并不容易。细节防不胜防。
游扶桑于是看着她,忽然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殿下也可学着画符了。”
觉察游扶桑炽热目光,宴安一瞬心慌,反问:“我这样身无灵息的人,也,也可以画出符箓吗?”
游扶桑目光里笑意更深了——师妹啊,露馅了——常人哪懂什么灵气与灵息之分?
灵气乃天地之精华,浩荡蓬勃,修士引之入体,使“灵气”陷入己身,为己所用,便成了“灵息”。
而当修士使出术法,灵息来到体外——又成了灵气。
简单而言,化入体内是灵息,漾出体外是灵气。
这般区别,别说凡人不懂,即便是修士自己也总是糊涂。
游扶桑笑了,宴安却愣神,她匆匆收起符箓,慌忙道:“不行吗?我,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并为细想,”她紧张地吞咽,又紧张地靠近,低声问道,“弦官大人,那个你丢在大殿上的脑袋……若真是她,她真的还活着,那她此行目的又是什么呢?东陵百姓,与她有何仇怨呢?”
游扶桑知她在岔开话题,目光一落,不再深究。她别开眼,遥望殿外夜色,轻声道:“姜禧作恶,从来不需要仇怨。邪珠惑人,最易滋生贪念,姜禧以幻术饲民,实则在吸其精魄,壮大己身。不需要有仇,不需要有怨,能为她所用,她便祸害;这便是姜禧。”
宴安喃喃:“真是可怖……”
游扶桑便想起姜禧所说浮屠七罪。姜禧曾说鬼新娘是暴食,人面灯笼是贪婪……那这饥荒里的邪珠又是什么?恶欲?懒惰?
但游扶桑肯定,便是这其中之一。
姜禧胆子大,胃口也大,眼下看来,她确是铁了心要在朝胤收集完这七罪,去到九重天了。
恰是此时,有宫人匆匆推开弦宫门扉,气喘吁吁来报:“国君陛下到!”
随话音落下,一道身影跨入门内,正是宴清知。她手中持着行刺少女那瓶药丸,药丸通体乌黑,隐隐透着邪气。
“弦官大人,我曾与你说过,为治小女杂症,我曾游历九州,亦耳闻一桩怪事。那时,九州之地偏东偏北,莫名死了许多书生——非是赶考,乃凡读书之人,女男皆有。她们沉迷睡梦,身体渐透明,枕下常压着写满‘不如长眠’的残页。我听闻时,此事已成过去,而九州偏北地界,书生尽殁,几无幸存。”
游扶桑讶异:“竟有此事……”
宴安却问:“如今九州凡人读书已不是稀奇事,即便是偏北方向,也许多读书人。母皇,您说‘书生尽殁,几无幸存’,那岂不是……”
宴清知答:“确是死者众多。”
宴安追问:“如此事关重大,怎无仙门入局?”
“这当然有。如今有名有姓的仙门,不过是孤山与宴门,她们前去查探,发觉那些书生并非真睡,而是魂魄被吸入一物,名曰《黄粱梦簿》。此簿以古枕为凭,书页越厚,现实愈缓,最终时空凝滞,人都化作虚无。那残页上的‘不如长眠’,便是其蛊惑之词,唤作‘惰魄’。”
果然!
游扶桑心道。想来姜禧此行,便是为了收集慵惰一罪!
游扶桑于是低声道:“《黄粱梦簿》,臣亦有所耳闻,显是魔器。”又问,“宴门与孤山知晓之后,又做了什么?”
宴清知却摇了摇头。“此事并没有一个完满结局。我听闻那祸首姓姜,是五百年前魔窟浮屠城之人物。她隐匿世间,实力不容小觑。她取出《黄粱梦簿》,听闻是为了寻人,她似在找一个不受蛊惑的女子,姓常。姜氏为此不惜杀人如麻,那些书生不过是她试手的牺牲品罢了。”宴清知皱眉道,“自从知晓此事,宴门与孤山再袖手不问。她们只说,冤有头债有主,让北派一个名为御道的小门小派去解决此事。听闻御道从前也是大门派,可如今树倒猢狲散,哪里有能与姜氏匹敌之人?”
宴安震惊:“所以此事不了了之了?”
宴清知低垂下眼:“兴许。不过这之后,我不曾听闻姜氏再在九州作乱。”
宴安急切打断道:“可她现下来到了朝胤!”
宴清知大骇:“竟有此事!!?”
游扶桑道:“倘若是按照国君所言,那姜氏大约杀了很多人,但没找到她想找的那一个。这千百年里她从未停止杀人,九州的书生,朝胤的灾民……”
海上的人面灯笼。
游扶桑叹了口气,摇头道:“此人颇善藏匿,纵使身陷东陵,如今怕也早拍拍屁股走了,我们要去寻她,难之又难。”
宴清知却问:“可她为何来到朝胤?”
姜禧为何来到朝胤?——也许该去问问孟婆,为何将王女诞生之地选在朝胤。
不过身处朝胤的月余,游扶桑心里也早己有数,朝胤地处南海,风水迥异于中原,游扶桑曾掐算天机卦象,见朝胤东南一隅,星光暗淡,紫微隐晦,似被一股无形之力遮蔽,连天道亦难窥其全貌。
天机混沌,却是福泽宝地,灵气虽盛,却杂而不纯,恰似天外飞来的一隅,避开了九天监察。这确是一个天外天疏忽之地。
是个好地方——游扶桑的视线从宴安身上来到宴清知的面上,不由得想,能在此处自然而然做得国君的,大概也是个极好的命格。
“报——”
躁动的夜晚,又是一声急报。
侍卫长在殿外跪拜,竟是先前与游扶桑、宴安一同出海的阿芊,她沉着面色厉声道:“侍卫素声与刺杀者勾结,二人双双逃离皇城,往东陵去了!”
素声,陌生的名字。游扶桑于是问:“你说的素声,是那名声称母亲正在东陵安好的侍卫吗?”
阿芊答:“正是。”
游扶桑于是侧身向宴安玩笑道:“殿下,你看,根本不用谁多加催促,线索与线索之间自会相互‘勾结’。”
显然是侍卫素声思母心切,而刺杀者言辞凿凿,断然称东陵已是人间炼狱,让素声心惊,于是不惜犯下私自逃离与私放嫌犯的大罪,与刺杀者一起,连夜往东陵去了。
游扶桑道:“不必罚她,只需看她带回来的结果。”
脑海内,却是玄镜与她说:“东陵的事情怕只是个开头,实则魔气早已渗透皇城;朝胤是福地,可惜福兮祸所依。扶桑城主还记得我与你说,九州还有二十年便要变天么?会发生与二百年前相差无几的惨事……那些惨事,便是祸起朝胤。”
“扶桑城主,都说您师妹是天上地下难得的好命,生得仙姿,才情出众,勤奋刻苦,前二百年修行之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声名远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多少人艳羡她,知她福泽深厚,可凡事好恶并行,这般耀眼的好命,如何不会遭致忮恨?宴门青龙势,方妙诚毁之;宴清绝七重天仙骨,陆琼音夺之;于是宴如是堕魔窟,众魔修恨之,世人唾之。往后破茧重生,却还是坠入舍己为人的命途,世人为她建造那么多仙官寺、神女殿,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
“扶桑城主,身负好命,可怀璧其罪。”玄镜叹,“都说宴少主一生风光快活,见过无数晚月山川,世情海海,人情明暗,可是细究起来,居然没有什么留在了身边。这何尝不是一种天煞孤星,流离失所?所谓好命,思量起来也不过一场场华丽的劫难。如今朝胤,怕也没有多少年好苟活了。”
游扶桑站在窗边,风吹乱她额发。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棂,节奏凌乱,似乎在压抑什么,又或许在和自己较劲。许久,终于开口,她问玄镜:“该如何?”
玄镜答:“比姜禧更先找全浮屠七罪,更先抵达上重天。”
“然后呢?”
“在九重天司命觉察一切之前,更先与王母对峙。这是唯一的活路。”
第149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三)
◎东陵没处洗她的刀◎
与神祇王母对峙,这听起来无异于蚍蜉撼树。
可游扶桑听着,心中却未起什么涟漪。兴许是冲撞神祇于她而言已是轻车熟路,最多不过一死——被司命追责也是一死,冲撞也是一死,什么区别呢?
游扶桑思量半晌,便对玄镜说:“我明白了。”
*
素声与行刺者风荻连夜赶回东陵郡。素声作为皇城中训练有素的侍卫,形容高大,身手矫健,此番归乡,她从皇城的马厩里偷来最快的马,日夜兼程。素声在心里算过,大约只需两三日便能赶回东陵。
风荻与她同乘一匹马,坐在她身后。风荻身子瘦弱,总是吃不饱,苍白的面色下是青色的血脉,整张脸瘦得只剩一双枯槁的大眼睛。彼时她从东陵逃到皇城,是藏在过路商队的马车上,在路上摇摇晃晃用了将近半个月,才颠簸地抵达皇城。
如今她坐在素声身后,一路风尘仆仆。马蹄踏碎荒野的寂静。
她们在第三日黎明看见东陵郡的边界。
风荻跌落马背,哇哇吐了一地。
素声仍坐在马背上。
即便素声早已预料东陵郡的破败,但在真正看到这片土地时仍然万分震惊。东陵曾经沃野千里,如今只剩荒芜,田地龟裂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百姓死的死,逃的逃,留下寥寥几人,神智不清地苟延残喘。她们的家乡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乱葬岗。
从郡口走向自己的家,素声以为自己至少会遇见一个神志尚且清晰的活人——但是没有。
她与风荻翻过一座座废弃的村庄,推开一扇扇破屋的门扉,试图去喊熟悉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只有空洞的风声,乌鸦的聒噪,以及,尸体的腐臭。
没有神志清醒的活人,没有。
没有。
哪里都没有。
东陵郡的人早已死尽了——素声这才确认风荻的话不有半分虚假或夸张。
以至于她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时,不敢推开家门。熟悉的木门早已歪斜,轻轻一推便吱吱作响地倒下,素声一愣,从倒下的木板缝隙里窥见母亲斜靠在墙角,脸色蜡黄如枯叶,已经去了。
素声走入家中,家徒四壁,几只破碗滚落在地,碗底什么也没有。死去的母亲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餍足的笑。很突兀地,素声想起母亲的来信,字迹歪歪扭扭:“素声,娘在家里挺好,地里新种了点豆子,等你回来,娘给你煮豆汤。”家里哪来的豆田?素声读着这信,曾有疑惑。她以为是家里变好了,还有了豆田,母亲开始种豆子——从未想到一切只是母亲的臆梦!
素声低下眼。
母亲的手边,果然散落几粒乌黑的药丸。
素声颤抖着伸出手,捡起一粒,呆呆地看着它,这东西真有这般厉害,能让人沉迷美梦?她心里对药丸憎恶之极,可手却不受了控制,缓缓将药丸举到唇边——
“住手!!”一声急促的喊声像是狠狠扇了她一巴掌,“素声,住手!”
风荻一把将那粒药丸拍落在地,瘦弱的身子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她紧紧抱住素声,嗓音颤抖却坚定:“你、你疯了吗?她们是被哄骗才食用这些的,而我早就告诉你真相了!素声,你是心甘情愿去死吗?你不想报仇吗?那些害了东陵的人还活着,你要和我一起报仇!!”
素声愣住了,泪水模糊了视线,很快越涌越多,她放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素声的哭声渐小,她涨红着眼睛,去问风荻:“郡守在哪里?”
风荻道:“郡守也已经死了!”
素声回:“我知道。”
屋外风卷起黄沙,素声重复地问,“郡守在哪里?”
风荻警惕问:“你要做什么?”
素声不语。
腰间的短刀在这破败灰暗的屋中,散发出不合时宜的雪白的光。
素声离开东陵郡时,腰间的短刀上沾满了流脓的血。是她一刀一刀割开郡守肥胖的尸体,血管粘连着成堆的药齑,在她的刀上留下了尸臭。
东陵郡的河床早已干涸了,素声找不到地方洗她的刀。
索性作罢,徒步来到郡口,牵了牵等待的马匹。
万幸离开皇城前,素声多带了些马草,粗糙的干草塞满了行囊。骏马吃饱了,抖了抖鬃毛,驮着素声与风荻,缓缓驶向皇城。
来时三天疾驰的路途,回去却拖了整整七天,马蹄踏在龟裂的土地上,扬起的尘土很轻也很重,沉甸甸地压在她们的心头。
天空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层仿佛随时要塌下来,风声低啸,像是呜咽。
素声坐在马前,握着缰绳的手指,用力直至泛白。
风荻坐在她的身后,瘦弱的身子摇晃着,尖锐的骨头抵着脆弱的皮肉,每一步都疼痛。
马儿走得慢,蹄声单调而迟缓,踩碎了路边枯黄的草茎。
第七日的清晨,太阳从云层里挤出一丝血红的光,洒在她们身上。素声忽然开口,声音沙哑:“风荻……我们连凶手都找不到,要怎么赢?”
风荻一怔,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不知道。但不试试,连输的机会都没有。”
素声道,“嗯。”
马儿停下脚步,低头啃了一口地上的枯草。
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她们的呼吸声挣扎着苟活。
第七日的黄昏,她们来到了皇城,人群熙熙攘攘,此刻素声才终于能体会到从前风荻与她说的——皇城的歌舞升平让她感到恶心——
*
身为侍卫,私自离城已是重罪,何况素声还偷了一匹马,私放了行刺者。
当她满面尘土地来到皇城城门,守城的侍卫瞧一眼她,与同僚对视,长矛架上素声的肩膀。素声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殿堂石砖上。
在大殿上,国君端坐高位,面容模糊在天光与阴影之中,可素声的视线自然而然便掠过国君,来到她的身边,那位不知来历的弦宫官身上——女人身披暗红长袍,袍角绣着繁复的花纹,肤色白得几乎透明,唇边是若有若无的笑。素声看到她,无由来觉得自己是看到了一朵盛开在悬崖边的山茶花,艳丽而神秘,又让人本能地感到危险。
东陵郡的药丸太过诡异,似乎非凡人力所能及,素声猛然地想到,也许这位不似凡人的弦宫官会有办法。
素声的头于是重重地磕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她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东陵郡……我的家乡,遭遇了百年难遇的饥荒,可这……分明不是天灾,是人祸,”素声喘了一口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硬生生忍住,“有人故意加剧这场灾难,用一种药丸……乌黑的药丸,骗百姓吃下去。吃了它,人会觉得自己饱了,会看见满桌的鸡鸭鱼肉,可那都是假的!有人一边截留赈灾的粮食,塞满自己的口袋,一边看着百姓沉迷幻觉,活活饿死……我娘,我娘,就是这么死的!”
殿内一片死寂,侍卫长的甲胄微微作响。
素声咬紧牙关,又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膝行向前,声音颤抖:“国君大人,请饶恕素声私自离城,私放重犯,素声自会谢罪,”她又正对着游扶桑磕下一个响头,“弦宫官大人,我知道您身有异术,神通广大,求您帮我,帮帮东陵的百姓!我愿奉上我的衷心,我的性命,求您、求您为我们查明真相!”
游扶桑没有说话。
看着素声,游扶桑忽有一种自己也与姜禧沆瀣一气的错觉。
半晌,她疲惫地摇了摇头,“此事不易,该从长计议。”
“如何不易?”大殿的另一端,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年轻的王女疾步走来,声音清冽如刀,划破了大殿凝重的空气,“弦官分明已有头绪,缘何还要在此推辞说不易?”
游扶桑恍然哑然。
她该怎么说?她还要与姜禧一同找出七罪。她二人该有合作,不应为了凡人的性命而破坏大局;因小失大,最后会是宴如是死无葬身之地——
可东陵郡的百姓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游扶桑在殿上沉默的片刻,宴清知不悦地出声:“宴安,不可向师长失礼。”
宴安咬紧牙。
游扶桑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素声于是慢慢直起身子,膝盖与额头上的血迹渗进石缝,“我明白了,”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很决绝,“我们已经没有活路了。”
素声的停顿了一下,猛然抬头,目光直直地刺向她们,她脖颈上青筋毕现,似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猛地拔下腰间佩刀,刀锋直指游扶桑!
游扶桑未作出反应,魔气已开始护主。
只看电光石火间,金色的蛛丝悬空绽放,诡秘的山茶花随之如幕布般铺开,牵制住素声,将她笼罩。素声在其中只是一只垂死挣扎的飞蛾,山茶花瓣锋利如刃,她很快没了声息。
短刀落了地,咣当一声响。鲜血染红了覆满尘土的侍卫服,点点滴落,顺着石砖淌开,流淌成一朵刺目而短暂的猩红的花。
游扶桑听见,在死前,素声呢喃说道:“我并不想杀你,也知道无法杀你。如风荻一样,鲁莽地刺杀……我们都只是想告诉你,有人曾经反抗过。”
山茶花如饥似渴地吸饮着鲜血,血色愈发妖艳,花瓣诡异地膨胀。
只是,在素声尸体坠落的一刻,山茶花似也有所映照,花枝猛地折断,整朵血红的花坠落,如人断头。
山茶花的坠落带起了血迹,血深深地嵌入石缝,像一道无法抹去的裂痕,永远地留在了殿上。
*
大殿上死了人,仅有的几个臣子噤若寒蝉,缄默不语。
血在石缝间蔓延,红得刺眼,侍卫长阿芊与宫人们沉默地清理着,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情绪。
宴安僵立原地。
她的脸色苍白,视线死死锁在素声那具被白布包裹着抬出大殿的尸体上。宴安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忽看向游扶桑,“游扶桑!”
她直呼了全名,旋即,又扬起手——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骤然炸开!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所有人皆愣住了,游扶桑也不例外,她被打得侧过了身,面庞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宴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都不曾说出口。最终,那双满是悲愤的血红眼睛盯住游扶桑,咬牙挤出几个字:“游扶桑,是你杀了她。”
第150章 招阴幡梦里醉黄粱(四)
◎仙首怜爱众生,惟独最难爱我吗?◎
游扶桑挨那一巴掌,后退一步才稳住,仿似宴安用了十成的力气,而她毫无防备。
宴清知刷地一下站起身,怒斥:“宴安,你如今真是目无尊长了!教你的礼仪都喂狗了吗!?”
国君震怒。臣子惊吓,纷纷伏在地上。
宴安的目光在她与游扶桑的面上逡巡,又忽然落下去;她的面色像夜里的烛火一般恍然便熄了。而后,她的唇角扯出一个笑——游扶桑从未见她这般笑过,仿佛是失望透顶了,才笑得如此凄然。
“母皇要罚我吗?那便罚吧。”宴安道,目光低垂,面向游扶桑时语气又如刃,似能割开人皮肉似的锐利,“游扶桑,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推辞,也不管姜氏是什么原因作恶,她做了这些,便必须死。”
游扶桑立在原地,不曾作出回应。
宴安不再看她,转身便走。
宴安阔步离开大殿的时刻,殿内山茶花渐渐消散。殿外黄昏已过,风平浪静,夜白的云掩去微弯的上弦月。
游扶桑没有再多动静,只是立着,却让宴清知不由得松一口气。宴安掴掌之事太让她惊讶,随后是深深的担忧,她心知这“扶桑”绝非一个好脾气的主儿,甚至有些时候瞧来鬼气森森,是否所属名门正派都未可知;无论是锋利的金蛛丝,或染血的山茶花,都教宴清知心有余悸。
宴安这般让她难堪……倘若“扶桑”震怒,朝胤还会有活路吗?
可眼下又有新的困惑,宴清知不由得低声去问游扶桑:“宴安怎知你姓氏为游?”
游扶桑不语,抬步要走。
宴清知追上来:“她到底是不是——”
“她不是。”游扶桑别过头,利落道,“她不是。”
宴清知似要再问,游扶桑面色无澜,却不厌其烦地重复,不知是在强调与谁听:“我说了,她不是。”
*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游扶桑自知不是那么高尚的人。
只是她未预料到,其实她也是宴如是最恨的那一类……尸位素餐的人。游扶桑于是想,原来我确实没什么本事,好事也做糟糕。
忽然,游扶桑唇角一颤,一抹殷红自口中溢出,猝然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这血比先前大殿上,怒放的山茶与喷涌的人血都更为鲜红。游扶桑抬手轻拭唇边,血迹在她指尖晕开,仿似未干的胭脂,把她的面色衬得更加苍白。
夜里的宫殿空无一人,金玉良亭,远风呼啸。山茶林在风中摇曳。
游扶桑擦尽血迹。
似乎觉得可笑,她心问:仙首怜爱众生……惟独最难爱我吗?
却又一咳,再一口鲜血溢出,溅落在身前,眼前猩红一片。
游扶桑身形一晃,单膝跪地,指尖扣在铺散的衣上,血顺着指缝滴落。
天人五衰之相被玄镜抑制了,却从未消解。
沉寂的夜里,玄镜忽而出声,不再是模仿游扶桑的嗓音,而是另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女人声音:“扶桑城主,就算是为了自己,你也要去到九重天。”
天人五衰,只有去到天外天,才可化解。
游扶桑揩去唇边血迹,淡淡道:“其实也是为了你自己吧。你为女娲五色石所造,越靠近天顶才越是裨益,如今落入凡间,你也很煎熬吧。”
玄镜被揭穿,却不恼,忽而便笑了:“当你发现我与你殊途同归,这才是最稳妥的合作。否则无冤无仇,我为何尽全力帮你呢?只有殊途同归,相互附生,才是真真盼着你好呀。”
游扶桑极缓极慢地眨了眨双眼,庭前云卷云又舒。云舒时月色更低,于是游扶桑的面色便如这天上上弦月一般,一盖被掩进云雾中了。
*
说完那些话,宴安快步走出宫殿,却并未走远。她立在宫道上,身形落在宫阙的阴影中,心不知为何跳得飞快——砰砰砰——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觉得窒息。分明已经失了触觉,却总下意识以为手掌微微发热;她恍然有些后悔,不该那般鲁莽冲动……
夜晚的宫道静谧无声,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从远处呼啸而来,宫灯在风中摇曳。眼前残留的红色越看越深,像凝固的血。
宴安拢了拢衣襟。
转过一道回廊,她看到侍卫长阿芊目送着侍卫队运出素声的尸体。
“阿芊?”宴安轻唤一声。
阿芊转过头,看清是宴安,勉强行了一礼:“见过王女殿下。”
宴安挥手示意免礼。“素声……会葬到哪里?”
阿芊答:“葬去……”
她忽然也愣住了。按照常理,死去的侍卫该葬到家乡,可东陵郡……
大概宴安也意识到了,她于是噤声,目光垂下去,才注意到,阿芊鬓边别着一朵小巧的白色海鹤花,大抵是家中也有丧事。在宴安印象里,这阿芊在宫中服役多年,向来冷静英姿,如今却显得很颓然。
宴安于是问:“你鬓边的海鹤花是为谁戴的?”
阿芊张了张嘴,忽低下头,声音沙哑:“我……我的妹妹死了。前几日,她一定要出海,明知没有活路。”
“你不拦?”宴安愕然。她记得阿芊的妹妹年纪极轻,并不是独自出海的年纪。
阿芊道:“不曾。”
“后悔吗……”宴安轻声问道,这问题似乎既是问阿芊,又像是在问自己。
阿芊不答,只是抬头看向远处的夜空。那里漆黑一片,如同能吞噬一切的大海。阿芊满面茫然,她似乎也没有答案。
这之后许久,二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月色从低压的云里清透出来,阿芊向宴安俯首行礼,“王女殿下,属下该告退了。”
宴安点了点头。
似乎思绪也并不在这些话里。
*
弦宫烛火不熄,宴安在庭外踱步,月色清透,她看向蜃楼,待其亮起宫灯。
宴安思量几许,忽而下定决心,向蜃楼奔去。
越近蜃楼,她的脚步却徐徐放慢,她陡然有些不敢面对游扶桑。殿上重话是她说的,耳光是她掴的,她该如何说?游扶桑又会如何应对?
是不是其实,她不该去打扰?
宴安抚平凌乱的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蜃楼门前的侍卫认出了她,恭敬地低头行礼。宴安点头示意,抬脚踏上了古老的石阶,楼梯盘旋向上,每一级都磨得发亮,宫灯在走廊两侧燃烧,火光跳跃在宫墙上,描绘了一幅冗长而斑驳的壁画。
宴安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是错觉吗?
宴安顺着宫道前行,廊柱如林。游扶桑的寝殿就在十步之遥的前方,宴安心跳无法抑制地加快。
终于,她推开殿门。
殿内陈设简洁,没有多余装饰,唯有一件外衫挂在屏风上,是今日殿上游扶桑所穿的那一件。游扶桑立在屏风后,见宴安到来,她并不惊讶,目光随意一荡,又垂下眼,不看她。
宴安走近,发现襟前的血迹已经干涸,呈现出铁锈般的暗红色。
“这是谁的血?”宴安失声问道,“你的血?!”
游扶桑没有搭理。她的唇侧还有淡淡的血迹,随她吐息,血腥味弥漫开来。
宴安向她走去,目光停留在那件染血的外衫,“你,你受伤了,为何不告诉我?”
游扶桑别开视线,只说:“殿下不必多费心了,即便我身死,也不过是换一人教导殿下罢了。这世上心怀仁义的人很多,有修道之能者亦不少,殿下该是很容易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
宴安的呼吸骤然静止,她快步靠近游扶桑,那双乌黑而灵动的眼眸盯着游扶桑看:“你在怪我。”她的手捉住游扶桑中衣衣袖,“你在怪我,是不是?”
游扶桑没有动,没有抽出手,只是觉得好笑地反问:“不该吗?”
宴安哑然。
宴安朱红的双唇轻轻颤抖,她脆弱道:“那你……那你打回来。”
游扶桑别过脸:“殿下没有触觉,怕是打了也无所谓吧。”她的声音渐渐低了去,似乎在追忆,“殿下,我自小最恨的师娘,待我再差,也不曾这样掴掌。何况在众目睽睽下。殿下……”
唇齿间露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殿下是仗着我不会还手吗?”
宴安捉着她衣袖,固执道:“你可以还手。”
“不必了,”游扶桑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无用。”
宴安沉默片刻,又道:“让我看看伤口。”
游扶桑下意识地避开:“不必。”
宴安却强硬地握住她手腕,感受到她微弱的挣扎后又归于平静。“扶桑,是我对不起。我只是气……你分明能只是制止住素声,便如之前在百官殿外制止行刺者一般,可为何,为何,你选择杀了素声?”
“她要求死,我没办法,”游扶桑渐渐抽出手,别过脸,看向别处,“殿下也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殿下心怀仁爱,这很好,将来会是一个好的国君。”
游扶桑定定看着宴安,语气不惊地说道:“殿下,夜迟了,请回吧,臣要休息了。”
这一次是她赶她走。
宴安微愣,游扶桑已推她向外走,锋利的山茶花枝缠绕住她脚踝,宴安不得不走。
闭门前,游扶桑再次逐客:“这几日事多,殿下该也很累了。”
走出寝宫的一刻,宴安仍然失神,可转瞬她恍然想到:纵然我失了触觉,没轻没重,用力也许过大,可弦官仙人之姿,凡人小小掴掌,居然会伤她到了咳血的地步吗?
她于是又折返回来,肩膀撞开门扉,“弦官大人,”宴安微微喘气,“是我对不起。”
她走近游扶桑,眼底是殷切的期盼,“但我想看一看你到底伤在了哪里?”
游扶桑稍稍有愣,虽移开视线,面色却似乎变得柔和。“不必了。”
此刻月色渡进屋内,如流水一般漫过窗棂,室内烛火跳动,将二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宴安紧握游扶桑的手腕,低头看着两人相触之处,指尖轻轻摩挲着,似乎在抚平什么。
游扶桑的手腕在她的触碰下微微颤抖,并未抽离。
宴安声音变得柔软而恳切,手已经搭在游扶桑袖口的系带:“只看一眼,也不行吗?”
“不必了,”游扶桑动了动眼睫,“但是,多谢。”
宴安的目光又落在屏风外那件血迹斑斑的外衫上。她咬了咬下唇,声音略显迟疑:“弦官大人,是我对不起。只是东陵与姜氏一事,我也许……”
游扶桑的面色一下便冷了:“你今夜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东陵郡的事情?”她冷冷拍开宴安的手,“王女殿下还真是苦心孤诣。”
霎时间,金色的蛛丝骤现,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室内灵气暴涨,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宴安后退。
“我……”
宴安踉跄几步,脚下地砖发出刺耳的声响。
游扶桑的周身萦绕光晕,青色的灵气与墨色的魔气交织,长发无风自动。
她的眼中浮现出一丝金色的纹路,如蛇的竖瞳。
刷——
殿内烛火尽数熄灭。
便连月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阻隔,再也照不进殿内。
宴安跌倒在地,身前是游扶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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