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为何以前不带我来?”……
她挑了下眉梢,靠在榻头,像是在回想点什么。
回忆零碎断断续续,但那句“我想嫁给你”……她自己听得再清楚不过,随即抬头对顾行渊说:“顾将军还站在这儿干嘛,难道是要伺候我洗漱更衣吗?”
话音刚落,顾行渊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我这就走。”说的有些不情不愿的。
沈念之面上却波澜不兴,掀被起身,动作利落,照常梳洗更衣,直到霜杏进屋来端汤时,才听她慢悠悠地问了句:“昨晚我回来有没有说胡话?”
霜杏一怔:“我看小姐回来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我没听见你说什么。”
沈念之“哦”了一声,似是随意问起:“那他有没有多说什么?”
霜杏摇头:“没有啊,将您安顿好就出去了,一夜都没进来。”
沈念之轻笑了一声,没再多言。等人退下后,她从榻边抽出那件昨夜的披风,边走边自言似地道:“倒是装得严实。”
——
春日回暖,紫宸殿中炉火正盛,檀香袅袅,一曲《长春调》正奏至尾声,珠帘轻晃,灯火掩映下,一道纤影凭栏而坐。
陶月今日并未着华服,只披一件橘红,鬓发微松,眼角眉梢却带着一抹慵懒的漫不经心。她指尖拨弄着一枝春杏,随意地将花瓣丢入李珣手中那盏酒中。
李珣笑着看她:“你倒越来越不将朕放在眼里了。”
“臣妾哪有。”陶月抬眸,笑得慢条斯理,“只是陛下日日召我,说是作陪,其实是自己孤单罢了。”她一边说,一边懒懒拈起酒盏,不急不慢抿了一口,唇角挑着漫不经心的讥意。
李珣盯着她看了很久,忽而笑了:“你倒真像她。”
陶月斜睨他一眼,唇角一挑:“像她?您要是想她就去找她呗,何必来我这儿凑热闹,倒显得我多余了不是。”
李珣被她噎住,先是一愣,继而笑出声来,眉眼舒展开几分,似是终于尝到了那股熟悉的刺激。
她越是不在意他,他越是被牵着走。
“阿之。”他低低唤她,眼神却带着一点近乎执念的温存,他一把将她拉进怀中,鼻息贴近她的脖颈,“若你早些进宫,也许……”
“陛下莫要说也许。”陶月抬手打断他,眼神却仍似笑非笑,“也许这两个字,说了太多,只显得陛下多情罢了。”
李珣低头笑,将她手中那杯杏花酒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殿外小太监匆匆跪下,禀道:“陛下,中书府来折,是急递。”
李珣神色微动,表情恢复严肃,一把推开怀里的人,让她滚出去。
李珣半倚在御案后,手中一封密折已经展开,指节轻叩桌案,神色不明。半晌,他轻声冷笑,语气中藏着三分讥诮:
“北庭绕开昭京旧道,自称是为通市,实则已将文书绕送至瀚州城下。”他将密折一摔,抬眼看向殿外,“他们当我死了么,通市何须递文书到瀚州,李珩好不安生啊。”
“这大昭谁作主,他们倒比朕更清楚。”
殿门外传来太监通禀:“中书令苍大人求见。”
李珣不动,只懒懒道:“宣。”
片刻,苍晏入殿,朝服整肃,步履沉稳,一揖到底:“臣参见陛下。”
李珣淡淡点头,未叫他起,只将那封密折推了过去:“你来得正好,朕正看这折子,里面写北庭送通商文牍到瀚州,你替朕瞧瞧,他们可把我放在眼中,到底谁才是大昭的主人,反了天了。”
苍晏接过细看,片刻后垂眸,拱手道:“臣斗胆一言。此局,或可引而破之。”
李珣盯着他,缓缓靠回御椅:“说来听听。”
苍晏声音沉稳,不疾不徐:“臣以为,可顺其意,设宴于四月初八,邀北庭使节与王子同行入京,明面上议通商之事,实则是设一局。”
李珣嗤笑:“设局?你是想请他们来喝酒吃肉?”
“非也。”苍晏低声,“臣以为,可命瀚州赤羽军进京,协办接待。由赫连哲图入朝,于昭京设宴安防。一则,赤羽军在,北庭自不敢妄动;二则,赤羽军若在城中,我们借拨粮为名,再行试探,赫连哲图势必要表忠。”
“届时若有异动,便可借兵入手,若无异动,亦可借机将权落袋。”
李珣沉默良久,忽地冷笑:“你这口刀倒是锋利,一石二鸟。”
“陛下英明。”苍晏低声应道,“若瀚州真敢包庇李珩,此策亦可顺势索人。要人不给,那就收兵符;若给了人,瀚州的忠心也就给出了答案。”
李珣轻轻点头,眼神深邃:
“你想试北庭的底,也想看赫连哲图是不是依旧跪在昭京这边。”
苍晏垂首,语气不动:“臣不敢妄测军心,只知大昭山河一线,不能藏险。”
“好。”李珣起身,披袍转身,脚步轻缓,嗓音却带着凛冽寒意,“四月初八设宴,南门迎驾,由你亲自操办,着赫连哲图率赤羽军进京,顺带将他那些忠义话,带到朕面前来讲一遍。”
“还有。”他站在御阶前,手背轻拍栏柱,“宴上若北庭人有半分无礼,斩了便是。”
苍晏低声应道:“臣谨记。”
李珣抬手一挥,声音冷如霜雪:“退下。”
—
夜色低垂,中书府内灯火尚明。
苍晏独立案前,焚香未散,风自窗缝卷入,他不动声色地取出一张半旧信纸,提笔写下:
“墨怀:
局已成。
陛下允北庭使臣入京,设宴四月初八,南门迎驾。赤羽军三千,由赫连哲图亲领入昭,拨粮为名,镇城为实。
你我所谋,终于明面成行。北庭假意不知,赤羽军亦行令而动,届时一应照旧定部署。”
“若欲行大事,此局需快。百姓无辜,山河当护。
昭京风变,将至。望汝慎行。”
署名:书阳
他封信火漆加印,递予心腹密使。
苍晏独坐案前,手中茶未饮,目光却落在案上的一卷舆图上。帘外风吹檐铃轻响,他却置若罔闻,只静静望着那一道从瀚州通往昭京的官道,目光沉静而锋利。
“若是兵锋南下,从北庭和瀚州一路攻入昭京……”他喃喃,指尖缓缓沿着舆图下滑,“途中数州百郡,凡有一地反抗,便是一场血战。沿路百姓、民宅村庄……都将化作焦土。”
他闭了闭眼,“沈念之说得没错,兵起之时,最先受苦的,从来都是手无寸铁之人。”他想起曾经与她讲书时,她说过的话。
他慢慢将那卷图轴收起,重新落座。烛光照着他眉眼,映出一丝幽冷的光色。
“所以才要设这一局。”他低声道,“用李珣自己的手,把北庭、瀚州兵马引入京中,一路畅通无阻。”
“既入其腹中,再逼其让位。”
“沈念之,你阿爷终会沉冤昭雪,你可以回家了。”此话刚落,苍晏忽然又开始咳了几下,他用帕子捂着嘴巴,将帕子拿下的时候,那抹红色格外扎眼。
婢女听见动静,急急推门而入。
她身形纤小,鬓角束得整齐,一进门就看到那方帕子上染着的殷红,脸色骤变,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世子……”她怔住半晌,才颤声唤了一句,眼眶一红,几步走过去,欲夺他手中帕子。
苍晏却偏过头,避开了。
“世子,”婢女语气压低,哽声劝道,“这病……不是小事。再拖下去,怕是连大夫都无能为力。要不,还是告诉长公主吧。”
他正坐在案前,手中拿着的那方帕子已被他慢慢叠起,红色被藏在褶缝之间。他听到“长公主”三个字时指节顿了顿,随即抬眼,唇边勾出一点淡得近乎凉意的弧度。
“无妨。”苍晏将帕子压在书册下,语气淡然,“不打紧。”
婢女咬唇,眼里浮出泪意:“可你连夜未歇,连药都没吃几次……”
“再撑几日。”苍晏低声道,像是说与她听,又像是说与自己,“一切,快了。”
婢女怔怔看着他,那张素来温雅沉静的脸,如今因夜色与烛光而笼上阴影,清俊之中带出一种透骨的冷。
她终是没再说什么,默默倒了壶热茶,将旧盏撤下,动作极轻极稳。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住了。
“世子,”她站在帘外,声音小得几乎被风吹散,“你……早点歇吧。”
苍晏没有回答,仿佛未听见。
婢女轻轻将门合上,烛火随之晃了一晃,屋内恢复静谧。
他独自坐在烛影里,低头将茶盏捧起,半盏未饮,茶色澄明。
帘外风声渐大,屋顶的飞檐轻响如簌簌雨落。他缓缓靠在榻边,一手支额,目光望着那封还未封好的密函。
里面写着他写给顾行渊与赫连哲图的最后一纸调兵之策。
——
雁回城,如今已过三月。
春风吹绿了城头的垂柳,原野草木悄然生发,东城门前已无雪意,只有偶尔翻飞的燕子绕着屋檐低旋。
都护府中,一封加密的书信已于昨夜送达。顾行渊看完信后,没有立刻说话,只静静坐了一夜。
次日拂晓,他将信件送至密室,命人烧毁,随即召见阿聿。
密室之中,两人并肩而立,顾行渊眼神如刃:“时机已至,苍晏已稳住李珣,朝中设宴之期定在四月初八,赤羽军可循名义入京,你们北庭也可由此路,不战一兵。”
阿聿站在窗前,远眺城外连绵山脊,神情沉静:“那我该走了。”
“昭京这一局,我从不信旁人,”他转身看向顾行渊,“但你和沈姐姐不同。她要的不是一场胜仗,而是一条回家的路,没有人不想家。”
顾行渊目光未动,只拱手道:“等你。”
阿聿一笑,回礼如仪:“那便天子脚下,再见。”
他走得干脆,带着北庭一行人乔装出雁回城,朝北而去。
同日夜间,顾行渊唤来李珩。
李珩卸下酒衣闲袍,换上赤羽军制式外袍,墨发高束、腰悬佩刀,再不复从前那副“落难贵人”的样子。他挑眉道:“顾大将军,换这身是要我也回去当差?”
“混在兵里,才不惹眼。”顾行渊语气淡淡,“你是这场局的活棋,不能在边地久留。”
李珩一边扣着袖扣一边叹道:“我若被发现,怕不是直接人头落地。”
顾行渊道:“你若怕,就躲在瀚州,给我外祖当差也行。”
李珩抬头看他,半晌,挑唇一笑:“你比苍晏还会激人。”
翌日晨,赤羽军整装列阵,旌旗翻卷。赫连哲图命顾行渊之后亲率三千亲兵沿驿路东行,自己坐镇瀚州,雁回城百姓夹道相送,沈忆秋也站在街角,望着那远去的一队人马,神色中有几分掩不住的担忧。
顾行渊未立刻出行。
他换了一身玄衣,立在字蒙馆外,隔着那扇小窗,听着沈念之在里头讲:“魂兮归来——不可以久兮。”
孩子们问:“夫子,魂不归来,会怎么样?”
她笑了一声,声音温温和和:“那便是天南海北,再难相见。”
顾行渊站在外头,望着她立于讲台之后,眉目温柔、手执书卷、轻声诵读。
暮色将临,雁回城西的街道上,风沙裹着炊烟味道随处乱窜。沈念之结束了学堂的讲课,正与霜杏说着今日孩童们的顽皮话,忽听得马蹄声自远而近。
她回头一看,只见顾行渊穿着便服,勒马而来,肩披一件黑裘,眼神比风还稳。他翻身下马,朝她伸出一只手。
“我今日带你去个地方。”
沈念之眨了眨眼,挑眉:“你几时也学会卖关子了?”
顾行渊没答,眼中却有难得的笑意。
马蹄踏出雁回城,沿着黄土道一路往西。二人到了城外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馆,屋檐歪斜,却烟火热烈。铺子里飘着手抓肉的香气,奶酒在陶壶里翻着热气。
沈念之拿着银筷夹了块羊肋骨,肉质软烂入味,她咬了一口,眼睛一亮。
“你早不带我来?”她啧了一声,“藏得这么深。”
顾行渊看着她大快朵颐,面上神情极温,他道:“怕你吃不惯,如今你都能打手语骂人了,想来是适应得不错。”
沈念之拿酒壶灌了一口,舔了舔唇角:“不知不觉,也就习惯了。”
她顿了一下,眼神微垂,轻声道:“可不知为何……心里还是空荡荡的。”
顾行渊没说话,只拿起案上的皮手套戴好,起身时声音低沉:“吃饱了就跟我走吧,还有个地方。”
酒馆外,大漠风声拂面。
二人一路翻出城外的黄土丘,脚下黄沙松软,直走至一处沙石山头。天地阔然开朗,夜色尚未完全沉下,星子已稀稀落落挂在
天幕上。
沈念之抱着手臂坐在他身侧,望着满目苍茫:“你到底想干嘛,忽然带我来这儿。”
“今天的星星亮。”顾行渊说得平静,“你以前在雁回城里抬头,左不过一梭天地。这里是整个瀚州最辽阔的地方。”
他声音沉稳,像是在讲一件毫无波澜的小事。
“为何以前不带我来?”
“怕你冻着。”顾行渊顿了一下,“现在开春,风不似先前那般冷了。”
沈念之偏过头,看他眼中映着星光,忽然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顾行渊没有立刻回应,只缓缓地转头,目光落在远处夜色中逐渐明亮的北辰。
良久,他道:“怕你以后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色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我只是……好奇你以前为何……
顾行渊看着她,忽地轻声一笑,那笑意并不外露,却带着极坚定的温度。
“你说你想昭京。”他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入骨,“那便一起回去,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沈念之怔了怔,没立刻接话。
她望着他,目光里一瞬浮起太多情绪,像是在认真思量,又像是心头某处被轻轻点燃。
良久,她才抿唇一笑,语气淡淡:“你说得像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似的。”
顾行渊不笑了,只定定望着她:“你若想去,我便带你去。”
沈念之望着他,心底忽然有些发热。她知道,这人向来不会说虚话。
黄沙吹过,天地空旷无垠。
沈念之回头看他,眼眸动了动,隔着漫天光风,忽而唇角轻扬:“好啊,我跟你走。”
顾行渊翻身上马,坐定,伸出一只手朝她递去,声音带着些许笑意:“走吧。”
沈念之看着他伸来的手,又看看那匹马上简简单单的行囊,蹙了下眉:“你说现在?可是我们什么东西都没准备。”
顾行渊却道:“回昭京,昭京什么都有。”
他一字一句,不带犹疑,像是早就想好了这一程的全部。
沈念之站着不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捏成拳头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你比我想的还疯。说得跟我们要私奔似的。”
顾行渊没笑,眼中却泛出一点宠溺的柔色。
沈念之低下头,轻轻踢了一脚脚边的沙子,又抬头望天,西北的天高远辽阔,云卷云舒,她望着看了许久。
“是啊……以后恐怕,很难再看到这样的景色了。”
她语气很淡,却像在与这里告别。
最终,她将手伸出去,顾行渊一把握住,轻巧一带,二人一起上了马背。
他前她后,马蹄一扬,朝着日光东升的方向奔去。
风呼啸掠过耳畔,沈念之抱着他的腰,半晌无言。直到马行至坡前,她忽然将额头轻轻靠在他宽厚的后背上,声音极轻极轻:
“谢谢你,能带我回家。”
——
玉昭宫中帘影深深,香炉里燃的是万寿沉香,缭缭烟气里,陆景姝倚坐于画屏之后,手中执着一柄骨扇,扇面未开,玉指却轻叩其上,似在等什么。
不多时,一名御前掌事太监低声入内,双手奉上一封黄封青缄的密信,道:“贵妃娘娘,宫外来的,说是大人亲笔,急信。”
她抬眸一瞬,目光不动,却叫人将信收下。并不急拆,只吩咐道:“你退下吧。”
等茶香略淡,她才铺开信纸,眸光淡淡扫过那寥寥几字:
“风起昭京,收拾衣冠。”
她指尖顿了顿,眸中却无半分波澜,片刻后将信纸卷起,用烛火将它烧尽。
身旁侍婢试探问:“娘娘……可是要遣人出宫?”
陆景姝缓缓转眸:“他只是叫我收拾衣冠,不是叫我逃。你当我是哪个宫里没家教的小妇人?”
她重新坐回高榻,伸手理好衣袖上的云凤暗纹,嗓音低柔,却压得人不敢动弹:“去,把陶月唤来一趟。她是我教出来的,临散席前,规矩还是要教圆了的。”
她看向高窗外天色,春日欲暮,金光正落在玉阶上。
“……昭京的天,该变了。”
翌日,春正浓。
玉昭宫偏东一带的宫墙新修未久,赭红色的墙面被日光一照,泛出一层沉静温润的光。墙头那枝梨树,今年却开得特别好,几枝白得刺眼的花探过墙头,正落在风里,浮着香。
陆景姝穿着一件青色褙子,立在墙内那条夹道上。
她本不该走到这么远处,但今日午后偏安无事,她便命宫人退下,一个人沿着影壁踱到了这里。
她站定时,墙头那朵梨花刚好落了一瓣,落在她肩上。
她抬手弹掉它,抬眸望了一眼墙头。
笛声就从那一刻响起来。
极轻,是民间的调子,不规矩,不是乐署教的那种。
却温柔得厉害,像江南春水推过白船,像入夜时的小酒,带着一点不该有的情意。
她没作声,只听。
那笛子断断续续地吹了一段,忽而停了。
她忽然开口,语气极轻,也极随意:“你吹这个,是给谁听的?”
墙那边静了一下,片刻后传来那人低低的声音:“吹给听的人听的。”
她轻轻一笑。
是他。
她知道那声音,是裴络……
偏她听得懂他吹的是情意。
她又问:“你从哪儿学的?”
墙外的人沉默半晌,才回了句:“外头街上学的。”
她点点头,语气轻缓下来了:“我听着倒像江的水调,慢得很,也软得很。”
风吹过,墙头那枝梨花晃了一下,像是风也怜香。
她忽而换了话题,也不知是不是随口:“你说,若有朝一日,我不在这宫里了……你会不会带我回江南?”
这一句问得极轻,几乎要随风散开。
墙那头却忽然没了动静,连风声都像凝住了。
她本以为这句玩笑他不会接,谁知片刻之后,他却低声回了一句:“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声音不高,却落在她心里。
陆景姝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往回走了,手紧紧攥住,现在她明白了,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
四月初,昭京郊外七十里,赤羽军驻。
天色未晚,风吹动旌旗,山脚的营地安静得几乎没有兵声。
赤羽军已扎营于此三日,未动,也未入城。七十里,既够近,也够远。像一把未拔的刀,横在城前,不言语,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官道尽头两骑飞奔而来,尘土被马蹄卷起,一路如风掠过田陌,顾行渊在前,沈念之随后,未多言,未放缓。
直到营前地势渐平,才勒马缓下。
营门已有人认出旗帜,快步迎来,齐声抱拳:“将军!沈娘子!”
顾行渊下马,没开口,只微一点头。
沈念之也收了缰绳,马蹄刚落稳,她抬眸望向那一列密密的军帐。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一点青草味,但城里的气息,她尚未闻到。
她的目光扫过营中,最后落在昭京方向,层层叠叠的树木挡住她想看的地方。
顾行渊似有所感,回头看她,她正缓缓将披风扯紧,眼里无波,只淡淡地问了一句:“我们会停在这儿多久?”
他看她一眼,声音低沉:“要等人入局,才好落子。”
她轻轻点了点头。
像是完全没有情绪,也没有怨,也没有喜。
一路上,她并不安静——顾行渊只要不说,她就问,一问到底。
现在马停了,人也到了,她忽然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你藏得倒也深,酝酿这么大的局,连我都瞒得严实。”
顾行渊没有看她,只将缰绳抖开,淡声道:“现在告诉你,不算晚。”
二人奔波一路,浑身疲态,一同走进营帐,顾行渊将披风挂在门侧,正欲唤人备茶,外头脚步声响起,不紧不慢,一如旧时风度。
片刻后,帘子被人从外挑开,一道修长身影走入营帐。
“顾将军,
姐姐。”沈念之被李珩这一句姐姐吓了一跳,但又想到他现在是自己妹夫,表情又恢复了平常。
李珩微笑颔首,仍是一身素袍,神色温润,看不出舟车劳顿。
沈念之转头看他,眼神清淡,问道:“沈忆秋呢?”她问得直接,语气却平静。
李珩神色未变,只轻声答道:“此次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将她留在了雁回城。雁回城有赫连大都护坐镇,想必比哪里都安全。”
他微顿了下,眼里泛起一点柔意:
“我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接她回来,省得她跟着我在路上受苦。”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字字有情。
沈念之看着他说话的模样,眼神稍缓,李珩没有顾行渊那般自信。
李珩提起沈忆秋时,眼里那点光是藏不住的。不是做给人看,也不是刻意,是骨子里就为她做好一切安排。
她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什么,眼里那层未显的担忧也散了几分。
转过头,她望向顾行渊,忽然扬了扬眉:“那你倒是有底气,一点儿准备都没,就直接拉着我回昭京。”
一句话出口,语气不重,听起来却像是要账。
顾行渊本在一旁不动声色,此时也终于轻咳一声,像是被说得有点心虚。
但他没反驳,只道:“我和他不一样。”
沈念之挑了下眉:“哪里不一样?”
顾行渊看着她,声音低下去了一点:“我知道你不愿意被人留在身后。”
这时,李珩忽然开口,话音不重,像是在思索,又像是随口一句:“这段时间经过雁回城,再与姑娘同行数日,倒觉得你和以前……大不相同。”
沈念之眉头微皱,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意思。
他接着道:“如今的你有才情、有勇气、有谋略,胆子也大,不似京中时那般……”
他停了停,像是在找词。
顾行渊先一步打断李珩:“沈娘子才情在京城一直是翘楚,参加科考我看考个五魁应该是没问题的。”
李珩听到顾行渊这样说,又看向沈念之,觉得不可思议,原以为她也就是读读京中那些世家女子学问,懂一些诗词歌赋,会写点书法。
沈念之瞪了一眼李珩,追着问道:“我到底哪般?”
李珩认真思索,忽而摇了摇头:“那倒不是说你轻浮放浪,我只是……好奇你以前为何对我死缠烂打。”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顾将军……我认输了。”……
这话一出,帐中顿时安静下来,顾行渊本靠在一侧,闻言眉头微皱,目光淡淡扫了过来,语气未出,神色却变了几分。
沈念之却只是看了李珩一眼,似笑非笑,像是听了个不着调的笑话:“被人下降头了。”
她语气太淡,像说的不是旧事,而是笑话。
李珩神情一僵,像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正要开口解释,却被沈念之抬手打断。
“没关系,都过去了。”
她眼神一收,翘起二郎腿,轻轻靠回椅背,长睫低垂,神色淡得像这事根本从未入心。
帐中气氛静了几息,顾行渊似是被什么呛了一下,低低咳了一声。
声音不重,却刚好落在这过分安静的营帐里。
沈念之靠在椅背上,像是在闭目养神,听见那咳声后,睁开一只眼睛看了他一眼,唇角慢慢扬起来,带着点困意似的笑了笑,又慢慢地闭了回去。
李珩站在原地,神色略显局促,半晌才轻轻笑了一声,语气略有自嘲:“我方才那话……的确失言了。”
他试图挽回一点场面,又补了一句:“我倒不是那般自恋之人,只是当年……唉,少年轻狂,总以为你那些目光是……”
沈念之没看他,只慢悠悠道:“是送给你看的。”她这人一向磊落,那场高烧大梦之前,她确实如此,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她声音温和,像是随口一说,但李珩却猛地止住话头,听她这样说,只觉得心里发急,他那番言论,不过时想让沈念之矢口否认,可谁知她都应了下来,越描越黑,李珩也不敢看顾行渊。
他站了片刻,脸色微微有些挂不住,抬手拱了拱手,语气不算慌乱,但带了点仓促:“姐姐莫怪,我失礼了,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等回应,提步出了帐。
帘子落下那一瞬,帐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顾行渊没说话,只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瓷器磕在木案边缘,发出一声极轻的“叩”。
然后,他起身,推开帘子,走了出去。
他步子不快,但那一走,气场却像风刮过。
沈念之缓缓睁开眼,看着那帘角轻轻晃了两下,然后停住。
只是轻轻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慢慢转了半圈,盏里茶水未凉,茶叶已沉底。
夜风正紧,营帐外的旌旗被吹得沙沙作响,拂得灯火轻晃。
顾行渊走出营帐时,夜色已经沉下来。他交代了几项调防,又吩咐了三更换哨的安排,语气不重,却句句有压,众人皆应声而退。
一圈走下来,他又回到偏帐,帐帘被风吹起时,烛光柔和地将整间帐篷照得极暖。
夜深露重,风声已过营墙,帐中却仍亮着灯。
顾行渊从外头回来的时候,脚步极轻,帘子被他挑起的那一瞬,火光随风微晃。
沈念之还坐在椅子上,但是已经睡着了。
她披着件浅青色的披风,身子微微侧着,脑袋靠在椅背上,头发顺着肩头落下来,几缕垂在唇边。她睡得极静,睫毛投在眼下的阴影里,留下两道柔细的弧光。
顾行渊站在门口没有动,目光缓缓落到她身上,眼底那点向来克制的情绪,有一瞬没能藏好。
她的手还搭在膝上,指尖微微蜷着,像是抓着梦里的什么。她本就瘦,这样一靠,肩线显得更加清晰,显出一种不自觉的疲倦来。
帐中只余两个人的呼吸,他站在那,像是怕打扰她,只隔着一步望着她。半晌后,他才走过去,动作极轻,先将披风拢好,再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怀里的沈念之极安静,头轻轻靠在他肩窝处,呼吸带着淡淡的体温。
顾行渊低头看着她,眼神微动。
他将她抱向内榻,动作极慢极稳,像是生怕惊着了她,直到把她轻轻放在榻上,她眉头都未皱一下。
可就在他手还没从她腰下抽出来的时候,沈念之忽然睁开了眼。
她睫毛轻颤,目光清亮,一点睡意也无,像是早就醒着,只是没睁眼。
顾行渊愣住了。
她却笑了。
“顾将军,”她唇角带着一点困意,却语气极轻地唤他,声音娇媚,带着初醒的沙哑。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已抬手,握住他胸口的衣襟,猛地一扯。
顾行渊低头,她已经仰起头,唇贴了上来。
这个吻带着一点急促,甚至称不上温柔,却异常熟稔地贴住了他的唇。她像是早有准备,一点犹豫都没有。
顾行渊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犹如闪电击过,浑身发麻。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唇齿相接的一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唇瓣的温度与柔软。
这个吻不长,也不算短,刚好够让人心跳失了节拍。
沈念之松开他,眼神却仍旧淡定如常,她看着他,眨了下眼:“帮我把灯吹了,我要睡觉了。”
说完,她翻了个身,背对他,将自己裹进了毯子里。
顾行渊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整个人有些呆。
他看着她的背影,耳根一点点红了,连带着脖颈都微微发烫。
半晌,他垂眼,咬了咬牙,像是终于反应过来。
下一瞬,他走过去,直接将沈念之整个人翻了回来。
她躺得正舒服,被他这么一动,有些不耐,刚要开口,却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冷冷的,像是压着一口气。
“你这是在调戏我?”他声音低哑,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
沈念之眨了下眼,懒洋洋地笑:“不然呢?”
顾行渊脸色更红了。
他忽然低头,一手托住她后脑,含住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明显的不讲理与反击意味,他吻得很重,像是要把她方才那点从容与玩笑全都夺回来。
沈念之被他吻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抬手推了他一下,他却更用力地扣住她的腰,将她牢牢按在榻上。
直到她轻轻哼了一声,他才像是忽然回过神,缓缓放开她。
两人都没说话,帐中只剩下他们交错的呼吸声。
良久,沈念之偏头看他,一点娇
羞没有,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没想到顾将军,也有开始反击的时候?我当你一直是个木头桩子呢。”
顾行渊不说话,只看着她,目光沉沉,半晌,他才闷声道:“每次便宜都叫你占了去。”
他的声音不重,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沈念之眨了眨眼,睫毛微颤,像是刚从毯子里钻出来的狐狸,看着顾行渊抬脚转身离开,也没有再喊住他。
四月初二,天刚亮,营中号角响起,晨练如常。
顾行渊调换了一波夜哨后,照旧在演武场巡视。赤羽军素来以纪律严明、刀阵凌厉著称,将士们列阵成行,沙地之上尘土翻飞,叫人看着都生出几分血热。
李珩站在场外,看了一会儿,笑着朝副将开口:“我也上去试试。”
副将一愣,有些为难:“这……殿下,咱们这台子,可不比宫中舞枪弄棒。”
李珩仍笑:“所以才要上去试试。”
说着,他已卷起袖子,自如地跳上了演武场。
将士们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多言,谁也不敢上台,生怕得罪了李珩秋后算账。
台下,沈念之抱着手炉站在围栏旁,远远望着台上的李珩,有些无趣地撇撇嘴:“这一大早的,他也不嫌折腾。”
她话刚出口,顾行渊已不紧不慢地走近,视线落在擂台上,眉头微蹙。
台上的李珩正与一名赤羽军士对打,初看还算过得去,但到底不是出征磨出来的,招式不拖泥带水,却缺了实战的狠厉与沉稳。
“手下留情了。”他一边招架,一边客气地说着,“我不是来争胜,只是活动活动筋骨。”
那军士果然收了几分力,李珩动作越发顺畅起来,竟还耍了个漂亮的转腕动作,引来一片哄笑。
沈念之看得半天没趣,正想转身回营,却听身侧顾行渊忽然道了声:“我来。”声音极有穿透力,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李珩也一怔,下意识地笑着回头:“顾将军也兴致来了?”
顾行渊未答,只将佩剑摘下交给一旁亲兵,翻身跃上擂台,动作利落如风,长袍猎猎落地,衣摆未乱。
他站定,看向李珩,语气温和得几乎无可挑剔:“动动筋骨,殿下不介意吧?”
李珩干笑了一声:“自然不介意。”
他话虽这样说,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妙。
沈念之远远看着两人立于台上,忽而挑眉,像是意识到什么,抬手捂住嘴,轻轻“啧”了一声。
两人初时并未真动手,顾行渊甚至一招未出,只站在那里,抬手虚虚一挡,便将李珩的几次进攻拨开,身形不动如松,气场却压得人说不出话来。
几轮过后,李珩有些挂不住,暗自加了几分力,终究逼得顾行渊抬手还击。
可这一还击,就再也不似方才那般轻巧了。
顾行渊动作极快,连下三招,直逼要害,李珩仓皇应对,手腕险些被格断,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出擂台。
台下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将军下手好快!”有人小声惊叹。
李珩退了几步,强笑着喘气:“顾将军这是当我真对手了?”
顾行渊却只是盯着他,眼神极淡,嘴角不带笑:“你不是说要活动筋骨吗?怎么这么快就撑不住了?”
李珩被他逼得后退一步,方才那点轻松的笑意全散了。
他这算是明白过来了,顾行渊分明在敲打他。
敲什么?不就是昨晚那句“死缠烂打”的蠢话。
果不其然,下一招未出,顾行渊已一记扫腿将他逼至擂台角落,李珩举臂招架,腕骨被扣得死死的,竟生生被顾行渊反擒住!
胳膊被掰到后背,力道极重。
“将军!将军慢些!”李珩忍不住喊了一声,脸都憋红了,“疼——这条胳膊我还要用来写字的!”
顾行渊似笑非笑地靠近他耳边,语气不疾不徐:“我以为你是用它来挡招的。”
沈念之在场下看得清清楚楚,眼里笑意快藏不住了。
李珩还想挣一挣,却被又按了一寸,终于放弃挣扎,轻轻咳了两声:“顾将军……我认输了。”
顾行渊这才松手,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极平:“不打也好,免得误伤了沈娘子的妹夫。”
他说着跳下擂台,脚步一丝不乱。
沈念之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过来,扬了扬眉:“下得去手?”
顾行渊扫她一眼,淡淡回了句:“我手下留情了。”
沈念之笑出声,转头看擂台上还在揉肩膀的李珩,李珩面露痛苦之色,啧了一声:“这年头,做你妹夫可真难。”
李珩从擂台上下来时,袖子歪着,发也乱了,手还在死命揉着肩,他咬着牙想维持一丝体面,脚下却有些发虚。
刚落地,迎面就见沈念之站在不远处,抱臂看着他,唇角微扬,眼里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语气温柔得像是在打趣,又像是在照顾:“疼不疼?要不要我给你上点药?”
李珩脚步顿住,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说“谢谢”,还是“饶命”。
他一脸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她身后不远处正把护腕解下,神色冷静的顾行渊——耳根还红着,显然情绪还没完全下去。
“……不,不用,不疼。”
李珩嘴角一抽,扔下一句干巴巴的客套话,下一瞬拔腿就溜。
脚步之快,堪比方才被顾行渊一脚逼到擂台角落时。
沈念之望着他那落荒而逃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状似惋惜:
“还真是……疼得不轻啊,哈哈哈哈。”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愿你从此无挂,书里心安……
回帐的时候,云沉得低,似乎是要下雨,风也变得更凉了。
营外偶有将士往来,声音不多,显得帐中越发静谧。
沈念之推开帐帘,走进去时,火盆还温着,炉上的茶水轻轻滚着,冒着热气。
她走过去,先将披风解下挂好,又转身坐到榻前,抬手揉了揉额角。
今日风不大,却吹得她有些乏,她半靠着椅背,目光落在桌上那盏未饮完的茶上,眼神没什么焦距。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动了动唇,唤了一声:“霜杏——”
声音不大,语调自然,是多年习惯的呼唤。
但喊完之后,帐中一片安静,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人应。
她愣了一瞬,才想起,霜杏没在。
她还留在雁回城,陪着沈忆秋。
沈念之低头看了看自己指尖,又抬手将发丝撩到耳后,神情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顺着心底说出:“也好……这样沈忆秋也不至于一个人太孤单。”
时间过的极快,但也很慢,四月初八就是明日。
夜色浓得像墨,营地里却亮着一圈篝火,炭火烧得旺,火光照亮人影绰绰。
这是入宫前的最后一夜,众将士难得松弛下来,卸了甲,衣袍微散,三五围坐,手里端着酒和烤肉,席间笑声不断,偶尔爆出几句带着口音的粗话,连副将都没拦,只装听不见。
沈念之本不该出现在这场军中酒宴里,可她来了,也没人多说什么。
她就坐在顾行渊身边,腿上盖着一块半旧的羊皮毯子,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
李珩也在,坐在另一
边,他喝不惯烈得,拿着一壶马奶酒,嘴角沾了点奶渍,被人一眼瞧见,当场笑他像个小孩子。
他也不恼,扯了帕子擦擦,反问一句:“怎么,瀚州将士从不喝奶酒?”
那边副将笑着回:“喝是喝,但不带撒娇的。”
引来一阵哄笑,连沈念之都轻轻弯了唇角。
顾行渊没说话,只把自己碗里的肉往她碟子里拨了一块:“尝尝这个,酱是阿左熬的,比瀚州那边浓。”
沈念之看了他一眼,没动筷子,反问他:“你都没吃,怎么知道浓?”
他眼睛不抬,淡淡回:“你吃得出。”她勾了勾唇,终是低头咬了一口。
肉带着脂香,外焦里嫩,确实比瀚州那边调得厚一点,咸里透甜。
沈念之喝了几口烈酒,眼睛微微红,风吹得她眼睛眨了几下,转头又看了眼顾行渊。
他也正看着她。
营地的酒没散得那么快。
火光未灭,众将士喝到半醉,喊到沙哑,一人搂着一人,笑着骂着,有人唱了瀚州的酒曲,也有人扯着喉咙学北庭腔调哼了一句,闹得众人拍桌叫好。
李珩本不打算再留,听得热闹,也就笑着继续坐下。
有人扔来一支箫,说是刚从随营乐坊借来的,还没吹过。
他接过来,低头看了看,试音之后,抬手贴唇。
风静了。
箫声一起,便将闹意压了下去。
是西北的旧调子,音色缠绵不滞,听来却不硬朗,是带着一点点哀,藏在热酒之后,像临上战场前,一曲为风雪中归不得的人奏的送别。
沈念之手里还捧着酒壶,侧身听着,箫声缓缓转入低调,渐收渐合,众人也静了几分。
她将酒壶在指尖转了一圈,忽而抬头,望向远方夜色里黑压压的营帐,以及那若隐若现的旌旗。
然后她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风吹动她的披风,她手中捧着酒,站在火光最亮处,借着李珩的箫声,一句一句吟出来:
“谁曾见,瀚州雪尽沙如洗,铁骑卷风三千里;
谁曾见,昭京月下萧声远,醉里依稀故人起。”
话音刚落,转头却看见,顾行渊站了起来,他没说话,走到一旁,接过亲兵递来的剑鞘,一抽。
寒光乍现。那是一柄极快的长剑,锋利异常,光芒在火光中跃动,他举剑,缓步而入火圈中心。
沈念之继续道:
“金樽对坐饮未尽,少年笑语风中起。
今宵且饮入喉中,明日刀光映马蹄。”
他持剑而立,然后开始舞动,第一式落下,剑风呼啸,炭火应声而动,四周人衣袂皆扬。
“人间得意须纵酒,何必低眉问天意?
我自生来不识命,偏向山河要红衣。”
第二式剑光转折,落下时寒气四散,将夜风生生劈开一线。
“有酒就喝,有马就骑,有心就赴万死地。
万死不惧,只盼一线风来时,待君归来再谈意!”
他剑起处是雷霆,剑落时是静水,最后一式收剑,顾行渊半转身,长剑横在身侧,脚下不动,身形如山。
到最后一句,她举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唇角沾着酒意,眼神却如火燃起,字字句句,都是她的心里话。
众人一时间无言,半晌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好!”
接着掌声起,一片叫好,他们也从未见过此景,沈念之站在远处看他,酒意上头,却觉得眼前这人,像是从火中走出来的影,身影又沉又狠……
他却只是将剑一收,转头,走回沈念之面前。
她还捧着酒壶,睫毛微垂,酒意未散,眼神却亮得过分。
顾行渊看着她,低声问:“喝了这么多?”
她仰头看他,笑意微带醉:“不醉——看得清你每一剑。”
他眉眼微动,什么也没说,只抬手,轻轻接过她手里的酒壶。
她让他接了,半步不退,轻声一句:“你去也罢,杀也罢,但我写下的这一句,别让它成空。”
不带笑,也不炽热,只是静静地看着,像是要把这一夜记进心里。
月上中天时,酒席散了。
她站起身,披好披风,顾行渊也站起来,亲自牵了马过来。
她一眼便看出来,那是他在瀚州常骑的那匹栗马。
她看着他问:“你让我回城?”
他点头:“今晚就送你进去,安顿在长公主府内。”
昭京四月,夜凉如水。
顾行渊领着沈念之由西北入城,避开白日城门拥堵,绕行三坊,最终在寅时前抵达长公主府后门。
这一道后门多年不用,今夜却早早有人候着。城门钥匙刚一响动,门扉便自里打开,露出一线温黄灯光。
一位老仆躬身在侧,低声道:“顾将军,沈娘子,恭候多时了。”
沈念之踏进府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夜色深沉,城影模糊,竟看不清远处宫阙高墙,只听得风吹过院中树叶,窸窸窣窣,如旧梦低语。
顾行渊走在她身侧,并未多言,只微侧身,护住她朝外的肩。
长公主府内仍旧寂静,门廊下灯未熄,旧花砖铺地,井栏旁还挂着一串刚风干的蒲黄,像是什么都没变,又像全都不同了。
那名老仆将二人引至内苑书屋前,低声道:“苍大人自申时便在等。”
话音未落,书屋门已开,一道修长身影立在灯下,着素衣,袖口未束,披了件常服长衫,看上去比平日少了几分锋芒。
是苍晏。
他站在门内,眉眼间看不出波澜,只淡淡一笑:“沈娘子。”
这一声“娘子”,听来如常,却也像隔了千万里时光。
沈念之没有立刻答话。
她看着苍晏,一眼望进那双熟悉又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还是那副模样,温润中藏锋,举手投足间皆是京中士族的从容教养,仿佛什么都未变。
可她不知为何,此刻苍晏就站在她面前,她却觉得两人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沈念之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不近:“苍大人。”
苍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极快地落在她肩上的一片树叶上,这是她骑马赶路风尘未散的余热。
顾行渊看着苍晏看向沈念之的眼神,心中尽有些酸涩,又有些歉意,当初是苍晏把沈念之推给了自己,让自己好好照顾她。如今再次相见,故人所爱之人,竟和自己生了情。
随后苍晏目光落在顾行渊身上,目光仍温:“墨怀,好久不见,你还是那样,明日进宫,公主府会替你照看着她。”
顾行渊点了点头:“劳烦。”
这一声话落得极轻,但彼此心知。
沈念之走进书房,苍晏也抬脚跟上。
屋子外风声渐止,夜色沉至极处。火盆烧得正旺,炉中茶水轻响,屋内暖意安静蔓延。
沈念之站在窗前,看着庭院那株老槐树,被风吹得枝影斑驳,像极了之前分别时,她在宫里远远望着他背影的那一刻。
苍晏没打扰她,只在一旁煮茶,动作一如从前,从不多话,也不催促。
茶香渐浓,沈念之终于转过身来,走回案前落座。
他将第一盏茶推给她:“恩师最爱的一口,你或许记得。”
她低头看了眼杯中茶水,颜色清淡,泛着温润茶晕。
“记得。”她低声开口,语调平稳,“你们说这茶苦底回甘,最适合读书人。”
苍晏闻言轻笑:“你那时说,不适合你。”
沈念之也笑
了:“是啊,我只贪酒香,可是去了瀚州后,不知为何却总想京城的茶。”
他没有接话,只望着她,目光落在她眉眼间,像是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光景都看清楚。可终究也只是看了一眼,便低头为自己斟茶。
“阿之。”他第一次没有称她“沈娘子”,语气像是从旧梦中走出来的那一声。
她抬头看他。
苍晏望着她,眼神坦然,温润得一如既往:“顾行渊……他是你该遇的良人。”
这话他说得极轻,却仿佛压着千斤情绪,从喉咙里慢慢吐出。那是对自己情绪的判词,也是对她最后的祝愿。
沈念之心头一颤。
这句话若出自旁人口中,于她而言不过一句客套。可偏偏是苍晏,是那个曾为她讲学、雨中递伞、赠她簪子……甚至与她一夜旖旎,把彼此都交付出去的男人,如今亲口说出这句话。
苍晏握着手里的茶杯,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也只是笑笑。
沈念之闻言怔住,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觉得喉头泛涩,茶水像是没咽下去,将茶盏搁下,她低声道:“谢谢你。”
她懂他有情,也懂他克制。只是如今她已经接不住了,也着着实实放下了。
“你不会怨我?”他忽然问。
她看着他,“我为何要怨你?”
苍晏笑了笑,垂下眼。
“苍大人。”她唤他,眉目沉静,“愿你从此无挂,书里心安,世间明净。”
苍晏点了点头,语气仍温淡如常:“不早了,你也早些歇着。”
沈念之轻轻颔首:“你要进宫了吗。”
苍晏点点头,他拱了拱手,执盏告退。动作一如往常,端正克制,袖口整整齐齐,连脚步声都无波无澜。
可当那道书房的门缓缓关上时,光线将他身影切得细长,落在回廊外的即将升起的晨色里,寒风骤起,吹得廊檐下树影摇晃。
苍晏刚迈出两步,忽而脚下一晃。
他心口猛地一紧,像是有根锋利的针在体内撕开旧伤,沉沉碾过心肺。那一瞬,他扶住了廊下的石柱,额角沁出冷汗,唇边泛白。
他的指节用力掐住柱角,身形微微弓起,喉头滚动,终于低低咳了一声。
那一口血,重重地吐在袖中。
是深红的,极艳。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那滩染湿的衣料上,竟笑了一下。
风穿堂而过,夜色越来越淡,长廊尽头灯火遥遥。
他缓缓直起身,扯下袖中沾血的帕子,将那一角折起,重新藏进怀里。
他仍是那副模样,衣襟整肃,神色平和,谁都看不出,方才那一刻,他几乎死在那道门外。
苍晏回到厢房时,天已将明。
屋中灯火未熄,炉火烧得极静,只有一声轻响,是风吹动窗棂时,与木格轻轻相碰。
他步入房内,眉目如常,脚步稳如旧日,不见异样。
婢女阿濯迎上来,刚欲行礼,便见他手指微微一扬,低声吩咐:“备朝服。”
阿濯一怔,抬眼望他,似是还未反应过来。昨日他方才从都察院调阅卷宗,连夜回府,按理说应是歇息才对。
苍晏背光而立,神色温淡,只语气微沉:“今日,天子设宴于含元殿,北庭使团、瀚州赤羽军、昭京百官……都要在场。”
他语气不重,阿濯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她低下头,去取朝服,脚步微快,却仍听见他站在炉边,语气极轻,却像是对着虚空说的一句:
“今日,要做一件大事,等这件大事完成,你也回家去吧。”说这,苍晏将她的奴籍放在桌子上。
阿濯听得心惊,却不敢多问,只将那件紫色暗纹重锦的朝服捧来,为他一层层更衣。
苍晏抬手,衣袍自肩头落下,他神色沉静,让人望不出情绪。
只在将玉带佩入腰间那一刻,他手指微微顿了顿。
那是一方昭阳玉,曾由李珣亲赐,寓意“同心辅政”。如今再佩上,却颇有嘲讽之意。
他抬眼,望向铜镜中倒映的自己。
他整了整袖口,对阿濯道:“备车,去宣平门。”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沈姐姐,这皇宫,果然不一……
含元殿前阶铺设凤纹玉石,礼部尚书亲自执令,司礼寺将宴仪流程一遍遍核对,太常寺奏乐官正调琴定音,礼乐钟磬低响,宛如山雨欲来前最沉静的风。
北庭使团尚未至,百官已就位。
御道之东,文臣立于丹阶下;西侧则为将军重臣,皆着礼服,按品而立,袖中藏刀,面上皆笑。
殿门紧闭,只待圣驾临前一刻,方可开启。
今日是李珣登基后,首次以国主之姿设大宴迎异邦。也是昭京宫阙重开后的第一次军臣齐列。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这一场,不只是春宴。
巳时将至,宣平门处,号角三声,北庭使节入宫。
当先一骑,为北庭副使阿苏鲁,披白鹰披风,腰佩重弯刀,眉目俊朗,身后旗帜猎猎,赫然是北庭正纹——乌恒雪狼。
随行车队紧随而入,旌旗花纹皆非中原制式,黑底白纹,狼雕盘踞,正是北庭王子阿聿的使团。
车辇止于长街尽头,一道石桥高悬于含元殿前方,那是李珣亲令“迎宾桥”,象征昭朝与北庭“邦交并肩,共享太平”。
百官皆目视前方。
此时,一道温润稳重的身影自朝臣列后缓步而出。
是苍晏。
他身着宰相礼袍,眉目间沉静若常,脚步每一寸皆与钟磬节拍同律,他立于阶前,拱手而迎,目光所及,落在车驾之中那位尚未露面的王子座前。
“苍某,奉圣命迎北庭使节入宫。”
“请阿苏鲁副使、北庭王子殿下登殿。”
北庭车驾缓缓停在石桥尽头。
苍晏站于前阶之下,身后是昭朝百官列阵,天子尚未登殿,含元殿门紧闭。
春风拂面,旌旗猎猎,周围寂静得只剩鼓乐余音,阿苏鲁翻身下马,抱拳一礼,鹰目扫过人群,朗声道:“昭朝诸位大人,在下副使阿苏鲁,奉命护送北庭王子阿聿,入宫赴宴。”
他话音未落,便走至车前,抬手撩起车帘。
众人皆望向那一顶素黑雕纹的王辇,帘角微扬,一道修长身影自阴影中迈出。
他一袭银灰衣袍,外罩深墨色披风,胸前刺着北庭家徽,雪狼踏月,锋锐张扬。
那人眉眼极深,五官凌厉如雕,眼尾微挑,却带着一丝不近人情的冷意。
他肤色偏冷,步履极稳,不快不慢,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带着一点难言的压迫感。
明明不曾说话,偏偏气场压得人不敢抬头。
阿聿看着眼前此景,嘴角一挑:“沈姐姐,这皇宫,果然不一样。”
此时,含元殿尚未启扉,百官皆候于阶前,鼓乐未止,风压如山。
而在那道朱红金门之后,帷帐重重,灯火沉沉。殿后偏阁中,李珣独坐。
他未着常朝冕服,只披一件玄锦软袍,袖边织凤,内衬却是轻甲。
陶月正为他整理衣角,眉眼带笑:“皇上今日本是设宴,又何必如此……”
她语未尽,却被他抬手打断。
李珣目色沉沉,眸光落在玉案上的一卷帛书之上。
那是此前由苍晏亲笔写下的进言:“请北庭与瀚州入朝,为通市立盟,示天下以和。”
李珣垂眸看着那行隽秀字迹,过了许久,低低一笑。
他将那道进言轻轻放入火盆中,看着火舌舔起封印处,纸卷缓缓焚为灰烬。
“他说得对,”他轻声道,“这场春宴,的确该设。”
可接着,他眸光一敛,语气却冷了三分。
“不过他忘了,虎豹入京,从不是为了结亲。”
他起身,走至铜镜前,目光映着自己整肃如玉的面容,一字一顿:
“今日本就是一场狩猎。”
外头风声渐起,鼓声低沉。
李珣负手立于帷幕后方,淡声吩咐:“传朔方都尉入殿,命内卫在凤池与丹墀之间再设一队人马,不必列阵,只藏影于檐下。”
“再让殿左西偏门封闭,
只留东阶一路……到时,若有变,先斩车驾。”
侍从闻言一惊,却不敢多问,俯身疾退。
李珣静静站在帷幕后,眼中没有半点喜色。
他口中设的是“春宴迎宾”。
可他真正想做的,是将北庭王子与赤羽军主将,一并困在这座天子之殿中。
借宴设伏,借礼为刃,李珣,他谁也不信。
沈念之醒来时,天光已盛。
她在客房沐洗过后,刚着衣束发,门外便传来一阵轻响。
推门而出,便见一名穿府制服色襦裙的婢女立于廊下,见她现身,忙上前福身行礼:
“沈娘子醒了?长公主殿下有请。”
沈念之眉梢微挑,眼底神色沉了沉。
她此番回京并未现身,只以“故人”身份暂居长公主府,本就应循规蹈矩。如今主家开口,理当登门一见。
她点了点头,道:“带路吧。”
婢子领着她穿过回廊入内苑,一路未多话,只脚步平稳。
不多时,入了偏殿。
殿中设香案水榻,焚着一炉梨花香,香气沉稳不浮。正中垂帘半卷,帘后坐着一位女子,身着绣云金缕宽袍,鬓发高挽,目光闲淡。
正是当今长公主。
她抬眸看来,目光自沈念之的衣襟一路扫上来,最后落在她眉眼处,唇角勾起一点似有若无的弧度。
“这便是沈娘子?”
沈念之行礼在前,姿态不卑不亢:“叨扰公主清静,还请恕罪。”
长公主微笑未语,轻轻抬手端起茶盏,语气松散,似问非问:“名声,我是听过的。”
她眼中一片漫不经心,话音却颇有深意,“长街逃婚那场戏,可惊动了不少人。”
长公主放下茶盏,瓷盏轻磕桌面,发出“叩”的一声脆响。
她抬眼,冷冷看着沈念之,唇角带着一点讥诮的弧度,声音里带着压了多日的怒意:
“你倒真是有本事。”
她往后靠了靠,双手叠在膝上,声音渐沉:
“一个罪臣之女,凭什么叫我那两个儿子……一个亲生的,一个我一手带大的,全叫你搅得魂不守舍?”
“苍晏为了你父亲翻旧案,熬了多少夜?你知不知道?书房灯都不熄,人就坐在那里不动,咳一夜也不肯歇。太医院送的药他碰都不碰,现在咳得人都瘦了半圈,连笔都拿不稳,身子骨大不如从前。”
她说着,目光一寸一寸地落在沈念之脸上,眸色逼人:
“顾行渊呢?为了你连官都不要了,当街抢婚,你知道昭京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如今又要带兵造反,眼看整个朝堂都要翻个底朝天,他是疯了吗?”
“他是疯了,可你,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
沈念之站在殿中,身子微挺。
她并未反驳,面上也不见惧意,只在那句“苍晏咳疾不止,身子骨都不好了”落下时,眼神轻轻一顿。
片刻,她声音轻淡,却止不住发虚的那一瞬:
“苍大人他……现在,可还好?”
这话问出口,她自己都怔了怔。
长公主一听这句,气得几乎站起身来。
她抬手重重一拍案几,咬牙道:“你还有脸问?”
“你父亲被定罪的那日,他来找我,说他想娶你,他一向听话,从来没有要过什么,也不曾忤逆过我,可他亲口跟我求娶,求得比谁都低声下气。我那时候差点就答应了,结果转天,他一身酒气回来,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一句‘不必了’,就自己把门一关,连着几天不见人。酒坛子碎了一地,连外院都能闻见那股味儿。”
“他是我带大的,他什么时候这么喝过酒?!”
她声音猛地拔高,眼里一阵泛红,却生生逼着不落泪。
她咬牙,冷笑一声,手指一点沈念之:
“你说你是不是个祸水。”
屋中一时间安静得只听见风穿堂过,帘边微动,炉火轻响。
沈念之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了几分。
她从来不自诩是什么清白好人,也不喜欢听“谁为她如何”这样的话。可这一刻,心里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绊了一下,动都动不了。
她脑子里忽然跳出那夜长公主府外,他笑着跟她说“你说得对,顾行渊是你该遇的良人”的模样。
那句话说得轻,却压深情。原来他是在放手。
她轻轻垂眸,半晌,才道:“我从未求他们为我做什么。”
长公主冷声:“可他们偏偏都要做。”
她说到这儿,胸口起伏,强压下情绪,冷声一句:
“你最好祈祷他们都没事。如果他们出了事——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话音一落,殿中一时死寂。
香烟袅袅,帘影轻晃,像是将空气都凝住了。
沈念之忽然抬头,那一瞬,她的眼神不再只是克制沉静,而是一种从骨子里生出的清冷。
她一步未动,语气却比刀还锋利:“你既然知晓我父亲是被人冤枉,又何必一口一个‘罪臣之女’。”
她向前一步,平视长公主,眸光极静:“你说你爱护苍晏,可你曾问过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吗?”
这一句一出,宛如风起堂前。
长公主微微一怔,像是被人打了个猝不及防的耳光。
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沈念之没有等她回应,只慢慢行了一礼,低声开口:“我从未求过任何人为我做什么。可若真有人愿意为我去走这一遭,我也不会负了他。”
说完这句,她转身离去,衣摆扫过地毯,步履稳极。
殿门未掩,风声穿过长廊,吹得香案上的烛火一晃再晃。
长公主坐回榻上,良久无语,只死死握着那只空了的茶盏,指节泛白,眼里情绪翻涌。
“沈家女这张嘴,真实伶牙俐齿。”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我等你回来,就要嫁给你……
她从长公主厅里出来时,阳光正好,廊下春风轻扬,杏花落了一地。
沈念之走得极稳,背脊挺直,像是一点情绪都未受影响。
可她指尖微凉,藏在袖中的手却握得紧极了。
廊前影壁映着她的身形,被日光拉得极长。
她望着那道影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像是换了一个人,又像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不是从前的她。
她缓缓停下脚步,转身倚在一棵老桂树下,头轻轻靠着树干。
风吹过发鬓,她闭了闭眼,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连呼吸都发紧。
此刻的她,比任何人都清醒。
也比任何人都担心。
她担心苍晏,那个总在夜里伏案筹谋、再没向她提过“娶”字的男人,他的咳疾从未痊愈,如今却还要以一人之身,走进这场深不见底的宫局。
她也担心顾行渊,他向来敢赌,可这次是把命、把赤羽军、把天下压进去。他若输了,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外租。
她更担心那含元殿中看似歌舞升平、实则暗流涌动的棋盘,一步错,全盘崩。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偌大的京城,这权贵如云的宫阙,她不过是暂栖长公主府的一个“沈娘子”,连身份都不能露,连站在他们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她能做的,只有等,等风声起,等箭落地,等那一声彻底改写昭朝天命的钟鸣响起。
她睁开眼,眼底波澜不动,只低声呢喃一句:
“你们都别出事。”
巳时三刻,含元殿外钟磬大鸣,礼乐齐动,列位朝臣齐步而行,百官入座。
北庭副使阿苏鲁与王子阿聿并肩入殿,所经之地,文武臣子皆侧目,未言,却心知今日之局,不会只是一个“春宴”那么简单。
殿中张设极尽奢华,金盏银樽,龙纹铺地,天子高坐九重之上,身着玄金织凤朝服,神色冷峻沉稳,难掩锋意。
李珣举杯相迎,笑容宽和:“北庭千里来使,大昭当以诚相待。”
阿苏鲁抱拳:“王庭亦愿与昭朝修好,开边通市,以解边境之困。”
看似言语和善,一番宾主尽欢,众臣皆道此番可通“昭北之路”。
但下一刻,李珣忽收笑,凤眸一凛。
他将酒盏一顿,淡声一句:“顾行渊。”
殿中气息微滞。
顾行渊起身:“臣在。”
李珣目光自上而下地扫他一眼,语气虽淡,字字沉如石压:“赤羽军久驻瀚州,今北庭使至,朕念你旧功,特令其配合接待之事。但赤羽军乃朝廷重兵,不宜久由外臣执掌。”
“今北庭通市已议定,你将赤羽军兵符交由兵部,由朕亲封节度使另行统辖。”
此言一出,殿中一瞬死寂。
顾行渊神色不动,眉眼未挑,只抬眸看了李珣一眼。
那一眼里无悲无惧,只是一种沉到骨子里的冷。
兵符,是赤羽军命脉。
他若交了,便等于将赫连哲图三十年苦心、瀚州十万铁骑,一笔抹去。
顾行渊缓缓出列,拱手:“赤羽军自建军以来,不奉权臣之命,唯奉圣谕。臣自知位轻,惟愿陛下安边为重,不忍边防被误……”
“此兵符,臣暂不能交。”
此言落下,满朝皆惊。
而李珣脸色也冷了下来,轻轻一笑:“好一个‘为边疆’。”
“顾将军,你以为你带兵回京,朕是无防之人?”
他抬手,轻轻一挥。
殿外鼓声突起,含元殿后殿门缓缓开启,甲胄之声破殿而来,一队玄甲亲卫鱼贯而入,皆是羽林左营,三日前悄然由他调至宫中。
百官变色,北庭一行亦神色骤变。
而此时,苍晏站在文臣列中,面色微变,指尖在袖中缓缓绞紧。
他原以为,这一局李珣只是试探顾行渊与北庭之联,借机压一压兵权,或设个台阶给顾行渊下。
但现在,他看见的,是杀意。
李珣从来都没打算试探,他,是要将北庭使团与赤羽军一并拿下。
殿门开启那一瞬,苍晏眸光微沉,心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坏了。
他眼角余光扫向顾行渊,对方却像早有预感,只将右手按在腰间,未动,未言。
羽林军入殿,甲胄压地,寒光四起,殿中百官衣袖皆动,却无人敢言。
文臣不语,武将不动,气氛已绷成一线。
李珣坐于高台之上,神色无异,凤眸微敛,语调如风落银丝:“顾将军,朕最后再问你一遍——兵符,可愿交出?”
殿前顾行渊抬眼,与他对视。
他声音低沉,不疾不徐:“臣已言明。赤羽军兵符,绝不外授。”
话音刚落,羽林军齐步向前一步,甲叶摩擦之声如破布裂雪,直逼前列北庭使节队伍。
阿苏鲁面色一冷,右手已搭上腰间弯刀,却被阿聿微抬手势止住。
阿聿缓缓起身,自席中立起,目光沉静如冰潭,望向李珣:“陛下这是……待客之道?”
李珣看向他,面不改色,语气更淡:“王子自请来昭京,朕自然以礼相待。”
“只是如今局势不稳,若再有外邦乱臣通谋,朕……不得不防。”
“通谋”二字一出,殿内气温似骤降三分。
此言,已明指赤羽军与北庭通敌。
苍晏面色微变,原本温润如常的神情,此刻再难维持。他缓步出列,沉声出言:“陛下,赤羽军与北庭使节入京,皆由臣一手拟奏,若有疑罪,自当由臣一并担之。”
“臣愿退位受审,只请陛下息兵,莫污盛典。”
他话说得极重,语气却一贯稳和,拱手深深一礼。
众臣哗然,李珣未动,目光却微冷。
片刻,他唇角一挑:“好一个‘退位受审’。”
“朕记得,当初调你为中书令,朕亲赐玉带、封你为辅政之臣,如今你自请辞位,倒是潇洒。”
“可惜,潇洒归潇洒,事已至此,退一步,又有何用?”
他一掌拍案,冷声道:“拿下赤羽军主帅顾行渊,收缴兵符,其余北庭使团,就地监控!违者杀无赦!”
羽林军如狼入羊阵,倏然动身。
含元殿上,一瞬乱如脱弦之箭。
阿苏鲁怒喝:“大胆!”
他长刀出鞘,挡住冲来的亲兵,寒光四起,一刀劈开羽林军前锋。
顾行渊未动,却目光一沉,望向李珩。
李珩早已眼神一敛,缓缓抽出腰间佩剑。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昭京春宴,已彻底变调。
苍晏被两名羽林军死死缀住手臂,他未动,手中无刃,眼底却是一片难言之色。
他低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听一听’?”
李珣神情淡然,端坐御座,眉眼如寒冰:“听完了,就可以动手了。”
苍晏闭了闭眼,喉间一涩。
他原以为可以以退为进,守住赤羽军,守住沈念之。
可李珣不给他留任何退路。
顾行渊缓缓解下身上的斗篷,衣袍猎猎,军靴踏地,一步步走向殿中央。
他停在殿心,手落在刀柄之上,眼神极静,直视御座之上,声音如山风入松:
“兵符我不交。”
“你若想要——就从我尸体上拿。”
殿中瞬间如压碎沉雷,气浪在瞬息之间翻涌。
阿聿目光一凝,低声言语:“动。”
只一字落地,便如雷劈宫檐。
下一瞬,顾行渊已拔剑出鞘,寒芒一晃而过,正中一名扑来的羽林军士,剑锋落地,鲜血喷溅,殿心首断!
杀局就此引爆!
北庭副使阿苏鲁怒喝一声,翻身跃起,手中弯刀左右开弓,舞得风声猎猎,护着阿聿立于殿心左侧。
“护王子!”
北庭众侍应声围拢,瞬息之间于含元殿内布下铁阵。那红底金纹的衣袍在殿内交错翻飞。
顾行渊挥剑横劈,连斩三人,步步逼近御座,鲜血溅满战袍,眼神冷冽如霜,宛如从大漠风雪中归来的修罗。
“将军!”李珩大喝一声,自侧殿飞身而来,手中佩剑脱鞘,银光如瀑。
他落地之时正逢两名羽林军朝顾行渊袭去,长剑一翻,剑气如虹,将一人剑腕挑断!
顾行渊冷声道:“站我左边。”
李珩嘴角扬起:“那我可别挡你风头。”
二人背靠背,刀剑并起,犹如铁壁天成。
殿外杀声已起,内殿卫队死死围住大门,西侧偏殿忽传来一声炸响,一队便服亲卫强势破墙而入,直奔苍晏。
“护丞相大人——!”
为首者是苍晏公主府暗卫,皆是他私下调入京中等候之人,沉默不语,刀法极准,一刃封喉,破局于寸间!
苍晏抬手止住反扑兵士,眉眼冷淡如水,他微微整了整被撕裂的衣袖,缓步自殿后走出。
御座之上,李珣神色已变,正欲高声斥责,苍晏却已走上前来,在漫天血光与钟磬断音之中,低声开口:
“陛下,臣曾许过你,不负辅政之责。”
“今日起,不负之日,已满。”
话音落下,苍晏亲手将腰间玉带解下,朝李珣掷去,砸落台阶,滚落玉石之上,声声作响。
他回头,眸光横扫群臣,衣袍翻飞:“含元殿起乱,并非兵变,是救大昭。”
“擒下李珣者,不负社稷之名!”
话落之时,大殿之中,再无主君,只剩杀局彻底破裂!
李珣猛地拔剑,身边亲卫护起,仅剩的忠诚之士死命护他退入御座之后。
而此时,天光忽暗。
乌云压顶,风从殿外卷入,将帘幕吹得哗哗作响,仿佛天意也不肯再留这位昏君半步。
殿外,宫城之钟已大作。
而此刻,长公主府中。
沈念之忽从午睡中惊醒,身旁床帐轻晃,屋内灯火未明。
她眉头紧蹙,手指无意识地按着掌心,下一瞬,门外脚步急促。
“沈娘子!快醒醒——宫里……宫里传出鼓声了!”
一个婢女一掀帘而入,神色紧张,脸色苍白:“宫里打起来了!含元殿方向鼓声连击,是……是兵变!”
沈念之坐起身,眼底风暴翻卷。
她看向窗外天色,一道白光斜落,隐隐照见远处皇城高墙上。
“顾行渊,你一定要没事!”
含元殿已乱作一团。
羽林军兵溃,北庭与赤羽军联手攻破正殿四方,鲜血染红玉阶,宫墙之上旌旗断裂,金钟之下残肢遍地。
李珣被迫退入后殿,亲卫皆折,他仍死守龙椅不退,嘶声怒吼:“朕为天子,谁敢造反?!”
而顾行渊,身披血衣,立于乱军之中。
他一刀劈开数人,护着身后的苍晏缓步而行,身边北庭军与李珩旧部合围推进,每一步皆血路开道。
就在他们即将逼近正殿
台阶时,敌军一批伏兵猛然杀出!
是李珣早布于殿后的暗卫,皆为死士,专为绝境之时布设。
那一刻,苍晏几乎暴露于刀锋之下。
“相爷——!”一个文官大喊一声。
顾行渊猛地转身,拔刀迎上,在乱军中挡下三刀两箭,一刀穿肩,一刃破腹,他却不退半步,生生挡住涌来的五人合围!
他咬紧牙,左手折断羽箭,反手砍下一人头,鲜血喷涌,他的胸前已然是一片殷红。
“退后!”他怒喝,“我来!”
苍晏目光骤缩,想伸手拉他,却只握住了那一片快要脱落的披风残角。
下一瞬,一柄长刀自他背后袭至,来不及避。
顾行渊几乎是本能地抬臂、侧身,以己身硬挡。
那一刀,从他背后劈下,带着全力之怒,穿骨而入。
鲜血溅出,染了殿前白玉台阶。
顾行渊身形一震,长刀脱手,跪倒在地,目光却仍死死盯着李珣所在的高台方向。
“不能……让他活着。”
他说得极轻,像是从喉咙里咳出来的气。
他的指节死死扣着地面,鲜血滴落在石缝中,滴答作响。
苍晏扑过去时,已顾不得一切,压低声音喊他:“墨怀!”
他却撑着膝盖,眼神依旧冷静坚定:“书阳……你该知道……他不能再活下去了。”
“快……带他们上去。”
这一边,李珩率亲卫清扫正殿,北庭军于西门破防,其余的赤羽军从礼部内廷攻出。
阿聿手执弯刀,一跃而上,将李珣最后一名心腹斩于殿前。
顾行渊倒下的那一刻,李珩亲自登上龙阶,踏着血水直面御座之上那道依旧嘶吼不止的皇影。
李珣举剑指向他,眼神癫狂:“你什么都不是!李珩,我才是皇帝!”
李珩冷冷看他,长剑一横,目光如冰:“那我偏要登。”
他不再犹豫,一剑横斩!
李珣头颅滚落玉阶之下,尸身倒地,金冠翻落,凤袍染血。
四月初八,未时。
宫门大开,金钟三响,含元殿血战落幕。
李珩登殿,于群臣叩首之中,执剑而立,北庭王子阿聿立于左,苍晏文武并列,宫门之上旌旗更换。
风从宫墙之外掠来,鼓声渐歇,火光未散。
长公主府外,天色已入傍晚。
昭京城西,一道落日正从宫墙后斜斜坠下,照得公主府前檐金瓦微红,风吹旗影摇晃,静得诡异。
沈念之一整日未曾动。
她立在府门前,披着婢女送来的斗篷,一言不发,眸光死死望着街头。
直到一抹熟悉的墨色马车出现在尽头。
她心跳一下漏了半拍,猛然奔了出去。
“停——停下。”
她嗓音发紧,快步奔向那车队,一眼便看见马车后帘一角垂落,有一只手,从帘内探出,垂落着,指尖染血。
她冲过去时,那群人方才停下。
苍晏率先从马背上跃下,亲自掀帘,一身赤金甲袍的顾行渊,正被平放在辇中。
整个人已是浑身血污,胸口塌陷,左臂几乎无力垂下,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丝。
“阿之。”
顾行渊睁开眼,看着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沈念之猛地扑过去,跪在他身侧,一把握住他冰凉的手,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
“顾行渊……你别吓我。”
“顾行渊,你起来——你快起来!”
她哭得失了声,肩膀抖得厉害,可他的手,却慢慢抬起,拭去她脸上泪水。
掌心血污未净,他指尖带着温度,缓缓划过她面颊:
“阿之……你看,我做到了。”
“我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你……可以回家了。”
这一句,说得极轻,却仿佛在沈念之心头轰然一震。
“不——”
她猛然低下头,将他的手紧紧抱在怀里,哭声颤抖:“我不要回家。”
“我不要你有事……我不要你说这种话。”
“顾行渊,你听着,我要你活着,活着娶我!”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来,眼泪糊满了整张脸,指节攥得发白。
他嘴角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却最终,手指缓缓垂下。
沈念之猛地一顿——
他的手,从她掌中滑落,带着尚未凝结的血,落在她裙边。
她僵在原地,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然后,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哽咽痛哭,抱着他血迹斑斑的身子,整个人像是要塌了。
“我等你回来,就要嫁给你了……”她声音小得像风,却句句入骨。
“你说了要带我回家……”
“你说过的啊……”
身旁的苍晏缓缓走上前来,目光落在那一身是血的顾行渊身上,唇边微颤。
他这个一起长大、在昭京城打鸟策马的兄弟,就这样在他眼前,倒下了。
他想说点什么,可话还未出口,眼圈却早已红了。
沈念之整个人抱着顾行渊,泪水未干,呼吸却极轻,像是那一瞬情绪太盛,直接昏厥了过去。
“沈娘子——!”
翌日,李珩登基。
改年号为“天元”,赦天下,昭示新政。
登基第一道诏令,便是清理旧冤,追封沈淮景为扬州大都督,配享忠烈祠,御笔亲题“忠义两全”四字匾额,昭告天下。
晋国公府复名,宗籍恢复,金榜重立于旧府门前,百姓再称“国公府”,堂而皇之。
沈念之因策定含元之局、筹谋归计、护君有功,被新帝亲封为安和郡主。
沈忆秋册立为皇后,主中宫,册文称其“心慈持家、德配新主”。
而那一战血染玉阶、以身换局之人……
顾行渊,追封为镇国大将军,谥号“忠武”,护国护主,功昭千秋。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他重生了。
回到晋国公府后,屋里灯未点,沈念之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眼睛红得像是火烧过。
从黄昏坐到夜半,直到天微亮,眼泪才慢慢落下来,一滴一滴,像不受控制地滑落,掉在绣枕上,染出一点点湿痕。
她喃喃说了一句:“他……死了?”
没有人回应她。
谁也不敢进门,苍晏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尚未脱下的朝服,胡子也未剃,看着十分颓废和疲惫,与他以往的样子相差甚远。看到沈念之时,他也沉默了一会儿。
她坐在院子里,抱着膝,头靠着花坛的石沿,手里捏着个酒壶。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沙哑,眼神淡得像死水。
苍晏没有答话,只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沈念之看了他一眼,笑了下:“你说……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要不然……他怎么会死。”
“是不是那天我不答应他,他就不会带我走。”
“是不是我不那么……贪心,他就不会死。”
她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抬手灌了一口酒。
“你走吧,我不想听你讲什么人要往前看。你们都往前看去,我不看。”
苍晏沉默。
片刻后,他也取了旁边一壶酒,轻轻碰了她一下,低声道:“那我们就不看。”
两人一夜未语,只饮酒。
直到沈念之醉得眼都睁不开,踉跄着从石阶跌下,倒在花坛里。
她趴在那里不动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着:“我也不活了……不如我就喝死得了……”
“把我埋了吧,就埋他旁边……他不能诓我,也不准先走。”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回家的吗……没有你,这里怎么会是家。”
她说完,就趴在地上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
苍晏走过去,看着她倒在那里,衣裳早被酒洒湿,眼角都是红痕,像个破碎的玩偶。
他想扶她起来,可她死也不肯动,一边笑一边哭:“你们谁都别来管我。”
“我想见他……”
“我只想见他……”
她闭着眼,喃喃了一句:“他是不是没有死啊。”
风很冷,月色很白。
苍晏看了她一眼,最终没再说话,只将披风脱下盖在她身上,独自离去。
三日后,大昭发丧,举国同哀。
天尚未亮,昭京城西南一隅,钟楼早已鸣起。
沉沉三十三道钟声,昭示天下:镇国大将军顾行渊,于含元殿一役身陨,国丧三日,宫门紧闭,百官素服,禁乐断酒。
自宫门至忠烈冢,十里白幡,百姓伏地,哭声连城。
巳时正刻。
城南忠烈冢前,旌旗无风自扬,白衣素甲的赤羽军列阵两侧,自将军至校尉,人人披麻缟素,额束白布,连盔甲上的红绦也换作白缎。
顾行渊的棺椁由玄黑檀木制成,覆以银纹云狮金饰,正中一方金牌,雕着“镇国忠武”四字,金钉封棺,由礼部尚书亲书“忠武诰文”,两侧金铃随风微晃,发出极轻的响声,像无声的泣语。
而前方,是一身素衣的沈念之。
她头发未绾,未施脂粉,只一身素白宽袖,手中抱着顾行渊的灵位,自长街尽头走来。
她的步子极稳,每一步踩下去都似踏在山上,气息不乱,背脊笔直,像要把他送去这世间最盛大的一场归途。
百姓伏地,百官低头,连北庭使节也按礼跪拜,无人敢出声。
李珩亲临,未着龙袍,只着素冠冕服,接过下人手里的香,对着坟冢三鞠躬。
礼官高声诵祭:“将军顾行渊,年二十有五,镇守瀚州,定内乱,血战含元,死而不退,忠烈昭然,国士无双!今日入冢,昭昭日月为证,百世共铭!”
此言一出,号角齐鸣,钟鼓四响,白鸾放飞。
沈念之走至墓前,忽然回头,望了眼那条来时的路。
她没有哭。
只轻轻一句:“我陪你。”
然后,她忽地纵身一跃!
“沈娘子——!!”
“快拉人!!”
赤羽军惊呼,礼官失措,李珩慌忙上前一步,可谁也不敢擅自下坑。
她抱住棺椁,手指扣着铜角,整个人压着那黑漆封棺,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他护我,我怎能不送他最后一程。”
“他说要带我回家,那便……一起归去。”
她声音极轻,却带着颤意,像是拽住一根最后的绳索。
谁也不敢上前,百官群跪,士兵落泪,连礼官都一时哑口无言,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她抱着那口棺,说不出话了,只剩下眼泪往下掉,泪珠落在棺盖上,带着极轻极轻的响声。
这响声敲进所有人的心。
再次醒来时,天已擦亮。
屋内很安静,只听得窗棂处风吹过竹枝,发出“沙沙”的轻响。
沈念之睫毛微颤,缓缓睁眼,呼吸带着浓浓的药香味,喉咙干涩得发疼。
她看了一眼四周,陌生的陈设很快归位于记忆里,这是晋国公府西苑她从前常住的正屋。
她回来了。
是被人抬回来的。
她没动,只静静地躺着,眼睛对着床顶发了好一会儿呆。脑中仿佛还有昨夜的回音,一遍遍地重复着墓前那声钟响,和那只手落下时的余温。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昏过去的,只记得扑在那口棺上的时候,血在胸口翻涌,眼前白光刺痛,像是整个人被拽进深海。
可醒来后,什么都没了。
连他都没了。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春桃进来时,看见她醒了,一惊,连忙放下手里的药碗:
“小姐……您醒了?”
沈念之没有应声,只侧过头看着她,目光空空荡荡。
春桃眼圈一红,低声道:“您已经昏了整整一日一夜……太医来了三次,说您身上无大碍,可就是不肯醒。”
沈念之嗓子很哑,像是从嗓子眼磨出一丝气音:“我做梦了。”
春桃怔住。
“我梦见他还在。”她说,声音轻得像是在和自己说,“他披着红披风,站在城门口……说要娶我。”
她笑了下,低低一声,转头望向窗外。
晨光照进屋里,照得床帐轻晃,她却像是被压在暗影底下,整个人连影子都没了半分颜色。
春桃鼻头发酸,默默将药放在床头,不敢劝,也劝不动。
她只是闭上眼,把脸埋进枕中,背对着窗,一动不动。
像是一尊冷透了的玉,外表完好,却裂了纹,谁也摸不着她心底那道真正的断口在哪里。
风吹过花枝,窗外一片静白,沈念之的指尖动了动,像是想抬手去碰什么,却最终又放下。
这一觉醒来,她像是终于明白了:那人真的不在了。
“睡着好啊,睡着他还在。”
春日阳光照在枯枝上,映出一地斑驳碎影。长公主府外的回廊安静得出奇,只有风吹过垂檐铜铃,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苍晏下朝归来,身披重裘,步伐极稳,身后随侍低头不语。他一言不发,只径直往书房方向而去,直到踏进门扉,身形一顿,摆了摆手示意人退下。
门扉合上,屋内顿时清寂无声。
他缓缓走到案前,指尖轻轻拂过堆叠的奏折,手指骨节泛白,却连一份也未翻开。
方才在朝堂上,胸口便隐隐作痛。可他压住了。
可现在,他再压不住了。
一口血,猛地涌上喉头。
“咳——”
他踉跄一步,扶着书案站稳,那血终于夺口而出,染红了唇角,也落在他雪白的袖间。他弓着身子,肩膀微颤,像是一只再也撑不住的孤鹤。
他喘了几口气,才慢慢坐下。
片刻,他抬起头,伸手,从身后的旧书架中,轻轻取出一个素色木盒。
盒子上无花纹,只在角落处刻着一个小小的“之”字,落笔极轻,像是怕惊扰谁的梦。
他轻轻打开。
木盒里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枚素耳环,线条极细,尾端还缀着一颗已经微微磨损的红珠。
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对耳环之。
他也从未还过。
另一样,是一幅叠得极不规整的折画。纸张微皱,墨迹却犹清。画上的是一只歪歪扭扭的小老虎,眼大耳圆,像猫不像虎,后来,他提笔在纸上落下四个字:
“老虎镇宅,夜里不怕。”
如今他再次展开,眼底却再没有笑意。
他看了很久,终于低声开口:“只要一想到你,我觉得自己也是自由的。”
他声音极轻,像是落在风中的尘,“可如今你这般难过,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完,缓缓将那张画和耳环一同放回盒中,盖上,再没去碰。
手指在袖中抹了一把,将那口血悄悄擦净。目光落在一旁尚未落笔的信纸上。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然后取起狼毫,笔尖微颤,缓缓写下一句字:
“倘若能以我一命,换顾行渊归来。”
笔锋未落。
他忽然轻笑了一下,声音带着哑。
像是写到这里,已然知晓结局。
他将笔放下,手掌撑着额角,指尖掩住双眼,像是不愿被人看见此刻的软弱与狼狈。
“我不信命,可若他活,我认了。”
他自语一句,笑意极淡,却苦得彻骨。
屋外阳光照入,落在他身后的白墙上,印出一抹清瘦的影子,随着风晃了一晃,又重重落定。
他缓缓闭上眼,身影微倾。
落笔未干的纸页,在风中轻轻抖动,墨痕未收的一句“换顾行渊归来”,被夕光照得发亮。
顾行渊醒来时,天色尚早。
屋外晨光淡淡,透过窗棂斜落在青砖地上,洒下一道温白的光。他眉心微蹙,睫毛轻颤,像是挣扎在一场极深极冷的梦魇里。
四肢发麻,指尖冰凉,呼吸间尚有几分压抑不散的血腥气。他缓
缓睁眼,一瞬间只觉得眼前光影晃动,脑中轰然作响,连指节都因僵冷而发白。
他坐起身,手指落在被褥上,触感是真实的。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心有些干燥,薄茧犹在,可奇异的是,他仿佛还能感觉到另一个温热柔软的触感。像是沈念之曾经紧紧握住他的时候。
可那分明是在……他死前。
他喉咙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形:“这是哪?”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熟悉的脚步声随之而来。
“顾大人,您醒啦?”
是小仆景松,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汤,脸上带着笑,语气轻松得仿佛前尘未起:“快喝吧,大夫说您没事,就是着了凉,这身子可禁不得您这么折腾。”
顾行渊眉头狠狠一皱,盯着他:“……你叫我什么?”
“顾大人啊,”景松咬着唇忍笑,“您不会真是跳湖跳傻了吧?”
顾行渊握紧拳,声音低沉:“跳湖?”
“是啊。”景松也不疑有他,搁下汤碗,一边絮絮念叨,“昨日您不是替苍大人去英国公府送礼么,结果与沈相千金在湖心亭碰见,不知怎的双双落了水。回来您头晕得很,奴才吓得赶紧请了大夫,还以为您真是办案子熬不住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叹气,“您一直睡着没醒,奴才想着,真是吓死了。”
可他话还没说完,顾行渊便“唰”地一下掀开被褥坐了起来。
“你说……沈念之?”他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锋刃。
景松被他吓了一跳:“啊……对啊。就是沈相的千金。您不是还审过她的案子。”
顾行渊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湖边、送礼、争执、昏睡……
这是之前他被调回昭京的事。
他清楚地记得,这便是他初回京任大理寺卿的时候,苍晏尚为中书舍人,沈念之是京城第一恶女,他与她初有纠葛,正是从这一场落水而起。
他猛地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疼。是真疼。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掌心,心跳如擂,眼中难以置信地翻涌起一阵阵惊涛骇浪。
他活着。
不,他不是活着。
他重生了。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顾大人你人还怪好的。”……
顾行渊怔怔地坐着,片刻后,他猛地起身,脚下一虚,差点摔倒在地。
景松连忙上前搀扶:“顾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大夫说您要静养,不能……”
“今日是什么日子?”他声音沙哑,像刚从一口深井里爬出,眼里全是死而复生后的冷冽与火光。
景松愣了一下:“今日?今日是五月十八。怎、怎么了,大人?”
五月十八……
李珣未进京,是沈淮景还未被诬,是沈家还未覆灭,是……沈念之还未爱他的时候。
顾行渊胸口起伏,指尖发抖,整个人站在屋中,一身素衣,却像是压着千军万马。他慢慢转头,看向窗外初升的日光,阳光明媚,院中桃花未谢,一如过往春日。
可他却觉得寒意从骨髓里一寸寸往外翻。
他忽然转身,一把抓住景松的手腕:“沈相府上如今如何?沈念之……她还好好的?”
景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语气吓了一跳:“好、好的呀。上个月她才在观灯宴上闹了场,跟礼部尚书家的小姐因为忠王殿下打起来。”
“呵。”顾行渊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却像刀划在喉头,带着几分后知后觉的苦意。
她还是那个肆意张扬的沈念之,还没有跌入那场替父还罪的深渊,没有被李珣冠上“罪臣之女”的名头,也没有在他怀里哭着说“我要回家了”。
“我要去找她。”顾行渊说着。
与此同时,沈念之看着李珩带着沈忆秋离去,释怀一笑,现在她信了,她就是那个话本子里该死的恶毒女配,这剧本谁爱演谁演,她不伺候了。
沈念之朝着平昌坊走去,这时,顾行渊骑马而来,马蹄声从沈念之身后传来。
她听到了马蹄声,微一偏头,便看到了他——那道从街口逆光而来的身影。
沈念之没动,眼神却沉了一瞬,随即就笑了。
她仰头看他,语气冷得像裹了雪:“顾大人好兴致,连我逛个街都要紧追着,是不是准备找机会看我犯事儿,再把我抓紧大理寺审一番?”
顾行渊翻身下马,走近两步,眉心紧锁,却一时说不出话。
她像是故意刺他,继续道:“不知大人来这里,又是治我什么罪?”
她声音清清淡淡,说得慢条斯理,字字都像含着刺。她还是那个张扬的沈念之。
沈念之没动,风吹起她鬓边细碎的发丝。
她微微偏头,望着顾行渊那张一贯冷肃的脸,眸色淡淡,仿佛只是随意看了一眼,没什么特别。
她唇角轻勾,语气懒懒,像三分玩笑七分敷衍,“莫不是因为昨日和我落水,被我夺了初吻现在跑来兴师问罪了?”
沈念之等了片刻,见他不语,倒像是兴味缺缺,语调比方才更冷淡了些:“若大人今日无案在身,不如省点力气回去歇着。”
字字清清淡淡,却全是讥讽。
顾行渊眸光一凛,欲言又止。
她却像已没了兴致,再不与他纠缠,抬步便走。
可刚一动,顾行渊忽然侧目,眉峰陡然皱紧。
不远处人群中,一抹月华色身影渐渐映入眼帘。
是苍晏。
他的身后并无随从,只带着一个小童。逆光而来,举止如画。
顾行渊心头骤然一紧,那一刻,某些被血与火封尘的记忆骤然浮现脑海。前世他亲眼见过的情景,沈念之和苍晏互生了情义,在青州,苍晏还给她戴了簪子,后来更是与她共度一夜。
这一世,他怎能再让那一幕重演?
沈念之刚要迈步,一道沉影忽然挡在她眼前。
顾行渊骤然欺身而前,拦住了她去路。
动作利落干脆,几乎是本能出手。
沈念之一愣,抬眸看他,眉心微蹙,带着几分不悦:“顾大人这是作甚?”
顾行渊站在原地,薄唇抿得紧紧的,过了片刻,才低声开口:
“嗯,那天你强抢良家男的笔录……我想找你重新录一下。”
沈念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接翻了个白眼。
“顾大人,”她嗓音淡淡的,嘴角扯着一点笑,“您是不是有点扯?”
她不等他答,又自顾自道:“我今日心烦,没空搭理你——麻烦起开,别耽误我喝酒。”
她说得极不客气,语气中带着一股烦闷的燥气,像是被什么事堵得不轻。
她是真的不耐烦,一想到那个梦,和自己是书中人的事儿,心里就堵得慌。
但顾行渊却没有让开,甚至还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那这样……”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认真得过分:“我陪你喝。”
沈念之倏地抬眼,眯了眯凤眸,像是不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顾行渊目光沉静,没避开她的眼神,接着道:“你烦,我陪你喝。”
“如果……我陪你喝得让你满意了。”他说着,顿了顿,眼尾轻轻敛下,“你可否重新,录一次
笔录?”
沈念之几乎是笑出声来。
她盯着他,像在打量一个傻子,说道:“顾大人……你这是在求我?”
“我是请你。”
“你以为你陪我喝两杯,我就会乖乖听话?”
“我没这么想。”他低声道。
沈念之笑意敛下,眼神忽地来了兴趣:“但你若灌不过我,今晚这笔录你别提第二次。”
顾行渊沉声道:“好。”
她半信半疑地盯着他几息,忽而侧过身,像是要走。
可刚迈出一步,顾行渊看到苍晏进了平昌坊,立马说道:“平昌坊喧闹,不安生。”
“你怕吵?”
他垂眸一笑,低声道:“我知道有一家茶楼,楼里藏酒,都是十年份的,好得很。”
沈念之眸光一动,像是真的来了点兴趣:“茶楼?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
“查案查到的。”他语气平静,“偶尔也记些无关紧要的事。”
她慢慢转身,站在街边阳光下,橘色衣裙被风扬起一角,半晌,她懒洋洋地笑出声来:
“那走吧,顾大人。”
她凑过去,语调带笑,眼里却藏着刃。
“不过你记好了,你若喝不了,不许跑。”
顾行渊闻言抬眼看她,那眼神像是掀开了沉寂水面的风,低低一笑:“沈念之,我要真醉了,算你赢。”
她倏地一顿,随即转身,懒洋洋地甩下一句:“顾大人这张嘴,什么时候也开始会说漂亮话了。”
顾行渊跟在她身后,上一世她的酒量,他最清楚。
落日西斜,街角微风起。
茶楼名唤拾翠,位于城南偏僻巷口,一扇老门,檐下吊着半旧的铜铃。门匾不起眼,入内却别有洞天。
楼内偏厅收着隔音的帘幔,桌几低矮,灯盏纱罩,香炉里点的是沉水香。墙上一排密柜,藏着百余瓶陶封陈酒,细看皆有年款。
沈念之踏入门内,眼神一扫,便弯了弯唇。
“顾大人,这地方不像是偶然查案能查到的。”
顾行渊却只是解下外袍,放到一旁,语气平淡:“偶有耳闻。今日合适。”
她不置可否,慢条斯理地坐下,指尖一抬:“那,开酒吧。”
酒是清酿十年,冰封地窖,倒入杯中时泛着微凉的雾气。沈念之执杯,轻轻一抿,眸中终于泛出一丝满意:“倒真不错。”
她一抬眼,望向对面的顾行渊。
“你不是要陪我喝?”
顾行渊沉默着举杯,一饮而尽。
沈念之一挑眉,像是来了兴致,反手又给他斟了一杯。
“别喝得这么快。”她懒洋洋道,“慢慢来,顾大人,今夜时间还长。”
她眼角微挑,勾着笑,神色却懒倦得像猫。那笑意落在顾行渊眼中,竟比酒还烈。
沈念之半倚着矮栏,举杯慢饮,唇角一挑,带着一丝懒意开口:“顾大人光喝酒,也没劲。”
她话锋一转,眼波轻扫,像是心生玩意儿:“不如玩点什么下酒?既然你有心陪酒……”
说着,她眼神蓦地一转,落在他腰侧的佩剑上。
那剑素白无纹,却寒气森然,样子制造的十分精致。
她笑了,慢慢开口:“顾大人舞剑助酒,可好?”
语气分明是调笑,也分明带着几分刁难,她料定他不会答。
谁知顾行渊却没有皱眉,甚至没有犹豫,他只是站起身,淡淡一笑:“你想看,那我就舞给你看。”
话音落地,他已转身走向楼下空地。
沈念之怔了怔,眸色动了动。
楼下的角落本就留有一小片空坪,供人闲时抚琴清谈,顾行渊站定后,低声唤来店中伶人,“一曲《醉落梅》。”
他解下佩剑,拂尘而立,目光沉静,未多言。
随即,琴声响起。
是清越的古调,头几声便如寒山落雪、林间酒醒。他拔剑而出,剑光带风而起。
沈念之靠在栏边,眸色被灯光映得微亮。
她看着顾行渊,那人衣袍翻飞,剑走龙蛇,眉眼间却无一丝锋芒,像是把杀伐都藏进了每一寸寸控而不发的克制里。
他剑尖一挑,落下酒壶,收式时酒花破空而落,像是雪落酿成香。
沈念之微微睁大了眼,像是没想到这人冷面之下,竟藏着这样一副清绝风骨的身手。
她不由抿了一口酒。
她唇边染着淡笑,半倚在雕栏上,低声呢喃了一句:“这顾行渊,也不是那么无趣。”
顾行渊舞剑收式,楼下忽地响起几声喝彩,不知是茶客鼓掌,还是曲伶击节,他却不曾回应,几步上楼,收剑归鞘,坐回席间,指尖还带着未散的剑意寒凉。
他看向沈念之,低声道:“沈娘子,可还满意?”
沈念之端着酒杯,唇边笑意未收。
她眼尾微挑,轻声调笑:“大人好身姿。”
她慢慢将杯中酒饮尽,语气懒懒的,却藏着一分玩味:“顾大人还藏了多少别的才艺?”
顾行渊抬眸望她,那眼神不再清冷,倒像是泛着某种被酒意轻拨的波光:“你若真想知。”
“我可以一样一样给你看。”
沈念之“噗嗤”一声笑了,肩头轻颤,整个人靠着榻角,好像终于真醉了那么一分。
她笑着偏头看他,眼中亮得像灯下的酒珠:“没想到,顾大人竟是这样的脾性。”
“我还以为是哪日公堂之上,刚正不阿、只会拍惊堂木的青天大老爷呢。”
顾行渊不语,只是微微一笑,沈念之抬手,又倒了一杯,将杯递给他。
“行了,赏你一杯,权当我今儿败在你手上。”
他们隔着酒盏,轻轻一碰。
酒香在灯影间氤氲,两人皆沉默片刻,谁也没再开口,却将半日的烦意与旧梦都吞入腹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暗,街上灯火一盏盏点起,照得帘幔染上了温黄一片。
沈念之站起身来,身子却一晃,步伐虚浮,竟是将整张案几都撞得一响。
顾行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她靠在他怀中,带着点倦意与醉气,低声骂了一句:“真晃……”
顾行渊低头看她,片刻后道:“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沈念之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他稳稳背在了背上。
她趴在他肩上,头发垂下来,酒气微熏。
片刻,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顾大人你人还怪好的。”
“这样背着我走在街上,也不怕污了你的名声?”
顾行渊脚步一顿,站在茶楼外的街口。
街市已晚,行人三三两两,灯火摇曳,吆喝声混着琴笛声,在夜风中晃荡。
他沉默了一息,然后偏头,低声说:“沈娘子性情洒脱,恣意快活。”
“是这昭京最难得的好女子。”
沈念之靠在他肩上,本已困倦的眼忽然睁了开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耳后那一缕被汗水打湿的鬓发,像是有什么,在她心口那片最深的水底,忽然,被悄然搅动。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我想娶晋国公府嫡千金,……
夜风轻动,顾行渊低头,耳边只剩她的呼吸声与街灯细响。
他刚说完那句“是这昭京最难得的好女子”,身后沈念之忽然笑了起来。
她笑声不大,却极清极凉,带着点酒气打卷的慵懒,一下一下地砸在他背上。
顾行渊没动。
她伏在他肩头,笑够了才低声道:“顾大人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对我有所图?”
她问得极慢,像是在拿捏一个醉人的点。
顾行渊的脚步却忽地一顿,他站在街灯之下,背影沉而挺,沉默了一瞬,然后他说:“你若觉得我图你……那也不算错。”
语气平平,像夜色里没什么波澜的江面,却莫名叫人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沈念之本是带着戏谑在笑的,这时却忽然收了声。
她趴在他背上,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他好像不是在说笑。
沈念之盯着他脖颈一瞬,半晌,低声道:“顾大人果然是做官的,这套话说出来滴水不漏。”
顾行渊没再说话。
他只是将沈念之背得更稳了些,眼神沉静,步伐如常,一步步穿过巷口,朝着晋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夜色渐深,府门前的灯火正亮着。他背着她行至门前时,正巧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掀起,沈淮景自车中走下,一眼便看到了背着女儿站在门前的顾行渊。
他一愣,眸中浮出几分迟疑:“顾大人?”
顾行渊站定,转身将沈念之从背上轻轻放下,由府中下人扶着。
“沈相。”他颔首作揖,语气平稳,“沈娘子饮了些酒,我便送她回来。”
沈淮景蹙眉,又看了看那脸色泛红、靠在丫鬟怀中昏沉不语的沈念之,脸上神情复杂几分。
“这孩子又胡闹了……”他低声叹了口气,吩咐身边的老仆,“快,把小姐扶回院中去,吩咐人熬些醒酒汤。”
那老仆正要动作,顾行渊却忽然开口:“等等。”
沈淮景转头看他,顾行渊神色如常,却迈前两步,仿佛不把自己当外人,沉声道:“醒酒汤用雪梨一枚,枸杞三钱,□□糖少许。”
“煮时文火慢熬,不宜用铜锅。她体虚,姜汤忌重。”
沈淮景:“……”
他一时间竟忘了说话,只是盯着面前这个一板一眼、指点若定的年轻大理寺卿,有些怀疑自己是不
是还在梦里。
倘若他没记错,这个顾大人前不久才将沈念之关进大牢,二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今日这般,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行渊说完,像只是嘱咐了一句寻常公务,回身又要走。
沈淮景终于回过神来,试图挽回一点话语权:“顾大人……小女顽劣,给你添了麻烦——”
顾行渊却难得一笑,语气极轻:“不麻烦。”
他走出两步,忽而又停下,转身补了一句:“她酒量不错,只是今儿心绪不好,才醉得快。”
沈淮景张了张嘴,终究没问出口那句“你怎么知道她心绪不好”。
顾行渊说罢便真走了,背影沉沉,被夜风包裹,沉入巷尾灯火尽头。
沈淮景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他转头看向被丫鬟小心搀扶着的沈念之,眉头紧蹙,低声道:“这孩子……什么时候同顾大人关系这样熟了?”
长公主府,内殿香烟氤氲。
方才刚用了晚膳,长公主倚坐在上位抿茶,苍晏坐在一旁替她拣书,一室沉静和缓。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顾行渊披着夜露、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
玄衣未解,佩剑未卸,眉间尚带着一丝未散的酒意。他步履不停,径直走到二人面前,低声行礼:“姨母。”
长公主抬眼一看,微皱了眉。
“你今日怎么这个点才回来?身上还有酒气?”
她嗅了嗅,语气略带责意:“我记得你一向以军令自持,非休沐日绝不饮酒,如今连这条规矩也破了?”
顾行渊站定,神情冷肃,他拱手一揖,语声平稳清晰,毫无迟疑:“姨母,我来,是为一事。”
长公主放下茶盏,神色凝了几分:“你说。”
顾行渊垂下眼睫,语气不疾不徐,却坚定至极:“我想娶晋国公府嫡千金,沈念之。”
一瞬之间,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铜炉中炭火轻响,仿佛也顿了一拍。
长公主手中的茶盏一晃,险些倾斜。
她尚未出声,一旁的苍晏已先一步发话,语气温和,目光却饶有意味地看向顾行渊:“几日前,墨怀才说起,那沈家女仗着自家父亲是当朝宰相,在京中行事张狂,德行轻佻,简直是京中贵女之耻。”
他转向长公主:“母亲,我记得没说错吧?”
长公主冷哼一声,手稳住茶盏,接口道:“是啊。沈念之的名声,谁人不知?放浪跋扈、招惹是非,你行事一向谨慎,这次是怎么了?连你也……”
说到一半,长公主似是察觉到他神色不对,语气一顿,起身走近几步,抬手欲探他额头,语带几分调侃和几分试探:“不会是那日落水,把脑子烧坏了吧?”
顾行渊却在她指尖触到之前,忽然退后一步,下一瞬,他双膝缓缓落地,动作极稳。
膝盖磕地的闷声,在寂静灯火中格外清晰。
长公主微怔,动作一滞,眉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墨怀,你这是做什么?”
顾行渊抬头,神情如常,目光沉静,语气一如既往冷静克制:“我无父无母,自幼蒙姨母照拂,恩重如山。”
“姨母待书阳如子,对我亦视若己出。”
“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既无父母,今日此行,是想请姨母,日后替我向沈府提亲。”
长公主盯着他跪姿笔挺的身影,沉默片刻,缓缓回身坐回榻上。
她眼神微凝,像是在重新打量这个一向行止谨严、不动声色的侄子。
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透着审慎与不解:“墨怀,京中贵女成行成列,谁家规矩不比沈家好?谁家名声不比她清白?”
“你若是醉酒起意,或是一时情动,日后后悔了怎么办?”
顾行渊抬眸,眼神沉静如渊:“不是一时起意,不是醉后妄念,更不是情欲所致。”
“我认定她了。”
他的语气不重,却压得所有人都静默无声。
长公主凝望着他,神色难辨,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真就认定她了?”
顾行渊点头:“是她。”
苍晏侧头看了顾行渊一眼,指间茶盏慢慢转动,眸光深处,似起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波澜。
长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眸看着跪在面前的顾行渊,语气终于缓了几分。
“你自小和书阳一道长大,性子里都比旁人稳重。”
她顿了顿,目光温沉:“你们兄弟两个,虽性情不同,却都行事谨慎,做决定前从不轻易开口。如今你既然开了这个口,我信你是想好了。”
她说到这儿,声音放轻了些,语意却深长:“只是这事,不同于平日里行军断案。”
“婚姻大事,一牵则动全身,不光是你与她的事,也是沈家、长公主府,乃至你我之间的事,如果让你误娶以后过的不好,我可怎么跟你母亲交代。”
她盯着他,缓缓道:“我不能立刻答应你。”
“但我会想想的。”
话音落地,殿内烛火跳了一下,气氛略有松动,顾行渊闻言,神情未变,抱拳低头,拱手一揖:“谢姨母。”
他语气平稳,不带一丝多余情绪,却礼数周全,进退有度。
长公主看着他半晌,终究没有多说,只挥了挥手:“行了,起来吧。”
翌日。
午后晴明,街巷人声鼎沸,行人往来熙攘。
沈念之着一袭靛蓝衫裙,衣角随风微扬,鬓发随意拢起,耳畔坠着一对青玉坠子,在阳光下摇曳生光。她带着霜杏,从坊市那头悠然踱来,步履松散,眼中含着微倦后的清闲。
她原本只打算随意走走,散散酒后余意,谁知路过街口,忽见人群围在一处赌摊前,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霜杏凑近些,小声道:“小姐,前头是摇骰子押大小的街摊子,热闹归热闹,全是耍趣的。”
沈念之却似来了点兴致,唇角一挑:“也罢,既然闲着,不如试试手气。”
她带着笑意朝那边走了过去,刚刚俯身拾起骰盅,还未摇出,耳边便传来一声带笑的招呼。
“沈娘子?”
她转头,便见陆云深着一身碧绿圆领衫倚在摊边,眼底笑意疏朗,风姿潇洒。
“真巧。”他慢悠悠走近,语气懒散,“今儿才在平昌坊听人提起你,没想到这就碰上了。”
沈念之挑了下眉,笑意浅浅:“你也来凑这等热闹?”
“我向来闲得很。”陆云深扬唇笑道,语气吊儿郎当,又带了点不着痕迹的挑衅,“不过沈娘子在这,那可就不算白来。”
二人站在摊前,闲话几句,气氛松散。
沈念之将骰盅端在掌中,腕间一抖,骰子“叮叮当当”滚响,
脆声入耳,洒落在木盘中,引得周围人一阵喝彩。
她凤眼微挑,笑意未深,却已艳得过分。
她正笑着出手,骰盅刚一倾斜,忽听街尾传来一阵疾急马蹄声,踏地如雷,骤然闯入热闹人声。
街道另一端,一列大理寺缉事官骑正策马而过。为首之人身披墨袍,坐骑乌骓,勒缰而停。
正是顾行渊。
他的马在摊子对面停下,双眸越过人群,视线定在那抹明艳轻盈的身影上。
那一瞬间,整个人都沉了下来。
沈念之站在街角,阳光正好,裙裾随风微动,她眉眼带笑,手腕翻转间骰盅轻响,身边的陆云深凑近低语,她抬头应声,唇角微扬,眼梢飞扬。
张扬而疏懒,明艳而无防。
顾行渊的目光一瞬变冷,眼底如罩霜锋。
他脑海中猛地闪过前世一幕,陆家与齐王暗中联手,一纸罪状将沈淮景拉入深渊;沈念之家破人亡,为了逃婚与他奔走瀚州,还差点死在路上。
而陆云深,就是那场局里最早递刀的人之一。
他握紧缰绳,指节微绷,低声吐出一个字:“停。”
后方官骑闻令而止,马匹齐声嘶鸣,铁蹄顿住,尘沙微扬。
顾行渊翻身下马,脚步沉稳如山,径直穿过人群,步步朝摊前而去。
陆云深才刚偏过头,便见一道人影倏然而至,冷不防地拦在他与沈念之之间。
顾行渊站定,他一言不发,抬手便一把扣住陆云深的手臂,动作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陆公子,”他嗓音低沉,气息冰冷,“本官正查一桩案子,与陆家有关。”
“烦请你现在,随我走一趟。”
陆云深一愣:“……啊?”
沈念之还握着骰盅的手停在半空,眸光一顿,眉心微蹙。
“顾大人?”
她刚开口,语气里还有几分不解。
“你抓他,谁陪我玩骰子?”
话音未落,顾行渊骤然转头,一记冷眼逼来,眼中怒火几乎压不住地翻涌。
那是极隐极克制的情绪,却尖利得像刀,生生将她后半句话堵在喉头。
“你还在这儿跟他嬉笑,以后被人害了,还得自己给人数钱呢。”
沈念之一怔,骰盅停在指尖,连霜杏也吓得收了声,低低唤了句“小姐”。
顾行渊没有再看她,只冷声一喝:“绑了。”
话音未落,身后两名役卒迅速上前,动作干脆利落,直接扣住陆云深手腕,绳索紧缚。
陆云深吃痛,挣了挣,连声抗议:“顾大人!我到底犯了什么事?你不能好好说话?先放……哎哟哟疼疼疼!”
顾行渊眼也不抬,一把将牵绳拽在手中,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索。
不等旁人反应,他一声冷厉的“驾——”,马蹄骤响,铁蹄破风而出。
陆云深被绳索牵制在后,仓皇跟着奔跑,衣袍飞乱,险些被拽倒,狼狈之极,引得路人哗然惊呼。
街市喧闹中,顷刻炸了锅,摊边众人纷纷退避,看热闹的也愣在原地。
沈念之却仍站在原地,骰盅握在手中,没再摇,她静静看着那一骑一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马蹄声疾,官袍猎猎。
半晌,她忽而轻轻一笑,将骰盅丢到桌子上,兴致缺缺,语调懒洋洋地落下:“顾大人……果然狠戾。”
“霜杏,走吧,别处寻点乐子去。”
第90章 第九十章“我不想让你去那里。”……
顾行渊站在大理寺东堂,烛火无声燃着,廊下微风起,拂过他衣角。他神情沉冷,眼眸深处却像压着一场即将倾覆的风暴。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第一次登堂入仕、尚还心存敬畏的官。他重来一世,他要的,是改命。
陆云深被关在内狱,尚不知局势何在,但陆家却早已得讯。不到半日,陆长明便衣冠整肃,带着家仆拜帖踏入大理寺,站在顾行渊书案前。
“顾大人,”他语气平和,神色淡定,“犬子顽劣,不知所犯何事,愿以家法责治,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顾行渊抬眼看他,眉目如刀锋。
这一世,他早已知晓前世陆长明于朝堂上如何借着一封密折,将沈淮景一举拉下。那封折子字字句句,皆是刀刃,而今他手中的人,就是那把刀的柄。
“陆大人,”他语气极轻,“你是官,不该不知,大理寺办案,讲证据,不讲情分。”
陆长明微顿,笑意不变:“自然。但既说是查案,总该给个由头。”
顾行渊缓缓起身,手指在桌案上轻轻一抹,低头拂去一点灰尘,神色冷静如水:
“银案旧卷,户部五年前失银数目与军需划拨时间重合,恰逢贵府在青州的粮行入账暴增,账面上,有些数字太巧了。”
陆长明眸光微凝,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顾行渊却像没看见,只继续说道:“我知这案子牵连极广……”
陆长明盯着他,片刻后,语调一缓:“顾大人,办案得理,不得情,太锋也易折。”
顾行渊静静看着他,片刻后淡淡一笑:“陆大人放心,我向来惜刃。”
陆家这根刺,他留着怕扎手。
从大理寺出来时,天色已暮,街角的香铺刚点起头炉檀香,香烟袅袅,散在夜风中。
顾行渊骑马行至半途,却不知怎的,缰绳一转,竟又到了晋国公府门前。
他望着那道熟悉的朱红府门,一时沉默。门前灯火尚亮,仆役往来有序。他站在马下,手握缰绳,久久没有动。
他不是没想过进去,只是……没有由头。
想了好几句,皆觉突兀。正踌躇间,忽听身后一声车马辘辘。回头望去,果见一辆内府制样的马车自坊市那头而来,车帘掀开,是沈淮景。
他一袭常服,神情温和,显然是才自外返。
他一眼便看到了顾行渊,略一愣,随即含笑拱手:“顾大人?怎在此处驻足?”
顾行渊行礼:“偶经此处,恰巧路过。”
沈淮景含笑点头:“既然恰巧,不如入内一坐?”
顾行渊略一犹豫,却也不好推辞,只得颔首:“多谢沈相。”
两人一道入府,移步至正厅。府中早有仆人备好茶水,灯下烛影微摇,照得厅内一片暖光。
顾行渊端坐不语,茶盏温热在掌,似在思索什么,却迟迟未开口。
沈淮景也不催,慢条斯理饮了一口,方才放下茶盏,语气不疾不徐:“顾大人今夜至此,可是为某事而来?”
顾行渊手中动作微顿,低头一看茶汤,竟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他轻轻一咳,沉声道:
“啊……沈相,我……倒也没什么要紧事。”
他想了一下,硬扯出个理由,“只是听长公主殿下说,您是书阳的老师,我来昭京时间尚短,官场诸事多有不懂……便想着,若有机会,向沈相请教一二。”
说着,语气越发平稳,姿态却略显僵硬,话虽如此,他的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厅外的方向。
那方向,正是通往后院女眷居所的小径。
沈淮景目光微动,端茶的手顿了顿,忽而轻轻一笑,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顾大人这是……在等小女?”
顾行渊一口茶还未咽下,便被这话呛得险些脱手,眉头一皱,咳了两声才堪堪压住。
“咳……咳……沈相言重了,我……”他话没说完,却到底没再接下去,只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掩去眼底的一丝狼狈。
沈淮景却没有再追问,只轻轻笑了笑,转头吩咐仆人:“去,看看大小姐回来了没有。”
顾行渊手中那只茶盏,终于握紧了些。
堂中茶香未散,气氛还带着几分略显尴尬的沉静,忽而,一名家仆跌跌撞撞地从外头冲了进来,脸上急得发白,声音都带了喘:“相爷——不好了,大小姐她……她和英国公府的世子打起来了!”
话音一落,堂中一静。
沈淮景茶盏轻轻一顿,眉头却不曾动一下,仿佛早已习惯这种“日常惊悚”,慢条斯理地道:“所谓何事?”
倒是顾行渊第一个站了起来,身形带风,声线一沉:“你说什么?”
他冷峻的眼神落在那家仆身上,吓得对方一抖,结结巴巴道:“老奴也不清楚前因,只听人来报,说……说英国公世子的脑袋被小姐打破了,还、还在那儿躺着呢……”
沈淮景闻言非但没露出惊讶神色,反倒叹了一口气,放下茶盏,语气波澜不惊:“顾大人,我这女儿就这脾气,从小养得野了些。你刚来京中,对她不甚了解,那日闹到公堂上的事,其实……也不过是她惯会惹事罢了,旁人说什么,我也听得麻了。”
顾行渊却盯着他,缓缓道:“她什么样子,我自会看清。”
他顿了顿,声音微哑,却分外坚
定:“我不在乎她在京城别人口中,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淮景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茶水晃了半分。
他抬眸看向顾行渊,二人目光交汇。
片刻后,沈淮景忽然笑了笑,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将茶一饮而尽,语气似真似戏:“顾大人这番话,若让京中那群酸儒听见,怕不是得气得拔须。”
顾行渊未接话,只是转头看向那家仆,冷声吩咐:“带路。”
家仆连连应是。
他正欲迈步,身后却传来沈淮景慵懒淡定的一句:“既然顾大人都要亲自出马,那我这做父亲的,便不掺和了。”
他慢悠悠抬手理了理袖口,语气懒散却别有深意:“还劳烦顾大人,把小女带回来。”
顾行渊背影一顿,未言语。
可那一下顿足,已然泄露了他此刻心底骤起的风。
沈淮景望着顾行渊疾步而出的背影,终是忍不住轻轻摇头,叹道:“怪事。也不知阿之这是撞了哪门星宿,竟能叫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男子动了真心……”
他语声微顿,抬手将茶盏轻轻合上,指尖掠过盏盖边沿,轻声自语:“赶明儿,得去定国寺上两炷香了。”
顾行渊疾驰至街口时,坊间已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翻身下马,长靴踏地,人未至声先至,冷厉威势震得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远远便见沈念之立于人堆正中,发髻微散,几缕发丝垂落鬓侧,眉眼凌厉,身形挺拔。一袭浅杏罗衣沾了些尘,却不显狼狈,反倒如一柄寒光毕露的出鞘长剑,生风而立。
而她身前不远处,英国公府世子秦翊庭正抱着脑袋坐在地上,半边额角血迹斑斑,狼狈不堪。
顾行渊神色微敛,目光掠过翻倒的案几与散落的瓷器残片,再落到沈念之那护着一名女子的身影上,眉心不觉一紧。
她却未动,只站在那里,将那名女子稳稳护在身后。
“我再说一遍,”沈念之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你摸良家女子的屁股,是什么行为?”
“我让你道歉,不是请你,是命你。”
秦翊庭咬牙,依旧嘴硬:“她不过一下人,我碰她一下怎么了?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沈念之闻言轻轻一笑,那笑意却寒如刀锋。
“是吗?”
她掌中香木折扇不知何时已断,露出锋利的扇骨,像是半寸未藏的刀锋。她步步逼近,眸光如箭,灼灼生威。
“你摸她一下,算轻薄。”
“你拒不道歉,算恶劣。”
“我最见不得男子轻薄女子。”
话音未落,手起扇落。
“啪——”的一声脆响,秦翊庭整个人被打得歪了脑袋。
围观人群倒吸一口凉气。
他忍痛怒吼:“沈念之,你疯了!”
“疯?”她挑眉,语气讥诮,“我若真疯了,你怕是见不到明天日头。”
“你这个疯女人,这样蛮横,哪个男人以后敢娶你。”秦翊庭恶狠狠的说道。
“娶我?呵,秦世子,我沈念之,何时会将男人放在心上,何时又会把嫁人当作一件重要的事情呢?”
正这时,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响起:“沈娘子。”
沈念之微微一怔,回首便见顾行渊快步而来,身形挺拔,眉目冷肃。
他眼角扫过她肩头那处被扯开的衣襟,眸光倏沉。下一瞬,已站至她身前,将她牢牢挡下。
他抬眸,扫向众人,语气平静却压得全场一静:“此事大理寺接下,旁人退避。”
顾行渊随即转眸看向秦翊庭,嗓音如常,冷而沉稳:
“秦世子,方才你之所为,已有三人可作人证。”
“若有半句妄言,我不介意亲自将你押回大理寺。”
“此番,失德在先,拒责在后。”
他说到这,语调微顿,眼神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语气平平却字字带锋:“为了不闹到公堂上让你父亲难堪,你还是趁早,跟这位娘子道个歉为好。”
秦翊庭冷哼一声,咬牙反驳:“顾大人,那沈念之打我呢?我是不是也可以告她一状?你身为大理寺卿,总不会只护着她吧?”
他话音刚落,顾行渊身后,沈念之却轻笑了一声,语气懒散带笑意:“顾大人威风得紧,我倒不介意再吃一桩官司。”
她语调明快,却带着几分调侃,像是借势起风,也像是试探人心。
顾行渊垂眸看她一眼,神色不动,声音却忽而放缓,低得几乎只她能听见:“我来晚了。”
那一刻,风正好掠过,拂起她鬓边碎发,吹散了眉间那抹凌厉,也轻轻撩动了心弦。
沈念之怔了一瞬,望着他看了两息,忽然咬唇一笑,将手中那柄染着血迹的折扇一把塞进他怀里,眉眼弯弯:
“我打人的证据,顾大人可是收好了?”
顾行渊低头看着那柄折扇,指腹在扇骨那抹血迹上轻轻一触,眼角微跳,将扇子还给了她。
“你何时动的手?”他淡淡开口,语气依旧清冷从容,唇角却似勾了一丝看不出的弧度。
“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这话一出,秦翊庭脸都气红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顾行渊怒道:
“顾行渊!你这是罔顾律法、徇私枉断!她打了我,我都流血了,你却不闻不问,还想替她遮掩?”
顾行渊不动声色,神情沉静如水,语气却冷得像铁:
“秦世子若想提堂,自可上折,但在此之前——”
他微顿片刻,眼神如刀落向秦翊庭,一字一句:“依《大昭律》,庶民男子当众调戏良家妇女,若情节轻者,杖十;重者,枷示三日;再犯不悛者,押交廷尉问罪。”
“你方才当众轻薄女子,且态度嚣张、拒不认错,证人三名俱在,若本官要循律处置,你怕是得先在这街口挨一顿板子。”
话音未落,街上已一阵骚动,众人低声议论,连那名被护在沈念之后头的女子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秦翊庭脸色忽青忽白,嘴唇哆嗦了半晌,也没敢再吭声。
沈念之却在一旁看得饶有兴致,靠着旁边一张桌子站着,手指慢悠悠拨了拨袖口上那道轻微的灰痕,笑眯眯地开口:
“顾大人这嘴,倒比我手里的扇子还厉害。”
顾行渊侧过脸来,朝她看了一眼,神情仍冷,却语气低了些:“下回遇上这种事,叫我出手就行。”
沈念之拂了拂衣角,转身便走,裙摆在地面拂出一抹潇洒。
顾行渊沉默着跟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背影上,神情深沉。
她边走边扬声道:“霜杏,走,去平昌坊。”
霜杏一听,立刻应了声:“好嘞,小姐!”她快步追上前,顺手将方才落在地上的簪子拾起,小心擦了擦,递回沈念之手中。
“小姐的簪子,刚才掉了。”
沈念之接过,眉眼微挑,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扫了顾行渊一眼:“啧,方才为了教训人,连簪子都飞了。”
霜杏在一旁笑弯了眼:“小姐威风!”
顾行渊上前一步拦住她的去路,语气仍淡,却带着一丝无声的催促:“你阿爷在府上等你用晚饭。”
沈念之眨了眨眼,偏过头望向落日余晖的方向,像是忽然兴致又起,扇子轻摇,语调懒洋洋的:
“不想回,回家太闷了。”
她唇角微挑,目光在他身上打转,忽地笑了一声:“我想去平昌坊喝酒。今日天这么好,不喝两盏,岂不是辜负了这晴光?”
顾行渊眉头一沉,依旧站在她身前,长身玉立,一袭玄袍挡得死死的。
沈念之笑了,扇子轻点地面,眼波潋滟,眼神却是熟悉的那种戏谑与不羁。
她慢悠悠靠近一步,玉扇一挑,直戳在他胸口上,语气懒得像是春风里捧着一捧酒:
“怎么,顾大人,这是打算管我饮酒作乐了?”
语气轻浮,笑意撩人,眉眼风流得仿佛毫不在意地撒网。
顾行渊却不躲不避,只垂眼望她,一眼望进她眉眼之间的疏狂。
她的眼睛极漂亮,清亮含笑,却偏偏没有半点温度。
下一瞬,顾行渊抬手,一把扣住了她
指在他胸前的折扇,骨节分明,力道沉稳。
他低声开口,声音沉得像压在心口:“我不想让你去那里。”
沈念之怔了怔,随即轻笑出声。
她收回扇子,啪地敲在自己掌心上,一圈圈地绕着他踱步,像是看一件新奇玩意,嘴里慢悠悠道:“顾大人,你不想让我去平昌坊找伶人喝酒,是你在意?”
她顿了一下,眼神像是捕捉什么似的,微微一笑,“还是说你想陪我?”
话落时,她已站在他身前一步之遥,抬眸望着他,眼神像雪后寒星,明艳清锐。
顾行渊看着她良久,终是抬手,极轻极缓地替她拂去额前几缕风吹散落的碎发。
他指腹微凉,指尖拂过她额角的那一瞬,像是落下一道薄薄的雪。
他眼里有光,声音却极静极稳:“都有。”
沈念之原本还带着笑,一瞬却哑了声。【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