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他不愿你知,是他留下的……


    沈念之一一应下,看着那一张张小脸,皆是西北儿郎,有的脸颊冻得通红,有的耳尖裂了口子,个个却坐得笔直,眼里透出难掩的好奇。


    她扫过人群时,看见了坐在末席的小哑巴。


    少年身形瘦削,一身衣裳虽简单却打理得整洁。他安静坐着,目光专注,灰色的眸子望向她时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沉静。


    这一幕,恍然竟有些感人。


    她刚要继续开口,就听前排一名扎着小髻的男孩抬手问道:“夫子,这位大哥哥怎么也要来上学?他那么大了还不识字吗?”


    沈念之被他逗笑了,走到小哑巴身边,伸手轻轻敲了敲那少年的桌案,道:“他呀,是从远地来的,家乡不讲汉话。你们不也一样,小时候也不会认字么?”


    孩童们恍然,纷纷点头:“那我们以后教他!”


    沈念之笑了笑:“也许用不了你们教,他学得比你们还快。”


    说罢,便继续讲授。


    学堂内,炉火正旺。


    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映着屋中一张张稚嫩的面孔。孩子们围坐在矮矮的案几前,桌上摊着薄纸,蘸着墨的小笔正一笔一画地写着方块字。


    沈念之身着深青色襦裙,披着旧日在沙州裁制的细毛斗篷,坐在讲席前。她容色宁静,声音温柔,指着案几上的字道:


    “你们今日学的是自己的名字,这个字——是‘家’的‘家’。有屋,有豕,是为家。你们日后就算住在军营里,也是在家,要记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有孩童认真地写下“石”、有的写“木”,也有个小姑娘偷偷抹着纸上的墨,说:“夫子,我写歪啦。”


    沈念之不恼,反而走上前,笑着将她的小纸翻过来:“再来一次。不怕错,肯写才是好的。”


    小哑巴坐在后排最角落的位置,抱着小笔,小心地一笔一划写下了“阿”字,他写得慢,却格外认真。


    “写得不错。”她微微点头,取起桌上的纸,提笔蘸墨,在上面勾画出两个字:“兵法。”


    众人抬头。


    “今日说字,也说一个故事。”她声音不急不缓,带着讲书人的沉静与节奏。


    “春秋时,齐国有一位名将,姓田,名穰苴。他出身士族,却因屡败敌军,被国君召见。他说了一句话——将不可不知兵,意思是带兵之人,不能不懂兵法。”


    “后来,他亲自写下兵书十三篇,又严整军纪,曾经一夜之间整顿齐军,斩了丞相亲信,只为治军如铁。”


    学堂安静了片刻,几个孩子眨着眼,似懂非懂。


    沈念之继续道:“兵者,诡道也。上阵杀敌不光靠力气,还要靠脑子。你们将来都是军中子弟,记住今日之言——一个懂得思考的将士,比十个莽夫更可敬。”


    这话一落,坐在角落里的小哑巴忽然抬起头。他神情依旧寡淡,却不知为何,目光极亮地落在她的身上。


    沈念之不动声色,有提笔在新的纸上写下一行字:“勇不敌智,智不离心。”


    下课前,有个孩子小声问她:“夫子,那个田将军最后打赢了吗?”


    沈念之挑唇一笑,眼神带着一点狡黠:“打赢了。但他赢的不是敌人,而是君王的心。”


    说完,她合起案上的书简,朝众人拱手轻道一句:“今日便到此。回去好好练字,明日我要查字帖。”


    孩子们齐声应“是”,声音稚嫩,却极为响亮。


    日头偏西,课业渐毕。沈念之收拾了案上书简走出小院。


    刚一推门,便看见院门外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女子衣着略显寒素,却极整洁。她披着一件月白披风,发间只簪一支细钗,正站在冬日的阳光中,神情忐忑却含着些许欣喜。


    “姐姐。”


    沈忆秋声音轻,唤得极小,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她一步上前,竟伸手抱住了沈念之。


    沈念之一愣,手抬了起来,却始终未落下。她身子微僵,只道:“你怎会来此?”


    沈忆秋放开她,眼眶泛红,却努力压着声音:“你的事……我与殿下——不,李珩,都听说了。还好你如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沈念之听着她口中“殿下”二字,又纠正成“李珩”,目光微动,却没打断,只问:“你们如何到了瀚州?”


    沈忆秋道:“圣上登基后,将他贬为庶人,说是因他曾派人刺杀过李珣。他被囚禁在府中,多亏苍大人暗中送信,说你在瀚州,让我们速离昭京。”


    “这一路……几经辗转,还是苍大人派人护着我们。今日方才抵达雁回城,顾将军说你在此开了私塾,我便来寻你,他们二人在府中议事。”


    “苍大人?”沈念之目光微凝,“你说的是苍晏?”


    沈忆秋似乎察觉失言,顿时抬手掩唇,低声道:“这件事……顾将军不许我告诉你。”


    沈念之站在原地,心底一阵莫名的沉静。


    小哑巴肩头的阳光极轻,他抱着一沓沈念之誊写好的书页,自书舍中出来,远远地,就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沈念之走得极快,衣袂翻飞,神情凝重。


    她身侧一名着汉服的女子亦步亦趋,眉眼间与她有几分相似,语速极快,却始终唤不回沈念之一眼回望。


    小哑巴脚步一顿,抱着书页的手不自觉收紧,他迟疑片刻,终还是悄然追了上去。


    行至都护府后,沈念之刚走到前厅,一阵熟悉而低沉的嗓音传来——


    “……陆长明因密谋通北庭,案发当日,陆府尽数抄没。男子问斩,女眷贬为奴。”


    说话的是顾行渊。


    沈念之脚步倏地顿住,手中暖手袋落地,撞在石阶边,发出极轻的一声响。


    她唇边几乎无声地开口:“谁的信?”


    顾行渊抬眸,片刻后道:“苍晏。”


    沈念之没说话,只是轻轻垂下眼眸,那一瞬,连睫毛都显得极长。


    顾行渊终是低声补了句:“他不愿你知,是他留下的交代。”


    沈忆秋欲开口,却被沈念之一眼制住。


    院中沉寂如水,唯有枝头风响微微。


    半晌,沈念之忽而抬眼看他,笑了一下,极轻:“原来……是这样啊。”


    她没有恼怒,也没有指责,只是眼角的弧度一点点收敛。


    风吹过檐角钻进屋内,将她鬓边几缕发丝轻轻拂乱,她抬眼望向外面天光正盛的那一方,阳光明晃,刺得人眼有些发涩。


    眼前那一瞬忽然重叠了许久前的某日:那时苍晏手中拈着花瓣,眉眼沉静如水,对她说——“左传已毕”。


    她倒是想起来,那日平昌坊一夜之后,她拒绝了他,是怕他日后前途尽毁,被自己拖累丢了仕途……却没想到,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


    随后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又像是释然:“也难怪……那时候刚丧父,又逢大婚前夕,心乱如麻,一念之差,便把他当了趋利之人。”


    沈念之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微微有些哑。


    “我才是真正的小人之心。”


    顾行渊静默半晌,才低声道:“他只托我护你平安,其余一言未提。”


    沈念之点了点头,声音淡淡:“他一向是这样的,话不多,心思却比谁都细。”她顿了顿,忽又抬眸看他一眼,“……你也一样。”


    她说完,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暖手袋,拍了拍尘土,又将它捧在掌心。


    ——


    紫宸殿中,寒意未散,红毡铺地,檐角垂灯幽微。御阶之上,李珣披金缛朝


    服,神色淡淡,眉眼间却凝着肃意。


    今日朝会,不似往日例议,而是一场“空位”的处置。


    陆长明一案定论之后,中书令一职空悬。权臣既去,百官心思浮动,此刻满殿肃然,人人静待帝意。


    “中书之职,暂不可久虚。”李珣缓缓开口,嗓音不疾不徐,却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威压,“诸位可有人选?”


    众臣一时间未敢先言。


    侍中沈秉先出列,沉声奏道:“臣以为,当选老成持重之人。”


    话音落下,吏部尚书点头应和:“陛下圣明,此职调度六曹,事涉重大,年资功绩,皆不可轻。”


    就在此时,李珣视线落向朝中一隅,似不经意,唇角微挑,道:“苍晏何在?”


    立于东列末位的苍晏缓步出班,长身玉立,身着浅紫朝服,风姿从容,微一俯首行礼:“臣在。”


    “你身为中书侍郎,陆氏倒台后,尚能独善其身,实属不易。”李珣语气带笑,却听不出温度,“今日中书一位,朕欲命你暂代,可有不愿?”


    朝堂之上,一时哗然。


    沈秉面色微变:“陛下,苍侍郎年方二十四,恐非朝仪所宜。”


    左庶子亦上前奏言:“中书调政,非少年才俊可担。陛下若以其才而用之,可再观一二年,不妨从刑部、兵部中历练一程。”


    李珣闻言不恼,只微抬袖角,似是在拂去案几上的微尘,语气慢条斯理,眼中寒意不显:


    “诸位言之有理……可若论年资与才器,汉初萧何随高祖定天下时也不过三十,曹参守律令、张良谋帷幄,哪个不是年少得任?”


    他指尖轻轻敲了敲玉案,道:“再往前,春秋时齐桓公任管仲为相,管仲之名,流芳百世,登朝之年也不过而立。”


    “苍晏今年二十四,出身清正、学贯六经,文章、策论、筹略皆不下当年张良。”


    语锋骤转,声色俱厉:“朕不问他年几岁,只问——此人,堪为我所用否?”


    “苍晏虽年轻,然学问文章朝中谁不知?治政之才,昔日由陆氏压制,今得拨云见日,未尝不是天时。”


    话锋至此,众臣俱默。


    李珣转首,目光重新落在殿中那位立得极稳的年轻官员身上,语调忽然转轻,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调侃:


    “苍卿向来聪明,有胆有谋,也不负‘书阳’之名……但孤好奇的是,像你这般‘聪明人,可愿真心为孤所用?”


    这句话,才是这场朝会真正的试刀之锋。


    紫宸殿一时间鸦雀无声,连外头风吹铜铎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苍晏垂眸半息,忽而抬头,眼中一片清明,字字沉稳:


    “臣不敢妄称忠心,但陛下之所求若是社稷长安、百姓无虞,臣愿献所学所能,供驱策一用。”


    话虽未说“忠”,却进退得体,将自己置于“国政”而非“君恩”之下。


    李珣唇边笑意加深,却听不出喜怒。他慢慢点头,语气却凉了一分:“你倒比陆长明还会说话。”


    他微微垂下眸,语气轻柔却无懈可击:


    “陛下既为天子,臣自当听命于天。”


    李珣眸中光芒一闪,未言语,只轻轻笑了一声,长指捻过玉简,懒懒倚在座上。


    “你啊……”他语气颇有玩味,“倒真是个读书人。”


    “有点意思。”


    他忽而抬手:“宣旨。”


    “苍晏暂代中书令之职,三日后入直东阁,辅修政事。”


    殿中群臣跪下应旨,苍晏也缓缓低头,一字不漏地叩谢:


    “臣,领旨。”


    李珣望着他颀长沉静的身姿,眸光微敛,低声自语:


    “若你真能成朕手中之刀,最好;若不能……也罢,利器断人,自可弃之。”


    朝散鼓响,百官退朝,殿外寒风初起。


    苍晏负手缓步出殿,神色平淡至极,既不显喜,亦不现怒,宛若方才那个受命登相位的少年,并非他。


    走廊尽头,有人快步赶上来,拱手一礼,语带笑意:


    “恭喜苍大人,青云直上,从此百官之首,可要常开中书门了。”


    此人是礼部侍郎陈羲,话说得极巧,语意又浅,既能当恭贺,也能作讥讽。


    苍晏顿了一顿,回以一笑:


    “陈大人说笑了,苍某不过暂代一职,还得仰仗各位前辈多提点才是。”


    语气恭敬,姿态却毫不低微,一寸不多,一分不少。


    不远处,有人冷笑插言:


    “苍大人少年得志,果然不凡。听闻陆老病中前还念着你这位门生,怎的他前脚去了,你便顶了中书之位?两位先生教得好,门生更好。”


    此人乃户部尚书刘衡,素与陆长明交厚,一向对苍晏多有戒心。


    话一出口,周围一瞬静了半息。


    苍晏缓缓转身,看了他一眼,目光清淡如水:


    “刘大人言重了。陆相旧日提携,苍某不敢或忘。只是今日朝堂新政,圣意难违,苍某既受命,自当谨守本分。至于‘谁教得好’,怕不是我门生一句说得清的。”


    说罢微一拱手,转身便走,既未争,也未让,唯留身影清绝,雪光映肩。


    身后,有人轻轻咂舌:“……这口气,也不是谁都能咽的下。”


    也有御史台的人小声同僚耳语:“说他是书卷中人,可这宫中风雪,他倒比谁都走得稳。”


    刚走过丹墀,又有人快步迎上,一路陪笑:


    “苍大人、苍大人,末学听闻大人早年与太常卿之子亦有交情,改日小弟设宴于曲水轩,还请大人赏光——”


    曲水轩三个字,一下将他拉回旧岁,想起那副滑稽的老虎,不知为何,心口却是压抑到连呼吸都困难,他用帕子捂住嘴,轻咳几下,隐隐见红。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姐姐,你成全我,好不好……


    苍晏收了思绪,只淡淡看他一眼:“曲水轩太偏,近年耳疾,听不清喧哗。”


    一句话说得极客气,实则冷得近乎不给面子。


    那人讪讪退下。


    他一人行至丹墀角下,雪落乌发,肩上未曾留痕。他微顿片刻,望着前方金瓦玉阶,神情疏淡:“不知这雪,何时才会停下。”


    苍晏知道走到这步是多么艰难。


    李珣疑心深重,既试其才,又试其心。他不能太急,也不能太迟;不能太忠,也不能太异。他要的,是在李珣眼里,变成“能驯的鹰”,却绝不是“不能飞的鹰”。


    指腹下,有一块玉佩,细微震动,仿佛藏着千言未言之语。


    此时玉昭宫中静极了。


    陆景姝披着一件半旧的紫貂斗篷,独自倚靠着美人榻坐着,手中捏着一盏已凉的茶。妆未施全,只描了淡淡胭脂,容色却依旧明艳。只是神情冷淡,眼神里看不见往日与姐妹共斗时的意气。


    嬷嬷踏雪而来,脚步极轻,手中端着一册红封选秀名册,低声道:“娘娘,圣上下旨,二月选秀一事,由您筹办。如今宫中只有一位才人,暂无其他妃嫔,圣上欲广纳新人以安后宫。”


    陆景姝头也未抬,只淡淡道:“放案上吧。”


    嬷嬷微顿,见她神情清冷,悄然退下。


    片刻后,陆景姝缓缓抬眸,看了一眼那本册子,又移开视线。她拿起一块早已冷却的桃花糕咬了一口,却没咽下去,只含在口中,像在咀嚼一种寡淡的人生。


    “……真是乏味得很。”


    她喃喃一句,目光飘向窗外


    空寂的庭院,忽然道:“去叫德顺来。”


    太监德顺很快进来,低声请安。


    “去传话。”她淡淡吩咐,“本宫要在院中搭一座秋千。”


    “是。”德顺刚要退下,她又开口:“顺便,让裴络也一并来。”


    她语气平平,神情淡淡。


    等到裴络进宫,陆景姝已让人在院中设下一方低几,几上摆着刚蒸出来的蜜糕与姜茶,她一身淡妆素衣,站在台阶上等他。


    裴络自梅林一隅步入,身姿挺拔,眼神清澈。他刚立于阶下,便躬身行礼:“裴络叩见贵妃娘娘。”


    “免了。”陆景姝看也不看他,走到一处石案旁,只指着对面的坐席道,“坐。”


    裴络微怔,显然有些迟疑。


    陆景姝终于抬眼望他一眼,神色仍淡,却眼尾微挑:“是因为我不得宠,你便不肯听我的话了?”


    她语气并不重,却带着一丝真切的凉意。


    裴络一惊,立刻低头道:“不敢。”


    说罢,他便坐下,抬手捻起一块糕点,微微低头,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动作虽快,却仍透着几分少年人的拘谨与克制。


    陆景姝这才勾了勾唇,望着庭前阳光落在沙土地上,忽然道:“你知道吗?我还在江南时,每年三月,总要去看玉兰花开。”


    “那时我还不是贵妃,只是江南陆氏女,虽然不能常出门,但却比现在自在。”她语声轻慢,像说着旁人的旧梦,“那时候不喜红脂,只爱画一双柳叶眉。也不爱听戏,只喜欢夜里坐着听那苏州评弹。”


    她顿了顿,眼神微垂:“现在倒是贵妃了,却连个秋千也要先请旨。”


    裴络听着,心中似有什么悄然翻起。他看着她披着斗篷坐在阳光下,宛如旧画上褪色的女子,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艳,和一点藏不住的疲惫。


    “娘娘若想去看玉兰……”他终于开口,声音极低,“日后总会有机会的。”


    陆景姝“嗤”地一笑,她不知道该说裴络单纯还是说他傻,入了宫的女人怎么可能回家。


    风从墙头吹过,陆景姝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手中那只茶盏,盯着阳光里斜长的影子,一动不动。


    雁回城,正月廿五。


    春寒料峭,城內西巷的风仍透着一丝未尽的凉意。


    晨光沿着城墙拐角洒入,打在低矮的屋檐下,把那块刚换上的“字蒙馆”小匾照得一派新意。


    院中孩童正跟着霜杏在洗手,霜杏一边挽袖,一边道:“都听着啊,洗手要洗干净,别糊里糊涂弄得都是泥,夫子看见要罚抄字的。”


    一群七八岁的小子哄然一笑,嬉闹着争先恐后。人声在日头下晃晃悠悠,热闹得像年还没过完。


    屋里案几整齐,炉火生得正旺。沈念之手执一根红柳木教鞭,另一只手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路、城、百、兴。”


    她穿着一件沉青色交领袍子,袖口素白,未着粉黛,却气韵生生。她声音温凉:“今日写这四个字,谁能写得最好,便能拿到霜杏姐姐昨日熬的梅子汤。”


    小哑巴坐在角落,案前纸张摊平。他年纪虽大些,却是最认真。那笔虽生涩,却每一划都不敢草率。


    沈念之走过他身边,微一顿足,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横要稳,竖要直,不必太快。”


    小哑巴眼中光动了动,点点头。


    午后,小课散去,霜杏领着孩子们去后头喝水,沈念之独留在屋内,将他们写的字一一收起,评点打分。


    小哑巴却没走远,他抱着扫帚,默默将院子扫干净,等霜杏出来,才悄悄递过一小包干果糖,比划几下,想要给沈念之。


    霜杏眨眨眼,没说话,只朝屋里努努嘴。


    小哑巴踌躇一下,终还是没进去。他转身要走,却听见沈念之在屋里轻声唤他:“你进来。”


    他回过身,眼底藏不住的亮光。


    沈念之将一页纸递给他:“今天的字写得很好,我给你留了一碗糖水,在炉台上,去拿罢。”


    他怔了一下,随即飞快地走过去,动作小心翼翼,却又带着少年人的欢喜。


    沈念之没看他,只抬手扶了扶鬓发,似是想起了什么。指腹轻轻摩挲桌上的石镇,那是他前几日拾起后擦干净给她用的。


    她忽地轻声自语:“这雁回城倒也静……若一直如此,也不是不行。”


    小哑巴从炉台拿起那枚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静坐案前的身影,似要开口,最终却只是深深地望了一眼。


    日头偏西,天色仍不觉冷。雁回城此时虽还未入春,雪却早已化尽,地上干爽,风拂过也不似往日那般透骨。


    沈念之送走了最后一拨孩童,才收拾好案头书册。霜杏端着一盏茶进来,低声道:“小姐,沈二小姐来了,就等在前院。”


    沈念之轻“嗯”了一声,神情未动。她洗过手,从案几后站起:“我去见她。”


    霜杏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只轻手轻脚地替她拿了外袍。


    前院里,沈忆秋穿着一件湖水色圆领褙子,裹着外披,坐在石凳上,神色略显疲倦。见沈念之来了,立刻起身迎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姐姐,我虽然不如你读的书多,但是我也想尽微薄之力,替你分忧一些,你可愿意?”


    沈念之看着她那双眼,目光落在她握住自己袖子的手指上——因风干微红,指甲修得整齐,指腹却略显粗糙,显然是这段逃亡路上吃了些苦头。


    她一时没说话。


    沈忆秋神色未变,只道:“姐姐若不愿……我也不强求的。”


    沈念之轻轻垂了垂眼,语声不疾不徐:“倒不是不愿。”


    她抬眸望了沈忆秋一眼,神情淡淡:“行。”


    沈忆秋眼中一喜,声音里也多了点生动的颜色:“好!我明早便过来。”


    沈念之“嗯”了一声,不多说。


    两人一同出了院门,城西的风掠过矮树篱,带着一丝西北春寒未尽的干冷,沈忆秋搓了搓手,又小声道:“姐姐,我虽读书不多,可小时候在庄子上,跟着族学的夫子也学了些认字、讲理的事……我教不了太深的东西,但倒是会记账、算数。”


    沈念之听她语气小心,略偏过头去看她一眼,道:“如今学堂还小,你能教他们些算数,正好。”


    她语气平和,并未多赞,沈忆秋却听得眼底一亮:“那我明日带些笔墨来用?”


    沈念之点了点头。


    两人走过巷口,远远便望见前方有孩童追逐打闹,霜杏正手叉着腰,口中唠叨:“别跑了,鞋都跑掉啦!”


    沈忆秋看着那群孩子笑得没心没肺,竟也有些动容,轻声道:“姐姐……这些孩子都好纯真快乐。”


    沈念之却只是淡淡一笑,没言语。


    她望着那街上的嬉闹,心头却像被拢着一层薄纱——不是暖,也不是冷,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情绪。


    那是一种,从前不曾拥有过的安静生活。


    沈念之听她一口一个“明早”,眼里那点因风起微颤的欢喜,虽不过是些日常话语,竟叫她一时无言。


    她垂眸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你早些来便是。你们住在城南那处别院,来往也不远。”


    沈忆秋连连点头:“是,是,李……李珩已经安顿好了地方,院子虽不大,却比一路奔逃时强太多了。”


    沈念之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却听身后人忽然开口唤她。


    “姐姐。”


    她脚步一顿,回身看她。


    沈忆秋抿了抿唇,似是鼓了很大勇气,终还是


    道:“我……我有一事想求你。”


    沈念之眉心微动:“说罢。”


    沈忆秋攥紧了衣袖,那双因风吹略泛红的眼中忽地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我和李珩……”她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真挚的胆怯,“李珩说,等过些日子,想替我备一礼,正式上门成亲。”


    沈念之神情未动,只略一点头:“此事你们自己商议便是,旁人不好插手。”


    “可我想求姐姐你——”沈忆秋忽而一咬牙,带着哭意说道,“我想请你为我证婚。”


    沈念之一怔。


    “你说什么?”


    沈忆秋眼泪几乎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却不肯擦,只定定看着她,语气里全是压抑不住的哀恳与希冀:


    “阿爷不在了,我阿娘也走了,长姐如母……若你不肯应,我便是真的无依无靠。”


    “李珩,他虽然已经被贬,我也愿意嫁给他,甘愿做他的妻。”


    她低头拭泪,声音一丝一缕往下落:


    “姐姐,你成全我,好不好?”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顾行渊——!”她惊呼出……


    沈念之站在原地,神情极静。


    她眼前一时闪过那年冬雪夜,她还是话本子里未觉醒的人,李珩立在晋国公府外,她跟在李珩身后,李珩有些不耐烦,沉声问她——“你怎么老是跟着我?”


    那时她死皮赖脸,满口都是对李珩这个角色的喜欢,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可话本子里本就没有逻辑的事情,也多了去了。


    沈忆秋看沈念之忽然莫名的笑,忍不住问她:“姐姐,可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儿?”


    “无事,你俩的事,我应允了,我也信他会死心塌地待你。”


    半晌,她抬眼看向沈忆秋,语气淡淡:“我不善此事,怕给不了你太多福气。”


    沈忆秋一愣,随即眼泪落得更凶,却又带了笑,低头深深一拜。


    沈念之赶紧将沈忆秋扶起来:“如今……你我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我们既然是姐妹,以后相互有个照应也是好的,你快回去吧,他来接你了。”沈念之说着,指了指沈忆秋身后的方向,李珩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姊妹二人。


    都护府中,夜灯未歇,西北风猎猎拍窗。


    顾行渊披衣而起,步履稳疾。


    他手中还捏着方才探子送来的密信,信纸上笔迹仓皇,言语之间皆是急报——瀚州西南边境,连日来屡有异动,小股势力频频试探,虽未成规模,却分明有窥伺之心。


    中军大帐内,赫连哲图已在等待。


    他一身便甲,神情凝重,抬眼看着顾行渊走入,开门见山:“东北方向不安分。北庭乌恒部落近日动作频频,边哨几次来报,疑似有人试图潜入驻军水源。”


    顾行渊微微颔首:“属下已阅密报,怀疑有人故意诱我军妄动。”


    赫连哲图眼神冷锐:“此事不宜大张声势,我需你亲自前往,带一小队亲兵往边境探实虚,三日内回报。”


    他顿了顿,又道:“此番不得有误,若真是北庭暗探掂量虚实,那背后之人,必非寻常蛮部。”


    顾行渊拱手:“谨遵军令。”


    军议散后,已近三更。


    夜风扑面,盔甲冷硬,营中甲士已悄然列阵于府后,皆是顾行渊亲自调遣的亲卫小队,一言不发,静候将令。


    他却转身回了都护府内庭。


    那一方熟悉的小院,灯火已熄,只留檐角还亮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正是沈念之居所。


    他立在廊下,刚欲唤人,却想着她白日里教书,恐是已经梳洗好躺着看书了,不再叨扰。


    这时霜杏走了进来,端着一盆刚打的热水,正准备给沈念之泡脚,嘴里嘟囔了一句:“顾将军这人也是怪,来了不说话,站了一小会儿又走了。”


    “你说顾行渊来了?”


    “是啊,刚才还跟门外站着呢,穿着一身盔甲,像是刚从军营回来,也可能又要出去吧。”霜杏说着,把木盆放到沈念之榻下。


    沈念之将手里的书往桌子上一丢,拉起一旁的披风穿着鞋就追了出去。


    “他定是有什么话要说。”


    都护府内灯火未熄,府外却已有甲士整装待发,赤羽军的甲衣在火光中泛着寒芒,肃杀之气自天边压来。


    顾行渊披着赤色铠甲,金边盔缨,整个人冷峻如霜。


    他立于台阶之下,翻身上马之前,却听得一道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沈念之追了出来,她站在府门前,抬眼望着他:“霜杏说,你来过。”


    顾行渊转过头身,盔下眉目沉静,声音微低:“东北方向有些不太对劲,边境的小股势力似有异动,都护让我先行一探,你若有什么需求,可以去找外祖父。”


    沈念之微抬手,将一物递给他,是一枚铜钱,红线细细缠绕着成了一个穗子。


    “带上它,保佑你。”


    顾行渊下马接过,似笑非笑:“你不是说不信这些?”


    沈念之不说话,只朝他伸手:“那就还我。”


    他手腕一扬,将那符举到头顶,语气微带几分调笑:“我偏不。”


    沈念之眉一挑,果然踮起脚尖,却还是差了一截。她干脆一跃,却被他一把接住,落在怀中。


    她还未挣开,顾行渊已低声道:“别动。”


    两人四目相对,夜风轻卷,她望进他眼底那一汪沉沉的夜色,心中一滞。


    他声音极轻,低到只她能听见:“等我回来。”


    沈念之轻轻点头,唇角勾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


    顾行渊将那枚铜钱挂在盔甲上,翻身上马,朝她望了一眼,才策马转身。


    甲士随行,蹄声轰然。


    雁回城外,尘沙未起,赤羽军的旗帜却已如火般猎猎而行,直往城外方向而去。


    沈念之立于原地,手仍抬着,像是还停留在他方才拥她入怀的瞬间。


    霜杏跟了出来,上前一步,小声道:“小姐……回去吧。”


    沈念之收回视线,轻轻应了一声,却没立刻转身,只望着远方那一抹赤红渐渐融入夜色深处。


    边境一线,风更寒,天地苍茫间只余刀锋剑影。赤羽军小队翻过浅岭,沿着水源地深入数十里,营于山下旧道旁的林洼处。


    前方不远,便是乌恒族频繁出没的区域。


    顾行渊立于营前,赤甲未卸,鹰羽随风而动。


    他目光沉静,注视着地上被扰乱的马蹄痕迹,指节在佩剑柄上轻轻一敲,低声道:“敌人已不止试探,昨日夜里,他们探子来得太近。”


    典禹从他身后赶来:“将军,那几个哨探我们已抓住两人,皆用胡语,不识中原官话。”


    顾行渊蹲下身,手指探入地面一道浅浅沟壑,取出一枚铜质令牌。


    那令牌非胡人所铸,背面隐有符号,似是中原军制印章改刻而来。他拇指轻轻拂过,目色微动:“这是十年前京营旧制的边骑军令。”他低声道,“这些人,受过中原军规训练。”


    典禹变色:“中原人暗中扶植?”


    顾行渊未答,只收好令牌,起身吩咐:“命人夜前加哨,再派一骑带密信,昼夜兼程送回雁回城。”


    “传我手令,不得走正道,绕道西侧,以避耳目。”


    典禹领命而去。


    营帐内,夜风透过帘幕微响,烛火跃动。他独坐于席前,摊开信纸,笔下字沉而利落,句句皆是军机,未言情字。


    直到写至最后,他顿住片刻,抬眼望向案边,那枚铜钱穗子静静躺在他盔甲之上,红线缠绕,轻巧却稳。


    他拿起穗子,指腹缓缓摩挲。


    帐外风起,他却低声喃喃道:


    “我不信符,也不信命……但你给的,我便信。”


    他说这话时,目光仍然平静,语调也未变,唯有唇角压得极紧,仿佛心中有万语千言,只藏于指尖一握。


    他收起符子,系回胸前,“你叫我无事,我便无事。”


    他说完这些,转头继续书写,末了笔锋一转,在最角落处写下一行极小的字:


    【字蒙馆后门栽了杏树,此番归来,愿尚未发叶。】


    烛光映纸,字落成行。


    他将密信一封封好,唤亲兵取来火漆封章,递与传信骑士:“护此信至雁回,不得有误。”


    雁回城,已经二月初二,春寒尚未消尽。


    学堂中最后一名孩童踏出门槛,霜杏掩上门扉时回头看了一眼——沈念之并未如往常那样先行离开,而是站在庭中,抬头望天,像是在权衡什么。


    片刻后,她披上外袍,步出了学堂后门。


    “我要去北城门看看。”她淡淡一句,没再解释。


    霜杏刚欲劝阻,小哑巴却已放下手中的扫帚,悄无声息地跟上前,拍了拍胸口,眼神执拗:他要陪她。


    沈念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北门城楼风大,旗帜随着风在空中飘扬。守兵认得她,也知顾行渊临走时的交代,连忙放行。


    她登上城楼时,正是日落前的极光时分。


    远处黄沙山岭连绵,苍色未褪。东北方向的边线被暮色吞噬,依旧不见赤羽军的踪影。沈念之站着,乌发微乱。


    小哑巴在她一旁缩着肩,却始终不动,眼神静静看着她侧脸。风吹得她睫毛轻颤,神情冷静,却藏着一种极难被察觉的倦意。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沈念之低头看他,声音很淡:“我想再等等。”


    于是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一个静静地等,一个静静地陪。


    天光一点点暗下去,城外的影子也被拉长、模糊。沈念之终于转过身来,抬眸看了看天。


    “走吧,”她道,“不等了。霜杏那丫头多半把饭备好了。”


    回程路上,小哑巴时不时偷瞄她一眼,却从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直到进了小院,她才忽然轻声道:“你今日字写得不错,明日赏你两颗糖。”


    小哑巴嘴角微弯,却没出声,只规规矩矩地告辞离去。


    晚膳桌上,霜杏一边给她添饭,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她的神色,终于忍不住试探道:“小姐是在想……顾将军么?”


    沈念之夹菜的筷子微顿,随即神情不变:“你也太多话了。”


    霜杏“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声嘟囔一句:“我哪敢多话,我就是……随口一问。”


    她收拾妥当后退下,将屋内炉火添足,轻声祝了安,便熄灯离去。


    沈念之靠在榻上,一时没有困意,脑中浮现的是顾行渊临行那日的模样——赤甲金边,鹰羽飞扬,眉眼如霜雪中雕成。


    夜深。


    她梦到了火光连天的战场。


    梦中是漫天飞箭、铁甲纵横,赤羽军的旗帜倒了一面又一面。


    顾行渊站在血与尘之间,身披战甲,手中长剑沾血,眸光如刃。风中他缓缓回头,目光越过战场与她遥遥相望。


    下一刻,他被一柄突袭的长矛逼得后退。


    “顾行渊——!”她惊呼出声。


    沈念之蓦地睁眼,夜色浓黑,室内静得只能听见她自己急促的呼吸。


    她蓦地睁眼,夜色如墨,室内静得只能听见她自己急促的呼吸。


    她坐起身,下意识探向枕边,却摸了个空。


    ……才想起,那只铜钱,早在几日前就塞进了顾行渊的手里。


    她手指微顿,轻轻握拳收回,胸口像是空了一块,又像有什么藏着,重得发闷。


    “霜杏,我要出门!”沈念之坐起来喊道。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沈念之的春心动了


    叫了几声,霜杏并未醒来。


    她翻身下床,披上外袍,走到案几前,随手取了根丝带将头发束起,鬓发未理,鬓角却有几缕碎发随意垂落。


    风还在窗外游走,带着一股入夜的清寒。


    她推开院门,踏着廊下的露水,一路快步往东廊而去。


    那是小哑巴的屋子。


    夜深人静,府中无人行走,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到他门前,抬手敲门——


    “咚、咚、咚。”


    屋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小哑巴脚步仓促地踩在木地板上,伴着一声“吱呀”,门被拉开一条缝。


    少年顶着半张还未完全清醒的脸探出头来,眼里还有几分迷蒙,刚想抬手揉眼,一眼便看见沈念之站在门外。


    他惊得一滞,几乎本能地张了张口,差点脱口出声,却在最后一刻死死咬住舌尖,迅速低头掩住神情。


    沈念之盯着他看了片刻,低声问道:“你可知道,去瀚州东北边境的路?”


    小哑巴怔住,犹豫了一瞬,慢慢点了点头。


    “那一带你熟悉么?”


    他又点头,这次更用力些。


    沈念之抿了抿唇,眼神沉静:“那就换衣裳,带我去。”


    她转身站在屋外的石阶上,声音带着罕见的急迫:“我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而如今已经第四日,他还未归来。”


    话音未落,小哑巴也将外衣披着打开了门,他一边走一边系着扣子。


    二人走出老兵住的院子,沈念之一言不发地翻身上了马,紧了紧披风,眼神望向北门的方向。


    小哑巴也紧随气候,此时他已经穿得严严实实,眼里却泛着一点复杂的光。他一手扶缰,一手做了个“可以”的手势,点头。


    沈念之轻轻扬了扬下巴:“带路。”


    二人策马冲出内院,马蹄声在空旷的夜里敲得人心紧促。


    雁回城北门开启一线缝隙,是守夜士兵认出了顾行渊的人才放行。他们未敢多问,只默默看着那一骑一马渐行渐远,消失在瀚州边境夜色的尽头。


    夜色沉沉,月光斜斜地洒在黄土高原上,天边挂着一轮弯月,清冷如钩。


    小哑巴领着沈念之出了雁回城后,未走官道,而是沿着一条被风雪多年掩埋的小径穿行。他骑在马前,偶尔侧头朝她示意方向。


    沈念之裹着披风,身上是雁回城百姓的穿着,外层加了防风的皮裘,风钻进来还是冷,但她一句都不肯多说。


    两人几乎一夜未语。


    月影拉长,脚下土地起伏,越往东北行,山势越发峻峭,黄土裸露,枯草稀疏。


    路旁时有老旧的烽燧废墟,断壁残垣斜立在原野上。


    行至一处高坡,天色将明未明,小哑巴忽而勒马停住,回头看她,做了个“下马看一看”的手势。


    沈念之翻身落地,走近他所站的地方。


    是片战场遗迹。


    地上有零星兵刃残留,还有折断的弓箭插在冻土中。风过之处,一缕缕灰白的纱布被卷起,似是军中旧旗角被撕碎后吹落。土坡一线,还能看出骑兵疾冲时踩下的辙印尚未褪尽——


    “这里……”沈念之蹲下身,捡起一块半截的乌金箭羽,低声道,“是之前的战阵。”


    小哑巴点点头,又掏出一枚奇形令牌递给她。


    那是他方才从土坡另一头捡来的。


    铜色发黑,其上纹路繁复,中心是一枚小小的三角鹰印,沈念之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她定定看着,眼神一动:“这个我在雁回城没见过,应该不是赤羽军的,应该是北庭留下的。”


    她捏紧手心,眉头轻蹙:“看来顾行渊他们在这里碰了一架。”


    小哑巴也不知,只是沉默地望着远方。


    晨光初亮,一缕微白的天光慢慢拂上大地。


    沈念之忽然道:“我们继续往前。”


    她目光一凛,眼中不再是焦急的女儿心,而是那一点点沉冷的锋芒。


    “我总得亲眼看见他才安心。”


    小哑巴点点头,翻身上马,继续引她往更北的方向去。


    西北天边染了晚霞,暮色沉沉,像一块旧锦被夕光染透。


    沈念之策马奔行,一路风沙扑面,鬓边碎发贴在脸侧,她不顾这些,只望着那前方营火点点的方向,眼神一寸寸亮起来。


    远处丘地之后,一抹赤羽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她下意识夹紧马腹,马蹄加快,一路直奔营前。


    营地正中,顾行渊手腕缠着白绷,甲衣半解,站在一处简易军图前,同几名将士低声交谈。火光映着他侧脸,眉峰微蹙,目光清冷,身后数名副将肃立,皆神情凝重。


    这时,一名年少的亲兵忽然抬头,猛地惊喜喊道:


    “将军!是沈娘子!”


    话音未落,两匹马已越过斜坡,自尘烟中疾奔而来。


    顾行渊眉头微动,回身望去。


    夕光之中,一袭玄裘的女子骑在马上,身姿挺直,披风翻飞。她眼中是藏不住的情绪,像是压了一夜的风,在看见他的一刻,才终于呼啸出来。


    她勒住马,停在军帐十丈步外,纵身下马,足尖踏地,稳稳落下。


    “顾行渊。”她开口时,声音微哑。


    顾行渊站在那儿,半晌没动,他也没想到她会来。


    风吹动他身上的赤甲,那平日冷静的面容,终在这一刻,有了一丝裂痕。


    他缓缓


    向前走了几步,站定,看着她,道:“你怎么来了?”


    沈念之没答,只是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绷带,眉峰轻蹙。


    “你受伤了?”


    顾行渊不动声色地将手往后收了收:“只是擦伤。”


    沈念之却已走近几步,低头看那绷带边缘的血迹还未全干。


    “还说是擦伤。”


    顾行渊低低一笑,声音含着沙哑:“你一路找来,就为看这个?”


    沈念之抬头看他,唇角微翘,语气轻巧,带着点倦意后的调侃意味:“我做了个梦,梦里你死了。”


    顾行渊神色微变,眸光一凝。


    她却抬眼看他,语气一顿也没正经几分,目光落在他眉心,语气里带着懒意道:“你瞧,好在你命大,还活着,我就不白赶这一趟了。”


    一时间四周静了下来,营帐内的甲士皆默默低头,自动后退几步,不敢多言。


    顾行渊的目光自沈念之脸上落下,轻飘飘扫过她身后的小哑巴,眼神一顿。


    “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沈念之理所当然地道:“他认得路,我需要一个带路的,又不会说话,省的聒噪,正好做个伴。”


    她话锋一转,语气漫不经心地一挑:“万一我在路上被狼追了,总得有人给你报信,回头也方便收我尸。”


    顾行渊眉心轻皱,却是被她这轻描淡写的说法噎了一下。片刻才低声道:“别说这些死不死的。”


    说罢,他侧身让开,让出营帐的方向:“进来吧。”


    沈念之也不客气,径自走了进去,小哑巴微顿了一下,正要跟上时,忽觉一股冷意袭来。


    他抬眸,只见顾行渊正站在帐边,侧目看着他,那一双眼眸无甚情绪。


    像是警告。


    小哑巴垂下眼睫,什么都没说,也没躲闪,只迈步跟上,落在沈念之身后半步。


    军帐内灯火明亮,案上铺着一幅粗略绘制的地形图,朱笔已在图上圈了几道线。


    顾行渊脱下披风,一边将它挂在一旁,一边道:“三日前,我们在平原北隘处遭遇一支乌恒小队,动手时,他们看似胡乱冲杀,实际行军布阵颇有章法。”


    他顿了一下,眼神落在案图某一处:“我怀疑,他们背后另有人指挥,甚至可能早年受过中原兵法的训练。”


    沈念之挑眉,目光落在地图上:“所以你带人追进来了?”


    顾行渊点头:“抓到了一些人,也许能撬出什么。只是这批人极有耐性,逃得干净,不像是寻常的乌恒游骑。”


    他说到这儿,忽而抬眼看她一眼:“你来得不是时候,我原本明日一早便准备遣人返城送信,没想到你先找来了。”


    沈念之笑了一声,声音不大:“那我算不算有先见之明?”


    顾行渊没回她话,只拿过一只铜壶,斟了杯热茶,递给她:“路上奔波,该暖暖手。”


    沈念之接过,低头饮了一口,忽而抬眼问道:“你说他们背后有人……可能还在瀚州,那人若藏得深,会藏到哪去?”


    顾行渊没有立刻回答,只低声道:“这正是我要查的。”


    他眼神落在地图上那一处空白的区域,像是已将某个点暗暗记在了心里。


    而这时,小哑巴已默默站在一旁,目光始终落在沈念之身上。他没有插话,却听得极认真。


    “不过我们今日烤羊肉,你有口福了,洗洗手等下一起尝尝?”顾行渊转移话题说道。


    “好啊,有没有酒?”沈念之嬉皮笑脸的问道。


    “你啊,还真是会赶时候,正好从北庭军队手里搞了几壶他们马奶酒,正想带回去给你尝尝,我看你是在雁回城闻见酒味儿才跟着来的。”顾行渊语气淡淡,带着一丝丝调侃的味道。


    篝火燃得正旺,火星迸溅着,映在众人的甲衣上,亮得像是夜空里错落的星。


    羊肉在铁架上滋滋作响,酥香浓烈的气息扑鼻,烈酒一壶接一壶地传着,偶尔夹杂着将士们粗犷豪迈的笑声,在营地夜风里散得极远。


    顾行渊坐在沈念之身侧不远处,衣甲已解,只着一件素黑中衣,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手腕。他替她倒了一碗酒,递到她手边,带着些不易察觉的体贴。


    沈念之接过,一边喝着,一边瞥见火堆那头的将士们,不知谁先起了头,竟围着火圈跳起了他们的舞蹈。


    那些本是肃穆冷峻的赤羽军将士,在火光之下竟也如孩童般笑闹,动作粗犷,却带着某种原始的欢愉。


    她微微一怔。


    身侧的顾行渊也被他们拉起,起初还挣扎了几下,终究抵不过一群人的起哄。


    他苦笑着摇头,却还是被裹进那一圈人里。


    沈念之抬头看他,竟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他竟也笑了。


    那不是平日里嘴角勾一勾的冷笑,也不是轻飘飘掠过眼底的讽意,而是极纯粹的、发自内心的笑。


    他眼角都带了弯,像个少年郎。


    那笑意带着火光,一点点照进沈念之的眼里。她捧着酒碗,竟忘了入口。


    从她认识他以来,顾行渊总是冷静得过分。


    克己、寡言、沉稳,仿佛从未真正松弛过。她见过他带兵行军时一言不发的肃冷,也见过他深夜中衣未解伏案翻图的倦容。


    可今夜不同。


    那一刻,围着火堆的顾行渊,眉目舒展,步伐轻快,眼角舒展。


    他转头,正巧看向沈念之。


    四目相接,火光跃动,他眼中倒映着跳动的光,也映着她。


    沈念之心头一震,像是被什么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顾行渊也能笑得这样……好看。


    那种好看,不在眉眼,不在轮廓,而在那一瞬的清澈。


    她仿佛能从他眼中看到一整个春天,看见青草疯长、积雪融化,看见从前未曾触碰的少年的生命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感染到她。


    沈念之低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味甜中透着辛辣,她却觉得一丝不醉。


    她眼尾发烫,唇角却扬着,像是说不出口的一个秘密,藏在心口,正缓缓发热。


    又戛然而止。


    就连顾行渊的唇,此刻看起来也是那么诱人。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要不今晚,你就在这里宿下……


    夜已深,营帐外的火堆只余下温热的余烬,偶尔火星跳动,映出帐门处那一抹安静的剪影。


    沈念之喝得有些多,回帐时脚步虚浮,衣摆微乱。顾行渊将她半扶半抱地带回营帐,一路沉默。


    她却靠在他肩上,带着几分醉意地咕哝了一句:“顾行渊……你今日……笑得很像一个活人。”声音轻得像风,尾音都带着酒气的软。


    他垂眼看她没再说话,只将她安置在榻上。


    脱下披风,她却还紧紧握着手里那只空酒盅,像是要握着一场梦不肯松开。


    顾行渊叹了一口气,蹲身替她掖好被角,动作极轻极稳,将她额前一缕散发拨到耳后,才起身。


    帐外风大,夜色如水。


    他才一走出营帐,就瞧见站在不远处的小哑巴。他背对着营帐,望着另一边荒芜高坡,神情看不清,只见肩背笔直,静得像夜中一株无言的树。


    “你过来。”顾行渊忽然开口。


    小哑巴闻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仍快步走了过来。


    顾行渊负手而立,目光落在他身上许久,才缓声道:“她醉了。”


    小哑巴点了点头,眼神落向营帐,嘴角微抿。


    顾行渊看了他一眼,接着道:“今晚我还有事要与副将商议。”


    他说着转头望向远处火光隐隐的主帐,声音不紧不慢:“你今晚,就留在她帐中。”


    小哑巴骤然一震,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顾行渊却神色不动,语气淡淡:“我在门口给你铺了毯子,就在帐口,不许越界一步。”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埋在骨子里的一道锋线:“她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你就来找我,不准误一刻。”


    小哑巴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他托付这般事。


    顾行渊目光沉静,看不出情绪,只在他说完这些后转过身,最后低声道一句:“今晚,我信你一次。”


    小哑巴身形微动,随即重重点头,眼神一瞬坚定起来。


    他推开营帐帘子走了进去,身影隐入灯火暗处。


    沈念之因为喝了酒睡的极深,两腿间夹着一个毯子,嘴角微微上扬,脸颊泛红,像是做了什么美梦,她嘴里轻声哼唧一声,这声音到让躺在门口的小哑巴耳根一红。


    他翻了个身,看着沈念之


    垂着的睫毛,吞咽了一下口水,她夹着毯子的腿蠕动了几下,人也随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风本静,他似乎明白沈念之做了一个什么梦,这时营帐外却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马蹄踏地声。


    紧接着,破空的箭矢声响起——


    “敌袭——!”一声震天的喊杀拉破夜色,赤羽军营地猛地陷入一片混乱,火被风吹得摇曳,远处传来短促的号角声,火光迅速点燃了夜幕。


    帐中沈念之醉意未消,忽听得有人拽住她的手臂猛力一拉。


    “小……小哑巴?”她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被对方扯着站了起来。


    外头火光摇曳,一时间震耳欲聋,远处隐约能听见士兵喊杀的声音,赤羽军正在和敌军交锋。


    沈念之酒意被惊得七零八落,刚迈出帐门,就见顾行渊已披甲而来,满身肃杀,与她刚才梦中旖旎的男子完全两个样子。


    但是此刻沈念之也来不急多想。


    顾行渊走得极快,风一卷就站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护在身后。


    “北庭人趁夜来袭,你先跟着他走,能跑多远跑多远,别回头。”


    “那你呢?”她望着他眉间紧蹙,心猛地一跳。


    “我有兵。”顾行渊淡淡道,目光如剑,“你,有命,才是胜。”


    沈念之咬咬牙,还未答话,身边小哑巴已经拉住她往一侧飞奔,身后喊杀震天,夜色与火光交织成一片,人影纷乱、刀光剑影如林。


    沈念之还未跑出几步,便见几名北庭骑兵从另一侧斜刺杀出,目光锁定了她,正朝着她这边冲来!


    “快跑!”她回头一吼。


    小哑巴停下身,抬手拔出佩刀,回身迎上,那刀势虽青涩却不弱,他眼中没有半分畏惧,像只被逼急的兽。


    “你行吗?”沈念之一边往后退一边叫道,“不行别逞强,赶紧一起跑!”


    小哑巴没有回答,只横刀再次挡下袭来的敌人,肩上却也被斩破了衣襟,血迹很快浸透出来。


    沈念之一咬牙,刚转身又要继续跑,一道刀影自她身后破风而来,她来不及回头,只觉背后一阵寒气袭来。


    小哑巴望见那一幕,瞳孔骤缩,他脚下动不得、手上敌未退!


    这一瞬间,他猛地张口,声如惊雷:“沈念之——小心!!!”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沙哑,但干净利落,直直撞进她耳中。


    这一声,震破夜风,像是蓄积了太久的沉默一朝倾塌。沈念之猛地一回头,正见一柄弯刀几乎逼近面门。


    下一刻,顾行渊横身而至,赤甲染血,长剑一挥,拦下来刀!


    他一把将沈念之护在怀中,眉眼沉冷如霜:“我不是让你走吗?”


    沈念之怔怔地看着他,却又不自觉地转头看向小哑巴,那少年站在火光之下,满脸血迹,目光却仍紧紧追着她。


    他张了张嘴,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开口说话了,眼神里惊惶与挣扎交错。


    营地杀声震天,火光如昼。


    但是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沈念之也不想纠结小哑巴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开口说话的。


    四周一片混乱,北庭骑兵铁蹄翻卷,喊杀声如雷。


    沈念之被顾行渊护在身后,喘息尚未平复,前方又有十余名北庭兵骑自黑暗中缓缓逼近,眼神冷漠,兵刃在火光中反射出寒芒。


    这一次,小哑巴没有退。


    他忽地上前一步,举起胡刀挡在沈念之前,然后——开口说了一串胡语。


    那声音低沉、铿锵,不再是先前孩童般的沉默和怯懦,而是某种隐忍许久之后的本能。


    那几名北庭兵原本已拉弓在弦,听见他的话,动作竟像被什么拦住般,齐齐一顿。


    沈念之心头微震,转头看向顾行渊,却见他眼中毫无意外,反倒是极冷静地开口:“停手。”


    赤羽军随之止步,双方剑拔弩张的空气霎时如冰水落地,凝成一线。


    小哑巴又转头,对着那些北庭人说了几句话。


    语气不重,却极有分量。


    那些胡人你看我、我看你,竟缓缓低下了弓矢。火光下,一人抽身而出,跨下战马,走到小哑巴面前,单膝跪地,低头行了一礼。


    沈念之目光紧紧锁着那一幕,像是终于从某处惊梦中醒来。


    她忽然推开顾行渊,大步走向小哑巴,面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冷的镇静。


    “你什么时候会说话的?”


    小哑巴站在那里,回身面对她,那张少年脸上再无以往的茫然天真,眼中沉静如水,唇角却勾起一丝苦涩的笑。


    他低声开口,用带着些许蹩脚的汉语,一字一句地道:


    “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我有苦衷。”


    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落得极清楚。


    “谢谢你救我。”他抬起头,眼神认真地看着她,“来日……我一定会报答。”


    沈念之怔在原地,风卷起她身后的披风,她却一动未动,只静静地望着他,仿佛试图从这张早已熟悉的脸上重新辨认出那一点曾经的影子。


    顾行渊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只是眉头微拢,像是早就料到。


    那名北庭将领低声说了几句胡语,小哑巴回头,点点头。


    随后,他再次转向沈念之,语气温和:“我是北庭人。”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丝少年气,也有一丝轻轻的歉意。


    沈念之张了张嘴,终是没说话,只眼睁睁看着他退后一步,翻身上马。


    他对身后的士兵说了句胡语,北庭人应声而动,一道道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顾行渊没有下令拦截,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手指慢慢松开剑柄,低声道:“今晚敌方的人数太多,不宜再战。”


    沈念之却没听见,或者说,她听见了,却没有应,她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那片天边逐渐褪去火光的方向。


    曾经她教他握笔,教他认字,教他写“行行重行行”,


    他说不了话,就用眼睛看她。


    现在他终于能说话了,却是告别。


    “王八蛋小骗子,下次看见你头给你打烂。”沈念之在小哑巴的身后喊着,小哑巴听到了,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我们还会再见的,沈念之。”他默默说了一句。


    北庭人已经离去,夜风中再无马蹄声与兵器交击。


    沈念之站在原地,怔怔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深处的方向。直到远处火光一点点熄灭,天地间只余冷风穿帐而过的声音,她才缓缓转身。


    顾行渊还站在她身后。


    他身上的赤甲沾着灰烬与血痕,盔缨散落,灯火照着他的眉眼,眉峰紧蹙,唇角却克制地平静。


    “你有没有受伤?”她问他。


    顾行渊看着她,语声一如往常般低哑:“没有。”


    “真的?”沈念之盯着他,“我听小哑——他刚才叫你顾将军的时候,眼神看了


    你两次。”


    顾行渊微顿,低笑一声:“他是看你,不是看我。”


    “你怎么知道?”


    “他一个大男人看着我做什么,你是真的看不出他对你那点心思吗?”


    沈念之一时语塞,半晌又道:“你没事就好,对了我还没来的及问,你这手腕是怎么回事,白天来的时候就看到了。”


    顾行渊低头看了一眼,随口道:“前两天不小心弄的。”


    沈念之却已伸手,将他那只手腕拉了过来,皱着眉盯着那一圈缠得极随意的白布。


    “这谁包的?也太丑了。”她不客气地评价。


    顾行渊站在那里不动,只低声:“我自己。”


    沈念之啧了一声,将他往帐中拉。


    “进来,我给你重新缠。”


    顾行渊也不反抗,只是低头看着她披风下露出的半截手腕,嘴角微微动了动。


    营帐中,火盆尚暖,沈念之取来药膏,坐在他面前极利落地解开他那乱糟糟的布带。


    “都说你行军打仗一把好手,怎地包个伤都这么不上心。”


    顾行渊垂着眼,任她动作轻柔地涂药,再一圈圈将白布缠回去。


    “那是因为……”他低声开口,却在她抬头看他时,把话吞了回去,只淡淡道,“你缠得确实比我好看些。”


    沈念之抬眸睨他:“废话,我是读书人,写得一手好字,手稳着呢。”


    “读书人?我看你握笔的次数恐怕还没你举杯的次数一半多。”


    “自古文人哪个不爱饮酒,我又不上战场,喝醉睡了便是。”


    沈念之将包扎最后一截系紧,手指一顿,淡声道:“别再让它裂开了。”


    顾行渊看着她收起药膏,眼中光影沉敛,唇角却悄然带了些笑意。


    “好,沈郎中。”


    “顾行渊。”


    “嗯?”


    “要不今晚,你就在这里宿下吧,放心,我保证不对你动手动脚。”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人可以择路,但不能忘了……


    顾行渊盯着她那副等着看他出丑的模样,眉眼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只掀起她脚边那条薄毯,一甩,稳稳盖在她头上。


    “喂!”沈念之猝不及防地被一团毯子罩住,刚要撑起身,外头那人已经动作干脆地掀了帘子,大步走了出去。


    她将毯子扯下,冲着门口喊了一句:“顾将军难道是害羞了?”


    夜色如墨,帘外没有回应,只有篝火偶尔炸裂的劈啪声,风从帐外掠过,将她调笑的声音吹得极远。


    沈念之躺回榻上,笑嘻嘻地翻了个身,指尖摩挲着刚才他丢过来的毛毯角,心头轻轻一跳,又落了下去。


    外头营火燃得不算旺,顾行渊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望着黑夜的方向。


    他没有走远,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坐了下来,靠在营上,或许他就在等她睡着,或许只是……听她翻身的动静。


    直到天色泛白,翌日拂晓,营地早早起了动静。


    沈念之醒来时,营帐内炭火已灭,四周半明半暗,温度尚有余热。


    她起身披衣,走到帐门边,掀帘一角,帐外却并无人影,只有士兵走动,忙着整备。


    他真的没有进来,她愣了一瞬,眼中那点点落空被她极快地掩去。


    她从容洗漱,披好斗篷,提着一只酒壶走出营帐,远远就听见顾行渊的声音,低而稳,在吩咐将士整装:


    “今日日落之前,全军拔营,原路回雁回城。”


    他背对着她,甲衣齐整,裹着冷峻的清晨光辉。


    沈念之没说话,只朝他那方向扫了一眼,便自顾自往前走。


    营地之外,一道缓坡延绵到不远处的沙丘。


    沈念之信步而上,靴底踏在沙石上,发出轻微的沙响。她一步步登上坡顶,站定。


    风仍清冷,但天已亮透,朝霞自东方涌上天穹,薄云像是被谁泼了朱砂,晕染开一大片光。


    她站在那儿,又回头望了眼营地方向。


    顾行渊也从战马侧取了水袋,沉默地走到她身边,将水递给她。


    沈念之接过,低头抿了一口,又仰头望向前方。


    “哪边是昭京?”她忽然问。


    顾行渊微微一愣,随即抬手,指向东南方:“那边。”


    沈念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地平线在晨光中沉静如洗,雁回与昭京隔着千山万水,她却看得极专注。


    风起,吹乱她鬓边的碎发,发丝拂过唇角,带着一点点初春的微凉。她未拢,只静静望着那边,半晌未语。


    顾行渊站在她身旁,眼神落在她侧脸。她的神情没有悲伤,却也不明媚,只是一种近乎钝痛的静默。


    像是远行人看不见归途时,偶尔流露的孤意。


    他忽然低声开口,语气极轻,像怕扰了她的心绪:“……是想家了吗?”


    沈念之没应声,良久,才淡淡地道:“我想昭京。”


    她没有说“想家”,也没有说“想人”。


    只是说:“想昭京。”


    是那城,是那条年少时穿过的长街,是她看了一年又一年上元烟花的城楼,是她父亲还在时替她留灯的宅院,是那些藏在日子缝隙里的细枝末节。


    顾行渊没说话,他看着她,眼神极深,她的侧脸,清瘦、坚定,落寞又倔强,心中一寸一寸地柔软下去。


    那一刻,他像是做了一个很久的决定,又怕这一句太重,落在她身上会显得突兀。


    可终究还是开了口,他的声音并不响,却仿佛压过了这天地间所有的风:


    “只要你开口说你想要,我便把昭京送给你。”


    沈念之猛地转头看他,眼中是短暂的错愕,像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顾行渊却不躲避她的目光,只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平静,眼神却沉得像是压着万语千言:


    “若你想回去,我会送你风风光光回昭京。”


    “若你想留下,我便守你在这西北地立学堂、开府第,让你此生自由自在,做你想做的,过你想过的。”


    沈念之听着,心像被什么捶了一下。


    疼,却也不可思议地顿了一下。


    她原以为,顾行渊这人寡言守戒,情意藏得深,纵是喜欢,也不肯轻言。


    却不知他一旦说出口,竟是这样……倾其所有,毫不退让。


    风吹得她睫毛微颤,眼眶莫名有些发热。


    她偏过头,不让他看见情绪起伏,只轻声道:“你说只要我想要是吗?”


    顾行渊“嗯”了一声,他只是觉得,有些话,该让她知道。


    而她,也确确实实听见了。


    这一刻,她看着他站在晨光里的身影,她再抬头望一眼东方,那天边的金光正破云而出,如火般洒满了整个大地。


    她低声叫道:“顾行渊。”


    “我想要。”


    顾行渊看着她,那句“我想要”落下时,他的眉眼微动,整个人却像是一瞬间被点燃。


    他替她把披风扣好,指尖掠过她脖颈间的皮裘边缘,动作克制,却隐隐透着一丝深重的情意。


    “我记下了。”他低声说,嗓音哑哑的,像早晨第一缕风。


    沈念之微一抬眼,正撞进他眼里。


    那是一双藏了太多话的眼睛,寂静、沉稳、又缱绻如晦。


    她忽然就笑了一下,笑意很浅,却带着些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柔软。


    她道:“你记得也没用,我可是随口说说的。”


    ——


    赤羽军回防未久,尚未彻底歇整,沈念之与顾行渊才刚进了都护府。


    霜杏才把水烧上,沈忆秋那边就派人来请:“二位若是不累,不如今晚去小院一叙。沈二娘子今日亲自做了些菜,请沈娘子和顾将军一同用膳。”


    沈念之看了顾行渊一眼,后者点头,她便也没推辞。


    小院不大,靠近城西,幽静清和。


    此刻已点了灯,院门旁的木窗上贴着两个剪得规规整整的喜字,檐下吊着流苏花灯,窗棂处系了几条淡红色绸带,一派将嫁之喜的模样。


    沈念之脚步一顿。


    顾行渊走在前头,先入院中,一回头便也注意到了这些布置。他神色未变,目光却落在门楣上一条素红绸上头:“若不嫌俗,到时便从都护府出嫁罢。”


    沈忆秋亲自出来迎人,听见这话,脸一下涨红了。


    “多谢顾将军。”她声音低了些,又看向沈念之,眼里有难掩的雀跃,“姐姐快进来。”


    厅中陈设极简,却干净温馨,几道小菜还冒着热气,果然是沈忆秋亲手做的。她一边招呼沈念之坐下,一边将一只汤盅轻轻推过去:“这汤是你以前爱喝


    的,我照着书上写的法子做的,你试试看。”


    沈念之“嗯”了一声,低头去舀,心却有些发沉。


    那盏白瓷汤碗上映着红烛的光,边角处,一点点喜色。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从前不过数面之缘的“妹妹”,如今竟真要嫁人了,而她,竟是在李珩和沈忆秋之间,成了某种……见证?


    不知怎的,她心头却泛起一丝轻轻的歉意,她是不是应该……为她添置些嫁妆?


    这念头一闪而过,沈念之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垂了垂眼,把那一碗汤舀得极慢。


    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怎的竟会在这样的时候,想起“没给妹妹准备好嫁妆”这回事。


    顾行渊沉默地望着她手中那只汤盅,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沈念之却已恢复如常,把那盏碗推回去:“盐放重了。”


    沈忆秋一怔,随即噗嗤笑了。


    晚膳过后,顾行渊与李珩移步后院,两人并肩立于小廊下,手中皆捧着温茶。夜风尚凉,枝影斜斜落在廊前台阶上。


    二人谈及的,是将来守边与政事之策,声线虽不高,却各自沉稳清晰。


    沈忆秋却早拉了沈念之起身:“姐姐随我来,我有样东西想让你瞧瞧。”


    她领着她绕过前院的石灯,一路进了内屋最靠东的闺房。那间屋子不大,却收拾得极雅净,墙上挂了淡色帷幔,窗棂边一只风铃,偶尔轻响。


    案几上摆着一只绣篮,沈忆秋从中捧出一件绸缎嫁衣,小心翼翼地展平在榻上。


    “这是我自己缝的。”她笑意带着点羞涩,又带点自豪,“有些地方针脚不匀,你别笑我。”


    沈念之走近一步,目光落在那件嫁衣上。


    绸面温润,色泽极好,暗纹中绣着鸾鸟戏枝,边角一圈缠枝海棠,虽然不是巧匠之作,却能看出用心。


    她伸手轻轻触了触衣摆的花边,手指微凉,指腹下是细密扎实的针脚。


    “绣得很好。”沈念之低声道,“你认真做的事,一直都不会差。”


    沈忆秋眼中一亮,仿佛得了鼓励,又低头轻轻理着那缕缕流苏,像是怕它被风吹乱了:“等姐姐出嫁时,我也给你做一件。比这件更好看。”


    沈念之一怔,手下动作顿了顿。


    她抬眸望向屋檐,目光短暂地凝了一瞬,似要说笑,却忽地说不出话来。


    她原想说——她什么样的嫁衣穿不起?


    晋国公府的女儿,曾是昭京第一等的贵女,世家嫡出,绫罗绸缎哪一样不是任她挑。


    又想起被李珣差点困在牢笼里,婚事,她心里还是有些抵触。


    可她终究没说。


    如今自己不过是寄住都护府的客,开着一个面朝黄土的学馆,早已不是那个锦衣玉食、无所顾忌的贵女了。


    她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句:“好啊。”声音极轻。


    沈忆秋没听出什么异常,笑着说:“那你可别不等我出嫁,我这嫁衣还绣得不够快呢。”


    沈念之“嗯”了一声,指尖还搭在那件嫁衣的领口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眼神落在灯影之中,像是透过这层烦着淡光的嫁衣,看到极远极远的地方去。


    沈念之瞧着天色已晚,让沈忆秋留步不用送她,她去寻了顾行渊就回去。沈忆秋看她坚持的样子,也就没再追着。


    廊下风起,夜色沉沉。顾行渊与李珩一左一右立在月影下,身前茶盏微凉,茶烟袅袅而升。


    李珩看着小院中挂起的红灯与喜帕,眉眼间多了一份常人难得的温和。他握着茶盏,声音不大:


    “其实这样也挺好……山河虽远,但身边人安稳就够了。雁回城不似京中纷争,虽苦,却有种久违的清净。”


    /:.


    他顿了顿,低笑了一声:“我从前看话本里说,有人为了一顿热汤和一个相守的人,愿弃金玉荣华,流落天涯。我那时笑话他傻,如今却……”


    他话未说完,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未回头,已知来人是谁。


    沈念之站在廊角,月光拉长她的影子,眼神平静,开口却不留余地:“李珩,你若只是个落难书生,说这话我不拦你。但你是李家的人,是皇子。”


    她步子不疾不徐地走近,语气却比夜色更沉:“你母妃被人逼死,名节尽毁,你被贬为庶人,险些死在永州,一路奔波,差点害我妹妹也跟你殒命,才落脚于此。”


    “你说清净?你说愿意?”


    她目光定在他身上,唇角不笑,却字字如刀:“那李珣呢?那个害你母子失势、夺你一切的李珣,至今坐在金銮殿上,日日春宴秋月、享尽荣光。”


    “你像一个逃犯一样流落此地,你心甘吗?”


    “你母妃九泉之下若知你如今这般平静度日,是欣慰,还是失望?”


    她话至此处,才稍顿,语气也淡了几分:“人可以择路,但不能忘了从哪儿被推下去的。”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你说,若我阿爷还在,会……


    李珩怔在原地,仿佛被人迎面扇了一掌,他那手中原本握着的茶盏微微一倾,茶水未洒,却也已凉透。


    月光洒下来,他站在红帕喜灯之间,却忽然觉得有些冷。


    沈念之说话时眼神清明,令他陌生。


    他想开口反驳,说他并非甘愿沉沦,说他也不是忘了仇恨。可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意识到,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沈念之,已经不是昭京锦绣深花丛里那个任性跋扈的国公府千金了。


    她目光笃定,心如利刃,直视他的逃避与软弱。


    那一瞬,李珩甚至觉得,他才是那个被护在温室里的孩子,而她,是早已从风雪中跋涉归来的大人。


    他喉间微动,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好。”


    这一声无力至极。


    沈念之没再看他,转身往院外走。斗篷一拂,火红的灯影从她肩头滑过。


    顾行渊早已等在廊下,他看着她步下台阶,才移步上前,与她并肩而行。


    走出那道挂着喜帕的小院时,沈念之未言一句,步伐平常。


    只是走到角门时,轻声道了一句:“你说,若我阿爷还在,会怎么看?”


    “你阿爷已经不在,可是你在这儿,你就是他的眼。”


    沈念之回到别院的时候夜已不浅,屋内只燃着一盏灯,光晕在铜镜与木柜间摇曳。


    沈念之翻着柜中沉旧的包裹,一件件拣出来,展开,又重新叠好。


    “这些都太寻常了。”她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带着几分思索,“她出嫁,我总要给她添些东西。霜杏,当初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沈府可还有什么珍重的没带出来?”


    霜杏正蹲在炉边点火,听她问话,停了一下:“小姐,那时候匆忙,只带了些您常用的衣物首饰,还有些金豆……”


    沈念之拢了拢袖子,轻声:“……也怪我没想周全。”


    她抬眸望向一旁的书案,似是想到什么,又道:“写封信吧。写给沈思修。沈府纵然如今清寂,那厢房的暗格也该还在,他总不至于连父母留下的老物都不管了。让他托人带两车来,我挑些给忆秋送去,也算尽了姐姐的一点心。”


    霜杏正要应声,忽然手一抖,烛芯燃起的一点火光猛地跳了一下。


    她咬了咬唇,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低声开口:“小姐,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说。”


    沈念之没抬头,还在理柜中的折扇与织锦:“说罢。”


    霜杏语气低得近乎听不见:“前几天您走后,我一个人去前院领东西,路过角门的时候,听见赫连将军同人说……说大爷出了事。”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怕她听不清,又重复一遍:“大爷……在您离京后的没多久,在平昌坊喝醉闹事,跟人起了争执,被人打死在后巷里了。”


    屋内静得针落可闻。


    霜杏攥紧了手,眼眶红红的:“……最后还是苍大人亲自去认的尸,衣衫都烂了,手骨断了,模样很……他写信说不让告诉您,怕您受不了。”


    沈念之的手顿在半空,指尖正捏着一方镶金的绣帕,


    帕子边角还未理齐,斜斜耷在她膝边。


    她背着光坐着,影子落在柜上,一动不动。


    霜杏屏住呼吸,不敢再说一句。


    过了许久,沈念之才轻轻道了一句:“……知道了。”


    声音平稳极了,听不出任何悲怒。


    “你出去吧。”她接着说,语气依旧不高不低,像是刚才听到的,不过是一桩不相干的旧事。


    霜杏低头应了声,悄悄退下,把门带得极轻。


    屋内只剩下沈念之一人,她仍坐在那处,身边摊着刚翻出的几样旧物,光线映着她的侧脸,冷得像玉石。


    烛火燃到一半,只剩豆大的光。


    沈念之还坐在案前,身后是那道紧闭的门,风拂过窗棂,发出轻轻的“呜”声。


    她目光落在案上的一方旧绣帕上,指尖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摩挲着边角,像是在抚一段极远的尘埃。


    许久,她低声开口,自言自语:“……哥哥啊,从小便不是个聪明人。”


    “但也不是坏。”


    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谁,又像是说给屋中那盏垂死的烛光听。


    她眼神没有焦距,却分明是望着极遥远的日子。


    那时候时候沈念之刚进私塾,沈思修每日午后都来接她。手长脚长的一个少年,穿着规矩的学生袍子,蹲在门口小树下背着书,听见沈念之走出来,立马笑得眼睛迷成一条缝。


    此刻她轻轻笑了一下,低头看自己手边的东西,像真看见了年少时的那张笑脸。


    沈思修让她骑他脖子,说小妹妹不能走太久路,娇着呢,那时候沈念之也真是心大,翻身就骑,拽着他耳朵一路喊马儿快跑……


    沈念之抬眼底渐渐浮出些湿意。


    她伸手撑着额角,轻声哽咽道:“沈思修啊,”又叹了一口气,“你就是太蠢了,蠢得被人三两句哄了去,给人递了斩沈家的刀。”


    她一只手拂过眼角,指腹落下一点微凉,但她没有再哭。


    那一点泪意被她压了回去,她垂眼,看着掌心那方绣帕,像是终于想明白了。


    沈念之刚准备熄灯,便听见院外传来一阵细碎脚步与低语,她蹙了下眉,披了件衣裳,推门而出。


    院中已有好几名赤羽军亲兵正抬着箱笼,来来回回进出忙碌,那些箱子俱是上好紫檀木制,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物什。


    她立在廊下,抱着胳膊开口:“顾将军,这大半夜的……这是在做什么?”


    院中灯火照亮那道熟悉身影,顾行渊一身便服,袖口挽起些许,正指着那几只大箱沉声吩咐:“这几只放里屋,轻点,不许磕碰了角。”


    他闻声回头,见她披着薄袍站在门边,微一顿,才道:“沈二娘子要从都护府出嫁,怎能寒酸了去。这些,是我替你给她准备的嫁妆。”


    沈念之闻言怔了怔,脚步下意识地往前移了一寸,眸中神色复杂未言。她看着那一箱一箱的东西,走上前去掀开来看,都是精致物什,有蜀锦绣段、江南细瓷、甚至还有一对掐丝嵌宝的玉佩与头面。


    顾行渊一边安排人抬入,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我知道你一向不爱欠人情,但这回,你先欠着罢。日后……”他顿了一下,声线微低,“我或许还有求于你。”


    沈念之立在原地没动,他那句“或许有求于你”,像是无意说起,又像是藏了几分早有预谋的深意。


    她没接话,只抱着手臂静静看他,那眼神像是穿透这漫天灯火,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又似乎……


    “顾将军莫不是要我以身相许?”沈念之调笑道,


    顾行渊安排妥当,转过身要离开时,目光落在她身上,眉目间并无波澜,唇角却隐隐动了一下,不知是要笑,还是要说什么。


    “若你肯。”他顿了顿,语气仍是那般清淡稳重,却在静夜里多了一分说不出的郑重,“我现在也不能答应。”


    沈念之一愣,笑意微顿,眼神却倏地变了。她原是随口一说,只想着用些调侃来掩住心里翻起的波澜,却没料到他回得这般认真。


    她转过脸去,指尖轻轻抚过那箱子边沿,语气敛了几分嬉笑:“你若真说这些,我可就当真了。”


    顾行渊站在廊下不动,灯火映着他的侧脸,那一双眼静得像是一潭水,却又藏着火,随即转移了话题:


    “你穿这么少出来,不冷吗?”他忽然问,语气还是一贯的清冷低沉,却不似平日那般克己分寸,带了点无声关切的钝意。


    沈念之轻“哼”一声,没说冷,也没说不冷,只道:“那我先谢过少将军了,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招呼就好。”


    顾行渊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而去,只留她站在廊下,望着那一地被月光映亮的嫁妆箱。


    “真是个没情趣的,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混蛋。”沈念之咒骂一句,跺了一下脚,掀门而入。


    自沈忆秋婚事定下后,雁回城的天日渐回暖。


    李珩同沈忆秋住在一处临水的小院,日日打理院落、读书写信,日子过得平淡宁静。偶尔顾行渊前来,亦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他身上的戾气早褪,话也不多,沈忆秋说他像极了那些故事里弃了兵戎归了山林的世外人。


    但李珩自己知道,他这一身骨血里流的从不是寻常人的命。


    他偶尔会在夜里梦见那座金銮殿,梦见那日母妃自尽时宫墙上的血,梦见李珣披着皇袍,立在丹陛之上俯视众生,轻描淡写地说着:“庶人李珩,无需再论。”


    梦醒之时,常是子时未尽,窗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烛火一晃一晃,像他年少时攥不住的影子。


    直到这日午后,有人敲开了他们的院门。


    来者一身旧军衣,风尘仆仆,腰间佩着早已褪色的虎符。李珩一眼认出,那是昔年他在左金吾卫时麾下的副将,宁嶙。


    宁嶙踏入院时,眼神复杂地打量他许久,才单膝跪地,低声一句:“末将参见殿下。”


    那一声“殿下”,仿若惊雷。


    沈忆秋正巧出来,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李珩神色未动,只让宁嶙起身,随后问道:“你怎会知我在此?”


    宁嶙回道:“朝中已有人察觉。圣上近日密令都察院南线巡察,雁回城名册忽有调动,几位旧臣担忧殿下安危,才冒险送来密信相报。”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笺,纸页微黄,封口尚留着火漆印。


    李珩接过,目光落在信上那一行字——


    【春风不问归期,然刀已在鞘中。】


    他沉默半晌,终于轻轻合上信页。


    “朝廷知我在此了?”


    “是。”宁嶙点头,“不过并未明确,只是有人盯着都护府的动向。若将军动一动,那边便有眼线禀报。”


    沈忆秋听罢,脸色微白。


    李珩抬眸看向窗外,那是西北天光,落日未沉,霞光漫漫。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了。


    那日夜里,都护府内便收到了一封加急密函。


    密函来自中枢政务司,语气并未明言质疑,只是客气问询:“雁回城近日是否有外姓中原宗室借住,是否知情其曾为庶人李珩。”


    顾行渊看着那道折得平整的纸页,未作声,手指在案边轻轻叩了一下。


    沈念之立于他身侧,目光在那封信上一扫而过,心中却早已有了判断。


    她淡声开口:“看来李珣是坐不住了。”


    顾行渊抬眸:“雁回城不能再当他避风港了,若他执意不应,只怕,会被当作谋逆之人处理。”


    “你想怎么办?”沈念之问。


    他看了她一眼,声音极低:“等他自己决定。”


    她未答,只轻轻点头。


    ——


    初春寒意未尽,宫中却早早张灯结彩。


    玉昭宫内一应人手调派整齐,皆在为本月的选秀筹备。可即便如此,从礼部内册到宫人试容,再到玉璧台前那一道道敛眉垂手的女儿身,终究仍落在陆景姝一人之上。


    她坐在主位,头冠半卸,毫无兴趣,目光不远不近地掠过下方候选的秀女们。


    红纱薄帘晃动,像极了她此刻的眼皮,沉、却不能闭。


    左右嬷嬷低声道:“


    贵妃娘娘,今日已是第三批人了,要不……歇息片刻再看?”


    陆景姝淡淡摇头,凤眼未抬,只挥了挥手:“陛下要我为他操持后宫事宜,我怎敢怠慢。”


    话落,她抬眼扫去,视线在下一排人的身上掠过,忽然在其中一个女子面上顿住。


    那女子肤白而清秀,身量窈窕,眉眼不算出众,却不知为何,那鼻梁与下颌的弧度、那垂睫不语的神情,忽然撞入她的眼中。


    她的目光凝住,像是被哪根旧线一扯,心中骤然起了动静。


    “你,上前来。”她开口。


    那女子显然未料会被点名,怔了一瞬,才低头上前,行礼,声音不高:“民女陶月。”


    陆景姝起身走下玉阶,缓缓近前,看着她的脸,在那张清秀而柔顺的脸上,看见了一抹隔着千山万水的轮廓。


    沈念之。


    她心头忽地一跳,神情未变,只轻声道:“陶月……不,今日起,你的名字叫阿织。”


    陶月愣住,张了张嘴,未敢多问,只低头应了一声:“是。”


    陆景姝收回目光,随手一指:“就她们几人罢。”她说得随意。


    正要转身,又顿住脚步,侧头吩咐道:“你留下。”


    陶月屏息凝神地站好,殿中人退下,只余她与陆景姝相对,宫人远远拉上了帘,烛火静燃。


    陆景姝走近,低声问道:“你父亲是何官?”


    “民女父亲,是扬州府下县令,陶朝简。”


    “嗯。”陆景姝点头,像是心中已有算计。


    她抬手捻起陶月一缕鬓发,眼神却不看她,淡声道:“你长得,像个旧人。”


    她声音温柔,却叫人背后发冷。


    “这像……不知是你的福,还是你的祸。”


    陶月睫毛轻颤,不敢作声。


    陆景姝却微微一笑:“你想不想往上爬?若你想,我推你一把,可好?”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我想用这一份江山,当聘……


    紫宸殿深处,金炉焚香,紫檀雕花的寝帐之外一片静谧。


    李珣倚坐在榻上,身披玄色织金常服,领口半敞,指间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枚羊脂玉扣。他眼眸低垂,神色温淡。


    榻下,一名才人着薄妆静静跪坐在他侧,替他奉着茶,一言不发。


    帘外内侍低声通禀:“回陛下,李珩如今仍滞留瀚州雁回城。属下查明,他现下暂居拓安大将军旧部的别院,与沈家二女沈忆秋同住,已定婚期。”


    李珣将玉扣“啪”地一声扣在漆案上,面上仍无表情,只冷冷道:“雁回城,是赫连哲图的地界,这老匹夫,早看他不顺眼了。”


    “陛下,赫连家族世代驻守瀚州,对西北一带有绝对的兵权。虽名列都护府辖下,实则早已半自成一统,朝廷难以伸手。”


    “自治……”李珣嗤笑一声,笑意极淡,“自李珩落到那处,便装起了缩头乌龟。朕本不欲理他,可他偏要挑在我最不愿碰的地方窝着,你说他是藏了什么心思?”


    他略一思忖,随手将案上一份折子推至一旁,转头对侍立在下的内臣缓声道:“从下月起,雁回城的赋税翻一倍,凡关涉雁北粮草、商运、马匹调拨,一律紧扣批文。”


    那声音里未有半点波澜,却冷得叫人背脊生寒。


    “若赫连哲图真愿为他遮风挡雨,也得掂掂手里那点军粮,撑不撑得起这份情义。”


    才人低眉顺手替他捻好衣襟,悄声问:“陛下……这般动静,不会太过?”


    “太过?”李珣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他倒是会挑时候,先是沈念之退婚,如今又搅得都护府上下为他奔走。”


    “你可知,大都护当初为她亲笔写退婚书,还认她做了干孙女。这口气,朕憋了多久?”


    他冷声一哂,似是终于厌了这般议事,“如今李珩,他也要护。真当我这皇帝,是他登州码头的故交?”


    内侍躬身低头:“属下明白。”


    李珣端起茶盏,盏中香气氤氲,他轻轻吹了口气,目光落在杯中茶影。


    “赫连家若识趣,便早些将人送回来。我这人……从来不爱求人配合。”


    雁回城,正午阳光下的街道依旧如常,市井喧嚣,百姓安稳。


    可都护府内,气氛却压得有些低。


    赫连哲图坐在堂上,眉头紧皱,一封从昭京传来的公文正摊在案上。


    “加赋?”他冷哼一声,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耐,“说是年初兵费紧张,又逢边地需整备军务,瀚州地广人稀,也应分担?……这是堂而皇之的压榨。”


    顾行渊站在一旁,眉峰亦冷。


    他道:“这不是筹军饷,这是试探我们的底线。”


    赫连哲图将手中纸一摔,冷笑:“从沈家一案到今日,他们早就没我们瀚州放在眼里了,这番朝廷突然下文增税,还专挑我们。”


    顾行渊眼神沉了沉:“是想逼我们交人。”


    两人对视片刻,皆未言声。


    几乎在同一时刻。


    雁回城北,一行衣着朴素的行旅人缓缓入城。他们衣袍染尘,眉眼却俱不寻常。最前头那位少年眉目俊朗,手执马缰,神情平静。马背上驮着几口沉沉的箱子,看似寻常货商,实则其中藏着的是北庭特使送来的书信。


    他便是曾化名“小哑巴”的北庭二王子,阿聿。


    他神情冷峻,一步步走过雁回城街头熟悉的青石巷,耳中传来沿街叫卖的熟语,脚边小孩嬉笑奔跑,他低头望了他们一眼,眸色微动。


    “王子殿下。”随行一名北庭副使压低声音,“我们绕开赤羽军,先行觅顾将军去处?”


    阿聿却道:“不急。”


    他抬头,看向城东一角,那是字蒙馆所在方向。


    他眼神一动,露出一抹带笑的轻语:“先让我见一个人。”


    沈念之刚从学堂收了课,院中孩童陆续被接走,她亲手将擦干净的砚台晾在廊下,正打算回屋喝口热茶,忽听头顶一阵轻响——


    她还未抬头,一道黑影已从屋檐上一跃而下。


    少年脚尖落地,身姿极稳,风一掠,袍角扬起,他已不是那日夜色中仓皇说出“小心”的小哑巴模样。此刻他眉目朗俊,气度从容,唇角一抹笑意飞扬。


    “沈姐姐。”他唤她,嗓音低而清。


    沈念之一怔,随即眼神一冷,抬手就将那方刚擦干净的砚台狠狠掷了出去。


    “你这个小骗子!”她咬牙骂道,“居然还敢回来,知不知道这是瀚州,我现在一嗓子喊出去,赤羽军能把你拿下!”


    少年伸手一接,砚台稳稳落入掌中。


    他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角眉梢,全是少年人的明朗与桀骜。


    “你舍不得。”他说得理直气壮,“不然不会用我送你的砚台砸我。”


    沈念之冷笑一声,双手抱臂,站在阶前,瞪他:“你是回来讨打的吗?”


    “我是回来办正事的。”他站直了身子,语气也微正,“我带了北庭的使者,乔装进城,欲与顾将军、赫连将军议一桩事。事关两边边境……不过,我回来前,最想见的人,是你。”


    “你还真是口无遮拦。”沈念之嗤了一声,抬眼细看,少年披着素袍,鬓边束着青绳,已经长高了些,眼神也沉静了几分,只那张脸还是那副笑起来让人恨不起来的模样。


    “说吧。”她抬下巴,“想干什么?”


    少年走近两步,眉眼里竟多了一分认真。


    “我想娶你。”这句话说得不轻,却掷地有声。


    沈念之愣了一下,随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想娶我?”她嗤笑一声,伸出手,“把砚台还我。”


    他将砚台重新递还她手中。


    沈念之收下,一手叉腰,一手举着砚台晃了晃,慢条斯理,带着都弄他的语气,故意出个难题叫他知难而退:“娶我可以,江山为聘。不然别扯别的。”


    他站在她面前,迎着风光,目光灼亮,笑意未退,认真地点头。


    “好,一言为定。”阿聿说完


    ,扬长而去,丝毫不给沈念之拒绝的机会。


    都护府前忽有马蹄声至。


    守卫一声令下,拦下了一行衣着素简却气质不凡的行人。领头少年俊朗非常,眉目如画,衣袍虽朴却清整干净。


    “北庭使者阿聿,携书求见拓安大都护。”他递上一方亲笔写就的帖子,语气不卑不亢,神色沉静。


    门前将领不敢怠慢,立刻呈入府内。


    大堂之上,赫连哲图看着那帖,眉头微皱,轻哼一声,目光却凝住。


    “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那少年被领入正厅,行了一礼:“北庭阿聿,见过赫连将军、顾将军。”


    赫连哲图目光审视,顾行渊站在一侧,面无表情,只低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阿聿抬眼,语气不紧不慢:“无它,我是来谈判的。”


    他目光澄澈,却并不软弱:“如今大昭对北庭的商路压制愈演愈烈,互市文书迟迟不肯放行,边地耗着,不战、不和,也不允通商。”


    “如今,我听说……大昭朝廷已向瀚州增税,而李家皇子李珩,也正藏身雁回城。”


    这番话说得不重,却字字落点,赫连哲图脸色微变,手指扣着扶手,一言未发。


    顾行渊盯着他,声线微沉:“你想说什么。”


    阿聿道:“很简单,我想和赤羽军联手。”


    他语速不快,像是早已在心中千遍演练。


    “若事成,我要瀚州允北庭商人正常出入,不设重关,不设重税,商道通畅。”


    “而我能许你们的,是在我活着的这些年里——北庭边境,永不兵戎。”


    顾行渊微垂眼眸,眼神沉思不语。


    赫连哲图冷笑:“你说得倒轻巧。”


    阿聿不避不让,回看他:“将军若不信我,可以派人去查边地,北庭五部中,唯有我部三年未犯边境。”


    他话音顿了顿,看向顾行渊,语气低下去:“因为我早知这场乱局,终会烧到瀚州来。”


    “如今李氏天家已危,朝廷摇摇欲坠。我们不过是提前来问一句,你们,打算坐等,还是愿意赌一局?”


    赫连哲图眉头蹙得极紧,忍了一路,终于厉声喝道:“你究竟什么意思?”


    阿聿看着他,神情一敛,字字清晰地道出:


    “我要李珣下台。”


    这话一出,整个正厅寂静无声。


    赫连哲图猛地起身,怒目圆睁,一掌重重拍案,厉声喝道:


    “大胆!”


    “你区区外邦之子,竟敢妄言左右我大昭天子,你当此地是你北庭的王帐不成!”


    空气沉得压人,亲兵齐刷刷拔刀半步,顾行渊却只抬手轻轻一拦,没让人动。


    他侧头看着阿聿,目光如刃,良久未语。


    阿聿没有退,眉目不动,冷静迎视,看着顾行渊眼中也有那丝欲望,他知道这事一定成。


    “我在城中客栈等着顾将军大驾光临。”说完,行了一个礼,带着人离开。


    顾行渊仍立于原地,目光微沉地望着阿聿的背影,直到那道白衣身影彻底被门外日光吞没。


    赫连哲图端坐在堂上,一言不发,指腹缓缓摩挲着扶手,仿佛那陈旧的纹路能替他理出这盘困局。


    片刻,他幽幽开口:“这小子,和他父亲一点都不像。”


    顾行渊垂目应声,不置可否。


    赫连哲图喃喃一声,终于转头望他,眼神如钉般定住:“你怎么想?”


    顾行渊沉了一瞬,终是拱手低声回道:“外祖父,税,不能加。军粮,我们也要。”


    赫连哲图冷哼一声,往椅背重重一靠,粗声道:“哼,他老子活着的时候,我敬他几分,那时候北庭诸部盯着黄河一带,乱成一团,西南又有浑族犯境。”


    他顿了顿,咬字发狠:


    “先帝年轻时也算跟我一块在边地浴血守关,不说是朋友,起码也有些情分。他对瀚州向来照拂,赤羽军每年守边,换来昭京安枕无忧。”


    顾行渊眼神微动,仍不言语。


    赫连哲图抬手重重一拍椅扶:“如今他去了,他儿子还没坐稳龙椅,便急着削我们兵权,敲我们地皮,连税都想加,这算什么?”


    他声音渐沉,眼底一片冷色:“这是要把我们从瀚州生生勒进昭京的圈子里去,回头岂不是见了他还得三跪九叩?”


    “那李珣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顾行渊垂目而立,神色沉静。


    片刻,他道:“赤羽军所守,不只是边疆,还有天下根骨。”


    赫连哲图盯着他看,缓缓坐直了些:“你动心了?”


    顾行渊抬眼看他,声音不大,却无比笃定:“我动的,不是心,是筹。”这一刻赫连哲图看着面前的顾行渊,终于觉得他是能带的起赤羽军了。


    夜风沉静,雁回城的街道早已归于寂寥。


    顾行渊一身便服,骑马缓缓行至城西客栈前。他抬手掀开斗篷兜帽,黑发在月下轻拂。


    客栈无人通传,却早有人等在门边,阿聿倚着廊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中一派坦然。


    “顾将军。”他抱拳作礼,声音温和。


    顾行渊未还礼,只抬步入内,道:“时辰不早,你倒沉得住气。”


    “等你,多晚都值。”阿聿笑着跟上。


    两人入座,上茶,皆未动,烛火晃动间影子被拉得极长。


    顾行渊开门见山:“今日之言,你当真就不怕说错半句,折你北庭万军?”


    阿聿坐得笔直,语气却淡定得惊人:“若是旁人听去,自然是离间、是狂妄,但将军听得懂。”


    “我说的不是利。”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顾行渊,目光坦然而锐利,“我说的是心。”


    顾行渊沉默了一瞬,轻轻笑了。


    那笑并未上眼,只有一丝冷意藏在唇角:“你倒是张口就问鼎天下,一点不像那个躲在角落里吃糯米团子的小哑巴。”


    阿聿闻言一笑,眼神却没丝毫动摇:“我那时不说话,是怕露馅。如今敢说,是知道你会听。”


    “我想用这一份江山,当聘礼。”


    顾行渊目光微敛,盯着他良久。


    半晌,他也轻笑一声,将茶盏推开了些,声音清冷而缓:“巧了,我也是。”


    四目相对,两人皆未避让,下一刻却异口同声:


    “我想娶沈念之。”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娘……


    夜深三更,雁回城的夜风吹得屋瓦轻响,月色沉沉,银辉落在小院的青砖瓦上。


    李珩睡得正熟,忽而“吱呀”一声轻响,窗被人自外推开,一道黑影翻身而入。还未等他睁眼,房门也被人撞开。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起身。”顾行渊一把掀开他床上的薄被,毫不客气。


    李珩一个激灵,翻身坐起,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顾行渊?你疯了?大半夜掀人被子?”


    下一刻,他看清另一个站在顾行渊身边的人——年纪轻轻,一身劲衣,眉眼锋利却带笑,气势不弱。


    “这谁啊?”他下意识问。


    顾行渊淡淡道:“北庭王帐的二王子,阿勒台阿聿。”


    李珩手一顿:“……你和北庭的王子搅到一块去了?你不怕朝中——”


    “这皇位。”顾行渊打断他,低声问道:“你想不想要?”


    屋内一静。


    李珩下意识眯起眼,语气里多了几分清醒与防备:“你们不会是想谋反吧?你顾行渊连赤羽军都能调动,这皇位若真想,你比我更顺理成章。”


    顾行渊负手而立,声音一如往日般冷静:“我不要皇位,也不稀罕金殿权杖。”


    他目光凝住李珩的脸:“但你是李家血脉,这个天下,你的名字比谁都名正言顺。”


    李珩沉默了。


    他知道顾行渊不是轻易说出此话的人,更不是什么有野心的人。可话里那份决绝,让他心里没由来地发紧。


    他转向阿聿,眼神里带着探究:“那你呢?你来干嘛?”


    阿聿慢悠悠地抱着手臂,打量他一番,嘴


    角似笑非笑:“你要是真登了位,那我这个北庭二王子日子可不好过。”


    “所以我得确认。”他顿了顿,眼神一沉,“你若坐那把椅子,如何处置和外邦的关系?”


    李珩皱眉,认真思索了一瞬,才开口:“北庭若肯守界而不犯,我不动你半寸疆土。商道可开,关税可议,但一旦有试图渗透图乱者,不论朝中谁护,我都亲手诛之。”


    “我与人为善,但我记仇。”


    这话一出,屋里一静。


    阿聿却缓缓点头:“挺好,比你哥强。”


    他笑了一声,又看向顾行渊:“他要真坐上去,你是不是就安心了?”


    顾行渊不答,只侧身看了李珩一眼。


    那一眼,像是将夜色劈开三分,落得极重。


    李珩叹了口气:“真是的,一个北庭的,一个赤羽军的……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这皇位,是你们俩人半夜商量着塞给我的。”


    阿聿耸耸肩:“那你接不接?”


    李珩:“……我得先穿上衣服。”


    ——


    都护府后院的廊道里一片静谧,沈念之从书房走回自个儿的院落时,忽听得前方有细碎的脚步声。


    她一顿,抬头,就见沈忆秋正站在廊下一盏灯之下。


    月色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她换下了白日的缃衣绸裳,身着一件月白小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怎么还不睡?”沈念之走近时问她。


    “睡不着。”沈忆秋声音轻轻的,像怕吵了夜色,“我想来找姐姐说说话。”


    她语气里并无娇怯,倒像是极认真地在等这一刻。沈念之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那就进屋说吧。”


    屋内炉火温和,香气沉沉。


    沈忆秋坐在榻上,抱着一只软垫,看着沈念之替她倒茶的背影,忽然笑了一声:“姐姐,我后天就要出嫁了。”


    她话音轻飘,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沈念之将茶盏递过去,坐在她身边:“怕不怕?”


    “倒也不怕。”沈忆秋将茶盏捧在掌心,“只是觉得怪。以前从不曾想过,嫁人是这么一回事。”


    沈念之没有出声,只低头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捏着瓷盏的边角。


    片刻,沈忆秋忽而抬头:“姐姐,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嫁人,会是什么样子?”


    沈念之唇边勾了个淡淡的弧:“我已经嫁过,没成罢了。”


    她说得淡,神情却并不敷衍。


    “不,我说姐姐可曾想过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


    沈念之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我替你想过,”沈忆秋轻笑,“你定是要嫁得风风光光的,十里红妆、满城烟火。”她语气忽而一转,“如今……”


    “如今也挺好。”沈念之截住她的话,望向窗外一点点摇曳的红灯,语气缓了下来,“我曾经以为风光是一生要紧的事,如今看来,活着和自由比什么都重要。”


    她说完这句,屋内一时无言,只有炉火轻轻爆出几声火星。


    沈忆秋握着茶盏,眼圈愈发泛红,却还是忍住了情绪。


    “姐姐,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若是阿爷还在——”


    “他此刻一定高兴死了。”沈念之忽地开口,语气极轻,却是打断了她的念头。


    沈忆秋怔怔地看向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沈忆秋轻轻道:“姐姐,我怕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沈念之淡淡道,“你该想的不是我。”


    沈忆秋看着她,终究没再追问,只轻轻“嗯”了一声,站起身来。


    “姐姐,今晚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沈念之静静看了她一眼,唇边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睡我屋里做什么?我梦话多,踢被子还打人。”


    沈忆秋一愣,有些委屈地望着她,却又像知道她这人说话从来带刺,不真较真,便垂下头,轻声应了一句:“那……那我去侧屋。”


    沈念之没应,唤了一声:“霜杏。”


    霜杏应声自外头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只小暖炉,见沈忆秋站在一旁,便立刻明白了主子意思。


    “去把西屋的被褥重新铺一铺,热些炭火,沈二娘子今晚歇那边。”


    霜杏应下,动作麻利地去了。


    沈忆秋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有些闷,不知是藏着失落,还是疲倦上头。


    沈念之看着她那副样子,也不再多言,只道:“回房罢,后日你便是新娘子了,要嫁作人妇了,以后别这样一副小女儿样子,要硬气一点,倘若日后李珩敢欺负你,我叫顾行渊把他骨头拆了。”


    沈忆秋这才抬头看她,眸光澄净,唇边勾起一点浅笑:“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娘。”


    说完,她拎着暖炉朝西屋去了,步子轻轻,却未全然沉静。


    二月二十五,雁回城,春光乍暖,吉时将至。


    都护府内张灯结彩,红绸绕梁,朱帕随风轻摆。院中笑语盈盈,连院墙上的桃枝都仿佛也染了些喜气。


    沈念之在偏屋内,亲自替沈忆秋梳妆。


    她本就不擅这些细细碎碎的事,平日写字执笔都干脆利落,如今却拿着一支玉簪在手里对着发髻转了半天都没插进去,急得直皱眉。


    霜杏站在一旁看得忍不住,走上前来夺过手里的簪子:“小姐,您还是去外头陪客人喝酒罢,这里交给我和嬷嬷,不会误事。”


    沈念之挑眉看了她一眼,也不争辩,将袖子里那支孔雀南珠簪随意往霜杏手中一塞:“那这支也交给你了,插正点,可别给我家二娘子插歪了去。”


    霜杏低头一看,不由怔了怔:“这……这不是夫人当年的嫁妆?小姐您舍得?”


    沈念之理了理袖口,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她都说了‘长姐如母’,那我这个当姐的,总不能让她寒酸出门吧。你快些动手罢,别误了吉时。”


    说罢,她也不等人回话,便转身出了屋。


    红绸在春风里轻晃,她一出屋就朝院中一旁的喜案走去,顺手跟酒童讨了一壶酒,拔塞后一仰脖,直接灌了一口。


    酒辣入喉,却压不住心头莫名的空。


    院门外传来一阵喜乐声,外头迎亲的人正呼啦啦闹成一片。沈念之望过去,只见阿聿一身簇新的锦袍站在人群里,眉眼笑意横生,还不忘同旁边的赤羽军开着玩笑。


    她拿着酒壶走过去,站在顾行渊身边,低声问:“他怎么也在这儿?”


    顾行渊没说话,一旁的李珩倒是笑着凑了上来:“是我请的,朋友嘛,他可是我义气相投的朋友。”


    沈念之一脸狐疑,酒壶在手里晃了晃,指着他们三个道:“你们三个?朋友?啧……”她笑了一声,“看来我是真喝多了。”


    说完又灌了一口酒,眼角带着点被酒意勾出来的轻讽,仰头看着院中热闹纷纷。


    她忽然转过头来,对顾行渊道:“你说,我是不是有点不像个当姐的?嫁妆没亲自备、妆也没替她梳好,还躲出来喝酒……”


    顾行渊低头看她一眼,语气平静:“你替她挡过风,也替她撑过脸面,这世上再好的嫁妆,也不比这个值钱。”


    沈念之听完没说话,酒在手里晃了晃,唇角勾出一点笑意来。


    巳时初到,吉钟一响。


    都护府外鼓乐喧天,锣声咚咚敲得喜气洋洋,门前早早聚了不少看热闹的街坊百姓,连春风里都染了点红绸的味道。


    顾行渊亲率赤羽军一支仪仗护送,北庭的人也来了不少,个个穿得齐整,站成两排,为新娘送嫁。


    李珩换了一身大红喜服,鬓角束得利落,人本就生得清俊,这一身红穿在身上,竟也添了几分不多见的稳重。他身边阿聿打趣:“真看不出来,你还挺俊。”


    李珩扫了他一眼,扬起下巴说道:“那是自然。”


    阿聿笑着举杯作揖:“恭喜啦,新郎官。”


    沈念之站在堂前,望着外头的一片热闹红火,手里还拿着那壶没喝完的酒,眉眼微挑,叫霜杏:“把二娘子扶出来罢。”


    厅内春帘轻起,一众妇人簇拥着沈忆秋走出来。


    她一身嫁衣,红罗绣凤,妆容端正不失柔美,鬓边插着那支孔雀南珠簪,发光如月,头上还覆着一层喜帕。


    沈念之抬步走过去,低声在她耳边道:“从前你说过的事,我都记着。”


    沈忆秋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微哑:“我也是。”


    她伸出手,沈念之稳稳接住,亲手将她扶上花轿。


    李珩已站在侧旁,躬身行礼:“多谢姐姐。”


    沈念之看他一眼,只道:“你要护她,护到底,倘若有一日你朝三暮四伤她的心,我不会放过你。”


    李珩点头。


    号角响,锣鼓催,花轿起,门前百姓齐声喝彩。


    沈念之站在门边目送花轿渐行渐远,红绸在风中招展,霜杏在她身边低声问:“小姐,咱们跟着去喝喜酒吗?”


    沈念之摇头,把酒壶一仰,放下后哽咽说道:“喝啊,我妹妹大喜的日子……我妹妹……这是这半年来,唯一的喜事,我要喝个痛快。”


    第80章 第八十章“狗男人。”


    沈忆秋从都护府出嫁,场面虽不如京中显贵成亲那般奢华,却胜在热闹与真情。迎亲的人马早已归来,李珩一身玄色礼袍,手中执杯,面上虽带笑,却仍透着几分紧张。


    院中宾客已坐得七七八八,酒香四溢,笑语喧然。


    顾行渊自后堂而来,换下了军袍,穿了一袭墨青色常服,举止仍旧挺拔。沈念之已坐在东侧席间,独自斟着酒,她今日未着喜色衣裳,仍是沉稳素雅,却不减半分风采。


    霜杏拉着她袖子:“小姐,你不是说喝痛快,怎还一杯没动?”


    沈念之一挑眉,端起酒盏:“这不就来了吗。”仰头饮尽,唇角一抹酒痕未擦,反倒更添一丝随性潇洒。


    不远处,阿聿端着酒杯踱了过来,换下了北庭的袍服,穿得像个雁回本地的青年商贾。他一眼就瞧见了沈念之,挑眉笑道:“沈姐姐,这喜酒,我是沾你的光才喝上的,今日你可不能不理我。”


    沈念之斜睨他:“你什么时候成了李珩的‘朋友’了?你们三个搞什么结义大计,谁是老大?”


    顾行渊刚走过来,听见这句,凉凉道:“你猜。”


    沈念之把盏一转,笑得似真似假:“那得看谁最听我的。”


    阿聿笑得肩都在抖:“那还用说,当然是我,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李珩走近,将手中酒杯往三人中间一送:“那我呢?”


    沈念之看他一眼:“你就听忆秋的,她说往哪儿,你就往哪儿。”


    李珩没接话,只垂下眼,轻轻笑了一下:“那是自然。”


    霜杏见气氛活络,悄悄去唤了新娘子出来。


    堂中鼓声轻响,霜杏从后头牵着人缓步而来。


    沈忆秋一袭喜红霞帔,头上簪珠带金,面容未施浓妆,反倒愈发显出几分温婉之气。她眼里含笑,步履虽轻却不怯,李珩迎上前去,两人并肩落座,众人齐声喝彩。


    “恭喜新郎新娘——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欢声笑语中,便有人开始敬酒。


    “李郎君,沈娘子,”一名都护府中年幕僚率先举盏,笑呵呵道,“这杯,是贺你们能在这兵乱边地结得姻缘。世间好姻缘,千里也能一线牵啊。”


    李珩拱手谢过,沈忆秋也端起酒盏,浅饮一口,微笑道:“多谢先生吉言。”


    紧接着,赤羽军中几位随营小将也起身,手持粗瓷大碗,声音洪亮:


    “昭京的人能在这雁回城办喜事,我们也是沾了喜气,怎能不喝个痛快!”


    “对啊!顾将军也得陪一杯!”


    顾行渊眉头动了动,一句话未说,已被人塞了一盏酒。他略一颔首,举杯一饮而尽。霜杏在一旁悄悄道:“将军酒量不小嘛。”


    沈念之哼了一声:“他酒量好,心眼也多。”


    顾行渊听得分明,却只淡淡扫了她一眼:“我何时对你耍过心眼?”


    沈念之笑得眼尾轻挑,举杯对他:“没有,是我对你耍心眼。”


    两人说话间,阿聿却被几个文人拉去猜诗成对,一张口说的是北庭腔调的《关山月》,引得满堂哄笑。


    “这位小兄弟口音真有趣——”


    “哈哈,说是李珩的朋友,我看不像书生,倒像是某个城外的大财主!”


    阿聿被笑得也不恼,只自斟一杯回敬:“我是真朋友,不信问问新郎官。”


    李珩淡淡笑:“他是我朋友,也是来喝喜酒的客,不许欺生。”


    众人一听这话,笑声更甚。


    酒过三巡,席间早已热闹非常。


    沈念之靠在长案边,指尖捏着一只素白瓷盏,酒液泛着微光,微醺上脸,鬓边几缕碎发也有些乱了。她目光掠过席间众人,落在顾行渊那边。


    那人端坐角落,早被灌了几轮,仍神情自若,只是耳尖微红。


    沈念之起身,拎了酒壶,走到他身边,坐得极近。


    “顾将军今日难得喝酒,”她笑着,声音微哑却透着酒意的慵懒,“来,满上。”


    她一边说,一边替他斟满了酒盏,那盏盏交错之间,仿佛真是主宾交礼,竟有几分郑重。


    顾行渊抬眼看她一眼,终是接了,低声道:“你少喝些。”


    “没想到离开京城,不当大理寺卿的顾行渊,也要执法,怎么,喝酒犯法啊。”她挑眉,“我妹妹出嫁,我当然要喝个尽兴。”


    顾行渊没再劝,只是将那一盏饮尽,喉结微滚,酒线落入,眉宇却依旧沉静。


    这时,一道轻快的声音插了进来:“那我呢?沈姐姐不替我满一杯?”


    两人侧目,只见阿聿笑吟吟地不知何时坐到了沈念之另一边,半个身子都靠过来,一手支着桌角,笑容带着点少年人的莽撞与张扬。


    “你不是李珩的客人?怎么也挤到这边来了。”沈念之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手却没停,又给他也倒了一杯。


    阿聿接过来,眼神直勾勾落在她脸上,酒未饮,语先出:“我啊,是来和你喝酒的。也只有在你这里,酒才真是香的。”


    沈念之懒得理他,仰头干了自己杯中那口酒,转头却看顾行渊。


    顾行渊始终不言,只略往后靠了些,避开了她与阿聿贴近的那点距离,眼神淡淡,却又似含着一丝压不住的冷意。


    “顾将军,”阿聿忽而笑着开口,转向他,“你这杯是不是还没喝?你不喝,我可就要多敬沈姐姐几杯了。”


    顾行渊握着酒盏,似慢慢咂摸着这话中意味,良久,才抬眼望了阿聿一眼,那目光沉静得像深井,无风无浪,却仿佛下一瞬便能风起云涌。


    “你喝你的。”他说。


    沈念之看了看顾行渊,又看了看阿聿,忽而笑了。


    “你们两个今日真有意思,一个一个藏着掖着,一个一个拐弯抹角。”她笑着往桌上又倒了一杯,“干脆点吧,咱们仨,今日都不许醉。”


    酒至酣处,席间吵嚷一阵又一阵。


    沈念之原本端坐着同他们斗酒,话也越发随意,眼角微红,整个人都仿佛被夜里的热浪熏得发软。她刚给自己又斟了一盏,尚未送入口中,手却一滑,酒盏跌落。


    顾行渊眼疾手快扶住她肩,沈念之却已整个人一歪,软软靠在了他肩上。


    “沈姐姐?”阿聿也跟着站起身,略一皱眉,伸手要扶。


    顾行渊冷眼看了


    他一眼,沉声道:“用不着你。”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把将沈念之打横抱起,怀中人身子极轻,醉意浓得像压了整夜的风,袖口也落了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顾行渊……”沈念之脑袋抵在他肩上,喃喃地呢喃着什么。


    顾行渊脚步一顿,偏头想听清她说什么。


    下一瞬,她却忽然抬手,缓缓地,毫无预兆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她靠在他耳边,气息带着酒香,轻得像风:“你什么时候……把昭京……送给我啊……”


    顾行渊整个人僵住,手中力道几乎没有变,却再也迈不出下一步。


    “我想回家……”


    “也想……嫁给你。”


    这最后一句极轻,轻得仿佛一个梦呓,唯有抱着她的顾行渊听得清楚,站在一旁的阿聿也听得真切。


    原本热闹的席间仿佛在这一瞬被风卷空,所有的杯盏交错、嬉笑喧哗都隐退至极远之处。


    顾行渊站在原地,神情不动,眼底却翻滚着压抑的情绪。他一字未回,低头只看着她醉得微红的脸——那张明明是醉着,却带着难得的安然和真心的脸。


    他抿了抿唇,抱着她转身便走。


    阿聿望着他的背影良久,忽然轻轻一笑,那笑意里有一点不舍,也有点释怀。他抬了抬手,像是要拦,又终究没动,只道了一句:“她选你。”


    他顿了顿,看着顾行渊,语气坦然:“我信你。”


    夜风微凉,顾行渊抱着沈念之一路回了都护府的偏院。


    她脑袋靠着他肩头,是醉极了,一路没再说话,只偶尔嘴角轻轻动一动,像是在梦里呢喃着什么,听不清,却不舍得打断。


    顾行渊推开门,进了屋,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她身上披着酒席上的那件大氅,松松垮垮,鬓边几缕发散下来,染着风,也带着点酒香。


    他替她脱了靴子,又顺手将披风摘下搭好,再抬眼时,却发现她竟睁开了一点眼,瞧着他,像是要说话,却又只是软软地“嗯”了一声。


    “别乱动。”他低声道,替她掖了掖被角。


    沈念之却忽地抬手,轻轻拉住他的袖子,像个小孩子似的,不肯撒手。


    她睫毛扑闪着,声音黏黏糯糯的:“顾行渊,你别走,好不好……”


    顾行渊那一刻是真的动摇了。他盯着她那张被月光映得柔软无比的脸,喉头轻轻动了一下,终是抬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剥开。


    “我不走。”他说。


    “你快睡。”


    他起身,走到门口,犹豫片刻,又在门边坐下,靠着柱子,听着屋里她呼吸一点点平稳,才慢慢闭上了眼。


    直到天光微亮,他才站起身,走出去吩咐霜杏早膳,再回来时她仍旧熟睡未醒。


    再醒来的时候,沈念之睁眼,发现自己已经好好地躺在榻上,衣裳整齐,披风也挂在一旁,枕边还放着一盏被换过水的醒酒茶。


    她捏了捏额角,头还有点晕,正要坐起来,就听得外头脚步声响,顾行渊推门而入,一手还拎着药盅。


    四目相对,她整个人一下僵住。


    顾行渊扫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得像无事发生:“醒了?刚让人熬了醒酒汤。”


    沈念之盯着他,忽然心里一跳。


    她模模糊糊记得昨晚好像抱着他说了什么……


    她忍不住问:“我……昨晚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顾行渊淡淡道:“你说想喝水。”


    沈念之:“……没了?”


    “嗯。”他点头,神情一本正经,完全不肯透露更多半分。


    沈念之狐疑地看着他,怎么觉得这人好像在憋笑。


    “你确定?”她眼角挑起,“我昨儿喝得不算少。”


    顾行渊垂下眼,将药放在她手边:“快喝吧,别装糊涂了。”


    沈念之盯着他背影,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狗男人。”


    顾行渊却站住,回头看她一眼,嘴角轻轻一挑:“你昨晚也这么叫我来着。”


    沈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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