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沈娘子,方才是在担心我……
沈念之原本还带着笑,一瞬却哑了声。
她不是没被人撩过,可每次都是她占上风,叫别人羞红脸。
还从未有人这般——不带一丝羞怯、不绕任何弯子,将“在意”和“想陪你”说得如此清晰坦荡,好像不是在应付戏言,而是在回应承诺。
她一时竟没接话,仿佛有什么在心头被轻轻戳了一下。
顾行渊却不等她再说,侧身站好,淡声道:“你若真不回家,我便陪你去喝酒。”
沈念之怔了一息,忽而眉梢一挑,唇角笑意慢慢荡开来,仰头看他,眸光狡黠,一字一顿:“陪我去平昌坊,喝酒。”
说这话时,她声音极轻,几乎贴着风说出去的,眉眼间是明晃晃的调笑与挑衅。
顾行渊沉默半晌,喉结轻滚,像是权衡了一瞬什么底线。
最终,他低声开口:“好。”
沈念之像没料到他真会答应,微微一怔,随即笑得更灿了,她转身前行,脚步轻快,霜杏慌忙跟上,心中只觉自家小姐怕是真疯了。
顾行渊站在原地片刻,终于迈步,沉声对后头随行一名官吏道:“今夜之事,不得外传。”
二人走入平昌坊那家最热闹的花楼,楼外灯火通明,琉璃彩灯高悬,门口香风扑鼻、莺声笑语不绝。
陈妈妈早在楼内站岗,一眼见着沈念之,立马堆起满脸笑容迎了上来,步履妖娆:“哎哟哟,这不是咱们沈娘子么!几日不见,您可是越发水灵了,今儿这是又来挑人?我跟你说,楼里这几日来了几个好看的,个顶个的俊,腰细腿长、会吹箫能唱曲儿——”
沈念之笑得灿烂,抬手一指身后那道身影:“听着是不错,今日我请贵客,把你们这儿好酒、好菜、好曲子都招呼上来。”
“再叫几个伶人来陪酒,我倒要看看……”她回头笑睨着顾行渊,声调拉长,“咱们的大理寺卿顾大人,能喝多少。”
陈妈妈顺势看去,一眼对上那张清冷峻拔的面孔,笑容顿时一僵。
她眼神一变,脸色都有些发白,小声拉了拉沈念之的袖子:“这……这是大理寺的顾大人?哎哟祖宗,您怎么带这种人来咱们地界,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呀?要是出了事。”
沈念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吟吟地安抚:“怕什么,我兜着。”
她语气带笑却不容置疑,陈妈妈这才松口气,立马吩咐人:“快,把二楼花梨雅间收拾出来,把陈笙、阿简他们都叫上来,再把后厨那坛桂花酿取上来。”
顾行渊眼底带笑地看着眼前女人翻云覆雨似的张罗阵仗,未出声。
二楼雅间清静,轻纱低垂,香味儿极淡,不像寻常楼馆那般熏得人头晕,只觉雅致得体,窗棂半开,有夜风吹入,带着一点竹影与檀香。
沈念之熟门熟路地坐在矮塌上,双肘撑着案几,冲他一挑眉:“顾大人,请。”
顾行渊也不客套,将佩剑卸下,放于手边,沉默地在她对面坐下。二人间隔着矮案,约莫三丈的距离,一如两人一向的疏离与试探。
沈念之拿起酒壶,自己先斟一杯,扬眉笑道:“没想到啊,顾大人也会肯来这等地方,陪女子喝花酒,我今日倒是开了眼了。”
顾行渊落座姿势笔挺,神情未变,淡淡接道:“这等地方,不过是个听曲喝酒的地方罢了。”
他抬眸,目光在她身上落下一瞬,低声道:“有酒,有丝竹声,还有……美人,我也不亏。”
沈念之一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哂然一笑,懒懒靠在软垫上,指间转着酒盅道:“顾大人不是一向最正经?连花楼都觉得污秽不堪的人,如今这模样,倒让我有些不适应了。”
顾行渊没答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像是将她话中的每一层意味都拆了个干净,却不急着回应。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陈妈妈满面笑容地引着一众男女踏入,青衫白袍的俊伶、罗衣薄裳的歌女纷纷行礼。
顾行渊未动,也未看,只轻声道:“不必,她请我来,只说喝酒。”
陈妈妈一愣,沈念之却撑着下巴笑了:“顾大人是看不上他们,还是只想同我喝?”
顾行渊抬手,将案几上的那壶陈酿揭封,酒香微漾。他执起酒盅,目光沉静地看向沈念之,语声清淡:
“你说要喝酒,那沈娘子,想怎么喝?”
沈念之嘴角一挑,懒洋洋靠在塌上,随手一挥:“陈妈妈,把你们楼里的酒都搬上来。”
陈妈妈应声而去,楼下立刻忙作一团。不多时,酒坛成堆般搬进来,整整十坛,封蜡尚热,香气已氤氲而起。
沈念之这才笑盈盈望向顾行渊,缓缓道:“顾大人,你要与我饮酒,总得按我的规矩来。”
她的指尖轻敲案几,唇角笑意明艳却透着一分挑衅:“先别急着敬我,你先跟他们喝,等我看得高兴了,我再陪你。”
说着,她抬手一招,几个伶人立刻应声落座,男的俊俏,女的温婉,环绕顾行渊两侧。
一名女伶正要靠近他身侧,带着一身香气与媚眼,手中斟酒轻声唤:“大人请用”,却被顾行渊微微偏头拦住。
他目光未移,只抬指一指角落琴案,语气平淡得仿佛随意吩咐:“你去弹曲。”
那女伶一怔,被顾行渊这冷意一逼,连忙起身退去。却见他侧身让了让,将身旁两个男伶留下。
沈念之在对面将这一切看得清楚,眼角一挑,笑意瞬间爬满唇角。
她扬声调笑:“哎哟,没想到……顾大人,原来你是好这口啊?”
“也好。”她斟了一盏酒,看着他们眼神淡漠地说道,“你们几个好生陪着顾大人。”
几个伶人俱是识趣人,纷纷点头,温声劝酒,一轮接一轮,恭敬又不失轻浮。偏顾行渊坐姿端稳,举杯饮尽,神色始终清清淡淡,竟全无躲闪拒斥之意。
沈念之瞥见,眉尾轻扬,自己这边也不甘示弱,唤来男伎替她斟酒。她一手搭在膝上,另一手执杯仰饮,酒水顺着喉线滑下,姿态潇洒。
纱幔外风声渐起,陈妈妈识趣地将门关紧。
良久。
沈念之斜眼望去,只见顾行渊已饮过五轮,面色未变,连唇角也未染一点醉意。
她终于起身,缓步踱到窗边,指尖拨开半幅纱帘,倚在那半开的窗沿上。夜风清凉,扑面而来,吹得她披帛扬起一角,拂过顾行渊的鼻尖。
那一瞬,他睫羽微颤,却不言不动。
沈念之偏头,望了他一眼,笑得轻浅:“顾大人酒量着实不错。”
“不过……我还不满意。”
她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尚未得逞”的痞意与戏谑。
说罢,又低头看向窗外夜色,灯火斑斓,远处是坊市未歇的喧闹声,梦还在她心头萦绕,始终忘不了自己是话本子中的人。
风吹起她鬓边碎发,在夜色下飞扬如画。
许久,她收回目光,拍了拍手掌,转身又
回到自己那一侧塌上,重新坐好。
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拿起酒壶,一杯又一杯地倒着,而对面的顾行渊,执盏不语,眼底那点压抑的情绪,却已开始微微松动。
夜色渐深,窗外丝竹声也慢慢低了下去。
顾行渊仍坐在原处,手中酒盏未放,眼神却已不似初来时那般清明。他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案上,身侧的两个伶人已悄然退下,只余氤氲酒香,在灯火下愈发醺人。
沈念之看着他眼底终于浮起的醉意,轻轻挥了挥手。
“没意思。”她语气慵懒,“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应声退去,门轻掩,纱帐轻垂。
她缓步走到他面前,膝盖一屈,竟就这样蹲在了他眼前。手肘撑在案几上,微微仰头看着他,笑意却不达眼底。
“顾大人。”她轻声唤,“上次你见我酒醉,这次,换你。”
她顿了顿,眼神却落得认真。
“只是……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顾行渊撑着桌案,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她的眼眸清亮,酒意未盛,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锋芒。他却仿佛看到前世那个在长公主府门口哭得狼狈,却仍倔强握住他手的沈念之。
他死前最后一眼,是她眼中的泪。那时他什么也做不了,如今他活着,有机会——
那就做点让她开心的事吧。
顾行渊低头,嗓音微哑,缓缓问:“沈念之,你快乐吗?”
沈念之一愣。
她从未被人这样问过。
从小到大,无人关心她是否快活,只问她有没有闯祸、有没有丢沈家的脸、有没有“守规矩”。
后来,她干的出格的事情多了,阿爷也就麻木了,所幸就不管她了。
而顾行渊这一句话,像一道轻飘飘的钩子,落在心上,却叫人一时说不出话。
她又想起刚刚与英国公府世子打架,原本以为顾行渊是来责备她,谁知竟然毫无疑问的站在了自己这一边。
不像是阿爷给自己撑腰的那种感觉,而是一种,被人信任,坚定选择的感觉。
她指尖微紧,像是想掩饰什么。却在见他还欲举盏时,忽地上前一步,夺了他手中酒杯,仰头一口饮尽。
顾行渊愣了一下:“那是我用过的杯子。”
沈念之抬起头,眼角挑起一抹戏谑的光,语气轻飘飘的:“顾大人怕是忘了——”
“那日你我落水,可是亲了我的。如今倒扭捏起来,怎么,是觉得生分了?”
她一句话说得不轻不重,软得像羽,偏偏又带着一股明目张胆的撩拨味道。
顾行渊盯着她,唇角终于缓缓勾起一丝笑意,嗓音低低:“我记得。”
“顾大人可是后悔了?”沈念之将酒杯丢下说道。
“也没说后悔。”顾行渊笑了一下。
“真无趣,我想回家了。”沈念之语气干巴巴地抛下这句话,仿佛突然失了兴致。
顾行渊闻言,唇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像早就等着她说这句似的。
他随即抬手提起佩剑,毫不犹豫地起身,脚步从容,紧紧跟在她身后。
沈念之听见动静,回头看他一眼,语气懒洋洋:“你跟着我做什么?”
顾行渊看着她,语气低缓:“护你回家。”
夜已深,街巷归于沉寂,路灯的余光映在石桥上,铺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沈念之和顾行渊肩并肩走在小桥之上。她步子轻快,他则看着似有醉意,行得比她略慢半拍。
走至桥中央,顾行渊故意忽然脚下一虚,身形一晃,整个人朝桥下倾去。
“顾行渊!”沈念之惊呼一声,反应极快地一把拉住他衣袖。
谁知那一拉之下,他竟顺势一沉,半个身子压了下来,将她整个人带入自己怀中,牢牢圈住。
“你……”沈念之还来不及反应,呼吸间便撞入他怀前,鼻端是他身上淡淡的清酒气和松木香,温热的气息呼在她发顶,像是夜风里不合时宜的一点灼烫。
她仰起头,便对上他一双微醉的眼睛。
顾行渊看着她,眼神湛亮如星,透着酒意的温柔,低声问道:“沈娘子,方才是在担心我吗?”
他的声音轻,像是怕惊扰此刻的夜色,沈念之心跳微顿,一时竟答不上话,只觉手指仍紧握着他衣袖,没来得及放开。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沈娘子,你若想看,现在……
沈念之盯着他看了一瞬,忽地轻笑出声,笑意像一尾划水而过的锦鲤,艳丽又飘忽。
“顾大人还真会挑时候耍酒疯。”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抵住他胸膛将他缓缓推开,动作不重,却带着几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疏离与潇洒。
“你要真摔下去了,我怕我家阿爷不查你醉没醉,先查我是不是推你下去的。”
她话说得玩笑,眼里却仍带着方才没收起的惊色,指尖拂过他袖口的那一下,也确实用了力,像是刚才那一刻,是真的怕他掉下去。
顾行渊没动,任由她推开,低低地笑了一声。
“原来你真是在担心我。”
沈念之挑眉,不接他的那句,她向后退了一步,站稳,手一甩,扇子“啪”地弹开,懒洋洋地说道:“我可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你要真摔了,我还得给你收尸。”
顾行渊看着她,眼里酒色微晃,风吹过桥面,将她鬓角一缕碎发轻轻掀起,像拂过他心头,听见那句“收尸”,只觉得心里一紧,前世他就在她面前撒手人寰,她已经给自己收过一次了,那时候的她,该有多难过。
他沉默片刻,只低声道:“下次不会了。”
沈念之正要再调笑几句,听到这句话却一下顿住。
他这句“下次不会”,说得太郑重,也太安静,像不是在承诺不再“酒醉”,而是在向她许一个比夜色还沉的未来。
她眼底神色晃了一瞬,忽然觉得桥下那条流了多年的水,今夜也变得格外静。
她偏开脸,将扇子一收,淡淡道:“你也回去吧,再晚你家姨母得以为我把你拐进了烟花巷。”
说罢抬脚先行。
顾行渊看着她的背影,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笑意,半真半假地应了声:“那也不错。”
沈念之脚步一顿,回头睨他一眼,勾唇:“那你得小心点儿,烟花巷的花,扎手。”
说完便再不停留,转身走过桥面。
顾行渊负手跟在她身后,夏夜桥下,水光粼粼,两人的影子并排投在石板上,拉得很长。
晋国公府门前灯火未熄,暖黄色的光映在朱漆门扉上,沈念之踩着顾行渊的影子。
她走在前头,步子不快,顾行渊止步于门前,未再往前半步。
他站得笔直,仿佛这扇门就是界限,沈念之走到台阶前,正要抬脚跨过门槛,身后却穿来极轻的衣袍摩挲声。
她没有回头,却感受到那一瞬,他似乎想叫住自己。
顾行渊犹豫片刻,将那只半举于夜色中的手缓缓落下,他依旧站在原地,指节微曲,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低了头,拂了拂袖脚,转身而去。
他走路的声音很静,沈念之却刚好能听到他脚踩在细沙上的声音,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本也该转身回房,可不知怎的,她脚步一顿,忽地回头。
月色从屋檐洒落,照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将那身玄衣勾勒出极冷峻的线条。
他的背很直,步伐极稳,可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的背影,孤独的像是立在风雪里的一棵枯树。
沈念之一时怔住,唇动了动,鬼使神差地开口:“顾行渊。”
男人脚步也顿住,几乎是在听见她声音的那一瞬间,立刻转身。
他看向她时,眼里仿佛有灯火点亮,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惊喜。
沈念之战在门口,明明眼神淡淡,嘴角却扬起一个懒懒的笑容,她抬起胳膊,冲他挥了挥手,语气十分轻快:“顾大人,我今天……很快乐。”
顾行渊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夜风吹过朱门,也吹乱她鬓边的几缕碎发,她站在等下,眉眼带笑,仿佛方才那场酒意还未散去,语气却分明极认真。
顾行渊唇角轻轻勾起一点,眸光缓了下来,似乎心里压着的那片雪在这一瞬间落地。
他低声道:“我也是。”
沈念之没有再说话,迅速转身,向府中跑去。
顾行渊望着她背影渐入庭灯,直到彻底消失,他才缓缓转身,捏着自己弯曲的指节
,紧了又松,半晌,他轻声自语道:“希望这一世,你能一直快乐,沈念之。”
沈念之刚跨进府门没几步,就看见廊下灯火下,一到熟悉的身影负手而立。
身后侍立着老仆,手中还握着半盏未饮完的热茶。夜风拂过庭树,枝影斑驳的落在他的衣袍之上,竟有几分等候许久的模样。
“回来了?”他开口,却听得出一丝探问。
沈念之一愣,随即笑的想一只做了坏事的猫,眼神弯弯,声音带着点甜:“回来了呀,阿爷,您今日怎么还没休息。”
沈淮景眼角微挑,视线却越过她往门外看了一眼:“是哪家郎君送你回来的?”
沈念之立马止步,眉梢动了动,故作镇定:“没谁,阿爷你不认识。”
沈淮景看她一脸心虚的模样,轻轻哼了一声,也不多问,之转身往屋里走,边走边淡声吩咐:“霜杏,最近多盯着小姐一些,别让她总往平昌坊跑,喝得像条醉鱼似的,成何体统。”
霜杏在后头一听,连忙躬身答应:“是,相爷,奴婢记下了。”
沈念之撇撇嘴,送了耸肩,小声嘟囔:“我喝的明明挺有风度的,今儿个又没多喝,而且他也不看看顾……”说到此,沈念之想起席间顾行渊醉酒的样子,以及他怀中的味道,立马摇了摇头。
悄悄回头看向门外,确认那人已经走远。
“小姐你在看谁啊?是顾大人吗?”霜杏好奇的问。
“没谁,去给我准备洗澡水吧。”沈念之说的心虚,眼神也微微闪了一下。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
顾行渊一进门,就见证点灯火尚亮,长公主披衣而坐,案上放着的茶水微凉,身侧苍晏安静的翻阅着书卷。
“你又饮酒了?”长公主见他一身酒气,眉头见有些怒意,但是压制着没表露在语气里,淡淡地说道:“墨怀,你还能不能好好做官了,怎么又跑去喝酒了。”
顾行渊却难得的露出一个极轻的笑来,那笑意带着少年气的清透,好像春风拂过冰雪未融的江面,一瞬间就开了。
他说:“官,可以不做,可是人,我不想错过。”
殿内寂静,连苍晏都抬头看了过来。
长公主看着面前一向稳重自持的顾行渊,变成这幅模样,抿着唇摇了摇头,半叹半笑地转头对苍晏说道:“书阳啊,你可别学你这个大哥哥,喜欢上那样的女子,成日宿在酒桌上,误了你的前程。”
苍晏将手中的书册轻轻合上,淡声开口道:“母亲放心,我对女子并无感兴趣。”
“我这一生,志在拜相。”
“我要做的事情太多,儿女情长,不在其内。”
长公主笑了一声:“你倒是跟你阿爷一个脾气。”
顾行渊听着苍晏这么说,心里也踏实了不少,毕竟上辈子,他可是自己的情敌,上一世的苍晏,前脚说完对女子无兴趣,转头又争又抢。
顾行渊没在听他们多说,回到自己屋中,解了佩剑,草草洗漱了一番,便一头栽倒在榻上。
他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可那一刻,沈念之与他分别前说的那句“我今天很快乐”,还回荡在他脑海里,温温热热的。
这几日,顾行渊忙的脚不着地。
他盯着陆家的案卷,从旧年银帐查到今岁地契,又亲自带人去翻了大理寺狱底的旧案录,每日从晨至昏,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他未曾去看过沈念之,只是偶尔听裴湛提起,说那位晋国公府的大小姐前几日与她那个庶妹沈忆秋又闹了几句,还连带着忠王李珩,一起被她泼了一身水,传的满城都在说沈家两姐妹为了忠王大打出手。
顾行渊笑笑,她哪里是争风吃醋,明明是想躲着二人。
他淡淡对裴湛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案件告一段落后,又是过了几日,难得休沐,大理寺的兄弟们便邀请顾行渊一起出城踏青,他原本无意同行,只是想到这案子在翻下去怕是连人都要翻黄了,便点了头。
几人一同出了城,选了城外一出依山傍水的小潭驻足,这人人烟不多,绿意葱茏,潭水清亮,正是踏青的好地方。
兄弟们将从家中带来的牛肉羊肉都切成小块,用竹签串好,再烧了火架起来,滋滋作响的油脂落入碳火中,顿时香气四溢。
顾行渊穿着常服,一身青灰短袍,头发随意束着,坐在树下,看着眼前一众人仿佛回到了童年,一群大男人笑作一团,拎着对方后领往水里丢去,溅的水花四起,阳光洒下,落在水面,如碎金浮动。
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弯了起来,眸中氤氲出一点久违的轻松,像是那份压在肩上的石头,也能暂时放下了。
京城内。
沈念之撑着腮帮,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已经看了三遍的杂书,这几日没见到顾行渊在她面前晃悠,倒是有些不适,屋内闷热如蒸。她终于“啪”的一声合上了书本,站起身来。
“霜杏,备马车。”
“去避暑。”她漫不经心的吩咐,嘴角却已经扬起了点兴致,“顺便看看这城外,有哪家酒肆最好,今儿我们就宿在那边。”
霜杏愣了一下:“小姐不是说今日晒书吗?”
“晒书这种事儿交给春桃她们吧,要是把我藏书弄坏,回来等着挨板子吧。”她理直气壮。
马车出了城,顺着山道一路往西,直到中午时分,才抵一座临水小亭。
沈念之叫停马车,掀帘下车,换了轻薄的软罗裙裳,裙摆微扬,眉梢一扫,整个人已经恢复了几分神采。
她走进林间,忽而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清爽的水响和嬉笑之声。
那是男子间毫无拘束的打闹,带着少年气的豪放与野性。
沈念之挑了挑眉,循声走了过去,掀开草叶一角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片浅滩,几名男子脱了外袍,各个挽着裤脚,在水里肆意打闹。
他们将彼此推入水中,笑声回荡在山谷之间。水花四起。撞进阳光,反射出七彩的光斑,那一瞬,她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天地仿佛都清凉了下来。
是顾行渊。
他站在水中,头发被水打湿,额角的发丝贴在鬓边,却不显狼狈,他眉眼舒展,笑得极为轻松,竟像个鲜衣怒马无拘无束的少年郎。
沈念之怔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是冷着敲桌审案的顾大人,也不是京城中传闻里那位手段冷厉的大理寺卿,更不是跟在她身后更多时间沉默的顾行渊。
她忽然觉得心底某处也跟着被晃了一下,他的生命力如野草般疯长到她心里。
那一点笑意就这么悄然爬上了她的唇角,还未等她自己察觉,身后的霜杏一声惊呼:“小姐,你怎么偷窥男子洗澡!”
“咳咳——”
沈念之一个没站稳,险些被草枝勾了裙角。
她飞快转头,扯住霜杏的袖子低声问道:“谁偷窥了,谁洗澡了,这分明是……”她随即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说道:“观风景。”
“你看这山,这水,
这人……嗯,生动极了。”
霜杏朝着刚才扒过的草那边够着脖子看了看,忽然眼睛睁大,然后故意调笑:“小姐,您刚才是不是在看顾大人。”
沈念之斜睨了她一眼:“闭嘴,再说我就把你扔过去。”
“沈娘子,你若想看,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的看。”顾行渊清澈的声音从沈念之身后传来。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嘘,先别吵
沈念之浑身一震,猛地转身,果然看见顾行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了,身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珠,发梢也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他赤果着上半身,身上的线条像是被阳光渡了一层淡金,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语气听起来倒是一本正经的,眼底却藏着调笑的意味。
“顾大人,许久不见,真巧啊。”沈念之讪讪开口,语气里却一点心虚也没有,“不知顾大人是何时来的。”
“我一直在。”他慢慢悠悠说着,目光落在她脚边刚刚被拨开的草丛上,“从你‘观风景’开始。”
沈念之:“……”
霜杏也是第一次看见自家小姐吃瘪,平日里都是她调戏别人叫别人面红耳赤,今日倒是轮到她了,瞬间笑的直不起腰来,连连后退:“小姐,奴婢先告退。”
沈念之看着那丫头落荒而逃的背影,再看看顾行渊一副沉稳端正、似笑非笑的模样,忽而一咬牙,抬头冲他挑了挑眉。
“顾大人你这样上身□□,就在那儿撒欢儿泼水,巧了被我撞上,合该我看,风景这东西,赏心悦目才是要紧,你说呢?”她眨了眨眼睛,语带轻佻,“我不过时顺应自然罢了,窈窕淑女,还君子好逑呢不是。”
顾行渊没吭声,只是忽的上前一步,沈念之下意识往后退一步,脚下正巧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身形一晃。
下一瞬,他稳稳地拉住她的手腕,低头看她,眼神不似方才玩笑。
“风景归风景,倘若你想看。”他低声道:“不,倘若你喜欢,大可以直接告诉我。”
沈念之呆楞住。
他声音不大,却落得极稳,带着某种让人措手不及的认真,沈念之一向撩拨惯了别人,自己遇到也是头一遭。
她耳根一热,眼神飞快地躲开,嘴上却不肯认输,轻咳一声道:“顾大人,你这人,怎么一身正气也能说出这种话。”
顾行渊微微一笑,靠近她的耳边:“我今日是休沐,没有顾大人。”
沈念之瞬间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一种酥麻的感觉卷过全身。
顾行渊心底发笑,他原以为重生后遇到沈念之,她是多么坚硬难以动心的一个人,谁知道,他只用模仿上一世她对他做的,竟然让她也无所适从了。
顾行渊迅速松开沈念之,转身离开,一句话也没说,留着沈念之一头雾水。
沈念之想叫住他,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风吹过她的耳畔,带走了顾行渊刚才留下的气息。
沈念之一回到马车上,掀帘坐定,霜杏便小心翼翼地探了个脑袋进来。
“小姐……我们还继续赶路吗?”
沈念之嗯了一声,只抬脚踢了踢马车内壁,嘭的一声闷响。
她仰身靠在车壁上,抬手支着额角,指尖轻轻敲着鬓边,神情冷淡却带着点说不清的烦躁。
“走吧。”冷冷丢下一句。
此时,昭京城内。
夏日炎炎,巷口书肆,绿荫遮墙,纸页随风轻翻。
苍晏奉母命出门采办礼品,归途中路经一处旧书铺,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可目光扫过书案一隅时,却被压在数册旧卷之下的灰蓝线装书吸引了注意。
那书只露出斜斜一角,封皮素雅,并不惹眼。
他走上前,屈指抽出书卷,指腹触到封面微凉粗糙的纸面时,动作微顿。
淡墨封面上,题着五字:
《逸周书批注》
他眼底一凛,瞬间浮出异色。
此书当今世间早已罕见,正本孤存,仅藏于宫中御书房。他年少时曾随先太子入宫讲读,偶得一隅之机翻阅片刻,便觉此书不似寻常古籍,多言礼制纲常、君臣道义,又隐有天命人事之辩。只可惜还未读完数页,便被宫中内侍收走,自此再无一见。
如今竟在这偏僻旧肆中偶然撞见?
他不动声色地翻开书页,眼前并非刻印原本,而是笔迹清隽的手抄卷。纸页泛黄,笔意却凝练稳劲,自有一股魏晋遗风。
更引他驻足的是,那一行行批注。
行间眉批细密如丝,或解义,或驳例,或引经据典,语锋不燥不浮,似春风化雨,却处处藏锋,每每于平淡处显奇思妙语,字字可圈可点,时有妙喻,读来令人击节暗叹。
他一页页翻过,面上神色渐沉。待翻到中页,忽有一处批语让他指尖轻顿。
他低声念出:“大匡者,非徒能匡君之过,更贵在能匡己之心。故为臣者,当先识己位、明己过,而后言他人瑕。欲正天下,先正其身……臣若无锋,谏亦无用。”
这一语落下,他指间微紧,想起旧日朝堂争论中那些“言之切切,行之茫茫”之人,忽觉这句刺中要害,竟忍不住反复念了三遍,方轻合书卷,转身往账台而去。
书铺掌柜是个老眼昏花的老人,见他拿着那书,倒笑了:“公子眼光不错,这书是位贵人留在这儿的,早说若有人真识货,便以一坛江南二十年好酒换之。”
“二十年江南佳酿?”苍晏略思一瞬,点头:“好,我三日内送到。书,我今日要先取走,不知是否可以?”
掌柜抚须点头:“行,苍大人人品我信的过,老汉在这里候着。”
书用油纸细细包好递来,苍晏接过,心头忽生出一种久违的雀跃与钦佩。
回到府中后,他未与母亲寒暄,便径直回了书房,将那本《逸周书批注》搁于案上,挑灯坐定,一页一页细细翻看。
至《命训》篇,旁批写道:
“天命何如?有时如风过无痕,有时却重如铁锁缠身。愚者奉命,智者借命,至于我,若命不公,便夺来改写。”
苍晏指尖轻敲桌面,眉间微拧。
此语豪气干云,却不显浮夸,反倒更似命运重压之下,仍咬牙破局之人所书。是狂?是醒?他竟一时难断,只觉其中分寸微妙,恰如刀锋,不动声色,却锋芒毕露。
他又翻至《武纪》篇,目光落在旁批:
“圣人言天命,武人争人事。我辈读书人,横眉冷对‘天道’二字,笑其虚妄,靠自己争。”
他低低一笑,喃喃自语:“笑其虚妄,靠自己争……竟比我更狠几分。”
字里行间,不见佯狂之姿,却字字凌厉,直逼天命之说。那种“你若要我伏低,我便偏不”的傲气,令他生出难得的欣赏。
再翻到卷末,一行批语跃然纸上,字迹潦草放肆,像是饮过三巡、提笔不拘:
“纸上句句论大邦,笔下字字写人心。我非圣贤,不懂经义,只知世事可驳,命数可欺。”
落款四字:忘思公子。
苍晏看至此处,指尖微顿。
他眼神微凝,心中泛起一缕莫名悸动。
这人是谁?竟能将一部沉晦旧典批得既破规又入理?锋芒之下,是胆魄,是锋骨,更是思路之纵横,不拘于礼、不惧于天命。
他端起茶盏,盏中微凉,茶未入口,眸光却仍落在那几句批语上,久久未动。
烛火摇曳,纸页泛光,那些字仿佛从纸上活过来,沿着他心中的纹理缓缓爬行。
良久,他低声一叹,笑意未明:
“若真能与这位‘忘思公子’一见……倒也不虚此卷。”
还未等他将书收好,外头便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熟悉的威仪。
长公主缓步入内,眼神淡淡掠过案上的书卷,坐于一旁,开门见山道:“你在京中可听说了晋国公府的那位嫡小姐?”
苍晏撑着头说道:“略有耳闻。”
长公主语气平静,语调却
带了几分深意:“她是你老师沈相的女儿,你若是去打探、接触,也算师门有由头,旁人说不出什么,不会多想。”
她在屋内踱了几步,继续说道:“墨怀这孩子与她走得近,但是京城关于她的行事风格,传的不少,我虽不在意流言,但到底该知道他究竟与什么样的人纠缠。”
“倘若她不过是与庶妹争风吃醋,性子骄恣些,也不至于不能入门,可若真是品性卑劣、难成大器……”她眉头一挑,话锋转冷,“那便该早些斩断。”
苍晏静静听完,片刻后起身一礼:“儿子会去替墨怀看看。”
他眼神微沉,话语缓慢而坚定:“若她真有不妥,我自会设法阻止。”
长公主闻言,神情才稍松,抬手理了理衣袖:“你素来稳重,我便放心了。”
——
过了两日,沈念之坐在别院回廊的竹塌上,手里捧着半盏温茶,望着庭前湖水发呆,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哎,早知道这别院如此清静,我就该带几个男伎随行才对。还能风花雪月,现在一点人气都没,连酒都没个同饮之人,实在无趣。”
她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靠进软垫,裙摆曳落地面,斜倚的姿态妩媚生香。
霜杏端着一盘点心走来,正好听见这句话,她早习惯了她这副张扬语气,笑着换了个话题:“对了小姐,上回徐诺儿不是约您去打马球?您还记得吗?”
“马球?”沈念之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你不说我倒忘了。那日天公不作美,雨才沾几滴,场子就散了,可把我一身劲儿都搁在了马鞭上,现下天气正好,怎能错过?”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拍拍膝头站起,眼神泛起兴致勃勃的光:“备马,我们回京!”
霜杏一愣:“现在就走?”
“自然。”沈念之一边吩咐,一边抬手理了理鬓边发丝,“清静两日也够了,再待下去我都要生锈了。你先安排人去打点马场那边,我要打得徐妹妹服气才行。”
徐诺儿是京城鲜少愿意和沈念之一起玩的贵女,
午后天光极明,天街寂静。
沈念之一身银红骑装,马车甫一停稳,便掀帘而出,衣袂随风一扬,鬓边犹带晨风吹起的碎发。
她正要让霜杏去传话,不料脚步未落,却在国公府门前看见一道陌生却极出挑的身影,正缓缓步入府中。
那人一袭素青常服,身姿清隽,步履如闲庭信步,负手而行,气度沉稳极致,整个人干净得像是书卷中走出的遗世谪仙。
眉目沉敛,眼神温淡,却不显软弱,恰如月下青松,不言凌寒,自有风骨。
沈念之倏然站定,眼底浮出一丝讶异,这不是话本子里那个“白月光”苍晏吗?
她眉心微蹙,眸光顺着那身影挪了片刻,才终于从脑海的旧梦中捕回完整印象。
《庶女成凤》中女主沈忆秋的暗恋对象,书里几次写沈忆秋“望见他,衣冠如玉、风骨绝尘”,仅仅一次正面交集,之后连开口的机会都无。
沈念之眸中流转着几分兴趣。
这人怎的会来国公府?书中并未有这一节,按理他与原主并无瓜葛。
她低头理了理裙角,唇角勾起一抹不动声色的弧度。
“倒有意思。”
说罢,她抬手提了提裙摆,脚步极轻地跟着往府中走去。
霜杏在后头小跑两步:“小姐?您这是?”
“嘘。”沈念之回头竖起一根食指,眼神带笑,语调却极轻:“先别吵。”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顾大人……我好热……”……
苍晏端坐于厅中,姿态从容,沈淮景居于主位,语气如常地问他今日为何登门。
苍晏笑道:“今日特来拜见恩师。前些日子公主府得了些好茶,想着恩师素来爱茶,带来几两,请您笑纳。”
沈淮景闻言,略一颔首,转头吩咐身后的人将茶收好,神情虽淡,语气却略柔了几分。
此时门外脚步轻响,沈念之正缓步而来,方欲进门,抬眼便看见厅中情景。她站在门口,未作声,只往里望了一眼。
却正撞上苍晏抬眸。
他恰好刚放下手中茶盏,指腹尚带着瓷温,视线循着门口落定时,目光一凝。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沈念之。
第一次是在一年多前,京中春日,他从太学出来路过东市,正遇见一少女追在李珩身后,扬声讨要一支簪子。李珩脚步极快,未曾回头,沈念之不慎绊倒在地,身旁众人窃笑不已。
她却没哭没叫,只是抬头望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背影,眼中一瞬浮起隐忍的委屈。
但不过一瞬,她便咬牙撑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按耐住眼中的委屈,重新快步追了上去。
那一幕,在苍晏心底竟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彼时他问随行小厮,才知那是自己恩师沈相之女,京中人人谈之色变的晋国公千金。可与传言不同,他记住的不是她的嚣张跋扈死皮赖脸,而是她毫不在意外人眼光的潇洒模样。
如今再见,隔着厅门,她与他目光交汇,竟也毫无怯意。她直直看着他,眼神坦然,甚至带着几分打量与探究。
沈淮景也注意到门口动静,唤了一声:“阿之,进来。”
他向苍晏道:“这是小女,素日顽劣惯了,从不与寻常世家公子打交道。今日正好借此相见,若将来有唐突之处,还望世子多担待。”
话音未落,沈念之已大步跨进门来。
她自顾自倒了一盏茶,也不等旁人伺候,衣摆扫过地毯,径直坐在了苍晏对面,动作洒脱不拘。她手中茶盏一晃,目光却仍停在苍晏身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苍晏看着她,唇角泛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率先开口:“见过沈娘子。”
沈念之仰头一口饮尽杯中茶,唇边笑意微扬,淡淡道:“见过苍大人。”
这时,苍晏的目光被沈念之身后墙上悬挂的一副对联吸引。那联语写得行笔潇洒,却不失细腻沉稳,字里行间隐隐透着股风骨。他略一凝神,心中却并未有印象,遂轻声问道:
“敢问恩师,这对联出自何人手笔?”
沈淮景低头抿了一口茶,语气淡淡,并未放在心上:“小女拙笔,世子见笑了。”
苍晏知晓沈淮景膝下有两位女儿,一位是眼前这位嫡出长女,另一个则是半年前才接回府中的庶女,据传温婉聪慧,尤擅琴书,若是诗文出自她手,倒也不奇。
他心中正揣度着,便听沈念之懒洋洋接口,语调里带着几分玩味:“阿爷,你前几日还说我写得不错,怎么到了世子这儿,就成了拙笔?转得这般快,有那么差吗?”
沈淮景瞥她一眼,语气不疾不徐:“为人要谦虚,哪有自己夸自己的道理。”
沈念之闻言,轻轻撇了撇嘴,将茶盏放回案几,懒懒地斜倚椅背。
苍晏却微挑眉,笑道:“这字竟是沈娘子所写?那这诗——”他抬手再看了一眼对联。
“也是我写的。”沈念之抬眸,语气随意。
苍晏低声念出诗句,神情间多了几分认真:“倒确实与沈相一贯的风骨暗合。好诗。”
沈念之却没什么兴致,只觉这一番言谈索然无味,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道:“我去坊间散个步,就不打扰你们谈事了。”
她言罢朝沈淮景与苍晏略一点头,姿态自若地转身离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廊外,厅中一时静了几息。
苍晏这才放下茶盏,语气微顿,缓缓开口:“沈相,不知您是否得知,我那位兄弟顾行渊……他有意娶令嫡女。”
沈淮景闻言,眉梢一动,显然有些意外,顿了顿才问:“这话……从何说起?”
苍晏道:“那日墨怀从外面归来,曾在家母面前亲口提起此事。说来也巧,今日前来,一来是为送茶拜望恩师,二来……也确实想看看沈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与此同时,沈念之与霜杏一同走出府门。沈念之漫不经心地踢着脚边的碎石,忽然说道:“那苍晏虽然模样不差,但看着太无趣了,也不知道沈忆秋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霜杏听了倒有些惊讶,转头看她:“小姐怎么知道二娘子喜欢苍大人?”
沈念之被问得一噎,一时语塞。总不能说是梦里看见的吧?那也太离谱了。她轻咳一声,掩饰地说道:“苍晏芝兰玉树,又是长公主府的世子,京中谁人不知?被贵女惦记再正常不过。我就是随口一猜。”
霜杏似懂非懂,歪着脑袋点了点头:“也是,苍大人是挺招姑娘们喜欢的。”
“对了,小姐,这么热的天儿,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霜杏忍不住追问。
沈念之拎着手中的帕子轻轻扇着风,语气懒洋洋地道:“随便走走。你要是嫌热,就自己回去,我一个人也能逛。”
霜杏立刻闭上嘴,乖乖跟上。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夕光洒落在街道与水面上,泛起淡淡的金辉。
走到那日顾行渊送她回家的那座桥边,沈念之忽然停下了脚步。她看着熟悉的石栏,脑海中竟不由自主浮现出那日他突如其来将她拉进怀里的画面——他衣袍掠风,怀中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
她怔了怔,耳根竟悄然泛红。
沈念之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个人的影子从脑中甩出去,可越不想,脑海中的轮廓就越清晰。
正当她被这莫名情绪缠住时,余光一闪——桥下小道上,一个身着大理寺衣袍的男子正飞奔而过,神情紧迫,似在追着什么人。
那身形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顾行渊。
沈念之心头一动,几乎是下意识地拔腿追了上去。
“小姐你去哪儿啊!”霜杏在后头大喊,连忙提起裙摆,紧跟其后。
沈念之一路追着顾行渊而去,可没跑出多远,便彻底失了人影。
她站在一条陌生巷子口,左右张望,四下空无一人,连霜杏的身影也不见踪影。
这里她从未来过,巷道逼仄陈旧,泥墙残垣,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夜色压城,唯有稀薄月光洒在青砖上,将一切照得愈发寂寥森冷。
沈念之心中微觉不安,正欲转身离去,冷不防从一侧的暗影中骤然伸出一只手,猛地将她拽入一旁窄道。
“唔——”她惊呼未出,嘴唇便被一只大掌死死捂住。
她下意识挣扎,心跳如鼓,却在对上那双藏在暗影中的眼时,骤然静住……
是顾行渊。
他的眼眸深沉,黑得仿佛夜色也容不下那一点寒光。他凑近,呼吸轻轻拂在她耳边,低声开口:
“别出声,我追的人还在附近。”
她睫毛一颤,缓缓点头。
顾行渊这才松开手掌,沈念之喘了口气,才发现他们此刻躲在一条不足两尺宽的过道中,空间逼仄到几乎转不开身。
她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而顾行渊则近在咫尺,只需稍稍一动,便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她仰头,几乎要触到他的下颌,呼吸间尽是松木香气与雨夜寒意交织出的气息。
沈念之心头忽然一阵慌乱。她咬了咬唇,低声在心里骂自己:冷静点,他可是之前打你手心,把你关进牢里的人!
不能因为几次温柔,就被他乱了心。
可她的眼神却还是忍不住落在他侧脸上,月色勾勒出他冷峻的轮廓,彼此对视间,沈念之匆匆别过头。
破败的巷道尽头,一扇斜挂着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光微落,黑影倏然自那间破屋中闪身而出,脚步极轻,几乎无声。
顾行渊眸光一凛,低声对沈念之道:“你站在这,莫动。”话落,他已拔剑上前,身影疾掠而出,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冷厉的弧线。
沈念之屏息凝神,紧贴着墙壁,藏身于昏暗的巷角,不敢发出半点动静。手指因紧张而收紧,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然而就在顾行渊逼近黑影之时,忽听“嗖”地数声破空,四面八方跃出数道黑影,脚步轻灵,身手矫健,转眼便将顾行渊围在中央。
沈念之心口一紧,眼前一片血光剑影,她咬紧唇角,不敢惊呼半声,只生怕一出声,便成了拖累。
铁器交击之声震耳欲聋,火星四溅,顾行渊一剑挑开对面两人攻势,身形翻转之间,腰侧又是一剑横来,他几乎是凭本能侧身避开。
对方显然训练有素,六人配合无间,招招致命,宛如早有预谋伏杀。他却毫无惧色,剑式愈发凌厉,短短十数招间已逼得两人重伤退开,剩下几人见势不妙,朝那黑衣首领一声低喝,似在护送他撤退。
顾行渊眼神一厉,拔剑直追。
眼看那黑衣人被他一剑削断面罩,露出半张陌生面孔,正要擒拿之际,却见对方袖中忽地洒出一蓬淡粉色的粉末,如烟似雾,香气四溢,霎时间迷了眼目。
顾行渊身形一滞,骤然止步,抬袖猛地抹去双眼,咬牙低斥:“迷香——”
他眼前一阵恍惚,足下一软,单膝跪地。
沈念之再也顾不得许多,从狭道中奔出。
“别过来!”顾行渊低喝一声,声音里透着一丝慌意焦急。可话音尚未落下,沈念之已走近他身侧,呛了一口尚未散尽的奇香,她鼻尖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脚步一虚,整个人跌了下去。
顾行渊强撑着一口气,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你疯了吗?”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却含着几分无奈。
沈念之眯着眼,神色有些迷糊:“这什么香……还挺好闻的。”
“这是迷魂散。”顾行渊咬牙,“你中了香毒。”
“你也是……”她靠在他怀里,语调微醺,“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顾行渊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剑入鞘,强撑着步履艰难往外走,低声道:“别怕,我带你回家。”
他步伐不稳,眼前天旋地转,可怀中之人香气软语,似比那迷香更叫人头晕目眩。
沈念之眯着双眼,仰起头,看着顾行渊皱起的眉头。
夜风微起,卷着巷中余香,拂过他额前冷汗,也拂过他眼底,那一抹从未有过的温软。
顾行渊强撑着抱起沈念之,快步穿过大理寺后巷,将她一路带入后院偏房,轻手轻脚地将沈念之安置在床榻上。
女子身形娇软,脸颊染着酡红,额上已见薄汗,呼吸略显急促。她轻轻翻身,顾行渊给她喂下一大口水,但似乎无法缓解体内那股灼热的躁意。
顾行渊却知情势凶险,迷香不止使人意识涣散,更兼引动心神,若不及时压制,恐生大乱。
他强迫自己冷静,转身掀开角柜,翻出一个小刀,手腕一转,毫不犹豫地在左臂划出一道血口,刺痛带回几分清明。
他忍着痛,转而在屋内四处翻找解药,一只只药瓶被他急急掀起,眼神焦躁,额角冷汗潸然。月光斜洒在他微皱的眉眼间,轮廓沉峻,神色凝重。
而榻上的沈念之,却在香气翻涌中愈发燥热。她翻了个身,脸颊烧得发烫,睫毛轻颤,像是梦中呓语般喃喃出声:“顾大人……我好热……”
她声音娇软,带着昏沉不清的委屈与倦意,竟如落雨窗棂,扣人心弦。
顾行渊手一顿,还未来得及回头,便听“沙”地一声,身后有轻响。
沈念之已从榻上坐起,步履微晃,脸上晕红未退,眼神却似被雾气罩住。她摇摇晃晃走到他身后,伸出双臂,忽然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她贴得极近,额头倚在他肩上,气息轻柔而灼热,带着无法抑制的迷乱。
顾行渊全身一僵,手中药瓶“咚”地一声滚落在地,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沈念之……”他低声唤她,嗓音喑哑,带着一丝濒临极限的压抑。
她没有答,只在他背上轻轻蹭了一下,双手在他胸口游走。
房中一时无声,只有药瓶滚动未止,回音缭绕。
顾行渊咬紧后槽牙,一字一句地从喉间逼出:
“快松手,否则……我可不敢担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沈娘子半夜翻男子房窗,……
沈念之一把将顾行渊扯转过身,目光微醺,面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她贴得极近,眼神像染了水雾,仿佛看不清面前的人,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气翻涌,一时竟分不清是药(和谐)效还是心意作祟。
顾行渊低头看她,眉眼深沉。她仰起脸来,唇(和谐)瓣微张,软声低喃:“我……没有动心,是药的问题。”
话未落,她已踮脚吻了上去。
初时是颤抖的、懵懂的,她的动作生疏得近乎莽撞,却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执念。
顾行渊一愣,眉心紧蹙,伸手将她推开,语气压得极低:“你这样,会后悔的。”
沈念之却伸出指尖,轻轻抵住他唇边,笑意含着一丝醉意:“若不这样做,我才会后悔。”
下一瞬,她再次靠近,像是被某种无声的力量牵引,炙热在彼此之间交汇,是一场无声的风暴。
顾行渊心绪早已起伏不定,那一声轻柔的呼唤落在他颈侧,如雪落江面,又好似星火触水,终究,他未再推拒,只是低低叹息,将她揽进怀中。
他抱起她,将某种压抑许久的情绪一寸寸托起,轻轻将她安置在榻上。
可她却不肯松手,指尖紧扣不放,像是要将这场无声的执念延续。
他被她拉回,身形微晃,那一刻,心头仿佛被雷霆击中,久久未能回神。
他低头吻住她的唇角,像是把压抑许久的念头终于得以安放。
帷幔垂落,烛火轻摇,屋中氤氲成雾,夜色被风声轻轻搅动,一切都像梦,像幻,只剩低语与静息交错。
春意悄然侵骨,她微微一颤,似是寒意,又似情绪翻涌至极致,那一声轻吟不再具象。
这一夜仿佛没有尽头,沈念之原以为只是一场过渡,谁知那点被药性牵起的涟漪,竟成了汹涌波涛。她与他早已无法回头,将所有克制与沉默,悉数葬在这无言长夜。
他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低沉沙哑:“阿之……”
她眼中氤氲未散,手指却下意识抓紧:“顾大人,别停……”
窗外月色静落,在帐子上洒出一地微光。她在这场交织的长梦里,尝到了从未体会过的沉溺与欢悦。
次日清晨,微光透过窗棂,洒落在锦被之上。
沈念之悠悠转醒,鼻息之间尽是熟悉的清冽气息。她下意识动了动,却感到身侧一具温热的身体贴着自己,肌肤相触,寸寸皆暧昧。
她顿时一惊,猛地掀起被子一角,遮在胸前,低头一看,自己衣裳凌乱,而那人——顾行渊,尚在熟睡,眉眼间带着少有的安然。
她耳根一热,眼神游移,又偷偷瞄了他一眼,终是忍不住一把扯过被角,小心翼翼地为他盖上。
哪知顾行渊微微睁开一只眼,哑声道:“昨夜死死拉着我不放的人是你,如今怎么倒害羞了?”
沈念之窘得不行,咬牙低声道:“闭眼!”
顾行渊忍笑应声:“遵命。”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却是前世的她,站在沙丘上,目光坚定的望着昭京的方向,带着些许倔强,也有些许不甘。
那一刻,他全部看在眼中,只为她感觉到心疼。
沈念之气呼呼地钻出被窝,将散落一地的衣物一件件拾起,草草穿好,又胡乱拢了拢长发,才快步走到门边。临出门前,她忽然回头,咬着牙低声警告:
“这件事,你不许说出去!也不许放在心上,就当……当是一场梦好了!”
话音未落,她一把拉开门,迈步就跑,像是落荒而逃。
可她刚一踏出院门,便听“呀”的一声惊叫,随即便看见院外不远处,顾行渊的贴身侍卫景松正与几名属下换班当值,几人同时扭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沈念之发髻微乱,脖颈上隐隐可见几道暧昧痕迹,整个人狼狈得仿若从墙头跌下的猫。
她当即一手捂住脸,仓皇转身而逃,裙摆飞扬。
几名属下面面相觑,神情各异。
没过片刻,顾行渊系着衣襟,慢悠悠从屋内走出,一手还在系腰带,动作不紧不慢,神情颇为愉悦。
他一抬头,正与众人对视,微微一笑,抬手揉了揉后颈上的红痕,语气慵懒:
“今日我休沐一日,先回去缓缓。”
“你们好好当值。”
说罢,负手离去,步子轻快得很。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不语。
景松喃喃一句:“……原来顾大人也有今日。”
沈念之一踏入晋国公府,便只想快些回院歇息。她脚步加快,低着头正欲穿过游廊,却冷不防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沈淮景。
她心头一跳,立刻想转身避开,却已被他一声沉喝唤住:“站住。”
沈念之硬着头皮转身,低头行了一礼:“阿爷。”
沈淮景上前一步,目光一扫,神色顿时沉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女儿发髻松乱,眼尾泛红,面上尚有未褪尽的酡红,衣襟也有些许凌乱——再联想到昨夜霜杏哭哭啼啼回来,说在暗巷中与小姐走散,他连夜派人去寻,只寻回一方绣着小字的手帕,惊疑她是否遇到了不测,如今女儿安然归来,却是这副模样……
沈淮景眼眶猛然一热,心头霎时酸楚翻涌。
他一把将沈念之揽入怀中,低声颤着道:“阿之,是阿爷来迟了……”
“这都不是你的错,是别人的错。就算你遭了此番劫难,阿爷也不会责备你。”他语声哽咽,手抚着她的背,低低安抚道,“你告诉阿爷,是谁碰了你,是哪个登徒子!阿爷定不叫他好过。”
沈念之一脸愕然,整个人懵在当场,险些被自家父亲的“悲情控诉”笑出声来。她赶紧推开他,哭笑不得道:“阿爷你在说什么啊?我没事啊。”
沈淮景紧紧皱眉,眼中仍带着未散的忧色:“你不必为了那等无耻之人遮掩,也不必害怕,爹明白,女儿的清白,不在身体,在心灵。”
“你只管说,阿爷为你撑腰。”
沈念之简直无语至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边拢着袖子一边解释:“阿爷,我是真的没事。什么遭人所趁……没有的事,这事是我自愿的。”
“再说了,我这性子你还不了解吗?我不愿的事,谁能勉强得了我?”
沈淮景仍不死心,凝声问道:“那人是谁?若是你情我愿,只要他不是歪门邪道、不堪入目之辈……哪怕身份低些,阿爷也不是不能接纳。实在不行,大不了让他入赘。”
沈念之闻言失笑,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道:“阿爷,您就别操这份心了,我心里有数,谁是我愿意的,谁是我厌的,我分得清。”
“婚事这种事,我还没想过呢。”
话音一落,她便打了个懒散的哈欠,揉了揉眼角:“好了好了,夜里没睡好,我去补个觉,阿爷也别再胡思乱想了。”
说完也不再停留,拂袖转身,快步离去。
回到自己院中,她唤人烧了热水沐浴,一番洗净后,便披着一身松软的褙子,独自躺在桂花树下的竹榻上。
晚风轻拂,桂花香浓,月光洒在树影斑驳的地面上,她手中拈着一方香帕,耳根微红,却难掩唇角那一点抑制不住的上扬。
她闭上眼,脑海中却一刻不得安宁。
全是昨夜的情景,那近到无法忽视的气息,那低沉含情的声音,还有那双在烛光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沈念之将帕子一把蒙在脸上,轻轻叹了一声。
完了,怕是真有点动心了。
一连数日,顾行渊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不仅未曾登门,就连大理寺也不见其踪影。
沈念之托霜杏前去打探消息,结果连顾行渊的衣角都没见着,只有景松挡在门口,神情一板一眼:“大人公务繁忙,不便见客。”说罢便将人冷冷打发了回来。
午后时分,院中风静蝉鸣。
沈念之坐在廊下,一边投壶一边咬牙切齿:“哼,顾行渊,你还真当我那句‘当无事发生’是圣旨了?负心薄幸的东西,真有你的。”
她一连丢了好几支,壶口却一个未中,气得扇子一摔,气鼓鼓地在竹椅上坐下,狠狠扇了自己两下。
霜杏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小姐,您……那日到底与顾大人发生了何事?奴婢只觉您提起他就恨不得拔刀见血……”
“无事!”沈念之冷冷吐出两个字。
“……可您梦里还在喊他名字。”霜杏小声嘀咕。
沈念之脸色顿时变了,手中扇子“啪”地一声砸在霜杏额头上:“还敢多嘴?给我继续去查查顾行渊躲到哪里去了。”
……
又过了两日,霜杏回来时神情颇为得意:“小姐,长公主府的地形我都摸清了。顾大人住在西南角的绛雪院,那院子靠近侧墙,有棵老榆树,夜里无人守,顺墙爬进去,翻窗可直入他卧房。”
沈念之接过霜杏画好的图纸,盯着看了半晌,忽而唇角一挑,轻轻一句:“我明白了。”
当夜,月上中天。
晋国公府后门悄然掀起一角,沈念之身着一袭绛紫罗裙,鬓发斜绾,唇点浅胭。霜杏在一旁打着灯笼,看着小姐眉目含春,忍不住低声问:“小姐,您……确定是去质问他的?”
沈念之回头,眼神清冽又带几分战意:“当然,我要让他有来无回。”
她轻身翻墙,夜行衣裙被风拂起,轻巧地跃入长公主府侧巷,一路循图而行,避过巡卫,悄然绕至绛雪院外。
此时,顾行渊方才从肃州赶回,身上尘土未拂,卸下外袍便入木桶泡澡,闭目养神。热气氤氲间,他眉头轻展,额前碎发贴在鬓边。
忽然,“吱呀”一声轻响,窗扇被人悄然推开。
顾行渊缓缓睁开眼,目光透过屏风,落在那道悄然潜入的身影上,眸光一敛,嗓音低哑带笑:
“沈娘子半夜翻男子房窗,可有不妥?”
顾行渊伸手舀了一瓢热水缓缓泼在肩上,水声淙淙,薄雾升腾,那身骨架被烛光映得清俊修长。
随手扯过一条素白浴巾束在腰间,迈步自水汽氤氲的屏风后走出。
水珠顺着他胸膛滑下,肌理冷峻,肩背挺拔。他步履从容,气息却带着未散的热意。
沈念之站在屋中,双手抱臂,身形却微微绷紧,额前发丝有些凌乱,发尾还挂着一枚叶片,显然是翻墙时蹭上的。
顾行渊目光一扫,笑意浅生。他走近,抬手取下她发间那片叶,声音低沉带笑:“沈娘子,半夜私闯男子卧房,是来……劫财还是劫色?”
沈念之面不改色,忽地一拳锤向他肩头。
却被顾行渊一把握住腕子。
他的掌心温热,手腕一紧,便将她往前带了一寸。湿发尚未拭干,垂在耳侧,一滴水珠悄然滑落,沿着他喉结落入胸口。
沈念之望着那道水痕,喉咙微微一紧,竟鬼使神差地吞了口唾沫。
“你还真就不来找我?”她咬着唇,声音里带了点憋闷,“当真以为我说了‘当无事发生’,你就真当没发生?”
顾行渊眉眼微敛,声音低哑却郑重:“我自然是要找你。只是那日之后,圣上忽下旨,命我连夜赶往肃州处理军务。马不停蹄,今日方才回京。”
他说话时语气不快,却字字真诚,眼中那抹疲意未褪,却分明带着柔光望着她。
沈念之怔了怔,气势忽然弱了几分,却仍旧嘴硬地道:“那你……你是怎么想的。”
顾行渊牵了牵她的手,声音轻缓:“我自是尊重你,你若不松口,我怎敢攀缠?”
沈念之一噎,抬眸瞪他,欲转身要走,肩头忽然一紧。
下一瞬,后背重重贴上了墙,一声闷响,被他的手臂圈在了两掌之间。
“顾行渊!”她眉心骤蹙,下意识伸手推他,掌心一触,撞上的是他结实的胸膛。热意灼人,她指尖顿了顿,又更狠地推了一把。
没动。
他站得稳如山,眼睫微垂,呼吸平稳得过分,反倒像是她扑上来的一样。
她咬了咬牙,手腕一翻,想要从他臂弯下侧滑出去。他却顺势一按,另一只手撑在她耳侧,将她整个人逼得贴进了阴影里。
“推得动我吗?”他嗓音低哑,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尾音还带着一丝笑。
“顾大人玩笑开大了。”她冷声应对,眼神却渐渐慌乱。
他太近了,近到她能数清他睫毛的根数,近到他身上的气息像潮水,寸寸灌入她的呼吸里。
“让开。”她再一次推他,语气压低,像是在咬牙。
“你倒是再推一次。”他声音更低,眼神温柔,一点点往下扫过她的脸,“推得动,我就放你走。”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若是能重来,我先一步,你……
沈念之忽然收回了手中那点犹疑,眼眸一眯,竟毫无预警地搂住了顾行渊的脖子,动作轻盈得像只猫,脚尖一点,整个人便稳稳跳到他身上。
顾行渊一时怔住,下意识伸手托住她的腿,腰际力道一紧,竟不知是该推开,还是就这么抱着。
沈念之却已俯身凑近,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眸光如水,眼尾微挑,低声在他耳边呢喃:“顾大人这身手……倒是挺让人满意。”
她顿了顿,指尖滑过他颈侧的鬓发,呼吸暧昧缱绻:“不如……我们就保持这样,互不负责、互不牵扯,岂不快哉?”
顾行渊抱着她的动作未变,只是抬眸看她,那双一贯沉静如刃的眸子此刻仿佛酿着酒,泛出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他歪了歪头,笑意极淡:“你说如何……那便如何。”
说话时,他喉结微动。
沈念之盯着他,仿佛是想看清他话里的真假,片刻后却只是勾唇一笑,一副玩心未尽的模样。
两人静静对视,空气中不知是谁先沉了声息,只余檐下风过,簌簌摇动帘影,仿佛这夜都为之屏住了呼吸。
天将破晓,晨光未现,薄雾微笼。
沈念之伏在顾行渊的胸口,指尖无聊地在他胸膛上画着圈,笑嘻嘻地开口:“今日之事,顾大人可算劳苦功高,有劳你了。”
顾行渊微阖着眼,长臂搭在她腰际,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你满意就行……我要去点卯了。”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可惜体力都叫你使尽了,回头若被圣上问罪,可还得请沈相替我在御前说几句好话。”
沈念之闻言,忍俊不禁,抬手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眸光含笑:“那我岂不是罪上加罪,连累你误了公事?”
顾行渊睁开眼,望着她眉眼间的戏谑,眼神幽深,一字一句缓缓道:“你知道就好。”
沈念之起身着衣,抬手拢了拢鬓边碎发,衣襟带着昨夜的余褶,她也懒得理会,只一面整衣一面对榻上之人道:“你何时休沐?”
顾行渊斜倚在枕上,单手撑着脑袋,目光落在她熟练束带的动作上,眸色深了几分,慢条斯理地回道:“下月初七。”
沈念之“啧”了一声,撇了撇嘴:“行吧。”
顿了顿,又似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他一眼,语气慢悠悠:“不如……你改来我府上,我不会武功,翻一次墙太费劲。”
顾行渊听罢,轻笑出声,眸光微闪,嗓音带着点调侃:“沈娘子若思念成疾,实不必亲自翻墙——叫霜杏去大理寺递个话,我自会应召而来。”
沈念之睨了他一眼,似嗔似笑:“那就有劳顾大人了。”
顾行渊唇角勾着懒意,半阖着眼:“为你,赴汤蹈火。”
沈念之推门而出,正巧与迎面而来的苍晏撞了个正着。
两人一时俱都愣住。
苍晏本是来找顾行渊议事,未曾料到会在一大早于他房门前撞见沈念之。她鬓发微乱,发梢还沾着一缕淡香,衣襟虽整,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褶皱,神色却镇定得很,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苍大人。”她先开口,声音不紧不慢。
苍晏目光从她脸上轻扫而过,又不动声色地往屋内瞥了一眼,顾行渊正在披衣而起,动作极快,却还是落入了他眼中。
“书阳,你等我一会儿。”顾行渊在屋内道,语气自然,像是并不避讳。
沈念之眼皮微跳,却仍神情自若地说道:“我……只是有些案件上的疑问,今早前来请教顾大人。”语气平淡,神色镇静,一本正经得仿佛真的是为公事而来。
说完,她微一颔首,从苍晏身侧走过,步伐不急不缓,脸不红心不跳,仿佛她确实什么都没做,只是清晨顺道问个案情罢了。
苍晏立于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却缓缓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待顾行渊着好衣衫走出,他正倚着门廊,语气意味不明地开口:“昨夜我母亲还念叨,说你在情事上向来持重,要我替你多把把关。结果呢?一转眼,沈娘子都亲自上门了。”
顾行渊毫无羞赧之色,只是一边整理袖口一边理所当然道:“我的事儿,你就不必多操心了。”
说着,他走到苍晏身旁,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笑道:“不过说回来,你那位‘忘思公子’呢?你前几日可是信誓旦旦说那笔记定然出自女子之手,说若真找到此人,定是才貌双绝。怎么,现在就不提‘不近女色’那句了?”
苍晏也笑了笑,目光投向远处庭树之下,有风吹过,枝叶微响。他语气淡然却藏着几分认真:“若那笔迹真是女子所书,那一定是个才情横溢的美人。与我心性相合之人,不妨亲近一二……红颜知己,我自是愿意。”
顾行渊挑眉,啧了一声:“你这说法,倒像是个浪荡子,不像你。”
苍晏抬眸看他一眼,轻声笑道:“情之一字,从来因人而异。”
自那夜之后,沈念之像是被什么蛊了心神,夜半独坐则总忍不住回想起那人低声唤她名讳、掌心炽热、气息灼人的模样。
原以为不过是一次荒唐,谁知一旦沾染,竟再难割舍。
她白日里仍旧是那位张扬利落、口齿犀利的晋国公府嫡女,可心思却全乱了。
只要有人提起“大理寺”三个字,她便要莫名出神;一有空闲,便盯着日晷,暗暗盘算顾行渊何时会结束公事,是否又会寻个由头来她院里落一坐。
两人虽未明言,倒也心照不宣。她不去问他何时来,只要夜深人静,一盏风灯、一封纸笺,甚至一句暗语,顾行渊便能如约而至,翻墙也罢,绕路也罢,沈念之早已吩咐霜杏悄悄将后院门栓松上几分。
屋内轻灯微晃,香雾缭绕,她与他总像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般,将所有情愫藏进一抹指尖轻触、一句夜话缠绵。
他们从不宣之于口,却在每次分别前的眼神里,读出比誓言还缱绻的情意。
沈念之曾躺在帷帐之中,听着窗外虫鸣月色,轻轻笑了一声。
“顾行渊……”她那日说,“我怎么觉得,你这人,养起来还挺顺手。”
他没回话,只将她拢得更紧。
那一夜,她梦里都是些不堪回首的画面,可醒来时,仍是笑意未散。
她心知,这段关系,藏在光影之下,如偷饮酒酿,醉得极深,也极甘。
这一日,苍晏照旧踏进那家幽深书屋。店内老掌柜见着他,眯眼笑道:“世子来得正巧,昨日忘思公子才托人送来一本手抄诗集,您上回说,倘若有忘思公子的作品,先留给您。”
苍晏眉梢一动,语气温和:“不是经史注解?”
“非也。”老板摇头,“只是一册闲笔诗文,多是醉后所作,兴许于您不算有益,但字句间颇为真意,我读着倒有些意思。”
苍晏闻言,笑了笑,仍是伸手接过那本素白小册。他在榻边坐下,随手翻开几页,纸张上仍残留着淡淡酒香。
诗句潦草却情意绵绵,前几篇还多抒怀谈志,到了最后几首,却忽地风格一转,竟成了艳诗。
“玉盏初倾思未减,檀唇点水梦中人。”
“灯下鸳被双影重,心念偏偏未敢陈。”
读至此处,他手指微顿,眼底涌出一抹近乎不可置信的光。他早已隐隐猜过忘思公子是女子,如今这艳诗一出,几可笃定,且,是个情有所寄的女子。
他合上诗册,让随从奉上一壶封好的酒,递与掌柜,道:“这是我从瀚州一带求来的旧藏酒,便作为酬礼赠予忘思公子。还请您替我转交。”
掌柜接过,连连点头。
苍晏将诗册收好,揣入怀中,出门时心绪微乱。阳光从青石巷口斜斜洒下,他正要回公主府,却忽见前方巷角,有熟悉的玄青色朝服一闪。
是沈淮景。
他略一思索,便快步上前行礼:“沈相。”
沈淮景见是他,语气颇为亲切:“书阳世子,好巧。”随即又笑道:“正好我今日闲暇,宅中备了些清酒,世子不嫌弃,不如移步小酌一叙?”
“沈相邀我,荣幸之至。”
二人并肩入晋国公府,一路交谈,话及近日陆长明骤然倒台,朝局动荡,沈淮景话锋一转:“中书空悬,陛下左右未定,我意欲荐一人。
“愿闻其详。”苍晏目光沉静。
沈淮景轻声道:“便是你。”
苍晏微怔,心中却未露声色,正欲再言,忽有下人来禀:“相爷,晚膳已备。”
沈淮景邀他一同入席,二人正欲落座,却听得外头脚步匆匆,一道轻快清朗的声音传来:
“阿爷——我今儿得了瀚州的好酒,特来与你共饮!”
门帘被风一拂,沈念之步履翩然走入厅中。
她衣袂轻展,眉眼带笑,手中捧着一只青釉酒罐,白绢封口,上头贴着三字墨迹,思卿酒。
苍晏的目光,几乎是刹那间落在了那酒罐上。他唇边的笑微微凝住,手中筷子顿在半空。
那字是他一笔一划亲手写的,偏又写得情致盎然,连那“思”字一撇都带着几分缱绻柔意。
他看着她站在光下,纤手拎酒,眉梢飞扬,那双眼睛笑意盈盈,像是染了这满堂烛光,却又更亮一分。
“思卿酒……”
他脑中嗡然一响,方才那诗集里带着酒香的纸页、那些艳诗、那藏不住的心思……一线一线,骤然串连成形。
那一刻,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忘思公子,或许就是她。
他不敢相信,却又几乎无法否认。
她的名字,是“念之”。
他心中有了七八分猜想,却仍不敢轻易认定。他不太了解沈念之,这样锋利又张扬的女子,是否真的不喜将心事轻易示人,而忘思公子的诗,却句句藏情,字字动人。
可若不是她,那酒的名字、诗集中的墨迹、她今日捧酒而来,又岂会这般巧合?
他垂眸掩去心中翻涌,忽地语带笑意开口试探:“沈娘子生于京中,竟还能得着瀚州的老酒?”
沈念之微愣,也未曾多思,便随口道:“一个朋友送的。”
“哦?”苍晏唇角扬起,声音带了点调侃的味道,“莫非是顾大人?他祖父是瀚州大都护,与瀚州关系最是深厚。”
沈念之正端着酒杯轻晃,听他一说,毫无犹豫地一口应下:“对,就是他。”
苍晏眸光轻颤,心中却蓦地沉了几分。
她答得太快,像是想也未想。
那壶酒被她放在案上,酒封未解,纸上“思卿”二字在烛光下柔和清晰。
席间,沈淮景唤人开酒,父女与苍晏共酌。
瀚州酒烈,苍晏却举杯微笑,提议道:“既是瀚州酒,不如赋诗一首,聊当佐酒雅事?”他此番提议,不过是试探。
沈淮景笑着抚须:“小女素来喜作小诗,世子又是翰林才俊,今儿老夫便凑个热闹。”
不多时,霜杏备了纸笔上来。
沈淮景笑问:“既是诗题,我们喝的又是瀚州的酒,不如索性便以大漠二字为题。”
沈念之举杯饮尽,唇角带了点不服气的笑:“那我先来。”
她洒脱落笔,一首《醉望边城》笔力雄浑、气势恢弘。
首轮评定,终是苍晏略胜一筹。沈念之不服,狡黠一笑:“是我太规矩了,我得边写边喝才行。再来一次,”这回她右手举杯,左手提笔。
“哦?”苍晏眉梢微挑,心中却骤然收紧,“沈娘子竟会左手写字?”
沈念之仿佛被挑起兴致,扬着下巴颇为得意:“苍大人可看好了,反手落笔,于我不过寻常。”
她左手执笔,落字如飞,酒未饮尽,诗已成章。
苍晏的眼神,在那一刻悄然变了。
他低头看着那几行字,心中如惊雷乍响——那字迹,与忘思公子在书屋留下的诗集,一模一样。
他缓缓抬眸看向她。
她仍坐得潇洒,眉目生风,手中举着酒杯,一饮而
尽。
他却忽觉喉间发涩。
原来……竟是她,真的是她。
那一个他在心中觅了许久、字里行间日日读着相思的人,竟早已坐在他身边,笑得那样张扬不羁。
而她,是顾行渊的心上人,是……他不该肖想之人。
他将那首诗悄然收起,藏进袖中。唇边仍带着清雅笑意,举杯向沈淮景敬酒:“沈娘子此诗,风骨苍茫,不似女子所作。”
沈念之咧嘴一笑:“这世间,男子能做的许多事情,女子也可以做,我到不知道,提笔写几个字,怎么就成了男子专属呢?”
苍晏低笑,却未再言语,一口饮尽杯中酒,只觉得喉咙烧辣,一路辣到了他的心里。
回到公主府后,苍晏独坐书房,灯影微摇,他却迟迟未曾起身。半晌,他阖上双眸,脑海中那个执笔写诗的忘思公子,眉眼竟与沈念之缓缓重合。
他指尖微动,像是握住了什么,又像是错过了什么。
“世上,竟有如此不巧的事情,我晚了一步……倘若能重来,我若能先你一步出现在命途里,你会不会,对我有所不同,沈念之。”
与此同时,另一边,沈念之方踏入房中,忽觉腹中翻涌,胸口泛酸,来不及多想便扶着几案干呕起来。
霜杏闻声赶来,匆匆拿了木桶置于她面前,满脸紧张地问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沈念之脸色微白,抱着木桶吐得气息不稳,断断续续道:“我今夜也未多饮……从来都不至于——呕……”
她将夜里所饮几乎吐了个干净,可胸口那股翻腾仍未散去,眉心紧蹙,强撑着对霜杏说道:“去……去给我拿些梅子来,我这胸口实在难受。”
霜杏一边应声,一边满眼忧色地看着她:“小姐,要不还是唤个郎中来看看罢,这模样……不像只是酒过了头。”
沈念之听罢,神情微顿,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眼看着霜杏,语气带着几分迟疑:“霜杏……你可还记得,我上一次来月事,是何时?”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我有喜欢的人了……
霜杏看着沈念之怔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小姐的月事,算下来……已是推迟了五日。”
此言一出,沈念之只觉眼前一晃,天旋地转。她僵坐片刻,双手下意识覆上小腹,掌心微凉,那处却透出一丝温软。
她眼底掠过一瞬恍惚,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分惊喜。
她会成为一个母亲。
是她和顾行渊的孩子。
可那喜意转瞬即逝,她垂下眸子,沉默许久,只轻声道:“我……我该怎么办?”
霜杏已快步取来一碟梅子,递到她手边。沈念之含着酸涩的果子,倚在软枕上,语气低低的,像是在与自己交代:
“别找大夫。”
“如今我还未嫁人,若这事传出去,只怕要给阿爷招来满京的口舌。等……等瞒不下去了,再想后招。”
霜杏一怔,犹豫了片刻,才小声问道:“小姐,您就没想过去找顾大人……让他娶您过门吗?”
沈念之怔住了,嘴里的梅子也不知何时淡了味。
她垂眸不语,指尖紧紧捏着帕角,良久才低声道:“嫁人……”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第一次认真对待这个词。
她没有想过。甚至没有真正想过要嫁给顾行渊,她觉得他们之间不过是情浓时的贪欢,如今她怀了他的骨血,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忽然想起了许多话本子里,那些写得浓墨重彩的发妻与小妾之争。那些男人成婚前誓言山盟,成婚后却府中姬妾盈门,正室困于深闺冷院,连灯火都照不到她的身影。
沈念之轻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凉。
“我见过太多了。”她道,“我娘那么好,阿爷身边……不也还是有了别人。”
“我怎知顾行渊将来不会变?”
她语气淡淡,却藏着防备和挣扎,她不是不信他,只是……她不敢信她自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
长公主府内。
晚风轻拂纱帐,灯火温柔。堂中席设素雅,香炉轻烟袅袅。
长公主放下手中汤匙,转头问道:“这几日怎么不见墨怀回来用晚膳?他若没案牍缠身,往日总是回来一叙,如今却连人影都难寻。”
苍晏闻言,将筷子轻轻搁在碟旁,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他大抵是去看望心上人了。”
长公主一怔,似有意料之中,又似未曾听过般诧异:“心上人?你指的是沈家那位姑娘?”
“是。”苍晏不疾不徐地回道。
长公主放下茶盏,略沉吟片刻,又问:“你可有替他好生把关?这沈念之……你觉得如何?”
提及此人,苍晏脑海里却闪过那日晚宴,她酒意微醺,左手执笔、信手落字的模样,神色张扬自带锋芒。
他一时怔然,唇角不自觉微扬,眼中仿佛泛起一点温柔的涟漪。
良久,他收敛心思,看向长公主,语气真挚而坦荡:“沈娘子确实如京中所言,行事洒脱、不拘礼法,甚至有些放肆。但儿子以为,这恰恰是她的光亮。”
“至于传闻中她与忠王殿下的旧事,无非是年少时一场未遂的倾慕。她敢于表达,不避人言,这是心性磊落,反倒比那些机关算尽的人,更教人敬佩。”
“她聪明、热烈,与墨怀在一处……一定会很快乐。”
长公主闻言,微微颔首,眉宇间似也松动几分,笑道:“你这孩子平素最淡漠,如今竟能如此赞一个女子。看来,这沈念之确实有几分不凡。”
她顿了顿,忽然正色道:“既如此,改明儿我便亲入宫中,请圣上赐旨,为墨怀提亲。如此也省得旁人再胡乱揣测,叫那姑娘受委屈。”
话音才落,门外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姨母——万万不可!”
长公主和苍晏同时转首,只见顾行渊大步入内,衣袍尚未整,神情间一片急色。
长公主微蹙眉:“你这是作甚?竟如此失仪。”
顾行渊拱手一礼,语气沉稳却带着按捺不住的情绪:“侄儿并非有意冲撞,只是这门亲事……绝不可仓促。”
长公主眉头微蹙,语气不悦:“本宫是替你谋一桩好亲事,你却上赶着来阻?”
顾行渊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眸,语气低却清晰:“是时机不对。”
他顿了顿,垂下眼睫,缓声说道:“我与沈念之之间,
虽来往频繁,但尚未真正挑破那层窗户纸。她一向性情洒脱,口中虽不提,却心思通透,若骤然由圣上赐婚,她未必愿。”
他话说至此,语气中隐隐多了几分压抑,不禁想到上一世……她被忠王所逼,无从选择,孤身困于权势漩涡之中。
所以这一世,他不愿用圣旨去压她。
“我想让她是心甘情愿的嫁给我,而不是因为一道圣旨,不是被谁推着走。”
堂中一时沉静。
长公主望着顾行渊许久,面上的神情终于缓和几分,语气也放柔了:“你这孩子……倒也让人意外。”她轻轻一叹,眼底藏着几分怜爱,“也好,你们之间一来没有门第之隔,二来都是家中受宠的人,性格肯定自我一些。”
“既然如此,就照你所说的去办。只要你记着一点,不管娶谁,只要你心中欢喜,愿意护她一生,我便心安了。”
顾行渊闻言,郑重起身作揖,低声道:“谢姨母体谅。”
说罢,他重新落座,拿起筷子,低头吃饭。那动作看着平常,实则带着些急切,好似借着动作平息心底的余波。
苍晏坐在一旁,见他样子,便起了玩笑的兴致,语带调侃道:“怎么,今日倒没去翻晋国公府的墙了?”
顾行渊手中一顿,几粒米差点噎住,连忙抬眸,眼神像是被人戳中心事似的。
“你怎么知道的?”
苍晏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淡淡道:“那日正巧路过,看见某位大理寺卿猫腰攀墙,动作娴熟,若不是身着官袍,我差点以为是哪家贼人。”
长公主“咔”地放下筷子,目光一挑:“这是怎么回事?你大理寺卿的身份,如何做出这种事来?”
顾行渊干咳一声,只得老实回道:“您也知道,沈相为人多疑,我若贸然登门,定要被拉住问上三四十句。我又是清净之人。”
长公主啧了一声,嘴角也忍不住翘起一丝笑意:“说得倒也冠冕堂皇。”
苍晏摇头笑道:“那你今儿怎不去看她?”
顾行渊顿了顿,低声答道:“我去了。只是她婢女说她这几日身子不爽,时常倦怠,今早也未梳妆起身,说是想多睡会儿,下午又睡了。”
他语气平静,心中却微微泛起涟漪。
苍晏听罢,神色微动,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那日清晨,撞见沈念之从顾行渊房中悄然离去的模样:发鬓微乱,衣裳尚未整齐,眼中藏着慌张与几分……笑意。他心下一沉,大抵也猜了个七八分。
长公主却不疑有他,只道:“这天热,人易乏,女孩子体气本虚,不足为奇。”
她顿了顿,又叮嘱顾行渊:“只是你啊,莫总是往人家府里跑。女儿家最重名声,你若真心对她,便要顾惜她的名节。”
顾行渊点头应下,神色少见地郑重。
第二日清晨,日尚未高悬,顾行渊便进了宫,手中持着陆家结案的密折,静候在御书房外。
夏日蝉鸣阵阵,朱红宫墙下,一片静谧。他本专心等待召见,却不料御书房内传来几句隐约的争执声,落入耳中,却让他心跳顿时加快。
“李珩,如今年岁不小了,既已立府,婚事也该定下来了。”圣上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沈淮景为人清正,是难得的栋梁之臣,朕思来想去,打算赐你与他之女成亲,这桩亲事,对你、对沈家、对朝局,皆是大好。”
殿内片刻沉默,随即便听得“扑通”一声,顾行渊眉头一动,认出是有人跪地的动静。
“父皇!”是李珩的声音,带着少见的焦急与恳求,“儿臣心中已有所属之人,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圣上语气骤冷:“你是皇子,吃的是百姓的俸粮,享的是宗庙江山,怎能只顾儿女私情?你要记住,皇子的一生,是为天下而活。”
殿外,顾行渊听得心头一紧,脑中轰然作响。
若是圣上真的赐婚沈念之给李珩……那他今生岂非又将错过她一次?
他重活一世,自以为把握住了机会,不料却仍被命运逼至悬崖。他比谁都清楚,沈念之对李珩已毫无情意,若这道旨意真的落下,对她而言,与前世嫁给李珣,并无分别,
依旧是权势的牺牲,命运的傀儡。
他指尖一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而殿内,李珩却出乎意料地坚持道:“父皇若执意与沈家联姻,儿臣并无异议,只是……儿臣心仪之人,确实是沈相之女,但并非嫡女,而是庶女沈忆秋。儿臣非她不娶。”
此言一出,殿内再度寂静。
良久,圣上的声音才淡淡传出:“你先退下。”
门外的顾行渊长舒了一口气,却仍觉手脚冰凉。
他低头,一抹温润的白光从怀中垂落,那是一个温润圆滑的羊脂玉坠,样式古朴,中间嵌着暗纹莲心,正是沈念之那夜无意落下之物。
他知那是先皇后昔年赐予沈家女的生辰之物,沈念之一直贴身佩戴。
就在这时,内侍大太监步出书房,尖声高喊:
“宣大理寺卿顾行渊觐见——”
顾行渊按了按腰间玉坠,深吸一口气,稳步踏入御书房。龙案之上,圣上正端坐不语,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腰侧。
那目光不动声色,却极具分量。
而顾行渊,也在那一刻意识到,圣上,怕是认出了这枚玉佩的来历。
御书房内,金炉香微袅,风卷帘动。
顾行渊将陆家一案的细节清晰禀明,字句分明,不疾不徐。
圣上听得认真,偶尔点头,等顾行渊起身行礼告退,正欲退出殿门时,忽听一道熟悉却难辨情绪的声音:
“顾卿且留步。”
顾行渊脚步一顿,转身再拜:“臣在。”
圣上手指轻叩龙案,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枚素白玉坠上,目光深了几分,却语气平和地问:“你回京也有些时日了,京中住得还惯吗?”
顾行渊垂眸答道:“回陛下,京中与旧日并无不同,臣已然习惯。”
圣上轻笑一声,拿起一枚玉棋随手摩挲,道:“你外祖那头,总念着要将你留在瀚州。他膝下稀薄,长子战死,未留半子,如今只有你一个外孙,说来你也算是赫连家的半个子嗣。可朕将你调回京,不知他是否有意见?”
这番话听来平淡,实则暗藏锋芒。
顾行渊眉目不动,只道:“臣明白陛下良苦。”
圣上点点头,又看了眼他腰间的玉佩,眼底露出一丝意味深长:“你是朕亲自点的大理寺卿,查案明断,杀伐果决,在京城也算将瀚州调理得妥帖。可长居大理寺与公主府,总让人以为朕亏待了你。”
他语气一转,仿佛随口一提:
“你外祖是拓安大都护,你又是赤羽副将,如今暂理大理寺,既不便归边关,又在京中效力……倒不如,朕便封你个‘赤羽侯’,择日开府建第,也算名正言顺。”
殿内静了半息。
顾行渊怔在原地,心头微震。他知这道封侯圣旨意味着什么,圣上也在忌惮瀚州兵权,但是重生后,他本就打算留在京中的。
“怎么?”圣上半开玩笑地笑了笑,目光沉静,“还不谢恩?莫非还等朕替你指个婚?”
顾行渊回神,立即伏地叩首,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定:
“臣谢陛下恩典。”
顿了顿,他抬眸直视圣上,眼神坦然:
“臣已有心悦之人,今生所求唯她一人。以前是,以后也不会变。”
圣上眯了眯眼,看着他,忽而一笑,淡淡道:“倒也像你顾家的脾气。”他起身走至阶下,站在顾行渊面前说道,“既如此,赤羽侯,望你以后所求,不负朝廷、不负真心。”
京中骤雨初歇,封侯的喜讯却如春雷滚动,迅速传遍朝野。
圣上亲允开府,并特许他在城中自择府邸,他选在晋国公府东街,与沈家不过一巷之隔。
此事一出,京中皆惊。或讽其野心,或赞其得宠,而沈念之听闻时,不过是在自己院中,安安静静地画着一把扇面。
那是她亲手制的一把折扇,纱面半干,墨线如织。她正细细勾勒沙丘线条,未曾注意门口的动静,忽然间,“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她头也不抬,只语气懒懒:“霜杏,帮我再取些梅子来。”
脚步声由远而近,落在她案前。随后,熟悉的气息罩下,一道沉稳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好端端的吃什么梅子?你不是一向不爱酸的吗?”
沈念之手中笔锋一顿,惊得抬头,结果那一滴墨已重重落在纱面中央。原本细致的画作瞬间被染出墨花一朵。
她气得一拍桌子,转怒为嗔:“你看!画了一下午,全毁了!”
顾行渊低头拿起那把扇子,凝视片刻:“你画的……这是大漠?”
沈念之不甘地点点头:“原本想送你当贺礼的。”
顾行渊的目光却没离开扇面。
墨色勾勒出起伏沙丘,星点驼铃,扇骨尽头还有一汪简笔火塘,似隐约升起白烟。
这一幕,他何其熟悉。
上一世他携她西行,临别大漠,他带她站在这沙丘,跟她许诺带她回昭京。
那日星辰清朗,他记着她的眉眼。
顾行渊眼神震了一瞬,哑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你愿不愿意嫁我……
沈念之神情一顿。
她没料到他竟问得这般认真,若有所思地说:“昨晚梦见的。梦里你带我去的,就记得你说你要带我回家,我想着,瀚州也算你家乡,所以就把梦里的场景画了下来。”
顾行渊看着她,眼底波涛汹涌。
“沈念之。”他忽然唤她的名字,声音有些沉。
顾行渊将手中的折扇轻轻放下,眼中神色复杂,像是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终究再也藏不住。
他缓步走到沈念之身旁,忽而一把将她横抱起身,沈念之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已被他安稳放在案几之上。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眉眼沉静,却分明藏着某种逼近失控的深意。
“沈念之。”他喉结滚动,声线低哑,似是从心口里挤出来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话音未落,他已俯身吻住她。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撩拨,而是带着积攒已久的渴望与小心翼翼,像是一个迟到了太久的誓言,带着悔意,也带着笃定。
沈念之心头一震,一时被吻得呼吸凌乱,手指微颤,下意识推了他一下:“你……你今儿怎么了?”
顾行渊却没有退开,眼尾泛红,语气前所未有的脆弱而真切:“我不知道,只是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若这一切是假的,若我再次失去你怎么办?”
他抬手,轻轻覆上她的脸颊,掌心温热,动作却极轻,仿佛稍重一些就会惊扰她似的。
“我怕得要命,阿之,我真的很怕……”他嗓音低沉,几不可闻,“怕梦醒之后,你又不在我身边了。”
沈念之怔住。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顾行渊。他不再嬉笑逗弄,不再故作冷淡,而是赤裸裸地将所有的不安、悔意、情深,全都摊在她眼前。
她的眼神慢慢软了下来,眼角不知何时泛起一丝湿意。
她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他一点点揽进自己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低声安慰:
“顾行渊,这不是梦。”
“我在这儿,一直都在。”
“叫我墨怀。”他声音哑哑。
“墨怀……”顾行渊再次吻上沈念之,他将她抱向床榻。
夜色沉沉,屋内只余烛影轻晃。
顾行渊躺在床榻上,手臂绕过沈念之的肩,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像是抱着什么珍贵易碎之物,寸步不愿离开。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将她牢牢环住,掌心落在她腰间,稳妥而安定。
沈念之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过了片刻,她忽然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慢悠悠地问道:
“你方才说……‘再次’失去我?”
“这‘再次’,是何意?”
顾行渊眸光微动,唇角牵了一丝若无其事的笑意:“你听错了。”
“我说的是,若是失去你。”
沈念之似信非信,眼角一挑,却也不多问。只是手脚不安分地在他胸膛上划来划去,指尖时而轻敲、时而轻挠,像只猫儿在逗弄猎物。
顾行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微低头,嗓音低沉中透着警告:“老实些。”
“哎呀。”沈念之凑过去,在他唇角轻轻一啄,语气懒懒的,“现在我们都躺在床上,那我们是不是该……继续‘交心’?”
顾行渊侧头躲开了她的吻,眉眼认真得不像平时那个嬉笑的模样。
“我刚才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你还没回答。”
沈念之眨了眨眼,软声撒娇:“哎呀,先办正事儿嘛,完事儿我再告诉你也不迟。”说着就要去解顾行渊的腰带。
“沈念之。”顾行渊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扣着她手腕的力道微紧,“你必须现在给我一个答复。在你说愿意之前,我们什么都不做。”
沈念之闻言,顿时坐直了身子,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眨着眼说道:“哪有你这样的?”
她不满地皱眉,“我还没想好。嫁给你……这事太大了,我一时半刻下不了决心。”
“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偷偷摸摸,也别有滋味。”
顾行渊也坐起身来,面色平静,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不好。”
“我不想再摸黑进你房,不想你还要编理由跟你阿爷撒谎。我想光明正大地带你走出去,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的妻子。”
沈念之怔住了。
她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口。
顾行渊看了她一眼,忽而垂眸,慢慢掀开被子,穿上外袍,蹲下身系好靴带,动作沉稳而克制。
沈念之在后头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慌。
“墨怀。”
他没有应。
“顾行渊,你去哪?”
他依旧不回头,只将门轻轻带上,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沈念之坐在床榻边,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忽然心里空落落的,有些生气,但是又不知道为何生气。
顾行渊自那日离去后,竟真的不再出现。
沈念之起初还嘴硬,哼着说“谁稀罕”,可心里却是空了一块。没几日,她便按捺不住,亲自带了亲手做的糖藕和脆饼,去了大理寺。
结果还未走进正门,就被景松拦在了外头。
“大人正在审案,公务繁忙,恕不接见。”
景松一板一眼,说得客气却坚决。
沈念之咬着唇站在门前,原本气势汹汹,此刻却一声不吭,只怔怔望着大理寺内高高的门楼。
她等了半个时辰,又怕自己真的变成围堵公堂的泼妇,才落寞离去。
第二日,她换了法子。
她早早守在顾行渊回侯府必经之路上,借着巧遇之名故意拦住他的马头,笑得满面灿烂:“哎呀,真巧,顾大人今日也出门啊?”
顾行渊却连马都未勒稳,视线从她身上掠过,像是从未认识,径直策马而过,尘土扬起,落在她裙摆上。
沈念之气得原地跺脚:“好啊你,现在连我都不看一眼了?”
她一连几日不死心,索性跑去公主府找苍晏,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替我把顾行渊约出来,我有话要说。”
苍晏一愣,倒也没问多余的话,顺势应了。
可没想到,顾行渊刚在巷口见到是沈念之,眼皮都未抬一下,转头便驾马而去,风掀起他衣袍角,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沈念之气得脸色青白,咬牙切齿道:“你看看他,话说的比谁都漂亮,现在又这般决绝,他一直都这样吗?”
苍晏无奈摇摇头,只说一句:“解铃还需系铃人,沈娘子,恕我爱莫能助了。”
沈念之一连半个月也跟顾行渊赌气,干脆不见他,可是半个月后,她总是心痒难耐,再也忍不住,干脆在夜里翻了侯府的院墙。
结果还没落地三息,就被顾行渊亲自拎了出去。
“沈念之,”他语气冷得结冰,“我想那日我说的够明白了。”
他当着下人的面吩咐:“以后她若再擅闯府门,谁放她进来,谁就一同受罚。”
第二日清晨,侯府门口换了守卫,巡夜的也换成了两倍人手。
沈念之气鼓鼓地回到晋国公府,一路闷头进了院。
她拍着桌子问霜杏:“男人生气了该怎么哄?”
霜杏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小声道:“小姐,要不咱们服个软?”
沈念之手一摁:“我都登门、送吃食、堵人、翻墙了,这还不算服软?!”
霜杏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说了句:“您知道的,侯爷想听的是什么。”
沈念之愣在原地,沉默不语。
她坐在院中的桂花树下,风吹动枝桠,花影斑驳。她捏着扇柄,心像被谁轻轻敲了一下,又一下。
她回忆着顾行渊曾一遍遍地问:“你愿不愿意嫁我?”
她曾笑着推开他、绕开他、敷衍他,却不知,原来那一句“愿意”,对他来说,比所有温柔都来得重要。
她一言未发,身形未动,心,却已悄悄走到了他身边。
秋阳落在她鬓边,金色斑驳,她指尖却一点点攥紧了帕子,心头像是堵了一团什么,说不清是懊恼,还是委屈。
霜杏站在她身后,小心地开口:“小姐,您这些日子做的……其实
已经很明显了。”
她忽然开口:“我是不是太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了?”
霜杏不敢答,只默默看着她。
她喃喃自语:“他说想光明正大娶我,我却只想和他偷欢。”
“他说想让我自己开口答应,我却一句都没说。”
“他说怕我后悔……可我从没告诉他,我不会。”
她坐在桂花树下,望着树叶沙沙,心却仿佛一寸寸往下沉。
脑海里浮现的,是顾行渊那天离开的背影,是他从屋里走出来,冷着脸亲手把她扛出门的动作,他是认真的。
顾行渊独坐在书房内,案几上卷宗堆叠,他却神思不属,许久未翻动一页。
直到夜风透窗,他才缓缓合上最后一份案牍,指腹揉着眉心,眉宇之间写满疲惫。景松端了茶进来,见他这副模样,欲言又止。
“说吧。”顾行渊低声道,嗓音有些哑。
景松想了想,还是开口:“大人,沈娘子……这些日子都未再来过了。”
顾行渊手指一顿,没应声。
景松继续道:“听霜杏说,沈娘子近来滴酒不沾,就连最爱的梅酒都不碰了。她的饮食也极为讲究,每一道都要问材料、问用料分寸,连街边小食都不肯多看。”
他说着顿了顿,“这不像是沈娘子的作风。”
顾行渊唇线绷紧,眼神深了几分,良久,他轻声自语道:“她……向来无拘无束,何时这般小心过了?”
他心头忽地泛起一丝不安。
明知自己不能太快回头,可思念终究压不过那点执念。
他终是坐不住了。
翌日一早,他着了常服,拎了些从西市带回的清补药材,借口要与沈淮景议事,亲自登门晋国公府。
顾行渊才踏入正厅,还未等通报入内,忽听厅中传来一道暴怒的呵斥:
“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那是沈淮景的声音,怒意之下竟略带颤意,犹如胸腔积压已久的雷霆骤然劈落。
顾行渊脚下一顿,心中倏然一紧。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药包,眼神一瞬间沉了几分。霜杏从回廊处疾步奔来,见是他,神色一惊,低声唤道:
“顾……顾大人?”
顾行渊抬眸看她:“是出了什么事?”
霜杏咬了咬唇,欲言又止,脸上带着几分慌乱:“小姐……小姐她被老爷知晓了。”
“知晓了什么?”顾行渊语气陡然低沉。
霜杏怨恨地瞪了顾行渊一眼,埋怨道:“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那个野男人,……
就在此时,厅中又传来沈淮景怒极之下的低吼:“你如今肚中已怀了人,还妄想着遮掩?你这是将我沈家颜面放在哪里!”
顾行渊神情猛然一震,脑中“嗡”地一声炸开。
他怔在原地,仿佛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定住了。
她怀了孩子?
她的孩子,是他的?
他攥着药包的指节泛白,眼眸深处,惊涛骤起。
当然是他的,除了他还能有谁,沈念之那些日子天天和他大被同眠,两个人把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部都做了。
“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说!这个野男人是谁!”
沈淮景站在厅中央,面色铁青,手中茶盏碎了一地。沈念之低头站在一旁,身形笔直,却一言不发。
空气里仿佛压了雷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顾行渊脚步顿住,眸光沉了沉,随即大步走上前来,毫无迟疑地“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抱拳,朗声道:
“沈相,这个野男人——正是在下。”
厅中瞬间死寂一片。
沈淮景猛地回头,望向他,像是过了好一瞬才听懂这句话,眼底震怒更甚,唇边微颤:
“你说什么?你们……竟已经到了这一步?可这些日子你连门都没登,我以为你们不过……不过是些年轻人的小打小闹!”
他话未说完,胸口猛地一窒,脸色苍白,捂着心口踉跄后退,眼看着要栽倒。下人连忙上前扶住他:“相爷,您小心!”
沈念之见状,面色一变,忙要上前,却被沈淮景抬手挡住。
而顾行渊,仍跪在地上,身姿沉稳如山。
他垂首,嗓音沉着而清晰:
“一切都是我,是我引她、撩她,是我诱拐了令千金,错在我一人。若沈相要责罚,要处置,顾某甘愿受着。”
他抬眼望向沈淮景,语气带着一丝颤意:
“只望您莫要为难阿之。她……她是无辜的。”
沈淮景怒极反笑,颤声道:
“你们,你们真是胆大包天!”
顾行渊额头磕地,声音低而坚决:
“若阿之愿意,我立刻上书请旨,娶她为妻,明媒正娶,抬进门来。若不愿意,我便卸职辞官,自请赴边,一世都不会再娶旁人。”
厅中风声微动,几盏灯火轻轻晃了晃。
沈念之怔怔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指尖缓缓收紧,眼眶发酸,却说不出一句话。
厅中沉寂良久,只余茶香残气与碎瓷未歇的余响。
沈淮景脸色苍白,望着跪在地上的顾行渊,又看向不远处沉默的沈念之,喉头如被什么哽住。
片刻,他终是压下心火,低声开口:
“阿之,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沈念之原本垂着眼,闻言缓缓抬头,神情冷静而坚定。她没有立刻回答父亲,而是一步步走到顾行渊面前。
男人仍跪在那里,眼中满是隐忍与认真。
她低头看着他,嗓音清润,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意:
“顾行渊,我可以嫁你。”
顾行渊呼吸一紧,眼中光芒浮动。
可下一句,却如刀锋轻刮:
“但你给我记好了,若有一日你移情别恋,或是纳妾宠妾。”
她俯身,眸色凌冽,字字沉稳:“我会亲手杀了你。”
那话说得太轻,却透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认真。
顾行渊一怔,随即笑了,眼尾却泛了微红。他未言语,只是缓缓解下自己腰间佩剑,剑鞘未出,仍寒气凛凛。
他将剑双手奉上,抬眸凝视她,一字一句道:
“你若哪日觉得我变了,违了心、负了你,沈念之,你可以亲手取我性命。”
他望着她,眸色沉静如夜,语气却低沉如誓:
“此生此世,绝不负你。”
沈念之盯着那柄剑半晌,又开口问道:“成为你的妻子,需要做什么?”
顾行渊一愣,眼神软了下来,他握住沈念之的手说道:“成为我的妻子,你只需要做你自己,我想让你,自由自在。”
“我没给人做过夫君,但是我会为了你去做一个好的夫君,曾经……”顾行渊想到上一世,忽然笑了,上一世沈念之自从沈相倒下后,有太多不得已,很难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他只觉得心痛。
“曾经,我觉得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不可能,可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是想让你快乐。”
沈念之忽然怔住,她没想到顾行渊会这样说。
“我愿意嫁给你,顾墨怀。”
消息传至长公主府时,天色正好,庭中新开的桂花香味扑鼻。
长公主听闻顾行渊与沈念之已定婚约,且沈念之已有身孕时,手中的茶盏差点一抖落地。
她怔了一瞬,旋即喜得眉眼开花,拍着案几笑道:“好啊好啊!我原以为墨怀那小子一本正经,谁知竟是个藏得深的!这回好了,本宫要当姨奶奶了!”
她一边吩咐内院准备贺礼,一边对着苍晏打趣:“你那位兄弟,平日冷得跟冰块似的,动起手来倒是比谁都快,我以前总想着,想着要为他张罗一门好亲事,这样不辜负他母亲,如今倒是不用费心了。”
苍晏听得面上含笑,拱手应道:“母亲放心,墨怀既认定了人,便不会负她。”
长公主笑意更深,眼中竟含着几分欣慰之色。
没过几日,这件事也传入御前。
圣上听闻晋国公府即将
与拓安赫连氏结亲,特召顾行渊入宫问话。
顾行渊坦然认下,圣上听后沉吟片刻,便赐下亲书“百年好合”四字,并命太医院亲自遣御医定期为沈念之诊脉,又赏赐了成衣铺、金银、上等绫罗二十匹作为贺礼。
圣上还对左右大臣戏言:“朕原是怕他是个木讷的,倒没想到这回落得比谁都快,还做得极为周全。”
群臣皆笑,纷纷送上贺表。
而此事最震动的,莫过于赫连哲图。
他身为拓安大都护,手握赤羽军,对顾行渊宠爱非常,得知此喜后,当即遣人送信入京,自己更是亲自带着厚礼赶赴昭京。
赫连哲图一身戎装未解,下马便入晋国公府,带来三十六样纳彩聘礼,金银器皿、珊瑚夜明珠、两江雪锦、凉州蜜酒、驼绒织毯,还有赤羽军最精锐制的金雕鞍一对,说是给未来的曾孙子孙女用的。
沈淮景素来端重,此番见赫连哲图亲自登门,寒暄毕便郑重设宴款待。
当晚,两家于堂中议婚。
赫连哲图朗声笑道:“咱们便依照朝制办上一场体面婚事。”
沈淮景点头:“理应如此。”
二人当即请了钦天监择吉,选定九月初八为大婚吉期,此日“天德合德,宜嫁娶纳采,天赦开门,吉星入户”。
沈家聘礼由侯府三日前送达,聘金依大昭旧制,列出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应俱全。
晋国公府上下动员,内院重新粉饰,沈淮景亲自过目嫁妆清单,三金六银,绸缎百匹,玉器首饰一应俱全,嫁妆车队也是浩浩荡荡,昭京街头百姓皆驻足观之。
长公主更是遣宫中女官教导沈念之宫礼与婚仪,又命人裁制喜服。
圣上赐下册封诏书:“钦此,封沈氏为诰命诰人,配赤羽侯顾行渊。”
御前内库也赐下一对双麒麟金炉、一方蓝田玉佩,取和鸣之意。
大婚之日,九月初八,秋色正盛,天朗气清。
昭京全城皆动,街巷张灯结彩,朱红缎带自晋国公府门前一路铺陈至赤羽侯新府,十里红妆,鼓乐齐鸣。
天子御赐的百年好合金匾早已高悬侯府门楣,金光璀璨,昭告天下。
清晨,天还未亮,赤羽侯府便灯火通明,顾行渊一袭玄金锦袍,身披绛红披风,头戴乌纱金冠,佩剑束腰,威仪中自带英气。
他接过长公主亲绣的如意宝缨,翻身上马,率迎亲之队直奔晋国公府。
一众官宦子弟、旧部亲,连带赤羽军随簇拥于侧,马蹄所至,百姓纷纷避让行礼。
晋国公府早已张灯结彩,门前摆了两尊丈高喜狮,红纱缠绕。
顾行渊跨过府门,晋国公沈淮景亲自迎出,他一身朝服,面色肃穆,却难掩眼底笑意。
纳采、纳征、亲迎,前礼已毕。今晨不过是最后一重:执手迎亲。
沈念之着喜服,绛纱层叠,纹缎上绣着祥云瑞鹤,一身火红坐于内院西绣房,身畔香炉微熏,珠帘微曳,喜帕尚未覆面,正由几位婢女小心束发整冠。
她眉目敛藏,朱唇未启,整个人静坐如雕,唯有指尖微微收紧,泄露出一丝难言的情绪。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以他人之妻的身份被人迎娶。
霜杏蹲在她身侧,悄声说道:“小姐,顾大人刚刚进来时,我悄悄看了他一眼,好俊,眼角都在笑,您这一生,嫁得真好。”说着,不自觉地带着哽咽,心里全是欢喜。
沈念之轻轻一颤,未说话,只是把帘子微微拉了些。
门外宾客云集,礼官唱名不绝于耳。
顾行渊一路将沈念之接回侯府,他骑着马,望着眼前的长街,与上一世不同的是,现在的新郎官是他。
辰时正好,礼官高声唱道:
“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入堂——”
沈念之喜帕覆面,由霜杏与女官搀扶而出,步履盈盈缓缓步入正堂。顾行渊已立于红毯之上,目光灼然,神情肃穆却藏不住喜意。
堂内左右高位分坐沈淮景与长公主,一人是父,一人如母,皆目光含情地看着这对新人。
沈念之缓缓抬头,顾行渊转身看向她,他双目如炬,沈念之面覆红帕,仍能感受到那道灼灼目光穿透纱缦,落在自己眉间。
他们彼此深深一拜,之后沈念之与顾行渊并肩行合卺礼,执玉盏互饮,示同心永结、百年合欢。
四目不见,却心意已通。
礼官高声唱:
“礼成——送入洞房!”
堂前爆竹连绵,顾行渊望着沈念之随人送入东厢,眼神澄澈,心头却早已翻涌。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
赫连哲图拍着顾行渊肩膀道:“我那赤羽军,打仗是一把好手,娶亲可没你利索!小子,将来要是不疼人家丫头,我第一个揍你!”
顾行渊端酒起身,笑得爽朗:“外祖放心,只有她欺负我的份儿。”
众人皆笑。
酒过三巡,厅中热闹正盛。
苍晏举着一盏玉盏,步至顾行渊身旁,笑意盈盈:“恭喜啊顾大人,没想到你如今,也是为人夫了,实在是叫人佩服。”
顾行渊放下杯盏,嘴角一扬,抬手与他碰杯一记:“你这话听着像祝贺,更像讥讽。”
苍晏一饮而尽,眼神里却是真诚:“说真的,我以为你会拖到而立之后,没想到动作快得很。”
顾行渊似笑非笑:“你前几日还搬进我府上,怎么,姨母没说你什么?”
苍晏坐下,自斟一杯:“住在公主府多拘谨,规矩又多,我还是愿意住在你这侯府,能与你畅聊一二,我们兄弟二人,多自在。”
顾行渊笑着伸手搂住他肩膀:“在我府上,你尽管住,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苍晏却忽然一转话锋,杯中清酒微晃:“你说,自古男子纳妾成风,倒是未听说女子纳郎。”
顾行渊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挑眉斜睨他一眼:“我只知道历史上有公主贵族女子养面首,纳郎这事,确实没有听说,你这是动什么歪心思?是不是看上哪家有夫之妇了?”
苍晏却不答,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道了一句:“你知道吗?忘思公子,就是沈念之。”【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