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有人晕倒了!”棚里病人转眼围住云窈,有女病人帮忙扶起:“她渴了还是饿了?”
“是不是喝了大夫给的安神止痒药?我刚瞧见她喝一碗。”
“是我给她喝了药。”棚中大夫只当寻常,缓步朝云窈走近。
棚外的步仙镝等人远远听见叫囔,担心发生暴动,脚下加快,几跑起来。
待步仙镝入棚,大夫已经仔细看过云窈的肿脸,也已诊脉,他眉头深锁,神情早不似方才那般从容。
“将军。”他唤步仙镝。
因为是云中城附近发生的疫症,步仙镝须知须治,疫棚他之前来过两趟,这是第三回了,与大夫相熟,直径发问:“这姑娘怎么了?”
步仙镝看向晕倒的女人,脸手胖肿,浑身疱疹,这女人还受过面伤过,从嘴角到眼尾,压着淡淡一道疤。
他并没认出云窈,身后铁头亦然。
“这位姑娘晕倒不是因为豆疹。”
步仙镝听见大夫这么说,又思及大夫严肃神色,心骤揪起:“那是何故?”
不会又有别的疫症了吧?
“这位姑娘似乎不能吃这个糕……她病桃。”
步仙镝闻言反倒松口气,病桃不传染人。
“可是我这没有治病桃的药材,她的症状既急又重,会死人的!”
步仙镝一愣,旋即下令:“牵我马来!”他托住云窈后背,将她抱起,同时扭头看向大夫,“我把她带回云中城去医治!”
说完抱着云窈往外跑,大夫追出疫棚:“将军一定要快!”
步仙镝重重点头,那是自然,人命关天。
他带的小校方才听令,一窝蜂往外跑,此刻有人牵来步仙镝的马。他们给疫棚带来一车物资,铁头把那车也牵来:“将军等我先卸货。”
卸完了把姑娘用车运回去。
“说了用马!”步仙镝呵斥,等铁头卸完货,黄花菜,不对,是人都凉了!
他深吸口气,交待铁头:“你留在这交接物资。”
自个则似抛似推,将云窈送上马背。
云窈趴在马鞍前面,头手和脚分两边垂下,仿佛两口货麻袋。步仙镝自己一跃上马,低头瞅了两眼云窈的样子,缓缓拧眉:这姿势是不是不妥?待会跑起马来,会把人家姑娘颠坏吧?
步仙镝遂将云窈扶起,单手搂在胸前,另一只手勒缰策马,风驰电掣。
因为大夫叮嘱过救人要快,所以步仙镝跑起马来不管不顾,他自己几乎没沾过鞍,云窈亦似簸箕里筛豌豆,起伏颠簸。
步仙镝跑了好一会,才发现云窈发髻散乱,青丝随风,他不由自主晃了下神。下一刹回过神来,左顾右盼还回头张望,都找不到她的簪子,不知掉哪去了。
骏马不停,依旧狂奔,步仙镝咬牙:算了,等以后赔她一支!
“驾!”他扬起缰绳,马再提速,快得要跑出火星子,硬生生把云窈颠醒,迷迷糊糊中,她瞧见男人的紫金冠,感受到他怀抱的滚烫。
后来,她实在受不住颠簸,一个跃起坠下,重晕过去。
他到城中最好的医馆停下,大夫看过,给开荆芥蝉蜕,祛风止痒;黄岑连翘,清热解毒;当归白芍,养血润燥。
步仙镝不禁感慨:“一个桃子能毒得这么厉害?”
他都有点以后不敢吃桃了……
“将军有所不知,每个人病的食物都不一样,有人病桃,有人病虾,最离谱的是病米面豆的。将军并不病桃,所以无须担心。”
步仙镝被说破心思,摸了下病。
大夫又道:“其实有一味要用上去,这姑娘会好得更快。”
“那怎么不用?”步仙镝旋即反问。
“是全蝎,价有些贵。”
“不在乎价钱,救人要紧。”步仙镝明白过来,掏了一锭银给大夫,药童抓药煎药。步仙镝喂云窈服下,又带她回府。
步仙镝平常住军营,家里就只一个雇的婆子,看屋除尘烧饭,都顺带着做。步仙镝把云窈交给婆子,让她帮忙照看。
不等云窈醒来,他就折返军营。
云窈醒时,已是二更夜。
她瞧见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帐顶也陌生,立马惊得坐起,四处张望——很怕齐拂己就坐在床边。
桌边趴着个人,看身形明显不是齐拂己,云窈仍警觉反手,下意识要抓自己头上发簪。
摸了个空,才发现头发散乱,她簪子去哪了?
守她的婆子原先趴桌上打盹,被动静惊醒,婆子哪想到云窈用发簪为武器,还以为她发懵,挠头,便笑着解释:“姑娘,你白天病桃晕倒了,是我们将军救了你。”
步仙镝。云窈心里默念名字,模糊的记忆陆续连起来。
余婆还在那里将步仙镝怎么救云窈的,其实她没瞧见,步仙镝亦未详说,全凭她自个想象,反正描述里步仙镝威风八面,英雄救美。
云窈听完多谢将军,又说婆婆也辛苦,这么晚还守着她,费心了。
“不辛苦。”婆子一笑,“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秦。”云窈如今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婆婆怎么称呼呢?我这是在哪?”
“老身夫家姓余,大伙都称呼我余婆。”
又来个余婆,明知此人跟齐拂己毫无关系,云窈还是控制不住抖了下。好在夜黑,余婆没瞧见,还告诉她这里是将军府,并将府中情形,乃至步仙镝的出身全部交待清楚。
“他可是京城步太尉的独子。”余婆再三强调。
云窈心道,那位余婆是哑巴,这位却是个滔滔不绝的。
她当然更喜欢快言快语的,没一会就从余婆嘴里,掏清楚整座云中城的状况。余婆将了快半个时辰,才想起来没怎么打听云窈,不由追问:“姑娘是哪里人呀?”
云窈合着唇,没有即刻答话。
余婆感叹:”听口音不像咱们云中。”
上回云窈骗商队,编的是京城籍贯,但现在要面对的人是步仙镝,再说京城,就露馅了。若说杭州或者江南……铁头在步仙镝身边,也不安全。
云窈谁也信不过,便重新编:“我也不知道自己算哪里人,从小天南海北跟着爹娘走商。前几年爹娘去前,将我托付给王大当家的商队,我就跟着他们走商……”
她将之前和商队同行的经历套上,再讲商队里唯有自己犯了痘疹,滞留云中。
余婆也是养女儿的,听得心疼,当即给她开小灶做了些宵夜,看着云窈吃完,又让她赶紧睡。
待第二天早晨起来,余婆又做好一桌丰盛早膳。
云窈塞了枚碎银答谢余婆。
余婆不要:“你也不容易,这钱你留着。”
她有留意到将军送云窈来时,就披头散发,此刻从怀中掏出一支木簪,递给云窈:“老身没什么好东西,捡出来这一支,是我女儿以前用的,你不嫌弃就先将就着。”
云窈接过木簪,见簪身虽然陈旧,但是锃亮,明显赠送前余婆仔细擦拭过。她心底浮起一丝感动,话不由多些:“谢谢婆婆,我正发愁如何绾发,婆婆就送我一根簪子,如及时雨,雪中送炭。”
余婆一愣:“姑娘读过书?”
“跟爹娘走商,识几个字。”云窈马上接口,心想着以后还是不能多话。
寡言方才少错。
对镜梳妆时余婆仍杵在屋内,云窈手顿了顿,这回的身世是随爹娘走商,没有丧偶,于是她给自己绾了个未出阁的分肖髻。
余婆瞧见她的踟蹰,还以为云窈是在为脸上的疱疹浮肿伤心,便劝道:“痘疹出过以后不会留下印子。姑娘莫担心,到时候还是白白净净一张脸。”
余婆依照步仙镝吩咐,去军营回报时,禀完姓氏籍贯身世,又再一次说起云窈这脸。
被她一番描绘,成了云窈很是介意,对镜伤心垂泪。
“以后会消的。”步仙镝看着舆图接话。
“以后是以后,眼下是眼下,哪个姑娘不爱俏啊,会担心怎么出人,怎么见人。”
步仙镝听见这话,眉头轻轻挑了下。他放下舆图,起身摘下墙上挂的幂篱——这本是军中防疫症,给他准备的,还有掩口的纱巾,成套。
但步仙镝小时候出过痘,用不着,便都交给余婆:“她要是自己介意,以后出门可以戴这个。”
“这个好,这个好。”余婆接过,回府就转交云窈。
云窈收下,没几日和余婆熟了,见她缝补一大筐男人衣裳,看样式是军服,云窈就多问了一嘴,才知步仙镝将缝补衣裳,烧饭之类的事都分给城中妇人,会支付相应酬劳。
云窈便拜托余婆,有机会也分她点活计。余婆很快给云窈带回一筐军服,全是袖口磨烂的,要重新补,云窈接下做功,自然也得一笔银子。
她便一面养病,一面接活,在步府安顿下来。
*
京城,禁宫。
齐拂己拆开江南密报,一目十行。
落玉还未到杭州,竟然还在宣城。
云窈始终未现身。
第几回几近一模一样的密报了?
若非写信之人是速喜,他真要怀疑盯梢偷懒。
齐拂己垂手欲将密报丢入火盆,却滞了下,收回手再读了遍信,方才弃置。
大安晓得一点,忍不住问:“陛下,要不把落玉抓回来问问?”
齐拂己沉默半晌,否道:“再窥察窥察。”
*
云中城。
今日余婆腰疼犯了,于是云窈帮忙打水,从井边一桶桶提回厨房,灌进水缸。
倒水的时候她突然想起齐拂己,只有他那种人,会把密室入口安在水缸里。
云窈呵了一声,提着空桶,继续去打水,突然瞧见远处走来一男子,头戴紫金冠,穿一件群青色箭袖,外面又罩披风。
是步仙镝!
他走起路来和齐拂己的沉稳迥异,大步流星,两袖生风,云窈才呆滞一霎,步仙镝就快到跟前。
她最近脸好许多,急忙背身,怕被他认出来。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软肋
但到底他救了她,倘若就这么躲回屋里,不仅失礼,且还蹊跷,反倒引起步仙镝注意。
瞬间云窈想到幂篱,跑回屋取。看在步仙镝眼里,却是身形曲致,莲步蹁跹,他恍了恍神,又瞅云窈丢下的水桶,府里几时来了位神仙仙子,田螺姑娘?
想起来了,是上次救回来的秦氏。
铁头亦有跟来,只是个头偏矮,站步仙镝身后完全被挡住。云窈跑远以后,他才缓缓绕出:“小太尉,这位您救回来的姑娘……有点……似曾相识。”
步仙镝勾唇打趣:“你这句,可是搭讪的名句。”
“小的绝对没那个心思,”铁头连连摆手,“小的就是觉着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这句也像搭讪,步仙镝一笑:“说真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本将想想法子,给你说门亲事吧?”
“小太尉您都没娶亲,小的哪敢抢先呢。”铁头亦说笑,却不由自主思及前任主子张宗云,抿唇神色一黯。
步仙镝未瞥铁头,放眼眺向云窈奔逃方向——据余婆所言,这位秦氏 自小跟随父母走商,尚来不及许配人家,父母就过世了。
步仙镝没想到云窈还会折返,她戴着幂篱,款款而来,他突然觉得垂下的白纱不仅仅遮面,还似萦绕的仙雾。
他的眼皮跳了下。
云窈拜道:“民女秦氏,多谢将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直起身后,朝铁头也行了个礼。
铁头赶紧回礼,步仙镝迟些,缓道:“不必客气,这是本将职责所在。”
他既然镇守云中一带,就要保护这一带的子民。
他的目光再次定在幂篱上——她可能真的很介意脸毁了,有了心结。
他在心底轻叹一声:“你好好养病吧。”
没有过多言语,对着云窈拱了拱手,告辞。
铁头跟随离开。
云窈行礼恭送,等人都瞧不见了,才直起身。她伫立原地,忆起当年步仙镝为躲齐姝妍,闯进木樨小筑,怕她喊人露馅,捂口时不慎一道跌到床榻。
云窈转身回屋,追忆不断,她帮步仙镝打了掩护,他就送她一枚玉佩,说欠一个人情。她推却未收,以为不会再有牵扯,没想到后来为护铁头周全,她主动求上步仙镝。
那时候她已知晓小太尉和齐拂己、大理寺李凝是知己好友,八拜之交,求上门时心里并没有底,报着赌一把的心态,没想到步仙镝帮了这个忙,把铁头带来云中。
云窈进屋,关门,脑海中一闪而过许多身影,张宗云、齐二公子,最后是步仙镝,他金冠箭袖,同她解释,“我躲人,无意冒犯姑娘,还望姑娘谅解。”
又说“姑娘救我一回,日后若遇着难处,拿这块玉来太尉府,刀山火海,莫有不帮。”
云窈靠上门板,半晌未动。
之后步仙镝回家,如果碰上云窈,都会讲几句话,云窈始终幂篱遮面。
*
禁宫,御书房。
宫灯里的蜡烛燃尽整整一根,皇帝齐拂己仍坐在桌后,微微分腿,纹丝不动,若有所思。
内侍换蜡烛时不慎倒了宫灯罩子,砰的一声,因为满屋寂静显得格外响亮。大安赶紧跑过去,指放唇上示意噤声,又怕小内侍再犯错,亲自换蜡烛。
等大安提心吊胆忙完,齐拂己还坐在椅上,一手抚膝,一手搭在桌上,既没有动笔,也没瞧折子。
皇帝在想什么呢?
大安觉得自己能猜到——和出逃的那位有关。
距离上回皇帝说要再窥察,已经过去三个月。第一个月底,落玉终于磨磨蹭蹭抵达杭州。
第二个月,她用来安顿,落脚的宅子离云家老屋极远。
第三个月,落玉找了份帮厨,她好像在刻意避着从前认识的人,生怕叙旧,有一回在路上偶遇当年送云窈上京的卢叔,没讲几句就落荒而逃。
当然云窈始终没有出现。
联系一切,就好像……她没跟着落玉下江南。
想到这,大安情不自禁哆嗦了下。
皇帝这样枯坐也不是办法,大安小声提醒:“陛下。”
“陛下?”
齐拂己缓缓侧首,看向大安,唇一张一合:“把她抓回来。”
落玉吗?大安确定又不敢确定,声变更小:“是说落玉姑娘吗?”
齐拂己面无表情瞥他一眼:“朕要亲自审问。”
啊啊那就是落玉了,大安心底嘀咕,又觉得自己完了,越来越笨,瞻前顾后。真是伴君如伴虎啊,以后这种活改让小吉接。
*
云中城。
晴空万里。
云窈正好缝补完手头这批军服,趁天气好,将它们浆洗晾晒。
晒满两根长竿,再晒第三根,刚晾上去两件,云窈忽然瞧见前面那根竿上的袍衫翻卷,像是有人在那。
她朝前走近,却空无一人,唯有微风轻拂。
原来是风。
云窈旋即打算折回去,继续晾晒,刚一转身就和人撞个满怀,她的鼻尖蹭到那人饱满结实的胸膛,连忙避开,抬头。
见是步仙镝,她心里莫名一慌,向后倒去,步仙镝急忙扶住:“小心。”
他的声音急且低,微有些哑。
云窈的幂篱带的白纱微微扬起,露出一个白皙好看的下巴,步仙镝心骤提起,纱却在即将现出她真容前落下。
步仙镝的心缓缓回落。
少顷,他突然觉得脸上有两分烫,左右言它:“我俩这跟捉迷藏似的。”
在这衣林里钻来找去。
云窈红脸看向步仙镝的胳膊,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姿势完全拥她在怀中,连忙放开:“失礼失礼。”
云窈垂首沉吟,半晌方才接话:“将军也是无心,不必自责。”
阖唇,陷入沉默。
只能听见风吹袍服。
过了会,风停了,彻底无声,掉针可闻。
步仙镝手握拳放在唇上,咳了一声:“咳,你接了军中的针线活?”
云窈点头。
“辛苦吗?可还吃得消?”
这是正常询问,于是云窈正常答:“不辛苦,挺轻松的,将军给的工钱比外头高。”
步仙镝他和将士们同吃同住,自然衣裳也一样缝缝补补,他举起右手,袖口有一圈重补的布:
“我这件是不是你补的?”
云窈认出自己的针法,正犹豫要不要撒谎,步仙镝已经走近湿衣裳,将其中一只袖子拿近眼边,仅扫一眼,就噙笑:“一样针脚呢。”
细细密密,看起来不像后来缝补,倒像是故意在袖口做的一圈锁边。
可见她用了心。
他转过身眺向云窈,渐敛笑意:“那日带你回城,病重情急,跑马快了,不慎遗漏了你的簪子。本将记不大清,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式的?你说说,重打一支赔你。”
云窈抬手摸了下脑后:“婆婆已经给我一支。”
隔着幂篱,步仙镝看不见余婆给她的簪子,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但她抬手那一下就像摸上了他的脖颈,他喉头滑了下。
良久,垂眼沉声:“她是她,我是我。”
嗓音低沉,却有金声玉振的味道,云窈心头兀地一跳。
好在幂篱遮掩,步仙镝瞧不见她脸上的慌乱。
她稳定了会气息,方才回应:“那日医馆将军替我垫付诊金,已经抵掉簪子钱了。”
说到后面语气不自觉欢快起来,最后扬高嘴角。
步仙镝好像也感受到,并被感染,重翘起唇角,他看云窈身□□院,晒竿木盆、石桌石椅,还有更远处的红瓦白墙,还有太阳,它们好像突然都变得不一样了,从普通常见变得赏心悦目。
自此以后,步仙镝回府渐变频繁。
*
禁宫,倚翠殿。
这里是皇宫中最偏僻的一座宫殿,落玉被挟持进宫后一直关在这里。
窗户外面除了树还是树,有够无聊的,落玉心想原来小姐天天被皇帝禁足是这种滋味。
真难受。
笼中鸟瓶中花。
还好小姐逃了。
皇帝抓她回来,肯定是因为没有小姐下落,想到这落玉乐得笑出一声。
齐拂己刚好进殿,明明听见了笑声,面上没有起一丝一毫波澜,他永远如不见底的深潭,难窥其心。
但落玉觉得,皇帝听见笑声一毫,肌肉和口唇肯定在默默绷紧,于是又笑一声。
齐拂己垂眼,本来念在她是云窈婢女的份上,特意给她挑了一清幽雅致,满眼翠绿的好地方,结果她跟她主子一样不识好歹。
“她在哪里?”齐拂己隔着半间寝殿审问。
“我也不知道。”落玉说的实话,理直气壮。
皇帝未再开口,始终直直盯着落玉。
半晌,落玉启唇:“我是真的不知道。”
皇帝是佩剑入殿的,闻言按上腰间剑柄。
“陛下杀我可以,但小姐一旦晓得我死了,肯定再难独活!”落玉大声囔囔出和云窈分别前,云窈教她的话。
“我可是小姐在这世上最后一点念想!”
落玉喘气,小姐说的,倘若皇帝动杀心,就这么喊。
齐拂己心慌了下,按剑的手微抖,但很快稳住。他面上不显,淡道:“有时候死很容易,难的是活着。”
他可以不让落玉死,有得是折磨活人的手段。
他眺向落玉,生不如死这个词,她听说过吗?
“你给我上多少刑,我都会记着,等小姐回来每一道我都会详细说给她听!”这句不是云窈教的,是落玉自个举一反三。
良久,齐拂己沉声:“来人。”
“你把我下狱我也会告诉小姐!”落玉噼里啪啦,竹筒倒豆般往外说,“我家小姐没见过天牢正好我告诉她!”
她皱眉瞪眼,“有多残暴,血淋淋!”
原本等候在外的大安听见命令,领着一班禁卫小跑入殿,脚步颇响。齐拂己满腔怒气和憋闷无处发泄,扭头冲大安怒吼:“退下!”
大安先本能抖了下,继而迷糊——来人后面接的退下,这不对劲啊?
“退退退退下!”大安催促禁卫出殿,他自己也倒着退出,不知是惶恐还是仓促,两脚相绊,差点栽倒。
齐拂己未再瞥大安和一众侍卫,只恶狠狠盯着落玉,良久,指道:“你不愧是她的丫鬟。”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伯牙绝弦
他突然笑了下:“你说的这些话,是不是都是她教你的?”
落玉被戳破,一霎慌神,继而挺直胸膛:“不是,都是我自己想的!”
齐拂己又笑起来,缓缓扬起唇角,方才的话就是云窈教的。他好久没见云窈,刚才好像隔空在和云窈对话。
齐拂己笑漾得更深。
看得落玉莫名其妙,心里发毛。
齐拂己噙笑出门,再没问落玉一句,从即日起,她的吃穿用度加倍,殿内也被布置得富丽堂皇,但所有服侍落玉的宫人不会和她讲一个字——哪怕是她从前认识的,哪怕她一个劲逼问,软硬兼施,宫人皆只会低头。
她好像成了案桌上的菩萨,被供起来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七天,宫人们突然将她架出殿外,送上马车。落玉瞬间心慌,怎么问宫人、车夫,都是哑巴。
落玉一开始不知道齐拂己要做什么,待车驶出宫,突然想到:该不会皇帝已经找到小姐,现在要带她去见吧?
上回就是这样带她去岐凤见小姐的。
眼见马车往城门方向驶去,落玉越来越慌,待车出城那一霎,她瞧见驶向的方向是西北,终于崩溃,脱口而出:“你们是不是要我去找小姐?”
这话自然原封不动传回齐拂己耳中。
他脸上挂起几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她仗着他舍不得伤害她,甚至不愿伤害她的婢女,差使落玉回杭州,作障眼法,云窈自己往最不可能的西北去了,她要出关。
她以为他万万想不到,她会重复走一条路两次,且是上一回失败的道路。
他吩咐暗卫一路往西北寻,直至国界,宁错勿漏。
大安、速喜、小吉都下首听宣,还是大安问的:“陛下,万一娘娘已经出关了呢?”
“那他们就也往关外去。”齐拂不以为意,上天入地也要把她捉回来。
待三仆依命下去布置,齐拂己独坐殿中,看右手贴墙那张七弦琴——已经亲自给它套上琴套,云窈回来之前他不会再弹。只有钟子期能听懂俞伯牙的琴,子期不在,伯牙绝弦。
*
云中城,步府,后厨。
辰时过半,余婆摘菜,云窈帮着煮饭,刚舀上米,就瞥见门口步仙镝的声音——他没有收脚步,余婆听见响动,也望过去:“将军,您回来了?”
步仙镝点头:“今日午膳在家里吃。”
“好、好!”余婆当即给云窈使眼色,让她多舀点米。
云窈再添了两把,步仙镝往她方向瞟了一眼,云窈今日也仍戴着幂篱。
他收回目光,同余婆道:“我待会再来。”
“将军您忙!”
原先余婆和云窈打算吃素,这会去晾肉房多片两块风干羊肉,小锅一炒,油呛得余婆咳了两声。
“婆婆小心。”云窈提醒
余婆却不以为意,没一会锅里的香气就溢满厨房。这里的牛羊肉都没什么膻味云窈也爱吃。她听余婆笑说:“城里很多小娘子思慕咱们将军的,毕竟将军身得威武,人有俊俏。”
云窈脸上的笑一下就僵住,低头默默捣蒜,可杵声盖不住余婆的洪亮嗓门:“我觉得将军对你许是有点意思,最近回来得越来越多了。”
“婆婆莫要乱讲。”云窈敛笑。
“你可得抓紧点,不然将军被别人抢跑了怎么办?”余婆自顾自讲,“如果能当上将军夫人,那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云窈眉头一簇:“婆婆说到哪去了,真的慎言。”
她帮着忙完,盛了一小碗饭和青菜,没要牛肉,就端回屋里。余婆拦住:“中午不一起吃吗?”
“不了。”云窈斩钉截铁,余婆说了这种话以后,她这肯定要避免和步仙镝同桌。
之后几日,云窈都有意躲着步仙镝,在院中扫地,瞥见他朝自己这边走,四目对了一眼,云窈装作未见,放下扫帚,调头进门。
躲了半晌,不知他是走近了,还是别处去了,云窈拿不定主意,忽听两声叩门:
“秦姑娘,你在里面吗?”
步仙镝低声:“是我。”
云窈叹口气:他刚才都瞧见她了,怎么好说不在呢?
她起身开口:“将军何事?”
步仙镝站在门框外,朝云窈房中眺望一眼,飞快收回目光:“方便进屋吗?”他顿了顿,垂下眼皮,“方便我就在这里说。”
云窈抓着门把的手攥紧,少顷做了选择:“将军进来坐吧。”
步仙镝轻缓踏入,目不斜视,径直坐到桌边,背对着床。
云窈给他倒了杯水,步仙镝双手接过,道了声谢,又道:“下回我给你带点茶叶回来,你沏茶喝。”
“多谢将军美意,不必大费周章。”
“你怎么这么客气,”步仙镝笑了下,“也不是什么好货,咱们云中没有好茶!”
这里喝的,都是京城或者南地不要的碎叶子,压成茶砖方有看相。
“先将就着,下回我回京述职,给你带一块京城的团饼回来。”说完他自己想到些画面,恍了会神。
这当回云窈婉转拒绝了他,连说民女受不起。
步仙镝沉默少顷,重挂微笑:“好了,你不要就算了,且说正事。”“听余婆说,你识字?”
其实和她相处了这么久,早通过言谈举止知道她读过许多数,可是有些事总要扯上别人,才好聊下去。
免得她觉得熟络太快,心生不适,又躲着他。
“识得几个。”
“那你可得帮我个忙。”步仙镝手放桌上,背挺得板正:“之前缝补的活计是栗主薄在派,他不会跟女子打交道,总跟她们吵起来,好好的事成了是非。我想聘你代替李主薄,管理此事,女人之间总好说话些,顺道你帮着做做账。”
云窈合着唇。
步仙镝见她没有即刻拒绝,忙将工钱、规矩都讲清。
云窈心底竟生出一个声音,默道:他讲得这么一本正经,应该就是正常的聘用,没有私心。
不知怎地,她不受控地把步仙镝和齐拂己归为两类,许是因为他当年愿意救铁头,又许是他常在她面前大笑,露出一排皓齿,她有些不由自主被这笑容吸引。
之后,因为报账,云窈常去军营和步仙镝打交道,他也常来她房中交谈。他还是送了茶叶,盛夏时节好几回带回瓜果,不说特意留给云窈,只道自己分的,吃不完,让云窈和余婆都帮着吃。
步仙镝甚至带回过两匹好料子,也是营里分的,他用不上,给云窈和余婆一人一匹裁衣裳。
六月一过,七月一日,云窈就去军营报六月的缝补支出和件数。
步仙镝正与军士操练,上百汉子列成方阵,整齐划一地出拳踢腿,齐吼一声,地动山摇。云窈在帐中等了一会,步仙镝进来时因为热汗淋漓,光着膀子。
云窈一怔,回过神仓惶别首。步仙镝也楞了下,背过身去穿衣裳,不仅仅脸,连胸脯都在发红。
他穿好以后,云窈爱背对着,他只好干咳一声。
云窈这才转过来,一面交账本,一面三两句说清情况。
步仙镝翻了两页,笑问:“你这是昨晚挑灯赶出来的?不会一宿没睡吧?”
云窈也笑:“没有,一更就做完了。”
步仙镝把账本收好,转过身来再看云窈:“以后可以迟几日交,熬夜伤身。”
云窈却道:“我看军营里有夜训,还有巡逻,女子和男子一样,有时候赶工熬一两宿没事。”
步仙镝心道女人和男人哪能一样,女人生来就该受男人保护,但他没讲出口,阖唇沉默。
云窈也不主动说话了,帐内的气氛很快变得尴尬,空气稀薄,喘不过气。
“那我先告辞了。”她飞快屈了下膝,往外走,步仙镝急道:“秦姑娘,留步!”
云窈顿足。
步仙镝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她什么:“你有没有哪天有空,一道去爬山?”
云窈回头看向步仙镝,他噎了下,续道:“下个月这里就要下雪封山了,之后半年都不能爬。”
原来真是八月既飞雪啊,云窈心想,同时斟酌了下步仙镝的意思。
想起张宗云和齐拂意,云窈摇头拒绝:“我有事,去不了。”
步仙镝双唇张合,欲言又止,终没说什么,任云窈离开营帐。
是月中旬,步仙镝一大早就叩云窈房门。
云窈正用早膳,放下碗筷戴上幂篱,方才开门:“将军何事?”
步仙镝望向桌上的面条,呢喃:“我也才吃完。”
云窈从不去厅里和他们一起吃。
云窈垂眼。
步仙镝沉默了会,方道:“今日我休沐,打算去登山。”
“将军一路顺利,直登顶峰。”云窈捏着衣角回。
“你真的不去吗?”步仙镝不甘心,“我可以等你吃完一起去。下个月这里就没有一点翠绿了,半年都只有雪。”
良久,云窈回:“我还挺喜欢雪的。”
说完她在心底叫囔了句:天呐,怎么会这样回。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脑子里一个想法,嘴一个想法,心一个想法,谁也不听谁的。
“那你喜欢我吗?”步仙镝接口就问,“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子里就只想和你去爬山,你不去我也不想再爬了。”他顿了顿,“我听说你尚未婚配,不知我是否——”
云窈再次思及张宗云和齐拂意,神色渐黯:“将军,我是不祥之人。”
这回拒绝,比以前都难过,她心里特别难受,因为从未体会过,所以无法描述。
少顷,云窈想不能这么低沉,抬起头来同步仙镝开玩笑:“民女八字硬,煞气重,和民女亲近的男子都会被克死。”
步仙镝盯她一会,启唇:“我不信。”
须臾,语气铿锵:“我行伍出身,不惧煞气。”
“将军知道民女为什么没有许配人家吗?”云窈斟酌词句后半真半假告诉他,“因为民女先前有过三个未婚夫,都病逝了。将军靠近我,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步仙镝面上一怔。
云窈捕捉到这一丝愣怔,方才那种从未有过的难受又即刻浮上心头,又像一只利爪牢牢揪着心。
片刻,步仙镝突然咧嘴笑开:“别担心,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第四回到我这就破了。再说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把不好的事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听见云窈自嘲克夫,他也很难受,耳朵和心都不舒服。
云窈突然鼻子有些酸,她承认步仙镝这句话打动到她。
但她还是摇头:“将军都没有见过我的面,缘何生出喜欢?倘若民女摘下幂篱,是个丑八怪、母夜叉呢?”
步仙镝多半直来直去,此刻亦然,稍加思索就作答:“我和你说了话,共了事,相处了大半年,缘何不喜欢?”
她说自己克夫,但他却觉得跟她相处起来十分舒服、顺畅,身体也没有因此害病。他就是不由自主想接近,不知不觉就越靠越近,等某日察觉自己动心,已然深陷。
“且我既能说出方才那番话,必然不会介意你的容貌。”步仙镝设想了下,“你就是瞎子瘸子,我也不嫌弃!”
“将军军中高门,民女一介商女,和我将军的差别犹如云泥,就像这,到这”云窈点了方桌一角,又点对角,“中隔天堑。”
步仙镝亦伸十指按上云窈刚才点过的桌角,然后画一条线将对角连起:“很近,可以连起来的。”
云窈摇头,还是拒绝了他。
步仙镝被拒绝后,并无恼怒,只说做不成伉俪可以做朋友,翌月下雪,还是特意带许多炭火回府,怕云窈冻着。
可云窈第一回待在这苦寒地,当屋檐下结的冰锥子半人高时,她就洗了个澡,第二天就起了风热。
余婆很快通知步仙镝回来。
步仙镝跳下马就往云窈所住的屋子跑,大夫很快被他甩落一大截。步仙镝一进门,余婆就从离开床边圆凳站起:“将军,秦姑娘一直在昏睡。”
“我带了大夫来。”步仙镝说着回头,看大夫正气喘吁吁,刚赶到门口。
“您快给她瞧瞧。”他一面催促大夫一面回头,床上云窈没戴幂篱,蜷曲着身子抱臂朝外,他骤然瞥见她的真容。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世外仙侣
似曾相识。
步仙镝滞了下,很快想起来她是谁了——借居国公府的那位云姑娘。
步仙镝忍不住再次打量云窈样貌,病桃的肿和痘疹皆已消退,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但嘴角到眼尾有一道浅淡长疤,不认真盯着看发现不了。
步仙镝记得云窈从前容颜,这道疤减了两分殊色,但他同时也习武多年,可以断定这是剑伤,她受伤后用过极好的金疮药,方才挽救成这样。
步仙镝突然钻心地疼,就好像这剑不是划在云窈脸上,而是划在他心里。
又想,倘若他能代替她疼痛,多划几剑也无妨。
他等着大夫诊完脉,开了药,嘱咐余婆煎药喂食,自己则步出屋外。
“将军您去哪?秦姑娘还晕着呢!”余婆禁不住问,将军不是喜欢秦姑娘吗?眼下秦姑娘并无好转,将军怎么就走了呢?
步仙镝跨门槛抬起的腿顿在空中,复又落下:“我去去就回。”
他知道皇帝在到处找她,已有暗卫偷偷来了西北,他要封锁消息,绝对不能让皇帝知晓她的存在。
步仙镝一跃上马,赶往军营。
安排妥当,再策马赶回府邸,脚没怎么沾地,大雪天跑出一身的汗。
他进门瞧见余婆扶着云窈坐起,但云窈仍闭眼,步仙镝不由再添三分着急:“怎么样了?”
余婆另一只手端药碗,勺放里面:“喂不进去。”
半天了,云窈迷迷糊糊就喝两口,很容易吐出来。
步仙镝沉默须臾:“我来。”
他从余婆手上接过云窈也接过药,让云窈靠着他的肩膀,一勺一勺喂给她喝。
有时候不得不用些手段,比如按她喉头,迫其吞咽,但还是从嘴角漏出不少,污到步仙镝身上。步仙镝混不介意,仍一勺一勺耐心地问:“苦口良药,忍一忍,要喝完。”
云窈迷迷糊糊听见他这句话,用尽全力睁开眼。
步仙镝似有所察,斜低看向怀中人,与云窈目光对上。
四目凝视良久,云窈知道他已经认出她,手心瞬间生出细汗。
步仙镝也读懂,她已经晓得他认出她。
步仙镝舀了勺药,云窈见状张嘴,他将药送入她口中。
因她已经清醒,没有再吐药,咽一口,吞下去。
步仙镝另一只空的手在自己身上摸了三、四下,讪道:“下回备点蜜饯,给你压药。”
他身上没备过那玩意。
下一霎又拍脑袋:“呸!你喝了这碗药就病去一身轻,没下回!”
云窈被他逗笑,唇角上扬,步仙镝看着她开裂苍白的嘴唇难受,云窈却轻声道:“我能喝苦药,刚才是烧迷糊了。”
她目光缓缓扫过他袖口和胸前的药渍:“袍子我帮你洗吧,不知道洗不洗的掉。”
洗不掉就赔他一套。
“肯定洗得掉的,我自己来。”步仙镝缓慢回话。
云窈阖唇,陷入沉默。
步仙镝也没再开口,舀一勺药喂给云窈,她依偎在他怀里,张嘴配合。他等她喝完,缓会,才接着喂第二勺,云窈看碗里仅剩小半碗药,他约莫已经喂了半个时辰了。
她看着他,脉脉不语。
步仙镝再喂一勺时对上目光,轻声询问:“脸上怎么弄的?”
“有一回逃跑被追杀。”云窈靠在他怀里说,眼睛发酸,她突然发现自己不全为了博取同情怜惜,是真的想哭。
这么一想,眼泪就禁不住落下来。
甚至哭出了声。
步仙镝手足无措,脱口而出:“陛下其实在到处找你,我不会让他找到的。”
云窈伏在他肩头,哭得更大声!
*
禁宫,寝殿。
齐拂己本已睡下,听闻有云窈信报,披衣起身,坐到桌后等拆信。
大安小跑着将信递给:“臣惊扰陛下歇息,陛下恕罪。”
齐拂己接过信,无妨,没有云窈在怀的每一夜他都睡得极浅,有时候就是睁眼闭眼。
他将信拆开,信中速喜告知遍寻不见,云窈真出关去到它国。
“陛下,眼下三九,京中尚落大雪,关外更是天寒地冻,雪积阻行,且在别国,事关国体,怕是难寻娘娘踪迹。”
齐拂己盯着大安,云窈不会一直在雪地里走,她没那么傻。
齐拂己不紧不慢启唇:“她躲起来了,好好搜。”
*
云中城。
步仙镝家中练剑,上下蹁跹,衣袍随之扬起,剑如光又似电,挽得快了,如落一树梨花。
云窈在旁瞧着,心道难怪人说剑是昆吾切玉的劲铁,能挡百万雄师。
她看步仙镝练剑时的专注神情和眸中精光,脸又有些莫名发烫。
待步仙镝收剑入鞘,云窈方才上前,将手中扁壶递给他:“喝口水吧。”
步仙镝一把接过扁壶,冲她咧嘴,露皓齿两排。
云窈微微别首——事情一开始不是这样,那会云窈刚病好,雪也才刚开始消融,她出到院子里走,碰见步仙镝在练剑。
他即刻收剑,手足无措,云窈则赶快走开。
步仙镝神色瞬黯,云窈却去而复返,递给他一壶水。
二人也没多说什么,但之后就默契的变成一个练剑,一个送水,回回如此。
步仙镝喝完以后,仍把扁壶攥得紧紧,云窈却突然递来一方手帕。
“擦擦汗吧。”她低头小声道。
步仙镝本就清澈的眸子变得更明亮,她给他送了十八天的水,但是是第一回递手帕。他了勇气,约她:“马上开春解冻,我们去爬山吧。”
余婆恰巧经过,听见,立马凑过来:“是啊是啊,咱们这就几个月能踏青,秦姑娘你跟将军去散散心吧!将军会护好你的。”
云窈答应。
步仙镝笑起来,过几日休沐,带她上山。
出门云窈还是戴上幂篱,步仙镝端详了会白纱,没提这茬,只道:“来,上来。”
让她扶着他的手上马,一道驶往城郊。今日铁头在城门口当值,望见步仙镝,拱手鞠躬:“将军!”
隔着一层白纱,云窈都能感受到铁头投来的考究目光。
她立马抿唇,还想攥拳,住步府以后,已经许久没这样紧张。
“嗯。”步仙镝冲着铁头颔首,而后扬了下缰绳,令白马缓缓通过城门。
到城外也没即刻提速,马走了一会,才重跑起,城门和城墙皆望不见了,步仙镝才问云窈:“他也避吗?”
他说的是铁头。时至今日,已经明白铁头前任主人毙命的蹊跷,以及铁头从军是在避谁的追杀。
“别让铁头知道。”云窈毫不犹豫回答。
步仙镝眼珠转了下,两分愕然:铁头和她不是一伙的吗?
“见过我面的人越少越好。”云窈攥拳,咬唇,声音变低,微微颤抖:“我怕他知道。”
步仙镝先是一愣,继而钝痛缓慢蔓延全身,他两臂收紧将云窈再拘牢些,望向远方青山:“待会我们进山幽僻,不会有人来。”
片刻,云窈回道:“是好地方。”
“是。”步仙镝望着前方附和,打马进山。
到了山腰路窄了,他先下马,再扶着她的腰护她下来。云窈腰间温热,抿唇不语,步仙镝手在她腰上继续放了会才放开。
他往前跨一大步,在云窈前面,她瞧见他通红的耳朵。
二人顺着溪涧上山,走向红日。草色远近不一的绿,层层叠叠,这个时节云中依旧冷,需穿夹袄,但山里的松风拂面却并不觉寒,反而觉得清爽。
步仙镝环视一圈,负手道:“天朗气清。”
“是。”云窈点头,难得有这么好的空气,她摘下幂篱。
忽有一只小鹿从林间闪出,跃过小溪,云窈下一大跳,不自觉挽住步仙镝胳膊。
步仙镝定住。
云窈渐定心神,另一只手指放唇上,同步仙镝做了个嘘的姿势,而后就眺向远处小鹿,尤其凝视那一对鹿角。
步仙镝打量云窈,眺鹿,又深深看着她。
过会,鹿不见了,云窈方才同步仙镝笑道:“这里竟有鹿。”
才发现手挽着他胳膊,讪讪松开。
步仙镝仍负手,但两只胳膊明显顿了下。
二人继续往深处走,步仙镝瞧见涧边盛放许多小花、红黄蓝橘皆有,二话不说蹲下来摘。
“唉——”云窈打他胳膊一下,“人家好好的开在地里,你把它们都掐了!”
步仙镝一笑:“关外很少开花的,过几天它们都会谢,不如留下芳菲。”他找了块石头坐下,编起花环。
云窈在他旁边蹲下:“你还会编这?”
步仙镝挪了挪身,让一半石头给她坐。云窈刚在步仙镝身边坐下,他就将编好的花环往她头上一戴:“但是是第一次给人戴。”
云窈脸红,臊得偏头也侧身,哪知胳膊却不慎刮到步仙镝胳膊,他忽然用力,隔着衣料紧紧贴着。云窈一怔,但没挪开,过会,她也用力抵他的胳膊,两人好似角力,谁也不让谁,但脸上渐渐都漾开笑。
上回步仙镝问过云窈,怎么想到编姓秦,她有告知乳名。此刻他双唇嗫嚅,踟蹰了一会方才唤:“琴琴。”
第一回叫,别说步仙镝,就是云窈自己听见了都心扑通乱跳。
因为隔得近,她也可以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跟我在一起吧。”步仙镝坚定道,云窈浑身都开始烫起来,心跳得更快更乱。
“我会一直陪着你,一辈子在云中,永不回京。”步仙镝坦诚所思所想,“倘若陛下发现,我们可以躲进山里,做一对世外野人。”
片刻,云窈道:“要做就做世外仙侣,当什么野人。”
步仙镝反应迟缓得很,他拉了拉云窈,令她靠向自己肩头,自己则解下腰间玉佩,还是曾经在木樨小筑打算送云窈的那枚:“这枚玉佩,还是给你。”
他心潮起伏,满满全是兜兜转转,命定之感。
云窈也认出玉佩,打趣道:“你这又是欠恩还情?”
“这回不是!”步仙镝急忙澄清,“是定情!”
没想到他那般直白,反倒把云窈弄害臊了。步仙镝却终于缓过劲,确定云窈真答应自己。他整个人变得极其亢奋,自个站起还箍着云窈的腰将她抱起,腾空转圈。
“步仙镝你快放我下来,我要摔了!”
步仙镝马上听话放她落地,然后也不言语,就咧个嘴冲她傻乐,他今日出城没戴紫金冠,唯用一根紫蒲色发带束马尾,随山风摆。
*
京城,风雅居。
自齐拂己登基后,李凝由少卿升任大理寺寺卿,认识的人越发多,乔装打扮一番,染白鬓发,方才敢进这栋茶楼。
顶楼包间是他和齐姝静从前私会的老地方,但上回说清楚后,他已经有四个月没来了,也一直躲在齐姝静不见面。
可她总拐弯抹角给他留话,一样东西要还给李凝。
李凝胆战心惊,此刻上楼左顾右盼,不住张望,确定没有人留意自己,方才闪入包间。
齐姝静已经等在屋内,浅藕的裆裤,天青色罩衫配绯色抹胸,这是李凝最爱的一套,情不自禁眼前一亮,又想起好像跟她说过最喜欢。
他朝齐姝静走去,她却始终伫立窗前不动。
李凝眺了眼窗子,还好,关起来,外面人瞧不见。
“到底是什么东西要还我?”他问。
齐姝静定定看着他,不言不语,李凝怕她纠缠,抿了下唇:“算了,你自己丢了吧,别给我了。”
他说着就想撤离,齐姝静却突然开口问:“她要生了?”
李凝抑制不住眨眼,她最终还是知道了?
齐姝静睹着他神色变幻,心头凄凄一笑——满京城的人都晓得,建平侯府有喜事,李寺卿的夫人已怀胎八月,即将临盆。
只有她不晓得,是个傻子。
李凝亦睹见齐姝静脸上痴怨,在心底叹了口气。
其实,在他和齐姝静最如胶似漆的那段日子里,有动过同于氏和离,迎娶齐姝静进门的念头。
但他也要顾念于氏孝敬老侯爷和侯夫人,常年侍奉左右,二老都很喜欢,说来,于氏并无错处……
再后来,齐姝静想抗旨拒婚,找上他,他回家面对于氏,和离的话在口中含了许久,万分纠结,方要出口,于氏却告诉他自己有了两个月身孕。
他看着于氏眸子里的欣喜,心里也隐隐升起初为人父的期待。
他便转头同齐姝静断了。
此刻,齐姝静紧紧盯着李凝,眼尾泛红,嗓音哽咽:“那我呢?”
于氏有孕,那她呢?
李凝对上齐姝静目光,面露难色:她现在已经是郡主了,岂能做妾?
上回就因为拒婚,差点露馅与丞相交恶,还好她没把他招供出来。
李凝有时回想,的确是自己一时冲动,没多考虑。
“你我就算了吧。”李凝调头欲出门,“把我忘了。”
他没法给她幸福。
齐姝静却突然快跑几步,从背后抱住李凝。
李凝驻足,想要扒开齐姝静的胳膊,她却上下其手,李凝不由阻道:“你别这样。”
齐姝静却不听,二人屡次亲密无间,彼此都无比熟悉,他很快被她勾得情动,转过身来,猛地抱住齐姝静。
他盯着她,喘息,心道这是她主动招惹他的,埋头在她颈间狠狠咬了一口,渐渐二人靠着窗子,剥得只剩抹胸,李凝也褪了亵裤。他打量她,目光流连:“你今日真好看。”
齐姝静凝视李凝,明明情郎缱绻缠绵如昨,却怎么什么都变了呢?
她看他乔装打扮染的白发,可他从未想过和她到白头。
“凭什么。”齐姝静朱唇轻动,呢喃。
这声音比蚊子嗡还细,李凝没听清:“你说什么?”
齐姝静性子静,情动时仍端庄,以前极少回应李凝的荤话,他以为她这是为了留住自己,主动开口讲了,不由高兴,凑近齐姝静,很想听一听。
靠着窗子的齐姝静却突然抱紧李凝,将他箍死,而后一起后仰,破窗坠落。
所有动作只在一瞬间,二人不整的衣衫在空中蹁跹。
“痴情女,薄情郎,一梦似黄粱。”她笑着念起话本里看过的那句话,临到快坠落前,李凝忽然扭身带着她转半个圈,闭起眼睛。
砰的一声巨响,他先坠地,脑浆崩裂、四肢俱折,齐姝静虽有李凝垫底却没好到那去,五脏六腑俱裂,二人仅差一刹,先后气绝。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罗网
围观的百姓报官,很快有大理寺差役赶至,男尸血肉模糊,他们仔细辨别了会,才认出顶头上司,心惊肉跳,又思及李凝衣冠不整,面面相觑。
兹事体大,报于刑部和内阁,又上报宫中。
丞相和刑部尚书深夜赶至御书房,求见皇帝,内侍急忙进殿通传给大安,大安却没有即刻告知皇帝,反而蹙眉捏手,面露难色——因为齐拂己自戌时接到边关信报,就一直坐在桌上,沉吟不语,脸色铁青。
皇帝没像往常那样读完信,即刻拿到灯上烧了,而是紧紧攥着,揉成团,似乎已经被捏成碎片。
估计云窈那里得了特别不好的消息,皇帝愠怒。
大安猜测不到也不敢猜,一颗心七上八下,此刻再告知皇帝李凝的噩耗,岂不是火上浇油,雪上添霜?
“什么事?”齐拂己突然问话。
大安一个哆嗦,皇帝原来没有沉浸神游,晓得周遭变化,亦晓得外面有大臣求见。大安赶紧碎步凑近齐拂己,告知李凝暴亡。
“宣他们进来。”齐拂己语气平静。
大安赶紧跑出去,再把丞相和尚书都领进门。
二臣不敢欺君,将李凝坠楼原委,一并与齐姝静的私情道明,但亦知此事涉及天家,讲完亦不觉脑袋还在颈上,冷汗涔涔。
大安一开始瞪大眼,到后面听见丑事,只恨自己长耳朵。
“有多少人亲见?”齐拂己却是寻常地问。
“不到百人,臣等已及时清场封禁道路。”刑部尚书顿了顿,“再就是建平侯府一众人等知晓。”
“封口。”齐拂己干脆利落,“李寺卿乃醉酒不慎坠楼。”
“微臣遵旨。”
丞相和尚书退下,分头去按齐拂己吩咐善后。
御书房内又只剩下皇帝和大安。
齐拂己静坐须臾,启唇:“研墨。”
大安赶紧伺候好笔墨,齐拂己提笔,大安壮着胆子瞅了一眼,皇帝亲自写给远在边关的小太尉,内里竟说李凝醉酒坠亡,未□□。
大安心生疑惑,但不敢言,齐拂己已经写完封口,将信交给大安:“将报丧信送去云中城。”
“臣遵旨!”大安埋首,双手接过,齐拂己则扭头看向屋内的仙鹤滴漏,时辰尚早,他吩咐:“召闻喜郡主入宫。”
闻喜郡主既是从前的齐二姑娘齐姝妍,齐姝静的同父姊妹,大安寻思,陛下是不是要知会并宽慰齐姝妍,叫她节哀。
转念却觉不对,那怎么只传唤齐姝妍,不召齐姝静的亲母冯氏?
大安可不敢说出自个的疑惑,垂首恭顺:“遵旨,臣这就去请。”
*
云中城,步府。
云窈答应步仙镝已经有两月了,却依然接缝补活计,步仙镝说她想做就做,不想做他也养得活她,都依云窈喜好。
这一日晴好,她搬了军服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一面晒太阳一面缝补,瞧得也能清楚些,步仙镝帮她浆洗缝好的军服,一件件晾晒。
云窈专注缝补完一件,无意抬头,才发现军服已经都晾完了,步仙镝站在竿前,盯着她笑,也不知看了多久,云窈脸红低头,却也禁不住默默笑起来。
她再抬头,见他还在盯着自己笑,臊道:“晒你的衣服吧!”
“都晒完了。”步仙镝傻傻回答,乐呵出两声。
“将军、将军!”铁头的呼唤从外头传来,云窈急忙放下针线找幂篱,听声音距离感觉来不及了,但许是铁头跑长了路喘不上气,脚步越来越慢,云窈赶在他进门前戴好幂篱。
有些仓促,她扶了下桌面,步仙镝见状扶住她胳膊,接着又改搂腰。
铁头喘粗气,哐的一声撞到门板上。
步仙镝蹙眉:“何事这般毛毛躁躁?”
铁头举起手中信笺:“京中来信!”
步仙镝旋即思及皇帝,心中一凛,再定睛看那信封是齐拂己惯用的,心思愈沉。步仙镝感觉到云窈抓他的衣裳攥紧,遂揽腰肢的手往上抬,拍了拍她的背,莫怕。
“有说什么事吗?”步仙镝边问边抬另一只胳膊要信。
铁头朝步仙镝走近:“好像听说是李大人去了。”
步仙镝愣着没反应过来。
铁头又强调一遍,递上信笺:“大理寺卿李大人去了。”
“去哪了?”步仙镝嗫嚅,接过信笺,面上迷茫之色未散。
“人没了……”铁头面上泛起悲戚,声音也越来越低沉,“大人节哀。”
步仙镝陡然回过神,急匆匆拆信,他的手都在颤抖,一瞬间不认识一个个墨字,云窈在旁偷看,却是瞧得分明,许是步仙镝手抖得太厉害,纸晃起来,她眼前亦是一片恍惚。
她想起李凝和步仙镝、齐拂己三人匪浅关系,心惊胆战,一柄利剑骤然悬于头顶,步仙镝侧首看向云窈,似乎忍不住有话要同她讲。
云窈对视,张目,提醒他暂时不要开口。
步仙镝默咽一口忍住,等铁头走后,二人私下待在屋内,他才同她哽咽道:“李兄是我挚交知己,我必须进京吊丧。”
用的商量语气,却说了“必须”。
云窈忽然觉得头顶的绳子断了,甚至可以听见砰的一声,剑落下来。
两个月前他才向她许诺,这辈子不回京城,她自然有几分愤怒,但见步仙镝眼睛通红晶莹,却又不忍,化作柔声:“不是说好了……不回京吗?”
曾经打动她的誓言,犹在耳边响起。
步仙镝定定看着云窈:“做人要有情有义。”
云窈一时纷乱,既自私地想指责他食言,又忍不住欣赏他的性情,还有许许多多,百感交杂。
她深吸口气,正要开口,忽听步仙镝又道:“跟我一道回京吧?”
“你疯了!”云窈脱口而出。
“没说常住,”步仙镝凑近云窈,解释,“就待个七、八日,我们再一道返回云中。”他看向云窈,眸中泛起几缕期待和哀婉,复又低头,“我想娶你过门,总要……先见过父母吧?”
云窈噎了下,设身处地,换到步仙镝的位置,他没有错。可她一想到要回京城,就觉自投罗网,她甚至能想象自己一进城,城门立关,她就想一只粘往的飞蛾被裹起来,送到齐拂己面前。
云窈霎时起一身鸡皮疙瘩,不住摇头:“我不回京,死也不回!”
她本能想抱臂护己,又想倚入步仙镝怀中,寻求安慰,却记起他刚刚才讲的,执意回京那番话,身子定住。
云窈就伫在原地,与步仙镝两两凝视。
良久,终是步仙镝先开口:“我不逼你,我俩都先静静,缓几日——”想到不能拖延吊丧,那样对不住李凝,步仙镝改口道,“我们先冷静一日,再议。”
一日不过十二时辰,云窈岂会改口。
最终是步仙镝依了云窈,他独自赴京,她留在云中城。
“吊完丧我就即刻折返,尽量只待一两日。”
不再是七、八日了。
他拥着她恋恋不舍,又叮嘱许多云窈独自在云中城需要注意的。
“你放心吧。”云窈回应,“你上京也要多加小心。”
“我会留心。”步仙镝说完还拥着她,另一只手去抓云窈放在膝上的手,反复摩挲,又一根根捏她手指。
云窈低头瞧着二人的手,轻道:“你这一去势必会面圣……”
她说不下去,步仙镝却自然而然接话,显然早已经考虑过:“倘若陛下问起,我就说边关守备,不能久离,掉以轻心。”
云窈粘着两瓣唇,不说话,半晌,她似下定决定,突然扭头分唇,吻在步仙镝颊上。
步仙镝瞬间呆滞如雕塑,捏云窈的那只手也不再动作。
云窈咬唇,他们在一起两个月了,但除了搂搂抱抱再没有更亲密的接触,不知为何,她心里这一刻想的竟是一定要如愿,得偿自己的愿也好,膈应齐拂己也罢,趁着步仙镝呆愣,云窈倾身,得寸进尺再吻他的唇。
步仙镝仍定着,唯有一双眼珠慢慢转动,来瞥云窈,突然,他侧身扣住云窈后脑勺,反客为主猛地吻下来。
云窈闭起眼,手无意识抬起,步仙镝也闭着眼,却能感受到,抓起云窈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他自己则转头,吻得更深更投入,云窈很快觉出与从前亲吻的不同。
原来与喜欢的人亲有准备的吻,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吻也可以是甜、滚烫的,不再是冰冷的蛇芯。
她终于体验到。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是临刑前的囚犯,再了一桩心愿就死而无憾。
云窈抓步仙镝胸口的手探上,主动扒他衣领。步仙镝将她手按住,脑袋稍稍分开,唇上犹挂丝,他看着她,喘气道:“等我回来娶你。”
说罢,鼻尖碰了下云窈鼻尖。
云窈没想到以步仙镝的性子,还拘泥这,不由发问:“你不敢么?”
步仙镝鼻尖碰着,额头也抵着,嗫嗫:“我都敢跟你在一起了,还有什么不敢。我想娶你过门,无媒无聘,不可苟合。”
云窈即刻明白这是他对自己的尊重,可她慌得很,怕得厉害,心里没底,总觉得不抓住今夜就再无机会,云窈另一只手继续扒,大有不依不饶之势,步仙镝起先捉住,但架不住她又索吻,渐渐便由着她褪下他的军袍。
突然,云窈下面一热,步仙镝鼻子灵敏,旋即嗅到血腥。
上个月她来癸水的时候他刚好在场,还给她找过汤婆子,遂问:“是不是日子提前来了?”
是的。
云窈闭眼,身上竟莫名泛起一股冰凉。
“我去给你弄个汤婆子。”步仙镝起身,是夜他在床边陪了她一宿,有汤婆子,有糖水,有情人絮语,却再没有碰她。
翌日,启程。
云窈送行时递给他一枚平安符:“来不及绣新的,这是我自用的一枚。”
步仙镝低头端详,指腹顺着针线摩挲,而后将平安符揣进怀中,贴在心口位置。
他翻身上马,却迟迟不扬鞭,再次叮嘱云窈,一同送行的余婆笑道:“将军放心去吧,秦姑娘老身帮着照顾!”
铁头亦道:“是啊,我们都会帮忙的,将军放心。”
步仙镝同余婆、铁头皆道了声谢,而后看向云窈,坚定道:“我速去速回。”
云窈的头也点得很坚定,步仙镝这才策马,她目送他渐行渐远,变成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
步仙镝离开的三日,卯辰之间,余婆出去采买食材,云窈在府中打扫,正擦桌子,突觉脑后一痛,她回过头来,见铁头竟悄无声息立在自己身后,手刀还来不及收回。
之前步仙镝在府里时,铁头经常不打招呼就入府,但眼下不同了,云窈立马觉出不对劲,但脑袋被击打的后劲上来,晕乎乎的。
“你做什么?”她一边往后退一边问,突然惊觉自己没戴幂篱,汗毛倒竖。
铁头步步逼近,启唇、吐字:“云娘娘,得罪了。”
说着连敲两下,云窈正想质问他忘了张宗云的冤情,不记得齐拂己要他死了吗?来不及出口,就被铁头彻底敲晕。
他应该继续给她灌了许多迷药,云窈再醒来时,竟然坐在一座偌大宫殿的中央。
满殿仅角落里那盏长明灯寂寂自燃,旁的灯都灭着,因此殿内大半被黑夜笼罩,幽深阴冷。
云窈定睛望向前方,瞧清楚床上雕刻龙首,连明黄的帐幔上都绣着天子才能用的五爪龙。
这是皇帝的寝宫!
云窈暮然回首,兀地瞧见那个最不想见,也是最怕见的人。
他穿着常服龙袍,仅用一根玉簪束发,做了天子,眉目似乎更舒展也更俊逸,却半点不吸引云窈,在她眼里只觉更威慑更冷酷。
瘫在在地的云窈挣扎站起,要逃,却发现所有窗户都被钉死,铜门似乎也从外面反锁上。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好戏
远处,齐拂己缓缓下阶,没有刻意收敛脚步,云窈听见响动,回头一望,发现他正噙笑注视着她。她赶紧躲避齐拂己视线,身子也往后退。
齐拂己扬高的唇角动了动:这是她醒来以后,第二回对视,太少了,太少了。
他眼睛粘在她脸上,缓步凑近,云窈步步后退,直到贴到门上,退无可退。贴着她的后背的铜门既冰凉又膈人,令她心发颤。
“怎么又逃?”齐拂己走到近前,伏身,鼻尖想去凑云窈鼻尖。她即刻避开,齐拂己的眸里有痴迷,亦不解,笑意阴恻恻却也饱含委屈,“妹妹——说过喜欢我的。”
这都是哪年哪月的事情啊?!云窈在心里叫囔,她已经一遍又一遍解释过是幌子,他怎么不听呢?
云窈瞟齐拂己一眼:“是,我是说过,但我不是后来明明白白同你澄清,那只是一个幌子了吗?我不喜欢你!”
第三眼,他都数着呢,鼻酸快哭出来:“是,我们的确成过亲。”
他怎么话都听不清?云窈既恨又无奈,又恼自己情急之下带出乡音,咬字不清。
“你这是胡搅蛮缠。”她不再看他。
齐拂己闻言静静地想,永远缠住不是很好么?这样他就不会被她留在找不到她的深渊。
云窈却在冷静下来后,思考自己已被挟持回京,关在宫中多久?
步仙镝是否已回云中?
倘若他回去了,发现她不在,一定会来援救,如果没回去,恐已遭遇不测……
她不受控撩起眼皮,飞快瞥了眼齐拂己。
第四眼,齐拂己在心头默默数道。
刚才那一霎对视,云窈晓得他止不住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曲解,她懒得揣测,其实开口问眼前这个疯子今日是何年何月,也许可以直接得到答案,但他说了她也会存疑、不信,索性不问。
要是在云中就好了,她想,夜晚不仅可以通过星星的高低判断天气,还能推算月日。
她有点思念云中了。
云窈禁不住勾唇笑了下。
她笑了!齐拂己激动不已,虽然笑容很浅,但重逢后她终于对他笑了,他终于得到了回应,不对……齐拂己心骤往下坠,这笑不是给他的。
良久,他兀地歪头,像木偶咔嚓一下,折叠脑袋,又似表情雕凿失败的兵佣,滑稽中带着恐怖:“他碰你没有?”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收到步仙镝藏匿云窈的线报,整个人如坠冰窖,再后来,越来越多的信报,他们在大庭广众下牵手,拦腰,共乘一骑,以为戴一顶幂篱就能瞒天过海,他不知用了多少毅力才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旁人看着他如常上朝、下朝、进膳、就寝,其实时时刻刻想发疯。
他终于忍不住,紧锁云窈双目,求一个答案。
齐拂己问出碰没碰时,云窈心轻轻一跳。
她一直在避免提及,尽量保护步仙镝,但显然齐拂己都知晓。
她知道激不激怒眼前这个疯子,他都想置步仙镝死地,张宗云、齐拂意,不都是这样?
云窈勾起唇角,冲齐拂己一笑。
齐拂己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碰了,她竟然让别的男人碰了!
云窈的眼眶反倒比齐拂己先泛红,她迎着他锐利的目光,想起灵堂成亲和随之而来的占有,恨道:“你永远不会懂两情相悦。”
齐拂己突然钳住云窈,疯狂吻下,扒开她的衣领一口口吸吮锁骨,又啃脖子,毫无章法。他鼻息粗重,瞳孔通红,多少回了,她一次又一次好似当面扇他巴掌,告诉他自作多情的下场就是自取其辱。
他早该认清事实,她不爱他,永远不爱,他再怎么努力,她也不会改变。
但她怎么可以爱上别的男人?
她宁愿站在别的男人身边欢颜笑语,也不愿施舍给他一个属于他的笑意。
齐拂己左胳膊仍如铁锁住云窈腰肢,迫她与他紧贴,另一只手钳起她的下巴,对着唇再吻下去,云窈强行扭头,这一吻错落在唇角边。齐拂己太阳穴直跳,额上青筋亦暴起,怎么,她还打算为步仙镝守贞?
他是天子,天子不可以退让和失去,齐拂己继续吻下去,咬噬云窈嘴唇,兴许是太蛮横粗暴,又或许他的样子太骇人,云窈终生害怕,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她身子倏地失力,齐拂己将她兜住。
唉,她终于服软了,他在心底轻叹一声,每次都是这样,到了最后,她才慑服,才明白之前的反抗有多愚蠢和危险。她也不会哄他,就是哭,再要么就是捶胸蹬腿,打棉花似的打他,再就是兔子样骂两声,不伤人,反而挠得他脖子痒痒。
齐拂己发现自己的怒气霎时全消,也只剩下软绵绵一颗心。
复叹一声,恨自己的不争气,偏吃这套,无可奈何。
齐拂己松开云窈,她即刻跑远,但是殿里除了桌椅就是龙床,她不知躲藏何处,乱转一通。齐拂己笑了下,觉得她像只无头苍蝇,又气自己,不能用苍蝇侮辱她!
他等云窈不乱跑了,在桌边站定,方才缓缓再次朝她走近。
云窈往右躲,齐拂己却似早能预料般往右一纵,就轻轻松松将她扛起,反背到肩上,云窈拳打脚踢:“你快放我下来!”
齐拂己乐得翘高嘴角,就是这样感觉,他觉得这拳捶出来的是蜜汁糖水,甘之如饴,又想时隔这么久,终于又踏踏实实搂她在怀里,不由将她将放下。
云窈以为齐拂己放过自己,哪知他却搂她到面前,响亮啜了一口,然后又把她举过肩膀,还抗肩上。云窈气坏了,禁不住喊出:“齐拂己!”
齐拂己更开心了,自从登基以来,何人敢直呼其名?还得是她。
他语气诱哄:“再喊一声听听。”
云窈咬紧牙关,打死不喊。
齐拂己早料到,并不恼:“朕带你去看场好戏。”
“我不要!放我下来!”云窈不住挣扎,却半点挣脱不得,“你放我下来!”
齐拂己恍若未闻,带着她上马,朝宫门驶去,御道上只有他和他的女人能够策马,原本心情如同夜风般舒畅,却冷不丁思及线报,步仙镝也曾这般,与云窈共乘一骑。那她是在他的马背上舒服高兴,还是步仙镝的?
这个问题显然没必要问出口。
齐拂己的心情一瞬晴转狂风骤雨,一抖缰绳:“驾!”
马快得四蹄几不沾地,云窈不想,却不得不抓紧齐拂己避免坠落,不由恼道:“你不能跑慢点?”
齐拂己唇抿一线,鼻息粗重,要说跑马驰骋,步仙镝第一块,她为什么唯独嫌他?
云窈和齐拂己对上一眼,知道他在生气,却不知是哪一点激怒了他?
齐拂己直入一私宅后院,又扛着她登上最高的阁楼。
云窈进门时就观察过街景,陌生,她没来过。这会齐拂己一放她下来,她就再次往窗边眺,齐拂己突然想到齐姝静,心里一慌,将她手紧紧捉住。
云窈扭头瞪他一眼:做什么?
齐拂己盯着她,他怕她死了。
转念思忖,人家寻死是殉情,她做不到,至少对他做不出。
这么一想就颇为丧气。
云窈未再理会齐拂己,他牵着就牵着,她改变不了,于是扭着身子往下俯视,对街宅邸阔气恢弘,应是大户人家,门口石狮上吊着两个灯笼,能将门前那一处和半边街照亮。
云窈听见清脆的马蹄踏砖声,她循声望去,见两匹白马载着两名白衣人,由远及近。
仅瞅一眼,她就认出右首是步仙镝和他的爱驹,云窈心一紧,手颤了下,齐拂己虎口将她掐紧。
云窈见步仙镝在对街门前下马,她眺他位置,再回看身处阁楼,的确能一箭射杀。她紧张看向齐拂己——他不会要动手吧?
齐拂己单看她表情就被气笑:“你觉得朕会杀了他?”他索性走近,贴上她后背,“戍边守将,没功劳也有苦劳,再则步氏三代忠良,朕岂会昏聩?”
云窈回头打量他,似不信。
齐拂己深吸口气,看来她领会不到精髓,得手把手教。他脑袋搁上她肩头,带着她的手往下指:“你仔细瞧瞧,他旁边还有谁?”
云窈之前见着另一人穿的同色圆领袍,身形偏瘦小,便以为是步仙镝在京中的小厮长随,没有在意。这会齐拂己特意点醒,才心一凛,定睛细辨。
刚好那人又和齐拂己同站门前,牵马说话,借着灯光云窈瞧清那人的脸,竟是女人,是……齐姝妍?
云窈心本能颤了下,寒气凛冽,却在齐拂己面前尽力维持平静。
齐拂己却非要侧首特意盯她的脸,凝睇了会,他笑:“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说他俩聊些什么?”
云窈喉头滑动了下,其实她也不能说清,为什么以前步仙镝对齐姝妍避之不及,今夜却与她并行策马,又在寒夜里对望私语。
同时她也不知道步仙镝滞留京师的原因,是不是被齐拂己胁迫?
他曾许诺一日还。
云窈心绪起伏,却不叫齐拂己看出,一脸镇定反问他:“你不知道?这不是你故意安排,让我瞧见的吗?”
齐拂己却答非所问:“姝妍如今是闻喜郡主,这是她御赐的府邸。”他朝底下点了点下巴,“哎哟,他俩怎么进去了?”
云窈原本冷冷瞅着齐拂己,闻言迅速回正脑袋,亲眼瞧着步仙镝和齐姝妍前后跨进府中,步仙镝甚至帮她牵了马。
大门很快关上,灯照着路面和狮子,冷若月光。
齐拂己又有些于心不忍,手绕过云窈肩膀去抚她的眼,还好,没有泪。
他牵着她坐下,斟两盏茶:“朕来给你讲讲,怎么回事?”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请爱上他
他将当中一盏茶推到云窈手边,云窈不接,齐拂己就笑着更换两只茶盏,方才推到云窈身边那盏拿回来,自己喝,他这盏给她:“没有毒。”
云窈心中暗呵一声,他明知道不是毒不毒的问题,她就不会喝他斟的,但她也没有开口拒绝他讲步仙镝的事。
于是齐拂己娓娓道来。
步仙镝自云中启程,起先还夜间借宿,待离得京城近了,就索性不住了,星夜兼程。他记路,都熟得很,夜路走起来如同白天,却听得女子囔囔救命,又见旁边野林子里火苗晃动,步仙镝毫不犹豫弃了马,手按腰间剑,钻入林中,只见有二蒙面匪徒,不顾一女子嘶喊求饶,拖着她往密林深处去。步仙镝心头蹿火,厉喝一声,拔剑刺去,二匪与他过了两招就知打不过,丢下女子,抱头鼠窜。
步仙镝欲追匪徒,却女子埋头抱臂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犹豫了下,没再追击,而是上前虚扶女子:“姑娘,莫怕,匪贼已经逃走了。”
女子迟缓抬头,旋即一愣,步仙镝也一愣,竟然是齐姝妍。
他本能后仰上身,伸出去的手也往回收了下。
齐姝妍瞧在眼里,受伤神色一闪而过,她边擦脸上的泪边转身,步仙镝迟滞了会,追上去道:“你先别走,身上银两还在吗?他们……”步仙镝上下打量齐姝妍,“可有对你做什么?”
“银子没了,做什么……”齐姝妍哽咽下,“还没来得及。”
步仙镝避开对视:“那你记得那俩贼样貌么?”
齐姝妍停步,回首看向步仙镝。
步仙镝躲过对视:“你如果记得,我们要去报官。擒奸擿伏,不能让他们漏网。”
“好。”齐姝妍就回了一个字,然后就静静等在步仙镝领她去。
她面上神色始终冷淡,全然没有从前面对步仙镝时的黏糊劲,步仙镝反而又愣了下。
他领着她钻出密林,几番回首,齐姝妍都离步仙镝颇远。步仙镝蹙眉,放慢步伐,可齐姝妍也放慢,显然,她在刻意同步仙镝保持距离。
步仙镝嚅了唇,深锁眉头:“你不能太离远了,不然再有匪徒,我不能及时救应。”
齐姝妍这才走近些。外头只等着步仙镝的马,他又问:“你有马吗?”
齐姝妍摇头。
步仙镝脑中一闪而过她红衣策马,追赶自己的画面,他深吸口气:“那走过去吧。”
他牵马和齐姝妍步行,寻到最近的镇子,报完官,刚出衙门,齐姝妍就向他告辞。
步仙镝怔然,片刻后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给齐姝妍,相识一场当救急:“这些你拿去用。”
齐姝妍抽了最上面那张收下,道声谢,背身远去。
步仙镝望了会齐姝妍背影,叹口气,独自往京城方向赶路。再翻过一座山,途经水月寺,就能望见京师的城墙了。
却见齐姝妍站在崖边,再往前一步,就粉身碎骨。
步仙镝急忙纵身离马,展猿臂将她搂住,带离崖边:“你做什么?是不是他们——”
他怀疑她遭了匪徒羞辱,一时想不开。
“不是。”齐姝妍果断否认。她挣脱了下,步仙镝才意识到自己把齐姝妍搂在怀中,连忙松开,面上满满都是尴尬。
齐姝妍调头往京城方向走。
步仙镝赶紧牵马追上。
齐姝妍停,他也停;齐姝妍转弯,他也转弯。齐姝妍最后停步转身,冷冷对步仙镝道:“你走吧,别跟着我。”
步仙镝却道:“我也要回京,正要一道走。”
他与齐姝妍自小结识,长辈间皆熟,且她如今是郡主,因这三样原因,他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寻短见,一定要护她平安回京。
齐姝妍没回话,朝着京城方向重新迈步。虽然她依旧面无表情,但步仙镝晓得她允了,于是便跟在旁边。走了三、四十步,他突然想,要是云窈遇到跟齐姝妍一样的灾祸,会不会也想不开,自寻短见?
不,不能想,光只假设他就心生疼,云窈觉不能遇到这样的事。
但步仙镝又很快想到云窈和皇帝那一段,他只能赶紧揭过,不再想这茬,但却不知不觉脸色变得晦暗。
齐姝妍往左拐,欲再次分道扬镳。
“唉你怎么又走了?”步仙镝一脸懵。
“瞧你不情不愿的,我不想碍眼。”齐姝妍不苟言笑。
步仙镝先是愣怔,继而反应过来,齐姝妍会错了意,他垂下眼帘,讳莫如深:“本将对你并无恶意。”
齐姝妍这才重新和他同路。
下山路好走,轻轻松松,不需要怎么用力,步仙镝憋了许久,忍不住问:“话说……你怎么变了这么多?”
对他的态度完全不同了。
“你离京投军不久,我就想通了。”齐姝妍徐徐道,“现在想想,我以前是挺讨厌的,像只苍蝇围着你嗡嗡叫,还好你大人大量,没把我拍死。”
步仙镝抿唇,她从前的确讨他厌,但喻作苍蝇也太过,于是他说:“别说得这么难听。”
“是真的,”齐姝妍侧首看向步仙镝,“我换位想想,要有人像以前的我那样围在身边,我也很烦。”
良久,步仙镝接话:“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必纠结。我也……没有特别讨厌你。”
他心里突然再一次想到云窈,莫名慌张,连眨两下眼。
“你在云中有遇着心仪的姑娘吗?”齐姝妍突然问。
步仙镝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有啊。”说起云窈不自觉漾笑,“我这趟回来打算禀明爹娘。”
“那恭喜了,到时候请我喝喜酒。”
“多谢,一定。”
……
齐拂己的故事讲到这暂告一段落,他喝光一盏茶,云窈不喝,他很担心她口渴:“你真的不喝?”
“你同我讲这些做什么?”云窈却反问。
说实话,她听完心里有几分不舒服,齐拂己如愿膈应到她了——但她绝对不会让他知晓,得意。
且她觉得,齐拂己是主谋,他给齐姝妍下令设计步仙镝。
还有,出自齐拂己口中的话,未必全真。
因此云窈故意硬邦邦怼回去:“这不就是友人之间正常往来?”
齐拂己勾了勾唇角:“步小太尉抵京时,李凝已经出殡,但他是坠楼枉死,京中风俗这类要做七七四十九日回魂,百日招魂,死者方才入土为安。小太尉便住回了太尉府,参与、张罗此事。恰逢姝静也去世……”
齐拂己讲到此,云窈突然扬眉,面露错愕——齐大小姐怎么也走了?
她和齐姝静打过好些交道,不由心生难过和恍惚,又奇怪怎么好生生的人,青春年少,就这么去了?
齐拂己续道:“……姝妍张罗她姐的后事,步仙镝那边也是丧葬,二人于是总在各种铺面遇着,渐渐了,从常相遇变成每日见,同进同出……”
齐拂己绘声绘色,事无巨细,云窈听得越来越不舒服,她眺见底下郡主府开门,步仙镝出来,仿佛救赎一般:“他出来了。”
齐拂己正说着,缓缓止声,也回头俯视。
步仙镝出来不久,齐姝妍也牵马跨出门外。
齐拂己勾唇一笑。
云窈静静眺着街上:“他是陪她回家拿东西的。郡主一个人行夜路,恐不安全。”
“呵——”齐拂己一声嗤笑,“不安全她身为郡主,可以请大把护院,她不缺的,缘何偏要步仙镝陪?”
他甚至想到云窈屡次逃跑,路上多少个夜晚,步仙镝陪了吗?
齐拂己深深吐纳几口,他也是贱,竟替她向另一个男人抱不平。
齐拂己镇定心绪和神色后,深深看向云窈:刚才他讲的一番话她往心里去没有?明不明白楼底下孤男寡女,说明什么?
云窈与齐拂己四目相对,少顷,启唇:“这说明步将军有情有义。”她其实心里也没底,却故意道,“我没看错人。”
刹那,齐拂己恍觉肺炸,脑子也炸,眼前黑乎乎,耳畔嗡嗡作响。
蠢货!蠢蛋!
他心里被嫉妒填满,又恨云窈识人不清。
诚然这一切是他设计,但她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呐!
他恨不得对着她的额头狠狠敲个栗子,却连手指面额都舍不得,只盯她道:“那朕就再让你瞧瞧!”
齐姝静招魂这日,齐姝妍和步仙镝均有到场。
白幡摇曳,纸钱飞舞,木鱼铙,唱诵念经。
仪式完毕,送客时齐姝妍许是因为心力交瘁,脚步恍惚,身子搀了两下,步仙镝急忙扶住。
远处马车里,齐拂己盘膝坐在云窈旁边,共同目睹这一幕。
齐拂己笑道:“他时时刻刻在她身侧,自然扶得快了。”
齐姝妍重新站稳,步仙镝却没有放开齐姝妍,手始终放她背上,一道送客。
天热起来,齐拂己一直在帮云窈扇子,手上不停,嘴上也不饶人:“他俩倒像男女主人。”
没一会,客都送走,齐姝妍和步仙镝走到角落里,窃窃私语,云窈扭头瞥齐拂己,齐拂己笑着摊手:“朕也听不清。”
刚才摊手停扇,齐拂己怕云窈热,赶紧续上,重送凉风,他眼睛仍瞟着窗外:“你也别太心灰意冷,且看明日他是回云中,还是眷恋温柔乡。”
云窈袖中攥拳,极力抑下想瞪齐拂己的冲动。
窗外里,步仙镝和齐姝妍还在对谈。
他问她好些了吗,齐姝妍点头以后,脑袋没再抬起来。
他凝视她白皙的脖颈,抿唇。
“你明日就要走了吗?”她突然问。
“是要回去。”步仙镝缓缓答,云窈还在云中等他,但下一刹他突然想起这趟回京见到了爹娘比印象中老了许多,头发都白了,父亲还曾透露致仕想法。
二老生出京长于京,很难搬去云中,且父母在不远游,云窈却不愿来京……
又想最近丧礼上听人说起,才知道自己离京时齐姝妍本想追去,却被家里人钉门板锁在绣楼中……
他心绪一时杂乱纷繁,如麻般找不到头绪,最终都压下,先不深究,只回答齐姝妍:“后日走吧,明日我想给她买些京中特产带回去。”他顿了顿,喉头很明显滑了下,“你知道小娘子们都喜欢什么样的礼物?或者京中流行些什么?”
他别过头去:“我许久没回,已不了解。”
“要是不嫌弃,明日我可以陪你一起采买。”
步仙镝迅速转回脑袋看齐姝妍一眼:“不嫌弃!”
他自己都没发现,答得极紧迫干脆。
翌日,天公不作美,下起小雨。
步仙镝仍撑伞来到闻喜郡主府前。
叩门后,齐姝妍下一刻就出来,也撑把伞,二人上了同一辆马车。
齐拂己命自己的车跟上,晃晃悠悠,他在车厢内同云窈笑道:“这么早,不晓得的还以为他俩开铺子,赶着去开门。”
云窈攥拳,她心里已经够乱了,他还在这阴阳怪气。她剜齐拂己一眼,他身上哪里还找得到半点寡言少语的矜贵气?
齐拂己接到云窈目光,旋即晓得她在生气,心中一乐,却又不忍心,敛起笑意,柔声道:“别气了。”
为了步仙镝那种男人,不值得。
他俩的车就跟着太尉府的马车走,隔着一段距离,默默尾随。
前面车在一家糕点铺子前停驻,步仙镝先撑伞下来,接着抬手抚齐姝妍下车。二人在铺子里待了一会,出来时手上都拧着东西。齐拂己吩咐两句,很快有人抱来一盒糕点,交给齐拂己:“他们买了一盒这样的。”
齐拂己接过,先开盖,再递云窈:“尝尝?”
尝过步仙镝再送她就不稀奇了。
云窈没回应,齐拂己也不恼,命车夫继续跟上太尉府的车。
步仙镝和齐姝妍又钻进间首饰铺子。齐拂己见状往云窈耳边凑:“他要真有心,应该送你家传的。”
云窈瞪他一眼,他乐呵呵抬手要揽她的腰,她将他手打掉。等步仙镝和齐姝妍离开首饰铺,很快又有人来齐拂己这边回报:“小太尉一进铺子,就说要挑套头面送给心上娘子。”
齐拂己闻言,沉脸默不作声。
“然后郡主帮他挑了一整套,得要七日后才能取,郡主忙说不要了,小太尉却还是订了那套……”
齐拂己听到这,淡笑觑云窈一眼。
“……小太尉付了定睛后,拿起里头一只镶宝镯,问郡主是不是也喜欢这只?郡主不语,小太尉就额外也订了一只送给郡主。”
齐拂己闻言再瞟云窈,见云窈眺看窗外,他也跟着望去,步仙镝和齐姝妍居然弃了车,并肩行在雨中,起初一人打一把伞,雨明明越下越大,却变成二人共一把伞。齐拂己忍俊不止:“这么大的雨都不减他俩雅兴。”
“够了!”云窈终于吼出昨日就想呵斥的话。
齐拂己偏不住嘴,还要分唇,云窈不想听他的胡言乱语,抢先打断:“这些天他有没有往云中寄书信?是不是都被你截了?”
齐拂己唇重合上,抿着,云窈便知是了,追问:“信呢?”
齐拂己吩咐车夫停止跟踪,转回禁宫,他拿出步仙镝的亲笔信,往桌上一甩。
云窈走近拆看,的确是步仙镝笔迹,她翻了三、四封,步仙镝都说些在京日常,只字不提齐姝妍。
云窈突然想到些什么,追问齐拂己:“你模仿我的笔迹给他回信了?”
“放心——”齐拂己缓缓看向自己的手,“回的都是好话,叫他莫要牵挂,你一切都好,等他回来。”
说得他心不痛快,膈应,想起回信时更不痛快,他瞪眼道:“窈娘,是他负了你。”
云窈上下打量齐拂己——他一副咬牙切齿、同仇敌忾模样,可难道不是他唆使齐姝妍步步为营的吗?
她现在心情很复杂,微扬下巴也扬起步仙镝的那些信:“我怎么能确定这些信不是你伪造的呢?”
既然模仿她的笔迹,那也能模仿步仙镝。
齐拂己气得呵了一声:“你以为人人的字朕都愿意下工夫钻研吗?”
他恨不得送她一副对联,笔走龙蛇,上联就写不到黄河心不死,下联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要见他。”说这句话时,云窈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齐拂己眼皮撩了下,压低下巴:“朕最多允你同他说三句话。”
云窈知道要得到答案很简单,但就是因为简单,她举起信的手微微发抖,整条胳膊都控制不住震颤,声音也是抖的,冒着寒气:“我只问……这封信。”
翌日。
步仙镝缓步城南,他七日后才返云中,这几日无甚安排。齐姝妍说想吃城南郑记的馄饨,那他正好无事,可以帮她买一碗送过去。
步仙镝刚到郑记,同寻常百姓一样排队,突然有人碰了下他的胳膊。
步仙镝以为推搡,不以为意,那人又碰一下,他蹙眉看来,见一女子头戴幂篱立在他身后。
步仙镝的呼吸立马变得急促。
“是我。”云窈压低嗓道。
“琴琴!”步仙镝一下子就笑起来,整个人气色都亮,“你怎么在这?”
“你一直不回云中,我担心你出意外。”云窈压低声音,一想到齐拂己就在郑记楼上,她和步仙镝的谈话都能听见,她就心发颤。
“放心吧,你送我的符一直贴胸口带着,怎么会出事呢?”步仙镝咧开嘴笑,“琴琴保我平安。”
云窈隔着幂篱打量步仙镝,数月未见,他并没有什么变化,皓齿皎洁,笑容也依旧炙热灿烂。
“你吃早膳没有?”步仙镝问。
云窈摇头。
“刚好我也没吃,就在这一起吃吧。”步仙镝要给她买馄饨,云窈摇头:“我不方便。”
步仙镝瞥向她戴的幂篱,片刻,否道:“没事的,咱们找个角落。”
他坚持买了两碗馄饨,和云窈坐在角落,云窈背对外面,只有步仙镝能看见她的脸。
馄饨上来他催她快吃,不要饿肚。
云窈吃了两个,无意抬头,发现步仙镝在注视着她笑。
云窈垂首:“你不吃吗?”
“我看你吃的特别有味。”步仙镝托腮,视线仍未从云窈脸上移开,“最喜欢看琴琴吃饭了,特别香。”
云窈已经舀了第三个馄饨,热气腾腾中,将勺重放回碗里:“你为何……一直不回云中?”
“你非京城人氏,不知京中有枉死之人,百日招魂的习俗。”步仙镝敛笑正色,“李兄与我亲如异性兄弟,我理当等到招魂以后再归家,”他蹙起眉头,“这些事不是跟你信里说了吗?”
“我……担心你。”云窈说了假话,不慎咬到舌头,她抬起头同步仙镝对视,他却即刻躲开。云窈心中一刺。
步仙镝重泛起笑,语若连珠:“其实我心里也盼着早点回去,昨日我还给你亲自挑了些礼物,暂时不能告诉你,你来了京城正好,见完我爹娘,一道去取。”
“你亲自给我挑的?”云窈胳膊突然开始颤抖,她将双臂垂下,免得被步仙镝察觉。
“是啊!”步仙镝毫不犹豫点头。
云窈头朝上仰了下,虽然齐拂己在听,虽然她的问话已经远远超过三句,但她还是忍不住还想问最后一句:“你刚才是要到哪去?”
步仙镝这才记起来给齐姝妍送馄饨,眸中闪过一丝慌张,却很快掩住:“没去哪啊,就在这吃馄饨,正好你来了,待会吃完带你回去见爹娘。”
云窈缓缓点头,心里却涌起一股悲哀。
步仙镝冲她笑笑,起身道:“我去结账。”
云窈再次颔首。
步仙镝穿过一桌又一桌食客,到了柜台前结完账,冲云窈方向眺望一眼——她落座的地极偏,这里他瞧不见她,她也望不见柜台。
步仙镝快步出郑记,交待等在门外的长随:“你给郡主送一碗馄饨去。”
而后回转身,跨过门槛,往大堂深处走,笑容满面:“琴琴!”
云窈方才坐的地方空了,不见人,只余桌上一碗未吃完的馄饨。
步仙镝笑容僵住:“琴琴?”
二层郑记楼上的私宅里,齐拂己听着步仙镝方寸大乱,四处寻人,只觉痛快。
步仙镝将永远永远再找不到云窈。
齐拂己噙笑看向云窈,仿佛在说:你输了。
“你满意了?”云窈平静的问。
她太平静了,自始至终面上没有丝毫波动,眸子也没有他以为会瞧见的伤心、愤慨。这平静反倒令齐拂己慌乱,小心翼翼走向云窈,抬手要揽她的腰,云窈一打齐拂己胳膊:“别碰我。”
好好,她还是个活人,齐拂己不觉打痛,只觉安心。
他手虚抬着,不碰她,轻道:“还有朕,还有朕。”
云窈回宫也不愿同齐拂己待在一处,他知她心里难过,没有强迫,给她安排了自个寝殿旁边的偏殿。
直到齐拂己离开,偏殿来只剩下落玉,云窈才放声大哭。
声音穿透墙壁传来皇帝的寝殿,齐拂己只觉万箭穿心,隔壁哭了多久,他就枯坐多久,那厢哭声停止,齐拂己仍无睡意,翌日上朝,两眼隐隐泛着红血丝。
下朝以后,齐拂己未去御书房,径直去往偏殿,他想看看云窈,放心不下。路上却遇着三、四内侍,围着一宫人欺负,还朝那宫人头顶浇水。
“你们在做什么?”大安旋即呵斥。
内侍们立马跪倒讨饶,而那宫人抬起头来,齐拂己原本平静的脸色骤然炸开一道裂缝——这宫人和云窈有三分相似。
宫人眼角流下一滴泪,和她发梢不断滴下的水融汇,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齐拂己恍惚怔然,下一刹拂袖而去。他加快脚步赶往偏殿,几乎是踹开门,怒气冲冲。
见殿中云窈徐徐转身,一脸漠然,齐拂己心中憋闷愤慨更甚,抬臂振袖:“你当朕是什么人?步仙镝之流吗?”
今日偶遇的宫人是云窈差使落玉安排的,他差使齐姝妍拆散了她的姻缘,她就以牙还牙,用同样的美人计来色诱他。
好好好,以为他跟步仙镝一样心猿意马,见异思迁?
齐拂己重重呼出一口气,要知道,这天底下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云窈晲他的眼神里却带着轻蔑,仿佛在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齐拂己忍不住道:“朕与他不同,他不够爱你,且道德地下。”
“你说别人道德低下?”云窈快笑出声。
齐拂己向前一步:“朕兴许没道德,但绝对绝对,此生此世只爱你一个。”郑重且直白的剖析,他耳根微微发红,“朕的江山、朕的躯体,朕的三魂七魄乃至性命,都将与你共享。”他直勾勾凝视云窈,双眸也开始发红,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都完完全全属于你的。”
他对她的爱永恒唯一,不会随时间人物改变、消减或转移。
所以请她不要浪费自己的爱,误给旁的不值得爱的男人。
请只爱他。
请爱上他。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死局
云窈一直迎着齐拂己的目光,直视,但他从他的眸子中读不出半点爱意。
她还是冷冰冰的,完全没有被打动。
齐拂己心中瞬时涨满绝望和悲凉:“难不成你还打算原谅他?”他在她耳边循循善诱,“别想着他心里有你就原谅,他还会和姝妍继续纠缠不清。信不信,只要你跟他说清楚分开,过段日子,他包管光明正大和姝妍在一起,成亲、生子……”他盯着云窈的耳朵,注视久了很想舌尖舔一口,最终忍住,改为朝她耳洞里轻轻吹口气,“你只有朕,朕也只有你。”
云窈想挣脱齐拂己的怀抱,却没有劲,她不逛手脚发软,胸口发闷,还觉得心跳也是乱而无序的,呼吸艰难,齐拂己一番话让她沮丧、绝望,甚至对自己产生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好?所以遇着的男子非死即辜负?
前半生在脑子里走马灯似过了一遍,她确定自己没做什么恶。那是上辈子做了恶,所以这辈子不配拥有幸福?
云窈缓慢抬首,想去寻找齐拂己的眼睛,好像他真成为寒夜里唯亮的启明星,她唯一的光。
不、不对!
云窈心一慌,接着迅速稳住。
不要被妖魔的吟诵蛊惑!
她没有错!
他也不是她的救赎!
是他害她至此,且不可迷失心知!
半晌,齐拂己得不到期盼的答案,在她耳边吹起,耳鬓厮磨,继续用蛊惑的语气问:“你知不知道姝静是怎么死的?”
因为偏殿寂静,听在云窈耳中他的声音比实际冷。
云窈咬紧牙关,不接话。
“她去世的日子,被人为改后了几日,其实她是和李凝同一天死的。”齐拂己说着,还是忍不住在她耳廓上舔了一口,云窈一个哆嗦缩肩。
齐拂己道:“她和李凝从前偷情,后来李凝不要她了,她就拉着他坠楼,一道下地狱。”
云窈双肩一颤,被这真相震惊到,久久不能回神。
待缓过神,完全没注意齐拂己已经完全贴上她后背,她两臂抱在身前,缓慢侧首去打量齐拂己——李凝和齐姝妍都好可怕,还有身边这个疯子,他怎么能将两条性命,一桩污案说得如此直白、粗鄙且冷漠?
云窈看齐拂己不说话时,仍是一张玉面,超凡脱俗,不染人间烟火。
他右手手背托起她的右手,从云窈指缝穿过,轻轻扣住:“世间多遇薄情郎,朕不是,可是为什么打动不了你呢?”
她为什么不能爱上他?
“从我在东宫醒来那一夜就不可能了。”云窈冰冷、干脆地回话。
她要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能犯迷糊,更不能就此感动、认命,沉溺在他的怀抱里。先帝那会她宁愿冒着死的风险也要离开他,她不后悔脸上留下疤痕,如果有机会,她还要逃。
齐拂己分唇,面上极罕见地现出一丝婴孩般的懵懂、错愕,东宫那一夜?那不是他俩的洞房花烛吗?
云窈不知齐拂己不解,仍继续道:“或者更早些,从你决定对张公子动手那一霎,就永远不可能。”
齐拂己听见这话,忽然转半圈改为面对云窈,埋头就堵住她的唇。
不要再说了,别再说第三个不可能。
齐拂己将她唇牢牢封住,他再也不想听到任何令他灰心丧气,万念俱灰的话。
他稍微蹲了一下,将她打横抱起,往床上走。云窈整个身体僵了下,而后开始拳打脚踢。他习以为常,步履不停,直往床榻走。
“别、别……”她隔太久没经历男女之事,好像重新变得像第一次那样害怕,她不受控地祈求他:“别……”
齐拂己不管不顾将她丢到床上,自己单膝跪上,上手扯她衫子,云窈手护,拉扯间听见裂帛声,她抵不过他的力气,衫子却撕开,春光乍现。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云窈突然从祈求变为爆发,抓着齐拂己的衣襟狠狠地摇,甚至高高举起右手,胸脯起伏,想扇他一耳光。
齐拂己瞧着云窈,分唇,整个人缓慢停止动作。
云窈无力垂下手,身子瘫软:“那一夜就是这样……”
定住如石塑的齐拂己,心忽然轻轻扯了一下,接着就是发闷,胸口闷,喉管闷,肩膀、脖颈,哪哪都想挠。他是真的没看错,不是恍惚,偏殿四面八方冒出无数箭矢,镞尖对着他,在一霎全部射来,万箭穿心。
齐拂己往前栽了下,晃了晃身,重新跪直。
偏殿里沉默到死寂、诡异。
听不见齐拂己的吐呐,只有云窈一个人的抽泣和换气。
齐拂己压抑着呼吸也压抑旁的一切,良久,俯身去抱云窈。云窈打他胳膊:“别碰我!”
她使出全身力气,旁的还好,当中有一拳正中齐拂己心口,疼得心跳差点停止。他蹙了下眉,还是坚持把云窈抱到床边,让她坐在床沿上。
他看她的手,五指通红尤其关节处,心中不忍,轻抚摩挲:“手打红了。”
云窈抽手,剜他一眼。
齐拂己蹲下来,给她拉高衫子,遮蔽身体,可料子被他撕破,一松手又重往下垂,齐拂己再拉,再遮,在领口处系了个结,才勉强不再滑落。
云窈始终瞪着齐拂己,泪如雨下。
他默默垂眼,视线下挪,她悬在外面的两条腿,鞋也掉了一只。他缓缓拾鞋,捉住她的赤足给她穿上,云窈腿动,要挣脱,他稳稳捉住,穿上,而后才起身掏张帕子给她擦泪。
云窈偏头躲避,齐拂己语调没有起伏告知:“新帕子,我没用过。”
云窈眼中仍有厌恶,他改递帕子到她手边,她也不接。齐拂己突然设想,倘若那一夜没有强迫她,循序渐进,那到如今她会不会爱上他呢?
下一刹他就心一横。没有假如,往事不可追,亦无法回头。
齐拂己绷着脸离开偏殿,之后三日皆未再来。
他如常起居,上朝,在金殿内接见外邦使臣,在书房内同朝臣议政。登台祭祀,温文尔雅,矜贵疏离。
突然天上下起暴雨,难免有朝臣变色,内侍急急给齐拂己打伞,齐拂己却似未被雨淋湿,依旧从容平静完成仪式。
骤雨来得及去得也快,不一会重新放晴。
大安原先跟随齐拂己回御书房,中途得知使节要来再次拜见,他离开齐拂己去接引,路上见着前面四、五的礼部大臣一道往宫外走。
大安怕碰上客套,放慢脚步,哪知偷听到一嘴。
“如此大雨,陛下却仍从容,真是君王威仪。”
“主要是陛下心平气和,先前在咱们礼部的时候就是这样。”
“你们同陛下结识还短,我认识陛下十年了,他一直这般温和,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没变过。”
大安耳朵偷听,眼睛却不自觉望向途经的池苑御湖,陛下在旁人面前,的确就像这湖水,波澜不惊,一平如镜,和善也好,矜贵也罢,还始终带点疏离淡漠,可望不可即。
没有任何改变。
陛下只有云娘娘面前才会性情大变,旁人瞧见的是湖面,唯独云娘娘见着的是湖底,什么虾蟹王八、淤泥藕节,黑的暗的甚至是沉尸,陛下都统统给云娘娘瞧见,也只愿给她瞧见。
大安长吁口气,连他这个木鱼脑袋都看透了,陛下离不开云娘娘。
大安到了麟德殿,与使节见礼,引去御书房。齐拂己端坐圈椅,与使节对谈。半个时辰后,使节离去,齐拂己仍未挪身,大安就隐隐觉出不对劲了。
他还嗅到了不对劲的根源——陛下三天没见云娘娘了。
大安大着胆子窥视,发现皇帝虽然面色平静,但手指捏着桌沿,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
唉,大安在心底叹口气,他是听说了,陛下和云娘娘又闹了吵了。
如何破局?
依着习惯,应该会是陛下主动放低身段,去哄一哄……
“大安。”齐拂己突然唤。
“臣在。”大安忙上前,对上皇帝铁青的脸,先是一愣,继而心中发颤。
“传召大理寺卿。”齐拂己冷声下令。
大安思及李凝,又傻了下,待真传来大理寺卿,皇帝打听的不是李凝,而是齐宽和从前金凤阁逼良为娼的案子。
都是些猴年马月的旧事了!
皇帝着大理寺翻查旧物,又命速喜暗地寻访,花了两日,弄来一瓶金凤阁的夜夜娇,据说这种禁药入水既化,女子服食后任是玉女尼姑也动情。
大安心惊肉跳,七上八下,再窥视皇帝,见其手紧攥着盛禁药的玉瓶,脸上已不能仅用铁青来形容,而是骇人。
齐拂己攥着瓶子往偏殿走,脚步果决坚毅——他是天子,所有人都对他恭恭敬敬,卑躬屈膝,他却要在云窈面前摇尾乞怜。
还乞不到怜。
那就互相怨恨下去吧,抵死痴缠!
齐拂己紧抿双唇,绷着两颊,推开偏殿大门。
云窈正坐在桌边,听见响动,回头望来,与他四目对上那一刻漂亮的眼睛旋即张大,瞪他。
对,就是要这样怨恨,齐拂己心底有个小人在叫嚣,既激动又绝望,他没法放她走,所以只能这样。
齐拂己握着玉瓶,一步步走向云窈。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眠仇侣
云窈很快注意到齐拂己手中玉瓶,整个人变得警觉、戒备。
齐拂己不讶异她的变化,云窈要是留意不到那就不是她。
终于,云窈开始后退,保持着和齐拂己的距离。她紧紧盯着玉瓶:“这是什么?”
“夜夜娇。”齐拂己极其坦然、甚至坦荡地告诉她。进殿以后,他的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
云窈那年只知齐宽对自己用了禁药,但不曾听过名字,因为齐拂己的回答对她而言十分陌生,她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将心弦崩得更紧:“你到底要做什么?”
齐拂己再找前走两步,转瞬云窈就被逼至墙角,避无可避。
他掂了掂手上的药,这夜夜娇齐宽那会还是丸剂,如今配成了药水,是云窈爱喝的酸甜口。
他平静开口:“放心,朕不会让你独自服食。”
虽然夜夜娇从来只给女子服食,还未在男子身上用过,但他和云窈不是恩客与美姬,他们是夫妻,要同甘共苦,齐拂己拔开瓶塞,毫不犹豫饮下一大口,而后一只冰冷的胳膊从云窈腰间穿过,搂着后背将她抵至面前,另一手倾瓶仰项,再饮一口,渡给云窈喝。
他无声笑起来,这像不像交杯?
云窈被迫咽下半口,吐出半口:“你给我喝得什么?”
齐拂己不说话,自己再喝,再渡云窈,就让他们一起疯,一道沉沦。
云窈很快燥热,觉得身上哪哪都痒,想扯领口,褪衫子,挣得一丝清凉。她脑子也沉沉发昏,这感觉从前有过,是齐宽那会!
她如今的反应远比当年快,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汗毛倒竖,一霎清醒:“齐拂己,你不可以!”
齐拂己还在喝一口,哺喂一口,很一人一口夫妻同饮,很公平的。
云窈偏头躲避:“陛下!”
一口夜夜娇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浪费了。
齐拂己注视那一股药,沉沉开口:“夫妻敦伦是婚义七礼——”
他话陡止,因为云窈已经主动贴紧他的胸膛,她踮着脚,仰着头,似乎想吻他却迷迷糊糊没吻到,眸子里全是焦灼。
齐拂己稍微一低头,云窈就主动封住他的唇,继而主动伸舌,又将他唇狠狠吮吸,还发出一声轻细满足的吟叹。
她主动蹭他的身子。
齐拂己闭起眼,他早该用这个药!
下一刹,又懊悔,应该一辈子不把这药用到她身上。
两厢矛盾下,他索性什么都不去想,配合她,迎合她,他也渐渐滚烫,只能从她身上汲取清凉。
他并没有打算离去,仅仅稍微调整身位,云窈就急得胳膊勾住双腿也缠住他:“别走……”
她浅缓吟唱:“我要……”
这两句彻底泯灭了齐拂己的理智,他瞬间变得疯狂,再不管不顾……
被翻红浪。
……
待齐拂己重新恢复理智时,他还在海上泛舟。
乱石穿云,惊涛拍岸。
一侧绡帐竟被他俩扯坏坍塌,半边坠地,半边落在榻上。云窈的双眼被帐纱覆盖,目不能视让人变得异常敏锐、热情。
齐拂己发现自己二指竟在口中轻拨,他愣了下,缓慢停止动作。
正准备收回,指却痒了下,竟是舌尖主动舔舐。
他另一只空闲的手缓缓揭开帐纱,看见的是一双依旧漂亮却涣散的瞳眸,她的脸上满满全是沉溺和贪欢,她和他的视线对上,竟冲他讨好一笑。
齐拂己突然恨极也难受至极,他忿忿掐上云窈脖颈,想先杀她再自戕!
他虎口不断收紧,云窈被呛得咳嗽,齐拂己却继续用劲,加注力道。
呼——呼——他自己也在喘气。
方才最激烈时,气都没有这样粗重过。
半晌,他冷着一张脸,缓缓松开虎口,手从云窈脖颈上挪开。
他视线往下,发现刚刚那一会竟在云窈颈上留下红痕。
齐拂己无意识撩了下眼皮,与云窈视线对上,兀地定住。
她的脸色变得冷冰冰,不再有讨好,眸子也从迷离浑浊变清澈,
她的药效也已退去。
他慌忙避开对视,继而又镇定,重对上她的眼,她的眼里全是憎恨、厌恶,还有一个他,他就泡在憎恶里。云窈虽然药效退了,但之前的荒唐和激烈耗尽体力,手脚都抬不起来,嗓子也是哑的,发不出声,但她依然坚持分合嘴唇,无声吐出那两字。
齐拂己读唇语,分唇模仿她张合:去死。
她叫他去死。
齐拂己忽然浑身绷紧,在她叫他去死的眼神和诅咒里一瞬松懈,崩裂奔涌,太爽了,他抓起云窈双手,颇有种执子之手,天长地久的错觉。
原来欲、爱和死亡同时攀上顶峰时一模一样,同样痛快!
他闭眼享受绵长的余韵后,才退出来。
照例亲手给云窈清洗,她没劲,任他摆布,等他拥着她歇息,好一会了,云窈突然从他怀抱中挣脱,转身背对。
她恢复力气了,齐拂己心想,可惜以她的实力,最大的反抗也就是转身背对。他喉头滑动了下,有些替她难过,但他不会分开两瓣紧抿的唇告诉她——她不会信的,说了她指定觉得他是假慈悲。
其实她要泄愤,可以也掐他脖颈,只要她抬手,他就会抓住她的手,主动教她如何扼住他的咽喉。
可云窈没有抬手,她只回首再次狠狠用眼神剜他,然后背对蜷起身子,手脚缩成一团。
还是一只兔子啊。
齐拂己手抚上云窈后背,欲顺脊椎一瞬划过。
啪!
一声清脆响亮,云窈反手打他手。
齐拂己自觉收臂,用眼神代替手指,一瞬抚过云窈脊椎。
一宿无话,齐拂己听她呼吸像是没睡着,但她却没再动,更没有转过来。
哪怕他要早朝,起身穿衣,莫大响动,她也没有转身。
一出偏殿,候在外面的宫人内侍看皇帝都如常,没有什么变化。齐拂己也一如既往上朝,处理国政,井然有序。
是夜,他从书房离开时,再次带走一瓶夜夜娇。云窈已被移回寝殿,她靠着床头,一瞧见齐拂己进门,就看向他手中玉瓶。
云窈缩腿,后退,发现自己反而退到床深处,又急忙往床边挪,想趿下榻。
却突然停止动作。
她晓得跑不掉的,于是用一双泛红的眼望向齐拂己,泫然欲泣。
齐拂己先自己喝,而后照旧哺喂她,如果她的眼泪能给她减轻痛苦,那就流吧。云窈很快失魂,一手勾上他脖颈,另一只手在他身前游走,明晃晃地邀欢。
齐拂己药劲还没上来,但也感觉第二回喝比头回起效更快,微有些晕的搂紧云窈,看她生硬却热烈地挺身,面色迷离,眸子浑浊,像个浑身上下只雕了欲望的人偶。他心一寸寸往下沉,闭上眼试图遗忘其中的别扭,做不到,睁开眼,轻唤:“亲亲。”
他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喊,连那步仙镝都能在光天化日,在她清醒的情形下喊。
齐拂己莫说心里,连喉咙管都是酸的:“琴琴,叫声夫君来听听。”
“夫君……”
她这会好听话,但带着细微哼哼的吟唱其实不算她的声音。
他却可悲的,在还清醒的时候仍沉溺于此:“再喊一声听听。”
“夫君,夫君。”
齐拂己搂紧她,唇先吻她的脖颈,耳垂,而后才在耳边蛊惑:“你上回没绣完的那个香囊,给朕绣完吧。”
她都给别的男人绣平安符了。
云窈迷迷糊糊,只知索求,忘记回答。于是齐拂己后仰暂时脱离,云窈急得拽住,主动他身前凑:“夫君别走!”
齐拂己心一紧,好似真当她清醒时唤的,一阵甜蜜酥麻。
“那你给我绣好那个香囊?”
“好、好。”云窈急得拉他,上下起手,齐拂己却按住她,“说好了,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云窈在他肩头和脖颈乱啃,“我给夫君绣一百个香囊。”
齐拂己大笑,他终于在火热的求欢中彻底麻痹,认定她已被自己征服。她终于和他一样,为对方悸动,如痴如狂。
“琴琴、你真好。”
“夫君也好,也好……”
……
一场欢愉,结束后即刻变为死寂。
齐拂己瞧着背对的人,光是后背就有许多红痕——他失控,下手重了。
他披衣起身,拿了些药要给她上。一触碰,云窈就警觉扭头,齐拂己低头道:“别动,上上药,不然明早疼的。”
云窈哽咽了下,他只有上药,没有道歉。她看他龙袍就穿了袖子未系,大敞的胸前全是她指尖挠的印子,还有齿痕,其实他也应该上药,但她一声不吭,只躺着闭眼,任由齐拂己服侍,又好似睡去。
待卯时,齐拂己如常上朝。
番邦的使节今日离开京城,除却纳贡,还留下许多歌颂君王的诗篇;南北的稻田今年皆是大丰收,天下太平。
齐拂己坐在龙椅上听谀词如潮,兴味索然,他食指轻叩了下扶手,突然出声打断:“朕决定立后。”
殿内忽从喧哗变为鸦雀无声。
齐拂己不紧不慢,面不改色颁下圣旨,当然是立云窈了,他喜欢的女人,就要把天下女子最尊贵的位置捧到她面前。
第60章 第六十章 带软枷
众臣听完,有的垂首观地,有的互递眼色,各有数十位大臣先后出列反对,要说支持的,仅零星几位武将。
齐拂己旋即朝着那些武将所伫方位颔首:“既然诸爱卿皆无异议,就将立后的日子定在下月初一。”
百官哗然。
刚才已经出列的一位谏官再次反对:“陛下,臣听闻此女出身商户,从前还曾许过人家,不知是否淑性茂质,能担坤德?陛下不若择选贵女……”
“商户女不好吗?”齐拂己漠然打断,“她族中无人,可免外戚骄恣,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谏官没想到皇帝会安上外戚弄权的帽子,哪敢再提贵女,闭口不言。
丞相斟酌再三,出列:“陛下立后是大喜事,只今已廿七,下月初一仅余四日,是否太过仓促?要不要往后再择良日,也多些准备?”
“朕已差钦天监看过,下月初一乃往后数年内最好的黄道吉日,不容错过。”齐拂己明明没差钦天监看过却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
他只想早点让云窈当上皇后。
之后群臣再有异议,皆被他逐一压下。定好立后事宜就散了朝。
午膳后,齐拂己一直再御书房批改奏折,直到天黑,竟收到不少劝他立后以后,广开后宫的折子。
齐拂己一连看了五本,上奏的朝臣早晨在朝上都没开过口,齐拂己勾了下唇角,传令要看这五人族谱。
来递册子的是小吉,齐拂己翻了翻,这五人族中皆有适龄待嫁女子,不由笑着将册子拍到一边:“原来是别有用心。”
小吉瞅了眼族谱,赔笑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天下女子当然趋之若鹜。”
大安急忙肘拐小吉——别乱说!他最近都没皇帝跟前伺候,不懂现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吉茫然回大安一眼。
“哦?”齐拂己反问。
小吉回身,朝齐拂己拱手:“陛下就是单论长相才学,也颇得女子倾慕。”
良久,齐拂己冷冷长笑一声。
这下终于把小吉唬住,反应过来拍到了马屁股上,大安则给小吉使眼色,他说什么来着。二仆眼神对话,齐拂己则缓缓起身,开柜取一瓶夜夜娇,又拿出云窈上回逃跑前丢下的,绣了一半的香囊,而后便回寝殿。
月已高升,月光洒在地上与他手中的玉瓶同色,其实他也不是夜夜贪欢之人,可还是每夜取一瓶药,就好像早朝一样,成了例行公事,但早朝心无波澜,用夜夜娇之前和清醒后却是又痛又麻,寝殿里比月宫还冷,结了冰,冻成霜。
“陛下。”速喜等在回寝殿的必经之路上。
齐拂己没有改变步子快慢,仍往前行,速喜快走数步主动凑近齐拂己,而后跟着皇帝走,告知这几日步仙镝一直在京城寻找云窈,还修书去了云中。皇帝的立后诏书在今晨传出禁宫,一日之间传遍京中,步仙镝在夜里听闻,策马朝禁宫快奔,路上马跃过好几个摊位,还掀翻了两个挑子,等到了宫门口却又止住,然后勒着缰绳在宫门前徘徊了将近半个时辰,调头缓慢离去。
齐拂己平静的脸色闪现一丝轻蔑,倘若步仙镝真闯入宫对峙,他还能高看步仙镝两分。
齐拂己屏退速喜,继续往寝殿走,推开门,再反手带上。
瞬间处在只有他和云窈的二人天地。
齐拂己深深吸了口殿内空气,微勾唇角,泛着愉悦。
当然他的目光时刻没有从云窈脸上挪开——她先瞥一眼他手中禁药,毫不犹豫脸上憎恶,接着扫见香囊,眉头蹙得更紧。
她面上的一缕疑惑触怒齐拂己,她怎能遗忘!
他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加快,将香囊塞进云窈手里:“你昨晚答应朕绣完它。”
云窈怔了下,俄顷反应是什么时候答应了,愤恨将香囊砸回齐拂己身上,像蚊子在他胸前叮一口,而后掉落。
齐拂己笑着弯腰,捡起香囊,她愿意因为他发这么大火,说明还是看重他的。
他故意告诉她:“朕已经昭告天下,立你为皇后,册封大殿四日后举行。”
云窈一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可以做皇后啊?
受家国教诲,第一反应竟然是自责忐忑,难当大任。下一刹意识到不对劲,呵斥齐拂己:“你又发什么疯?”
齐拂己唇角翘高——她更气了,说明他在她心里的份量更重。
“朕想和你共享江山。”怎么能算发疯呢?
他笑,起身拔塞开始饮夜夜娇,这东西喝习惯了,和酒一样既甘甜又辛辣,一闷就是一大口,他手顿了下,忽然想,夜夜娇会不会和酒一样上瘾呢?
齐拂己的心倏地麻了下,而后扣住云窈的手腕,将她拉来怀中,给她灌药。
云窈挣扎痛斥:“混蛋,恶心!”
齐拂己点头:“我恶心,我死无葬身之地。”
他竟顺着她说,还有什么词?尽管骂来。
她随便骂,他早习惯,她哪天不骂才不正常。
但听归听,他不会放过她的,他要和她一起皮朽毛臭,烂在沼泽里。
搂着抱着一起往下陷,谁也挣脱不了涡旋。
最后一起烂透。
他发现云窈现在掐着云窈往里哺喂时,她再也不哭了,或者懒得在他面前演楚楚可怜,她就冷冰冰、恶狠狠地盯着他,倘若眼神如刀,早将他千刀万剐。
还是要杀他,也好啊,死亡也是爱。
齐拂己指尖用力,迫她再抬高点,脸几与他的相贴,他的视线在她两眼间来回,说话时,气息挠过她的颊面:“你知道吗?那会所有人都唤朕世子,只有你喊大公子。”
她待他是不同的。
“陛下!”云窈坚定呼唤。
齐拂己被气得笑出一声,继而旋高唇角,缠缠绵绵:“妹妹。”
他再不想和她说任何话,说什么都没用,封住她的唇就要渡药,却发现自己不受控起了反应,脑子里也即刻浮现欢快事。
全是欢快,塞满脑子里,挤出了旁的一切,且停不下来。
齐拂己不由怔忪。
云窈心里想的是要极力反抗,咬他的唇,动作却似乎不受脑子控制,齿未动,反到是舌先探出去,主动讨好他。
她也一怔。
双方都即刻明白,连续服食禁药让他俩更加敏感,身子会不受控被对方吸引,做主讨好的靡靡举动。
云窈恼怒,捶他一下,却指尖不自觉牵他衣襟,将他拉近。
齐拂己顺势将她再搂紧,目光变得幽沉深邃。
少顷,他仰头再饮一口夜夜娇,再喂云窈,这回她不再抵触,反而仰头迎合,似乎也极渴这东西。齐拂己心里抽疼,却一口又一口,不停歇的自饮哺喂,就让他俩对酌,将这一瓶醉生梦死的“酒”饮尽。
情到深处,齐拂己片刻清醒,挣扎着往床外倾身,要去捡地上的东西。云窈立马用腿锁住:“别走——”
她夫君陛下的乱喊,求他不要离开她。
齐拂己一手抚慰,另一手拨龙袍,扒玉带,终于找出那只未完工的香囊,塞给云窈:“帮我绣。”
云窈依从着收下,眼神中没有丝毫抵触,又嘴甜地说要帮他绣一百个,还坐起身,又似无骨倚在他肩头,朝他耳朵里吹起,说叫他某夜只戴香囊在腰间,而后……
激得齐拂己神魂俱荡。
他真的疼痛又爽利,可以欺骗自己满足了所有渴求。
一夜复一夜,这夜几乎快到卯时才歇。
他一面穿衣,一面柔声告诉背对的云窈:“朕去上朝了。”
云窈没说话,睡意全无,其实齐拂己每次哪怕服了药,仍不会下特别重的手,她身上只有酸,没有疼,疼的是心。
云窈抱臂放空,脑子里白茫茫下雪,下了半个多时辰,天地银装素裹,齐拂己也早离开,天都亮了。她睹着光亮,甚至能瞥见飘动的幔帐,却不愿转身。她突然忆起第一次和齐拂己说话,他谦和又温柔的在她面前救下一只鹦鹉,那时她只看到他的善心,但现在才意识到,那是一只试图从公主的金笼逃走的鹦鹉,他将鹦鹉“救”回金笼。
而那只鹦鹉之所以受伤,是在笼中待得太久,翅膀退化,出逃振翅已飞不起来。
云窈缓缓转过身,还躺在床上,看幔帐飞舞,见昨夜燃尽的宫灯,一圈沿上全是烛灰。
正殿内,齐拂己已经上了一会朝了。
连续数日昼夜不眠且服食禁药,终于影响到他的身体,眼皮上下打架,坐在龙椅上晃了晃身。
在齐拂己眼里,启奏的工部侍郎成了重影,侍郎嘴唇张合,却听不见声。
他完全不知道工部启奏何事,亦无法应对。
这样不行,不能做昏君。
他绝不能因为儿女情长影响国祚,那样愧对天下子民。
齐拂己脑子里清醒的告诫、警醒自己,心却在叫嚣:不,就这样下去,要夜夜如此,要将她操烂!他自己也烂掉,只有在这种分不清施虐还是自虐的折磨中,他才能求有所得。
如果她说喜欢他,那一定是在服了药后。离了夜夜娇,他永远找不到让她快乐的路。
齐拂己两手攥紧扶手,重提起精神,直背睁大眼,与诸臣议政。【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