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暴君


    公主抹一把眼泪,直起身,原来夫君没回来是在宫里受托孤,她瞬间原谅魏国公,又迫切想见他,想他帮自己拿主意,想借他肩膀靠一靠。


    公主下嫁二十余年,难免对国公有过微词,时至此刻,才完全认同他是家里的主心骨。


    她回望被红绸复盖的灵柩,既放心不下意儿,又恼火齐拂己所作所为,但还是决定去宫中。


    “母亲。”齐拂己低唤。


    公主拧眉:“做什么?”


    “孩儿和您一道去。”


    公主闻言心头一软,瞥这灵堂不像灵堂,喜堂不似喜堂的正厅,再看齐拂己怀中云窈,脸重板起。


    齐拂己将云窈托付给大安、速喜、小吉三仆——他早就提前安排好,自己入宫期间三仆护云窈周全,不允任何人近身。


    三仆都说让功夫最好的速喜跟去保护世子,有个照应,齐拂己却拒绝,照顾好云窈才是最重要的事。


    公主入宫见到大行皇帝梓宫,她夫君魏国公就立在梓宫左侧,正替她守着父皇。


    公主步子加快。


    国公展开右臂迎她,尚未收手,公主就倚进他怀中,低低啜泣。外头无声下起京城的初雪,纷纷扬扬如鹅毛乱飞。


    “冷了,添件披风。”国公说着吩咐内侍,给公主拿件狐裘。


    “不用。”公主不仅拒绝,还离开国公的怀抱,自个站直。她敛起眼泪,打起精神,要和国公并立,一道主持国丧。


    梓宫停灵二十七日,汉阳公主和魏国公相护扶持,公主竟有生以来第一回下厨,熬了枣粥端给国公,道他案牍劳形,要补些益气的。


    国公一笑,放下奏章,不顾烫喝了一口。


    二十七日后,先帝出殡,小皇帝在丧礼上主动禅位国公,国公三让而受天命,重定了国号,大赦天下,封昔日的汉阳公主为皇后,齐拂己立为太子。


    公主自此才幽幽醒悟,瘫靠椅上,一双胳膊遍起鸡皮疙瘩。


    但她很快手撑着重新站起,寻到从前的国公,如今的圣人,不顾数名朝臣及众宫人内侍在场,痛叱圣人。


    公主指面怒骂狼子野心。


    圣人面一沉,昔年少男少女,他自然爱慕过她的姣好容颜和矜贵,也爱慕金枝玉叶的触不可及,他很快就娶了她,待婚后才体味到许多苦涩,一来公主骄傲强势,婆母在时受了不少媳妇的气,他身为儿子眼见母亲受辱,却无能为力,实属不孝。


    二来公主自己不愿多生,又不允他纳妾,连抬个丫鬟去母留子都不许。只得俩儿,一个遗传了天家的喘症,另一个看起来幸运,身子康健,出类拔萃,但性子太执拗,之前一直囔囔出家,现在又为一个女人撞南墙——齐拂己灵堂上做的那些事,圣人一清二楚。


    虽然圣人对汉阳公主颇多不满,人生重来,未必愿意再做天家婿,但这一辈子已然如此,他还是打算跟她白头偕老的。


    圣人默道了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压下脾气,将公主拉至私下,问她已经是皇后的,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有意和解,公主却被这句话彻底点燃,浑身发抖,激动之下口不择言,直呼圣人名姓:“齐峦,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窃国贼!我父皇待你不薄,你都忘了吗?”


    圣人别首,浮现愠色——又来了,她又和先帝一道羞辱他。


    圣人转回首与公主四目相对,手扶胸口:“你到底站哪边?女子既嫁从夫,你嫁了齐家就是齐家的媳妇!”


    半晌,公主操起一座珊瑚砸向圣人:“儿子都叫你教坏了!”


    圣人后退躲避,尽力使语气平和,就事论事:“我俩的事扯镜明做什么。”


    公主不再理他,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轻的掷头,重的砸脚,噼里啪啦。


    到后来圣人也脾气上来了,陪着砸,还追问公主,当年嫁他到底是不是真心?


    门外宫人内侍个个噤若寒蝉,恨不得没长耳朵。


    这一通乱战闹剧最后以汉阳公主呕血晕厥,圣人抱住公主唤御医结束。


    公主,如今的皇后转醒后,没有要求见圣人,只命人通传齐拂己。


    齐拂己很快来见,跪地行大礼,汉阳公主不语,待齐拂己站起,抬眼打量他的穿着——紫襕袍,圆领大袖,金玉革带。


    公主噙笑:“你如今是太子了。”


    良久,齐拂己拜道:“母后。”


    公主笑出一声,心灰意冷:“吾从小教导你忠孝友悌,正己化人,现在你就是这样尽孝的吗?”


    “孝心论心不论迹。”齐拂己从容接话,自己虽然依从父亲做了改朝换代之事,但他会永远敬重母亲,绝不会允人伤害她的身体发肤。


    再则,母后重新住回宫中,难道不开心吗?


    这可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公主隔着两丈端详齐拂己,这就是她的儿子,她的夫君,但除了这两个男人,她已无其它倚靠。


    “没别的事你先退下吧。”公主阖眼,连摆手的力气也无。


    齐拂己恭敬告退,天下初定,许多事情要忙,父皇也有传召他。


    齐拂己匆匆赶往乾元殿,与圣人共议,圣人后来不放心,还是在开春前派人毒死了小皇帝。这是后话,暂且不表,只说云窈悠悠转醒,不知何年何月,自己躺在一张雕花镀金的檀木床上。


    这床跟寻常人家的屋子差不多大,被束到两侧的帐幔用的料子云窈叫不出名字,但能瞧出质感绝佳。


    她转头,继续观察,发现床头竟然雕着一条龙,不由心惊,再陡见帐幔后伫着齐拂己,更是吓一大跳。


    “你醒了?”齐拂己笑着拨开帐子,坐到床上。


    云窈往里缩。


    齐拂己视若无睹,挪身往里坐些:“御医说你血不养心,待会喝碗桂圆粥。”


    云窈还往里缩。


    齐拂己笑道:“躲什么?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说着就去捉她的脚,云窈自然回缩,齐拂己手一顿,面上笑意未减。


    “还想见你那婢女吗?”他用跟刚才关切她一样温柔的语气问。


    云窈不动了。


    齐拂己缓缓捉齐云窈的脚,褪袜:“你上回跳床崴了脚,给你上了药。”


    云窈闻言一顺望向自己脚踝,没见红肿。


    “快好了。”齐拂己自说自话,给她揉脚,“记不记得有回在外头,你也崴过一回,我帮你上的药。”


    云窈即刻脑内重新那日场景,国子监回府路上发生的事情,她记得清楚,那会还当齐拂己的渡河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


    云窈眼泪决堤下淌。


    齐拂己听见哭声,手上一滞,片刻,重揉起来,手法跟刚才一样轻柔耐心。他的笑渐渐消失,看向云窈时脸上除了阴沉,还有几分悲哀:“明明是我最先认识的你。”


    他转过脸去,还是注视云窈的脚,不然说不下去:“我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不能像待其他人那样待我。”


    他的语气还是好商好量。


    云窈忘了深究为什么说他先遇到,只哭:“你和我害了二公子!”


    现在她有五分肯定,张宗云也是被齐拂己所害。


    齐拂己启唇,宽慰云窈:“二弟少时就被断言活不过二十,你不必自责。”他顿了顿,“且他这个人,就是不敢,什么都不敢。”


    二弟比他差多了。


    “他不像你,匪贼、恶霸!”云窈抽泣着骂。


    齐拂己一笑,兔子急了又咬人了,每回她骂他都骂得心痒痒,甚至隐隐起势。


    匪贼又如何?自目睹父皇君临天下,他便笃定: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小盗为匪,大盗为君。


    齐拂己揉完脚,起身洗手,云窈不敢尝试在他眼皮底下逃跑,只抱起双臂,借哭作掩护,偷偷观察齐拂己。


    他手在金盆里浸水,捋过,偶响水声。他抬手就着巾帕擦干净,而后走向圆桌,倒了两杯玉液。


    酒香即刻飘入云窈鼻中,此酒必定上佳——但云窈没心思考虑酒好不好,只紧张盯着他,大气不敢喘,哭也不知不觉止住。


    齐拂己一走端着一杯酒走近,温情脉脉:“我们虽然拜了堂,但还没来得及交杯共饮,亦未结发。”


    云窈睁大双眼,倒吸冷气。


    齐拂己徐徐递来一只杯酒。


    云窈思及落玉,默默接过酒杯,却忍不住委屈又哭了,一滴泪落在酒里,像雨落入湖面顷刻融为一体。


    齐拂己被这滴泪刺痛,喉头滑动 ,极力克制着咽下除喜悦、期盼外的所有情绪。


    云窈不动,他就主动举杯从她臂间绕过,云窈胳膊抖得厉害,酒面剧烈震颤,齐拂己扶住云窈的手:“娘子,端好。”


    他一直凝视着她,云窈受不住,反倒先饮了。齐拂己这才一口饮尽。


    继而结发,本朝习俗是将夫妻俩的青丝各分一缕绾成结,好生保存。齐拂己却将发结送入口中,吞下。


    吓得云窈也不自觉吞咽一口。


    齐拂己瞧见,含笑轻抚她脸颊。


    而后收手,站起,解自己的玉带、褪袍。


    云窈心一紧,晓得接下来是洞房花烛。


    她不由自主就往床边挪,想跑,齐拂己轻叩住她的手,一脸不解:“怎么,要去找你那婢女吗?”


    云窈僵住。


    “不用找她,今夜我来服侍娘子。”他说着松开她的手。


    云窈身子一软,倒在床上。


    齐拂己俯下身吻她又流出来的泪,用舌头舔舐,最后一滴一滴全部饮入肚里,是不是他把她的泪饮尽了,她就不会再哭?


    浸着她的泪,他又陷入纠结,许久,才心一横,散下金霞帐,帐上即刻透出两个交缠的影子。


    “求求你,别……”云窈泣道。


    齐拂己眉眼微垂,罩上一层哀伤,他发现云窈的眼泪和哀求好像是专门降服自己的法术,他心又软了。


    但旁的依旧坚硬,他咬牙,闭眼,猛地挺进——要恨就恨吧,恨也是一辈子。


    原来是这种滋味,齐拂己耳边除了轰隆隆战鼓,刀枪锵锵,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成了战场上的将军,杀伐决断,山海震荡,热汗淋漓。


    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渴望当皇帝,暴君的畅快真的难以言喻。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兔子的反击(一)……


    汗顺着齐拂己的脖颈往下淌,流过胸脯、腹肌,他因自己的剧烈动作思及云窈身体,怕她承受不住,就这么赤膊上身,往床边侧身去捡自己外袍,袖袋中翻出一瓷瓶,倒一粒丸喂云窈吃。


    掐她唇角再一按喉咙,云窈还没反应,药就滚入腹中。


    这是好东西,补气养血,强身健体。


    云窈却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药,立马哭得更凶。


    齐拂己两眉渐锁,她的泪为什么不会干呢?


    他放缓动作,俯身亲吻她,碰一碰唇,再啄嘴角,自己没意识到动作像极了小狗,想讨好主人却不得其法。


    吻着吻着,她的泪止了,他却目光下移,定在她的锁骨上。


    他再往下吻下去,不放过一寸肌肤,探索自己之前不敢涉及的秘境。


    空着的手抚上云窈胸前吊的桃红碧玺坠子,抓住。


    云窈一下从麻木和悲哀中惊醒,汗毛倒竖。


    齐拂己手无声摩挲了下吊坠,早就有留意这枚水滴坠子,她每晚睡觉都戴着,绝不离身,昏迷的时候他也没擅自做主给她摘下来。


    齐拂己轻轻将坠子翻面,抬头笑看向云窈,眼神中仍带几分迷离,声音也有些哑,低沉泛着潮气:“为什么刻个琴字?”


    云窈下瞥,他的手仍抓着吊坠,她紧张,却又不敢盯着瞧,怕齐拂己觉出端倪。


    云窈一激动手抓上齐拂己肩膀,齐拂己愣了下:她这是……主动勾他的脖颈?


    这个想法令他的心立马开始颤抖,看着她白玉一般的胳膊,觉得又甜又酸。


    他不知不觉松手放开碧玺吊坠,重新埋下,轻拨樱桃。云窈牙关没咬紧,本能嘤了声,齐拂己滞住,竟由这声产生诸多联想,仿佛她在迎合、呼唤。


    他眼眶一热,缓缓埋深,心上的冰原化成雪水,愈来愈暖,真像方丈讲的故事,没入红莲两瓣中。


    心甘情愿。


    ……


    一场情事后,齐拂己仍紧紧箍着云窈不放。


    “睡吧。”他轻道,自个阖上双眼。


    云窈也闭眼“入睡”,但等了许久,她心里都数过了一千,才敢睁开眼打量齐拂己——他眼闭着,她安静听了会他的呼吸,很均匀,好像真的睡着了。


    云窈身不动,仅转眼珠,因为谨慎且紧张,挪动得极其缓慢,终于盯住齐拂己搭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


    她想把这只手挪开,然后蹑手蹑脚逃跑,却又不敢,怕中途惊醒引来他的暴怒。


    云窈攥起的掌心渗出热汗。


    其实,齐拂己不曾入眠。


    他听见云窈的呼吸越来越紊乱,只要稍微动点脑子,就能猜到她在紧张什么,盘算什么。


    这猜测令方才融化的河流瞬时冰封住一部分。


    他在等,内心颤抖着,祈求着不要。


    可云窈的手还是触碰上齐拂己的手,他的心彻底冰封成原样,冷酷寒风绕着冰川呼啸。


    她很小心,仅用食指试探,但就这一指就戳碎了他方才自个营造出来的温情和美梦。


    他没有勇气睁开眼,怕看见更难以承受的事实,只自欺欺人发出一声轻鼾,同时搂着云窈的手拢了一拢。


    云窈耸点,心跳加速,脖颈僵硬地转过来看齐拂己——还好,他还睡着,这是梦中无意识的动作。


    但她也不敢再扒他的手,就这样收紧手臂紧贴自己两腿,到后半夜许是太困了,竟沉沉睡去。


    云窈再醒来时,外头天光正亮,几缕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本能追寻光亮,不似昨夜火烛昏暗,日光将整间屋子暴露在她眼前——很宽敞,莫说寻常人家,比国公府的正厅都宽敞许多,许是因为地上铺的砖颜色灰白,呈现一种说不清的空旷、冰冷和孤寂。


    云窈心生茫然,又发现这间大屋子窗户也修得特别高,人要仰头才能瞧见窗。


    一只手忽然搭到她锁骨下面,云窈吓得回神扭脖,看向另一侧——这才记起齐拂己搂着自己睡了一晚上。


    他瞧见她脸上的惊吓,手却没有放开,扬高的唇角也难撇下——他终于实现了和她一觉睡到天亮的愿望,而且男女情事的滋味也十分美妙,令初尝的他上瘾,禁不住开始轻揉打圈。


    过会翻身,两臂撑着,在云窈上方腾空。


    云窈又哭了。


    他一手继续支撑,另一手抬指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你上辈子是云做的吗?”


    云化作雨,再变成泪。


    虽然知道她难过,但瞧着她的青丝弯眉,直鼻粉面,还有那软得似无骨的身子,他还是忍不住,嗅了嗅她身上的体香,垂首压低。


    “殿下。”外头有人唤。


    是公主来了吗?云窈听见、心想,可下一瞬她却听见齐拂己回话了:“今日我告假,不去上朝了。”


    他像头回吃糖的孩子,食髓知味,贪了一颗又一颗,直到晌午才消停。


    躺在床上平复了会气息,齐拂己问云窈:“饿不饿?”


    云窈毫无回应。


    齐拂己也不恼,自说自话:“我让他们送些吃的进来。”


    说着起身、离床、穿衣。


    云窈呼吸一滞,可以趁这个机会逃跑吗?


    齐拂己定了须臾,回身,给云窈把被子拉上、扎紧,同时散下幔帐。云窈的视线即刻被金霞遮蔽,明明璀璨晃眼,却觉再次陷入黑夜。


    她只能听声——开门声、脚步声,布菜声,人在这一刻耳力变得卓绝。


    “放着吧。”齐拂己淡道。


    “喏。”又是一阵脚步声,最后汇成一声门关紧的声音。


    即刻,齐拂己的脚步朝她走近。


    他束起帐幔,先捡她的衣服给她披上,才扶着坐起:“来,吃点东西。”


    云窈才发现他挑了三碗粥,连盘一道端到床边几上。


    隔得有些远,云窈辨不清都是些什么粥,但她确实有些饿了,还不想死,主动眺向齐拂己。这一眼激得他心花怒放,忙一手端粥,一手执勺,吹了吹,笑道:“你才将恢复,还不能吃太硬的。”


    云窈两眼红红盯着他,他也晓得她才将恢复啊?那为什么对她做那样的事情?


    她眼眶一热,已不知是第几回淌泪。


    齐拂己放下碗给她拭泪,竟有些手忙脚乱。


    哪怕泪眼看不清,云窈也依然要望着他:“我昏了多久?”


    齐拂己深口气,唇分又合,此事说来话长。


    “一整个月,你之前有断断续续地醒,只是神智不大清醒。”


    这一个月里,他每天都抽空来看她,她会吃东西,但经常晕,晕过去又不记得了。御医看,他自己也看了,她身子没什么问题,是心病。


    直到这次醒来,她终于神魂归位,想来,以后应该不会再晕了。


    “我在哪?”她哭着问。


    “东宫。”齐拂己边帮她擦泪边旋起唇角,如果她问的是我们在哪,那就更好了,“你现在是太子妃了。”


    云窈脑子里白了一霎,缓缓回神——这太荒谬了!


    齐拂己的笑却没再敛过,拨她额前乱发到耳后:“既然不哭了,吃点东西?”


    云窈点头,她要吃东西——他现在是太子,那她就更难逃跑了,一定要保存很多很多力气。


    “我自己来。”她说。


    齐拂己一笑,任由她将碗勺夺过。


    云窈狼吞虎咽,齐拂己见她食欲好,也不哭了,还以为云窈想开,不由也跟着心情好:“慢点吃。”


    说着起身,云窈一面吃一面偷看他走到桌前,掏出根针在好几道菜里扎了扎,接着就将那些菜端到云窈面前:“这还有些不油腻的小菜,你捡喜欢的吃。”


    云窈知道齐拂己今日也没进食,却没有丝毫关心他的意愿,不问他吃不吃,自己挑喜欢的饱肚。


    齐拂己自己捡了双筷子,云窈吃什么,他就跟着尝试什么,才发现她品味不俗,道道菜都比他以前吃过的香。


    齐拂己破天荒吃了两大碗饭。


    云窈那边已经吃饱,放下碗就开口:“我要见落玉,你答应我的。”


    齐拂己可不想这么快见第三人,只想和云窈腻在寝殿里,缠绵或是日常起居,都好。


    他竟有点不好意思说,眨了下眼:“再黏会。”


    说出口脸颊微烫。


    云窈全无反应,自然也无笑意。


    齐拂己脸僵了下,转瞬恢复和颜悦色,搂着她嗫嗫嚅嚅,情人絮语。


    他到翌日才安排落玉进殿见云窈。


    门一开,这回云窈不在床上,早早坐到桌边,因此终能瞧见门外景物人事,领落玉来的是大安,他连瞥齐拂己三眼,掩不住脸上不安:“世——殿下!”


    大安还没习惯改口。


    齐拂己对上大安视线,并未着急开口,先转身同云窈商量:“我先出去回,尽早回来陪你。”


    云窈巴不得他走,点了下脑袋。


    齐拂己嘴角漾高,她也希望他早点回来。


    “好好伺候太子妃。”他又叮嘱落玉,这才离开寝宫。


    到了外面,大安踮脚附耳:“世——殿下,陛下这两天已经传召您五几回了!”


    齐拂己不见惊慌色:“现在去见他。”


    他一进御书房,才将掀袍,甚至还未屈膝,圣人就冷哼:“还没当上君王,就不早朝了?”


    齐拂己屈膝,继续之前的跪拜礼,不曾中断。


    圣人手边有块砚台,却舍不得砸唯一的儿,只拣了本早挑好的,最无关紧要的奏章,轻飘飘冲齐拂己身上砸去。


    齐拂己没躲,任由奏章砸在身上——能和云窈新婚燕尔,朝夕相处,这点痛不算什么。


    他行完礼后,不紧不慢站起,启唇:“父皇,难道您不想有个孙儿吗?”


    圣人的脸色由阴恻愠恼渐转成别的,分外复杂。


    齐拂己面色不改,内心却悠悠生出一丝稳操胜券的得意,忽然,他的鼻尖异常痒,忍了又忍,却还是打了个喷嚏。


    啊欠!


    分外失礼。


    *


    东宫寝殿。


    反正就主仆两个,落玉连呸两声。


    呸,太子难道没看出她家小姐不情愿吗?他眼瞎吗?


    呸,以前还以为他是个大善人!


    云窈抬手捂住落玉的嘴,她的动作仍似从前温柔,因此没捂住,落玉的第三声呸从指缝间漏出来。


    呸,不得好死!


    云窈咬唇,还好只是三声呸,落玉没有把后面那些话真骂出来。


    她站起身,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细毫。


    “小姐你要——”


    云窈指放唇上,噤声。


    落玉便要默然研墨,云窈又摆摆首,笔蘸水在砖上写下:你去帮我寻些避子的方子来,不一定非要是药,可以混在吃食里,也可以是香,不能被他发现。


    这是她从齐拂己那学来的招数,想了想,又写一行:以后,这方子下也下给他。


    待落玉读完,云窈端起一盆水,把那处地面全泼湿。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窈娘,试着接受我……”……


    落玉站了会,明白了,眼神转喜,也跑去抓笔在地上写:好,还有什么吩咐?


    以前小姐读书的时候老爷夫人允她旁听,能通文墨,字歪歪扭扭但没大碍。


    云窈心底原本在琢磨、犹豫,被落玉一鼓励,写下自己的逃跑计划。


    落玉赶紧泼水消了,眼睛望着自家小姐:好主意,她听小姐的,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们逃得掉吗?


    云窈眸光恍了一霎,重新凝聚:应该能的,芸芸众生,一粒沙若已隐入沙丘,他未必能从万万粒沙子里挑出来。


    *


    齐拂己一散值就赶回寝殿,还未开门,仅站门口,就觉热气蒸腾,待进去,顷刻身上渗汗。


    没允旁人进门,殿内就只云窈落玉,齐拂己解狐裘披风搭架上:“地龙怎么开得这么大?”


    他担心太干了云窈上火,第一眼就关切看向心心念念的佳人,却见云窈捏着帕子,正一下下擦眼角。


    又哭了,在拭泪。


    落玉则瞥着云窈,欲言又止。


    齐拂己脸上的笑倏然消失,多少回了,心里又变得酸胀柔软。他快步朝云窈走近,坐到身边安慰:“别哭了,哭多伤了气血,就会觉得冷。”


    所以地龙才生得这么热。


    云窈低垂脑袋,帕子遮眼,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她生地龙其实是为了蒸干地上水渍,免得露马脚。


    云窈手上的帕子忽被拽走,心头一紧,头垂得更下。


    齐拂己夺过云窈的帕子,替她擦拭。


    因为她两眼一直是肿的,所以他并没有发现端倪,反而越擦动作越温柔,眉头蹙起,心生担忧。他从来信自己判断,极少听他人言,却主动寻了个两两私下的机会问落玉:“你家小姐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


    不然昨日殿内,缘何欲言又止。


    “有啊。”落玉旋即嘟囔,“不然怎么会天天哭呢!”


    齐拂己心一揪,两颊绷紧。


    “小姐是闷出来的眼泪。以前老爷夫人在时,有一回小姐犯错,将她关了禁闭,拘在楼上,小姐就这样,一直哭。”落玉照着云窈教的讲。


    齐拂己面色逐渐缓和,终于,她哭的原由不再是他。


    他又觉得奇怪,云窈怎么会觉得闷呢?


    在他看来,和她腻在寝殿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他愿意,也完全可以在寝殿里待一辈子。


    齐拂己今日忙完政务,没散值时,特地读了些古往今来的夫妇之道,里面说夫妇要先同道,方才同心,又说夫妇想要恩和爱,就要先能推心置腹。


    于是齐拂己在翌日给云窈眼周上膏药时,温声询问:“你……是不是想出去转转?”


    云窈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心底欢喜,面上演出一愣,却又担心自己演的不好,太刻意显假。


    她眼珠不自觉转动。


    齐拂己噙笑随她目光扭头。


    完了他怎么也跟着看了,云窈一紧张指前方上头的窗户:“窗子太高了!”


    齐拂己微怔,继而笑出一声。


    她这就是……所谓娇嗔?


    她终于肯同自己嗔一嗔。


    这一霎齐拂己爱到不行,展臂搂住云窈:“是窗子修得太高,将你闷坏了。这两日不行,过几天我休沐,陪你散心。”


    云窈慢慢撩起眼皮眺看齐拂己,眼神仿佛在说:她可以吗?


    齐拂己难受得抿了下唇,以后不要在他面前说些可不可以,谢谢之类,他不要这样小心翼翼和生疏。


    “当然了,”他执起云窈的手放上自己手上,又伸另一只手覆住,她的手心手背都要贴着他掌心:“我们夫妻俩好商好量。”


    云窈缩了下肩。


    齐拂己手旋即搭上云窈肩头,抚了抚,忽然发现她两肩不似别处柔弱无骨,各有一小搓肉偏僵硬。


    “我帮你捏捏。”他起身就要绕到云窈身后,云窈自然抗拒。齐拂己将她身板正:“坐好。”


    云窈不敢动了,胳膊贴紧身两侧。


    他又在她眼前轻轻一抚:“闭眼。”


    云窈把眼闭上,但眼皮紧跟着剧烈抖动两下。


    齐拂己瞧见,无声翘高嘴角。


    他褪靴掀袍,上榻跪到云窈身后,先给她捏肩,接着开背。


    云窈不自觉缩紧。


    齐拂己笑着用肘按住她的肩:“放松,别怕。”


    可能是有点疼,但他不会害她。齐拂己想,如果哪天反过来,云窈主动服侍他,无论手捏脚踏,针扎火灸,他都甘之如饴。


    突然想到云窈给齐拂意捏过肩,齐拂己脸色骤沉,禁不住想加重手上力道。


    又想,人死堙灭,他跟一个死人争什么?


    转念又想云窈给二弟捏了不知多少天,他一天没有,还是恨恨不甘心。


    他的手往下捏去,拔脊后再往下,到腰间,两手分开,宽厚的掌心一顺滑过她的腰,呼吸渐重,眸色愈深。


    因为他的每一个动作皆令云窈紧张,所以她并未察觉变化,直到他的手探进裙中。


    云窈一惊,侧过身来推他,却被齐拂己单手捉住两手。他另一只手蜿蜒游走,探洞涉溪,她恍觉得蛇又来了,央求:“别……”


    嗓子紧得像又要哭。


    齐拂己听着难受,上身主动贴上云窈后背,严丝合缝,几乎想要嵌进去:“窈娘,试着接受我……”


    试着接受他,别再抗拒、推开。


    他的指在秘境里加快拨动,这也是他白日闲时学来的,云窈的身子很快软成一滩水,任采撷,但她紧紧合着两瓣唇,始终未出一声。


    哪怕她脸上的表情不是他想看到,齐拂己还是将她翻个身,正对自己,他想看着她,想在做这最亲密事的时候,能得到她回应的眼神、回应的动作、回应的吻……


    人心不足蛇吞象。


    ……


    大汗淋漓的欢愉过后,齐拂己依旧搂着云窈入睡,云窈却愁得睡不着,落玉莫说寻方凑药,就是稍微旁敲侧击地打听,那些宫人内侍要么噤声,要么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警觉得很。


    可齐拂己一直很频繁,万一……


    云窈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压着这事,心绪低落,有时候焦虑得手都在抖,好在隔天她就来了月事,立马长长松一口气。


    这不仅意味着没有中招,还能躲齐拂己一段时间,云窈头回这么高兴见血。


    是夜就寝前,云窈禀明此事——妇人污秽,恕不能服侍太子。


    说完她就告退,转身朝门口走,齐拂己抬手拉住:“你要去哪?”


    “恐脏污了殿下,奴今日和落玉一起睡。”云窈说完心里默默嘀咕一句:你才脏!


    齐拂己沉默着将她揽入怀中。


    依旧坚持同床共枕,侧身胳膊搭过来,箍住她的腰。


    云窈能闻见自己的血腥味,于是故意夸张吸鼻:“殿下,有腥味。”


    闭着眼的齐拂己将手挪下,覆上云窈小腹——以前曾听说过,妇人来癸水时会痛,这里敷些温热物能缓解。


    他原本不打算睁眼,想到这,还是撩起眼皮观察云窈,见她眉蹙唇咬,真的很疼吗?


    他挪身子,往云窈那侧再凑近些:“要不要传御医来瞧瞧?”


    云窈尚在思忖,齐拂己就自作主张传了御医,隔着金霞帐悬丝诊脉,她听着御医似与齐拂己熟,直言回禀:“殿下,太子妃这是肝气瘀滞,宫内虚寒,停潮以后需喝些温经汤,好生调养,才好开枝散叶。”


    云窈琢磨须臾,就明白这是说她难孕,不由扬高嘴角,真是瞌睡遇到枕头!


    这晚,云窈睡得稍稍安稳了些,半夜齐拂己睁眼偷瞧,竟见她梦中挂着笑意。


    果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到自己的付出正渐渐看到回报,齐拂己收臂将云窈拢紧,亦睡得香甜。


    雪挟疾风,在众人的睡梦中再次降临京城。


    一早起来时,大雪已停,屋顶皆白,自有宫人服侍太子和太子妃梳洗,他穿衣也要立在她的妆台旁边,见宫人给云窈梳的像是飞天髻,出声阻止:“别梳这个飞天髻了,梳个好戴斗篷的。”


    云窈昼夜待在暖如春日的寝殿,几时需要穿斗篷?闻言会意,眉心一跳。


    帮她画眉的另一宫人一笔画歪,急忙跪下:“奴婢手抖,太子妃恕罪!”


    齐拂己先瞥宫人,而后看向云窈,垂下眼帘。


    “没事没事快起来。”云窈站起,差点想和宫人对跪,“没事的,是我方才坐不住,动了一下。”


    齐拂己这才沉声:“还不快谢谢太子妃?”


    “谢谢太子妃。”


    云窈扶起婢女,重坐回妆凳上,想了想,还是抬头看了齐拂己一眼,这算是离开床榻后她第一眼投向他,齐拂己大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大雪赶上我休沐,正好带你去赏雪景。”


    云窈点点头,不知去哪里赏?


    下雪不冷化雪冷,齐拂己怕她冻着,给她挑了双内里带绒的羊皮小靴,又披上厚实的斗篷——里面缝了两层白狐狸皮,外面是正红羽纱。


    走在雪中,独云窈一身红分外醒目,齐拂己凝睇,目光从斗篷移上云窈的唇,是同一色的红,仿佛斗篷是她唇脂所化。他心里不受控滋生喜悦,手主动伸过去,握住云窈指尖。


    云窈抬起手中暖炉给他看,有东西,不方便牵。


    齐拂己讪讪缩手,忘了,还是手炉暖些,虽然很想和她十指紧扣,但更不愿她冻着。


    云窈两手捧炉一并钻进暖手筒里兜住,留个手肘对着齐拂己。


    他也不恼,和她前后上了软轿,走了一刻钟,齐拂己先下轿,再来牵云窈。这轿子着实有些高,她搭了他一把,落地询问:“我们到了吗?”


    “还早呢,这还在宫里。只是前方不能坐轿了。”齐拂己耐心解释,前方御道除却圣人,余者皆需步行。


    云窈原本以为齐拂己领去的是御花园,闻言两眸齐亮:她能出宫了!


    齐拂己瞧见云窈眼中抑不住的神采,唇角先翘高,却又僵滞须臾,抿了下唇。


    “我们今日出宫。”他一字一句出声,目光在云窈脸上晃动。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兔子的反击(二)……


    云窈冲他笑了笑,齐拂己很缓慢地回以一笑。


    云窈低头往前走,想到即将出宫,脚步不自觉轻快,却又怕齐拂己看出端倪,压慢速度。


    齐拂己盯了会云窈的靴子,快步赶上,与她平齐。


    侧扫一眼,她手仍拢在暖手筒里,不能牵。


    出宫门后,就见大安赶着一辆通体紫檀木的马车等在门外。


    就一辆车?


    云窈手偷偷在暖手筒里攥紧。


    车边未摆脚凳,只蹲着一个弓背小内侍,云窈迟疑了一会才敢确定,是要踩人凳上去。


    她还是没抬腿,下不去脚。


    齐拂己走近半步,摆摆手,示意宫人退下。


    他一个纵身跃上马车,而后倾身弓背,朝云窈伸来一只手。


    云窈手从暖手筒中抽出来,还在犹豫,就被齐拂己一把抓住带上来,结结实实撞进他怀里。齐拂己立马下意识箍紧,而后低头瞥她一眼,呼吸变粗。


    他松开她,推门先进马车。


    云窈迟了会才弯腰钻进车厢,还未直起身就愣住——里头说是车厢,却更像间屋子,四方桌椅并一张卧榻,不见炭盆却暖意浓浓,难不成车里还能生地龙?


    她存疑但没心思想,见齐拂己坐在桌边上首,便想挑离他最远的卧榻,转念又在心里高呼万万不可!那榻能睡能卧,万一齐拂己动念,今日别想逛街了,估摸整日都在榻上。


    到时候还怎么勘探逃离路线!


    不对,眼下她有癸水傍身。


    云窈这么一想,就有恃无恐坐上卧榻。


    齐拂己手搭扶手,垂耷的眼皮微撩,瞥云窈一眼,马车晃悠,再瞥一眼。


    云窈也偷瞟齐拂己,和他对上,赶紧扭头对窗,将开一缝,就有冷气往里灌,云窈却没有关上,眺看着街景,默默记下出宫的路。


    街上的雪不像宫里头的,除却主道,都还没扫,行人不多,云窈瞧见一个乞儿缩在街角瑟瑟发抖,马车走过了云窈仍禁不住回头看,想舍他点银子,却觉身下一轻接着又一重,再定睛时,齐拂己已坐在榻上,而她,被圈在他膝上。


    云窈赶紧提醒他:“我身上不方便。”


    齐拂己蹙眉,胸脯起伏了下,眸中一闪而过的流光似怒又似委屈,最终抿了抿唇,沉道:“我没那心思。”


    过会,他又说:“我过来是想和你说,方才上车的规矩,我也不习惯。”


    云窈闻言稍稍放松了些,纠结要不要和他商量个事,就听齐拂己续道:“但欲知方圆,则必规矩;不遵规矩,则失君臣之道。”


    云窈陷入良久沉默,扭头再次望向窗外,不知正经过哪位大户人家,宫里梅还未开,这里竟有一排殷红梅花越出墙头绽放。


    再往前走,又见一湖,三两行人湖边赏雪。马车却没有停留,大安毫不犹豫往前赶,云窈咬唇,不知齐拂己要带她到哪里去赏景?


    马车过了桥,哒哒前行,瞧见熟悉的牌坊和府门,云窈眼前天旋地转。


    他竟然把她带回魏国公府!!


    这里有那么多不好回忆,云窈顿觉呼吸不畅,仿佛被从一个牢笼关进另一牢笼。


    齐拂己却道:“到了。”


    她看他脸上笑意像是真高兴,越发窒息,齐拂己却是真考虑过,京中除了宫里,就属从前住的国公府景色最佳。


    “走吧。”他笑着邀请云窈进门。


    府中道路亦无积雪,云窈的手迅速拢进暖手筒,还是不能牵,他含情脉脉看着她:“随我来。”


    领她登上一处高台,又怕雪没铲干净阶滑,不住提醒小心。


    云窈早前入府,听姨妈提过一嘴这里叫镜花台,却不知道登上来后,整个国公府一览无遗,尤其琴堤那里,曲桥弯堤,星罗密布。


    “你瞧瞧,喜欢哪的景,我们就去哪逛。”齐拂己道。


    云窈视线收近,俯视紧挨着镜花台的一片水杉岛,雪未扫过,除却水杉皆白茫茫。


    “别往那边走了。”她虽然穿的羊皮靴子,齐拂己却仍担心浸湿,“往正道上逛吧。”


    云窈背着他勾了下唇角,说让她挑去哪逛,结果又不让。


    她始终未言语,跟回齐拂己身后。


    每走一步她都在想,要是和齐拂己一样会点穴就好了,现在出手定住他,然后逃跑。


    路旁一竹承不住雪,在二人面前折断,发出一声脆响,积雪簌簌往下落。齐拂己身体比脑子先反应,俯身替她挡住,雪尽落在他背上。


    待再直起身时,云窈问了句:“你没事吧?”


    齐拂己瞬间心里淌过一道暖流,抿唇泛笑,他冲云窈摇了摇头,然后一直注视着她。


    刚才还有有数瓣雪花飞到她发间,齐拂己抬手替她抚去,就好像挑白发,他的心在这一刻寻到静谧。


    再往前,红梅朵朵成林,齐拂己叹道:“家里的梅花也开了。”


    云窈心一紧,他竟留意到她路上看什么,想什么。


    二人就在梅林旁边的阁子里赏花,坐着吃了些牛乳、暖茶。


    婢女们又上枣泥糕,齐拂己瞧见糕的花样,微微蹙眉——赏梅一般吃梅花样糕点,梅的瓣尖是圆的,桃花瓣尖是尖,这个尖尖角,显然误做成了桃花样。


    “这个谁做的?”齐拂己询问,这个错太不应该了。


    很快有了答案,原先做糕的几位厨娘都被圣人招进宫,讨好置气的皇后,所以现在府里做糕的娘子是新聘的,没想出这大岔子。


    婢女们跪了一地,等待齐拂己处罚。


    云窈听了前因后果,看不过去:“桃花也很好啊,我最喜欢桃花。”


    齐拂己抿了下唇,旋即赦免了下人们的过错。


    “你最喜欢桃花?”他重复问。


    一个谎言开了口,就得一直圆下去,云窈点头。


    齐拂己笑起来:”那桃花开的时候我们再回府里,咱们府里出名的十景之一就是桃花残碣。”


    云窈先是心想:还要来国公府啊?


    转念又觉得这是个好机会,默不作声。


    齐拂己又将她牵到身上坐,搂在怀里,下巴蹭她的肩膀,云窈不得不再次提醒:


    “我没忘,就抱会。”齐拂己小声央求,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想粘着云窈,他用鼻尖蹭她的脸,接着又将自己的面颊贴上去,腻乎好一会,茶点吃完,景亦赏完,才往别处去。


    待折返回来时,距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齐拂己问她:“累不累?累了我背你。”


    云窈摇头。


    回宫照例要下马,这会又下起雪,风往斜刮。齐拂己换了个位置站到她前面,挡住风口,云窈本能侧首不看他,却见远方廊下立着一位衣着雍容的女子,身后跟一队婢女,似正注视他俩。


    云窈定睛,认出女子是汉阳公主,如今的皇后。


    “雪太大了,快上轿去。”云窈被齐拂己推上轿。


    自这日起,齐拂己一旦得闲就带云窈出宫玩,不拘魏国公府,也到别处转转。


    云窈的日子变得日日夜夜有他,二人没再分开超过十二个时辰,至于圣人和皇后,云窈只在除夕和正月初一的宴会上遥拜过,他们好像和在魏国府时一样,却又觉得哪里都变了。


    避子药落玉一直没弄到,却弄来了几根迷香。


    云窈收好,静待时机。


    这一日齐拂己自东宫上朝,却又急急折返回寝殿,云窈尚在梳妆,倏地站起行礼。再抬首时,齐拂己默不作声,含笑一步步走近。


    她紧张:“殿下,怎么了?”


    他背到身后的手绕至前来,将两朵带露桃花簪在她鬓间。


    “桃花开了,明日我们去赏花。”他抓着她的手摩挲了下,又在额间落下一吻,“我上朝了。”


    说罢匆匆离殿。


    翌日,齐拂己真带她回国公府赏桃花。


    梅岭的花全开了,深红浅红,红了满眼,灼灼其华。


    穿梭岭间,偶有花瓣落再二人肩上。


    齐拂己见云窈走到唯一一棵没开的树下,立马笑着跟上,手扶树干:“这是唯一一株樱。”


    他以前不爱游山玩水,觉得没什么乐趣,赏花,觉得好也好看,人也好看。


    他忍不住同云窈道:“以前人都说我们国公府景美,我却觉好是没,但意思,现在方才觉出真味。”


    他低下头,竟生出两分羞涩:“想来是缺个一道赏景的人。”


    云窈在樱树下垂首,他偷瞧,心想她应该有听见吧。


    “我们上亭子里去,”齐拂己指高处鸳鸯亭,“那里视野好,一览全收。”


    二人登上,游目骋怀,齐拂己情不自禁绕到云窈身后,展臂将她拥住。他吸她脖颈和发髻间的香气,吸着吸着呼吸加粗,牙齿咬住她的耳朵,手往里探。


    “别。”云窈缩肩膀,推他。


    “今日又没事。”她身上方便。


    齐拂己想着,伸舌尖舔了下云窈耳垂。


    云窈还在推:“你好歹找个四面遮挡的……”


    齐拂己一面吮一面思忖,想到一个好去处,手收回来。


    云窈将松口气,就生下一空,被齐拂己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她腿在空中踢。


    “带你去个没人打扰的好地方。”


    “去哪?是哪?”


    他大步流星将云窈抱回木樨小筑,放到床上来不及全褪衣衫就急急推进,终于圆梦了,在这间房里,在她清醒地睁着两眼时完全占有她。


    一股酥麻浸袭四肢百骸,差点失守。


    齐拂己仰脖深吸口气,缓了好一会,才继续进进出出。


    云窈只觉平时的齐拂己就很要命,今日更是要命百倍,她垂下眼帘,任由他摆布了会,突然在结束后,齐拂己正起身时,主动伸臂去勾他脖颈。


    齐拂己一愣,这是她头回主动。


    出乎意料,他下意识朝前倾身,云窈身上猝不及防撞上他胸膛,激得他头皮发麻,太阳穴突突直跳,再看那藕似的胳膊,和同样雪白的细腿,他忍不住重新覆下。


    床榻、桌椅、或抱他在闺房里四处走动,蒲团,锦墩,情潮如浪,他和她共乘一舟浮沉,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唤:“窈娘。”


    “窈娘。”


    “好窈娘。”


    “窈娘,也唤我一声吧……”他央道。虽然没能如愿,但也得了一小段莺莺呖呖,愈发卖力。


    齐拂己从未如此尽兴过,到夜里仍未回宫,就在木樨小筑睡去。


    三更,云窈睁眼——她一直没睡。


    云窈看向身侧男人,他阖着眼,羽睫极少震颤,再往下露半个上身在被子外,青丝散乱。云窈悄悄抬起他的胳膊,移走,下床。


    她想如果齐拂己醒了,她就说自己起夜小解,手抖着点燃迷香,甚至不敢绾发,提鞋退出闺房。


    门都没敢怎么带,怕出声。


    出了木樨小筑云窈才敢穿鞋,继而飞奔,怕惹来仆从,没有提灯,国公府里多假山,黑夜里格外嶙峋,她有些害怕,却又想人比鬼更可怕,就不怕鬼了,甚至还有点庆幸黑夜替她掩藏。


    云窈逃进约好的客栈,落玉早等在那里:“小姐,你终于来了。”


    原先落玉要扮老妪,云窈劝阻,手化不出真实的苍老,所以落玉最后准备的皆是男子衣裳,勒了胸、贴喉结胡茬,眉也描粗,天将蒙亮就离开客栈。


    先去钱庄。


    云窈仰望一眼昇昌招牌,和落玉一道进门。


    “你在这等我。”


    跟以前一样,落玉等在厅内,云窈单独去取钱。


    落玉点头,特意挑了门后的位置,来往行人望不着。


    云窈进里面给看了碧玺坠子,说这回要取的金额较大。掌柜颔首,抬臂:“东家在后面等着。”


    云窈进到最里间,跨过门槛抬头,前方太师椅上正坐着齐拂己,穿的还是昨日一道赏花的紫袍!


    他微分双腿,一手撑着扶手,掌托脑袋,微笑看她。


    云窈转身要逃,大门却轰地一声被关上。


    她双腿一怔。


    啪、啪!齐拂己坐在椅上,缓缓拍了两下巴掌:“水滴坠子后面刻的是你的乳名琴琴,你凭这枚坠子在昇昌钱庄取齐家存款。你原想你婢女寻的是避子药,谁知歪打正着得了迷香。”


    他咬重歪打正着四字,云窈心沉腿软,完了,这迷香是他设计让人给落玉的,她被他耍得团团转。


    云窈看向齐拂己,却发现他笑不似笑,眉眼弯着嘴却渐渐撇下,仿佛溢着浓浓的失望,那眼神,好像受伤的是他自己。


    齐拂己难受的要命,早觉察出端倪,一面放任,甚至促成她的行动,一面却又不住地在每一步期望是自己想错了,期望她没有骗他。


    他被她耍得团团转,自己对她的那些好,那些诚挚如少年的表白变得极其滑稽和屈辱,齐拂己眼尾泛红,狠狠滑动喉头。


    他一定要好好惩罚这个女人。


    正想着,却见云窈眼角无声渗出一滴泪。


    两滴、三滴,转眼淌成了线。


    齐拂己一阵焦躁,又来了,就是这份眉眼氤氲,让他心发软、发疼,他知道自己很快会变得下不去手。


    齐拂己站起,恼怒地踢了一脚凳子,随后一阵风挟起云窈,冲出门外,打马而去。


    落玉还等在外面,见这架势先愣后追:“殿下、殿下你要带我们家小姐去哪啊!”


    齐拂己带着云窈上马,把她横放在马背上:“驾!”


    什么我家小姐,他恨恨地心想,她现在只有一个称呼,就是他的太子妃。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狠狠罚她


    这会行人比刚天亮那阵子多,云窈哭闹踢打,引来不少目光,齐拂己干脆点了她的哑穴和定穴。


    一鼓作气跑马还回魏国公府,马上石阶,跃过门槛。


    “殿下!”


    “殿下!”


    仆从俱惊,却不敢拦。齐拂己一人一马,遇阶既跃,遇弯陡转,他怕云窈跌下马去,紧紧箍着,又怕她折腰,俯下身托着,自己却越跑越憋屈,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将就这没良心的小女子,以她为首要。


    他打定主意,待会到了木樨小筑,一定把她摔床上,让她晓得痛。


    晓得他有多痛。


    可等到打横抱进屋,齐拂己突然又舍不得了,嫌床硬,嫌平时不觉得的床头棱角锋利,在他眼里突然变得利刃一般,他托着云窈后脑勺,轻轻将她放回床上。


    他心头发酸,希望她能晓得他的好。


    抬手点四、五下,就解了云窈穴道。


    云窈旋即踢腿骂人:“你有本事点一辈子穴!”


    齐拂己眼眶微湿,笑出一声,还盼她晓得他的好?她不会的,兔子只会咬人。


    “要么堵我一辈子嘴,不然总有一天让天下人晓得你强抢民女!”云窈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边哭边斥。


    民女?


    齐拂己气极反笑,提醒她:“你是孤正儿八经拜了堂,娶过门的娘子……”他上前捉住她的脚踝,字亦咬重,“太子妃。”


    云窈不假思索踢了一脚,力道不重,但恰巧踢在他胸口,齐拂己顿时觉得心疼加重,几近窒息。


    好、好,他咧嘴无声地笑,松开她,扭头望向妆台,那里一顺摆着一整套头面,都是昨晚睡前摘下的,她一样也没带走。


    她真就毫无留恋?昨晚的情事里她有没有一丝,哪怕仅有一丝真正的欢愉?


    齐拂己呢喃:“这是你的小筑,你跑什么呢?”


    “一想到你在这趁我睡着了,每天晚上做那种事我就觉得恶心!”云窈抓着衣裳怒斥,可她的嘶吼和她打人的力道一样孱弱,听起来还没有哭声大。


    为什么跑?因为这里她待不下去,再也不想回来!


    齐拂己耳中只钻进“恶心”二字,由耳一顺扎进心脏,心脏揪起、脑袋发晕,浑身滚烫。他扛起云窈就往外走,云窈捶他后背:“你又要带我去哪?放我下来!放下来你个禽兽!”


    反正她捶得不疼,齐拂己任由她打,一路扛到琴堤边,云窈扫一眼:“你带我上堤做什么?”


    齐拂己气得笑出一声,她还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呢?


    她就是这样逃的!


    想到这他单手拉来一艘游湖扁舟,挟云窈上了船,才开始解纤绳。


    “你做什么?”云窈边问边用余光往下望,船已离岸,周遭皆是水,实在被逼急只能跳湖。


    齐拂己窥见那一点余光,心道江南人泅水厉害,她估计也不差,想从水陆逃。


    云窈看齐拂己眼神,这人怕是又要和自己行欢好之事。


    她想不动声色往船尾挪,齐拂己捉着她的手覆下来,云窈急忙哭大声:“别在这里,会被人瞧见!”


    齐拂己却不由分说掀开她身上男袍,亦褪自己的。云窈不住挣扎,这回是真哭了:“求求你,别在这里,别在这……你堂堂太子,也不想被人瞧见吧?”


    齐拂己一个挺入,鼻息粗重绵长,仿佛吁出淤堵胸腔那一口最大的浊气。


    他俯身去吻云窈的泪,眼角、颊面上的皆吸进嘴里,口中一片咸腥。他喘出的粗气挠得云窈脸颊发痒:“告诉你一个更恶心的事,我早就想在这艘船上要了你。”


    他一面动作一面闭起眼睛:“那日你来采莲,我就在水月庵中窥视……”


    他记得她那天在船上小憩,后仰露出天鹅和仙鹤般修长的脖颈,那两团高耸曲致,一滴汗从她的幽深隐秘处倒滑过锁骨,到脖颈,再倒下巴。湖风掠过,将她衣领刮起,像个布口袋。


    他隐在窗后的阴影里喉咙发紧,后来总常常忆起这一幕,手上攥着帕子越动越快。


    齐拂己分唇低头,怔怔望着,此刻自己正滴下数滴汗,当中一滴竟真复原那日,顺着云窈的锁骨,脖颈,到下巴。


    是圆梦了吗?


    他无声喘气,视线上移,她的唇也跟那天一样肉生得刚刚好,红透欲滴,又因哭过咬过,现出数道勾人肆虐的齿印和红痕。


    齐拂己胸脯缓慢起伏,慢得好像心跳也要停止,他突然加快,不管不顾,小船剧烈晃动,原本平静的湖面波涛涟涟。


    畅快了吗?


    满意了吗?


    他觉得好像是的,但欢愉极其短暂,渐渐就只剩下疼,浑身都在疼,痛苦不堪。


    “疼……”云窈呜咽中小声吐出一个字。


    齐拂己心一紧,她也一样疼吗?她终于和他契合了感受?


    “磨得疼……”船板磨得云窈背疼。


    齐拂己闻言将手垫在她背下,急速冲刺,最后尽数给她的那一霎,他忽然想:为什么两个人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天长地久?


    齐拂己望着云窈,神色有些呆滞:“琴琴这名起来很好……水月寺那三晚,琴声的确动听。”


    他不喜欢惜别那夜漫天的雨,和她的眼泪一样氤氲,但他喜欢她的琴音,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


    他记得白纱幂篱似烟如雾,盈盈朝他一拜。


    齐拂己阖唇,陷入良久沉寂。


    云窈原本在后半段就已瘫软,任他动作,闻言却在呆了一霎后突然出拳出腿,疯狂捶打齐拂己。


    失声痛哭。


    齐拂己身子一动不动,由着她发泄,云窈有两脚过于狠,踢到脸上,齐拂己没躲,被打得偏头,身子也晃了晃。


    他突然想告诉她,从前他不是这样的,她中禁药夜夜娇那会,他急急将她的衣裳重盖住,一点没有动她。


    倘若,能从那时重新来过……


    但齐拂己旋即想到云窈一直在想法设法避子,千般柔软又重化成钢筋铁骨,单手捉住云窈两手,再用膝盖压制两腿,不允她再踢打,他自个则狠狠一挺,重新堵住。


    除了用披风将她垫高,再无旁的动作。


    云窈疑惑:“你——”


    将一个字,她就领悟了他的意图,话堵在嗓子里。


    少顷,云窈分唇露齿:“我不会给你生孩子的,痴心做梦!”


    齐拂己沉默着将她抱住,任她再怎么骂怎么表态,都只是沉默,一直抱紧不肯撒手。齐拂己的脑袋越过云窈肩膀,眼睛始终睁着,他想,原来真实的她是这样的,不是只会哭,娇花弱柳只是表面,她并不怯弱,会逃跑,甚至会动手,会骂人,倔强泼辣……


    可他还是好喜欢。


    云窈也想,他怎么死猪不怕开水烫?此刻,兴许是她平生唯一一次做泼妇,却还是骂不动了,默默淌泪。


    齐拂己扛云窈上船时,想的是舟上下来,仍不能饶她,要在这国公府十景一堤,琴堤水月,泉亭松韵,桃花残碣……屋里屋外,天地间都留下二人亲密无间的痕迹,现下却心情全无,帮她一件件穿衣,系带。这会舟已漂至湖心,齐拂己拾浆,缓缓往回划。


    云窈在齐拂己身后坐着,视线定在他的后脑勺上。


    她明明沉默一声不吭,齐拂己亦未回望,却边划边问:“怎么,想跳船?还是想找个石头将我脑瓜子砸烂?”


    云窈依旧紧抿双唇,齐拂己也不再开口,只听得哗哗水声。


    靠岸,齐拂己先牵起云窈的手,十指紧扣,而后才跨上码头,由不得云窈犹豫,就是一拽,将她带上岸。


    他瞥她一眼,看样子还是不想跟他走。反正也抱习惯了,他顺手将人搂起,一路抱回木樨小筑。


    云窈眺见那排桂花树就慌了,怎么又回来?她腿动手动,还没打到齐拂己,对上他的眼睛就滞住——从他眸中读不出欲望,他好像不是要做那种事。


    齐拂己启唇:“我不动你。”他轻叹,“出门前总要先梳洗下吧?”


    她现在一身男装,扎个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抱着个十来岁少年在怀里。


    齐拂己将云窈放到妆凳上,她脚这才沾地。


    他极其自然拿起象牙梳要为她梳妆,云窈忙道:“我自己来!”


    原想简单绾个髻,但见桌上一套头面都是自己带出来的,怕不复原又惹齐拂己生气,遂照着出来赏花那日的发髻发原。那日的衣裙也都搭在架上,云窈眺一眼,转头看齐拂己:“你背过去。”


    齐拂己旋即背身,没有一句多问。


    云窈瞅他的背影,忍不住又想跑,却清楚这样莽撞的逃走,可能还没出小院就会被抓回来。


    她抑下那股疯狂生长的逃跑欲望,换好衣裙,小声道:“好了。”


    齐拂己转回身看向云窈,继而上下打量。


    她和出来赏花那天一模一样,要是什么都没发生,真接上那天该多好。


    云窈已经抬起头:“这次的事情是我自己主张,落玉是迫不得已,奉我命行事……”


    “怎么你要一人做事一人当?”齐拂己打断,垂眼,不动声色长吸口气。


    云窈没回话,但是扬起下巴,直起脖子。


    齐拂己注视她的脖颈,好,好,这是伸直了脖颈等他砍?


    他可不想砍,他要用嘴对着她脖子上凸起那块骨头狠狠咬上一口,方能解半点恨。


    云窈紧张得吞咽一口。


    这一下把齐拂己气笑破功,舍不得罚她,连她的婢女都罚不了。他心里生出一股无力感,连摆手都没力气抬了:“孤才不会跟你们这些小女子计较。”


    他朝门口走:“回宫。”


    云窈不敢轻举妄动,乖乖跟随齐拂己回了东宫,齐拂己也留在寝殿,正准备更衣,小黄门门外禀报:“殿下,陛下找您议事。”


    齐拂己看云窈一眼,没说什么,就这样去了,走到东宫门口又不忍心,吩咐大安把落玉找来,进殿陪云窈。


    他自己到了圣人的御书房,将行完礼站起,圣人就问:“脸怎么了?”


    被云窈踢的那脚开始渐渐青出来,齐拂己流利作答:“不小心磕到了。”


    圣人听了,打心眼里不高兴,但仅剩这一个儿子,他还是隐去愠恼,耐心教导:“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饿她几十日,亦或者关个一年半载,再有精力,故意放跑几次捉回来,她就乖了。”


    “不行。”齐拂己旋即拒绝,他可以预见如果照圣人说的做了,云窈会变成什么样子。锋利的兔牙虽然时常咬伤他,但拔牙了那就不是兔子了。


    兔牙、红眼、短尾都是兔子的灵魂。


    圣人一笑而过:“好了不说这些了,姜慎如今过街老鼠,东躲西藏,有往蛮州逃窜迹象。”


    圣人受应天命和前朝皇帝诏书继位,虽缜密安排,却仍有一两不服者,荆州刺史姜慎就是其一。


    “朕打算派吴枕做主帅,你来督军,一道剿贼,”圣人身往后靠上龙椅,“意下如何啊?”


    齐拂己神色如常拱手:“儿臣愿效全力,为父皇排忧解难!”


    他回到东宫后,不用别人传,自个将要出征的事告诉云窈。


    云窈眼珠旋即动了下,而后定住,恢复正常。


    齐拂己清楚睹见,唇泛苦笑。


    她肯定是想打探他哪日出征,又怕表露得太明显,其心昭彰。


    齐拂己索性直接告知:“出征的日子还没定,应该就这三、四日内。”


    说罢,他闭眼,食指拇指掐了下眉心。


    她肯定不会说什么臣妾盼着殿下得胜过来,更不会祝他一路平安,她巴不得他死在战场上。


    齐拂己抬眼笑看向云窈:“孤会带你一起去。”


    云窈张目。


    想了一会,硬着头皮出声:“我一介妇人,连骑马都不会,去了岂不给殿下,给大军添乱?若是因为我……”


    若是因为她败了,岂不成千古罪人。


    但未战先言败,亦是大罪,云窈不敢讲完后半句。


    齐拂己早猜到她会如何拒绝,不急不慢回应:“放心,若败,我们正好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语气既温柔又坚定,看着她的眼神亦如此,俨若盟誓。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知音


    云窈毛骨悚然。


    这、就、是、个、疯、子!


    她绝对绝对不要和他一道丧命!


    但她又心生畏惧,怕直接拒绝,齐拂己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云窈低头沉默。


    瞧着她的变化,齐拂己勾起唇角,心知肚明:她不愿意。


    他抬手揽上云窈的腰,下巴贴上她后背肋骨,动作一如既往温柔,仿佛什么也不明白。


    他的下巴缓缓挪上,在云窈肩上腻乎磨蹭了会,就散开金霞帐。云窈心道这人真是不分白天黑夜,她背过身,籍此做一点微弱抗争。


    齐拂己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将她扳正,迫使她面对面,他也在云窈身后侧躺,取发簪,解衣裙,帮她宽衣。


    云窈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索性两眼一闭。


    齐拂己正准备抽掉她脖山系带,突然感受到云窈闭眼,动作一顿,接着,他收回手,径直埋入。


    他把她的闭眼当作邀请,既已做好准备,那就不能让她久等。


    云窈哪知道疯子会有这种想法,只觉背后一下一下,缓慢推进、重撞,颇折磨人。云窈眼闭得更紧,告诉自己总有结束的时候。


    等他出征……


    齐拂己一面撞,一面看向云窈的背和后脑勺。青丝如瀑,往日他会喜欢盘弄这一头乌发,用指梳过,再指尖绕发,默默的,玩些只有自己知道的结发小把戏,


    今日却没有这份心思,他始终凝视云窈后脑勺,不奢望她回吻,回应他,只期盼能得到一次回眸。


    没有。


    那便让她有。


    他开始用指,用口,比起享受更像讨好服侍,祈求籍此获得她的奖赏和垂帘,他自己自然也有反应,可动作再激烈,心始终如冰封雪原下的河脉,连流淌也安静。


    云窈终抑不住,轻吟一声,觉得难堪,却禁不住又是一声。


    她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操控,迎来一阵强烈的颤抖,声切切,水潺潺,这反应越绵长云窈越觉得羞辱,每一刻都是凌迟,眶中热泪终未禁住,再次决堤。


    她在迷离火热中全力保持一点冰冷心智,告诉自己身不由己,但心可以由己。


    齐拂己瞧在眼里的却是:她分明快乐得哭了,为何不愿回头,将这份快乐同他分享?


    他近日又看了些新的夫妻之道,悠悠慈母心,母难离子,兴许有一个孩子她会转变。


    齐拂己想到这闭眼,迫使自己假象一些不曾体验过的主动,才能一泻千里。


    而后,他将云窈扳正,照例拘住手脚,将她垫高。


    力气悬殊,云窈挣扎不得,只能瞪他,过会又气得闭眼。无论她对不对视,齐拂己始终凝视她的脸,眸子幽黑,若古井无波。


    良久,云窈感觉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撩起眼皮,连瞟他几眼:就这样一直拘着她,垫高,也不说多久,到底还多久?


    齐拂己神色不改,依旧沉静。


    云窈懒得问了,正好困意袭来,索性就这样入眠。


    很快,沉沉睡去。


    齐拂己眼皮颤动,眸光转了一下,这是她上榻以后最平和均匀的呼吸,他再等了会,确定云窈睡熟,方才盘膝,将她轻轻抱入怀中。


    他低头瞧着她,渐渐自己眸子里的井水也变活,流动起来,温情脉脉。


    翌日云窈醒来时,齐拂己已不在寝殿——昨日他还会在自己离开后,命人将落玉送进来,今日却没有,只云窈一个人。


    桌上似乎放着早膳,云窈走近瞧清,讥笑一声,何止早膳呐,中午吃的肉菜米饭亦摆在桌上,用小炉子温着。


    他这是拘禁了她!


    但又马上要出征了,又能关到几时?


    云窈坐下来用膳,吃饭的时候顺风顺气,不想别的,不和自己过不去。


    吃完无事,实在不想回到床上,便想将这寝殿好好逛一逛,了解了解,日后遇着情况能因地制宜。


    反正一没人管,二出不去,云窈就从门口开始,见着抽屉就拉开,遇着柜子就打开,博古架上的展品逐一转动,试试有无开关,连墙上的挂画也要拉开看看后头有没有暗格……


    *


    齐拂己天不亮就上朝,今日圣人下旨,着令齐拂己明日出征。


    大军开拔前要先召集各部祭旗,鼓舞士气,还要清点收拾行装器械,不容错漏。时间紧迫,齐拂己同主帅通了气,主帅先行奔赴京郊大营,齐拂己回趟东宫,随后就至。


    齐拂己回去后未即刻去寝殿见云窈,反而进入书房,关上门窗,确定隔墙无耳,听速喜汇报。


    今日三事。


    一则宫里将办春宴,上至皇后,下到各诰命夫人和贵女,皆会参加。


    齐拂己叩指:“照例帮她拒了。”


    之前的贵女聚会都没让云窈参加,如今她要随他离京,更不应该赴宴,以免节外生枝。


    二说圣人登基后,齐氏姐妹皆封郡主,冯氏亦得诰命,昨日冯氏面圣,明说齐姝静也不小了,求圣人帮指个好人家。圣人一口应允,当即许配给侯丞相次子,散骑侯常侍,婚期定在明年三月。


    齐拂己淡道:“还有什么事?”


    他不关心齐姝静的婚事,那是李凝头疼的。


    速喜拱手,再走近些,贴耳告诉齐拂己,圣人这月临幸了两位贵女,皆只十七、八岁,很是喜欢,似要册封。皇后知晓此事,暗地里给二女都下了绝子药。


    “我离京后你留在宫中,照护母后,若父皇对她下狠手,东宫全力救应。”


    “遵命!”


    速喜话音未落,齐拂己就起身,打开顶箱柜,取出一套内侍衣冠,尺寸皆照云窈身量裁剪。速喜会意,赶紧捧来个两手抱的檀木箱打开,齐拂己将衣冠放进箱中,关上,自带去寝殿。


    殿门是从外反锁的,齐拂己脚步在阶上放慢,停驻。他问守在殿外的宫人:“太子妃有没有叩门喊要出来?”


    “回殿下,不曾有过。”


    齐拂己继续驻了会,方才掏钥匙开锁,门将开一缝,尚未完全展开,齐拂己人没进去,就有一张帕子飘到他面前,应该是想往他脸上掷,但没投准,也可能是云窈力气太小,手帕太轻,落在齐拂己肩头,接着掉到地上。


    是云窈从前遗失的那条手帕,因常洗变硬,且留着些洗不掉的,她已经能懂的痕迹。


    显然她丢了多久,他就用了多久。云窈一想起刚翻出手帕时的难堪和作呕,就禁不住唾他:“恶心!”


    她已经骂过多少句恶心了?


    齐拂己可以暂时不在意,弯腰放下木箱,改拾手帕,问她:“方才砸偏了,要重砸吗?”


    他也可以代她动手,以巾帕自覆颊面。


    云窈胸脯剧烈起伏,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齐拂己等了一会,没有回应,便叠手帕打算收好。既然不愿重砸,那就表明她气消了,这条巾帕陪伴许久,他是长情的人,不会轻易弃置。


    云窈眼睁睁看着齐拂己把她的手帕放到衣内胸口处,气得还想顺手操烛台砸,奈何烛台玉雕,她又舍不得暴殄天物。


    齐拂己重端起木箱,放到桌上,打开:“把这个换上,随孤出宫。”


    云窈往箱内瞅一眼,内侍的打扮,呵,这是打算带她出征呢?


    “你做梦!”她骂人骂得软绵绵,咬牙切齿在齐拂己眼里满是娇嗔。


    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出京以后你也可以逃的,荆襄距此千里,路上大把机会。”


    “我要上告陛下,你带女子随军,扰乱军心!”云窈发现自己有时候怕他,一声不吭,有时却又什么都敢说。


    呵——齐拂己轻笑一声:“知道为什么要带你走吗?”


    他阖唇,沉默。


    不就是要同生共死么?云窈垂手攥拳,那疯言疯语她可忘不掉。


    “还不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她埋下脑袋,小声嘀咕。


    齐拂己俯视她的脑袋。


    良久,直到想到书上说夫妻要求恩爱,必先推心置腹,方才开口:“因为单独留你在宫里,父皇会杀了你。”


    可眼前的女人永远把好心当作驴肝肺。


    齐拂己想到这,眸中闪现几丝委屈和悲哀,他阖眼再睁开,恢复幽静。


    云窈第一反应是不信,陛下仁德,怎会……话将到喉管,陡然止住,想起所谓的天子仁圣之主,都是从小到大受的教导,书里和官府都说“皇帝盛明,天下安乐”,于是她们满脑子里也是忠君崇君,觉得天家个个都是金身,见着就虔诚跪拜。


    不论先帝,只说当今圣人,是“禅让”继位,那又仁圣在哪里呢?


    再想到齐拂己这种人将来也会登上皇位,就愈发看破金身。


    齐拂己见云窈沉默不语,以为她还不信,不由噙笑:“他就算不杀你,也会折磨你,把你关进水牢,暗无天日,只能听见老鼠吱吱,再过几日,老鼠都听不见了。亦或蒙起眼,往你头上浇水,一直淋,吞进嘴里肚子就鼓起来,茫茫未知。哪有我这么好,关你还给你提前备好一日三餐,到时候比柴房还窄的屋子,还想翻箱倒柜?就枯坐着,饿个十天半月,亦或鞭笞,直抽到你求饶为止。”


    齐拂己笑越漾越高,稍微侧身,抵在桌沿上:“到时候等我回来,你如果没死,肯定会变得十分乖巧,主动去门口迎我,亲自下厨做一桌接风宴,说不定……”他顿了顿,“还会在我面前宽衣解带,主动求欢。”


    最后一句令云窈面上燥热,愠斥:“无耻!”


    但转念却想,不对啊,齐拂己字字句句不正是他所期待?


    不是,不是他的期待……他说的是从前的自己!


    云窈猛抬头看向齐拂己,眸中流光,继而意识到不对、不妥,头重低下。


    可齐拂己却看见了,仅仅几刹对视,他就从中捕捉到了震惊和理解,她懂了,她晓得他是自述。


    从小父亲待二弟宽厚,待他却严厉,但凡做错了事,亦或没达到期望,父亲就会找借口带齐拂己出去住段日子,如此责罚,回家前会先给他疗伤,回去没有伤口,同母亲诉苦母亲不信,给二弟说过一回,二弟笑他梦尚未醒。


    多年心如灰寂灭,唯佛灯燃。


    现在有云窈懂他了!


    只有她懂他。


    他没看走眼,没爱错人。


    齐拂己眼眶不受控温润,喉头滑动,且他明明在云窈抬头的第一眼里,瞧见了怜悯,她也情不自禁的,为什么要掩藏,为什么要压抑、躲避?


    她明明知道,他要什么,不会对她做什么,他待她与别人不同。


    齐拂己突然快步走近云窈,云窈尚来不及反应,就被他大力拥入怀中。


    齐拂己的下巴在云窈肩上蹭了一下,而后就什么也不做了,安静抱紧,良久不松开。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剖心


    他突然莫名多了几分自信,脱口而出:“跟我走吧。”


    他把心都剖给她看了。


    云窈沉默须臾,重抬起头,成亲以来头回平心静气同他商量:“你放我走吧,我回杭州去。”


    还是不答应么?齐拂己心直直往下坠,继而分开云窈,在她身上点了记下,雷厉风行。


    云窈来不及反应就再一次被封住哑穴和定穴。


    齐拂己看着她,他考虑过是趁天黑晚上再将她运出宫,还是此刻带走。晚上他不在宫里了,交给他人办,他不放心。


    他先蹲下来,还是非要给云窈换那身带来的内侍衣裳。


    云窈被剥干净时脸红得厉害,齐拂己面色平静:“你有哪一处我没看过。”


    她眼珠能动,转过去瞪他一眼,能不能别说出来?


    齐拂己却像是一点不觉臊的,利落穿戴后,接着竟倒腾出一口装行李的皮箱子,将她装进去。云窈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脑子清醒,看他蹲下来在箱子上留气孔,简直气笑。


    齐拂己前头打马,后头车托箱子,就这样将云窈运走。


    云窈躺在箱子里,能感觉到一直在往前走,不知多久,陡然停了。


    “儿臣叩见父皇。”


    哦,原来是遇到圣驾,被拦下了。


    云窈挪眼,极艰难瞅到一点气孔,孔外一色灰的蓝的袍子,和她现在身上穿的一眼。云窈再往高处眺,才窥得一角明黄。


    昔日魏国公,如今圣人的声音有两分耳熟:“怎么出征还带这么重的箱子,到时候跑得动马吗?”


    云窈听见许多脚步朝箱子这边靠近,圣人再道:“行军之道,无绝人马之力。”


    “父皇谆谆教诲,儿臣铭记在心。”这句是齐拂己回的,但好像没什么效力,脚步继续这边挪,云窈能瞅见的明黄明显变大,变近,圣人要查箱子了么?


    她屏住呼吸,脑中飞快思忖开箱后的对策,忽听一女声明朗且沉稳:“是臣妾给镜明准备的!”


    云窈瞳孔放大:是汉阳公主!现在应该称呼皇后娘娘了!


    皇后手放腰间,直脖挺背,不紧不慢走近,面朝圣人,挡住皮箱,云窈的视线即刻被凤袍遮蔽。


    皇后徐徐道:“臣妾听说镜明要出征,就亲手缝了些衣物,给他带着。”


    圣人心头一震,成亲二十余年,她只用“吾”,刚登基那会两人大吵一架,之后甚少言语,也没听过,眼下是头回听她自称“臣妾”。


    他十分意外,心头亦是从未有过的舒畅。


    皇后朝圣人躬身:“儿行千里母担忧,还望陛下能谅解臣妾这份忧思。”


    圣人坐在銮驾上,看步行而来的皇后深深埋下腰,整个人完全低到他的銮驾下面,他想:早这么温顺,早就事事依她。


    圣人遂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道:“这还真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了,太子呐,你可得记着你母后的好。”


    “父皇母后春晖寸草,儿臣定当孝思不匮。”齐拂己仍跪在地,拱手起誓,“此番讨逆定不负父皇所托,提剑汗马直取贼首!”


    圣人又说了些戒骄戒躁,凡与敌战,须务持重的场面话,方才摆驾。


    圣人一走,皇后目送片刻,而后转身,背道而驰。


    云窈颇为吃惊:这就走了?散了?


    她还以为皇后会私下和齐拂己再说一会话,毕竟刚才听出圣人不会管后,云窈就松懈下来,只想着箱有气孔,那一家三口聊多久都没事。


    到京郊大营,进入自个帐中,齐拂己给云窈又换了套小兵衣裳,云窈真是服了,他怎么在这种事上极富耐心,正想着,听见齐拂己问:“怎么这回又不害臊了?”


    他解开她的穴道,云窈坐起就要捶他。齐拂己将手捉住,淡问:“许久没吃喝了,饿吗?渴吗?”


    云窈的确口里发干,沉默少顷:“我要喝水。”


    齐拂己一笑,拿起方才从马鞍上解下的扁壶,拔塞交给云窈。


    云窈咕噜咕噜一直喝。


    “慢些,别噎着。”齐拂己温柔注视着她。


    云窈不喝了,把壶还给齐拂己,又想从宫里来京郊营的这段时间里,齐拂己同样滴水未饮,一米未进,他渴吗饿吗?


    云窈只想,不说,且偏过头去,她不会关心他。


    齐拂己将云窈方才喝过的扁壶送至唇边,云窈急道:“这你喝过的壶?”


    齐拂己扭头看她:“我用很多年了。”


    他心头泛酸,晓得她在介意什么,却依旧替她遮掩,晓得:“我知道扁壶你喝不习惯,待会给你找个新葫芦。”


    齐拂己也不出帐,等出去时就是和云窈一起,大军开拔,完全不给她逃跑机会。


    路上放眼望去,一望无垠的葱绿,垂丝海棠正盛,绣球却百朵绿中只一点白,春光明媚。云窈没想到京郊的景色这样好,禁不住左右张望了几眼,又想,景色好兴许是因为在那那高高城墙外的原因。


    齐拂己打马凑近,声音低得只有云窈能听见:“百花虽艳,但不能贻误军情。”


    他想说现在不能赏花,但等天下太平带赏遍天下花,又想云窈肯定不期盼这,不由得心里酸溜溜的。


    “怕贻误军情可以不带我走。”云窈现在在他面前也不称奴了。


    齐拂己一愣,没想到自己说那样清楚,她还不愿意。


    不带?


    她不如直接说应该放她走。


    齐拂己神色不变,唯独手上攥紧缰绳:“不带你,你怎么有机会见这大好河山?”


    正好有牧民放山羊经过,齐拂己道:“这不见着羊了。”


    云窈马上怀疑齐拂己这辈子有没有见过猪跑啊?


    她没说话,就低了个头,齐拂己就再道:“我见过的。”


    云窈低着脑袋扭脖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大军行到夜里,依照主帅和齐拂己命令,就在野地里扎营,堆造做饭,不得扰民。


    吃完云窈不得不跟随齐拂己进同一间帐篷,齐拂己变戏法似又拿出一套崭新的小兵衣裳给云窈:“这个换洗。”


    云窈盯着放到自己膝上的衣裳,连皮靴子都新给一双,不由幽幽地想:他打哪弄来这么多合她尺寸的衣裳?


    齐拂己见云窈不言,幽幽开口:“怎么,还要我帮你换?”


    云窈抬头看他:“这些都是你自己准备的?”


    齐拂己点头,俄顷,又别首:“你要是过意不去,可以亲手给我也裁件袍子。”


    齐拂己说完,自己在心里默默接话:你做梦。


    “做梦!”


    云窈与他的默念同时出口,几一字不差,齐拂己禁不住笑起来。


    算了,本来还想说她要是嫌裁衣太累,可以改缝个护膝护腕什么的,不用说了,讨不到的。


    “皇后娘娘不是亲手给你做了一箱子衣裳吗?”云窈边说边将自己那套衣袍收进包袱里。帐中简陋,一张毯子,是床亦是坐席,原先只有云窈坐在毯上,齐拂己始终站着,眼下听见云窈这句话,方才在她身边盘膝而坐。


    “你明知故问。”他回,想着云窈虽然嘴上多呛一句,却收下了他准备的衣裳。


    自己也奇怪,竟一点气没有,还想同她解释,什么都告诉她,剖给她看。


    正好帐外无人偷听,齐拂己道:“母后那是帮我解围。她虽然气我助父皇,取了她家江山,但我到底是她唯一的儿子。”


    云窈猛地侧首,直直对视齐拂己:他疯了?怎么什么话都敢讲?


    云窈不禁环视周遭,帐上没有人影,但依然不放心。


    齐拂己微笑,她还是关心他的。


    且是他真的剖心捧到她面前,齐拂己抬臂,绕过云窈后背搂上她另一侧的肩:“母后只能帮我,如果我废了,换任何一个人来坐她都会死,且她同父皇一道主持的先皇出殡,天下人都看着,已经说不清了。”


    云窈心底嘀嘀咕咕:别跟她说这,别说这么多,她不想知道。


    齐拂己却仍含笑续道:“母后焦忧得很,她得知父皇幸了两位比我年岁还小的美貌娘子,立马就给她们下了绝子药。”


    云窈一怔:世上还有这种药?自己要是觅到,岂不一劳永逸?


    又想,齐家人真个个都是疯子,唯一正常的也许只有齐拂意,却不在了……


    过会,思念又飘到齐拂己说的那俩少女身上,估计跟自己差不多年纪,被献给圣人,唉……谁喜欢比爹还大的啊!


    “在想什么?”齐拂己见她良久不言,出声询问。


    云窈心道:这哪敢说。


    齐拂己幽幽道:“我只比你年长四岁。”


    云窈蹙眉,怎么被猜中了心思?!


    齐拂己见着她眉头蹙起,不禁泛笑,他真的越来越懂她了,可能比她那个叫落玉的婢女还懂,世上活着的,没一个能比得上他知音。他甚至还能猜到她想偷母后的药,然后自欺欺人,避而不提这茬。


    “你放心,我不会像父皇待母后那样待你,我此生都只会有你一个女人,我们的孩子无论几个,儿也好,女也罢,我都愿意为你们付出我的一切。”


    所以她也要为他付出一切,只能有他一个男人,明白吗?


    骤然的表白令云窈荒诞、震惊,毛骨悚然,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呆呆坐在原地,微分双唇,身若木雕。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的齐拂己起身吹灭油灯:“睡吧,行军不似宫里养尊处优,待会天不亮就要赶路。”


    他回到毯上,扶着她缓缓躺下,而后手摸毡毯:“凉不凉?”有点担心云窈染上地面的寒气,“要不要再添一层?”


    云窈仍处在愣怔中,直到齐拂己微微托起她的身子,给底下再垫一层他的袍子,云窈才摇头,后仰:“不用!”


    她一退一躲,齐拂己就下意识将她往怀里一拉,她的脸颊即刻和他的胸膛轻碰到一起。齐拂己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云窈熟悉,接下来他又要动手动脚了……哪知齐拂己将她分开,重放回毯上,隔着一掌距离:“睡吧。”


    话音将落,他突然又道:“算算日子你快来了,本该今晚要你,不然又得旱七、八日,但军营整肃,我不会在军帐里碰你。”


    云窈的脸飞速发烫,讲这么清楚做什么?!


    她想回军营整肃就别押她来啊,又想算了,呛了也无用,白费力气。云窈闭眼,睡觉!


    她侧身背对齐拂己,齐拂己也侧身,对她后脑勺,不一会他的右胳膊就搭到云窈身上。


    云窈甩了两下身子,甩不下去胳膊,齐拂己阖眼道:“说了不碰你。”


    “你这样我睡不着。”


    须臾,齐拂己的手臂收回去。


    又过了会,他往她那边再挪近些。


    两人都渐渐睡沉。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七日(一)


    齐拂己征讨的逆贼名唤姜慎,从前做荆州刺史,圣人登基后,姜慎亦唤齐氏父子为贼,揭竿造反,被官军围剿,大败,欲逃往古蛮州。


    齐拂己的队伍开拔近蛮州,姜慎却又改道北上,逃窜岐凤。


    过街老鼠,东躲西藏。


    大军便也随之改道,看样子是不捉姜慎,誓不罢休。齐拂己走哪都带着云窈,诸将来帐中商量、禀报,云窈都不想听也听见。


    她从不多嘴,眼观鼻鼻观心,但有时候禁不住感叹:有一说一,齐拂己还挺有大将风范的,吩咐布置,沉稳果决,有条不紊。


    看起来一点也不疯。


    云窈今日又听齐拂己布置,原来他们早在岐凤两州布好了两个口袋阵,就等着姜慎自投罗网。她实在忍不住了,等众人走后,两两私下,头一回多嘴:“你早知道他会逃去岐凤?”


    齐拂己侧首,既然让她听见,就没想过瞒她,他锁住云窈双目,点头——是的,不仅仅他,圣人亦早算到。


    云窈眨了下眼,心砰砰跳:原来之前说什么追去古蛮州,一路绕弯,都是迷惑姜慎的。那她以后逃跑,会不会也被齐拂己预料到?就像第一次那样,早早在钱庄等她?


    他好擅长追逃的博弈和玩弄。


    云窈心跳得更快。


    “在想什么?”齐拂己问,没意识到自己最近总爱问这句话。


    云窈先掩饰情绪,而后才小声嘀咕:“不是说穷寇莫追么……”


    “不追姜慎,我们就死了。”齐拂己直来直去,大谈生死,语气却平和寻常。其实五年前他见过一次姜慎,交谈还算欢畅,双方没有对错,但各为其主,姜慎必须死。


    突然,齐拂己蹙了下眉。


    一路上朝夕相处,云窈也能通过他的细微变化揣测心思——姜慎都没能引起齐拂己半分情绪波动,是什么让他皱眉?


    齐拂己晲云窈一眼,眼神仿佛在邀约:一起?


    云窈侧身侧首,避开对视,一起什么一起。


    齐拂己负手看向前方:“进来。”


    速喜掀帘进帐。


    云窈眺见速喜,迅速眨了下眼,低头。


    速喜凑到齐拂己身边要奏报,云窈发现自己离太近,哪怕速喜附耳她也能听见,连忙手撑着要站起,避险。


    别是什么密报吧?她不想听。


    齐拂己按住云窈的手,说好了一起听的。


    他自觉仅用二成力道,云窈却已挣脱不得,还有些被捏痛,她听见速喜禀报的竟是宫中动向:“圣上大不好。”


    云窈心一颤,齐拂己亦怔了一霎,顾不得想云窈听见这会有如何算计,心中只不断回想三个字:这么快……


    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速战速决,杀了姜慎后即刻回京。”齐拂己沉声下令,屏退速喜。


    云窈刚想问什么,齐拂己突然抓她手腕,拽她起身,云窈两瓣唇重闭上,被齐拂己牵出帐外,送上马。


    外头天黑,除了一队巡逻士兵就只有火把跃动,齐拂己尽量避开巡逻,到营地外才策马,拥着云窈,共乘一骑。夜黑风高,她禁不住质问:“你要带我去哪?”


    又发什么疯?!


    “冷吗?”齐拂己答非所问,拢了拢披风,将云窈裹紧。


    他竟带她进入最近的一座城镇,未到宵禁,尚能进城。


    “不是说一不进城,二不扰民吗?”云窈扭头,原想嘲讽齐拂己,哪知鼻尖擦到他胸膛,他低下头就亲她一口。


    云窈赶紧把头正回去,启唇,骂声尚未出口,齐拂己就替她答:“哈——我恶心!”


    云窈的话被完完全全噎在喉咙里,一个字没发不出来,又想,这疯子,居然笑,骂自己骂得这样开心?


    一时心中纷扰,又见有行人侧目,云窈立马小声央求身后:“你小点声。”


    齐拂己不说话了,马到一间民宅前停驻,夜黑,府门口也没挂灯笼,云窈不大瞧得清周遭状况。齐拂己用力握她的手,强行牵进门。


    云窈一面努力辨认途中所遇景物,一面想,他轻车熟路,不像第一回来,这宅子难不成早备下?


    进到上房亮着灯,屋里仅一老妪,一直伫立未坐,不像主人,反倒似等候屋主归来的仆从。


    老妪见齐拂己,即刻行礼,待重抬首,云窈认出她:“余婆?”


    就是齐宽给她下药那回,和大安一起救云窈的哑婆婆。


    那事满打满算也才过一年,云窈却觉沧桑,许是来京师后的日日夜夜消耗太多心神。


    下一霎,云窈突然反应过来,当年压根不是大安和余婆救的她!他俩皆听从齐拂己安排,是齐拂己从齐宽手中救下她!


    给她披衣的是他,暗中出手惩治齐宽的也是他!


    云窈一时百感交集,百爪挠心,上回有一样心绪还是得知齐拂己是水月寺同奏之人,上回她怎么回应的呢?她疯了似的捶打齐拂己。


    这次,云窈难受得闭起双眼。


    她同时也明白,齐拂己没打算真带她上战场,他早想好把她从宫中带出来后,就安置在此处。


    “你在这住几日,等我来接你。”齐拂己交待完就往门外走,却忘不了一瞥之下见到的云窈闭眼,他边走边想:他没想过同年同月同日死,他愿意为她死,但希望她好好活着。


    心里也知道那句共死说过了头,但那时就是执拗、坚硬,说不出软话。


    齐拂己深吸口气,猛地转身,大步流星朝云窈走近,直近到脚尖抵脚尖,快撞上她:“我不是听了速喜的回报才将你安置在这,我、我……”他一下子像是第一天学说话,句不成句,索性不说了,捏着云窈下巴吻下去。


    余婆赶紧笑着退出门外,门外隐着的速喜则红了脸。


    齐拂己好像之前从未呼吸过,大口张着,脑袋不住转动,继而舌尖探入,狠狠搅拌,不成章法。他将怀中佳人抱上床榻,闭起眼,亲密了太多次,哪怕目不视物,也能三两下褪去二人身上衣物。手该抚哪里,该如何侵入,皆熟路轻辙,游刃有余。


    他感觉今晚的云窈好像比之前温顺了些,他心里亦柔软一片,在结束之后,依然缱绻眷恋,摸着她的脸,目光在她面上晃来晃去:“窈娘。”


    他的视线最终胶在她眼睛上——这是一双恰到好处,仿佛被上天精雕细琢过的眼,眸剪秋水,眼尾微翘,羽睫纤长。


    云窈闭眼。


    他笑了笑,错过去吻她脸颊:“琴琴。”


    终于喊出了这个辗转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他也想唤一回她的乳名,哪怕云窈听见后立刻缩肩,他还是开心得笑出了声。


    齐拂己起身,先替云窈拢好被子,而后才穿衣,一面将胳膊穿进袖子一面轻言细语:“我要回营了。”


    他扭头看着云窈:“等我,最多七日就来接你。”


    云窈阖眼躺床上似睡着,但他听呼吸有些紊乱,应该是装的,他抿唇笑了笑,转身离去,没有刻意收脚步,故意让她听声。


    且安心。


    齐拂己的脚步消失不久,就听见另一阵响动,来人轻手轻脚,但推门、走路皆有微声。借着朦胧光亮,云窈瞥见余婆身影:“婆婆,我累了,想睡会。”


    余婆很快退出去。


    但云窈并没有入睡,她脑子清醒,困意全无,竟抬手在自己身上摸索,齐拂己点了那么多次的穴位是哪几个来着……


    *


    齐拂己将速喜留给云窈,回营帐后,来报的只有大安。


    齐拂己撩一眼,京中又有新消息?


    大安怀中掏出一封密信,双手递到齐拂己跟前。


    齐拂己撕开来看,里面写李凝时隔多日,再去了风雅居——那里是他从前和齐姝静私会之处,自打齐氏订婚,已鲜少来。突然又至,齐拂己的暗桩担心李凝此行与齐氏无关,关乎朝堂,关键时刻不敢掉以轻心,遂还盯梢。


    而后便见李凝和齐氏再一次私会,听齐氏言语,她已同侯常侍谈妥退婚,只待李凝迎她进门。


    李凝却拒绝了她。


    齐拂己看完烧信:“这种事情以后不必报我,只要父皇动向。”


    他不能理解李凝,既然执着于他家大妹,缘何又娶别的女人?


    齐拂己凝望烛火,跃动火苗里竟现出云窈倩影,他想,痴恋云窈,就决计不会,也没有心思再招惹别的女人。


    *


    云窈早上醒来后,在府里慢吞吞逛了两圈,确定这座齐拂己为自己准备的宅邸里仅三间房,一个前院。


    连后院都没有。


    这么小,她猜想负责看守的护卫肯定不多。


    以齐拂己的性子,疑人不用,可能就信得过一个速喜。


    看守院子的兴许就只速喜。


    人少,好逃,她垂下眼,用喝茶掩饰盘算。


    日子静悄悄过了两日,到第三天二更,屋外隐听得刀枪剑戟碰撞声。云窈睡眠浅,即刻醒了,麻利穿衣。


    绾发时余婆进来,面色焦急,手舞足蹈。云窈读了须臾她的手语:“走?”


    余婆不住点头,太子吩咐过,如遇厮杀,尽快让太子妃躲进密室。


    云窈敛容:“您带路。”


    余婆将云窈引到后厨,一直指灶边的大水缸。


    云窈不动,余婆急得拽她,云窈皱着眉头轻问:“入口是这缸?”


    缸里还有水呢。


    余婆继续拽,叫她下去,云窈道:“婆婆先么?”


    余婆仍不住拽,云窈便猜齐拂己肯定叮嘱过,必须让她先下去,怕余婆先入缸,云窈调头逃跑,到时候捉人来不及。


    云窈暗骂齐拂己一声,屏息入缸。


    她边往下潜边想,他真是个疯子,把密室的入口设计在蓄满水的水缸里,万一她不会泅水怎么办?


    他不会以为江南人都擅泳吧?


    下潜后没划几下水,就越游越开阔,她猜测水缸应该连着一个湖。余婆还真是怕她跑了,始终游在云窈脚后,不领路,云窈只好自己赌一把,手划脚蹬,往上游,很快浮出水面唤气。


    还真是一潭。


    她手脚并用爬上岸,又暗咒齐拂己三声。


    余婆紧跟着爬上来,抓起云窈的手,牵着她走。


    云窈眨眼:“婆婆要带我去哪?”


    余婆往前,这密室虽是石洞,但有床有柜,余婆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火折子,接着搬炭盆,就在云窈跟前生火,寸步不离。


    火苗蹿起来,熊熊燃烧,余婆给云窈比划,叫她把身上烤干。


    云窈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犯难,纠结,怯怯问:“婆婆,有新衣裳吗?”


    余婆拽着她的手去柜子里拿了套干净衣裳,交给云窈。


    云窈接过后道了声谢,攥着衣裳走到衣架前,却又犯了难,支支吾吾:“婆婆……我换衣裳时……您能不能转过去?”


    紧跟云窈的余婆沉默好一会才转身,却仅背对须臾,就重回头。云窈惊慌捂住,余婆忙挥手致歉,重背过去。云窈将湿衣裳搭在架上做屏风,在后头换起衣裳,动静颇大。


    因为有声响,余婆没再回头,良久,等着有些焦灼,响动却突然止了,余婆立马揪着心转身,绕来衣架后。


    砰!


    躲好的云窈举起条凳,从背后击向余婆,将她打晕。


    余婆倒下,又是砰的一声。


    云窈心乱跳,蹲下来探鼻息,还有,她对余婆道了句抱歉,站起,毫不犹豫重跳入水中。她猜以齐拂己的心性,绝对不会允许密室只有一个出入口,那样敌人封住入口,就如瓮中捉鳖。而且那样的话,他也不用命令余婆时刻跟随。


    这密室一定还有别的出口,她猜也在水下,那便是她的逃生之路。


    云窈摸索许久,一口气憋至极限,眼看再不换就要溺亡,忽见上方一点光亮,她立马朝着光亮上游,拼命全力,从来没这样快过,仿佛有恶狼猛虎在后追赶。


    呼——


    哗——哗——


    云窈脑袋露出水面,大口唤气,她瞧见了,峡谷,星空。她立马朝岸边游,上了岸,荒郊野外,空无一人,偶闻梟叫一声。


    她大口大口吐纳,好像刚才憋的气还没换够,又仿佛从未呼吸过这般清甜的空气,极尽贪婪。抬头仰望,繁星漫天,明亮璀璨。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七日(二)


    她攀上坡,找了个最高点眺望,附近没瞧见人家,云窈便在崖壁下挨了一晚,又冷又饿,还担心野兽出没,真怕这一晚熬不下去。


    云窈不住告诫自己,坚持住,不能因为放弃。


    在东宫时,齐拂己给她的吃穿用度无一不好,却不会留给云窈银子,甚至有时候还会不动声色检查,不让她身上藏钱。


    他怕她跑了。


    所以眼下云窈身上没盘缠,脖颈上挂的那枚桃红碧玺坠子他没给她收去,但已失去效力。所以云窈等天亮后,和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商队做了场亏本买卖,用头上的金簪折了二十两银。


    她用当中三十文,从一户农家买了套农妇穿的旧衣裳,换上,再把脸抹黑些,连夜往南赶路。


    离京城越远越好。


    *


    齐拂己率军追至岐凤。


    他站在崖上,俯瞰脚下坑中被绑的姜慎及一众乱党,面无表情。


    身后旌旗猎猎。


    姜慎远远仰眺见众将当中簇拥着一点红甲,并不能辨认面目,就怒目圆睁,扯着脖子叫骂:“篡国逆贼,尔与尔父不得好死!你——”


    “放箭。”齐拂己下令,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没必要等手下败将把话都讲完,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出意外。


    乱箭如雨,将姜慎射成了刺猬。


    齐拂己缓步下山,到坑里亲自检查,补了两剑,确保姜慎气绝,而后收剑入鞘往回走,大安急急忙忙附耳汇报——圣人的暗卫找着了太子妃藏身之处,和速喜交手,虽然速喜斩草除根,皆处理干净,但太子妃却趁乱打晕余婆,逃跑了。


    她又跑了,齐拂己心里默念,出奇的平静,甚至还能感叹她的水性果然好,比他预想的还要优秀。


    他竟然想,下次和她鸳鸯戏水试试。


    “速喜担心陛下还会派第二拨人动手,去追护太子妃了。他说有负殿下所托,待平安送回太子妃后,就以死谢罪……”大安边走边给速喜说清,“还望殿下开恩,饶恕速喜这一回。”


    齐拂己边听边往前走,步子没有任何停滞和紊乱:“她的婢女呢?”


    大安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问的落玉:“一切皆如殿下吩咐,暂无差错。”话音刚落,觉出不妥,赶紧补充,”“以后也不会犯错!”


    “七日后我去接她。”齐拂己对着前方分唇合唇,眼神和语气皆坚毅,像对大安,又似告知远方的云窈,他和她约好了分开七日,多一天都不行。


    大安步子减缓,满腹疑惑,不知太子何意。


    *


    云窈运气不好,出逃第二日就赶上大雨,被困山中。


    待雨停,已经天黑,只得再次夜宿荒郊,这回比昨天在峡谷里还可怕,总能听见呼呼声,像林后藏着野猪。野狗兀地一叫,云窈吓得耸肩,过会,再一叫,她还是受惊耸肩。


    不会还有狼吧?


    想到这,她汗毛都竖起来。


    天一亮就赶紧撑着打架的眼皮,赶去第二座城。


    这城据说是从前高祖皇帝从夷人手上收回来的,百年来都没怎么改造,所以不像汉人的城池修得四四方方,七弯八绕,形似迷宫,无法通过太阳指路。云窈一直在鬼打墙兜圈子,更困了,最后咬咬牙,上客栈,花一两银子包了间房,住一宿。


    银子不能白花,她同时从客栈掌柜那要来一张小城地图,把每条道都记清楚,再不似迷宫。


    翌日清晨,云窈犹豫一霎,还是舍不得雇车,单靠脚力出城。


    她想着这才出逃第四日,还早,等过个半载,稳定了,她去应聘绣娘或者教琴,接点活计,手头就宽裕了。


    眼下还是能省则省。


    云窈正要从南门出城,突然又下雨,她只好从城墙旁的小摊上买一把伞,小贩趁雨要高价。


    忍气吞声,云窈打伞出城,道路泥泞,周围大大小小水洼,忽有一鸟扑腾翅膀,自枝头飞起。云窈这几天被飞禽走兽搞警觉了,总觉得不对劲,大雨天鸟没理由这么飞,除非是被人惊到。


    可那边明明瞧不见人影。


    除非,有人躲藏。


    云窈放慢脚步。


    一步、两步,她越走越慌,突然调头往城里跑,期间回头望了一眼,好像真有人影闪过,再回头,又不见人。


    云窈越跑越快。


    那人许是怕她真跑进城里,不好除去,赶在城外现身出手,云窈瞧不清形貌,只见一道白光袭来,是利剑,她立马大喊:“救命啊!救命!”


    城门处,些许百姓朝这边探头,她脚下生风,不敢回头,余光窥见那白光好像消失了。


    是那人不好出手收剑了吗?


    是齐拂己来捉她了?


    不,不是齐拂己,别人云窈不清楚,但齐拂己她敢笃定,他绝不会对她持剑相向。


    云窈猜,那晚和速喜搏斗的那群人……


    圣人的人?


    除了圣人,她想不出还有人有杀她的理由。


    云窈入城以后,哪人多往哪跑。路上有七、八人一起行路,像是一大家子,云窈就混进去跟着,这样拖延了刻把钟,那家人到家回去了,她重新变成一个人。


    云窈毫不犹豫,撒腿就跑,生怕慢了被刺杀丢面。


    果不其然,那杀手还追着,好在云窈已经摸清楚城里的路,各种钻巷绕弯,短暂甩开他。


    她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还没休息多久,杀手再次找到她,这回多了一个杀手,南北封堵,云窈只能往西再绕小巷子,又得一阵子喘息。


    如此往复,似耗子逃,猫儿捉,她渐渐体力不支,被包围住。云窈顾不得小雨,拿伞转着圈挥舞,不允他们近身。


    一声脆响,伞被打掉的同时云窈脱力,另一侧长剑直朝她刺来,云窈手脚并用往往旁边躲,原先要刺进她心脏的剑划偏,顺着云窈左脸颊,从唇角到眉梢拉出一道长口子,再直指长空。


    四面包夹,杀手们举剑还要砍,云窈自知逃生无望,却仍睁着眼,忽然,她眼前离得最近的那名杀手定住。


    云窈发现有一支箭穿透他的喉咙,露出的尖镞对着她滴血,一滴、两滴……


    杀手轰然栽倒,云窈瞧见不远处齐拂己拉张着那张没有箭的弓,凝眸看着她。


    其余的杀手也迅速被解决,原来不仅速喜,大安也会武功。


    巷中所有杀手转瞬全被铲除,雨水冲刷血水,齐拂己撑伞到云窈身边,她头顶的雨立刻止住。云窈眺见远处落玉急匆匆下车:“小姐!”


    她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他也有护落玉安全。


    她看向齐拂己,他迎着她的目光,缓缓开口:“说了让你等我。”


    云窈心算,他说七日后来接他,她在那宅子里待了三日,出逃四日,加起刚好七天。


    脸上忽然有动静,云窈低头,见是齐拂己正拿帕子给她脸上的伤口止血。


    “大公子!”她突然展臂扑入齐拂己怀中,将他腰肢环住。


    多久没听见这个称呼了,齐拂己心神俱颤,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带回驿馆。


    他给她清疮,上药,云窈乖乖坐着,从来没有这么听话过,视线也始终胶在齐拂己脸上,好几次把他耳根看红。


    云窈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左半张脸涂着黄绿夹杂的膏药,散发着苦味。


    “这会留疤么?”她问齐拂己。


    他将她细细打量,平静回答:“在我眼里没有区别。”


    诚然对她的喜爱一开始源于倾城容颜,但如今已经远远不止一张脸了,所以会不会留疤,这张脸在他眼里都没有变化。


    他看云窈的唇有些干,便走向桌边,打算给她倒杯水,云窈却突然拉住齐拂己:“别走,我怕。”


    齐拂己一愣,而后才发现过来这桌靠近门边,她以为他要离开。


    他低头,细细打量云窈拽他衣角的那只手。幸福忽然降临,他心里被感动胀满,缓缓牵住柔夷:“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将云窈拥入怀中,她没有丝毫反抗,也不似从前那样硬挺着身子,像块板。她好像主动贴上他胸口,齐拂己不敢确定是云窈真这么做了,还是他的幻觉。


    众人赶回京城,齐拂己和云窈回到东宫。


    不再夜宿军营,他终于可以同她欢好,在寝殿的长明灯下,他清清楚楚见着她压低两肩,踮起双脚,尝试着主动给他一个吻。


    他这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是真的变了。


    许是齐拂己太高,云窈的唇嗑在下巴上,他急忙将她扶住:“疼不疼?”


    云窈不答,再踮脚,齐拂己弯腰弓背,将就她,可云窈还是没对准,吻到齐拂己唇角。他大笑,二人亲吻不说上百次,几十次是有的,怎么她还跟没亲过似的,摸不着门路?


    但这份青涩的确取悦到他,他觉得这是云窈的改变,她终于瞧见了自己的真心。


    “这几日没有剃须,是不是有点扎人?”齐拂己情不自禁用最温柔的声音问,明早就持戒刀剃须修面。


    云窈抿唇。


    他看得满心欢喜,还是自己来吧,他手紧一紧,云窈就踉跄跌入怀中,他再低头吻她,竟生出教导的感觉,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喜欢这夜她什么都不懂,又要从头道来的样子,冰原雪化了以后,草不就是要一点点长,花要重新播种么?


    这是他最美妙的一次体验。


    *


    翌日,齐拂己去见圣人。


    其实他昨日就去过一次,圣人身子很虚,半躺半靠在椅上,今日再探望竟已卧床,病情发展得很快,齐拂己脑海里冒出四个字:山崩地裂。


    他沉默不语。


    圣人看穿,笑道:“本来就是强弩之末。”


    但赶在死前登大宝,死后葬的地方,子孙万代都不一样了。


    圣人当然还有遗憾,但大抵是知足的。


    齐拂己还是抬手要探下圣人的脉,圣人收臂,摆摆手,他既不看太医也不用儿子问诊,因为他不会吃药或者针灸——圣人担心会有人害自己,死得更快。


    “朕驾崩那日就让你母后来扎针喂药,让她消消气。”圣人禁不住同齐拂己说笑。


    齐拂己没想到以圣人的性子,竟然能谈笑生死,不由抬眼看向床榻。父子四目相对,他却从圣人眼中读出不甘和一丝恐惧。


    还是所有人都怕死啊。


    齐拂己想起许久之前同水月寺玄苦方丈的对谈,聊到婴孩出生那一刻,便将走向死亡,却仍人人怕死。


    方丈说,人之所以畏惧死亡,是因为想要的太多,连生死都想掌控。


    由惧生有,这时就需要佛家的平常心,放下心。


    齐拂己倒是不惧生死,但他亦有放不下的执念。


    想到这,齐拂己垂眸。


    圣人身体不好,眼却不昏花,一眼看穿,勾了勾嘴角:“你也别怪朕下狠手。”


    都是为了齐拂己好,一番生死折磨,那女人不就驯服乖顺了么?


    且齐拂己也折了圣人许多暗卫。


    不过在圣人眼里,那些人自然比不得齐拂己,不值得为几个暗卫伤害父子情意。


    “日后做君王,总要狠下心来用点手段,”圣人教导齐拂己,“就该这么驯。”


    齐拂己沉吟不语,他既喜欢云窈如今的主动、温顺,却又不希望她真变得和少时的自己一样。


    圣人亦垂眼阖唇,想的却是自己这两日故意贬谪了一些从龙功臣,齐拂己登基后一定会将他们重召回,这样他们会对新君更死心塌地。


    圣人不介意做这个恶人。


    “那女人……”圣人支撑着重开口,还是有点不放心,“那女人要是日后还逃,就是真养不熟,不必再费工夫。”


    圣人抬起的右手一直在不受控颤抖,却还是威严神色,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齐拂己知道此刻必须表态,于是躬身拱手:“儿臣一定谨遵父皇教诲。”


    *


    齐拂己回东宫寝殿不会通报,推门时云窈正坐桌边,见他进来急忙将手上东西藏到背后。


    齐拂己偏巧没看清,联系圣人言语,心不由微沉。


    他朝云窈走近,云窈皱眉眼直眨。


    近到她身边时,他可以一把抓过她的手看藏的是什么,却还是先问了:“在做什么?”


    云窈咬唇。


    齐拂己心再沉一分。


    她慢慢将胳膊还回前面,齐拂己看见她手上抓的布、线、针和刺绣,他认得是什么,却脑子转不过来,出口道:“小心别刺到手。”


    和她一起把针放下,才缓缓回神——她手上是个未绣好的香囊。


    不敢全信,齐拂己呢喃:“做给……我的?”


    声音不受控发颤。


    云窈懊恼地噘了下嘴:“还没绣好就被看到了!”


    却也脸颊通红。


    齐拂己当即蹲下,从下往上仰望云窈的脸:“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他也想送她东西。


    云窈想了想,摇头:“暂时想不到。”


    齐拂己抿唇一笑,那就都送,把所有的奇珍异宝都捧到她面前。因为他也想让她快乐,他愿意为她的展颜付出一切。


    云窈手垂下,轻轻牵住齐拂己袖子。


    齐拂己张目,眸子亮堂,任由她牵。


    云窈将他的手拉到自己后腰,齐拂己会意,旋即揽住她。


    又觉不够,双手把她圈住。


    “你也坐吧。”云窈红着脸说。


    “那你做我身上。”齐拂己脸上灿烂的笑容压根收不住,云窈低垂着脑袋,听话的坐到他腿上。


    齐拂己将她重新拥住,这一刻他心里浮现一个词:乐在其中。


    云窈侧身,缓缓靠上齐拂己胸膛。齐拂己刚想收臂拥紧,忽然身上连痛几下,云窈竟趁他卸下所有防备,封住了他的定穴和哑穴。


    她戳得极重,下了狠手,完全没留情面。


    且快而果决,明显演练过许多次。


    很好,偷学、偷师,齐拂己身不能动弹,心里却讥笑默念,痛苦酸涩一息化作冰冷。


    云窈开始在他身上扒拉、搜找,她不要银票,只要银子,齐拂己身上有两块令牌,一块是军令,另一块是私令,她两块都拿出来,对照着辨认,然后把军令那块放到桌上,只拿私令。


    齐拂己气得在心里连笑三声。


    云窈收好私令和银两,头也不回,迅速走出东宫。


    齐拂己眼珠转动,去瞥桌上,那绣了一半的香囊她没带走。


    也对,本来就是哄他的玩意。


    他一直枯坐,心里默默计算时辰。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大安在门外唤:“殿下,殿下?”


    齐拂己哑穴尚未冲开,无法应声。


    大安又遵从命令,不敢擅闯寝殿。等到齐拂己自行冲开穴道,天已经黑了,他大步流星出门要去捉云窈,候在门口的大安却转过来急道:“哎呀您终于出来了!”


    齐拂己观大安神色,眉头微蹙。


    少顷,他朝门内退了两步。大安跟在进来,附耳语若连弩:“陛下龙驭上宾,已登极乐,但还未报,一切等殿下主事。”


    大安说完自个顿了顿,也许……殿下这个称谓已经不再合适。


    第50章 第五十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齐拂己面沉如水:“眼下父皇停灵何处?”


    大安小声附耳:“还在龙床上,帐子掩着。”


    宾天之事,秘而未发。


    齐拂己紧抿双唇,站定须臾,侧身转向往圣人的寝殿走,步伐果决,终是分了轻重缓急,将云窈暂放一边。


    两步后,还是启唇:“太子妃不见了。“


    大安瞪大了眼,忍不住回头张望东宫寝殿,方才太子妃不在里面吗?


    齐拂己边朝圣人寝殿走边下令:“暗地里派拨人在宫里城里都搜一搜,莫要打草惊蛇。”


    大安应喏后还跟着齐拂己往寝殿赶,直到主子瞥他一眼,才会过意,调头去安排人手搜寻云窈。


    齐拂己独自赶至门口,早有他的护卫围住寝殿,随其一道进入。齐拂己跪地三叩,承圣人遗诏继位后,才昭告天下,着令敲响丧钟。


    皇后来得不算迟,但也不早,没什么表情。齐拂己迟疑须臾,上前扶她:“母后节哀。”


    皇后缓缓搭手,真让他扶住。停灵、守灵皇后虽面色悲戚,却无眼泪,直到下葬那日,看着圣人棺木入灵,她才觉着,是真诀别了。


    天气晴好,微风拂面,她想这一生做公主、皇后,现今又成了太后,荣华加身,不曾失过富贵,但男人却只经历过一个,如果成亲前多掌掌眼,在几个当中挑选,而不是认定先定,会不会不一样?


    也许不会选眼前这个长眠帝陵的男人。


    但这一辈子,已经爱恨交加,他是她最密不可分的人。


    皇后淌泪不止。


    一开始是真的难过,不舍,甚至某一霎生出随先帝离去的死志,但渐渐平复,泪还在流,心里却想,自己的皇祖父很早就过世了,之后他的女人们都活了很久。


    她应该也会一样,长命百岁。


    太后转身抬手,让新帝齐拂己搀扶自己回宫。当天夜里,她赐死了所有先帝宠信过的妃嫔,着令殉葬。


    这懿旨送到御书房过目时,齐拂己都觉得这事残忍,心底暗叹一声。


    又想,这就是男人拥有女人多闹的,像他,将一生忠于云窈,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有她的下落了吗?”齐拂己问。


    大安愣住,刚刚不到一刻钟前,才禀明陛下,太子妃,呸!现在是皇后娘娘了,她和落玉一道,用陛下的私令出了城。


    这才过去一会,怎可能有新消息?


    于是大安把刚才禀过的话重新复述一遍,齐拂己徐徐颔首,并不着急,他已登基为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逃到哪去呢?


    果不其然,十五日后收到新消息,齐拂己的私令出现在宣城。


    同时有人在宣城附近瞧见长得像落玉的女子采买干粮。


    齐拂己一笑,云窈往南下了,要回杭州。


    她思乡可以和他说啊,他陪她一道回家省亲。


    当然,事要面面俱全,齐拂己叮嘱:“别处也搜搜,不要拘泥宣城到杭州这一条路。”


    “遵旨。”


    *


    靠近岐凤的古道,黄沙漫漫,七、八匹马排成一列,各驮货物,缓向西行,左右两名男子另骑骏马,佩剑看护。队伍最末是两辆马头,里头坐的皆是女眷和孩童,云窈也在其中。


    她从来,压根没打算回杭州。


    那是给齐拂己布的障眼法,私令她出京没多久,就丢到一座南下的商船上了。


    他万万料不到她会回岐凤,然后再往北走,出关,到异国他乡,王土之外。


    云窈没想过丢下落玉,落玉却不肯再与自家小姐同行,坚称关外的风沙大,天气干燥,会住不习惯吃不习惯,自己贪恋江南水乡,说什么要回杭州。


    云窈晓得落玉是为她好,尽量吸引齐拂己注意,拖延时间。


    云窈许久没哭了,却在落玉一番话后,看着她吊儿郎当的表情,热泪盈眶。


    云窈笃定齐拂己不敢杀落玉,最终主仆分别。


    落玉故意跟随南下商船晃荡,后来她还学了一句话,“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籍此送给往西北去的自家小姐,光阴如梭,小姐是不是已如愿出关?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说回云窈这边,她偶遇了一队和胡人做生意的商队,一家八口,个个热心快肠,听说云窈要去寻在关外做生意的哥哥,正好顺路,立刻邀请她上车同行。


    云窈起初很是戒备拘谨,坚持付车钱,安安静静贴墙盘膝。这一家人都多话,叽叽喳喳打了会,发现云窈孤零零待在角落里,不由分说将她也拉到中间来。


    她们说车厢宽敞得很,不差一个人,让她谈天说地,不必拘束。


    云窈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实籍贯,谎称京郊人氏,答话真假半掺。别人问她怎么称呼,她从乳名里话个同音字,说自己姓秦。


    商队里的男女老少好像都没觉出破绽。


    有商队遮掩,穿城通关,云窈少去许多盘查。


    眼下午时,又到饭点,她们吃随身带的干粮胡饼,上面撒芝麻,内里没馅,便于储存。车厢里有两大麻袋,够吃半个月。


    “别吃饼了。”外头的男人喊,他是一家之主,姓王,四十左右,“饼什么时候都有机会吃,尝尝这个。”


    说着递进来一个包袱,王大娘子接过分饼,云窈也得一个:“尝尝,石头饼,只有岐凤一带才吃得着。”


    兴许因为这饼热乎,云窈又好些天没吃热食的缘故,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咬一口,再咬一口,吃得飞快。


    “慢些吃,别噎着。”王大娘子笑道,“喝点水。”


    云窈点头,打开自己的扁壶,现在她也习惯用这个饮水。王大娘子没离开,仍挨着云窈:“秦姑娘,说真的,到关外我领你和那位刘掌柜见见?”


    云窈默不作声,再喝第二口水。


    一开始上车队时,王大娘子就打听过婚否。因为盘发,云窈也不好说未嫁,便编了个相公死了,是寡妇,家里没人,这才去投奔亲哥。


    王大娘子惋惜了两句不幸,揭过这茬,云窈以为这事已经过去,哪知昨日王大娘子突然重提起,说这些日子瞧在眼里,云窈品性不错,可惜家里没有年纪合适的男子,不然一定给云窈说桩媒。


    云窈笑说自个没有再找的想法,王大娘子却自说自话,说到了关外有个和他们做生意的刘掌柜,去年丧妻后一直想觅个续弦。


    云窈会意,笑着婉拒,以为揭过了,哪知今日王大娘子再提。


    云窈不松口:“我还是先寻到我哥再说,长兄如父,一切要听哥哥安排。”


    王大娘子脸垮一瞬,转而重笑起来,问她吃饱没有,石头饼还要不要加一个?


    云窈又要了一个,但是饼凉了,没刚才那种滋味。


    商队天黑便歇,在最近的村子里住了一宿,翌日赶路,途经前面一唤作高兴的镇子,却见城门封锁,挨个排查。


    云窈心一紧,把头压下。


    “你们是从槽头村来的吗?”镇民们持着器械问,“经过槽头村没有?”


    “怎么了?”王大当家赔笑,“我们绕路过来的,不曾到过。”


    云窈听见王当家撒谎,却不敢瞥。


    “槽头村最近在传痘疫,那的人不让进镇子。”


    原来不是齐拂己捉人,云窈松口气,但也不敢全松懈,半信半疑。


    商队里的人却开始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经过了镇子,才由王大娘子问起:“秦姑娘,你出过痘疹没?”怕她听不懂,又补充,“就是水花。”


    云窈摇头。


    商队里的人又互相看了看,还是王大娘子告诉云窈,队伍里的人除了云窈,都已经出过。


    “且先走着吧。”大当家说。


    可没走多远,不过半天时间,云窈脸上就开始起水泡,身上红点亦星罗密布,仿佛春风吹过,遍地生根。


    商队众人支吾了会,同云窈商量,要把她送回镇外的疫棚:“秦姑娘,不是我们不带你继续过关,实在是我们走商的,人家见了你的脸,不要货了。”


    “我明白的。”云窈并没有为难商队,反而笑着把这几日的车钱都补给大当家。她坐在棚里和商队大伙挥手分别。


    云窈虽然没出过痘,但晓得这是有药可医,有方可医的病症,人早晚要得,发几日热就能毒尽斑回。


    疫棚里的发吃食,她接了就咬,填饱肚子才好熬高热,吃完却即刻痒起来。


    “这是什么糕啊?”她问病友,攥着拳头忍住不挠。


    “什么什么糕?”当地人竟然听不懂官话。


    云窈只得问慢些,再慢些:“这是用什么做的,馅料?”


    “桃子啊!”


    完了,云窈默然长叹,果然不一会她就肿得跟猪头似的,忍不住了,这远比痘疹痒,她想挠。


    “唉,姑娘,不能挠。”棚里的大夫递给一碗药:“喝点药,喝了就不痒了。”


    云窈饮下,很快发现喝完药人变得昏昏欲睡,那犯困睡着了,的确就不觉痒了。


    在上下眼皮打架,即将合上的前一霎,她瞧见远处有一着箭袖,身形高大的男子,领着一群人正朝疫棚这边走来。


    她记得齐拂己穿过一回箭袖,她不会又要被他捉回去了吧?


    又失败了么?


    许是宫里路上,时时刻刻与人斗的缘故,云窈练出一个服药以后,此时此刻还能飞转的脑子,辨出着箭袖的不是齐拂己,而是许久未见的步仙镝。


    他身后跟着小校打扮,矮半个头的男子,是铁头。


    再周遭的军士,就不识得了。


    小太尉……


    云窈唇畔呢喃,脑子还在转,一霎就想好许多情形和对策,可再也抵抗不了药力,一头栽倒,陷入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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