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惩罚


    齐拂己离开茶楼时天已全黑,他在路边摊上买了盏灯笼,一手提灯,一手勒缰,街上仍有三两行人,为防冲撞,慢行缓归。


    行了刻把钟,再拐过前方那座桥,就能望见国公府了。


    却瞧见云窈在街边一排小摊前徘徊,旁边停着她那辆马车。齐拂己眼眸一亮,轻拍马走快些,赶到云窈身边。


    “怎么在这?”他边问边翻身下马,这动作没过脑子,落地暗道不该。


    云窈也没想到他会下马,短暂忘记谋划,哑口对视。


    片刻后回神,低头小声嘀咕:“大公子还没回去。”


    当日跟大伙道别,说好了回湖州,这会齐拂己不领路,她不好意思进门。


    齐拂己很高兴,噙笑道:“是我的错,回去吧。”


    他想日后成亲自己要早点下朝,不能让她独自在家久等。


    云窈垂首未瞥齐拂己,缓缓走向马车,齐拂己抬手欲扶,她没搭他的手,踩凳上去了。他仍笑意不减,目送云窈钻进车厢,关了门,才一跃跨上马背。


    车马皆慢行。


    拐个弯,先后上桥,到晚上乌云反倒散了,一轮仍圆的月倒影水中,流波悠悠,像祖母的歌谣。


    “小姐。”车厢内,落玉按捺不住,唤了云窈一声。


    之前听了铁头讲述,落玉亦对齐拂己起防备心。安顿好铁头,落玉寻思的是赶紧赶慢回国公府,万一比世子晚回去,觉出端倪,就完了!


    没想到小姐完全不慌,反而沿路闲逛,反守为攻。


    刚才小姐在外头说话,落玉紧张极了,在车厢里掐自己胳膊,得留下五个指甲印。


    大事上还是小姐厉害!


    落玉不禁再唤一声“小姐”,云窈无声抚了下落玉胳膊,示意她不要再喊了,嘴上接话:“没事,我就倚着这眯会。”


    车外,齐拂己始终偷听云窈言语,以为她靠墙打瞌睡栽倒,落玉才唤她。


    他无声笑了笑,待会回去让她早点歇息,等她睡着了他再去看她。


    云窈重回魏国公府,自然引一番风云,齐拂己领着云窈去见汉阳公主,恰巧魏国公也在,未说际遇时公主隐隐要发怒,待齐拂己说完张宗云遭遇,公主又噎住。


    “云姑娘无处可去,身若浮萍,佛说若欲庄严佛土,平等行慈救苦,孩儿恳请父亲母亲开恩,重新收留云姑娘。”齐拂己一脸慈悲,对着上首公主和国公行礼,“阿弥陀佛。”


    公主欲言又止,国公道:“那就留下吧,也是可怜孩子。”


    少顷,公主附和:“是啊,就留下吧,府里不短这一碗饭。”


    云窈没多嘴,只一个劲谢恩。


    她住回木樨小筑,齐拂己目送离去,促起一双凤目,不急,他等子时。


    他回世子院后休整片刻,用了膳,命下人烧汤沐浴——虽然每回晚上去云窈闺房时她都睡着,但他必须干干净净的,该有的礼节一个都不能少。


    齐拂己沐浴更衣完,正由下人伺候着干发,小吉引魏国公长随来报:“世子,国公爷找您去,说是有事相商。”


    齐拂己垂眼抿唇,方才和魏国公相见时,父亲可没有丝毫想听他说话的表现。


    今夜,云窈的香闺探不成了。


    齐拂己的表情依旧十分轻松,冲那长随笑道:“好,我整冠就去。”


    待发干后,齐拂己未着冠,用一支玉簪束住青丝,不提灯笼,黑夜里轻车熟路去往魏国公书房。


    护卫们守在门外,内里无人、十分寂静,齐拂己不紧不慢绕过屏风,下到密室。


    愈发静了,火折子滋滋,响亮得像天上的雷。


    密室里仅亮一小颗夜明珠,齐拂己拾级到底,再一步步踱向深处,阴暗中一点点显露魏国公的人脸、身形。


    齐拂己再往前些,火折子照亮桌上一封封未拆密报——内里汇集了禁宫内外,圣人和文武百官的动向。大到国策,小到衣食住行,皆每日一报。之前魏国公全权交给齐拂己处理,他去水月寺八日,八日未理,魏国公也不批,堆积成山,几乎摆满整张桌,只留一角放着一碗不知酒还是水,清澈见底。


    国公坐在桌后,手搭扶手,面有愠色:“提醒过你,不要因为一个女人荒怠政事。”


    他只看中这一个孩儿,不希望将来大业成后,齐拂己耽于女色,二世而亡。


    “父亲放心,不会耽误的。”齐拂己许诺。


    良久,魏国公一声长叹在密室内回荡:“为父有近十年没罚过你了吧?”


    齐拂己纹丝不动,须臾,平静道:“孩儿甘愿受罚。”


    他解开腰带,将袍褪至腰间,袒露上身,而后单膝跪下,挺直脖颈和背。魏国公再掀开一颗夜明珠,令满室明亮,方便找出抽屉里存放的鞭子。桌上的碗里盛的是盐水,国公的鞭子浸了遍盐水,而后一鞭一鞭,抽在齐拂己前胸后背。


    七七四十九鞭起。


    其实齐拂己比小时候好些了,不管怎样打,背都挺直,脊柱不弯,但魏国公想着严父出虎子,但凡齐拂己有一丝颤抖,还是再加一鞭。


    打完,齐拂己先道“多谢父亲”,而后才起身穿衣。


    其实抽屉里还有治鞭伤的药,魏国公纠结了会,还是没拿出来,与齐拂己商议其它:“你外祖快了。”国公的语气寻常且淡漠,“就今年水月吧。”


    金秋三月为西方金地,戌月一过寒霜降,水进气,亥子丑月水旺。


    “你觉得用什么法子好?”魏国公又问。


    “水月外祖易复发咳喘症?”齐拂己很快接话,“亥子月皆好。”


    国公点头,答得随意:“我也这样想。”


    腊月死人不吉利。


    他私心相当埋怨当今圣上,觉得圣上的体弱隔代传给了齐拂意,导致他只有齐拂己一个儿子可用。


    若说登大宝后再开枝散叶,延续子嗣,以他如今强弩之末的身体,已来不及。


    想到这魏国公有些烦躁,起身负手:“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


    不能熬夜,得早睡觉。


    齐拂己做出恭送姿态:“父亲早点歇息,孩儿会在这里处理完所有堆积公务。”他说话细听,和魏国公语气很是相似:“是孩儿之过,当一力承担。”


    国公直到此刻才显露笑意,拍向齐拂己肩头时避开鞭伤:“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齐拂己等国公离开密室后,才绕到桌后坐下,第一封密报拆开,就是步仙镝投军的消息。


    他笑笑,摇头放到一边,继续拆下一封,如此看了一宿,茶不曾喝,眼不曾闭,该处理的处理,忙完已至第二天辰时。


    这才回世子院,途中将过琴堤,听见远处喧哗并兵刃声,齐拂己当即警觉,担心圣人察觉异样,派人围府。


    “怎么一大早就闹哄哄的?”他逮着一仆从,即刻询问,同时暗运掌风。


    “是二小姐。夫人下令不允二小姐出府,她偏要闯,闹僵起来。”


    闻言,齐拂己古井无波,步仙镝要走,齐姝妍自然会追,不稀奇。


    他往前走了五、六十步,绕过假山,见一群护院围困住齐姝妍,堵她去路。


    齐姝妍手持双股峨眉刺,与之对峙,见着齐拂己如见救星:“大哥哥!”她急囔道,“我要去找小太尉!”


    如若不找,从此和步仙镝天各一方。


    齐拂己朝齐姝妍走近。


    齐姝妍眼眶一热,却听齐拂己沉声:“拿下!”


    之前怕伤齐姝妍的护院们这才敢动手:“二小姐,得罪了!”


    齐拂己冷静杵着,须臾,眨了眨眼,转身走向假山,低道:“可以出来。”


    速喜方才现身。


    齐拂己未瞥速喜,只张合唇:“有事?”


    速喜附耳几句,齐拂己脸色即刻阴沉,此时有一齐拂意院中小厮慌慌张张奔来,因为一心赶去上房,没张望左右,和齐拂己擦身而过才反应过来,退回来泣道:“世子,我们公子又犯病了,这回格外严重,奴正要去知会殿下!”


    那厢护院们已经拿下齐姝妍,准备押回绣楼,齐姝妍乱踢乱骂,这边小厮亦哭出声,齐拂己只觉乱糟糟,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他闭起眼深吸口气,转身疾走,不想理会这些家中事务,只想着云窈竟然背叛自己,送张宗云的长随投靠步仙镝,此刻人已离城。


    回到世子院,私下无人,速喜询问:“世子,要不要属下斩草除根?”


    齐拂己身不动,只头摇,不必,这是云窈的错,他要惩罚她。


    是夜,齐拂己再入香闺,云窈依旧睡得深沉,齐拂己静静盯她须臾,毫不犹豫倾身,唇牢牢贴上云窈的唇。


    他的胸脯很快开始起伏,和自己预想的一样,又比预想更美味,柔软赛过白云,香甜远胜蜜糖,比手绢、脚踝,比指腹拭唇的触感都好,齐拂己情不自禁用力碾了下,再碾。人总是越来越贪心,唇粘着唇不够,他闭起眼,小心翼翼伸一点舌尖在云窈唇上舔舐。


    齐拂己从未向任何人,父母亲朋诉过一次苦,却情不自禁拉起云窈的手,放到自己胸口鞭伤上,颤道:“窈娘,我疼……”


    一边吻着,一边抓着云窈的手一顺抚过身上伤痕,觉痛减轻却又无比酸涩。


    昏睡的云窈,今晚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有一条蛇慢慢缠绕住自己,最后变成无数条蛇,将她吞没。


    她吓得坐起,大叫一声。


    落玉已经醒来,正烧水,吓得后退半步,再上前:“小姐,你怎么了?”


    云窈重重吐纳,发现自己一身冷汗。


    鬼使神差,她脑中忽然回响齐拂己声音,是他从前说过的话,“里面除了酸枣仁没有别的”。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贵妾


    “我做了场噩梦。”她和落玉说。


    落玉即刻在床边蹲下,握着云窈的手:“没事没事,醒了就好了。”又补充,“梦都是反的。”


    云窈看着落玉的眼睛,含笑点头。


    看起来没事了,但其实一早上她都头疼,不算困,却不由自主张嘴打了个哈欠。


    自觉失礼,连忙捂嘴。


    落玉瞧见,笑道:“小姐,你待会用完午膳,午睡会吧。”


    云窈嗯了一声。


    此时此刻,齐拂意院中,亦有婢女仆妇齐齐劝汉阳公主:“殿下,您去睡会吧!”


    “是呀,不管怎样也眯会。”


    昨日齐拂意病情骤然加重,好一点的御医全从宫里招来,上了血针才稍稍救回。汉阳公主在二公子院守了一晚,不曾阖眼。


    这会齐拂意已从晕厥中转醒,众人便劝汉阳公主去歇息,公主看似应承,实则到了前厅,刚坐下就传御医——昨夜御医说齐拂意沉疴宿疾,只能全力给他续着吊着,已难回天。公主一直揪心这事,眼下避开齐拂意,再问一遍。


    一样回答,御医们匍匐跪地谢罪。


    公主将近六个时辰没吃没喝,口中极干渴,却无心饮一口水。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斥两句,良久,柔声道:“辛苦诸位大人了,劳烦再去看看我儿。”


    御医们俱惊讶,继而不约而同掩下悲戚:“殿下放心,吾等定当竭尽全力。”


    公主原先背已佝偻,这会重新挺直,与众御医见礼。待御医们回齐拂意房中,公主吩咐贴身女婢:“去请秦天师来。”


    医不好,那便问卜,求助鬼神。


    摇卦解卦,公主一直跪在地上。秦天师沉吟不语,公主紧张:“如何?”


    “辰月申日,子孙卯木伏神……”秦天师启唇,逐一分析,“看起来要冲开了才能彻底好转。”


    公主紧张得不能呼吸,却又燃起希望:她儿尚有痊愈机会?


    “能救二公子的是女子,在正东方。”


    东方?女子?


    公主倾身:“天师,我们是不是要往东寻女医?”


    公主正要吩咐下人去打听正东方向有哪些有名望的女大夫,秦天师却道:“殿下先别急,暂时还不知是不是大夫,容贫道再用梅花一占。”


    爻出一卦天风姤。


    “殿下,贫道还想唐突一句,二公子……可有心仪的女子?”


    公主想到云窈,当即沉下脸,虽然心中不快,但还是将齐拂意心仪云窈之事如实告知。说着说着,她突然挑眉:“对了,她打杭州来的,正好是东边!”


    “那十有八九就是这位姑娘了。”天师捋须,“可以让她给二公子冲喜试试。”


    “冲喜?”公主声尖。她马上告诉天师云窈接连克死两个未婚夫,“意儿要和她在一起,岂不是……”


    公主止声,说不出诅咒自己儿子的话。


    “合怕冲,冲却能开库,有的人克,有的人旺,二公子和这位姑娘在一起,未必会变差,反有奇效。”天师捋了两下长髯,“殿下要是信不过,可先提议冲喜,说出这件事,看二公子有没有好转……”


    “二公子,二公子又晕过去了!”婢女闯进来报。


    公主眼前发黑,唯有秦天师还算沉稳,接着讲没说完的提议:“若见好转,再正式成亲。”


    公主将天师的建议听进心里,但也没心思多讲,匆匆辞别赶回去看齐拂意。


    这回干脆请来所有御医,将齐拂意的厢房围得水泄不通。灯火通明,从晌午忙到三更,却连血针也失效了,齐拂意始终昏迷——但探鼻息是有的 ,虽然微弱,但他还活着。


    公主先伸二指到齐拂意鼻下,而后来回踱步,扭头问:“国公呢?还没回来吗?”


    语气抑不住焦躁,整个太医院都搬来了,这么大动静,魏国公在宫里能不知晓?


    知道了为什么不回来?


    他不着急吗?


    “回殿下,国公爷好像刚刚回来。”


    公主调头就往上房疾走,她恨自家夫君是个木鱼脑袋。待见国公,劈头盖脸:“你儿子快没命了,你都不瞧一眼?”


    魏国公其实在宫中听闻齐拂意病危,有一霎恍神难过,但很快就放弃——本来从小到大,就不曾将希望寄托在这个儿子心上。


    但家还是要回的,圣人龙驭宾天前,一切都要维持平和、寻常。国公同公主赔礼:“好、好,你消消气,我这就去瞧。”


    *


    云窈从午时开始,整整睡了一个时辰,一起床落玉就关切:“小姐,好些了吗?”


    头疼没有任何缓解,但云窈不想让落玉担心,点头:“好多了。”


    落玉大喜,晚上又给云窈烧了桶水泡脚,边试水温边振振有词:“都说庸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神医都是头疼医脚,那肯定泡脚也行。”


    云窈哽咽了下,心里暖暖的。她见落玉往里头洒花瓣,不由笑问:“你哪来的花?”


    这个季节京城几百花凋零。


    “这府里都是这样泡的。”落玉告诉云窈,国公府连下人泡脚都洒花瓣,她找相熟的婢女讨了些。


    云窈一笑,她家里有时会在浴桶里放药包,但花瓣这类,仅仅是赏心悦目,没有实效,所以没用过。


    “你试试嘛!”落玉央道。云窈遂褪鞋袜,两脚放入。


    “烫不烫?”


    其实有几分偏烫,但云窈忍下:“刚刚好。”


    泡了一会,落玉伸着脖子问:“舒服吗?什么感觉?”


    云窈看穿她的心思:“待会你也试一桶。”


    落玉连连摆手,云窈却自行擦干双足,给落玉也配了桶水,还硬拉她坐自己床上泡,最后二女嬉笑打闹成一团。


    许是暖意驱散了痛苦,云窈的脑袋竟真不疼了,是夜,香甜入睡。


    但到了子丑之间,又做梦了。


    那条冰凉的蛇如期而至。


    齐拂己的舌在云窈唇上舔舐,双唇吸吮她的双唇——天知道白日里他怎么熬的,想了一整天,闭起眼就能忆起每一个细节。原来这就是亲吻,尝过了就戒不掉。


    昨夜亲了良久,今夜再吻,依旧战栗不已。


    他比昨夜更贪些,想分开她的唇,将舌探进去,占有她的齿腔。


    可惜云窈睡着,不配合,试了几次怕伤着她,失败告终。


    齐拂己便只在唇上碾磨,流转,从云窈的左唇角一瞬吻到右侧,再转回来,不急的,不急,他闭着眼想,探舌就留到他和云窈成夫妻之实那一日吧——那种事第一回,他一定要她醒着,要她睁大两眼,清楚地看着他是怎样一寸寸侵入,让她成为他的女人。


    那一刻,他必须要看见她的眸子里有且只有他。


    他不会在云窈沉睡时行最后一步。


    想到这齐拂己停下来,凝视了云窈一会,恨她迟钝,竟半点没察觉他对她的偏爱。


    齐拂己深吸口气,在她唇上啄了一口,而后离去。


    他要回世子院发泄。


    夜深人静,依旧只有她的手绢,有时连手绢都不用,只要想着她,就能得到欢愉。但当一切归于沉寂,他回回都陷入更大的空虚,类无底深渊,能吞噬一切,却唯独吞噬不掉他对她的渴求和嗔痴。


    ……


    翌日,云窈早晨醒来,还未坐起脑袋就胀得厉害,人说醒来就不记得做过的梦,她却清晰记得蛇缠了自己一宿,精疲力尽。


    云窈不受控打了个哈欠。


    “小姐,你怎么还没起床就困了?”落玉晚烧水早也烧水,边扇炉风边问,“要再睡会吗?”


    “不睡了。”云窈挣扎坐起,疼得睡不着,且重新住回国公府两日了,得去给公主请安。


    云窈照常梳洗,落玉骨梳滑过云窈青丝,柔顺如瀑,云窈却“嘶”了一声。


    “怎么了?”落玉紧张,“是不是我逮着你头发了?”


    “没有。”云窈抬手指后脑勺左侧偏下处,“你多梳梳这,看疏通了,血流通畅,会不会头疼好些?”


    落玉赶紧梳了二、三十下,才询问:“好些了吗?”


    没有好转,云窈放弃:“好点了。”


    落玉总能看穿一回,晓得没好,道:“那晚上除了泡脚,我再给你沏壶安神茶。”


    云窈听见“安神茶”,倏动心念,好似踏空般慌了下,肩膀不自觉一颤。


    “怎么了?”


    云窈怔了会,方回:“没什么。”


    她梳洗完毕,就往上房去,途经齐姝妍的绣楼,顿足——整座楼的窗户都被从外反钉死,门也反锁着,门口坐着四名仆妇。


    有仆妇扫云窈一眼,眸子里满是警觉,云窈赶紧埋首,快步远离。


    因为一直盯着地上在走,云窈撞上来人的左臂,那人侧身,呲了一声,云窈则差点跌到。


    “对不起对不起!”云窈弯腰赔礼,待直起身发现是齐姝静,脱口而出:“大小姐?”


    云窈急忙打量齐姝静胳膊,欲察看伤情:“有伤着吗?”又再道一回歉,“我刚才没看路,对不起。”


    齐姝静微笑:“没事。”


    云窈望了眼齐姝静身后绣楼,齐姝静像是刚从闺房中出来,然后去的方向……一非上房,二也不是冯氏居所。


    云窈只是心里思忖,并不打算打探齐姝静动向,齐姝静却紧着嗓子主动告知:“我打算去书肆挑些新的话本子,你要吗?到时候给你带本回来。”


    “不用不用,谢谢大小姐。”云窈不想麻烦别人,但却禁不住忆起上回众人一道逛书肆的事——看来齐姝静是真嗜书。她又想到上回同行的还有张宗云,那般鲜活,半年不到,天翻地覆。


    云窈同齐姝静分别,到了上房,才知自己扑空——齐拂意病重,汉阳公主一直守在二公子院。


    她赶紧默默退下,不敢招惹,却有仆妇追出来:“唉,云姑娘,等等,殿下正要找你去二公子那呢。”


    云窈整个人一愣,回身小声:“我?”


    仆妇点头,说亲自领去。云窈跟着走了三、四十步,才鼓起勇气询问殿下为什么找她?


    仆妇只道殿下有事相商。


    云窈咬唇,远远见岔路上行来齐拂己,他今日着一身鸦青色,若松柏移动。


    两拨人在道路交汇处相逢,云窈行礼:“大公子。”


    齐拂己回了礼,眼下自己要去探病,不能与她交谈同行,遂投去目送目光,却发现云窈没回木樨小筑,走的也是去齐拂意院中那条道。


    齐拂己脸一沉,如要吃人,但转瞬就恢复温润,顺路徐行,温言细语:“云姑娘,你也是去看二弟的?”


    云窈低头:“殿下传召我。”


    齐拂己勾了下唇角,原来找她的不是二弟,更不是她主动关心二弟,而是母亲。


    他瞥向云窈身边仆妇,的确是母亲的人,心情不由得愈发舒畅。


    云窈侧首,瞟齐拂己一眼,他即刻愁眉不展:“二弟的身子难免令人忧心。”


    “大公子善者百忧。”云窈娓娓回。


    二人一起到了二公子院,前后脚进门。云窈愣了下,院中怎这多人?


    早有人通传公主,不一会云窈和齐拂己皆被引入正厅。


    齐拂己眉头蹙了下。


    公主姗姗来迟,竟未向平常那样关心齐拂己,反而第一眼看向云窈,将她上下打量。


    云窈顿生局促,但仍不忘行礼。


    公主上首坐定,齐拂己照例挨着娘亲,坐在上坐第二张交椅。


    公主道:“平身,窈娘,你也坐吧。”


    “谢殿下。”


    云窈挑了下首的扶手椅,将一沾座,公主就迫不及待道:“窈娘,意儿一直很喜欢你,待你也没话说,吾将做主,将你许配意儿。”


    云窈如遭雷击,人骤定住。


    公主续道:“自然不会薄待,你且放心,一进门便是贵妾。”


    汉阳公主微扬下巴,贵妾是上族谱的,那将是云窈祖祖辈辈最荣耀的时刻,但妾到底是妾,倘若冲喜不成,她会让云窈殉葬,这样意儿在地下也不会寂寞。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冲喜


    方才进门,公主唤二人一起进厅时,齐拂己就已觉出不对劲。待公主现身,样样反常,他心越来越紧,愈来愈沉。


    齐拂己寻常少饮,眼下却必须端起茶盏,掩饰脸上的僵硬和阴鸷,待听到母亲要将云窈许配给齐拂意,齐拂己不可控地震惊、愤怒、妒恨,为什么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为什么源源不断,每个男人都对她虎视眈眈?!


    他们难道不知道,她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接下来,公主的每一个字都在刺激他,齐拂己几要把茶盏捏碎。


    却还是只能端着,借小臂和茶盏遮掩半张脸,紧咬下颌,锐利窥视云窈的反应。


    片刻,云窈离座下跪,磕头道:“承蒙殿下抬爱,民女不能嫁给二公子!”


    齐拂己暗暗长吁口气,提起高悬的心亦随此回落。


    额上鼓起的青筋逐渐平复。


    公主却在上首愤然攥紧扶手:“难道我儿还配不上你?”


    “绝无此意,殿下息怒。”云窈始终匍匐,齐拂己只能看见她黑鸦鸦的发髻,“是民女配不上二公子,民女自知云泥有别,从未肖想、喜欢过二公子。”


    “多少男女单凭媒妁之言成亲,洞房花烛前都未曾谋面,到后来还是不是日久生情,伉俪一世?”公主面现愠色。


    云窈额头贴地不敢挪高,这样可以掩藏自己的紧张、恐惧等诸多神色,免得节外生枝,罪加一等。


    她听公主言语,似要强摁着脑袋配人,除非、除非……云窈撒谎:“殿下所言非虚,但殿下恕罪,民女心里已经有人了,好似一间屋子,再住不进去第二位男子,也无法再对第二位男子日久生情!”


    云窈提高嗓门:“世间女子讲究从一而终,还望殿下成全!”


    云窈并没有思慕任何男子,这是她情急之下编造的谎言,公主却以为云窈还念着张宗云,一时沉默。


    齐拂己虽与母亲猜测不同,但也想岔,且他心绪也已逐渐平复,原谅云窈,遂启唇道:“母亲,既然云姑娘另有所爱,何必强人——”


    “殿下、殿下,二公子醒了!”齐拂己的话被闯入报信的丫鬟打断。丫鬟手撑膝盖,边喘气边道:“二公子……不仅醒了,这会还能坐起说两句话,稍进流食。”


    公主闻言完全被喜悦笼罩,天师诚不欺她!


    她隔空虚推了下齐拂己手,不必劝了,一定要让云窈冲喜!


    “吾知道你心里还有张宗云,但总要往前看,人走水流,你日后会把意儿放心上的。”公主


    毅然决然,“吾会尽早安排你和意儿成亲!”


    “殿下——”云窈颤声,溢泪。


    公主却视若无睹,起身再次看向云窈:“你跟我一起去看意儿。”


    她的语气并非商议,而是命令,云窈和公主视线对上,隔着一层泪,依然能强烈感受到公主眼神的冷淡和不容置喙,天家威仪是高悬在平民百姓头顶的剑,是皇恩浩荡。


    云窈低头,默默跟在汉阳公主后边,绕去里间,她已经吸了鼻子,可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掉,清晰瞧见地上多一个湿点,再多一个。


    “把你的泪收一收。”公主不悦,“意儿还病着,不该见到这些晦气玩意。”


    云窈想说自己也是晦气玩意,求求公主放她走吧。


    云窈格外后悔回到魏国公府。


    进到厢房,云窈站在门口就不敢再往前了,低着脑袋偷眺一眼,前头全围的御医,一排背影完全挡住视线——也好,这样齐拂意也瞧不见她。


    汉阳公主却是径直往床边走,御医们自觉左右散开,仿佛分拨池水,而公主则似舰挺进,到床边仔细观察齐拂意,终吁口气,含笑道:“瞧你气色好不少,再养几天,就能全好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轻扶齐拂意手背:“我还给你带了个好消息。”慈眉善目,卖个关子,“云窈啊,她要嫁给你了!”


    齐拂意将一醒来,公主还未至时就已经听闻,他有自己的想法:“母亲,云妹妹孝期未满,不宜成婚。”


    公主挑眉,云窈原先也在孝期,还不是能和张宗云订亲?


    这不是事。


    她斩钉截铁:“可以先订亲。”


    “云妹妹先前订过一桩婚事,要先在衙门销牒。”齐拂意又有新的拒绝理由,“此时还应从长计议。”


    公主拧眉,满腹不解,之前为着云窈,齐拂意多次忤逆,甚至还相思成疾,怎么真允了他和云窈,却不是欢天喜地,反而推三阻四,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呢?


    且只是纳一个妾,和买卖丫鬟无甚区别,并无关牒:“只是纳——”


    “母亲,”齐拂意打断汉阳公主的话,“我的婚事,让我自己做主吧。”


    他无甚力气,却还是反手用力握紧汉阳公主:“求求母亲。”


    他的声音充满期盼,又如游丝格外忧伤哀怨。


    汉阳公主定住,因这一幕大恸,恨不得万事万物皆依儿子心意。


    “我答应你。”公主轻道。


    齐拂意挤出一笑:“母亲可否允我和云妹妹单独讲两句话?”


    汉阳公主犹豫,考虑到还有众多御医在场,最终应允。众人陆续退下,汉阳公主盯云窈一眼,云窈只好硬着头皮,逆人流往前。待众人退下,捎带上门,她站在距离齐拂意三步远处,齐拂意瞧着,一不恼二没要她近前,反而赔罪:“我提及先前那门亲不是嫌弃妹妹,妹妹莫要见怪。”


    云窈猜不准齐拂意心思,干脆不吭声,不表态,免得因言获罪。


    齐拂意以为自己声弱,云窈听不清,重复一遍。


    说完,云窈往前凑近一步,但还是没讲话。


    齐拂意明白了,依然没怪云窈,续道:“娘亲和你进来前,我就已经听说了娘亲让你给我冲喜的事。”


    冲喜?


    云窈猛抬头,原来汉阳公主是让她冲喜?


    齐拂意也是一愣,他还以为云窈猜到公主的性子,害怕陪葬,才死活不肯。


    不然她没理由拒绝,毕竟她曾那么快就接受张宗云。


    “我娘宫中长大,众星捧月。”齐拂意气力不足,讲一句,歇半晌,云窈就静静倾听,等他说完。


    “她不喜欢别人硬碰硬,更不喜被人一口回绝。”齐拂意的笑有些苦,云窈当众拂了娘亲面子,娘亲会变得更加强硬,“对我娘,只能日久怀柔。”


    说完,他又怕云窈听了这话真跟公主斗,忙道:“你不要操心,我会与她周旋!咳咳——”


    说急了,立马上气不接下气。


    云窈想扶又不敢扶,咬唇:“二公子,你别急,顺顺气。”


    齐拂意靠床头歇了会,坚持把话说完:“我不会和你结亲。”


    不管是妻是妾,都不会结。


    若早几个月还有想法,眼下他了解自己的身子,要成亲,就是害人。


    云窈是他尊重爱惜的姑娘,愈发不能。


    齐拂意对生死还算豁达,已经想好为云窈做的准备,待他去后,能保她平平安安回到杭州,不会再被公主打搅、干涉。


    “好了,你早点回去歇息吧。”齐拂意轻声。


    “二公子你也一样。”云窈施礼告退,纠结少顷,多说一句,“病中少忧思。”


    齐拂意望向云窈,眸子里生出一点光亮:“好,我一定谨记。”


    云窈遂离开二公子院。她前脚刚走,公主安排偷听的小厮就将二人对话一字不漏传回公主耳中。


    汉阳公主无奈儿子卖娘,对云窈则难免腹诽。


    云窈回木樨小筑行得极慢,她心里很乱,又很沉重,没有完全相信齐拂意的话——万一汉阳公主非要逼她成亲,甚至用圣令来压她,怎么办?


    已至琴堤,她缓缓抬脚踏上,走了一步就停来下,望着水面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云窈才发现水里除了自己,还多出一个倒影,天色阴沉,那倒影暗淡立在身后,幽幽盯她。


    云窈倒吸一口凉气,汗毛俱竖,再回神认出倒影是齐拂己,转身吐气:“大公子。”


    她惊魂未定地抚胸,不知道大公子何时出现,又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伫在她背后的?


    她瞥向齐拂己,眉眼和湖里的倒影一样清冷疏离,兼一丝漠然。


    “大公子,您什么时候来的?”云窈再唤一声,问,“是有什么事吗?”


    齐拂己盯着她想,她只有影子才倚靠在他肩头。


    他还在一遍又一遍回想云窈拒绝公主的话,已经斟酌了将近一个时辰,她不喜欢二弟,她说心里已经住了人。她说过喜欢她,那是不是她心里的人就是他?


    她主动在众目睽睽下宣誓,要对他从一而终。


    他再难忍耐,喉咙干涩着开口:“有事。”


    他顿了顿:“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云窈抬手,食指反指自己:“寻我?”


    齐拂己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紧紧盯着云窈,很想把她那根作乱的食指攥在手中。


    对,是她。


    除了她还能有谁?


    他只对她有欲念,唯有想到她的时候才会心跳加快。他的情绪多数时候古井无波,却每每因她起伏波动三千丈,需要极力压制才能保持冷静。


    他对她的阴暗心思已如蔓藤爬满墙,也将他牢牢困住。


    齐拂己深吸口气,冲破天罗地网:“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免于冲喜。”


    “什么法子?”云窈眼眸一亮。


    齐拂己噙笑:“嫁给我。”


    其实杀了齐拂意也能避免冲喜,但他不愿见手足相残。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破绽


    云窈脑子嗡嗡,转不过来。


    大公子为什么突然求娶?


    在她看来毫无预兆。


    难不成……大公子亲眼目睹她被拉去冲喜,他是修佛的人,不能见死不救,于心不忍,围魏救赵?


    云窈心里竟回响起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万万不可!”云窈不住摆手,“万万不可!”


    齐拂己见不得她手摆出幻影,刺眼心烦。


    云窈还在说:“大公子万万不能这样做!”


    齐拂己烦得想让她别说了,正要开口,云窈忽道:“我知道大公子一直在帮我……”


    齐拂己呼吸一窒,心漏跳半拍。


    她知道吗?


    他的心慢慢向她靠近,边走边逼问:所以她一直知道他在对她示好?


    他的心意,她是能感受到的,对吗?


    说出来啊,说出来。


    齐拂己屏住呼吸,牢牢盯紧云窈,恨不得眼神对她施法,让她吐露所有真言。


    他不放过云窈脸上任何一丝变化,如果此刻她再像席间认爱那样,说最喜欢大公子,他想,自己一定不会像当初那样平静。


    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回应,但此刻心里既疼又痒,十足十紧张。


    “好几回都是大公子出手相救。”云窈低头搓手,“我知道大公子这次也想救我……可是我不能嫁给大公子!”她抬起头,倏地发觉齐拂己眼眸是从未有过的幽黑,不由愣了下,方才续道,“大公子修佛,不该为救人破戒,前功尽弃。”


    云窈微微压低下巴,锁住齐拂己双目:“民女愚见,觉着大公子若真有破戒娶亲那一日,应该是遇着了极其心仪,两情相悦的女子,珍之重之,愿意为她回归红尘,而不应该为了救我,牺牲自己。”


    她的眼神太坚定真诚,刺得齐拂己不仅眼痛,心也犹如刀绞:他就是遇着了爱慕的女子,就是为了她复返红尘啊!


    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谁。


    齐拂己向前一步,幽幽道:“如果我不是为了救人呢?”


    说完,一颗心抑不住剧烈震颤。


    云窈脑袋刹那放空,她好像没呼吸了,周围也没声,只能听见自己强有力的心跳,咚——咚——几跃出胸腔。


    半晌,云窈咬唇亦咬牙,抑下那一丝难过:“民女自知云泥有别,从未肖想过大公子。”


    这和拒绝公主时是一样说辞,齐拂己脸上所有表情骤然消失,下一刹转被阴鸷狠戾笼罩。


    他知道不该当着云窈的面流露出现在这个样子,可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从她刚才说的那番话里可以听出,她压根没有感受到他的亲近,引诱,一切都是白费功夫,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看到他已近乎疯狂的妒忌和独占渴望。


    凭什么啊?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痛苦。


    显得滑稽、可笑、自作多情。


    云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齐拂己,甚至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露出这样可怖的表情,哪怕齐宽、公主。云窈心里发毛,本能抖了下,又陷于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泪无声往下掉。


    她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反是齐拂己先瞧见眼泪,一滴晶莹像一根冰刺扎进他心窝。


    滴滴泪皆如此,他很快散去戾气,竟只剩下心疼。


    定定站在,呼吸不畅。


    云窈回过神后,泪都不敢抹,干巴巴道:“民女、民女告辞!”


    调头就跑,跑下了琴堤还在哭,直到遇到汉阳公主的贴身婢女领着几个丫鬟,同她见礼:“云姑娘。”


    云窈屈膝回礼。


    那仆妇道:“云姑娘,怎么这会就回去了?殿下让您多陪陪二公子。”


    原来公主不满,思来想去,勒令云窈照料齐拂意。


    云窈只得折返回二公子院,重走琴堤,提心吊胆,好在齐拂己不见踪迹。


    到了齐拂意的厢房,没想到竟指派她烧水捏肩,丫鬟做的活,云窈并不介意,她心里只想着齐拂己: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摸清过大公子的情绪,以前那些判断都是自以为是,是错了?大公子怎么会喜欢她?


    齐拂意瞧出云窈的心不在焉,关切道:“怎么了?”


    “没事。”云窈否认。


    齐拂意微笑:“可你看起来比我这个病秧子还不开心。”


    “你可以和我这个朋友说说,”他将二指并拢举高,“我对天发誓,不会再对第三人讲。”


    云窈抬手想要摁下齐拂意手指,却又隔得极远,没有触碰。


    齐拂意依云窈放下手臂,可过会又抬起:“再不说我可又要盟誓咯?”


    “二公子——”云窈往前倾了下身,“我……我就是、就是……想不明白有个人为什么会喜欢我?”


    齐拂意一怔,是说自己吗?


    他暗中观察云窈神色,显然不是。


    齐拂意仅一瞬黯然就释怀:“我不知道别人是何原因,我自己……”齐拂意低头笑,耳红,“说来惭愧,我对妹妹是见色起意。”


    从来没见过像云窈这样美的女子,禁不住被绝色吸引。


    “再后来见得多了,说得也多,妹妹的一笑一颦总令我失神。”齐拂意眯起眼,望着她微笑,“直到妹妹为张公子奔走,我才明白了,这样的你,无人不爱。”


    “是谁也喜欢你?”他追问。


    云窈咬唇,不松口。


    他没再咄咄逼人,不稀奇,人人皆爱云窈。


    半晌,齐拂意敛笑:“倘若那人品性不坏,身体康健,一生温饱,又与你聊得来,不失为良配。”


    云窈不接话。


    “你喜欢他吗?”齐拂意追问。


    “我不会选他。”半晌,云窈回答。


    “为何不选?”齐拂意笑,“说说看呢,不知道有生之年我可否有机会听到理由?”


    他说有生之年,云窈一下特别难受,情不自禁告知:“因为我不做妾。”


    嫁给张宗云她是主母,嫁给大公子……他是公府世子,未来世子夫人要担宗妇之责,绝对不可能是她云窈。


    嫁过去,兴许比嫁给二公子地位还低点,只能做良妾。


    云窈今年十七,却不能年年十七,可这世上永远有十七岁的美貌少女。大公子现在喜欢她,不一定将来还喜欢,她不要色衰爱迟,被主母发卖。


    “我娘去世前千叮咛万嘱咐,嫁人要做正头娘子,千万不要高配。”


    齐拂意咧开嘴笑了下,有些高兴又有几分难过,原来云窈接受张宗云却拒绝自己无关情爱,难怪她回绝公主时说云泥之别。


    可她嫁他并没有高攀,他也没有低配,他跛足、眼瞎,无功名,入不了仕,倘若身子好能活个五、六十岁,正好娶平头民女做正妻。


    可惜。


    这一日,云窈照顾齐拂意到戌时,才回木樨小筑。


    时候不早了,落玉早烧好水,催云窈洗了歇息。


    “小姐累坏了吧?”落玉也听说了些,在她看来小姐就是被到二公子院做苦力。


    云窈抿唇,其实齐拂意体恤,她需要做的事不多,但大公子琴堤上那番话总搅得心神不宁,身心俱疲。


    云窈忽忆起到梦里的蛇。


    连着两晚噩梦,今日她够心力交瘁,倘若梦再叨扰,可真吃不消。


    “昨晚沏的安神茶还有吗?”云窈问。


    落玉点头。


    云窈道:“那再给我沏一碗。”


    落玉赶紧捧出罐子:“晓得小姐睡不好,白天找府医讨了新的安神茶,这里头可不止酸枣仁,另添了紫苏叶和百合,还有疏肝理气的茉莉杭菊,府医说肝经顺了包管睡得香!”


    云窈闻言笑起来,至少今夜能暂抛纷扰,睡个什么都不想的好觉了。


    可那冰冷黏腻的蛇依旧不肯放过她。


    齐拂己拉了张凳子坐床头,张着双目,一眨不眨紧盯云窈脸庞。


    阴恻恻的鬼,夜晚是不需要睡觉的。


    又因为眸子幽黑格外像具人偶,万籁俱寂中稍稍扭头,真怕他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往常都是倾身吻上,今夜却缓缓抬手,捧起云窈的脸,指腹忍不住在她脸颊上抹了一下,又轻柔摩挲。


    再往上,手仍捧着,修长的五指却去描摹她的眉眼。一弯细眉挠得齐拂己心痒痒,却禁不住来回抚弄,要将她的眉眼刻进心里。


    齐拂己脸忽一沉,倾身吻上,第一口就用力吮吸云窈的唇,然后亲她的脸颊、眉毛、鼻尖,上上下下,看似乱了章法,但其实所有刚刚描绘的地方他都要吻一遍,很快就弄得云窈脸上黏糊糊。


    齐拂己用脸贴云窈的脸,捧着滚了下,他颊上也全是黏液了,想到这不禁闭眼浮起浅笑。


    须臾,他重又将唇粘上云窈的唇,与她的亲昵永远没有满足。


    许是今日力道太大,舌竟成功顶开云窈的红唇和牙关,探进去,舌头搅动,只一下齐拂己就觉窒息,下方已坚硬如铁。


    他腾出一只手,改托她后脑勺,而后用舌抵及她的四面腔壁,本能吞咽,寂静的闺房不断响起响亮水声。


    许久,他分开她,喘口气,再吻上去。


    如此反复。


    云窈今夜的梦格外不同。


    蟒蛇携劲风来,但她看不见被寒风扫落的叶子,蛇也不再是冰凉触感,盘旋到她身上时有了体温。那蛇裹着她潜入海底,又随浪起伏,云窈听见无穷无尽回响的海浪声……


    忽觉身和口中俱一松,蛇怎么突然消失了?他去哪了?


    睡梦中的云窈不自觉分唇,齐拂意正吐纳调理气息,忽瞧见云窈嘴角渗着晶莹。


    他呼吸一滞——那似乎不是他留下的,而是云窈自己的?


    他停下一切动作,睁眼屏息,静静等待。


    云窈嚅了嚅唇,但仍分着,唇角缓缓流出口水。


    齐拂己脑中忽然幻想她睁眼涣散的场面,被激得两眼通红,喘了口粗气。下一刹,他不由分说抬起她下巴,自己则离开椅凳,放肆坐上床榻,再吻上去。


    这一回轻车熟路闯过唇齿关,势如破竹。他突然恨恨地想,既然能张口,牙齿能撬开,那是不是她也能吐字发声,讲一讲为什么不喜欢他?


    却又清楚那样云窈就醒了,醒了就连夜里的亲昵也要失去。


    齐拂恨到无从发泄,重重咬了云窈一口,牙齿拉扯她的下唇。


    疼——


    梦中的云窈旋即落泪。


    齐拂己睹见,骤停动作。


    他整个人定了会,松五指,放开云窈,缓慢起身。


    黯然离去,院内挂着灯笼照亮,将他的孤影拖长。


    翌日,云窈醒来,只觉比昨晚睡前还疲惫,头疼欲裂。


    这是怎么回事?


    她习惯性咬唇,却疼得呲了一声。


    落玉听见响动,进里间瞧:“小姐,你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噩梦,都怕把得唇咬破了!”


    知道她家小姐爱咬唇,但这梦里也太紧张了吧。


    云窈缓缓扭头看向妆镜,昏黄里能瞧见下唇红点,应该破皮了。


    但是……云窈试着咬了下。


    “你怎么还咬?”落玉叫道。


    云窈却神色倏然凝固——位置不对,这唇……好像不是她自己咬破的。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半梦半醒


    不会有人夜夜潜入房中吧?


    那也太可怕了,云窈禁不住打个寒颤。


    又觉得不可能,这可是在京城,天子脚下,还是堂堂国公府,若干护院,密不透风,采花贼就算有贼胆也没那手腕……


    等等,也有可能是府里的内贼?


    云窈又一个激灵。


    她突然记起来自己以前做梦,醒来都不大记得。


    “落玉,”云窈轻唤,“你醒来以后还会记得自己的梦吗?”


    落玉停下手中动作,想了想:“不大记得。”她摇头,“有时候一点也想不起来。”


    云窈没再探讨,用过早膳就遵照公主吩咐,去往二公子齐拂意院中。


    途中再次碰上齐姝静,难得出太阳,照得大小姐的杏花衫和鬓间别的青竹簪格外别致,齐姝静穿艳色和太阳一样难得,云窈禁不住多看两眼:“大小姐早。”


    齐姝静回礼,躬身时手上抱的一本书也跟着鞠躬。


    云窈心想:大小姐又要去书肆吗?


    不对,书肆是购书,人家手上已经有书了……国公府景多,许是挑个风光好的地,安静读书吧。


    云窈想许多,嘴上不说,面上也不表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齐姝静却主动指着怀里的书道:“我要去书肆,问问有没有这本的后续。这本……可精彩了!”


    云窈心一紧,对齐姝静话本的精彩没兴趣,只忐忑自己脸上没藏住心思吗?


    且齐姝静的语气也太刻意,一板一眼,云窈总觉得哪里奇怪。


    她没多话,点了个头就与齐姝静错身。


    走了两步,心念微动,停步回头:“大小姐。”


    齐姝静被这一声喊唤走半边魂,不受控耸肩。


    她吞咽一口,掩下心虚:“窈娘,怎么了?”


    “若遇着有趣的话本,能否给我捎带些?”云窈往回朝齐姝静走,“劳烦大小姐了。”


    云窈想了想,补充:“要结尾好,皆大欢喜的!”


    最好还要长命百岁。


    她本来还想说买了以后给齐姝静钱,又怕在国公府说这种话被笑话。


    齐静姝道:“好,我给你捎两本。”


    “谢谢大小姐!”


    云窈道了谢,齐姝静看着她眨了两下眼:“要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云窈含笑点头:“大小姐只管去忙。”


    齐姝静头也不回远离,云窈目送了会,才往齐拂意院中去,赶紧赶慢,生怕迟于公主要求的辰时。


    齐拂意依旧坐在床上,云窈怀疑他就没下过床,数分担心,见过礼后便问:“二公子你好些了吗?”


    “比昨日好点。”齐拂意也关心她,“你用过早膳了吗?”


    “来之前吃了,”云窈由此及彼,“公子你呢?”


    齐拂意点点头,笑道:“下回不用来这么早,慢慢在你那木樨小筑里用早膳。”


    “不打紧的,我吃的早。”云窈惧怕公主,可不敢怠慢——不仅不迟到,还跟昨日一样,捏肩、烧水,做完一切才辰时过半。


    时候尚早,却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沉默了一会云窈觉得太尴尬,走向书架想翻本话本给齐拂意念,哪知架上半架医书,除此之外就是四书五经,云窈找来找去,话本子只有一本《枕中记》。


    这本脍炙人口,她也读过,卢生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等到枕上悠悠转醒,主人蒸的黄粱还没有熟。


    人生不过黄粱一梦。


    联系许多人的机遇,云窈不免唏嘘、茫然,转而却想到自己夜夜做的蛇梦,胳膊一颤。


    “今日又有什么心思?”齐拂意身不动,视线却大半追随云窈。


    云窈回头瞧见齐拂意在望着自己笑,记得一开始结识时,齐拂意手里总拿着把扇子,也算翩翩。


    云窈勾唇。


    “还在想着那人?”齐拂意笑问。


    云窈脸上的笑倏地僵住、消失。


    默不作声。


    半晌,齐拂意猜不出云窈所想,渐蹙眉头,正要启唇问一问,云窈突然出声:“二公子,你平常醒了以后,还会记得自己做过的梦吗?”


    齐拂意一怔:“我鲜少做梦,数年不梦一回。”


    云窈心想,自己以前也是这样啊,可眼下却变得噩梦连连。


    没抑住,面泛愁容。


    “要说梦到过什么……”齐拂意仔细回想,茫茫然脑子里全是雾,“还真什么都记不得了!”


    就在这时,外头通传御医要进来请脉,齐拂意收声、合唇。


    云窈则默默让到一边。


    御医们一个接一个进门,云窈忍不住数了下,足有八位。他们逐一朝齐拂意见礼,处同一间屋里,云窈不想偷听也全听见了,最前面那位白髯老者是太医院院判,今日由他给齐拂意诊脉。


    齐拂意眺云窈,云窈愣了愣,反应过来,赶紧去拿桌上比巴掌稍大些的小玉枕,触手不凉反而温热,是块天然的暖玉。


    她将玉枕放到茶几上,又挪几至床边。


    齐拂意抬手搁到玉枕上,院判也太守,诊脉。


    接着,院判又请齐拂意张嘴,查看舌头两面,问饮食睡眠情况,而后才捻须道:“效不跟方,既然这个方子有效,那咱们就还按这个方子,先吃三副,再看二公子以为如何?。”


    齐拂意点头:“我也觉得还得按吃这个,就是要加养血的量。”


    “但川穹、当归要稍稍添些。”院判出声比齐拂意迟些,二公子讲到后半句,院判才开头。


    云窈惊讶抬头:二公子竟和院判一样判断!


    满屋子的御医却皆无讶异色,好像皆习以为常,继续同齐拂意聊了会病情,就告退下去开方煎药。


    齐拂意瞧见云窈刚刚那一抬头,御医一走就同她解释:“没办法,久病成医。”


    他语气和神色皆说笑,云窈却听着十分难过。


    齐拂意沉默片刻,笑道:“我记得少时太傅来家讲杜少陵,让我大哥、小太尉和李少卿各挑一句喜欢的,小太尉当即选了‘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李少卿斟酌片刻,挑的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大哥说句句都好,却没有喜欢的,太傅不信,以为他没用功,非让选,大哥就勉强翻书到《江村》,说那就‘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我那时第一回知道《江村》,顺着我大哥手指往后多看了两句,‘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整个人定住,从此这就成了少陵诗里我最爱的一句。”


    云窈愈发难过,诸如“二公子记性好”之类的话完全夸不出口。


    齐拂意眉微动:“好了,说说你刚才想找我商量什么?”


    云窈扭头再次看向齐拂意,齐拂意一笑——除了那一抬头的诧异,他还有留意到云窈的欲言又止。


    她许是想……问些药理相关的问题?


    齐拂意从前也没这般聪慧,如今是人之将死,不仅其言善,其心也明。


    “二公子,有没有……有没有……”


    她吞吞吐吐,齐拂意忍不住笑出一声,到底有没有什么嘛。


    他无奈:“你直说。”


    云窈咬唇。


    齐拂意道:“别总咬了,瞧你嘴巴都破了。”


    这句话突然给云窈注入莫大勇气,她扬起脑袋:“有没有药能让人晚上醒着?”


    齐拂意呆了会,咧开嘴:“世人皆要安眠,你却要醒?”


    他只打趣一霎,就依她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帮你开个方子,包管提神。”


    云窈毫不犹豫屈膝垂首:“多谢二公子。”


    齐拂意定定看着她,叹了口气:“以后不用这么客气。”


    他暂时还没有力气提笔,只能口述。


    云窈写下方子,递给齐拂意过目。


    齐拂意笑:“字不错。”


    为着方便,他院里有自己的药房,药材比外头铺子还齐全,唤长随进来取方抓药,煎好,要看着云窈服下。


    云窈不好意思,迟迟不接碗。


    齐拂意道:“就在这喝吧,你在我这没事做,我娘又不让你出去,大把的时间。”他低头笑,“我这也算送佛送到西。”


    云窈这才饮下,连连道谢。


    同齐拂意一道用了午膳晚膳,云窈打算和昨日一样陪到戌时,齐拂意却道:“早些回去吧。”


    云窈不答。


    “我会告诉母亲是我犯困了,想早些歇息,她不会怪到你身上。”


    云窈抬头打量齐拂意。


    齐拂意手搭在床沿上,摆了摆:“走吧,再晚要给你找灯笼了。”


    云窈这才道别,天果然黑得快,不一会就成暗色,道路两旁的梧桐都快分不清哪是叶子,哪是阴影。


    再往前,越来越暗。云窈陡见迎面走来两人,一前一后,后面那个她瞧不清,却能将前面的齐拂己看个清清楚楚,他戴官帽着官服,连脸上平静的表情,鼻子眼睛都一清二白,她甚至呢积分看见他的眸光。


    云窈心一提,呼吸也跟着乱了,没多想就转身折返,快走了十来步才回头望,齐拂己神色平和,冉步从容,好像压根没瞧见她。


    他拐上岔路。


    云窈算算,世子院的确在那厢。


    虽然知道不会再碰到,云窈仍没重走回头路,不惜绕一大圈回木樨小筑。


    齐拂己在岔路上踱了一会,余光窥着云窈逃也似绕路,待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突然加快,大步流星。


    越走越快。


    身后的大安可没主子腿长,跟得气喘吁吁,后来实在追不上,跑起来,齐拂己却陡然定住,大安差点撞到齐拂己背上。


    天黑,大安没认出刚才路上折返的是云窈,还以为哪个丫鬟,因此困惑:世子这是怎么了?


    齐拂己直勾勾,阴沉沉盯着前方,喉头剧烈滑动,心比天黑——齐姝静小的时候怕狗,就是这样,一看到前面有狗马上转身快逃,还怕狗追上,回头张望。


    他现在在云窈眼里成什么了?她就这样讨厌他吗?


    齐拂己伫了好一会,才稍微平复心绪,但脸色依旧铁青。


    回到世子院书房,速喜即刻来报今日云窈动向,连和齐拂意的谈话也回禀得七七八八。齐拂己听完,唇角漾起一丝笑意,速喜和大安同时愣了下,有点瘆人。


    齐拂己食指轻叩桌面,二弟亦挑明了喜欢她,她却没有避如蛇蝎,反而亲近二弟,帮他揉肩,和他说笑……


    且她呢,还盘算晚上醒着,连夜晚那一半也不愿留给他。


    是夜,齐拂己再入云窈闺房时,径直坐上床沿。云窈今夜依旧朝外沉睡,但身子睡得靠里些,几贴着墙,隔得稍远,齐拂己本能抬手伸臂,忽然睡梦中的云窈往外头挪了些,脸主动贴进齐拂己掌心。


    他先愕然,而后心里涌起阵阵暖流,要是白日里她也这么乖就好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枕宿


    那蛇又来云窈梦中,她皱了下眉,这次决定自己躲。


    她朝着相反方向狂奔。


    齐拂己手里,云窈的脸刚贴一会,就朝里滚,不仅对着墙睡,还远离他。


    齐拂己哑然失笑。


    他竟肆无忌惮探手去拉云窈,本来只想让她离近些,云窈滚过来却收不住,扑进齐拂己怀中,脑枕膝上。


    齐拂己再次错愕,继而开怀笑出一声。


    静悄悄的夜里颇有些突兀和响亮。


    齐拂己已没了初探香闺时的戒备,不再一有风吹草动就远离——怕什么,这院的人都睡得很死,昨夜水声潺潺都没有吵醒一个。


    他笑出声后不张望左右,专注盯着膝上云窈的睡颜,脉脉柔情,无限缱绻。


    齐拂己手抚摸云窈的脸,想起“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又想“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他以手代梳,替她梳理交错夹杂在膝上的发,小心翼翼又极富耐心,怕扯着拉着痛,大多数打结处都一根根分拨,遇到被云窈脑袋压着的头发,就含笑托起她的脑袋,轻移发丝。


    终理得青丝如瀑。


    他五指一顺梳过,又捻起一缕,纠结半晌,拆了自己的发髻,也捻一缕,和云窈的发丝系上。虽然头发光滑,刚打个结就即刻散开,齐拂己却仍如少年般红透耳根。


    他微笑凝睇云窈,欲念在今夜如潮褪去,却又涨起对另一种体验的期盼。


    他解玉带,褪锦袍,大大咧咧反手甩至衣架上,和云窈的衣物交叠在一起。再褪鞋、褪袜,掀被躺倒,再盖上,和云窈睡在同一张床同一床被子里。


    齐拂己只打算睡前浅啄一口云窈额头,唇贴上,却发现她紧蹙着眉,连额头都紧绷。


    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齐拂己疑惑,不假思索用指帮她抚平,捋了一遍又一遍,云窈的眉却仍皱着,直到捋出红痕才舒展。


    齐拂己笑道:“睡吧。”


    他掖被子,对着云窈阖眼,须臾,忆起云窈昨夜的眼泪,睁眼柔声道:“下回要是再哭,我就不心软了。”


    他由侧身改为平躺,缓缓重闭上眼。


    气息均匀,心内宁静。


    身侧的云窈却比前几夜还不安,眼皮一抽一抽——她逃走了,那条蛇虽然没追来,但一直在她身边绕,盯着她,吐着红芯,呲着毒牙。


    她觉得蛇就像高悬头顶的剑,未落但总有一天要落,比以往更紧张焦灼。


    蛇在捉弄它的猎物,她始终未逃离它的捕猎圈。


    齐拂己在丑时起身,虽眷恋不舍,但是再晚蒙汗药就要失效,他穿袜穿靴,整理锦袍,有条不紊,心里却想不知何时能在她清醒时与她同床共枕,最好比这回时间更长些,能相拥到天明。


    云窈眼周起了极浅淡的青黑,连落玉都没察觉到,齐拂意却一见她就留心。


    早晨,她给他揉肩,捶背,他闭着眼笑:“昨晚起效了吧?是不是一整晚想睡睡不着?以后别喝这方——”


    “我睡着了。”云窈回说,十指仍在纳脊,不曾停下动作,反倒是齐拂意肩一僵。


    “怎么会呢?”他没控制住,反问出口。


    云窈继续揉肩,沉默着完成公主交给她的任务。


    “你睡得浅还是深?有没有睡死?”


    云窈咬唇,不知道怎么回答,若说睡死,她一夜噩梦波动,若说睡浅,又迟迟醒不过来。


    云窈纠结了会,把所有事情如实相告。


    齐拂意脸色愈来愈沉,撩眼看向云窈时却又努力使神色轻松,语气也轻,仿若说笑:“你每晚梦到的都是同一条蛇?”


    “是。”云窈不笨,很快想深,不由得心往下坠,能听见周围朔风呼啸。


    “除了我这方子,你有没有喝过别的东西?”齐拂意追问。


    云窈摇头,但很快又僵住:“昨晚没有,但我前几日一直在喝李府医开的安神茶!但没喝茶前也曾梦到一回蛇。”


    她一句接一句往外蹦,齐拂意听完感慨:“李府医,好久没听这名字了,他还好吗?”


    “是落玉去找的她。”云窈觉出不对劲,“二公子,你最近都没和李府医见面?”


    齐拂意颔首。


    “有多久没见?”


    “说出来吓你,十来年了。”齐拂意娓娓道来,因为身子实在太差,在他小时候公主就去求了圣上,无论小恙还是平安脉,皆由宫里御医负责。


    齐拂意几未同李府医打过交道。


    云窈却记得有一日落雨,李府医主动来木樨小筑请脉,说是给二公子瞧完病顺道来看看的。


    “怎么了?”因她迟迟不再吱声,齐拂意追问。


    “没什么。”


    齐拂意以为她是连着几日没睡好,身体疲劳,遂关切:“正好在我这,你要有不舒服的也让御医瞧瞧。”


    “谢二公子好意,我没事的。”云窈摇头,心里想着府医第一次给她看病,是她淋雨发烧。再之后每回一到下雨,他都会诊平安脉。那时就觉得李府医有些关心过头,可周围的人都说这是府里常例。


    现在,云窈怀疑并非人人都有这待遇。


    也许,每回下雨时关心她的不是李府医,另有其人……


    她脑中突然冒出齐拂己的身影,下一刹,他就站在琴堤上朝她逼近一步,幽幽道,“如果我不是为了救人呢?”


    如果我不是为了救人呢?


    一遍又一遍不受控在云窈脑中回响,令她心烦意乱。


    齐拂意注视着她,摆手:“云妹妹,近前来。”


    云窈迟疑,缓缓凑近,齐拂意第一次拉起云窈的手,轻道:“安神茶先不要喝了。”


    好像在说悄悄话,却同时在云窈手上写了个减字。


    为了让云窈认清,齐拂意一笔一划清晰用力,又自知这院子里耳目众多,写得极快。


    待停笔,顿感疲惫——心神耗费太多,超过身体所能承受。


    他闭眼,从靠床头改为往下躺:“我睡会,你在外面自己待会。”


    云窈依命。


    半天相安无事,待用完晚膳,齐拂意又叫她早点走,云窈却拒:“我还是再陪陪你,等过了戌时再走吧,回去也无事做。”


    齐拂意无奈,她在他这也没事做呀!


    他以为是公主又给云窈施压,便琢磨起怎样解围,却不知云窈忌惮的是走早了会碰见下朝的齐拂己,拖到晚上,天黑人少,应该就没那么巧遇见了。


    国公府戌时开始点亮沿路宫灯,云窈还提个灯笼,前路不黑,身后透亮,倒是比那将黑时黑时安心许多。


    却又眺见齐拂己,他没官服换了常服,没戴官帽簪一根碧玉簪,身后没像昨天那样跟着人,却一样迎面而来。


    云窈也同样转身疾走,一步快过一步,攥起拳呼吸不畅:怎么还能遇见大公子?


    她拐上岔路没看前方,待抬头时,原本应该被远远抛在身后的齐拂己突然出现在云窈正前面,面不改色,缓缓朝她走来。


    云窈炸出一身涔涔冷汗。


    她调头狂奔,边跑边想:大公子怎么跟鬼魅的?


    但是大公子神色从容、坦然,看起来跟以前一样霁月光风,会不会他压根就没瞧见,是她自己心虚,疑神疑鬼?


    不对啊,怎么可能南辕北辙的两条路都迎面行来?


    云窈回到木樨小筑后,依旧惊魂未定。


    是夜,她没有喝药,不饮安神茶,甚至连口水都没沾,入睡后还是梦到了蛇。


    她开始一样样减少吃食,排查是哪一种入口的食物或水令自己深睡。


    她甚至还从齐拂意书架上学了一招化解噩梦的风水。


    但蛇依旧每晚如约而至。


    是同一条,虽然它的体温一日比一日暖,但它时不时在云窈的梦里吐红芯,露毒牙,提醒她它永远是条蛇。


    日复一日。


    期间云窈又邂逅齐拂己数回,有时她躲避绕路,有时齐拂己自行走远,还有一回云窈偶遇了两位婢女同路,避无可避,只能恭候路边向齐拂己施礼。


    齐拂己淡淡颔首,擦身而过时压根没向云窈所在方向瞥来。


    期间,齐拂意一日日好转,从可以下地到能在院子里走一会,今儿还勉强跟随御医打了一小段八段锦。


    汉阳公主大喜过望,说云窈真是个福星,让她干脆搬来二公子院,全心全意照料齐拂意。


    公主是托贴身婢女捎带的这番话,云窈耷拉着脑袋,迟迟没有抬首,也无回应。


    婢女还要再开口,在场的齐拂意板起脸:“好了,这事日后我回给娘亲,这会先别聊了,够累的,心口疼。”


    婢女一听二公子不适,生怕担责到自己身上,讲两句客套后就告退。


    待婢女远去,齐拂意安抚云窈:“你最近避着我娘,莫要面对面见着,然后还是照常夜里回去。我娘若问,一律由我担责。”


    云窈还是不吭声。


    齐拂意心底轻叹,揭过这题,依然戌时撵她回去。


    云窈还未踏进木樨小筑,尚在墙外,就听里面欢声笑语,进去仆妇婢女竟全聚在前院,有人搬了小凳子坐,有的人直接坐在阶上。


    此情此景竟令云窈暂扫阴霾,笑问:“怎么都在外面?”


    “今晚天气好,出来坐坐。”大家都这么答。


    云窈回身仰望,星月交辉,一片阴云也无,的确是难得的好天气。


    她冲众人笑笑,众仆也都回笑,就是嘴角有些僵——其实她们刚才推了牌九,还在小酌,落玉也有参与,是共犯,因此缄口不言。


    有仆往身后藏药酒,云窈假装没瞧见,落玉却因饮酒发热,扯衣领子:“怎么这么痒?”她问今晚请喝酒的仆妇,“是不是你这药酒里泡了蝎子的缘故?”


    “瞎讲,蝎子是止痒的。”


    “你这酒里有蝎子?”有婢女坐得远没瞧酒壶,此刻喝完了才知道,跳将起来,“我最怕蝎子了!”


    众人讲着讲着,就聊到各自最怕什么?


    有人怕鸟,有人畏鼠,还有个人恐惧莲蓬。三人同时出声问起云窈怕什么?


    云窈顿时忆起滑溜溜黏腻触感,脱口而出:“蛇!”


    “小姐,你怕蛇吗?”旁人还好,落玉怔然,“我怎么不知道?”


    云窈沉默,想到那蛇一沾上就再不会放开自己,不由瑟瑟轻抖。


    是夜,齐拂己踏月而来。


    宽衣、就寝,娴熟得似老夫老妻,他手臂摊开尚未收拢,云窈忽然往斜下方滚,弃了枕头,脑袋搁上齐拂己手臂。


    他笑,托着她的脑袋要放回枕上,云窈却又滑下,如此两、三回,好似依恋他的胳膊不肯离开,齐拂己心情畅快,遂依云窈,就这样枕自己右臂一宿。


    到后半夜他隐隐发麻,最坏的情况,明早整条胳膊要僵——但僵就僵吧,他从来不知道发麻也能麻这般高兴。他甚至短暂忘记自己给云窈下了蒙汗药,胳膊一动不敢动,怕扰云窈的美梦。


    齐拂己悄笑痴了,没有发现云窈的羽睫连颤好几下,眼皮也跟着振动,似挣扎着要醒来。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败露


    *


    立德正己、礼乐相和。


    本朝礼部定期考核射礼,这样才能确保祭祀的大射、款待外宾的宾射和燕息之日的燕射皆不出差错。


    所有参考官员行止着装皆和大礼严格一致,不容半点差别。众礼官着箭袖,袒露左臂,执弓挟矢,内志正,外体直,进退周还必中礼。


    观者不语,此为观德,射者发而不中,也不可怨胜者,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又所谓君子无所争。


    排在齐拂己前面俩郎官皆未射中红心,一左一右,各偏数厘。


    待到齐拂己上场,众人不约而同屏息——整个礼部就属司射和魏国公世子箭术最好,齐拂己自打上任,但凡参加射礼考核,莫有不中靶心,且中的都是红心中红心,再不能更正。


    今日,齐拂己一如往昔张弓,在众人眼里世子甚是从容,但齐拂己心里却默道:果然,和自己预料的一样,每拉开一寸,昨晚被云窈枕了一晚宿的右臂就酸麻更甚,和人坐久了站起来,腿麻走不动路一样感觉。


    但他仍拉弦至最满,固箭,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考核分三箭,第二箭要骑马,齐拂己翻身跃上,驰骋半圈后,脱缰、张弓。


    嗒、嗒。


    早熟稔于心,在白马离正靶心一丈远时开弓,离弦箭将直奔靶心,百发百中。


    齐拂己照例放箭,却发现绷紧凸起的肱肌不听使唤,迟了一刹才松手,箭飞向垛靶,砰——还差一点就将偏出红心。


    仍算正中。


    观箭不语,众皆噤声。


    有一两不服者,尤其司射,暗自腹诽:魏国公世子不过如此,也有失误的时候。


    第三箭,是骑马蒙眼射。


    齐拂己在马上极小幅度地振了三下臂膀,感受自己是否可以重新操控手臂。


    依旧不大行,但他不慌,暗数马蹄声,嗒,只一响,提前一丈半放弓,臂膀仍迟一霎,箭从手上飞出去,快若闪电。


    他跃下马,摘下罩在脸上的黑布,促眸眺向箭靶——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齐拂己翘起嘴角,所以被云窈枕了胳膊并不会影响什么,可以及时校正,但被她枕臂会多了一份极其渴求的夫妻亲昵和甜蜜。


    齐拂己唇角逐渐扬高,从众礼官身边经过时,好几人忍不住眼珠转动,视线跟随齐拂己走——难道重新射正能让人这般高兴?


    从来没见过世子射完箭后笑的,还是这般无声,溢满整张脸的悄笑,像是心情格外好,却又不想和旁人分享这份好心情。


    *


    二公子院上房。


    齐拂意和云窈面对面,背向窗外,齐拂意在云窈掌心写下一个“醒”字。


    云窈摇头,昨日除了齐拂意给她吃的东西,再没有进任何食物,却仍昏睡。


    还是梦到那条蛇。


    齐拂意沉吟少顷,笑说:“妹妹,帮我倒点水。”


    齐拂意是不能饮茶的,炉上温着热水,云窈道来一盏,叮嘱:“慢慢喝,别饮急了。”


    齐拂意遵医嘱,水亦不能饮多,浅抿一口,将茶盏递还云窈时指擦过她手心,飞快又写一个香字。


    香?


    云窈反应算快,她的闺房里没点香啊,莫说夜里没有,白天也不熏。


    她用疑惑的眼神望着齐拂意。


    齐拂意读懂,却抿唇不应,须臾,从袖中掏出薄薄一张叠出四角的纸递给云窈,同时张唇、抬舌、阖唇。


    这一系列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因太快,齐拂意又有些脱力,轻喘闭眼:“我歇会。”


    云窈已将纸收进袖袋内,待回闺房后背着人打开,薄纸里包着小指盖大小一片剔透片剂,像冰片却又不是。她依齐拂意嘱咐,睡前含于舌下——这是后话暂且不表,且说申时落起毛毛雨,齐拂意和云窈在房中生着地龙,共听雨声。


    齐拂意朝门外唤了声长随,着令提早用晚膳。


    安排好一切,他才扭头同云窈商量:“今日下雨,就别等天黑了,吃过饭就回去?”


    云窈马上担心路上遇见齐拂己,眸子里的慌张一闪而过。


    转而逐渐冷静,晚膳提前了,还未到下朝时辰,不会碰见的。


    云窈这才应好。


    用过膳,齐拂意原打算派辆轿子送云窈,免得淋雨,云窈却想,那抬轿的四挑夫就活该淋雨吗?


    她摇头拒绝:“没事的,雨又不大,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齐拂意抬眼看向窗外,要数三声,檐上才落下一滴雨,的确不大。


    他没有再勉强云窈:“那好吧。”


    云窈便自个撑伞回小筑。国公府铺地爱用玉石代替鹅卵拼花,很多地方落雨格外湿滑,她怕出溜,走得谨慎,也因此变得慢吞吞。


    云窈无意抬首,陡见齐拂己撑伞伫在自己面前,近得快要脚尖贴脚尖。


    云窈吓得后退半步,胸脯微微起伏,又想:大公子怎么每回走路都没半点声音?冷不丁就从哪冒出来。


    她低头,惊魂未定,却又不自觉抬首多瞥一眼,难得见到齐拂己穿箭袖,边缘一圈卷草纹,好生英气。


    云窈再看一眼,确定大公子武装比寻常打扮更俊逸,世间再难寻第二位这样的男儿郎。


    再瞄眼。


    而后,云窈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还在躲着齐拂己,转身疾走,雨却在这一刻骤然下大。狂风呼啸,吹翻了她的伞,眼见就要被浇,云窈头顶忽然多出一把宽大新伞,遮蔽暴雨,伞下重新变得干爽宁静。


    齐拂己在她身后撑伞,沉声:“雨这么大,别躲我了。”


    云窈垂首,不知如何接话,也不敢对视齐拂己的眼睛。


    齐拂己缓缓眺向东南角,拾级九阶,便有一八角亭:“先去亭子里躲会雨吧。”


    良久,云窈点头,她执拗地把自己的伞翻正,撑起。


    齐拂己没勉强她,让了一步,走在云窈身后。


    一前一后,默默往八角亭走,待要拾级,云窈停步、侧身,意思是让齐拂己先行。


    齐拂己却也驻足:“雨天阶滑,我在你后头,你跌跤的话可以兜住。”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却是字字关心,在为她着想,云窈愈发不敢看他的眼睛。


    齐拂己说跌跤可以接住她,但她并没有完全信任,每上一级台阶都要往下扫一眼,自己照顾自己。台阶上生了许多青苔,越潮湿越鲜艳,幽微不腐。


    国公府偌大,八角亭都比外边修得宽敞,云窈径直越石桌石凳,走到西南栏杆边上,以为这样就可以远离齐拂己,哪知他也往这边走,云窈赶紧换个位置,走到和齐拂己对角的东北栏杆旁。


    少顷,她偷偷回望,还好,大公子已在西北角凭栏坐下,没有再次往她这边靠近。


    云窈转回去眺望亭外,不敢再回头。


    齐拂己展臂,这条胳膊,昨夜还能搂她给她当枕头,今日白天就只配搭在这冷冰冰,没有感情的栏杆上。


    他直勾勾盯着云窈后脑勺,还真是远呐,天涯海角。


    云窈自然不知齐拂己所想,却莫名觉得后背阴森。


    大雨瓢泼,并没有下小的迹象,渐渐的,云窈听见一些细微的噼啪声,她抬手伸向亭外,落入掌心的不是雨,而是雪杍。


    京城竟然这么早就下雪,在杭州还在赏菊的时候,云窈想,这快赶上“胡天八月即飞雪”了。


    她无意识侧首,发现齐拂己又神不知鬼不觉靠近,立在身侧,一道赏雪。


    偶有雪籽飞到二人身上。


    “退后些。”齐拂己让云窈退入亭内,同时手往右伸,递给云窈一个手炉。


    云窈摇头,不用。


    片刻,齐拂己缓缓收手,一声喟叹:“云姑娘最近好像很不待见我。”


    云窈美目立张:被大公子看出来了吗?!


    齐拂己余光始终窥视,她明晃晃的表情变化刺得他眼睛和心都生疼,千疮百孔也不为过。


    她竟以为他才瞧出端倪?


    齐拂己心里气极反笑,到底是她希望他过于迟钝?还是这个女人太无情?


    “民女不敢。”云窈良久回应一句。


    齐拂己心里的笑变得酸涩:她什么不敢呐?


    她敢得很。


    亭内陷入死寂。


    雪籽打在四面八方,落地上并没有变成洁白的雪,而是混入泥土变成污水。雪籽纷纷落在亭一侧的池塘里,涟漪无数,池水速涨。


    齐拂己想:是不是只要他不开口,她就会这样一辈子不再跟他讲话?


    他启唇,极艰难,觉得自己颜面扫地,却还是涩道:“其实……你没必要躲我。”


    说出来,铺天盖地的屈辱朝他袭来,胸腔里却又慢慢都是酸胀,忍不了,心不由己,哪怕卑躬屈膝,也好过只拥有深夜:“你可以待我跟待二弟一样,正常说话、闲谈。”


    云窈眉毛轻微挑,眨眼——大公子的意思是二公子也喜欢她,但是被拒后能做朋友,所以大公子也能做朋友吗?


    她抬头,迟疑看向齐拂己,齐拂己和煦微笑,迎着云窈的目光,冲她点了点下巴,好似鼓励和肯定。


    云窈便也冲他笑了下,八分释然。


    齐拂己依旧一团和气,若春风拂面,心里却有一个癫狂的声音在尖叫:不,他才不要和二弟一样,他妒忌,他要比二弟更亲近,他要得到云窈唯一的爱。


    “对不起……”云窈向齐拂己赔礼,“我之前不该躲着大公子,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说到君子二字时云窈心里梗了下,莫名觉得不舒服,好像再不愿意用君子来形容大公子,但她还是冲齐拂己低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说半句就戛然而止,大公子应该明白她的意思吧?


    鬼要跟她淡如水!


    齐拂己暗暗叫囔,他的心和眼里的雪一样冰冷,他才不要淡如水,他和她都要被成亲那日香浓的喜酒灌醉!


    但他还是转头,面不改色看向云窈,相视一笑。在云窈眼里,二人冰释前嫌,成了朋友。


    *


    夜里,齐拂己轻车熟路进入云窈闺房。


    脸色阴沉,挑眼眺向云窈床边几上摆的一只憨态可掬的泥塑小猪,呵——见着这猪也有大半个月了吧?


    是她做的风水,想用水来灭火,亥猪来冲巳蛇?


    怎么着,他在她梦里是蛇吗?


    齐拂己目光轻蔑掠过小猪,看向床上熟睡的云窈,即刻转笑。他娴熟褪去衣物,上榻将她拥住,昨晚枕着他胳膊的时光太过美妙,仿佛整晚云窈都主动扑在他怀里,比吻她的唇还要幸福。话虽这么说,但今晚他也仍要吻她唇。


    齐拂己拥着云窈落下一个吻,待分开时,他瞧见云窈睁开两眼,与他四目相对。


    她含的解药能解无色无味的蒙汗药香,现在她的心和眸子一样清澈且清明,明明白白映着一个齐拂己。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绮念绝


    她眼里的齐拂己眸子微促,仍沉浸在刚才的拥抱亲吻中,迟了一霎,痴迷才尽数被惊恐、羞耻和混乱取代。


    齐拂脸上血色尽褪,漆黑深夜,却觉一束三伏正午的阳光直直照着自己。他习惯了黑暗,本能抬手遮挡光明,却倏地一顿——他清晰瞧见云窈脸上的冰冷、清醒,以及她眸子那个丑陋的自己,无处遁形。


    齐拂己右手悬空,无法再举高遮挡不存在的光线,他的手抖得厉害,白皙手背上的青筋和修长五指一起剧烈震颤。


    外面早不下雪籽,只有暴风雨在呼啸,偶尔一道闪雷劈破窗户,将床上藕色的纱帐照成喜庆的红绡,束帐的金钩反射点点光亮到帐上,像流波粼粼,红的欲滴,金的璀璨迷离。


    齐拂己很快冷静下来,仿佛天生适合这种阴冷诡谲天气。云窈眼里,他渐渐和幽黑的夜、煞白的闪电、靡靡的红帐融为一体。


    他很冷静地问她,甚至眼角眉梢浮起一丝笑意:“窈娘,你怎么引我来你梦里?”


    铺天盖地的悲凉朝云窈袭来,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绝望——他在狡辩、解释,将自己的罪行否认修饰成她的梦,让她以为还在梦里。


    可今夜以前,他当着她的面都喊“云姑娘”,从来不会亲昵地称呼“窈娘”,他的谎言混乱、矛盾、不堪一击!


    在高度紧张和警惕下,云窈甚至捕捉到齐拂己余光飞快瞥向自己下唇——更准确地讲,是透过下唇看向舌下。


    他在寻找她清醒的原因。


    他压根没有一丝悔改之意!


    云窈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情不自禁瞪了齐拂己一眼。


    齐拂己完完全全接住她的目光。


    他内心好似连绵起伏的山峦,先是震颤,继而裂开一道缝,山石簌簌往下滚,崩塌的迅速越来越快,摧枯拉朽,巍峨陡峰化为沧海,波涛起伏,再不见陆地。


    他心里幽幽地想:也好,自己的肮脏终于被她瞧见,那是不是她也终于感受到他爱的炽烈?


    他的渴求和欲念大白天下,一览无遗,那他就可以不再隐忍?


    他甚至幻想趁她醒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翻身压下,她既然不愿意迷糊混沌地过日子,非要求一个真相,那就让她再瞧清些,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不知廉耻、不堪入目!


    她肯定会呜呜咽咽,但他不会再心软给她机会,他要让她睁眼看着他是怎样讨要回馈,看着自己在他身下化作一滩水,下不来床。


    荒唐!畅快!


    齐拂己深吸口气,摒弃杂念,冲云窈笑道:“你终于舍得睁开眼看我了?”


    如此颠倒黑白,云窈骤然张目!


    齐拂己却身心如释重负,如情人昵语一般问:“你把解药藏在舌下了吧?”


    谁给她的?二弟?他俩还真是亲密。


    齐拂己妒忌又起,却和颜悦色,温言细语:“我不一样,我是提前服食解药,不会迷倒。”


    云窈却发现齐拂己的睫毛在抖。


    他是不是也在战栗?


    她的眼珠微往上下移动,打量齐拂己——可他脸上却是极致的平静,萦绕着笑意。


    云窈终究吓出一声迟来的尖叫,还未完全发出,齐拂己就提前捂住云窈的嘴,另一只手扣上云窈手腕。


    云窈本能挣脱,逃走,用脚踢他,声音试图穿透他的手掌叫出来。


    “别叫、别走……”他的声音低得像呓语,委屈的语气中甚至夹杂一丝哀怨,“你也不想别人知道我俩现在这样抱在一起吧?”


    云窈的声音和动作一并消失,人如石雕——彻骨的寒从头弥漫到脚,她的确不能喊和挣扎,倘若被旁人瞧见,这份隐秘公之于众,受伤的只有她自己,至于齐拂己,不过多添一名侍妾罢了。


    可她从此将被拘于世子院,见不得光,老了死了,仍烂在他的后院。


    云窈的身体越来越僵。


    齐拂己感受到怀中人放弃挣扎,心反而难受起来,肝肠寸断:她果然不想同他扯上关系。


    就是因为她不想,他才只能在她睡着时拥有,得到一个没有戒备、没有躲避、不会推开他的怀抱。


    齐拂己松开捂云窈的那只手,温柔地拨开她面前乱发,凝睇魂牵梦绕的容颜,他的眸光痴迷又绝望,虔诚恳求:“让我这样抱着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们以前每晚都这样抱着的,不好吗?”


    他顺势将她拉入怀中,双臂箍紧,脑袋反埋在云窈肩膀下,紧贴着她的锁骨。云窈缩脖往下瞅,他身子稍微蜷缩,看起来像个做错的孩子,但脸上却是执拗疯狂,她在他的眼里找不出真正的悔意,只有一种被欲望灼烧的空洞和偏执。


    云窈控制不住抖了一下,怕被齐拂己发现又发疯,她咬牙止住,嘴巴也闭得紧紧的。


    齐拂己像根蔓藤往上爬,冰凉的手摸她的脖颈、脸颊,反问:“怎么发抖了?是冷吗?”他自说自笑,“我们这是比杭州冷上许多,帮你捂捂,白日里给你手炉你又不要……


    他抱她愈发紧,想着要给屋里换银丝炭,再多铺点狐裘,开库房把御赐的白狐皮子都拿出来,想着想着,他就用脸蹭了下云窈,云窈只觉得晦暗、黏腻。


    她一动不敢动,直到齐拂己丑时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眷恋不舍离去。


    她依旧四肢僵着,不知过了多久,缓慢地,试着挪动手臂。明明里间只剩她自己,云窈却依旧要靠行动确定齐拂己是否远离。


    他真的不在了,她倏地、终于松懈哭出声。


    刚才吓得哭都不敢哭。


    这一刻云窈多希望自己身为女子,能像汉阳公主一样有权势,这样就不惧,起码不那么惧齐拂己了。她真是无能,任人鱼肉,她无比想念爹爹和娘亲,如果他们还活着就好了……


    “对不起。”云窈小声,像对爹娘,也像对自己说。


    对不起,她害怕。


    ……


    云窈在落玉起来前提前梳洗,用脂粉遮盖哭肿留下红痕的双眼,但因为她生的极白,那粉反而显黑,好似眼周绕一层青黑眼圈。


    落玉以为云窈单单只没睡好,不由关切:“小姐,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吗?”


    云窈点头。


    落玉竟然心大的问那梦有多恐怖?能搅得人翻来覆去,一夜就留下黑眼圈。


    “很可怕……”云窈觉着自己真做梦了,梦到齐拂己是个好人,是真菩萨,而不是泥塑金身从供台上跌下,再爬起来成了炼狱挣出来的饿鬼。


    梦里他很好,可是梦醒以后,水月镜花。


    云窈重新修改了妆容,才去见齐拂意。


    她在给他捏肩时飞速提了一嘴,想遵从命令,搬来齐拂意这边。


    齐拂意的笑缓缓敛去——云窈刻意用了轻快语气,却一点没呈现她想要的轻松,她的紧张那么明显,甚至还能听出几丝焦急。


    齐拂意以为母亲又给云窈施压,叹道:“待会出去详说。”


    这几日他身子好些,都会和云窈一道散步。


    云窈瞬时急出汗和泪,不能出去!外头容易被齐拂己听去!


    “不用详说,我就是想更近点照顾你!”


    齐拂意上下打量她,母亲把人逼成什么样了。


    “你不用这样。”他难过地回。


    “我用!”云窈急得快要跳脚。


    齐拂意是个心软的,怕她真急出个三长两短,松口答应。


    他给云窈安排了东厢最好的客房,云窈却坚持住紧挨齐拂意的次间。


    齐拂意一愣,他这二公子院的正房与别处不同,因为怕屋子大了他压不住,改得十分狭窄。那次间就在正房边上,隔一扇门,甚至有时就隔一道帘子,两边稍有些风吹草动,对面都能听到。


    “这样对你不好。”齐拂意果断摇头,他不打算碰云窈,不能毁她清誉。


    云窈却也摇头,非要坚持住次间。


    齐拂意拗不过,却也满腹疑惑,追问云窈,再问得急了,云窈什么也不说,只默默流泪。


    齐拂意道:“好吧,就依你,到时候我这间屋多放些长随,你那屋也多安排女婢。”


    这样众人皆能作证他和云窈之间的清白。


    等云窈回去搬家,齐拂意又私底下,极罕见的主动给公主捎话,让她别再强迫云窈了。


    公主还未听完,就暴怒拍桌:“吾几时逼过那丫头!”


    觉受莫大侮辱冤屈,急欲自证,却又觉得不能和云窈一般见识,显得掉价。


    公主遂眺凤眼,安排起早就下定决心的正事——给齐拂意正式冲喜,准备嫁衣喜服,旗锣伞扇、喜烛喜被、盖头金秤、瓜果盘、合卺酒……她不愿亏待儿子,让那南边来的野丫头也得了实惠,能享用一场矜贵开眼的纳妾礼。


    *


    密室中。


    魏国公父子齐心,共商大业,前头已经稳妥安排好,如今只再过一遍收尾——圣人大行之后,各宫各门,京中各营以及天下驻军,如何响应。


    重布置完,确保无疏漏,魏国公方才后仰靠上椅背:“事急从权,务必要把你那些风花雪月放一放了。”


    定好的日子,满打满算都剩不到一个月。


    齐拂己也有心放云窈缓缓,不能逼太紧,要让她慢慢接受。自从揭穿真相,他视云窈如探囊物,又像风筝和放风筝的人,让她飞一会,之后再收紧。


    齐拂己应了声是,回世子院去,将一进门坐下,拿起一份掩人耳目的礼部公文,还没看,速喜就现身禀报云窈搬去了二公子院。


    齐拂己右手兀地攥紧,公文瞬骤成团。


    这时小吉又来告知公主已将齐拂意纳云窈的日子提上议程。


    “小吉,我们也准备一套。”齐拂己一面展开公文捋平,一面平静下令。


    屋内三仆俱望向世子:准备什么?


    当然是成亲的一应备品了,齐拂己笑,喜烛喜被、盖头合卺酒,样样都不能少。


    “嫁衣要凤冠霞帔,”他笑容满面吩咐,“新郎倌的吉服就按我身量量。”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歹念生


    *


    云窈搬去二公子院的第一晚,仍含解药,一宿未眠。


    这里真的不隔音,她数着夜里齐拂意统共翻了四次身。


    清晨,瞧着天空放白,好似茫茫烟雾罩上窗楹,云窈虽然疲惫,心里却卸了口气,轻松许多。


    如此连续三日,确定齐拂己不能再近身后,她才撤去解药,闭眼入睡——但遭数月磋磨,夜里竟再难深眠,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醒,有时候眼睛闭着,脑子却一直想事,哪怕不起夜也没睡着,只有到早上天亮后,才迷迷糊糊掺半个到一个时辰。


    其实云窈失眠时也常翻身,她自己没意识到,齐拂意却被吵醒两回——人都有脾气,他也难免生气,但转念就为云窈考虑——是什么心事令她愁到夜不能眠?


    齐拂意没当面问,怕被人听去,传话给汉阳公主,责罚云窈。


    他只默默观察,放在心上,同时故意贪睡赖床,让云窈也能多睡会。


    人前人后,齐拂意皆待云窈泾渭分明,像之前拉手写字那般亲近的事,再没有做过。


    齐拂意还专门聚拢下人,肃然下令——云姑娘是来院中做客的,一定要贵客之礼待之。


    他平常待下人,下人皆依,没有嚼舌根的。


    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齐拂意的身子一日康健过一日,偶尔天气好,能坐软轿出二公子院,到府里赏景。


    这一日,亥月里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晒得暖,齐拂意坐软轿在府内闲逛——《内经》有云:天有精,精化为气,冬必待日光。


    这一晒也算补气,所以齐拂意不急着回去。


    云窈自然得跟随照料。


    齐拂意让她也坐轿子,但云窈瞧着抬轿子的,后面跟着的,二、三十人都用两脚,她又不似齐拂意生病,好手好脚,不好意思坐,就在轿边伴着步行。


    齐拂意便私下嘱咐抬轿的小厮走慢些。


    刻把钟才途经琴堤。


    “湖边风大,别上堤了。”云窈想都没想就说。


    齐拂意笑:“你瞧瞧哪有风?”


    云窈一愣,提裙上堤伫了会,四面皆无风吹,她抬头仰望,骄阳刺目,天空湛蓝,白云如棉,今日真是极好的天气。


    但她还是提醒齐拂意,上堤前先裹紧狐裘。


    齐拂意眉眼弯弯:“好……”


    一行人似摆尾的鱼,缓慢绕上长堤。


    ……


    堤分两头,另一端并行二人,一个是府里的世子齐拂己,另一位是宫里来的长清县主——说到这长清县主,还有一段渊源。圣人膝下单薄,养到成年的仅存一位惠明太子。太子成婚多年却一直无子,直到三年前,才发现民间一段露水姻缘留有一子,彼此才两岁。验了亲,圣人大喜,亲封皇孙,诞下皇孙的民女亦封东宫侧妃,就连民女的养女也得了个长清县主的封号。


    天不允寿,惠明太子和侧妃在这三年内先后薨丧,圣人体恤小皇孙,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那长清县主住在宫中,常来探望小皇孙,因此与圣人相熟。


    齐拂己入仕后常出入禁宫,前些日子偶遇圣人、皇孙和长清县主,就那么一拜,竟让县主倾心。


    圣人有心促成,便让县主来国公府走动,齐拂己父子则担忧圣人明面上牵红线,实则已察觉府中异动。


    因此国公命齐拂己作陪,提防戒备,随机应变,切不可掉以轻心。


    齐拂己已做东陪游了一个多时辰,和县主处处鸡同鸭讲。比方眼下伫立堤上,齐拂己邀她赏景,县主张望一圈湖面,挠脑袋:“世子,这哪有景?”


    齐拂己淡然眺望湖面,一池残荷满池秋,如何没有?


    他微微颔首,县主跳到他身侧:“哪呢?这不光秃秃的湖面,就插了几根秸秆在里面。”


    齐拂己蹙眉,她竟把残荷唤作秸秆?!


    “有了有了!”县主边蹦边指,“有鸭子。”


    齐拂己顺县主所指望去,一行灰鸭穿残荷游近,倒有野趣,他微勾唇角。


    “我们把鸭子抓上来吃吧!”县主旋即提议,不待齐拂己接话,就噼里啪啦给他介绍数种烹饪法、红烧、香卤……


    齐拂己仍望水面,日辉洒下,波光粼粼——这么好的天,却如此扫兴。


    他耐着性子听她讲完,淡道:“走吧。”


    习惯要抬手,却发现指尖正对方向是水月庵,一时勾起许多绮丽旧事。


    他不愿引县主去水月庵,垂下右臂,同时不动声色晲县主一眼——她还在叽叽喳喳,齐拂己清晰瞧见好几拨口水从她嘴里蹦出来。


    他深吸口气:“那边有个凉亭,上去我给你弹奏一曲吧。”


    她在宫里应该听闻过他的琴艺。


    奏琴不语,她能止声。


    “我是个粗人,听不懂那些。”县主一口回绝。


    齐拂己反剪双手转身:“那你想做什么?”


    “我们下水捉鸭吧,”县主笑嘻嘻,“世子陪我一道。”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齐拂己忽然听见云窈的声音,脆若黄莺却一点不聒噪,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婉转。


    是他太过烦闷,所以梦到她了吗?


    他迟缓转身,循声望去,见云窈和齐拂意沿着琴堤,款款而来,边说边笑。云窈喜欢残荷野趣,犹若白描,前朝更有名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且她一想到来年夏天,这里又会重变回“接天莲叶无穷碧”,又可摘莲蓬。今年摘过三回,都很开心。


    “记得我们在这采过莲。”齐拂意含笑看向云窈。


    被说中心思,云窈朝轿里微微一笑。


    扎眼、刺目。


    齐拂己如一具表情和身子全都凝固的石雕。


    齐拂意先瞧见齐拂己,主动招手:“大哥。”


    云窈闻声脸上的笑骤然僵住,过了会,完全敛去。


    她咬唇低头,飞快屈了一下膝盖:“大公子。”


    长清县主从齐拂己身后绕出来,歪头好奇:“这二位是谁?”


    齐拂意怔了下,旋即命人抬轿上前,结识县主,他介绍自己,又引县主和云窈相见。


    长清县主对齐拂意无甚兴趣,却盯着云窈,目光胶在她脸上,半晌,呢喃:“真漂亮啊……”


    云窈脸通红,转念想到齐拂己就在旁边,脸又瞬转恍白。


    齐拂意却冲兄长眨眼,唇角的笑旋高:“我和云妹妹还有事,就不打扰大哥了!”


    说着就让云窈跟自己一道折返。


    云窈立刻调头,快步往回走,全程垂低脑袋,齐拂意看她好像不太明白,便朝她那边倾身,小声解释:“我们要有成人之美。”


    他自以为离得远,却不知只长清县主没听见,齐拂己可听得一清二楚。


    “还真是郎才女貌啊……”县主眺望着云窈和齐拂意远去的身影感叹。


    哪里有才?


    齐拂己旋即在心里反问,她的话简直是无理取闹,齐拂意方才可有过吟诗作画?可曾入仕夺魁?


    她打哪下的定论?


    胡说八道,无稽之谈!


    他不良于行就算了,还让女子走路,自己坐轿……


    “这么看着挺般配。”县主话痨,一开口就说个没完。


    齐拂己骤然转身:“你住口!”


    *


    云窈和齐拂意回院中时,公主派人送来一筐蜜桃,粉白相间,香气四溢。


    云窈在旁听齐拂意和那送桃子的婢女交谈,又听他给自己解释,桃子辛能散行,酸能收涩,甘能养阴,苦能泻燥,咸能软坚润下,通经活络,最适合体虚之人。


    “那我给公子削一个。”云窈欢喜。


    齐拂意也高兴,朝她扬下巴:“你也尝尝。”


    “不成不成!”云窈赶紧摆手,蜜桃多熟于盛夏,这季节可是稀罕物——这筐肯定十分金贵,没准是御赐的,今日县主不是来了吗?她哪敢尝。


    齐拂意却道:“我吃不了几个,多了积食,这又放不住,你不吃就白白坏了。”


    云窈犹豫了下,这才答应给自己也削一个。


    削的时候齐拂意同她攀谈:“你们江南的桃好,水润多汁。”


    云窈边削边想,爹娘好像从没买过桃子,家里几乎不吃,但她还是偏爱家乡,点了下脑袋。


    云窈吃完还好,不到半个时辰,忽然浑身发痒,尤其削桃的手,入口的唇,两样都眼见着肿起来。齐拂意急坏了,忘形抓着云窈的手看,又传御医,忙活一阵后痒是止了,嘴仍肿着。御医又开膏药,叮嘱云窈一日三涂,应该一、两日就能消肿。云窈千恩万谢,亲自送御医出门,却冷不丁瞅见齐拂己——他今日一身墨袍,是一个十足十的黑影,伫在二公子院门外那棵梧桐树后,隐半边身子,两只眼睛却未隐藏,穿过院门再穿过庭院,直直盯着她。


    云窈心发慌,匆匆同御医道了别就往回走,回房反锁门,依然七上八下。


    是夜,因为睡眠极浅,来人才刚进房,还未近到床边,她就醒了。


    是齐拂己。


    那黑夜噩梦再次降临,他一身墨袍几与夜色相融,一点红唇却似毒蛇吐芯。


    云窈呼吸加重,顺手抓起枕头朝他掷去——滚!


    掷完了,空垂两手,浑身抖得厉害。


    她没什么力气,枕头落在齐拂己脚跟前。


    他弯腰,不紧不慢拾起方枕,甚至有心拍去上面浮灰——不能弄脏了,他们还要同床共枕。


    他一步步走向云窈,每迈一回腿,眼神就阴幽一分,她知不知道她白日里每一个反应和动作都在刺激他?他微微松开风筝线,可不是叫她飞向别的男人。


    齐拂己目光挪向云窈双唇,紧紧锁住,这么肿,是不是别的男人也尝过了?


    她真以为自己要嫁给二弟了?所以肆无忌惮在光明下暴露欢愉?


    而他,躲在阴暗里,从来都不敢,也无法这样做。


    齐拂己坚定抬脚,朝着床榻更进一步。


    第40章 第四十章 成亲


    云窈本能用膝后退,躲进床里,很快隔着帐纱抵上墙壁。


    冰凉的触感激得她心里一惊——完了!不该这样逃,这是死路!


    齐拂己单膝跪上床榻,彻底封死唯一出口。


    他恨到不行,为什么二弟能亲,自己就不行?


    他跪着步步逼近,听见云窈混乱的呼吸,看见她在用眼神质问他胆大包天,连迷香也不下了?


    齐拂己再往前跪一步,唇抿一线,两颊绷紧,眼如鹰隼——是,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闯入,那又如何?她不是已经知道他不是允执厥中的人,更不是什么菩萨。


    齐拂己逼到前胸贴前胸,缓慢低头,发现云窈这只兔子,逃不了竟然自欺欺人埋低脑袋,不看他。


    齐拂己气得一把拽住云窈皓腕将人提起,迫她同自己对视。


    他的指往腕上摩挲,摸到云窈掌心,觉出不对——她这里也肿了,和嘴上一样,好像不是二弟亲的。


    但箭已开弓离弦,他不后悔,另一只空着的手掐起云窈下巴,再近些,迫她和自己唇齿相缠。


    他温热的气息全扑在她脸上,和她冰凉的气息交杂在一起,令他身心迅速沉迷。他微微转头同时托着她的后脑勺也转,鼻尖摩擦,籍以此唤气。


    “你为了躲我,不惜搬来二弟这里?就这么上赶着给他做妾?”他趁着喘气的功夫问,又吻上去,“给他做不如给我做。我是世子,文武远优二弟,身子也比他好,且娶你做正头娘子……”


    他的语气越说越轻柔,求求她,也考虑考虑他吧,他哪一点比不上二弟?


    力量悬殊,云窈完全无法挣扎,紧张、恐惧,连眼皮都在发抖。齐拂己竟还讨爱般呓语,她说不清楚自己的情绪,听着就掉下泪来。


    “我哪一点比不上二弟?”他终究还是问了出来,问完顿觉自己落了下风。


    云窈却被这一句话逼急,不敢对视齐拂己,只哭啼道:“他不会三更半夜,偷偷爬床!”


    二公子不会对她肆意欺凌,白天却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齐拂己兀地停止一切动作。


    片刻,笑出一声。


    好、好,她宁愿选齐拂意也不选他!


    他重新捧着云窈的脸吻上,这回没有方才那样轻柔,说是吻其实更像啃咬,叩齿间带给云窈轻微针刺般疼痛。


    他咬她的唇,还咬她的眼,好好治治这眼瞎,云窈本能紧闭两眼,睫颤眼皮也颤,眼尾甚至应过度闭紧现出数道纹路,齐拂己瞧在眼里,心中更恨,更用力地咬她眼尾,求求她,别这样,睁开眼看看他的,他没有下药,缘何还是不能四目相对?


    “你嫁不了二弟,我们明日就成亲。”他恨恨告知自己的计划。


    不知是这句惊到云窈,还是他的啃噬提醒教导了她,云窈竟生出一份鱼死网破的勇气,虽仍泪眼朦胧,却对着齐拂己的下巴狠狠咬了一口。


    咬完她又自个怕了,哭得更厉害。


    齐拂己的下巴上顷刻现出一道牙印,有一处破皮渗血,自然觉疼,却毫不在意,第一反应反而是分开些,扬起云窈的下巴,仔细查看。


    “牙疼不疼?有没有伤着?”齐拂己面上满是没有藏住的,下意识的关切和紧张。


    云窈哭得吸鼻子,双肩震颤,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她没骂过人,想来想去,只憋出一句:“咬你脏口!”


    齐拂己笑了,一来她咬都咬了,二来她怎么骂人都没有怒意,这般好听,像小兔子跳起来发脾气,却一跃蹦进猎人怀里,毛茸茸,软乎乎。


    齐拂己盯着云窈口唇的眼神,渐渐变得讳莫如深。


    他手往上移,食指和拇指分别掐住她两侧嘴角,虎口稍微添一分力,一掐,云窈的嘴就不由自主张开。


    齐拂己探入食指和拇指,缓慢捣鼓,极其享受,骂吧骂吧,厌恶也好,震惊也罢,只要她属于他。


    他也要属于她。


    “你们在做什么?!”齐拂意在门口质问,扶着门框胸脯上下起伏、剧烈喘气。不知他何时闯入,又瞧见了多少?云窈是因为惊惧完全没有注意,齐拂意兴许听见了响动,却不以为意,就像他扭头看向齐拂意那一眼,漠然、平静,也许他早就期待有这一天。


    齐拂己转回头去,抬手抽开云窈衣上系带。


    云窈哭得更厉害,齐拂意踉跄向前:“你们、你们……大哥你不能这样对她,你……”


    齐拂意忽觉胸闷气短,喉中响起阵阵鸡鸣声,莫说说话,就呼吸都难继续,他心里生起一股惊慌,汗倒是迅速浸湿整张脸。


    他忽地仰头向后栽倒,发出咚的一声。


    “二公子!”云窈尖叫。


    齐拂己也没料到齐拂意会发病,松开云窈。她趁机跳着跑下床,着地时太用力,崴了一下,仍往前跑,齐拂意仍离床远,云窈几乎是半跪半爬过去,见齐拂意仰面睁眼张口,不仅脸白,唇还现出她从未见过的青紫色。


    齐拂己随后走近,蹲下探鼻息。


    “他怎么样?”云窈的泪从床上流到床下,没有止过,因此问得含糊不清。


    齐拂己深深皱起眉头,她怎么还在关心二弟?


    齐拂意犯了和圣人一样的喘症,又气急攻心,方才探时已无鼻息。


    齐拂己没想过让齐拂意死,心里不由涌起一阵难过,但又想,二弟的身子本来就被断言活不过二十岁,遂收起恻隐心,起身。


    他看云窈还在哭,哭另一个男人,他凝视她的梨花带雨,起手封住她的定穴和哑穴。


    云窈止声,向后栽倒,齐拂己早伫在她身后,抬手稳稳接住。


    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云窈无比紧张,眼珠不住转动,齐拂己扬了扬唇角,她想哪去了?他不是已经告诉她了吗?明日才娶她,别急。


    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若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而后缓缓离去。


    云窈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言,只能看见一部分自己的屋子,却能听见所有隔壁正房的对话——天亮了好久,有仆进屋服侍齐拂意,发出一声尖叫和盆碟碎落的声音,还有水声。


    她听他们说,二少爷犯了喘症,在睡梦中去了,昨晚已经流干的眼泪又无声淌下。


    众人很快喊来汉阳公主。


    云窈还是不能动,仔细听了一会,整个二公子院都一口咬定齐拂意是躺在床上自己睡过去的,她越听越急,不信昨晚那么大动静,就没有一个人听见、瞧着?


    他们不仅缩头无视,还要作伪证!


    这些人常年受二公子恩惠,她明明,明明时常感受到他们对齐拂意的热情和忠心,难道一切皆是错觉?


    汉阳公主哭天嚎地,好像晕过去被人抬走。


    再后来,隔壁就没声了。


    云窈不知过了多久才能动,试试嗓子,能发声,但因为哭多了变得喑哑。她顾不得许多,挑出一套白衫白裙,没有白花就随手绾了个素髻,匆匆出门。


    沿路皆挂挂起白幡,云窈一路未曾遇人,但闻哭声。她便沿着哭声寻去,果见正厅设了灵堂,两侧各跪四排仆从哭灵居丧。


    云窈眼前一黑,晃了晃身方站稳。


    她快步踏入堂中,汉阳公主也易服布素,正立在棺材,含泪训斥下人。她问魏国公上哪去了?为什么儿子死了还不回家?


    下人大多噤声,有个胆大的回说未寻见国公,公主就哭嚎:“找,翻遍了京城也要给吾找出来!”


    她侧首时无意扫见云窈,顿时怒目圆睁——之前悲恸,竟把这个妖精忘了!


    她安排云窈住进齐拂意院子,就想让她照料儿子,结果这妖精不仅没冲成喜,夜里没有察觉异样施以援手,意儿死了,她还姗姗来迟!


    汉阳公主上前就是一巴掌:“就是你这个祸害,克死我儿!”


    掌风劲道,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却在半空中被人抓手阻住。


    公主怒目看向来人,见是儿子齐拂己,脸色本能放缓,却见齐拂己着一身崭新的绛色公服,金冠子旁簪一朵罗花,手里拿着同心结牵巾。


    公主疑惑怔忪:“吾儿,来吊丧怎穿成这样?”


    这般喜庆。


    齐拂己平静看向母亲,松开手,公主的胳膊即刻垂下。


    他神色自若道:“照顾好殿下。”


    旋即有数护院持械将公主逼退一旁,围在当中。


    “做什么?镜明你做什么?”公主不住追问齐拂己,又呵斥那帮护院,“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拘主母?!”


    护院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而余下涌入的仆从则迅速摘下白灯笼和白烛,换成红灯和龙凤花烛,移走哭幡和引魂幡,扎上红绸彩带,正中墙上贴的奠字换成喜字,那口棺不便移走,索性盖上一块红绸,完全遮住。


    云窈张望四周变化,渐渐抱紧双臂,见齐拂己朝自己走近,即刻一抖,吓得失声。


    齐拂己抬手,帮她把一缕乱发勾回耳后,真是要想俏一身孝,此刻的她绝色之上更增绝色。他又想,不知道自己死的时候,她会不会也为自己守灵流泪?


    想到这齐拂己噙笑,他不会的死的,他要和云窈百年好合。


    主香司仪入内,念诵完一段祝词后,高呼“一拜天地”。


    云窈没动,齐拂己轻轻在她身上一按,她就腿软跪倒,跟他一起朝上首嗑了个头。


    “二拜高堂——”


    公主时而困惑质问齐拂己疯了,时而骂骂咧咧,齐拂己全都视若无睹,挟持云窈,一道给公主磕头。


    云窈喘气,眼皮不停的眨,不知是悲愤还是惊恐,她眼里那些换上去的红像是血泼上去了,满眼的血,四面八方,迅速吞没灵堂。


    她眼前一阵一阵黑,终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身子软塌榻瘫在地上,齐拂己将她拉进怀里。


    “夫妻对拜——”


    齐拂己扶着云窈,完成仪式的最后一环。


    他虽然面色平静无甚笑意,但其实心里十分高兴,从今往后她就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他,将成为她永远的夫君。


    十二道丧钟骤然响起,穿透京城,喋喋不休的公主瞬间呆滞。


    齐拂己仍面无表情,心头却道一切都安排刚刚好。他很满意这份有条不紊,因为国丧期间不能娶亲。


    公主的呆滞变为悲嚎,一声声唤着父皇,她忘记齐拂己刚才做的疯事,甚至忘记这满堂喜庆,不顾兵刃走向儿子,试图共情取暖,又问丈夫魏国公现在何处?


    她的夫君为什么还不回来?


    很快有小厮回报:“陛下复发喘症驾崩,殿下节哀。”


    公主哪里节哀得了啊,想到父亲儿子,因一样的病在同一天离世,就觉得天塌地陷,肝肠寸断,此刻她不再是公主,而是这个世上最苦命的女人!


    “如今小皇孙继位,国公爷暂摄国政。”小厮又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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