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他要她只喜欢他


    云窈拜完起身,朝齐拂己盈盈先鞠一躬,而后才问:“大公子每日都礼佛吗?”


    出乎意料,齐拂己没有答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云窈抿了下唇:大公子站着也能参禅入定?


    她碎步稍微走近:“大公子?”


    齐拂己终于掩藏好激动,确保不会露馅才,压着唇角回答:“是。”


    云窈双手合十:“大公子朝参暮礼,如此虔诚,菩萨一定也会保佑大公子的。”


    云窈说完不自觉笑了笑,门窗紧闭,佛堂昏暗,她却不觉阴森,没有一丝恐惧,反而舒坦、安心——因为菩萨不会害人,笃佛的大公子更不会。


    齐拂己目光在云窈身上掠了一遍,想她方才在蒲团上嗑的三个头,虽无响声,却也恭恭敬敬,不由反问:“你方才拜得也很虔诚,是有所求?”


    问完他自个设想了答案,立马难受。


    该不问的。


    “我给爹娘求往生。”云窈垂眸,嗓音低轻,“我娘生前也修佛,如公子一般,家里供奉佛龛。”


    齐拂己闻言心情好转,正准备说两句,云窈话锋一转:“然后我还求了张公子平安。”


    齐拂己血液凝固。


    唇抿一线,目光在她脸上掠来扫去,既欣赏她的真诚,又恨她什么话都对他讲。


    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心底徘徊许久的疑问:“你和他相识不过月余,怎如此为他着想?”


    一见钟情,情深至斯?


    云窈没想到齐拂己突然问这,十分莫名,抬起头来打量他。她好像有一霎瞧见了不一样的大公子,但下一霎又觉自个晃眼,大公子神色没变,眉如新月,面似暖阳,温润平和。


    她敛起笑意,郑重回复:“人言夫妻同道,父子同心,皆同甘共苦。我既然已经和张公子订了亲,那就不能在他遭难时放弃他。”


    齐拂己静静听着,少顷,反问:“但也有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那是别人,不是我。”云窈平时讲话柔柔弱弱,自带几分江南女子的婉转,此刻却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齐拂己分唇轻笑,这女人硬起气来像脆萝卜,水灵灵,甜得人心痒。


    云窈不知他为何笑,愣了下,方才续道:“云窈自小受爹娘教诲,绝不做不义不仁之事。不管是张公子,还是李公子,他未曾辜负过我,我就不能独自丢弃他在罗网里。我待夫君如是,待父母、姊妹、挚友乃至忠婢,亦如是。”


    齐拂己唇角噙笑:不管张公子还是李公子?


    那说明也可以是齐公子。


    做她的夫君还真令人艳羡。


    很好,这位置很快将由他代替。


    他将是她此生唯一的夫君。她只能和他共栖比翼,仁义忠贞皆为他,无论喜或忧,她只能对他笑,泪也只能为他落。


    此刻,齐拂己很想抬手再狠狠抹一回云窈眼角,抚触她脸庞。


    然后嵌入怀中。


    他朝着云窈前迈一步,面颊和身上的肌肉皆绷紧。


    云窈张目,觉得大公子好像有话要说。


    “既然来了,不如坐着参会禅?”齐拂己压抑着,不让喉头滑动。


    “不了,我先回去了。”云窈微笑摇头,她已经拜过菩萨了。


    她朝齐拂己盈盈一拜:“张公子的事,还多劳大公子费心。”


    齐拂己眼里这一拜若娇花拂水,他喉头还是滑了下:“此事从长计议,你不要急。”


    这话他对云窈也对自己说,从长计议,缓缓谋之。


    云窈点点头,转身朝门口走,齐拂己见状上前,主动推开门。


    “多谢大公子。”云窈道谢。


    门口候着的大安和落玉皆望过来,各唤各的:“世子。”


    “小姐。”


    云窈疾步走向落玉,转身同齐拂己再道个别,就此离去,没再回头。


    她这一带来得少,没走一会就和落玉一道迷路了。


    “这宅子怎么跟个八卦阵似的!”落玉禁不住抱怨,来时明明记了路的。


    “因为太大了吧。”云窈笑笑,其实她也记了路,也没记住。二女一起努力回忆,终于摸到熟悉路上,晓得怎么回木樨小筑了。


    走着走着,落玉就蹙眉:“今日怎么都没人啊?”


    云窈道:“去佛堂路上我就发现了,不见人影。”


    二女直道奇怪,但究竟何种原因,不得而知。佛堂里的齐拂己却一清二楚,二房冯氏领着姝静姝妍姐妹回娘家,接下来半月都不在府里。至于其他人,为防公主知晓他私约云窈,皆被安排刻意避开。


    他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事求稳妥,其实汉阳公主压根没心思关注这边。因为禁足,齐拂意一下急火攻心,又病倒了。这回比之前更严重,一会齁一会喘,躺都躺不下去,只能由人扶坐,一宿一宿坐眠。


    也是下人心急,病情传进汉阳公主耳中时变成“进气少出气多”,慌得她即刻摆驾二公子院,同时着请太医。


    公主见到二儿子,病情虽然比想象中轻,却仍落泪,一颗心仍悬而不落。


    公主从来不会怪自己,抓着齐拂意的手痛斥:“都怪那个丧门星!狐狸精!害你至此!”


    齐拂意急忙向前倾身,却不受控咳出数声,以帕捂口。汉阳公主扶住,命婢女给齐拂意换帕子,哪知方才那张帕上有血,公主顿时天旋地转:“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母亲……”齐拂意唤。


    “娘在这。”公主回身,与儿子四手紧握。


    齐拂意心急如焚,要把话都说完:“求母亲不要撵走她。”


    公主被道破心思,面骤一沉:“她都害你这样了——”


    “不!”齐拂意打断,“母亲应该让我开开心心,病才会早点好起来。”


    公主听到这话,几番张口,终没再提云窈,只拍了拍齐拂意的手,让他宽心。


    公主回去后,一夜间添数根白发。


    齐拂意则总遣长随打探云窈消息,虽然不曾提过要求,但长随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憋了几日,自作主张去找云窈:“云姑娘,您去瞧瞧二公子吧!”


    “他心里想你,只是不说……”


    长随说一句哽一句,云窈让落玉给他递盏茶,慢慢讲。长随遂道出齐拂意被禁足、害病,自然不会提撵走云窈,只说公主去探望过,病情仍不见好转。


    云窈手上正好有条手帕,倏地攥紧,捏了又捏,咬唇,最后横下一条心:“对不起,我不能去。”


    二公子因为她惹怒了公主,她要再去,不是火上添油,自寻死路吗?


    只能对不住二公子了……


    云窈做下决定,但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在齐拂己再次召她去佛堂时,她决定给齐拂意也求求佛。


    进佛堂行过礼,未聊张宗云案进展,就先嗑数个头,这回比上回更卖力,能听见了。


    云窈还上了一柱香,再鞠三个躬。


    齐拂己站在云窈身后注视,待她诸事作罢,笑问:“今日怎么磕六个头了?”


    可是祈愿的受益人中多他一位?


    “二公子病了,我给他也求了求,希望菩萨保佑二公子能早日康复。”


    齐拂己原先为了将就云窈,微躬上身,闻言身子定了一霎,而后缓缓直起,淡笑:“你对二弟也有情意?”


    张宗云未走,又来一个齐拂意,她勾搭的男子可真多。明明上回宴上她没选二弟选了自己,明明她说最喜欢大公子了。


    骗子!


    此时此刻,齐拂己完全忘记云窈曾经解释过,喜欢他是幌子、误会。


    云窈则脸色煞白,害怕齐拂己将自己的言行捅到汉阳公主面前,公主知道她招惹齐拂意,又要吃不完兜着走。


    云窈慌忙摆手:“大公子误会、误会了!”急得结巴,“我和二公子没有私情,我是听说殿下因为二公子生病,焦心忧虑,我想为殿下分忧,才在佛前许愿二公子早日病愈。”


    云窈想说,要是大公子病了,她也会替他求佛祈愿的。


    这话将要出口,转念一想,不妥!万一公主觉得这是咒大公子病呢?遂改口:“不知张公子那厢是什么情形?”她朝齐拂己走了半步,“可有了回转余地?”


    齐拂己一眨不眨瞧着,她走向自己只为打听别的男的消息,她嘴里吐出来的不是二弟就是张宗云,都不爱听。


    面上却仍温和,还是慈眉善目的菩萨:“有眉目了,他应该是冤枉的。”


    云窈明眸一亮。


    齐拂己顿觉刺眼,却挂着淡笑,娓娓续道:“虽然当今圣上仁善,张宗云亦无意,但到底对天家大不敬,他恐怕留不得京,做不得官了。”


    他会将张宗云远远驱逐放,叫他再也不能靠近云窈,肖想云窈。


    云窈咬唇。


    齐拂己再不愿见她表情,转身左走,背对云窈那一霎,笑意顷刻消失,只剩阴鸷:“既然你这么担心二弟和张公子,就替他们各抄一份经吧。”


    云窈从前也常为父母抄,闻言点头,她回小筑就抄。


    她无意抬眸,却见齐拂己走近的墙边有矮几蒲团,低矮书架。云窈不禁再撇第二眼:难不成……大公子要留她佛堂抄经?


    “抄经是最能祈福的。”齐拂己越过矮几,走向旁边书架,上头有佛经亦有拓好的释祖和观音像,问道,“从前抄过没有?”


    第一回抄经要先描佛,因为先有佛后有经。


    “抄过的。”


    齐拂己抽出一本《心经》递给云窈。


    云窈未接,她想和大公子聊佛法,大公子不会怪罪的,于是直言:“劳烦大公子给我一本《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再给一本《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经》。”


    齐拂己恨不得闭眼,这两本一本赎罪,一本求身体康健,她倒是为他们两个想得周到。


    “谢谢大公子。”


    听见云窈道谢,齐拂己还是笑了笑,依她挑出《药师经》和《陀罗尼经》,轻放到她手上,自己则跪下来,再替她铺宣纸,镇纸镇好,并倒一碟箔墨,鎏金四溢,放到笔架前,这样云窈最顺手。再摆蒲团,一切以她舒适为首要。


    “谢谢大公子。”云窈看在眼里,感激不尽。


    齐拂己颔首,在云窈斜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云窈挑了支最细的胎毫,专注抄经,许久才无意识抬首一瞥,见齐拂己盘膝闭目,正在打坐。


    她重新垂眸,忽觉得不对劲,又抬头看——大公子今日手上怎么没戴念珠?


    算了,不多想,云窈低下头,重新抄,许久才再抬眼,冷不丁撞进齐拂己眼里。


    四目相对,她能清晰瞧见他眼里的自己。


    怎么这么巧?难不成……大公子一直在盯着她瞧?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他要他死!


    云窈莫名一慌,胳膊上起一层鸡皮疙瘩。


    齐拂己面不改色注视着她,仍不移目。


    云窈受不住再对视,慌忙挪开。


    齐拂己启唇淡道:“经是佛三藏法宝,抄经须心无杂念,专注一境,再则……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话说得云窈汗颜,脸涨通红,低着脑袋一个劲地点:“对不起、对不起。”


    她完全忘记手上还握着笔,笔和胳膊、脑袋一起往下沉,笔尖不慎点在纸上,顷刻污纸,晕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箔墨。


    糟糕,要重抄了!


    云窈即急又虚,两颊愈烫,手心冒汗。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直垂地脑袋,以为这样就不会被长辈看到,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宣纸,试图偷偷抽出一张新的,可手却突然被握住。


    云窈旋即回头,惊见齐拂己在她身后,正紧紧抓着她要抽纸的手。


    他什么时候来的?!


    云窈完全没察觉,她发现他的掌心冰凉,和自己的滚烫形成鲜明对比,她瞬间头也不敢回了,直直盯着宣纸,心狂跳。


    “大公子?”云窈惴惴不安,颤声问。


    齐拂己默默倒吸口冷气,她问的时候能不能别喘,要命。他方才瞧见她脸上潮红,就已难克制……


    “不用新纸,你这张还可以继续写。”他的语气一本正经,抓着云窈的手往怀里带,令她放开宣纸,脑子里想的却是抓她的手去抚触别的地方,只有屏息才不暴露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齐拂己松开云窈的手,五指却仍若爪悬在空中,手背青筋微凸,白皙的肌肤浅浅泛红。


    他的五指空捏了下,方才垂臂收回左手。


    但右手却又握住云窈右手,牵着云窈让她把笔放下。


    云窈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放下笔:“对不起不对起!”


    连忙赔礼,坐立不安,快急哭了。


    齐拂己站起来,取下书架上一长颈白玉瓶,里面调配的药水可消箔墨,并一只同色白玉碟,而后重在云窈身后蹲下。


    他将玉瓶中的药水倒入碟中。


    云窈不曾抬首,始终盯着桌面,见着碟中渐盛剔透,清冽如酒,但又闻不到酒味。


    她很尴尬,想来想去,问了句“大公子这是什么”来缓解尴尬。


    问完发现不行,还是如坐针毡。


    齐拂己久成习惯,自然而然伸手探入怀中,去掏贴在心中那方云窈的手帕,却倏然清醒,猛地按住——不可取出!


    因为之前的动作都极轻柔,这一按显得响声颇大,云窈愈发慌张,却不敢扭身回头,只红着脸问:“大公子?”


    “箔墨可消。”齐拂己左右言它,改从袖袋里捡出另外一方自己的,不常用的帕子,捏一角沾碟中药水,清理污渍。


    很快,那指甲盖大小,误点的箔墨从纸上消失了。


    “你可以继续写了。”齐拂己启唇,音调没什么起伏,脸上笑意也很淡,看起来十足十的就事论事。


    “谢谢大公子。”云窈连道谢都不敢对视。眼前的齐拂己清清冷冷,像天上寒月,虽照人夜归,却疏离,公事公办,但不怎地,她就觉着周遭好热,热得人七上八下。齐拂己又生得高大,两臂将她这么一围,虽然胳膊和身体皆未触碰,却觉亲密无间,云窈恍觉密密麻麻针扎后背,格外局促。


    齐拂己收起手绢,起身坐回斜对的蒲团上。


    云窈却再难静心,一会越抄越快,一会半个字都写不下去,也不知是热得还是急的,眼泪兜不住落下两滴。


    云窈赶紧吸鼻子,吐吶,怕被齐拂己察觉。她默默告诫自己,大公子方才不说讲了六祖名偈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不要庸人自扰……云窈想起一个故事,从前有一禅僧和一年轻和尚出游,路遇湍急河流,二人身量皆修长,过河无碍,却见一年轻瘦小的女子,对着河流发愁叹气。


    禅僧主动道:“来,我背你过去。”


    然后将女子背到河对岸,放下道别。


    二僧继续赶路,过了大半天,年轻和尚终于忍不住出口:“出家人当避讳女色,你方才为何要背那年轻小娘子过河?”


    禅僧平常道:“你说那位娘子?我早已把她放下了,你还背着她吗?”


    云窈这么一想,便也暂时放下,一遍又一遍默默对自己说:齐拂己就是禅僧。


    齐拂己看似垂耷眼皮,实则余光始终凝睇云窈。佳人落泪,他心头一惊:好一对似泣非泣寒露目。


    他听见自己的心湖落下一滴水,叮咚化成了月亮。


    然后泛起一股绵长不绝,难以描绘的愉悦。


    齐拂己不禁启唇:“抄完记得回向。”


    佛家信徒抄完经后,往往回转归向,与法界众生同享,使功德明确方向而不致散失。


    可她几时能对他回向?为什么他就是收不到?


    云窈没有杂念,点点头,待抄完,就双手合十:“愿以此抄经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不敢佛堂高语,她轻得好些字没有发声。齐拂己促眸眺着云窈,见两瓣薄厚适中的红唇分分合合。他读完她的唇语,心底涩然一笑,好似捏破个酸果子:果然,还是没有他。


    云窈起身,准备拾起经文递给齐拂己,齐拂己却道:“你放着,我待会料理。”


    云窈倏地收手。


    少顷,咬唇:“那……大公子,我先回去了。”


    齐拂己颔首。


    云窈走半步,忽然定住,朝齐拂己猛鞠一躬:“张公子的事劳烦大公子了!”


    多少次了,他再不想装模作样的回些“何足挂齿”,“应该的”,垂眼摆手,示意云窈离去。


    云窈再鞠个躬,竟真走了。


    她出佛堂,大安进来,眺着窗外越离越远的云窈:“世子,您就这样让云姑娘走了?”


    齐拂己闻言,半晌不作声亦无动作,而后缓慢撩起眼皮,他手长,只一探身就拿来云窈抄的那两份经,上面除却纸墨香气,还有淡淡清新的味道,和一开始拾起云窈手绢时闻着的味道一样,是她的香味。


    齐拂己回忆方才云窈写字时偶尔小臂垂下,挨在桌上,轻碾,什么时候她胳膊也能这样碰一碰自己?


    齐拂己唇抿一线,眸深若潭。


    窗外,云窈已不见踪影。


    她和落玉沿着曲径转弯,这回比上回熟了,不迷路。途经花园假山,落玉不由记起齐二小姐很爱在这玩捉迷藏,她和云窈都已知晓齐氏姐妹随冯氏一起回了娘家,好些天了,不由感叹:“大小姐和二小姐走挺久了,怎还不见回来?”


    云窈急抓她手:“莫要议论。”


    虽然周遭仍和上次一样,遇不到人,云窈仍紧张四望。过了会,再次确定没被人听去,她才低声道:“莫聊人家闲话,兴许是冯夫人想家。”


    说到这她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杭州的山山水水,家中老宅,来往邻里,虽然爹娘都不在了,但还是觉得杭州比这好。


    云窈突地想哭,吸鼻忍住,怕眼里真有泪,抬手抹了一把,又眨了下眼。


    一城之内,魏国公府往西二十里,羽林中郎将府上,难得女儿和外孙女归宁,这些天冯将军都是叫上一家人,齐齐整整用午膳。


    虽有一圈婢女伺候着,冯氏仍亲自站起,俩鹌鹑腿剔下来夹给冯将军:“爹,今日花炊鹌子烧得烂,您尝尝。”


    冯将军心里头第一个考虑的却是亲外孙女齐姝静,至于姝妍,没血缘自然没那么亲,但不能留把柄让人诟病厚此薄彼,于是笑着收碗,避开那两只鹌鹑腿:“唉,我不要——给俩丫头吃。”


    “这都有。”冯氏无奈,冯家还不至于穷到一盘花炊里只一只鹌鹑。


    冯将军这才接了,冯氏坐下瞟向姝静姝妍:“你一人一个。”


    旁边伺候的伶俐丫鬟早替好骨,将另两只鹌鹑腿布给齐氏姐妹。


    齐姝静爱这咸中带点甜的味,将夹起要吃,外头来报:“老爷,大理寺李少卿李大人登门!”


    齐姝静眉心一跳,筷子松了,鹌鹑腿落入碗中。她慌忙张望,见众人没有留意自己,便赶紧埋下头去重吃。


    那厢冯将军已经落筷:“这小子来了?正好,问他吃过饭没?没有一道吃了。”


    通报的人很快将李凝请进来,冯将军又问一遍吃没,李凝一面回说没有,一面又婉拒同食邀约,说这怎么好意思。


    冯氏笑道:“从小看你你和姝静姝妍一起长大,这会却客气起来!”


    齐姝静闻言眨眼,呼吸紊乱,好在她平素低调,远不如齐姝妍活泼,无人留意,连李凝也未曾扫她一眼,只笑着在冯将军身边坐下,边吃边说起一桩牵涉羽林卫的案子,齐姝静越听越觉得李凝不是为自己而来,默默吞咽一口。


    待到吃完,各自散了,齐氏姐妹送冯氏回屋,继而各回各的客房。齐姝静那间曲径通幽,尚在穿花扶柳,忽听人急急唤:“姝静。”


    没回头她就听出是谁,回头瞧见李凝,仍吓一跳。


    “你怎么在这?”她怕得声音有些抖,抚胸口又庆幸:还好此刻没有婢女跟随。


    李凝疾步近前,他去了那么多次魏国公府,她却始终躲着他。他很急,话转瞬就蹿过喉头,到了嘴里,睹着齐姝静惨白面目却堵住。


    少顷,改口慢道:“今日有花炊鹑子。”


    是她最喜欢吃的菜。


    齐姝静旋即想李凝最爱蟹粉豆腐,今日桌上没有。


    她低头不语。


    李凝好声好气笑道:“我最近发现一间粥铺,很是好喝,明日……请你喝粥?”


    脚步声响,明显隔得极远,齐姝静却如受惊飞鸟:“有人来了!”


    转身就跑不见。


    李凝朝着她奔跑方向抬手,分唇无言。


    *


    这一日天气晴好,云窈将要和落玉一道出府,去找铁头了解张宗云近况,大安却在此时过来木樨小筑:“云姑娘,世子找您。”


    都不用说找去哪了,最近齐拂己回回和云窈说张宗云案进展都在佛堂。


    云窈和落玉对望一眼:那现在还去找铁头吗?


    今日是早早约好的,不能让铁头空等,云窈便想让落玉先去,待会她得了新消息,再去告知铁头。


    她紧开口,慢开言,斟酌的时间有些长,大安急了,怕云窈不去,不由强调:“听我们世子说,张公子已经洗刷嫌疑,能出狱了!”


    云窈猛抬头瞅大安,继而吩咐落玉:“你先去见铁头,和他说我待会来。”


    落玉点头,遂出府将好消息带给铁头,云窈则随大安去佛堂。见到齐拂己先行礼,而后才问:“大公子,听说张公子能出狱了?还是已经出来了?那他还会被定罪吗?”


    齐拂己的目光从左往右,在她脸上缓缓扫过,心头轻轻一声笑:瞧她这紧张样子!


    她晓得张宗云出狱了?


    应该是大安多的嘴。


    算了,本来就是他安排今日张宗云出狱,姓张的教训已经吃够,不会再和云窈有任何牵扯,让她晓得也行。


    齐拂己微笑点头:“是,他洗刷了冤屈,今日出狱。”


    云窈闻言,突然越过齐拂己到菩萨面前磕头。


    这回也能听见响,齐拂己脸一沉,却在云窈站起回身时即刻藏住所有愠色,淡笑嚅唇:“怎么,这是谢菩萨保佑张宗云?”


    云窈摇头:“保佑张公子的不是菩萨,不是大公子您。我方才在佛前祈愿,希望大公子好人好报,一生平安,能早日得偿所愿。”


    她心里求的是齐拂己早日修成佛门正果,他却完全想岔,心里先默哼一句:呵,最后才帮他求,不稀罕。


    嘴角却逐渐扬高,就春来国公府的梅岭,一瞬绽放朵朵红花,又似一股甜滋滋的蜜浇灌进心窝。


    云窈见齐拂己笑,也把唇角扬高,她行了个礼似要请辞,齐拂己眨下眼:“他早晨就已出狱,这会只怕离京了。”


    云窈的确是想去探望张宗云,闻言怔了下。


    “小姐、小姐!”


    听见熟悉的声音,云窈抬头,继续往前打开佛堂门,果然,落玉正大步流星朝这厢奔来。


    云窈急忙迎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张公子出来了!”落玉笑着喘气,“他约你去得闲楼见面!”


    “现下吗?”


    “嗯!”落玉狠狠点头,她受云窈影响,视齐拂己如菩萨,讲话丝毫不避讳。齐拂己安静听着,面色平和,云窈向他请辞时,他甚至帮着安排一辆马车送去得闲楼。


    云窈到得闲楼时,早有眼巴巴候在门口的铁头引她去楼上包厢。


    张宗云大理寺磋磨一遭,谨慎许多,虽然知道是云窈和齐拂己帮自己斡旋,但怕自己牵连国公府,不敢再登门。约在这僻静些的酒楼,见到云窈便双膝下跪:“云姑娘,请受我一拜!”


    云窈慌得想扶,却又不敢触碰,于是屈膝对跪:“不用不用,公子行此大礼,折煞奴家!”


    “不,应该的。”张宗云坚持不肯起,要谢她的救命之恩。


    云窈脑海中却浮现齐拂己笑貌,风度翩翩,她不自觉出口:“其实是大公子救了你,多亏了他斡旋。”


    张宗云重重点头:“我知道,改日一定重谢世子。”


    云窈也点了点下巴。


    无话说了,她咬唇。


    张宗云起身,抬手邀云窈到四方桌对面坐下:“今日找你来,是想商量一件事。”


    云窈唇咬得更厉害,微微显了牙印,落玉跟她想得一样,在旁扬起下巴:“怎么,张公子又要把婚书还给我家小姐?”


    张宗云忽然笑起来,摇头,非让云窈和落玉先坐下,喝茶暖身,才开口讲自己被贬回原籍,一辈子都只是一介白身。


    云窈出言宽慰,无意间将张宗云话语打断,他咽了下,等云窈把话讲完,才红着脸问出方才被打断的话:“我约姑娘见面,是想问你一句,愿不愿意……”张宗云也咬唇,“和我回湖州?”


    云窈其实不介意白身,家里祖祖辈辈就没当官的。再则,在魏国公府住的这段日子里,她越来越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内心:她喜欢的,是从小过到大,平头老百姓过的日子。


    而且,湖州离杭州挺近的……


    “离杭州近,风俗相近。”


    张宗云一句小心翼翼的补充撞进云窈心坎,她点了点头。


    砰!


    张宗云激动站起,两手抬举,又放下,再抬:“既如此……甚好,甚好!”语无伦次,想到哪说哪,“我会将婚书递呈官府,早过明路。”


    张宗云灼灼注视云窈,一双眸子从未如此亮过:“窈娘……”


    此呼唤一出,云窈红脸低头,隔壁包厢里的齐拂己则骤然攥紧茶盏。他还是太仁善了,今日之前,竟从未想过取张宗云性命,但现在——他要他死!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她不乖


    大安和速喜都跟着站在厢房里,自然也听见。大安大气不敢出,心想今日要是失聪就好了,他不禁余光偷瞟速喜,看他也聋了没有?


    呵,速喜面无表情,如老僧入定,不仅耳聋,连眸中神都不聚,仿佛瞎盲不能视物!


    于是大安也装起瞎来。


    可还是忍不住偷听隔壁云姑娘和张公子的好商好量,一字不漏。


    啧啧,云姑娘说禀明公主后就一起回湖州。


    啧啧,世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甚至喉头艰涩滑动了下,被他大安瞧着。


    大安望向窗外,外面倒是大晴天,这屋里头要暴风骤雨啰!


    隔壁商量好后,四人一道坐下享用美味佳肴,时不时听见笑声


    大安再吊着眉毛瞅自个这边,世子桌上同样摆着得闲楼的招牌菜,满满一大桌,已经凉了却没人动筷——这情形,他和速喜不敢饿。


    茶也一样,凉了,估计跟世子爷的心一样凉。


    当然,一连串嘀咕大安是万万不敢讲出口的。


    他等着,候着,熬到隔壁动身要走,再偷瞅世子,应该也要走吧?


    大安眼珠转过去,收回来,再猛瞅一眼:等等!怎么世子仍坐在桌边,左手垂着,右手并小臂搁在桌上,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不去追?


    半晌,齐拂己拇指拨动,似拨念珠般无声转动手中那盏未喝的茶,勾了下唇:“速喜,让她迟些回府。”


    “喏!”


    速喜很快消失不见,而回魏国公府的云窈和落玉没一会就发现车越走越慢,到最后完全停驻。


    云窈抬头望门口,落玉性子急,已经蹲着走去推开车门,再挑换的厚帘子:“叔,怎么回事,怎么停了?”


    “说是在搜贼,正挨个排查呢。”车夫先回头答落玉,而后重转回去张望,落玉跟着伸脖,前头马车一辆接一辆,黑压压排转弯,既望不见头也瞧不见搜查官兵。她叹口气,关上门对云窈复述车夫的话,并嘟囔:“且等了!”


    其实云窈方才听见了对话,明明她这车里没贼,却还是心一慌,手上没帕子就默攥衣角。


    “等一等吧。”云窈柔声道。


    眼睁睁看着太阳西斜,躲进云里,天色由晴转阴。


    当云窈还堵在路上时,齐拂己早回府中。


    前方两条岔路,往左通向世子院,他抬腿往右迈。


    大安在后瞧着,立马张目,但不敢问,跟随齐拂己来到上房。


    堂前一排芭蕉树,入秋依旧绿油油,齐拂己往前走,树往后倒,早有仆妇撩帘的撩帘,通传的通传:“殿下,世子来了!”


    汉阳公主闻言,天大的事也要放一放,站起疾走,直勾勾盯门口,望眼欲穿。


    齐拂己掀袍下跪:“母亲!”


    汉阳公主一把扶住,牵着儿子要求他坐下,婢女们皆有眼力架,倒水重布果盘,齐拂己道:“孩儿疏忽失礼,好些天没来向母亲请安。”


    公主满不在乎:“不拘那些虚的。”


    她听魏国公漏过一嘴,知道齐拂己近来鲜少去佛堂。离朝堂近,她高兴还来不及,乐呵呵续道,“你忙你的,我看年轻人也不必拘泥旧规矩。”


    “母亲近来身体怎么样?”齐拂己问。


    这是一句寻常得像例行公事的关切,汉阳公主却美滋滋,旋即回:“我好的很。”


    但转念思及齐拂意身体,原本扬着的唇角并眉眼一起耷拉下:“就是你弟弟让我操心。”


    “怎么了?”齐拂己故作不知。


    汉阳公主禁不住说起云窈如何“招惹”齐拂意,害他生病。尽数倾吐完,她才眯起眼,后知后觉地想:眼前这个大儿子,从前眼里只有佛,而今忙朝堂,未必在意她这些家长里短,红尘纷扰。


    公主自小所受教育,以为自己妇人短见,不由长叹。


    齐拂己轻抚公主手背宽慰:“母亲莫要思虑伤身,我会为二弟祈福。”


    汉阳公主蹙眉,情不自禁出口:“光祈福有什么用啊,那祸害还在家里!”


    “母亲莫冲动,,”齐拂己温言细语,“你方才也说了,二弟亲口挑明,驱赶那位云姑娘就是忤逆他心意。”


    “那……还是留她在家里?”汉阳迟疑,其实她也纠结,“留下来的话,不是还有冲喜一说……”


    齐拂己未料到公主会有这想法,即刻心下一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须臾,恢复寻常神色,照原计划摇头,循循善诱:“其实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挪窝除了撵,还可以让她自己走。”


    公主分唇:“你的意思是……?”


    “倘若她自己走的,便不算忤逆二弟。这样最为合适。”


    “可她怎么会走呢?”公主盯着齐拂己呢喃,“能有什么法子能让她主动提出来?”


    齐拂己缓缓蹙起修长两眉,摇头:“儿子无能,一时也思忖不到对策。”


    公主见不得心肝骨肉面露愁容,生齐拂己自责:“没事,娘就跟你随意牢骚两句,别往心里去。”她主动转了话锋,“你近日在礼部还好?”


    齐拂己有问必答,同母亲说了会话,还茶歇吃了碗酪樱桃,方才离去。


    他前脚刚走,云窈后脚就回府求见汉阳公主,将将错过。


    下人来报,公主在堂内踱了两步,一甩袖:“传吧。”


    时隔多日,终于决定见云窈一回。


    云窈先行礼,而后才小心翼翼说出想和张宗云回湖州。她十分忐忑,讲几句就无意识咬一下唇,边说诉求,边一遍又一遍感谢上京这段日子里公主对自己的照拂,藏在袖子里的两手也时不时紧握。


    上首,汉阳公主亦紧紧攥着高背椅扶手,才能板起脸,抑下喜色。她觉得大儿子是真有点佛法在身上,求什么来什么,灵得很。


    因担心云窈反悔,公主不敢讲一句不舍挽留,只能皱皱眉,憋憋嘴,假装犹豫犯难,而后便允了。


    云窈千恩万谢,继而联系张宗云,约好等婚书过了官府就回湖州。


    渐渐的,国公府上下陆续知晓云窈要离京。


    最先来同云窈道别的是小筑里的婢女和仆妇,负责烧地龙的婢女晓得云窈挨冻容易生病,反复叮嘱她路上防寒,后厨的厨娘把云窈爱吃那几道菜的方子交给她……诸如此类,云窈颇为感动,同落玉道:“明日我们出去一趟,要想办法让她们派一辆车。”


    “去做什么?”落玉旋即追问。


    云窈咬了下唇,少顷才回:“去了你就知道了。”


    她去京城的昇昌分号。


    落玉候在外间,待云窈出来,问道:“好了?”


    云窈点头:“走吧。”


    落玉疾步走近,小声:“这是钱庄。”


    云窈点头,知道。


    “这是钱庄。”落玉重复。


    云窈猜到落玉疑惑,微笑轻声:“我刚取钱。”


    “小姐你怎么取的?”


    云窈抿了下唇,娘离世前千叮咛万嘱咐,颈上那枚水滴桃红碧玺是取钱凭证之事,绝不可告知第二个人,哪怕那人对云窈再好。


    她避重就轻:“娘亲之前在这个分号给我留了笔钱。”接着话锋一转,“走吧,买礼物去。”


    “买礼物?”落玉事事疑惑。


    云窈颔首:“大伙对我都很好,离京前我想买些礼物答谢大家。”


    她已拿定主意,要给仆婢们,公主、大公子、二公子和齐氏姐妹都买礼物,所以取了两张银票。


    两张票子面额颇大,所以她求了一辆里的车,既“送”且“护”,应该没人敢抢国公府吧?


    云窈几乎逛一整日,选出来的礼物堆满国公府那辆宽敞马车。


    回府时,刚巧撞见齐氏姐妹来小筑。


    齐姝妍开门见山:“窈娘,你要回去了吗?”


    云窈点点头,和她们简短交代行程。


    齐姝静道:“一路多保重。”


    齐姝妍却回:“这是好事,她是回去成亲的。”


    二女一齐出声,而后齐姝静和云窈皆愣了下,齐姝妍却续道:“窈娘,等我和小太尉成亲时再请你回京观礼!”


    云窈万万想不到齐姝妍这样豪放,脸上一辣,不知如何回,齐姝静则垂下眼,眸子缓缓变暗淡。


    “我会想你的!”齐姝上突然上前,紧紧抱住云窈。云窈先是一僵,继而抬手,尝试慢慢回应齐姝妍。


    完了,云窈吸鼻子,她有点想哭了。


    齐姝妍松开云窈,似推似拍她肩头:“别伤心,‘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能不识君’!”


    这话是此时讲的么?云窈默想。


    齐姝静送了云窈两匹浮光锦,齐姝妍则送一整套妆奁。云窈回齐姝静一套头面,齐姝妍则是织金马鞍。


    说了会话,送走齐氏姐妹,时候也不早了,落玉要铺床,云窈道:“等等。”


    落玉定住,疑惑。


    云窈笑着掏出一对石榴石耳坠:“给你。”


    落玉盯着云窈,给她的?


    今日逛街她就瞧上这对坠子了,但只能默默藏在心里,没想过讲出来。


    小姐竟然发现了,还送她!什么时候买的?


    “谢谢小姐!”落玉激动得湿了眼眶,捧着耳坠不住道谢。


    “你今天也辛苦了。”云窈柔声。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她会先将购置的那柄玉如意献给公主,再给仆婢们分礼物。那玉如意上头嵌了红珊瑚,应该能拿得出手吧?


    翌日,云窈送完礼,从上房归来,瞧见齐拂意站在桂花树下,正好是昨日偶遇齐氏姐妹的位置。


    “二公子。”她施施然行礼。


    齐拂意一笑:“听说你要离京?”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木樨小筑又是个四面灌的风口,云窈担心齐拂意身体,想请他进屋说,却又不敢。


    齐拂意仿佛猜中她心思,笑道:“就站在这里说吧。”


    云窈四下观察:“去那边亭子吧。”


    亭在假山前,看起来有两面无风,要好些,而且露天,光明正大。


    齐拂意望了一眼,方才点头。


    二人前后入亭,跟随齐拂意的仆从即刻架起一圈围帘,又生炭火,麻利得像在变戏法,云窈一面感慨自己见识太少,一面又担心帘子围了,不清不白,惹怒汉阳公主。


    她惴惴不安,偷偷捏拳:不会怪罪吧……莫说她身正影直,就这帘子里这么多伺候的人,有目共睹,都可以证明她清清白白!


    “听说你要离京?”齐拂意再次出声,云窈这才回神。


    “什么时候?”他追问。


    “就这两日。”


    “回去就……”齐拂意哑了,说不出回去就成婚。


    半晌,艰难开口:“那张宗云……待你好吗?”


    云窈飞快点了下脑袋。


    齐拂意遂命人上礼物:“一份临行赠礼,另一份是提前贺你成婚的。那时候我只怕……”他停顿良久,方才续道,“不一定在了。”


    说出来就不难了,仿佛开了闸的洪,最后半句,一个字赛一个字轻快。


    云窈听着心里难受,反驳:“二公子好人好报,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我身子不好。”齐拂意也反驳,有自知之明。


    “二公子哪里不好了,”云窈倾身,“病去如抽丝,这场病好了就好了。”


    齐拂意摇头:“我大概是这世上身子最弱的人。”他抬手指向自己左眼,“其实除了跛脚,我这只眼睛也看不见。”


    云窈哑口。


    齐拂意反倒笑起来:“娘胎里出来就是瞎的,天残。”他伸腿,展示给云窈看,“腿是小时候追大哥,眼睛瞧不见,心又急,带着个凳子从楼梯上滚下来,从上到下,全折了,旁的地方都养好,就这腿,还不了原了。”


    云窈旋即深思:二公子身子不好,是天生的,还是小时候这场灾祸所致?


    她没问出口,反而命落玉拿礼物给齐拂意。


    细长条黄花梨盒子,能装的就那几样,能猜到,齐拂意却笑问:“这里面是什么?”


    “是折扇。”


    齐拂意以为云窈会说保密,让他回去再开,没想到她直接回答,不由笑滞须臾。


    云窈垂眼,其实最开始相中的是一副玉质围棋,但是不知道齐拂意喜不喜欢下棋,反正有见过他拿扇子。


    再则,她听说在京城风俗里,扇子亦有离别之意。


    很合适。


    “谢谢,我很喜欢。”齐拂意笑纳。


    之后数日,云窈陆续送出准备的礼物,到最后只剩下一份——她给齐拂己挑的,来自天竺的释祖梵经。


    因为齐拂己没再找过云窈,所以这份礼一直没送出去。


    “我们去找大公子。”某日,云窈得闲,主动去佛堂寻齐拂己。


    扑了个空,守佛堂的老仆说世子这会大概还在世子院。


    云窈便改寻去世子院,还记得路,但不知怎地,来这里就是比佛堂拘谨。她在门口施礼,道明来意不久,书房门便开了,齐拂己站在阶上问:“什么事?”


    云窈仰头,发现他站在高处淡淡扫着自己,她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大公子近来一定很忙。


    她再次复述离京事宜,如实告诉齐拂己自己回去后会同张宗云成亲:“大公子对我们夫妻有再造之恩,其实就是我俩的媒人。云窈在这里叩谢大公子。”


    云窈说着要下跪,想到分别以后,可能今生不会再见,她诚心诚意想给齐拂己磕个响头。


    半空中,被齐拂己握手拦住。


    他抿着唇,心内阴云一片,除了夫妻对拜,他不想看见她跪她,她这样做,和她说的话一样令他难受,心里头堵得慌。


    齐拂己握手时仅存阻拦意,待握住柔夷,却即刻不可控地心猿意马:好想握紧,再握紧,穿过她的手缝十指紧扣。


    齐拂己牙躲在唇后紧咬,忍下冲动,松开云窈,一下没控制好力道,甩得云窈往后倾倒。


    云窈心沉了下,齐拂己自个反倒不察。


    “不用拜了。”他看向同样立在阶下的大安,“去取些盘缠赠予云姑娘。”


    大安应诺去取,云窈旋即道谢,又要屈膝,忽然想起齐拂己说的不必拜,抬头望向上首,和他的冷清目光对上,她的腰突然就没弯下去。


    须臾,改为垂首:“多谢大公子。”


    云窈得了一张三百两银票,落玉从旁瞅见,不算少了,颇阔气,可就是觉得疏离。走了一会,她憋不住,讲出来:“小姐啊,按理,我们之前和世子也算常往来吧?怎么听见小姐要走,世子反倒是所有人里回应最冷淡的呢?”


    云窈笑道:“大公子修佛,佛家没有执我,缘来则聚,缘去则散。”


    落玉点点下巴,这理由能说服她。


    二女回了木樨小筑,按原计划收拾行李,到晚上,一个外间一个里间入睡。月亮爬到最高处,风静鸟眠,一个漆如墨的身影潜入香闺。


    悄无声息走近里间床边,渗进来的月光只能照亮齐拂己半边脸。他注视着朝外睡的云窈——她微屈双膝,呼吸均匀。他安排下的药令整个院子里人都睡得深沉。


    齐拂己微笑探手,指腹沿着云窈的上唇划过:她真是不乖……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叛佛


    齐拂己发现她睡觉似乎不喜欢落帐子,锦帐对开勾在金镶犀牛角的帐钩上,没有散开。


    他笑了笑,那他俩成亲以后就不落帐。


    月光照着雕刻镂空的犀牛角,投到地上成一朵花,摇摇晃晃。


    齐拂己的食指却很稳,一直放在云窈唇上,纹丝不动。


    她的唇真是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么温柔光滑的触感,让他迫切想往下摁一摁,在她唇上留下自己的指印,却又舍不得伤她,一丁点痕迹都不忍心留下。


    齐拂己修长的食指从云窈的左侧唇角一顺抚到右侧唇角,再从右抚向左,如此来回数趟,动作极轻,指挪动得越来越慢,他既沉浸于偷来的欢愉,浑身激颤,又希望云窈能醒来,期盼她能亲眼瞧着,能默许,甚至高兴他做这些事。


    想到这他心里生起一股恨,不由自主朝云窈倾身,仅仅一掌距离就要挨上云窈,却定住。


    半晌,齐拂己回身重直起腰,手也收回来,只将食指放入口中吮了下,然后就垂着胳膊,静默凝视云窈,神色不明。


    差不多到三更,齐拂己才转身从正门出屋,踱出小筑,他走得不疾不徐,堂而皇之,俨然这座木樨小筑的男主人。


    云窈全然不察,翌日和落玉如常起床、洗漱。


    正梳洗着,院子里有人呼唤:“云姑娘!”


    仅闻声就能感受到欢快。


    云窈和落玉皆眺窗外,见后厨的黎婆子正欢欢喜喜朝她们走来。这位厨娘不是平常给云窈开小灶那位,上回见面还是一个多月前,那时提前预备中秋,黎婆子来府里桂树最多的木樨小筑拾花。


    如今,后日才是中秋,京城的桂花却早已落尽。


    黎婆子将拾的桂子混糖酿成桂花酱,又变成香喷喷的桂花酒和月官饼。


    因为当时拾花时云窈没有一丝刁难,所以黎婆子特意留出一壶酒、一盒饼,答谢云窈。


    云窈当即分给大家尝。


    落玉咬一大口月官饼:“好甜!”她看向黎婆子,笑说,“有点像我们那的饼。”


    黎婆子亦挂笑接话:“听说江南人做饼喜欢包桂花馅。”


    “不仅仅是做饼,也不仅仅包馅!”说起家乡就打开落玉的话匣子,恨不得将杭州所有的美好展示给外乡人,“有时候我们蒸米糕,会撒些糖桂花在面上……”说着说着她起了卖弄心思,“还喜欢把糯米塞在藕眼里,浇上桂花酱……”


    “这我知道,”黎婆子打断,“桂花糖藕,还有桂花糖芋苗,中秋咱们府里都会做。”


    “是京中习俗吗?”落玉追问。


    云窈闻言分了下唇。


    “不是,就是桂子应景。”黎婆子笑呵呵注视落玉,“糖芋苗是金陵城的做法,糖藕是你们那边的。”


    落玉这才意识到国公府里哪怕一只蚊子,也比她见多识广,她出丑了。


    落玉合唇。


    云窈始终在旁默默观察,咬了下唇,拿起黎婆送的桂花酒,瓷上烧绘着“援骥斗兮酌桂浆”,“奠桂酒兮椒浆”等字样,十分文雅。


    她暗叹口气,哪怕喝酒上脸,不能多尝,还是为了给落玉解围,饮上半杯:“嗯——这酒好好喝!”


    “好喝吧?”黎婆子侧身,目光即刻从落玉身上转移到云窈面上。


    云窈含笑点头:“好甜,这酒除了醇厚的桂花香,还能喝出点山葡萄的味道,余味绵长,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桂花酒。”


    落玉闻言立马也尝一口,疑惑,这真比江南的桂花酒好喝?


    黎婆子却是心花怒放,弓身凑近云窈,正要再开口,忽有个小丫鬟从门外跑进院内,因为急,身子撞到门板,发出一声轰响。


    云窈瞬间站起:“当心!”


    黎婆子识得这丫鬟,刚买进府那会在她手底下打杂,后来才调去门房。黎婆没起身,只转向那丫鬟,斥道:“怎这般毛毛躁躁!”


    丫鬟走近,连赔不是,云窈问她:“还好么?有没有受伤?”


    丫鬟摇头,不敢耽误正事:“云姑娘,那位常来找您的长随又捎话,说是婚书下来了!”


    “他人呢?”云窈追问。


    “还在门外候着呢。”


    云窈遂领落玉去见铁头,又和张宗云茶肆见面——行李早就收拾好,明日就可动身。张宗云也是感叹,多嘴说了一句“要在路上过中秋节”了。


    云窈听着,没接话。


    待分别回府,路上马车悠悠,车窗紧闭,无甚事做,落玉用指尖卷了圈自个的碎发,又松开:“小姐,你是不是不高兴呀?


    云窈先怔,继而缓缓分唇:“没有啊……”她说得很轻,过了会才反问落玉,“怎么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不笑呢?”落玉歪头,“你听见婚书下来没有笑,和张公子说好明日出发时,也笑得很淡,很客气。”


    她觉得小姐的神色还有些茫然。


    云窈微微后倾上身,有吗?


    她能清晰感受到尘埃落定,确定要和张宗云过下半辈子时,后知后觉泛起的忐忑和未知,但要说不开心……好像是没有太开心,可也没难过。


    一切十分平淡。


    云窈翘起唇角:“有吗?”


    “有!”落玉重重点头。


    云窈闻言挤高唇角笑了下。


    翌日,云窈离开魏国公府。


    临行前特地拜别公主,公主不仅接见云窈,馈赠一大包盘缠,还说日后在湖州遇到难处,只管修书京师,她替云窈做主。


    公主瞧着动容,似真不舍,唇嚅又嚅,只是不掉眼泪。


    云窈离开上房后,又去寻齐氏姐妹,要走了,怎么也要打声招呼。


    “迟两天再走吧,”齐姝妍道,“后日中秋,怎么也该留下来过节。”


    云窈抿唇,齐姝妍是第一个出言挽留她的。


    她笑着摇头:“算了,我已经和张公子约好,车从今日开始雇,沿途也俱安排,再难更改。再说……”她眨了下眼,“千里共婵娟。”


    齐姝妍长吁,遗憾。


    须臾,抬起右臂拍向云窈肩头:“我们送你出门吧。”


    “我们送送。”齐姝静点头,此刻才出声。


    云窈道谢,没有坐软轿,和姐妹俩一起步行去往府门口,边走边聊,怎么看怎么像依依惜别,然而云窈发现自己心里竟没有不舍。


    有些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她环视周遭,视线越过假山,越望越远,府里遍处挂着绘着庆贺字样的鸟兽灯笼和彩扎,别看在国公府住不到半年,其实已经是云窈平生待得第二久的地方,但……没有留恋。


    反而有些高兴可以离开。


    云窈忽地瞥见假山后面一角青袍,像是齐拂意的衣裳。反正要走了,她胆大一回,改朝假山走了两步,主动去瞧清。


    果然,齐拂意躲在假山后目送,那一角因风吹起,方才露馅。


    “怎么了?”齐姝妍追着云窈走过来,亦瞧见,旋即唉了一声,“二哥也来送你?”


    云窈没回齐姝妍,她和齐拂意视线对上,冲他微笑颔首,多谢他来送行。


    齐拂意还站在那里,云窈已经折返,重踏上离府路。国公府家养的伶人们正排演,悠扬的笛箫从墙后传来,奏的《折柳》,竟凑巧应景。


    云窈此时才觉鼻头酸。


    到角门,云窈跨过门槛,齐氏姐妹随后抬脚,齐姝静却冷不丁瞟见远处牌坊后立着的李凝,一下慌得手抖,声也颤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一路多保重。”


    她飞速说完,不仅收腿不再跨门槛,还把身子侧过去,自欺欺人般躲避。云窈愣了下,留意到齐姝静异样,但不出声,在心底默默猜测,齐姝妍则挽起云窈手臂,拉她下台阶,说些“以后有机会去湖州,去找你玩”之类的话。


    齐姝妍直送到马车前,云窈踩脚凳上车,最后回望恢弘的国公府,心里却没由来思及齐拂己。


    大公子……是真的没有来送行。


    虽然她上回给落玉解释不要执我,看淡缘分,头头是道,眼下却禁不住涌起一丝淡淡的失落和惆怅,她脑海中忽然重现齐拂己搀她起身时,狠狠一甩手的画面,心绪愈发低落。


    唉,算了,大公子终究不是红尘中人。


    云窈钻进车厢,先落车帘而后关门,隔绝一切,国公府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马车行了半个多时辰,和张宗云在城门口汇合。张宗云敬爱云窈,未正式成亲前不与她私下同乘。另雇了一辆马车,和云窈的车前后脚通过城门。身后十里长街,车马如龙,寒冬仍有人叫卖催发的鲜花,云窈却关上车窗,京城虽好,不如早还家。


    嘎吱——


    咯噔——


    一出城,路况即刻变差,除却车轱辘声还多出许多异响,前面的张宗云推开窗喊:“窈娘!”


    云窈重开窗,探头回应。


    张宗云一脸紧张:“前面路不好走,我们慢些行,稳妥些,好么?”


    他怕云窈听不清,努力囔高,拖得绵长,“好”在空旷处行成回声,一会似问,一会似答。


    云窈听得很清楚,分唇极短促应了个好。张宗云读出唇语,冲她笑笑,两辆马车继续前行。


    云窈关窗前往前眺了眼,远处隐隐山峦,在阴天里瞧不见青色。她记得这座山,进京时也走了,那时满山苍翠,山间有座水月寺曾借宿两宿。


    云窈抿了下唇,别看现在能瞧见,望山跑马,起码要好几个时辰才会走到,到时候要是晚了,会不会再次借宿水月寺?


    不知那琴僧还在不在?她突然想。


    但仅只一念,转瞬就抛置脑后,彻底关上车窗。


    *


    水月寺,禅房。


    齐拂己双膝跪在佛像前,阖着两眼,拇指拨动那串已许久未佩戴的佛珠。


    大安和速喜皆候在他身后。


    大安觑菩萨,瞥世子,其实不太明白——这两日逢节休沐,世子不在家里过中秋,不送云姑娘,跑来水月寺做什么?


    世子不是最在意云姑娘么?难不成不忍离别伤感,才避而远走?


    大安眼眸转动,再次缓瞥齐拂己——世子闭着眼,脸上一点笑意也无,大安瞧着那念珠拨动,不知怎地就紧张起来,呼吸不畅。


    而齐拂已亦两颊紧绷。他心内翻江倒海,朔风呼啸,之前决意取张宗云性命,但真要下手,面对佛祖,却又迟疑。


    诸罪之中,杀业最重。


    齐拂己虎口上挂着的佛珠手串转了一圈又一圈,仍做不了决定,忽然他想到张宗云和云窈的婚书已经过了官府,佛珠不由越拨越快,越来越疾。


    哗啦——


    珠子断了,飞溅得到处都是,从地上高高弹起。


    齐拂己不再跪佛,徐徐起身:“速喜,动手。”


    听见吩咐,速喜和大安皆抬头望向齐拂己,许是禅房光线偏暗,世子脸上唯余阴戾。这天真冷啊,让人遍体生凉,彻骨觉寒。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毒蛇


    *


    马车抵达山脚时,天将黑未黑,余一线残阳横照,仿佛划破天空,从中涌出的灼热赤红岩浆。


    落玉趴在车窗上看得痴了:“天真漂亮啊。”


    云窈在她身后瞧,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天快黑了,他们今夜在哪投宿?


    要不就在山脚歇吧?明日再上山。


    她心里这样想,口却难开,何况两辆车始终往前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一圈又一圈盘山绕上,遇着岔路,两辆马车后退,再前进,变成云窈的车在前,张宗云车辆在后。


    这是去哪?


    天已全黑,因为害怕,云窈终于不再拖延,脑袋探出窗外,对着后面那辆车喊:“张公子,张公子!”


    树上栖息的野麻雀被惊到,扑腾翅膀飞走。云窈同样被夜飞的鸟吓到,缩肩心悸,过会才继续喊:“张公子。”


    张宗云停车匆匆赶来云窈这边,转眼人至窗下:“窈娘,以后你可以唤我的表字。”


    他之前就告诉过云窈,他字长莲。


    云窈眨了下眼:“张公子,我们晚上在哪投宿?”


    张宗云提灯照着他和云窈的脸:“他们说上头有个水月寺,可以借宿一宿。”


    云窈松口气,这才放心。


    远处林中,速喜一身夜行衣,黑纱罩面,架在树杈上的弓弩纹丝不动,方才张宗云马车落后时就准备出手,却因云窈喊停,暂时搁置。


    世子命令,不能伤云姑娘分毫。


    速喜目不转睛盯着张宗云,看他和云窈说了会话,回自己车里,马车重新驶上山,夜黑如墨,再无他人,速喜果断张弓,放箭。


    嗖——


    嗖——


    接连两发,一箭从马鬃毛旁擦过,另一箭射向车轱辘,卡住挑起,迫得马车侧翻,而那拉车的马受惊,扬蹄乱奔,更是火上浇油,众人尚来不及反应,就连人带车翻下悬崖。


    两箭亦飞入崖下,深山密林,难寻踪迹。


    因为天黑,云窈重新关了窗,在车厢内听见马嘶鸣,心慌慌,再开窗正好瞧见张宗云马车坠崖。


    砂石连带着簌簌往下滚,云窈心胆俱裂,怕得手抖,却仍喊道:“停车!”


    她这辆车的车夫早停下来,摘下车上挂的灯笼,跑近崖前。云窈和落玉跟着赶过去,灯笼只能照亮一点点,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


    一阵马鸣,三人齐回头,见余下那匹马也开始摆头,这可是车夫唯一谋生的手段,而另一辆车上人乃至车夫,都是今天才认识。他忙跑回去,勒缰先稳住自己的马,而后交代云窈:“顺这条道往上走,有个水月寺,快去找师父们帮忙!”


    “我去水月寺求援!”


    云窈毫不犹豫应下,车夫愣了下,随后往云窈手里塞提灯:“你把灯笼拿去。”


    云窈颔首接过,往前疾走,四、五步后干脆跑起来。天黑,路上有坑,一下崴脚,落玉急忙去搀:“小姐!”


    “没事,”云窈赶紧重站起来,“救人要紧!”


    好在一条路走到底就是水月寺,不会迷路,寺里敲完暮鼓就已关门,云窈上前,急拍山门。


    落玉见状也拍另一扇,啪啪直响,高声呼唤:“开门开门,有人掉下山去了!”


    云窈扫一眼落玉,也学她喊,只是天性使然,比落玉嗓门小太多。


    三道山门和僧房隔得远,许久才有人来开门,那僧人没听清囔囔,边开锁边问:“来了来了,怎么了?”


    门一开,云窈和落玉皆跌进去,再直起身时,前面四、五僧人提灯,右手则立着一群围观香客。


    落玉高呼:“快快快,有人掉下山了!再不救来不及了!”


    云窈则于数十人中第一眼瞅见鹤立鸡群的齐拂己:“大公子?”


    再瞥见男人身后大安,确定真的是大公子,云窈一时忘形,扑入齐拂己怀中:“大公子——”


    他在她眼里是从天而降的活佛、菩萨,有了他就有了主心骨,张宗云就一定能得救,云窈忍着一直没落的泪再也禁不住,似断线珍珠往下掉。


    齐拂己不紧不慢抬手,回拥住云窈。虽然她风尘仆仆,鞋裙为另一个男人脏污,但他要的就是这样,她主动投怀送抱,只依赖他。


    众目睽睽下,齐拂己不能有出格动作,只默默提气,狠吸一口云窈的体香。


    “大公子,救救张公子!”还有铁头、马夫,一车三条性命在云窈心里同样重要,她稍微后退些,摇齐拂己胳膊,“他们跌下崖去了,快派人去搜救!”


    一鼓作气,与齐拂己详说。


    救救张公子?


    张宗云还没死绝呢?


    齐拂己心想。


    他尽最大努力控制脸上表情,除却安慰、理解和关心,不可以流露其它:“你莫慌,我现在就去救他们,不会有事的。”


    他彻底松开云窈,转去同寺僧商议。方丈此刻也闻讯赶来,齐拂己又挪身同方丈交待。


    所见所闻令云窈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稍微回落,她缓了会,见方丈拔选十来武僧,个个燃起火把,就要动身,不由追上去:“我和你们一起去!”


    落玉亦道:“我也去!”


    寺僧们先回头,齐拂己反倒最晚转过来。一寺僧躬身道:“阿弥陀佛,夜已深,二位女施主最好还是候在寺里。”


    云窈面上没有松动。


    大安见状附和:“是啊,这山里说不准有狼、野猪,多不安全!”他本来还打算说万一出事,照拂云窈还耽误事了!但这句有些贬损云姑娘,大安看向齐拂己,不敢讲出口。


    少顷,云窈妥协:“那辛苦诸位恩公,请一定救他们回来。”


    她双手合十,朝众人深鞠一躬。


    众僧皆举火把,不能还以佛礼,便点头道:“施主放心,我等定竭尽全力。”


    齐拂己亦道:“我会保他们平安。”


    云窈抬眼看向齐拂己,四目相对,他缓缓点了点头。继而转身跨出山门,一领路寺僧和齐拂己一道走在最前头。


    行了十来步,忽听婉转动听女声急喊:“等等,大公子,等等我!”


    众人顿足,齐拂己转身,见云窈和落玉追来,因跑得急,到近前云窈手扶膝盖,躬身微喘:“我还是、还是想和你们一起去,我保证、保证不拖累大家!”


    齐拂己在她因喘起伏的身上掠了两眼,转而凝睇面目:“那一起去吧。”


    他没有拒绝,本来不忍叫她见着脑浆崩裂,四肢折断,但她执意要来,那就瞧一瞧吧,彻底心死也好。要是待会她被张宗云的死状吓到,他会即刻捂住她的眼,呵护宽慰,想到这齐拂己禁不住余光去窥自己待会要捂云窈眼的手,食指和拇指摩挲两下。


    山间昏暗,夜风呼啸,齐拂己腿长,云窈娇小,他一步赶她两步,云窈跑了几脚,尽力与齐拂己持平。


    “大公子。”她喊他一声,脑中总是不由自主,一遍又一遍回想方才山门前对视,齐拂己沉稳点头。云窈挺起胸膛,虽然心跳得极快,但她也要学大公子,临危不惧,从容不迫。


    前方就是坠崖处,车夫仍守在原地,云窈克服恐惧走到崖边指认:“大公子,车就是从这里翻下去的!”


    众僧和齐拂己皆举火把,俯瞰崖下。引路僧同齐拂己商议:“世子,这边是山阳面,底下树多草软,分三条岔路,我们不如也分三队,西南、正南、东南搜寻?”


    齐拂己默然感受风向,而后才接话:“就按你说的,我搜东南。”


    十余武僧遂往西南、正南,齐拂己则同大安、云窈、落玉往东南下山搜寻。


    没有路,要攀岩爬下,齐拂己往下掷出从水月寺带来的麻绳,一抛就只剩下个端头握在手中,只有呼呼风声,没听见绳子落地的声音。


    “我先下去。”齐拂己说着将端头转交给大安。


    大安抓牢,云窈则朝齐拂己走近一步:“多加小心。”


    齐拂己瞧着她蹙锁的眉眼,紧攥的手,他终于等到她为他紧张担忧,不由浮起浅淡笑意。


    “好。”齐拂己回应云窈,语气听着平常,其实一股无形蜜随气息淌过喉管,流进心田。


    他踩着山石往下降,很快不见身影,云窈屏息下望,专注盯着一点耀动着的,越来越小的火光,她知道那是齐拂己的火把……


    “云姑娘,别往前走了,危险。”大安伸手拦,云窈这才惊觉自己一直在往崖边挪步。


    她垂首眨眼,后退半步。


    接下来,云窈、大安和落玉皆沉默,直到大安手攥的绳子突然开始左右摇摆,云窈旋即翘起唇角,大安更是喜道:“世子落地了!”


    他想给世子和云窈制造独处机会,赶紧道:“云姑娘,你们先下吧,我殿后!”


    哪知落玉比云窈快一步,抓着麻绳往下爬。


    “万事小心。”云窈提醒。


    “小姐放心!”落玉手脚麻利,一会不见,大安却在旁想,原来云姑娘人人都关切,非是世子独属,还好世子下去了,不晓得。


    落玉过一会也摇绳,云窈便要攀下,大安忙单手递去火把:“云姑娘,这个你拿着,照亮!”


    “那你呢?”云窈反问,黑漆漆的,待会大安怎么下?


    大安也知道难,但为了世子,还是笑道:“我有月亮就够了。”


    云窈一笑:“我手劲不够,没法单手爬下的。”


    需要用月光照亮的是她自己。


    “我下去了。”云窈打过招呼,低头敛笑,盯着崖壁,寻找稳妥的,不会滑动崩裂的间隙踩上去,全程聚精会神,不敢有一丝怠慢。


    左边虽然光亮照不到,却能听见潺潺流水声,似有溪涧,她突然灵光一闪:张公子会不会落到水里去了?


    专心,专心。


    云窈一点点挪下,这对她来说是极大挑战,但也没有磨蹭,因为说好了不耽误大家。


    寒夜里出了一身热汗,两掌俱磨红。


    渐渐的,云窈俯瞰见齐拂己,亦瞧见落玉招手:“小姐,我们在这!”


    云窈一笑,往下,再往下,忽觉腰间一凉,像有条蛇缓缓绕上她腰间,吐着芯子将她完全缠住。


    蛇的力道也不是很紧,云窈却瞬起一身鸡皮疙瘩,恍觉自个一辈子都被这蛇禁锢住了,喘不上气。


    “蛇!”她终于忍不住尖叫,回头却发现不是蛇怪,而是齐拂己从后搂住她的腰,他的身体向来比旁人凉,她才会产生幻觉。


    “小心点。”齐拂己松手,一脸肃然。


    “谢谢大公子。”落地时云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太丢人了。


    齐拂己攥着麻绳,抿唇不言,看起来像在等大安攀下,实则心里幽幽地想:刚才真想把她直接搂着抱下来啊,她落地那会转身,从面山变成背山,碎发和耳坠都有擦到他面颊,她不知道,他却忍不住想摁住云窈后脑勺,直接、粗蛮地迫她的唇牢牢粘上他的唇。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吮血


    天黑黢黢,其实压根瞧不清,齐拂己却先微微别首,避开云窈视线,方才艰涩滑动喉头。


    云窈挪动半步,再见齐拂己侧颜时,他已无甚异样,目光望天,像是沉着冷静关注上方大安。


    约莫一刻钟后,大安才落地,齐拂己即刻松绳,交由大安去收,自己则极自然往斜上方走:“我们顺着搜。”


    云窈、落玉、大安闻言,都毫不犹豫跟跟随拂己。


    齐拂己垂着眼,夜色昏沉,无人察觉他们搜寻的方向已经离开东南,偏向西北。


    片刻,云窈驻足,一下就落到众人后。


    齐拂己一直在默窥云窈,见其异样,却并未即刻回头。


    云窈举着火把,改往右走,她不知道这方向是东南,只是单纯被水声吸引,果然,火把一照,有一条河。


    云窈蹲来,手插进冰凉的水里,比她想象中深——倘若张宗云落到水里,生还希望会更大些。


    云窈祈盼张宗云好,站起呼唤:“大公子!”


    齐拂己心内阴云密布,面上却仍温和,轻言细语,舍不得对云窈说一句重话:“怎么了?”


    “我想顺着溪水找。”云窈直言,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提意见说自个看法,面对张宗云她支支吾吾,犹豫难开口,对齐拂己就敢讲出来。


    齐拂己心里一会硬一会软,硬的是对张宗云的决绝杀意,对云窈却软得一塌糊涂,无法动怒,也无法忤逆她。


    “好。”他温柔应允,只自个心里难受。


    众人遂改道往东南寻,不清楚前方路况,担心野兽荆棘、湍流陷阱,齐拂己三步并做两步越过云窈,重新领头,为她开路。


    走着走着,云窈无意间从齐拂已左侧绕到右侧,齐拂己不动声色将右手举的火把转到左手。


    走两步,他忍不住嘱咐云窈:“跟紧我。”


    云窈点头:“嗯。”


    轻轻一声,众人都没什么反应,唯独齐拂己听得缠绵悱恻,想入非非,心痒难耐,他连接吐纳三回,方才平复心绪。


    火把照一处亮一处,溪水上泛起幽光。落玉感慨:“这水还挺急。”


    云窈闻言步子加快,一顺沿溪水寻找,齐拂己又移回云窈右侧——右边起了峡风,替她完全遮挡住。


    云窈很快发现齐拂己换了位置,顿生紧张,也往右凑:“怎么了,那边有动静吗?”


    齐拂己难受,他为她,她却为他。


    他深吸口气,算了,好歹她这么一挪,离自己更近些了。齐拂己往左平移一掌距离,几与云窈身贴身,还顺着她胳膊上下打量一遭,才作答:“像是有。”


    云窈、落玉和大安齐刷刷屏息,齐拂己不禁扫大安一眼。


    与此同时骤响一声嘎吱,众人又齐齐寻向发声处——是落玉踩着地上的断枝。


    落玉缩肩、吐舌。


    大安轻道:“你小心点。”


    落玉不好意思低头抬头,陡然瞥见前面凸起一处,即刻遥指:“那里是不是有人?”


    云窈和齐拂己最先朝落玉所指方向走去,皆迈大步,齐拂己腿长先到,一见心沉——竟真是张宗云!


    此人大难不死,落入溪中,一顺被冲到软草上,身上多处擦伤,人已昏迷。


    齐拂己缓缓蹲下,几与张宗云面对面,由上至下,冷眼俯视。


    “张公子?”云窈也瞧清容貌,身还未至,已经问起齐拂己,“大公子,张公子怎么样了?”


    齐拂己内力深厚,早听见张宗云吐纳,却仍伸二指,假意探张宗云鼻息。


    须臾,他收回手,准备通告张宗云亡故,谁知云窈蹲下探鼻息,眨眼间喜道:“还有鼻息!”


    张宗云还活着!


    “救……我家公子……”远处断续传来虚弱呼救声。


    “铁头!”云窈和落玉又跑过去查看铁头。


    “救公子……”


    “你都这样了,快别说话了!”


    落玉和铁头嘀咕,云窈也在那厢,齐拂己眼神幽暗,抬手并拢五指,举起掌刀:对,就趁这个机会,杀了张宗云!


    “我们要赶紧回寺里。”云窈踩着草回来,把旁观的大安吓一跳,心虚瞟向齐拂己——世子爷反倒神色自若,掌依旧前探,托住张宗云后背,平静开口:“我来背他吧。”


    云窈冲齐拂己狠狠点了下脑袋,尽是感激。


    齐拂己侧过脸,不再注视云窈,他单手搂起张宗云,大安愣了下,而后帮忙把张宗云放到齐拂己背上。


    张宗云两只胳膊越过齐拂己肩头垂下,脑袋贴着齐拂己脑袋。


    旁人不察,独大安觉气氛阴森、讶异,他既怕,却又忍不住好奇,一直盯自家世子看。


    齐拂己没有瞥大安,启唇斥的却是大安:“还在这傻愣着做什么?去驮另外一个。”


    “哦!”大安这才动起来,从落玉手中接过铁头,驮在背上,因为慌张铁头从背上溜下,大安掂了掂,将重将人兜住。


    齐拂己扭头看向云窈:“我们寻条山路绕上去吧。”


    云窈颔首,眼下的确没法再爬绳。


    这附近没有人工开凿的石阶,能寻到的山路是条前人踏出的羊肠小道,和攀崖比算平缓,但同正常行路比较,却太过陡峭。


    好几个坡云窈都颇吃力,再往上更陡了,但有树杈,她顺手抓住,借力蹬上。


    “嘶——”人是上来了,没想到树枝长有倒刺,云窈抬掌看,无名指被划破渗出血珠。她尚来不及反应,齐拂己就坦然抓起云窈的手,将食指放到口中,含住、吮吸。她整个人僵住,脑内炸开,莫说脸颊耳朵,连胳膊都通红通红。


    良久,齐拂己放开她的手,平静告知:“血已经止住了,待会回寺里给你上药。”


    云窈晓得自己又想多了,却止不住心乱如麻,呼吸不畅,低垂着脑袋不敢再抬起,到这会她才觉得自己累赘。


    齐拂己却泰然自若,无丝毫慌乱,跃动的火光映进他的眸子后都变得清冷、疏离,越来越遥远。


    他往上行,每一步都矫健有力,他当然知道破皮流血吮一吮没用,但人总习惯在出血后舔舐伤口,这是原始的兽类本能,那他为什么不能借这个机会舔到云窈的手呢?


    方才吸出的血他没有咽入腹中,全含在口里,她的血腥,但也甜,似乎也激发出他的兽性,令齐拂己无比兴奋,双唇紧抿,双齿紧叩,掩盖舌尖在腔内偷偷翻卷、游离,像一只肆意小兽,在云窈留给他的血海中愉悦徜徉、沉溺。


    前路再次陡峭,树杈丛生,云窈却不敢再抓,齐拂己淡扫一眼,毫不犹豫抓住云窈的手,虎口钳住她四指,有力一拽,助她登上陡坡。


    “谢谢。”云窈低着头没有对视。


    “不客气。”齐拂己淡回,他的胳膊和云窈胳膊同时垂下,没有放开,反而指从她指缝间穿过,改为十指紧扣。


    之后但凡遇到陡坡,齐拂己都抬手帮着提一提,助力云窈攀登,她心里那些胡思乱想渐渐淡去,大公子是君子啊,她再次想起那个过河的故事,大公子不过是背着她,一次又一次渡过湍急的河……


    她直起背,也敢直视齐拂己了。


    齐拂己与她对望一眼,不动声色放慢脚步——让这手牵手的时光再长久些。


    一个多时辰后,众人才跃上平日车马上山的大路。


    “总算找到正路了!”落玉望着前方平地,边喘气边笑,“接下来就好走了!”


    云窈也高兴:“我们快点回寺里。”


    她想早点给张宗云和铁头疗伤,也惦记车夫下落,却忘记仍和齐拂己手牵手,亲密无间。


    四、五十步后,众人遇着一队武僧——他们寻回车夫。车夫比他的主顾幸运,被一棵老松挂住,只折左臂,武僧已就地接上包扎。


    交谈至此,云窈怔了下,后知后觉地想:张宗云的伤口还未做任何处理……


    “张公子怎么样了?”车夫还能跑到跟前察看张宗云状况,云窈正要作答,齐拂己背上忽传来轻轻一声吐气,人似虫般微微起伏,蠕动。


    “张公子?”云窈激动,他醒了?


    她眼前一热,张宗云却瞥低,看向她和齐拂己紧扣的手,分开苍白到没有血色的唇:“窈娘?”


    云窈顺张宗云目光看去,面上一热,急忙抽手,齐拂己顿时手中一空,微分的五指仍保持之前牵手的姿势。


    须臾、蜷曲五指,收手,一丝笑在脸上一闪而过。


    他咽下血水,确保口中无腥味,方才扭头同背上驮的张宗云道:“你醒了就好,快到寺里了。”


    他言语面色皆和煦,看起来颇有耐心,张宗云原先盯云窈和齐拂己的深眸变浅,流露出一丝迷茫。


    “是大公子救了你。”云窈向张宗云述说崖下相救事,告诉他大公子背了一路。


    张宗云迷茫未散,呢喃: “多谢世子。”


    齐拂己眼皮颤了下,驮稳他:“救人之危,应该的。”


    待到水月寺,齐拂己亲力亲为,将张宗云直送到床上。寺僧围绕下,他亲自为张宗云上金疮药,又诊脉观舌,言有颇重内伤。


    齐拂己吩咐寺僧:“我先开附方子,你们去抓药,我在这里给他施针。”


    张宗云、铁头乃至云窈闻言,皆不住道谢,僧人们则去研墨铺纸,正忙活着,外头一层层传话进来:“方丈来了!”


    “方丈来了!”


    方丈玄苦近前,先合十施以佛礼,而后抬手抓起张宗云手腕:“阿弥陀佛,老衲瞧瞧。”


    有僧旋即多嘴:“咱们方丈是出了名的医坛圣手,药到病除!”


    玄苦方丈没有回应那僧,反而笑看向齐拂己,齐拂己与之对视,片刻后,转晲向床上的张宗云,含笑道:“张公子,有玄苦大师在,你大可宽心。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犯戒


    张宗云闻言怔怔看向齐拂己,视线又往左移,对上云窈。她即刻同他颔首——大公子说得对,遵照玄苦大师医嘱,一定能好的!


    张宗云盯着云窈,眼珠上下动了下。


    自此,张宗云留在水月寺疗伤。


    寺僧照拂,来往皆是和尚,云窈虽然留下来,但寄住的是上回住的女客厢房,离张宗云所居之处颇远,她也知礼、避嫌,不乱走动,只在房后竹林活动。


    翌日晌午,云窈饭后消食,漫步竹林,忽然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遂从林间绕出,见一队僧侣,个个皆提中秋的月兔灯,顺潺潺流水走远。


    云窈手扶竹上,正边眺边思忖,忽听浑厚男声在身后问:“在看什么?”


    她吓一跳,转回身,见齐拂己立在不远处的高坡上,急忙下拜:“大公子。”


    齐拂己掀袍,原地坐下,身上即刻沾染泥土,云窈不由又出声:“大公子?”


    齐拂己带笑重问:“在看什么?”


    云窈垂眸、咬唇,小声:“刚看师父们提灯经过,我在想……寺里也过中秋节吗?”


    出家之人不是斩断尘缘,六根清净,再不问红尘俗事吗?


    齐拂己不答,另起话题问:“你以前过中秋会做什么?”


    “我?”云窈没有犹豫,折返朝齐拂己走近半步,她在坡下站,他在坡上坐,刚好持平。清风翠竹,流水环绕,云窈笑道:“我家里通常会去天竺寺拾桂子,吃月官饼,偶尔观钱塘潮。”


    齐拂己笑起来,翘高唇角:“钱塘潮不是要到八月十八么?”


    他眸中忽现出脉脉流光,云窈看愣,恍觉回到钱塘,碧山成屏,她听见心里哗哗水声,是风万里卷潮来。


    “我亲眼见过一回钱塘潮,”齐拂己直视云窈双眼,徐徐道,“很早了,那时才七岁,随圣人下江南。”


    云窈连忙垂眼低头:“大公子见多识广。”


    半晌,齐拂己才再开口:“寺里当然也过中秋,明日喊你一道。”


    云窈又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回答之前的问题——寺庙里怎么也过中秋?


    但是等等,喊她一道去哪?做什么?此话怎讲?


    齐拂己却起身冲她笑了笑,就走了。


    云窈绣鞋前挪:“大公子?大公子!”


    齐拂己却越走越远。


    云窈叹口气,他没听见。


    看来只能明日再弄清,见机行事了。


    远处,齐拂己喉头滑动,未免被云窈拒绝,天知道自己走得有多快,不敢回头。


    云窈回去以后,因心里记着事,一宿浅眠,翌日丑时就醒了。


    昏睡的落玉被动静吵醒,揉揉眼睛,见云窈正坐桌前,看装束已梳完毕,落玉禁不住再次揉眼:“小姐,你怎么起这么早?”


    云窈刚要作答,就听落玉又问:“是因为放心不下张公子吗?”


    云窈一下就讲不出口了,生出一股子说不明道不清的惭愧。


    她做得不对,垂首无意识摆动。


    咚、咚——


    外有访客,轻叩房门。


    “谁呀?来了来了——”落玉边说边去开,“怎么大家都起这么早?”


    开了门,落玉呆住:“世子?奴婢见过世子!”


    齐拂己冲落玉颔首,而后视线越过她肩膀,往屋内看来,同云窈说话:“走吧,一道去用斋膳。”


    “算了我还是在这——”


    “不是说好一道去施粥么?”齐拂己打断云窈的拒绝。


    “施粥?”云窈反问。


    齐拂己面上浮起淡笑,告知云窈,中秋节水月寺都会在山门外施粥。


    “佛家中秋皎皎圆月,与俗世团圆不同,是以月亮喻清净圆明,虚妄浮云,中秋的凉风能除虚空一切云翳,中秋的满月是世间大悲光明,朗然照耀,能除诸烦恼,使得清净安乐涅槃。”他顿了顿,“中秋施善是大功德。”


    一番话落玉听得云里雾里,云窈却懂了,十五明月能消除人生烦恼与痛苦,觉得圆满。佛无所求,她却是个贪心大功德的人,还是决定去施粥。


    但坚持叫上落玉,三人同行。


    云窈左手边是齐拂己,右手边跟着落玉,她偷咬了下唇,渐挪到落玉左边,变成落玉走在三人中间。


    云窈尚未跨出山门,就见明黄门外三条对门长队一顺蜿蜒下,看不到尾,再走近些,听交谈,才知道粥还没熬好,僧人们正在安抚百姓情绪。有一相熟僧人同齐拂己感慨:“说的是卯时开始,这会就来人了。”


    云窈不多言语,伫在齐拂己身后,听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得知水月寺每年中秋都会施粥,善款皆由齐拂己捐赠。


    “但是难得见世子您中亲自过来寺里,这有三年中秋都不在了吧?”


    “嗯。”


    云窈听着,眨眼。


    约莫过了一刻钟,十余僧人抬来三个大木桶,内里满满熬好的白粥,离得尚远已能感受热气。


    百姓们一拥而上,瞬间乱了秩序,僧人急止:“阿弥陀佛,排好队排好队,就三条队,别乱了!”


    僧人站在凳上,用长杆脑袋大的舀勺,将粥盛进也是脑袋大的海碗里,提醒着急饱肚的人:“烫喉咙,别急着喝啊,阿弥陀佛!”


    “给。”僧人发斋膳,分给齐拂己,齐拂己又转递给云窈和落玉。云窈拿在手里,是张干巴巴,没洒芝麻的胡饼,她咬一口,比牛蹄筋还难嚼,且无糖盐。


    但云窈没有表现出来,反正竭力吃得美滋滋。


    齐拂己站在她前面,背着众人,反手递来一张风干肉干。


    “夹这好吃点。”他没有看云窈,背对她说。


    云窈扫向队伍中的百姓,摇头拒绝:“不了,我就吃饼。”


    她看齐拂己收起肉干,自己也没吃。


    她还注意到百姓除却白粥,还能每人分到一袋黄豆,她听好几位百姓央求,少盛点粥或者不要粥,能不能多给一袋黄豆?


    云窈想来想去,只能想到把豆子泡在粥里吃,仍不解惑,遂等齐拂己得闲,将他拉到角落里,小声询问原由。


    齐拂己垂耷眼皮,暗盯她牵自己袖子那只手,现在两两私下,很难不心潮澎湃。


    “大公子也不知道么?”因齐拂己良久未答,云窈追问。


    齐拂己缓缓收回视线,启唇:“粥放不了多久,但京中干燥,不像你们南方,豆子可以长期存放,所以一般都让多给点豆子,混野菜吃。”


    云窈才知道黄豆混野菜的吃法,整个人滞住,渐渐地,她忆起少时同家仆交谈,头回晓得在那些佃户,或者更困难的人家,糙米粗面是珍贵食材,不像她家能顿顿吃到。


    等她到国公府,也变成佃农家仆,惊讶地发现还有人能天天吃山珍海味。


    她又思忖起方才那张胡饼,没用糖、盐,是因为这两样对许多人来说也极珍贵。


    想到这世上许多人正挣扎于苦难,而自己却没有真正受过苦,云窈禁不住生出愧疚和不安。


    “怎么了?”齐拂己旋即发现异样,却猜不到,问时声颤。


    云窈小声道:“大公子金枝玉叶,却仍知民间疾苦,实属难得。”


    “我也是前年才知晓。”齐拂己扭头,望向忙忙碌碌施粥的僧侣,“那时我萌生出遁入空门的念头,玄苦大师却说不识人间烟火,如何摈却烟火?不肯收我。这才留意观察。”


    结果知了民间疾苦,方丈又说他尘缘未了,未过女色关。


    齐拂己幽幽转头看向云窈侧颜,他的确遇见了自己的魔障,待堪破时,是遁入空门?还是留在红尘与她相携一生?


    齐拂己发现自己竟不受控地想选后者,心头一阵轻颤。


    “大公子为何会信佛?”云窈却问。


    齐拂己先止颤,再回酸,才接话:“怎么这样问?”


    “就是觉得人信佛或者学易,问道,都是家里或者心里遇着了什么事。”她说得比较委婉,一般都是遇到坎坷难关,像她家里,娘亲药石无医,才寄托希望于佛祖。齐拂己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父母俱全,才学卓绝,身体康健,这样的人也会有烦恼和困难吗?


    齐拂己不知云窈所想,促眸:“因为之前觉得这俗世……”他嚅唇,噙笑,“没什么意思。”


    云窈心底不自禁冷呵一声。


    她突然觉得这和何不食肉糜有何区别?头回对齐拂己生出厌恶情绪。


    但到底理智,须臾便压下,待他还是和颜悦色。


    齐拂己回去施粥,她在旁帮忙分黄豆,排近前一老翁,兴许不是老翁,只是风吹日晒,脸色黄黑,道道褶皱:“世子,好几年没瞧见着您了!”


    “最近中秋都没来。”齐拂己递给老翁一碗粥,云窈忙也分他一袋豆子。


    老翁领了粥和豆,让到一边继续攀谈,齐拂己一边答话,一边给后面的人舀粥。云窈听了会,得知老翁是流民,这队伍里许多人都是,听他们言语,年年都来领物资,一直没安顿下来。


    云窈默默数人头,两只手都不够用……又来一流民,亦和齐拂己旧识,他拿粥拿豆前一定坚持要交给寺院一捆柴火,推辞几番,齐拂己命云窈收下。


    待那流民走后,云窈禁不住问:“大公子——”


    齐拂己转头看向云窈。


    “我……”她咬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齐拂己讳莫如深:“说。”


    都当讲。


    “我听方才那位大叔说,至今风餐露宿,这一年年的,水月寺为什么不开辟些山房收容他们?聘他们耕地、烧火之类,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年年施粥解决不了他们的困境。”


    “他刚捐了柴。”齐拂己回道,“这柴是很难拾的。”


    云窈点头:“山上荆棘多,的确辛苦。”


    不是说这,齐拂己不再言语,她在南方,不晓得如今圣人颁有北地的《民法》、《田令》,既为流民,一辈子不能享有耕地,也不能被雇佣,至于这座山,除却官府登记在册的水月寺,余下皆为王土,柴生王土之上,便也属于圣人……


    圣人如此施令,自有渊源,恐怕不会再改变心意,要想改变这些流民现状,唯有……


    齐拂己愈发沉吟,待再抬头,是因为云窈拇指和食指捏着,扯了下他的袖子。


    她压低声道:“玄苦大师好像想找你。”


    齐拂己先瞥云窈二指和袖角,而后才抬头侧望,玄苦大师正身披袈裟,双掌合十,冲他微笑。


    齐拂己将舀勺交给一高个寺僧,独自走向玄苦。


    玄苦低头:“世子。”


    齐拂己颔首:“方丈。”


    玄苦抬手,示意齐拂己边走边说,二人并排跨进山门,玄苦微笑:“世子如今让烟火绕了一圈身。”


    “那我还离佛门极远吗?”齐拂己负手反问。


    玄苦回身一望:“世子仍想入佛门?”


    齐拂己随他走,却没有再回答。


    玄苦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其实佛不在这寺里,也不在这脑袋上。”


    “而在人心?”


    玄苦一笑,世子都明白:“老衲记得曾同世子说过,一念嗔心起,八方障门开,一念慈心起,万朵莲花开。”他顿了顿,敛笑,“大智慧源于慈悲心。”


    良久,齐拂己凝视玄苦,两瓣唇分合:“多谢方丈教诲,我去拜一会佛。”


    玄苦笑着点点头。齐拂己便负手去往大雄宝殿,撩袍磕头三拜,而后直挺着背,端跪在蒲团上。


    半晌,他起身,屈膝变直,冉步徐行向张宗云下榻处。


    寺僧叫张宗云多活动,好得快,不要总躺床上,他听了令,这会正拄拐练习行走,走着走着,就往山上竹林,女客厢房行去。


    齐拂己暗自尾随,听那陪着张宗云,叫铁头的长随打趣:“公子是不是想去见云姑娘?”


    又窥视张宗云拿拐杖打铁头:“去去去!”


    齐拂己始终不现身,反倒越来越谨慎地隐匿动静。


    直到铁头临时被人喊走,唯余张宗云一人,齐拂己才绕到张宗云前面,踏下出声一步。


    张宗云抬头:“世子?”


    他觉得奇怪,世子打哪来的?怎么突然出现?


    齐拂己微点下巴,俨若偶遇。


    张宗云立在原地,原先打算等齐拂己走过来,但须臾就改变主意,一瘸一拐,主动朝齐拂己走去,近前笑道:“多谢世子一次又一次救我性命。”


    齐拂己低头扫向地上石子:“张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不必言谢。”他往左侧走,那边坡最陡,好在修了百来级台阶,方便攀登。


    但对于张宗云来说还是太难了,他不好开口,拄着拐,陪齐拂己登。


    因为吃力,张宗云身上发热,汗渍伤口如撒盐,疼痛刺骨,又因接下来二、三十级台阶,齐拂己皆未再开口,张宗云不禁燥热,想起之前在大理寺受得苦,暗怨王侯将相,人分九等,自己偏偏运气那么差。


    若说自己没生一个好八字,便没有顺遂一生,他不甘心。


    “何况我也有所求要拜托张公子。”齐拂己突然开口。


    张宗云扶杖定住,面浮懵懂。


    齐拂己亦停步,转身看向张宗云,一脸坦然:“实不相瞒,我思慕窈娘已久,不知张公子能否割爱?”


    “只要张公子愿意割爱,什么要求愿望,我都可以举国公府之力,满足张公子。”


    只一霎,张宗云面上的茫然色就全变作游疑。


    齐拂己静静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云窈名义上的未婚夫,正在权衡她和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的份量。


    “那……”张宗云启齿,搓手,魏国公门生众多,百官近半,那他可不可以也投到……张宗云忽然灵光一闪,仰头紧紧盯着齐拂己:“是你——”


    他面色惨白,整个人开始发抖,是齐拂己陷害他,污蔑反诗!是齐世子夺走了他的一切!


    张宗云渐渐平息震颤,十年苦读,一朝作废,青云再难攀,他盯着齐拂己,凭什么齐拂己同他讲条件?他有齐世子的把柄,有怨恨,应该他同世子讲……


    张宗云勾了下右唇角:“依在下之见——”


    陡然被打断,“见”字音极弱,因为齐拂己果决抬手,将张宗云推下山坡。齐拂己运了十层内力,其疾如风,张宗云在阶上翻滚如浪,一连串磕碰声,甚至来不及呼救,就滚到底,后脑勺着地。


    齐拂己徐徐走下,看张宗云睁着一双圆眼,脑袋周围迅速弥漫开一滩血水并些许脑浆,仿若荡开的涟漪。齐拂己躬身伸指,探鼻息,这回是真的无了。


    他就知道,人不能动恻隐之心,张宗云只有死了,才会销掉婚书上的姓名。这种人他从小到大常见常厌,这红尘俗世,真的除了云窈,都好生无趣。


    齐拂己懒得帮张宗云闭眼就直起身,再看一滩血水,奔腾流向八方,已不成圆,那就不像涟漪了,他想,像迸绽的牡丹,但是不够好看。齐拂己蹙眉,像这种非上品的花绝不适合簪在云窈鬓间。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渎佛


    齐拂己动手之前就已确定周遭无人,因此心无所惧,从容折返山门。


    云窈还在帮着僧人们一起发黄豆:“豆子快发完了。”


    “还有呢,贫僧去库房取。”


    齐拂己就在这时走近,在云窈身侧出声:“但凡他们要,都有。”


    云窈看他一眼,笑笑,大公子心肠真好。


    “大公子,今日怎么没见大安?”她边发边问。


    “过节,他回府了。”齐拂己接替去取黄豆的僧人,重新开始分粥,“一来让他给我爹娘报个平安,二来他也能回家团聚。”


    云窈手顿:“大安家在京中?”


    “他爹就是吕管家,娘是我母亲跟前的薛婶子。”


    原来是家生子,云窈默然不语,山门后忽然蹦出三个和尚,风风火火兼慌张:“不好了不好了,后山出事了!”


    女客的厢房就在后山,云窈心立揪。


    “张公子、张公子他从阶上摔下来了!”


    “什么?”她紧着嗓子问出声,放下手里的黄豆袋往庙里跑。落玉追上狂奔,一直念叨“怎么回事呀?出了什么事”?


    齐拂己默咽一口,方才出声:“云姑娘——”


    他大步赶上,在云窈身侧道:“你莫要慌,应该没事的。”


    云窈看向齐拂己,一眼里饱含信任感激,却也有几丝难以劝慰的担忧。


    云窈尚在远处,就见一群僧人围在台阶下,或蹲或站,唯一人平躺,而那躺着的人脚边还跪着个痛哭的人,像是铁头。


    云窈顿觉呼吸不畅。


    “那是不是铁头?”落玉眯眼。


    话音尚未落地,云窈已朝前奔去,齐拂己瞥她提裙的动作,扫那双露出的绣鞋,心中大不快,却又不想和死人计较。


    他亦快步赶上。


    其实地上血水寺僧已经清洗,张宗云遗容也有整理,没摔下来时那么可怕。云窈却还是看得一惊,颤声发问:“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铁头正嚎啕着,闻言止啼,泪眼望来——云窈、落玉、齐拂己、寺僧……乌泱泱来人,他一个接一个打量,忽然重嚎起来:“我也不知道,师父们劝我家公子不要总躺床上,公子就来这里走动,我陪着,中途公子渴了,我回去拿水,再回来就见公子站不稳摔下来了,这里之前全是血……”


    寺僧们闻言皆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节哀。”


    云窈浑身冰冷,接着半边身子发麻不能动弹,眼前昏黑,往后栽倒。


    “窈娘——”齐拂己倾身接住,锦袍轻扬。他心头闪过一霎悔意,旋即消散。他不悔,唯一懊恼推张宗云的手没未曾擦拭,以至于现在为了不让云窈沾染别的男人气息,手不能触碰,只能用胳膊兜住她。


    想到这齐拂己嘴角几不可察地轻撇了下,搀扶云窈转身,却发现两僧人领玄苦走近。


    “来了来了,方丈来了!”


    途中,玄苦和齐拂己视线交汇,对上,半晌皆不移目。


    齐拂己分唇:“方丈。”继而面色平和瞥向云窈,“我先送她回房。”


    玄苦点头。


    下一刹齐拂己将云窈打横抱起,落玉惊呼:“小姐!”


    众人也纷纷望来,齐拂己却仍抱云窈,不紧不慢离去。


    与玄苦擦肩而过,玄苦继续前行,在张宗云的尸首前蹲下。


    “方丈,您瞧瞧。”


    “方丈。”


    众僧围着玄苦七嘴八舌。


    *


    云窈做了一个很黑的梦,人立在水月寺上山的石阶上——她打算回厢房的,怎么到这里来?


    周遭无灯,亦无月光照亮,后头却有两团黑影追逐,云窈急忙往上跑,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


    再往前,因着急,跌了一跤,被黑影们赶上。云窈绝望正要闭眼,却听黑影们喊:“琴琴。”


    云窈回头,瞧见两团黑影露出爹娘的脸,两人都变得非常年轻:“琴琴,是爹娘啊。”


    云窈稳住心神,瞅底下的台阶望不到底,深渊一般,不由心悸抚胸口:“张公子就是从这里跌下去的。”


    明明因为张宗云才昏过去,她却没有梦到他。不仅如此,娘亲还对着云窈露齿一笑:“哪个张公子呀?”


    云窈心滞,猛吸一大口气,醒来。


    “小姐醒了!”


    云窈听见的是落玉的声音,也晓得她在旁边,却不由自主朝前望去,对上齐拂己目光。他坐在床边的一张圆凳上,微微分腿,似乎一直在俯身注视。


    月亮透窗投射地面,没有照到床上,云窈却恍觉面上有光亮,他的目光好像月光一样,皎皎流光。


    二人无言凝视良久,谁也没有挪开眼。


    齐拂己启唇:“你醒了。”


    这话落玉早就讲过。


    云窈点头,手撑着要坐起,落玉赶紧去扶自家小姐,想了想,道:“世子一直守在这里。”


    齐拂己却侧身去拿几上用小炉温的一碗汤药:“你心气逆乱受损,神无所归,所以陷入昏迷。”他单手就能抓起碗,直送到云窈面前,“先喝这碗药,治惊安神。”


    “张叔如何了?”云窈问,


    张叔?


    哦,是张宗云所乘那辆车的车主。


    她现在还记挂着马夫?齐拂己促眸,他不介意,除了张宗云,他没想过要他人性命,包括那名张宗云的长随——那人很上道,一口咬定张宗云是自己跌下去的。


    “他在寺里养伤,还不知道张宗云的事。”齐拂己回答云窈。


    云窈手抓被子:“先别讲,让他好好养伤。”


    齐拂己点头:“你也一样,好生修养,过悲则伤肺,肺伤则气消——”他唇张着,话却陡然止住,本来还有半句“总不至于想随张宗云去吧”,却忽生一阵惶恐心悸。


    “还是先喝药吧,”齐拂己重递药,“里头没什么,主要是酸枣仁。”


    “多谢大公子。”云窈接过,喝到一半突然觉得有点怪,为什么大公子要说里头没什么?她也没问用的哪几味药呀。


    她没讲出口,继续喝着,仅眉头蹙了下。


    齐拂己没放过这细微变化,但误以为是药苦,拿起几上另一碟备好的月官饼:“吃块饼,压压苦味,也垫肚子,你这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云窈没胃口,摇头:“我吃不下。”


    齐拂己手顿了顿,仍往云窈跟前递:“中秋夜,总该应应景吧。”


    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中秋节,他悠悠地想,禁不住想泛笑。云窈闻言却仰望窗外一轮秋月,又圆又明亮,一寸阴影都没有,万家灯火却是悲喜不同,对于张宗云来讲,呜咽不止,太过悲戚。


    她今夜频频生起疑惑:大公子怎么还能过得下去节庆?


    转念,自行解释:大公子许是好心劝慰,想分散她的忧思,不让她沉溺在悲伤中。


    云窈抓起饼,咬一口,红豆馅里放了许多糖,不像寺里做的,甜到粘牙。


    她咬的那口饼卡在喉管里,一噎,触碰到泪闸,两行晶莹默然落下。


    齐拂己抬手递来一方绢帕。


    朦胧中,云窈许久才发现,摇头拒绝。


    齐拂己臂膀悬停空中须臾,缓慢收回,帕也收回怀中,只两眼盯着她淌泪,起先神态平和,古井无波,倒后来实在忍不住面上浮现冷意,犹如古井中迸起数点寒光——像一只兽,明明狩猎胜利,却要看着他叼回的猎物在自己窝里为别的雄兽哭泣。


    云窈泪止不住,不知淌了多久,油灯烧尽,落玉重添一勺,她眼睛也是红红的,时不时抹把泪。


    云窈终于抽出一条帕子拭泪,须臾,齐拂己起身:“你早些歇息吧。”


    “谢谢大公子。”她没看他。


    齐拂己转身离去,轻得似一阵夜风,钻窗飘远。


    等他出门了,落玉禁不住嘀咕:“世子……”


    世子还挺关心小姐的,守了一晚,过于关切,但离开却又十分冷淡。


    云窈猜到落玉想说什么,沉吟半晌,接话:“仁者爱人,大公子向来以大公至正之心待人。”


    所以坚持守到她醒来,待她要入眠却又即刻离去。


    当然,这仅仅是云窈心中所想,她不知那碗汤药里可不止酸枣仁,下了之前用过的蒙汗药,落玉喝的水里也下了药。


    待子夜后,齐拂己再访香闺。


    他冷冷站在床前,直勾勾盯她眼尾——那里泪虽然干了,却留下泪痕,他伸出拇指狠狠地擦,一遍又一遍,直到快在她的肌肤上留下痕迹才克制收手。


    他嫉妒得发狂,不要为那人哭,不许再为那人哭。不能再擦拭,心内却仍有满腔的不甘和怨愤无从发泄,他寸寸倾身,脑袋也前倾,尝试着将唇贴上云窈眼角,还隔着几厘,就止不住浑身颤抖,双眸湿润。


    他尝到点点咸味,原来这就是她泪的味道。齐拂己促眸深吸口气,原来用唇粘她肌肤,和用指腹摩挲是不一样的触感。他还想吻一吻她的睫毛、眼睛……


    齐拂己正要一顺用唇挪过去,忽听见极远处响动,他警觉得很,狠狠瞪了门外一眼,推开后窗翻过,又轻轻带上窗,全程无任何响动。


    他很快回到自己厢房。


    在禅床上坐下,却不似从前那样盘膝,分腿坐床沿,片刻,沉声道:“出来吧。”


    速喜自梁上落下,单膝跪地听令。


    齐拂己等了会,方道:“吾未杀卿,卿却死了。”


    速喜埋首:“是属下失职。”


    “没想到他还有旁的仇家。”齐拂己摇首,“我只想劝他割爱,没想到……别人却是想要他性命。”


    他长叹了口气:“那人好大胆子,竟敢在寺庙里动手,他知不知道,这是渎佛!”


    他眼底微红,隐隐有些激动,满月的亮光照得分明。


    刻把钟后,有武僧进入玄苦大师的禅院,入室轻轻带上门:“阿弥陀佛,方丈,弟子已经确认,房内始终只有两位女施主。”


    “那他呢?”玄苦合掌反问。


    “世子一直在自己的禅房里,弟子听见他和下人言语……”武僧将隐于暗处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玄苦听罢,面色渐松,叹了口气:“看来不是他。”


    凶手另有其人。


    玄苦起身。


    “可是晚上来的刘仵作和杨捕快都说没有异样,”武僧跟着师父走,“会不会张施主真就是自己跌下来的?”


    玄苦道:“我修书一封,你替我送去大理寺,交给李少卿。”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妹妹说他有情有义


    *


    国公府内正开中秋家宴。


    将将入席,汉阳公主就开始抱怨人不齐全,齐拂己又入水月寺,魏国公也不见踪影。


    众人皆不敢接话,公主不由得越说越久:“这爷俩攀比着不着家,要不都别过节了!”


    齐拂意欲劝,却想咳嗽,捂嘴掩饰,制止了,才抬手伸向公主那边:“母亲……”


    今日先上的五道下酒菜全是羊腿羊肚这类发物,服药忌讳,因此公主特意命人给齐拂意开小灶,他面前摆的都是些清淡菜品,此刻伸手,齐拂意声又极微弱,汉阳公主没大听清,只见儿子探来胳膊,以为他想尝羊肉,遂抬手虚打了下:“你莫吃这些!”


    齐拂意唇张着,少顷,缓缓合上,在心底叹了口气。


    公主继续絮叨,又说些别的,忽有仆妇匆匆跑到公主身侧,蹲下耳语——国公爷回家了,人这会在更衣。


    公主禁不住嘴角笑,却又即刻沉下脸,待魏国公来到宴席上,她挑眼打量——常服玉冠,俊朗高雅,一点也不显老态,早二十年,他是多少贵女的春闺梦。


    也就这样的男人堪配自己,汉阳公主心里骄傲,面上却剜魏国公一眼:“还晓得回来?”


    一天天在做什么?就那么多政务?她看父皇都没他忙。


    正奉头汤,魏国公笑呵呵挨着公主坐下:“这不回来得还及时么?”


    他抬抬手,示意一班伶人奏乐。丝竹管弦热闹,就听不见公主唠叨。魏国公再给公主盛碗牡丹头汤,暖胃,和气。


    不远处,齐姝静侍奉母亲,亦亲手盛了一碗牡丹汤。


    说是牡丹,其实是豆腐水雕国花,用的鸡汤,却汤清如水,其色如茶。另上菜四色,酒五钟,寓意四季五福临门。


    她听见公主叮嘱齐拂意:“你莫沾酒。”


    “是啊,”魏国公旋即接话,“建平侯家那小子就是酒喝多了伤身,都呕血了。”


    建平侯家公子,那不是李凝吗?


    齐姝静一下子心发凉,好在汤已盛完了,只要一直低头静坐,就无人察觉异样。


    “李凝?他身子不是挺好吗?”公主反问国公,“你打来听来的消息?”


    “大理寺都告假五日了,建平侯也有跟我提起。”


    ……


    再后头的话,齐姝静脑子嗡嗡,听不见了。


    又上玛瑙锦丝汤,人手一碗。丫鬟端到齐姝静面前,堆笑提醒:“小姐,小心烫。”


    烫吗?


    她感受不到热气,心还是冰凉冰凉的,浸骨般寒。


    之后蜜汤配月官饼亦无甚滋味,饭后急急漱口茶就歇下了。翌日,齐姝静扯个由头出门,走着走着就到了东街建平侯府,她一不经过大门,二避开角门,只在背街一排无门的粉墙下徘徊。


    忽有人轻拍齐姝静肩头,她魂差点吓掉,转身见是李凝,仍急促吸一口气。


    齐姝静眼神示意:你怎么在这里?


    李凝柔声笑回:“我在楼上瞧见你,就下来了。”


    齐姝静目光定在他苍白且有道道竖纹的唇上,再看他憔悴形容,的确像是病了。


    “听说你病了?”她用蚊子般的声音问。


    李凝却每个字都听得清,一字一句作答:“相、思、成、疾……”


    齐姝静瞬间板起脸要走,李凝急忙拉住:“你是不是听说我病了,来瞧我的?”


    他自个脸上漾起浓浓欢喜。


    “我走了。”齐姝静想抽手。


    李凝不放:“既然来探病,不如进去坐坐。”


    齐姝静往侯府眺眼,仅能望见粉墙上灰蒙蒙的天空:“我不进你家里。”


    话音未完全落就被李凝单手箍腰,整个人抱起,齐姝静两脚悬空,一声惊呼。李凝果决将她挟入车中,关上马车门。


    “你做什么?!”齐姝静捶他。


    李凝却吩咐车夫开路:“那就不进家里,你想去哪逛,就去哪逛。”


    他手自打搂上齐姝静腰肢就再未松开,接着脑袋越过她肩头,转过头来封住她的唇。


    齐姝静起先挣扎、退却,渐渐的胳膊垂下,任由李凝作为,到后来甚至反抚上他的背。李凝察觉齐姝静变化,带她转身,托着她的后脑勺放倒在地板上。


    齐姝静泪眼朦胧,抬起一双胳膊勾住李凝脖颈。


    “别哭了,别哭。”他心里也是从未有过的柔软酸涩,急急去吻她的泪,去哪逛?游历起伏山川,渡湍急河流。阴沉沉的天,马车内却一派旖旎。


    *


    张宗云在水月寺搁棺,云窈要着孝服,却被铁头拒绝:“云姑娘,您未过门,人死婚约消,算不得望门寡、未亡人,切莫为我家公子穿孝衣。”


    云窈一愣,噎住。


    落玉挽着云窈胳膊接话:“这话说的。”


    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不中听呢。


    落玉遂看云窈,云窈垂眼,余光偷偷环视一圈,大公子不发一言,众僧则合十垂首,等着待会给张宗云超度。


    “好。”她应允。


    七日的法会,鼓钹钟磬,发牒请佛,追荐张宗云早生天。


    云窈虽未戴孝,但日夜都在道场为张宗云祈福。这日,披麻戴孝的铁头扶柩又哭一场,云窈看得悲恸,待他止了哭,跪上前一手递帕子,一手递水:“喝口水吧。”


    铁头没要帕子,接过水一口饮下大半杯:“谢谢。”


    算算已是第六日,云窈遂关切:“张公子的灵柩,你是打算扶回湖州去?”


    铁头却摆头:“天热带不回去,不如葬城门脚下,城门挪不走,到时候我祭拜公子也好找。”


    云窈愣了下,蹙眉:这天热吗?


    “路上热,回到湖州还遇秋老虎呢!”铁头补充。


    云窈良久不语,铁头起身,她也起身,跟着他走到角落里,压嗓轻唤:“铁头。”


    周遭鼓钹正响,稍远一点就听不清,“你是不是……”


    是不是对她有些看法?


    云窈已经感受到了,却说不出口,脑袋探向铁头,和颜悦色:“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言。”


    他是不是怨她这个丧门星,克得张宗云先丢官后丢性命?


    有想法,有怨气,骂出来她虽然难受,却也愿意受这一回。


    铁头回身,凝视云窈,眼神探究,脑海里缓过一遍当日大雨中云窈还来婚书,不愿退婚,后又为张宗云竭力奔走……


    铁头正要开口,忽目光跃过云窈,望向她身后。


    “我就是难受公子命苦!”铁头又哭起来,旁边没有棺材扶,他就转身抱住柱子,扯起嗓子嚎。


    云窈先看他后才回头,发现齐拂己步入佛堂——大公子自然和他们不一样,没有天天守灵,只偶尔祭拜。


    云窈起身走向齐拂己,行礼:“大公子。”


    齐拂己目光在她脸上掠过——她天天待在这里,晚上也不回房睡,以至于他无从下手,为见她还得来这糟心的佛堂,看她为别的男人守灵。好在那小厮是个明白人,没叫她披麻戴孝。


    他微微颔首,越过云窈,给张宗云上香。


    云窈跪回原先的蒲团上。


    过会,齐拂己上完香,弯腰捡了个蒲团放到云窈身边,也跪坐。


    云窈上身不由自主提起:“大公子。”


    齐拂己抬手示意她坐下。云窈遂重坐脚上,她看齐拂己身边仍不见长随,大安返京就没再来,便问:“大公子何时归家?”


    齐拂己背直如松,直视前方张宗云灵柩:“和他相识一场,怎么也要等到头七以后。”


    云窈暗赞齐拂己有情有义。


    “你呢?”


    云窈张目,微扬下巴:大公子问她?


    “你今后如何打算?”


    云窈垂首,她想回杭州去。


    齐拂己低头,盯着云窈发髻,她虽然没有戴白花,但卸去一头珠翠,耳坠子也摘了,只留如云乌鬓。


    他冷着心道:“我看朝廷上报,最近南边起了匪患。”


    云窈心一紧,抬头:“是南边哪里?”


    齐拂己终于等来她主动对视,心中自然千回百转,语气却仍不咸不淡:“宣城、池州一带。”


    那离杭州很近了,云窈咬唇。


    齐拂己续道:“暂未剿灭,恐不安全。”


    云窈不受控抖了下。


    他凝睇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深远。


    “和我一起回国公府吧。”齐拂己说话时心如桐琴,七弦齐齐震颤,抑不住尾音抖了下。


    云窈当然不想回国公府,那里不是她的家,但也不好当面驳斥齐拂己,于是可耻地选择沉默。


    齐拂己也没再说话,只看着低头的她,看着那一个乌黑的头顶,一直注视,良久才离去。


    云窈照例守到晚上。


    天色阴沉,乌云满布,不仅难见月,到亥时一刻左右,更是下起雨,还不小,氤氲湿气伴着响亮雨声,不断涌进佛堂。


    轰隆隆——电闪雷鸣,连前边僧人敲木鱼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云窈不由看向远处倚柱打瞌睡的落玉——她还在睡,没有被雷电吵醒。


    “云姑娘、云姑娘。”


    铁头唤了两声,她才听见,发现他不知道何时挪到身边。


    轰隆——


    又一道白光劈进佛堂,照得铁头的脸一瞬煞白。


    云窈怔了下,才准备问怎么了,铁头就用轻低得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问:“云姑娘,我该相信你吗?”


    方才卡在喉咙里的话立刻冒出来:“怎么了?”云窈不解,“何出此言?”


    铁头却直直盯着她,眼尾泛红,压低下巴,喉头还滑了下:“你对天发誓,没有害过我家公子。”


    她当然不会害他,盼着张宗云好还来不及!


    当时听见他深陷囹圄,心急如焚。


    “我发誓,有害人之心天打五雷轰。”


    别说,云窈起誓完,外头的雷竟然停了。


    铁头吞咽一口,往云窈身边挪近些,等外面重响起雷,才几乎附耳道:“我家公子是被人害死的。”


    云窈旋即张望,铁头也跟着环视——没事,他刚才已经观察过一遍,没有人注意到他俩。


    “公子谨慎,他怕跌跤折骨,雪上添霜,特意命我找了根拐杖。他都是平地上走,上坡也是平坡上去,不会想不开拾级的。”


    雷停了,铁头止声。


    等了许久都没再响起,云窈紧抿双唇,待雨更大些,打得窗楹噼啪直响,能够遮掩了,她才启唇:“你继续讲。”


    “车翻下崖时,公子没有留意,但我瞧见窗外有一支箭。”


    “一支箭?”


    铁头点头,睁圆眼一眨不眨:“有人埋伏放暗箭,车才会侧翻。那反诗一定也是同一个人陷害的……”他说着说着,呼吸越来越急促,“我很怕,怕那人还要灭我的口,姑娘能不能救救我?”


    云窈也是心跳得剧烈,喘气转身:“我去找大公子——”


    “别!”铁头急止,甚至心急失礼,扣住云窈手腕。


    为什么?


    云窈心内暗自问完,忽然自己滞住,连心跳都一霎静止,面上先是失神,继而眸子渐暗,却又波光流动,信不敢信。


    “防人之心不可无。”铁头睹着云窈变化,低沉道,“那个害公子的人一定在寺里。”


    第30章 第三十章 妹妹说她记得


    “你们在说什么呢?”落玉醒了,朝这边走来。


    铁头即刻走开。


    云窈私下回落玉:“唏嘘张公子。”


    “唉——”落玉一声长叹,“张公子实在太可怜了。”


    好生生人,说没就没了,一提起来就难受,落玉抬手揉锁骨下方,同时望窗外——这雨没下透,太闷了!


    云窈耳中却无哗哗雨声,陷入回忆:大公子那日说应景吃月官饼,是不是真就悲喜不同?


    且寺僧说他好几年中秋没来水月寺,为什么今年却突然来?


    云窈摇头,不能把人想得那么坏。


    但她开始暗中打量佛堂里进进出出,每一个人,别人没察觉异样,她自己盯久了,先心虚,又是快跳又是眨眼,其实听了铁头描述,如果真有凶手,她是有几分怕的——怕凶手察觉,也取她性命。


    但是不怯!


    因为那人太坏了!朗朗乾坤敢杀人放火,还在庙里行凶,简直比妖魔还残暴!她不能放任这样的凶手逃脱法网,想到这云窈两只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攥拳,给自己打气。


    她观察了一宿,翌日下山,仍继续审视送葬队伍。


    前方,水月寺派了四名僧人帮忙扶柩抬棺,会一路送到京城,她的车旁边是大公子——齐拂己今日没乘车,一人一骑下山回国公府,顺道也送张宗云最后一程。


    这是云窈头回见齐拂己骑马,他翻上马背那一刻,她就怔了下,怎么能有人的动作这样利落潇洒?


    待齐拂己勒着缰绳在她车旁走时,她忍不住偷看,他依旧骑得即轻松又平稳,金质玉相,让她很难移开双目。


    齐拂己扫她一眼,瞧着: “看什么在?”


    云窈也没扭捏,直言: “第一次见大公子骑马。”


    稀奇。


    齐拂己笑: “我经常骑马的,坐车反而少。”


    因道路宽窄变化,他的马时远时近,拐弯后齐拂己身后就是悬崖,云窈心倏揪起:“大公子,当心坠崖!”


    因离得近,她清晰睹见齐拂己唇角先僵了下,继而重扬高唇角,笑意更盛。


    云窈心一沉,本能垂首。


    “多谢提醒。”


    齐拂己温润的声音传进云窈耳中,她点了点头,但没有再抬起。就这须臾,她替齐拂己找了许多解释理由,却仍觉得心里怪,不踏实。


    会是大公子吗?


    总觉得不可能,那样善良的人……


    “小姐、小姐?小姐!”落玉连唤三声,云窈才回神,扭头看落玉,余光却也不忘观察齐拂己——他一直在注视,一定留意到她走神。


    云窈突然怕得抖了下,连眨三下眼掩饰惊慌。


    落玉心思没那么细腻,睹着云窈羽睫震颤,日光下美到不可方物,落玉一时痴了,分唇欣赏,忘记之前打算问的,云窈缘何走神。


    “怎么了?”齐拂己反倒在车外问。


    云窈不敢答,心里有个小人拿着棒槌敲鼓,咚咚咚!


    “镜明!”有男声遥遥呼唤,十分爽朗,一行人莫说云窈落玉,连寺僧们也被吸引,循声望去,见一匹白马驰骋而来,上山竟也能飒若流星。马上的少年箭袖紫金冠,比寻常人穿得单薄,到近前勒缰,白马一双前蹄高高扬起。他瞥见窗后云窈,冲她笑了下,擦身而过:“哈——镜明,你这是要回去了吗?”


    很明显少年还记得云窈。


    云窈垂头。


    落玉禁不住问自家小姐悄悄话:“这谁呀?”


    云窈也记得少年,他曾误闯进她的闺房,他叫步仙镝。


    云窈抿了下唇,先关上窗后回答落玉,声音又轻又快:“步太尉家的。”


    山道越来越宽,车马往下走也愈轻快,未防冲撞,策马人皆勒缰放缓。虽然窗户关了,隔绝外头人事,但云窈仍能听清步仙镝和齐拂己的谈话。


    步仙镝问:“这是谁家出殡?”


    不免唏嘘。


    齐拂己却反问:“你怎么来了?”


    车厢内,云窈默攥右拳。


    车厢外,步仙镝不知方才那一笑令齐拂己生出嫌隙,麻利作答:“去你家找你,说来水月寺了,我就过来。”


    “什么事不能回家说?”


    “不能,我明日就要去云中了。”


    “去那么远的地方?”齐拂己拧眉,这一刻抛却嫌隙,是真心实意关心步仙镝。


    “我爹让我去军中历练,给弄了个校尉,我自己也想闯一闯。”他偷看齐拂己一眼,其实还有烦他妹妹齐姝妍的原因,惹不起躲得起,避到千里之外。


    “走之前想找你和季平聚聚。”季平是李凝表字,“昨日找了他,今日来寻你。”


    步仙镝边说边回忆,李凝之前生病居家,但昨日去建平侯府,人竟然不在。步仙镝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出了门却在街上碰见,李凝说大理寺有急事,去了一趟。步仙镝无意扫见李凝腰间系的墨色锦带翻折,抬手帮他整理,又见李凝的圆领袍同样皱得厉害,遂打趣:“你就是这副模样当差吗?”


    步仙镝到现在也没往深处想,将所见所闻全说与齐拂己听。


    齐拂己眼皮撩了下,沉声:“今日我仨人再聚,我和季平一起为你送行。”


    “好啊!”步仙镝才不跟齐拂己客气,反而催道:“那我们跑一会马,早点回城,我明天一大早寅时就得随军动身!”


    那会天还没亮呢!


    步仙镝想到这抖了下缰绳,白马往前跑出数步,忽觉身后没动静,回身一瞧,齐拂己的马还在慢行。


    步仙镝急脾气,就要再催,齐拂己却冲他道:“你等等。”


    步仙镝利索转个马头,重跑回来。


    齐拂己却没再瞥他,转而隔着窗户,告诉云窈自己要先走一会,详细解释。


    说到一半云窈就推开窗户,不说自己能听见,都听见知,等齐拂己讲完,方才点头、轻声:“大公子快去吧。”


    齐拂己深深望她一眼:“那我去了。”


    打马跑起来,步仙镝瞟云窈,又眺齐拂己,拍着马屁股跟上,方才听齐拂己跟云窈交待,就觉得不对劲,不像寻常人情来往,待那句“那我去了”一出,步仙镝差点憋不住笑出声——齐拂己和他们说话,几时这样温柔耐心,恋恋不舍?


    他追上齐拂己,衣摆皆往后扬:“镜明,她不是……住你家那表妹么?”


    头回见到齐拂己对女子上心,怕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旷世一回,禁不住多打趣些:“上回殿下寿宴上她说喜欢你。”


    齐拂己原先都敛着笑,神色淡漠,闻言瞬间旋高唇角,眉眼皆弯,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欢快。


    天色阴沉灰暗,步仙镝却觉得出太阳了。


    “跑你的马吧!”齐拂己笑道,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洪亮。步仙镝和他并肩驰骋,马蹄疾快,步仙镝尽兴,禁不住甩了一鞭子:“驾!”


    *


    云窈始终和送葬队伍在一起,说是埋城墙脚下,但城墙脚下并不能埋,铁头央寺僧帮忙挑了个风水好的地,在北山一带,隔着护城河遥望城墙,他看坟后还有柳树,虽如今只剩枯枝,但明年抽芽,春风拂面,公子一定不会寂寞。


    祭拜完,铁头趁左右无人,站在云窈身后急促道:“救我。”


    上回和她说了没回应。


    铁头是真的怕,总觉得有人在背后高悬利刀,他方才下山忍不住频频回顾,整个人似根紧绷弦,快疯了。


    他要离京,即刻离开,但不能独自行动,他央求云窈,替他找一个稳妥离京法子,要在众目睽睽下,凶手不敢下手。


    云窈很快就有了主意,但没立马开口,反而犹豫纠结。


    “求求你了,帮我。”铁头屈膝,欲给云窈跪下,“我活在世上,公子方能有朝一日伸冤。”


    他回头,看落玉和两寺僧走近,弯到一半的膝盖马上直起,紧闭双唇。


    云窈亦瞧见来人,飞快问铁头:“你是不是非要回湖州?别的地方不去?”


    铁头摇头,再回头眺寺僧。


    “你愿不愿意去云中?”云窈问,北疆苦寒,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


    铁头只迟疑一霎,就狠狠点头,继而又回望。


    落玉和寺僧们近前,落玉朝铁头扬了扬下巴:“你瞧什么呢?”


    怎么老回头看他们?


    铁头却朝寺僧合十:“师父们是要回去了吗?”


    “阿弥陀佛,正是来同诸位施主道别。”


    这会不仅铁头,云窈和落玉也合十躬身,与寺僧们拜别,铁头和云窈都再三道谢,铁头道:“谢谢诸位师父帮助我家公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阿弥陀佛,佛说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还望铁施主早日开导放下。”


    “多谢师父。”铁头始终着腰,待寺僧们离开后,他直起腰目送了会,才回看云窈。


    “跟我来。”云窈说。


    “去哪?”


    “小姐我们去哪里?”


    铁头和落玉同时发问,云窈目光先投向铁头:“落玉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亲如姐妹,不是外人。”


    铁头两瓣唇紧紧粘着,蠕动。


    落玉一会瞥云窈,一会瞟铁头,头摇成了拨浪鼓,却还是懵的:“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铁头觑落玉一眼:“待会说。”


    云窈便晓得铁头信过落玉了,她问铁头:“你晓得步太尉府在哪吗?”


    铁头先环顾四周,而后才问原由,云窈说出步仙镝将开拔云中之事,又说步仙镝欠自己一个人情,她去兑现,他会带上铁头。


    “小姐几时和太尉家有来往了?”落玉问。


    云窈垂眼,当日步仙镝说承她一情,差点解玉佩,她看他应该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且他如果想赖账,方才山上就会装作不认识,不会主动打招呼。


    云窈说完原由,铁头领她往太尉府走,但两人都没有太靠近,不约而同选择进入府对街的酒肆,要了个二楼包间。铁头上楼时仍不住回首,落玉禁不住道:“你这脖子总有一天要扭疼!”


    铁头没回话,待进包间,关紧门,窗也不开,仅透过绿纱往外望。他压低声音并捂口:“进太尉府只有这一条路,不管正门、角门,都得经过这。”


    云窈望窗外,点头,趁步仙镝还未回,掏出一沓银票给铁头做盘缠。


    仨人几乎熬了一天,等到酉时过半,天色将暗,步仙镝才打马归。


    “来了!”


    “你们先在这等我。”云窈吩咐铁头落玉。


    二仆颔首,云窈匆匆下楼离店,追上步仙镝:“步太尉。”


    步仙镝没提灯,昏暗中瞧见一女子朝自己奔来,身姿妙曼,那劲头却是不管不顾,他不自禁屏息。


    来人近前,瞧清容貌,竟是云窈,步仙镝脱口而出:“是你。”


    云窈点头:“步太尉,民女求您一事。”


    步仙镝忍俊不止:“我不是太尉,我爹才是。”他缓了须臾,续道:“且我答应过你会帮忙,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步公子您曾经说日后遇着难处,只管来寻你。”


    云窈和步仙镝同时开口,声音此起彼伏,互有掩盖,但两人却都听清。步仙镝笑意更浓,摸了下腰间玉佩:“是,只管寻我,刀山火海,莫有不帮。”


    很奇怪,当日许诺他竟然每一个字都记得。


    云窈也记得清,没时间深想纠结,只说自己有位朋友,也想去云中投军。


    “好,你叫他来。”步仙镝一口应承。


    云窈赶紧喊来铁头,昏昏夜色中,步仙镝将他收入麾下。


    *


    今日,步仙镝和齐拂己、李凝聚在茶楼。另外两人习惯迁就齐拂己,以茶代酒践行。


    茶亦有尽时,道别散场,步仙镝以为各回各家,却不知唯有他自己走了,齐拂己和李凝皆磨蹭,依旧待在雅间,盘膝对坐。


    李凝吸了吸鼻子。


    “风寒还没好?”齐拂己抬手,“叫壶姜茶。”


    “不用。”李凝拒绝,“我没害风寒。”


    他闭口,不说自己到底得的什么病,反而另起话题:“我好些日子没去大理寺了。前天才知道,张宗云没了。”


    齐拂己面不改色饮茶。


    良久,李凝低头喟叹:“唉,你何苦呢?”他两手放膝上,头却抬起,瞅着齐拂己:“治狱勘断公事,帮律、帮义,不帮亲。”


    反诗案时,就已查到些蛛丝马迹,他当时没说,一是顾忌和齐拂己的情分,二来齐拂己也没致人死地。


    “你看这幅画。”齐拂己起身,负手朝墙边走去,这茶楼是他挑的,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簪花侧首,其态窈窕。齐拂己吟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李凝面骤恍白,手紧贴大腿,指则翘起指上。


    他很快一手抚上眉骨,另一手从怀中取出封书信,放到桌上推给齐拂己:“水月寺方丈给我寄了这个。”


    齐拂己无声笑了笑,重坐下,接过信,和李凝对视颔首,达成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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