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奢侈品
◎陈轩南瞅哥哥一眼,本能地开始跟她撒娇。◎
父母工作很忙,对他们二人一贯采取放养模式,所以这种决定向来由着他自己。
而陈轩北也不太确定,到底是从哪天开始,陈轩南突然决定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
只知道等大人意识到时,为时已晚。
陈轩南太有主意,凭自己的想法随心所欲走出了太远,任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大四时他的同学们全都找好东家老实上班,只有他缠着母亲好说歹说,成功拿到自己的压岁钱,再加上从小到大积攒的小金库,开始独闯资本市场,搞起金钱游戏。
母亲也是在那时觉得他对自己的人生太儿戏了。
或许这样自由不羁的发展路径在美*利坚屡见不鲜,也因此催生出不少顶级富豪,但在中国北方大省的传统家庭里,还是有点出格了。她试图让陈轩北找他聊聊,毕竟两个人差不多,但大儿子一向听话懂事,是最标准的尖子生模版,而陈轩南一向也很佩服他这个哥哥。
却没想到适得其反。
陈轩南是这么跟他哥说的。
“哥,你知道什么叫第二魔咒吗?”
“在这个家里,我最痛恨的就是比较。但我永远也逃不开被人拿来跟你比较的命运。”
“你就像摆在我眼前的一座山一样,我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翻越过一座,一抬头,你还是在我前方。不管怎么努力,永远被人压着一头,你懂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吗?”
简而言之,他不想要大众眼中四平八稳的人生,因为在这种人生中他注定比不过哥哥,当不了赢家。
陈轩北当然不懂,甚至觉得他有点矫情。
分明是他自己不愿意努力,不努力自然就没有好结果,而一切的结果无非是点滴微小努力累积而成的最终导向。
但当时陈轩南表现出来的受伤神情着实令他印象深刻,就好像他才是这个结果的罪魁祸首。
明明,他这个作为哥哥的已经够懂事了,也够让着弟弟了,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更懂事。
有时,他甚至有点阴暗地在想,陈轩南是不是在用这种不走寻常的方式,在争取更多父母的关注和关心。毕竟出格的人,到哪里都是被人议论的中心。
*
叶青溪不白来,下了地铁后她特意绕道去了趟多喜城,准备买点精品水果带给兄弟俩。
纽扣蟠桃和桂味荔枝,长得都是她平时舍不得吃的样子,包装精美,价格也是令她肉痛的程度。
结果进屋后,她本人被陈轩南眼巴巴地、态度殷勤地迎进去,她提的水果却被无视,被主人随便撂在玄关一角。
“你人过来就好了,拿什么东西。”陈轩南笑得嘴角险些咧到耳根,“快进快进,家居鞋我都给你准备好了,穿这双。”
叶青溪实在看不过去,换了鞋径自提着往厨房走,熟门熟路去开冰箱门。
灶台处的高大人影正在忙碌,这时闻声转过身来,两人视线交错,打个照面,随即分开,一言不发。
陈轩南这时才端着茶杯乐颠颠地追过来。
“你怎么跑这边来了,我特意给你做的冷泡茶啊,快尝尝。”
“等一下。”叶青溪在冰箱面前,边归置边道,“夏天水果不经放啊,我怕搁门口一会儿就不好了。虽然知道你们想吃什么样的水果都能买到,但当季的水果毕竟还是更新鲜一点。喏,这荔枝和桃子,别忘了吃。”
说着正大光明从冰箱里拿出三颗荔枝来,自己先剥了塞嘴里。
唔,不愧是荔枝届的top,果肉又脆又厚,好甜。这在北方比随处可见的妃子笑强多了。
兄弟俩同时嗯了一声。
陈轩南瞅哥哥一眼,本能地开始跟她撒娇:“那我也要吃,你帮我剥。”
“你自己没手吗?”她塞给他一颗,“自己剥。”
“不要,你剥的更甜。”他递还回来。
叶青溪无语,但心想反正自己手已经被果汁弄脏了,也不过顺手的事,没必要再纠结,便三下五除二剥了放他手心里。
陈轩南高兴极了,塞进嘴里,一边嚼嚼嚼,一边眯起眼睛:“真的好甜。”
饱满的荔枝在他右侧脸颊上鼓起一个包,看上去可可爱爱的。高大的身躯隔着厨房岛台,慢慢朝她倾身,越挨越近。
不得不说他有时候真是满心机的。
虽然平时里都是一副不修边幅的运动男打扮,但在某些情况下,嗅觉敏锐,会突然把自己拾掇得人模狗样。
譬如今天他穿着这件无袖的亚麻针织衫,非常轻薄,薄到稍微一动作,就能透出胸肌轮廓。他往前倾的时候,衣服下摆被压住,布料在胸前绷紧,搭配肩膀大臂上健硕的肌肉,和从领口间无意泄露出来的精致锁骨,简直比荔枝还要可口。
叶青溪低了眼刻意不看他,把台面上的荔枝皮清走,就听陈轩北幽幽道:“真有这么甜吗?”
他盖上锅盖,转过头来,冷眼瞧着这一幕。正好对上叶青溪投过来的一瞥。
于是不动声色地挑起一边眉毛,揶揄道:“要不也给我尝尝?”
“……行。”
叶青溪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陈轩南爱的电波,飞快把最后一颗也剥了,递给他。
偏偏这时,陈轩北又掀开了锅盖,一手扶着锅把,一手忙着挥舞铲子,假装没看见。
就像是在问她,我没手,也没空,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都不用她纠结,陈轩南已经自动自发扑上来准备替她解决:“来,哥,我喂你。”
“滚。”
陈轩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手里拿过来,一口放嘴里。
陈轩南嘿嘿笑两声,趁机扶着她肩膀推她离开:“这里油烟怪大的,走,我们先去客厅歇一会儿。”
这叶青溪怎么好意思。
“不需要我帮忙吗?”
她被推着往外走,还不忘扭头问陈轩北。
陈轩北似乎没听见,没回头,兀自给她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
*
“好喝吗?”客厅里,陈轩南坐在单人沙发上,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旁边的三人座沙发上,叶青溪双手捧着冷泡茶,抿了一口。
凉丝丝的,还有点涩,不过确实解暑。于是点了点头。
陈轩南松了口气,自己也跟着喝一口,才又开口:“今天得知你会来,我真的好开心。感觉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地坐在一起聊聊天了。更别提是在这里。”
叶青溪不说话,注视着他,等待下文。
陈轩南一时语塞,顿了顿,恍惚一笑:“我还记得上次我们三个一起在这里吃饭的情景,还是你掌勺。”
也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叶青溪不想让气氛太僵,主动问道:“你的身体彻底好了吗?”
“挺好的,就是吃一事上家里盯得紧,油辣刺激的,一概不让我入口,真的是嘴里淡出鸟来。”
这比喻确实好笑,叶青溪嘴角微翘:“那你还要喊我去吃泰餐,也不怕再难受。”
“嗨,我记得你喜欢冬阴功汤嘛,还遗憾自己做不太好,所以想带你去试试来着。其实就是你要我喝酒,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算了,可别,我真的是怕了你了。”叶青溪连忙打住他的话头,“你啊,就乖乖听你家里的话,对自己的身体好些,别再犯蠢就行了。”
陈轩南讪讪。
沉默一会儿又道:“你最近工作怎么样了?我听说你过了最忙的那一阵了。”
“是,不过又有新的难题,关关难过关关过呗。”
“不行就换个赛道吧,没必要把自己整的那么累。薛自明那公司出了名的竞争激烈、还喜欢汰换人,我感觉你好像比先前又瘦了一圈……”
叶青溪懒得理会他这些陈旧说辞,只笑笑:“这不挺好的,也省得减肥了。”
“胡说,你又不胖。我倒是觉得,你有点肉才好看。先前咱们还没……的时候,偶尔看到你后背肩胛骨凸的这么明显,真的有点心疼。”
“有吗?”
“有啊。”
这些婆婆妈妈的回忆令她提不起精神,随便附和一声便罢。
陈轩南留意到她的反应,暗自按捺下冲到嘴边的更多琐碎,换了个话题:“有件东西,想跟你看看,你愿意跟我上楼吗?”
叶青溪这回倒是精神了,但是是那种心里开始滴滴报警的精神。
她关于这里楼上的记忆,除了两人之间的各种运动,好像也没别的了。所以这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X暗示。
“什么东西不能在这儿给我看吗?”
陈轩南有点顾虑地瞥一眼厨房方向。
“还是上去吧,去书房。我不会对你无礼的,我答应你,好不好?”
叶青溪想了想,抬高声音,冲厨房里喊了一声:“陈轩北,什么时候吃饭啊?”
男人稳定的声音立刻传来:“再过10分钟。”
十分钟的话,好像还好。她有点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陈轩南打开房间的灯。
书房里还是老样子。贴墙而搭的整面书架,背景是满墙的书。两张很大的桌子分两边放置,一张靠窗边,桌面整洁如新,另一张贴着对面的墙壁,乱得找不到空地,贴墙的洞洞板上挂了一大串大头贴,都是他和叶青溪的。
旧日好时光不忍回顾,那时只顾着享受甜蜜的二人笑声似乎仍在耳畔回响。
叶青溪不想去看,亦不想回头去想。
林幸香有句话说的果然不错,她是个心硬的人。
如今两人分隔开已有一段时日,她的心也亦渐渐恢复平静。
时至如今,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陈轩南的确很喜欢,但也止步于此,无法再出给更多了。
她近来越发觉得,爱其实是件奢侈品。这就意味着,不是人人都给得起。
当她本身还缺这缺那的时候,无论怎么试图去爱,都感觉像是在牺牲与妥协。从尚且单薄的自我中,不断地往外送出感情,那对本身就充满爱的人本也没什么,但偏偏她的很有限。
所以她会觉得累,筋疲力尽,只想偃旗息鼓。
特别是她现在,更重要的精力还需要分给成就更好的自己。
他很好,他有他的优点,也有他的小缺点,但问题在于,从喜欢到爱,她迈不过这道坎。
她反射性地偏头望向窗外,只是不经意的一眼,目光所及,竟是窗边那张书桌上台灯旁垂落的一只黄色蝴蝶。
那只她随手拿便签纸叠起的小玩意儿,此刻被用线穿起来,挂在台灯上,正随着窗缝间泻出的晚风轻轻摇摆。
“坐下吧。”陈轩南道。
叶青溪很快收回视线,坐下来。
陈轩南站在她身畔,拧开自己书桌上的台灯,温柔的白光登时将二人笼罩其中。
他跟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小小礼盒,摊开手心,举到她眼前。
“送你的。”
“这是什么?”叶青溪有点警惕,“无缘无故,我为什么要收一份礼物?”
“哎,就当是你给我的生日礼物的回礼吧。”
陈轩南笑得露出雪白牙齿,“你说的对,我总是下意识在向你索取,从来没有替你设身处地考虑过,那这次我考虑了,你看看怎么样?这可是我亲自选的。”
礼物就在手边,但叶青溪迟迟没有动,而是抬眸看他:“陈轩南,你真没必要这样。”
陈轩南坚持:“你想说什么,都等打开后再说好嘛?先看看你的礼物。”
叶青溪深深看他一眼,没再说话,如他所愿开始拆礼物。
扯开丝带蝴蝶结的一头,把外面的纸包装小心顺着边缘撕开,露出里面深红色的丝绒礼盒。
她拿在手里,翻转一圈仔细端详过,这才将它慢慢掀开。
“这是什么?”
她眉头微微一蹙,眼神收紧。
其实是明知故问。
躺在那华美丝绒之中的,是黑色与银色相间小小长方体,当中有个圆圆的标志,BMW。
陈轩南有点雀跃和期待地望着她:“你来回搭地铁上班好辛苦,每天都要耗在路上近2个小时。我记得你先前也提过想买辆车,你先前不愿同我出来,所以我就按自己的想法帮你挑的。这款很适合女孩子,舒适性高,而且外观也好看。”
说着他拉她起来,轻轻推着往窗边去,伸手指给她。
“快看,就在路边那儿呢。”
“送你了。”
他的语气轻快且理所当然,仿佛幼儿园的孩子分给自己的好朋友一只棒棒糖。
啪地一声,叶青溪倏然合上礼盒。
台灯将她的面容照得很白,泛着冷光,嘴唇抿成一条线。
“谢谢,我不要。”
“什么?”陈轩南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倏然转头,将这礼盒一把塞到他怀里,动作之利落干脆,仿佛迎面给他一拳。
“你把这收回去,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可是……”
“吃饭了!”楼下传来陈轩北的喊声。
叶青溪只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到底没开口,而是与他错身,径直往外走去。
92☆、慕斯甜
◎没吃到嘴里,才会日思夜想。◎
车其实很漂亮,她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
软顶敞篷轿跑,还是那种暗夜看上去高级性感的紫色。
小小一只,车型修长优雅,线条流畅。是女孩子开出门一定会很吸睛的类型。
绕是她再生气,也不得不承认陈轩南这次的眼光着实不错。
但……
要不是怕动静太大被楼下听到,她一定会扯着陈轩南那薄薄的前襟质问他,你什么意思?
她是说过她想要车,但她说的从来都是想要自己买。
她没暗示过要接受这样的馈赠。
谈恋爱时,对方随便拿出价值十几万的首饰,尽管接受,她仍觉得良心不安。
在绞尽脑汁回礼时,深切感觉到了自己的吃力与无能。
那要是钱不够,该怎么办?
只能用更多更多的爱加倍弥补。
可要是,连爱也匮乏呢?
有一百块的人,能拿出九十块给自己的恋人,都是咬紧牙关倾尽全力的。架不住别人随便这么一掏就是几十上百万,他的心意一下子就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不是么?多大的手笔呀,她被这样的人这样爱着,不感恩戴德,还要干什么?
再拒绝肯定是假清高,脑子有包,她是不是压根搞不清自己的位置?
——可为什么总在逼她?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像被人平白无故打了一耳光,脸上和心里同时火辣辣的疼。
叶青溪快步疾驰,蹬蹬下楼,越想越愤怒。
一不小心踏空,崴了一下脚。
锐痛一下袭来。
她连忙抓住扶手,硬生生忍住,一声不吭。指节处因为过分用力而发白。
陈轩南这时追过来,在身后喊她。
叶青溪置若罔闻,忍着疼缓步下了楼,转身往洗手间走去。关门。反锁。
水龙头被拧开,哗哗水声之中,她双手扶着洗脸池两侧,就这么瞪着镜子里那张清丽的脸。
镜子里的女人也不甘示弱地回瞪她。
眼神里带着一丝残忍的冷意与轻蔑。
她仿佛在说,叶青溪,你好厉害啊,你看你随便耍一点小手段,不也勾得男人给你花钱花心思?
既然这样,你还努力什么呢?你的努力有什么意义呢?你努力多久才能买到这辆车的一个零头呢?
天天在职场上跟男人们拼死拼活,勾心斗角,到头来你得到了什么?
趁早嫁人吧,钓一个金龟婿,面子里子全都有了,不比你现在这样强?你那不值钱的自尊算个什么东西?
耳边依稀又响起父母曾经的话。
是林幸香在遗憾地说,你怎么不是个儿子呢,你这么优秀懂事,要是个儿子就好了。
是老叶无意的感慨,你弟不在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咱们家的儿子了,好孩子,加油干。
叶青溪俯身,往脸上猛泼了一把水,余光瞥到旁边的香皂,拿起来,狠命往脸上去搓,把先前脸上的妆容和泪水一气儿全都抹掉,直到整张脸都是白色泡沫才停下。
然后又是一通猛洗。
再抬头时,脸上皮肤整个开始泛红,倒显得她鼻尖与眼眶的红没那么突出。
她定定地盯着镜子里的双眼,任水滴不断从下颌尖滑下来,不断落到洗脸池里。
*
她花了一阵子才回到餐厅。
彼时餐桌上两个男人已经坐好,碗筷摆好。
谁也没说话,但两人的视线都若有似无地往她突然变成素颜的脸上瞄,叶青溪假装没看见,面无表情地坐下。
兄弟俩分别坐在她两边。
陈轩北率先反应过来,舀了碗汤,放到她左手边:“尝尝,我也是第一次做,不知道好不好喝。”
叶青溪下意识看过去,小碗里汤色红彤彤的,虾肉粉嫩,柠檬片与海鲜菇飘在汤上,还冒着微微热气,闻上去酸辣扑鼻。
竟是方才陈轩南同她提起的冬阴功汤。
“谢谢。”叶青溪拿起勺子,尝了一口,那股酸辣在舌尖蔓延开来,确实开胃,遂点头,“好喝。”
桌上的气氛因为她这句肯定开始有所缓和。
陈轩南也跟着笑起来:“还是我跟我哥提的建议,叫他做这道菜呢。”
叶青溪嗯了一声,谁也不看,拿筷子扒拉一下米饭。
碗里蓦然被人放了一块色泽诱人的红烧小排。
她抬眸,陈轩北不慌不忙地收了筷子:“这道比较下饭。”
他迎接的是两道目光,除了叶青溪,还有对面双眼微微睁大的陈轩南。
陈轩北面不改色,也给他挟了一块没啥肉还挂着生姜的骨头,敷衍道:“你也吃。”
陈轩南没话了。
但他不甘心,也给叶青溪挟了满满一筷子的清炒荷兰豆:“这个好吃,脆脆甜甜的!”
结果收到正在给叶青溪倒牛奶的陈轩北不轻不重的一瞥。
什么叫借花献佛,可真是给他弟玩明白了。
叶青溪这时已经收拾好心情,连忙道:“谢谢啊,其实不用这么客气,我又不是第一天来这吃饭,让我自便好不好?想吃什么自己会夹。”
事实证明陈轩北的厨艺确实很顶,着实给她惊艳到了。
至少叶青溪感觉自己有一段时间是沉浸在吃饭这件事儿上,没有费心去应付任何。
她甚至跟陈轩北交流了一下冬阴功汤怎么烧味道才正宗。
对方也不藏私,跟她一一说明。
末了叶青溪感慨:“好喝是好喝,但也好麻烦,香茅和南姜得从网上买,品质还不稳定,算了,我懒得折腾。”
“其实也可以直接买冬阴功酱,有一个牌子的还蛮好。我发你品牌名字。”
叶青溪嗯了一声。
这两人交谈一旁的陈轩南是尽收眼底,乍一听上去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中规中矩。但不知为何,他就觉得哪里怪怪的。
直到他远远瞧见陈轩北手机屏幕上的对话框。
陈轩北坐在他对面,他这一眼,实际上什么也看不太清,但是没来由的心里打了个突。
因为第一,两人前面的历史聊天还在,有来有回,似乎挺长一段。
第二,之前的最后一条消息是陈轩北这边发出来的带绿条的文字,具体字他没看清,但那个微笑的表情包他捕捉到了。
他哥不是一个会在聊天消息里主动发送表情的人。
事实上,他哥有时连个标点符号都欠奉,出了名的能省字就省字,能不说话就沉默。
要不怎么从学生时期开始到现在,认识的人大多对他的印象都是高冷。
陈轩南一时有点发蒙。
可这些也不过一个瞬间飞过的思绪,远不如眼前的女人令他更加关注。
“不用记,一个调料而已,我给你买好了。”他抢先脱口而出。
这句话引得两人同时朝他看来。
“不用了,这点钱我还出得起。”
得,又撞枪口上了。
陈轩南不知所措。
这顿饭饶是他再想拖延,也眼看着就到了吃完的时候。
他还不死心,想找机会跟叶青溪单独相处,便对陈轩北道:“哥,你要不先洗碗收拾一下桌子?我带青溪去院子里逛逛,消消食。”
去院子里逛?
她不用猜也知道,他是想去秀秀那辆新车。
然而陈轩北仿佛瞎了,压根看不到他使眼色:“我做的饭,你来刷碗和收拾桌子,于情于理才比较公平吧?”
“我来吧,你们歇着。”
叶青溪搁下筷子,干脆起身。
男人们对视一眼,二话不说,清盘子的端盘子,清杯子的端杯子,全都抢在她前面热火朝天忙活起来。
叶青溪:“……”
她只好去找厨房用纸和抹布,收拾脏了的餐桌。
陈轩南凭借更灵活风骚的走位率先占据了水池,兀自开始哐哐洗碗。
“真是难得一见的勤快。”
陈轩北站在他身旁欣赏数秒,把玻璃杯往边上一放,不紧不慢地走了。
看着他哥走向餐桌旁的叶青溪,陈轩南忽然生出一种被忽悠着上当受骗了的感觉。
但他的手已经弄湿了,只好一边时不时愤愤地瞅一眼,一边硬着头皮继续洗。
*
“你脚怎么了?”叶青溪正一丝不苟擦着桌子,忽然听到有人在问。
陈轩北的淡黄色亚麻针织polo衫开着小v领,比他弟弟的奔放显然要内敛得多,也正经得多。
他很适合这种说白不白说黄不黄的颜色,因为肤色白皙均匀,反而把衣料那种清爽透气的质感给穿出来了。
裤子也是那种棉麻混纺的宽松版型。
只是从前面看很宽松。
从后面看,他翘挺的屁股还是把裤子撑起来,十分抢眼。
叶青溪在心中暗自腹诽,嘴上却道:“没事,刚下楼不小心崴着了,稍微有点疼,缓一缓就好了。”
“确定?扭伤需要及时治疗,不然往后可能会习惯性崴脚。”
叶青溪不屑:“你好像那个百度搜索,一点小事都往夸张了说,跟什么不得了的大病似的。”
“我是医生哦。”
“那又怎么了?”
他按住她正在擦桌子的抹布一角:“脚踝韧带就像橡皮筋,有时候你以为是轻微拉伤,不会剧痛,但实际上橡皮筋的弹性已经受损。”
“还有,每个人对疼痛的耐受度不同,万一你只是不太敏感呢,这不代表受伤就不厉害。”
叶青溪被他这么一干涉,不得不停下来手上动作。
“知道了,陈医生,你可真多事。”
陈轩北把椅子推到她身后,压低声音:“坐下来,乖乖听医生的话,检查完就有棒棒糖吃。”
……叶青溪睨他一眼,面容古怪:“你坐诊时就是这么哄小孩的?”
陈轩北:“不然呢,小朋友不都喜欢吃糖吗?”
叶青溪欲言又止。
其实内心在疯狂吐槽,死装哥说话的语气和表情跟那个《五十度灰》里的霸道总裁格雷似的,命令中带着礼貌,礼貌中又含着冰冷,冰冷中还夹杂着一点秋风扫落叶般的不容置喙。
这哪里是让孩子受到抚慰的大人,这是活脱脱的能把小孩吓到懵的可怕医生典范。
陈轩北对她这一番脑内活动毫无所觉,已径自走开,不一会儿提着一个硕大的白色医药箱过来。
他取出一卷肉色的弹性绷带,拉了把椅子坐到叶青溪身旁,拍拍自己的大腿。
“把脚放上来。”
“干什么?”叶青溪道,“我脚脖子真没事,你看这不是能好好活动吗?”
她伸直右脚尝试转圈,动作不是很快,一看就知道自己也不敢确定会不会疼。
厨房水池里的水还在流淌,陈轩南转过头来时,但见陈轩北不由分说一把捞起她小腿,放到自己大腿上。
陈轩南的手一抖,竟将一个碗不小心摔回锅里。
响声惊动餐厅两人,不约而同往这边看来。
好在这碗还算坚强,没碎成一片片的。
“没事,没事。”陈轩南心神不宁,勉强一笑,忍了忍还是问,“哥,青溪没事吧?”
虽然眼瞅着到7月初,雾岛已经正式进入闷热潮湿的盛夏,但叶青溪为了图方便,仍然穿的是裤子。是那种面料又软又薄的阔腿裤。
此刻小腿最细的部分被陈轩北握在手中,接触的肌肤有点灼热。
她的小腿笔直、匀称、光滑,白得细腻,像一块质地上乘的慕斯蛋糕。使他不由回想起那个夜晚,指腹摩挲过时那种过分柔软动人的美妙感受。
他又反悔了,为自己当时没选择直接吃掉。
没吃到嘴里,才会日思夜想,肖想那滋味如何蚀骨销魂。
船袜是珍珠白的色泽,样式简单,贴着她如玉莹润的脚。
陈轩北刻意忽略自己身体的变化,一手捏在她脚掌,另一只手扶着她小腿,一点点转动,尽量专业地观察她的神色。
她看上去紧张极了。
想喊又不敢,整张美丽的脸就这么绷着,嘴唇微张,无辜又担忧地看着他的手动作。
“没什么大事。”一圈转完,陈轩北淡定地下了诊断。
随即开始帮她拿毛巾包裹着冰块,开始冷敷。
陈轩南不再说话了。
叶青溪松了口气,等冷敷完,想把腿赶紧抽回来,被他再度按住。
“但是。”对方眼都不抬一下,不疾不徐地补充,“我得帮你固定一下,避免加重损伤。”
不等叶青溪回答,他捏着她脚掌向上抬:“把脚勾起来。”
随即将绷带单手扯开,先围绕她脚踝缠了数圈。她脚踝太细了,莹莹不足一握,所以他缠得很快。
然后他一手扶着她的脚开始向脚踝侧和脚底方向进行交叉缠绕,动作很利落。
提紧绷带时,他微微用力,她的小腿因此紧贴在他大腿上,脚掌则在他腰腹侧若有似无地蹭过。幸而他衣服宽大,看不出来。
明知对方只是在帮她治疗,但动作实在暧昧,由不得她心跳微微加快,眼睛根本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好到处乱瞄,脸上也渐渐发热。
不同于他,她实则是想不起那个夜晚的太多细节的,但这双手实在太过灵巧,令她印象深刻。
现在灵巧依旧。
不知绑了多少圈,他轻声道:“好了。”
然后松开了她。
只是力道松开了,但手依然贴着她小腿放着,存在感强烈。
叶青溪挣了一下,没挣脱,给他使眼色。
奈何他视线仍在她腿上,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得入了神。
叶青溪假装咳嗽一声,又使劲。
他终于回过神来,笑了笑,想被警察拿枪指住的嫌犯,轻轻朝上举起双手,看着她,似在投降。
眼波流转间,眸子竟比黑曜石还夺目。
叶青溪强行按下心头乱跳,将脚收回地面上,穿好鞋,适应一下。
奇异的是,有了这简单数层的绷带保护,好像确实跟先前不一样了。那绷带与脚踝精密贴合、包裹、支撑,仿佛他的手还在那处按着,既令人感到安心,又仿佛是另一种意味不明的隐秘刺激,令她胸口起伏不定。
“这是8字绷带。”他的语气同先前没有任何不同,“没事,你可以正常走路,不影响。”
“你还懂这个?”
“一点点而已。”
“放心吧,哥之前也给我打过,他手艺很好的。”
陈轩南终于把那一堆的锅碗瓢盆刷完了,忙不迭跑出来,抽了张纸巾边擦手边加入交谈。
叶青溪:“谢谢。”
陈轩北:“客气什么。”
感觉又不对了。
陈轩南两只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忽跟想起来什么似的:“那个,哥,青溪既然受伤了,今天晚上也不宜饮酒吧?要不我送她早点回去……”
“这个不影响,只是轻微拉伤。打绷带是上一层保险。”
“可酒是刺激物,毕竟对身体不好嘛。”
“那不如,看她自己的意思?”
陈轩北将剩余那卷绷带收回医药箱里,朝她示意。陈轩南也巴巴地看过来。
叶青溪是脚崴了,不是脑子崴了,所以还很清楚地记得自己过来的目的。
她严肃道:“酒还是得品的。”
两人表情各异。
她接着道:“不过品完,我有两句话要对你说。”
面向的是陈轩南。
“所以,咱们等会儿能稍微加快点节奏吗?我不习惯让人等太久,谢谢。”
这回面对的是陈轩北。
*
品酒的过程,陈轩北直接要求陈轩南回避,原因是酒精会挥发。
作为医生兼陈轩南唯一的亲哥,本着负责的态度,他不能允许他弟有任何接触到过敏源的可能性。
品酒的地点在客厅,所以可怜的陈轩南被明令禁止远离客厅,直接隔离到了楼上,连远远隔着走廊瞧着都不行。
陈轩南一步三回头地往楼梯上走,还不忘跟叶青溪招手,可怜兮兮道:“我等你啊。”
但他没有老老实实回屋里,或者说,他一开始确实是进屋了,可实在坐不住。
就跟那椅子上、床上有刺儿似的。
一想到日思夜想的人就在楼下,他的心仿佛在火炉上煎熬,发出滋滋响声。
他忍不住从卧室里出来,经过走廊时,听到两人说话声,又低又轻,一来一回。
虽然知道他们只是在品酒,但是有一个阴影般的念头在心头无法控制地疯狂滋长,逐渐把他的神志笼罩进黑暗里。
像有一万只一千只爪子在挠,挠得人越来越痒,越来越难受。
走廊对面,他哥的卧室大门半掩,里面的海蓝色床铺整理得很干净。
陈轩南无法遏制地想起叶青溪第一次来这里时,两人在上面翻云覆雨的情形。
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存着几分想跟哥哥故意炫耀的心态的。
把他的床单弄脏,让上面沾满情欲的气息和痕迹,就好像在跟他说,看,虽然我总是被你强压一头,但这件事上,我就是比你厉害。
我再不是区区第二了。
你瞧,这么巧,连命运都看不过去,前来补偿我。
——难得入你法眼的女孩子,居然阴差阳错提前一步成了我的女朋友。
老天也不总是瞎眼的,对吧?
陈轩南背抵在走廊墙壁上,无视自己心里被回忆掀起的涟漪,眉眼荡漾,拿起手机,给叶青溪发了条微信。
【babe,什么时候再踩我一次?】
【好想被你用力踩】
他的手在身侧垂下去,屏幕的微光持续照亮暗淡的走廊。
客厅里,叶青溪冷不丁被呛了一口,在看清消息后。
“怎么了?”
陈轩北抬眼看过来。
“没事,工作。”她咳嗽着,脸微微涨红,不假思索将手机屏幕倒扣回茶几上。
说实话,有点后悔在尝酒的时候看手机了,陈轩南不是那种会随意发骚话的人,但他骚起来真的理直气壮光明正大,什么都敢往外吐噜。
陈轩北嗯了一声:“这么晚没必要再关心工作,更何况,你现在未尝不是在工作。”
叶青溪努力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尽量把注意力落到眼前的酒杯上。
“唔……清香型的酒喝起来,总体感觉很纯净,没什么奇怪的杂味,能闻到苹果清香,而且甜味突出,柔和。”
“纯正就是清香型白酒最大的特色,你如果仔细品,可以往*五个方向上去感受。”
“什么?”
“清、爽、绵、甜、净。”陈轩北一字一顿道。
他手边最近的一瓶是个大肚型的青花瓷酒瓶,亦是清香型白酒的代表酒款,汾酒的青花20。
叶青溪将信将疑地点头,又小抿一口,尝试唤醒这些方向的滋味。
手机这时不争气地又嗡一声,在桌子边上,显得格外突兀。
陈轩北自然也注意到了。
叶青溪睁开双眼,发现陈轩北在与她对视。
她将酒液默默咽了,犹豫一下,决定把手机勿扰模式打开。没想到面容解锁后,还是被新消息震住。
陈轩南:【所以今晚干完工作,来干我吗?】
叶青溪手一颤,手机没拿稳,跟着掉下来,当的一声,横躺到茶几上。
屏幕朝上。
为了方便倒酒,陈轩北本就离她很近,她的手机又没有贴什么防窥屏膜,于是正正好好,这一串消息尽数映入他眼帘。
93☆、陈老师
◎他在喝酒,亦在看她。◎
陈轩北端着酒杯的动作停了停。
目光如有实质,从她手机上滑过,停留在她脸上。
她面颊红若飞霞,有点惊慌失措,跟平时伶牙俐齿的模样相比,更可爱了。
她一副尴尬表情,忙不迭想拿起手机,伸出的手却被他一把按住。
他的手很大,压得她动弹不得。还很热,跟猝不及防盖了个热水袋似的。
叶青溪神色一紧:“你干嘛?”
陈轩北喉结微动:“你听讲不专心,手机先没收了。”
“可……”
叶青溪还欲争辩,就感觉陈轩北挨过来,在她耳畔慢条斯理道:“你答应过我什么,难道忘了?”
叶青溪不吭气了。
眼睁睁看着这个死装男把她手机堂而皇之放到自己裤兜里,任凭它后面再嗡嗡作响也不理会。
回归品酒,饶是她现在对白酒品鉴只是半入门状态,也不得不承认,陈轩北今天着实精心准备过的。
中国白酒的十二大香型,清香型历史最悠久,所谓喝酒必汾、汾酒必喝。
浓香型受众最广,产量也最大。
酱香型如今最受追捧,单价也最高。
其他各种香型风格各异,表现各异,又是不一而足。
陈轩北这次只带她领略一番清香型白酒,原因是清香型口感相对最柔和,最适合入门新手。当然,把同香型的白酒放在一起对比,也更好理解这种香型的特质。
虽然她已经跟陆向文和薛自明在周报里提过,计划在公司每周定期开一次品酒会,好让大家加强印象。但这阵子急活太多,反而有些耽误。
没成想倒先在这里补了场非常重量级的。
他带的酒款个顶个的有意义。
有清香鼻祖汾酒,有南派清香的代表黄鹤楼,也有先前他提到过的边疆美酒天佑德,还有充满台湾乡土风情的金门高粱酒,更有北京血统口粮酒性价比之王的红星二锅头。
而这些,毫无疑问都是清香型白酒里各大分支派系中最具代表性的产品。
同样都是清香,汾酒纯正,突出的粮香的清新本味。
黄鹤楼柔雅里有回甘,融合荆楚温润气候带来的柔顺特质。
天佑德则以高原青稞为原料,使得酒体鲜甜与苦韵,更富冲击力。
更不用提金门高粱酒受益于海岛气候,形成的那种迷人的低刺激性柔顺口感,以及北京二锅头那种刚柔并济的市井烟火气。
他们这次,该说不说,确实做到了足不出户,单靠舌尖就领略了一番祖国各地的风物。
也刷新了她对白酒的认知。
怎么说呢,确实感觉能喝出点东西来了,而不是单纯的辣、苦、呛。
陈轩北诚不欺她。
叶青溪边喝边与陈轩北交流,在这个过程中,每每有种被人点中要害,直拍大腿的会心之感。恨不得现在就一个钉钉急召,把团队小伙伴们全都拉过来,大家一起交流讨论才好。
当然也不过是想想而已,她还不至于那么疯。
讨论到最酣处,也不过是喊他打住,径自从包里掏出笔记本来,噼里啪啦在备忘录里打起字来。
“你这包怎么还不换了?”
陈轩北闲着无事,看她还用那个其貌不扬的电脑包,不禁问了一嘴。
叶青溪也不理他,双眼炯炯有神,只顾盯着屏幕忙碌。
过了一阵子,才抬头,慢慢找回方才两人中断的对话:“哦,这包怎么了,挺好的啊,这不还能用。”
她把笔记本垫在包上,放在自己腿上打字,这时随手一拍:“就是拉链头动不动就掉,没关系,我就等它哪天找不着了,系个绳,一劳永逸。”
“我送你的那个呢。”
叶青溪愣了愣,把笔记本放回沙发上,一拍脑袋:“对不住,我都把这事儿忘了,下次再还你成不?今天忘带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轩北瞧着她,“我是让你用。”
“不行不行,太金贵了,我受不起。”
她连连摆手。
想了想,突然扑哧一声自顾自笑起来。
“怎么?”
“我想起我妈,”她说,“她把我那个小学用的破书包拿走当旅行包用,一用用了十几年,我心里还特瞧不上她这么个节省劲。结果到头来,我跟她也没什么区别。”
她叹息:“算啦,算啦,跟你们这些有钱人没法沟通。”
毕竟抠门是刻在骨子里的。
陈轩北注视着她,半晌,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
*
再好的酒,喝到最后,舌头在持续的酒精刺激下,也接近麻木。
实际上,叶青溪的神志到后半程已经有点飘忽不定了,但她能装,所以表面上看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偶尔还能跟他讨论两句,仿佛一点事也没有。
陈轩北起初也是这么以为的。
两人品酒的间隙,作为调剂,他问起她那个调酒师的应聘情况。
“下周视频面试一次吧,先聊聊再说。”她倒也不避讳,毕竟有他帮忙,“听他意思,好像也有点厌倦在滨城待了,想换个繁华点的地方,而且本来他在那边也没有女朋友,无牵无挂。但毕竟牵扯到搬家,也得慎重考虑。”
陈轩北嗯了一声,面露踟蹰。
“不过啊,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个岗位似乎有人比他还合适。”
“谁?”
“陈老师啊。”她微笑道。
他愣了一下,还在想陈老师究竟是什么人物,但见她平日里细长柔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亮晶晶的,就这么一瞬不瞬望着自己,突然就会意。
忍不住失笑。
“陈老师一句话,就令人茅塞顿开。一看就是能来我们这镇场子的人物。”
她托着腮慢吞吞地说,“说真的,陈轩北,要不你来吧?你来我肯定很放心。”
“真的吗?”
“真的啊,就是……就是行业编辑的薪资估计有限,怕你看不上。”
叶青溪还真替他苦恼起来,眉头微蹙。
“你这么说的话,我可要当真了。”他两指捏着品酒杯,摇晃着里面的酒液,垂眸低声说。
叶青溪哈哈一笑,耸肩:“得了吧,陈老师还是在自己的轨道上发光发热比较好,当口腔医生比当个白酒编辑听上去可体面多了。”
“行业岗位无贵贱,都是为社会创造价值,方式不同而已。”
叶青溪诧异瞧他一眼:“陈轩北,你三观这么正的吗?”
“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一样。”
陈轩北把酒杯搁下,抬起一边眉毛。
“那你还……”
“还什么?”
叶青溪随意摇头:“没事,没事。”
“说。”
*
客厅里灯光刻意被调得比较暗,而且是那种柔和的暖光。
陈轩北下意识地转动腕上表带,特意不看她,而是盯着眼前一排品酒杯。
叶青溪的呼吸声近在咫尺,亦包括她身上那种混合了酒味的微醺香气,时清时浅,在他身侧涌动。
“那我说句实话?”
“嗯。”
叶青溪胡乱揉了一下发丝,才道:“我有点怕你。”
“为什么?”
“你这个人,让人捉摸不透,行动也没有定势。什么话都要绕着圈子说,嘴又毒,打个交道很费劲。”
陈轩北:“……你喝醉了?”
叶青溪摇头,小声蛐蛐:“是你让我说实话的。真说了你又不爱听。”
顿了顿又忍不住挺起胸膛,理直气壮道:“还不是我大度和气,不跟你一般见识,要是换个小心眼一点的人,现在早跟你老死不相往来了。”
对于这句话,陈轩北没有接茬。
于是客厅里气氛沉默下来。
叶青溪却毫无所觉,意犹未尽,她此刻心情大好,今天喝的都是好酒,喝完酒身体暖烘烘的,是说不出的惬意。
对方不理她,她干脆自己哼起歌来,边哼边径自又给自己随意挑了一款酒,放在唇边细细品味。
少顷,便听到身旁男人轻笑一声。
她还未回头,手中忽然一轻,竟是手里那杯酒被他抽走了。
他端着,轻晃两下,顺着她方才抿酒的位置,那尚在的唇印,将那杯酒缓慢饮下。
喉结一动一动。
他在喝酒,亦在看她。
眼神直白赤-裸,含着再明显不过的意味。
她若是朵花,此刻花瓣恐怕已经被这种烫人的目光一层层剥开。
“是,你这么大度,不妨更大度一点?”
“今晚不让你干我弟,是不是委屈你了?”
“没关系啊,我可以补偿你。”他放下酒杯,倾身贴着她肩膀,用气声贴着她耳垂道,“小红书还需要更多素材吗?我看网友似乎还没追过瘾,怎么不跟她们讲讲,我们后来在酒店发生了什么?”
叶青溪几乎是一秒起立,撤开一步。
她动作实在太迅疾,惊得两人俱是一呆。
陈轩北不由仰头看她,狭长眸子微微眯起,像是在等她给一个解释。
“我还有事儿要跟陈轩南说。”她脸上泛起红晕,有点语无伦次,“很重要的事儿,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谢谢你。”
似乎是一瞬间,她感觉他将全身的劲头收起,整个人又恢复了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淡,身体姿态后撤。
“是上床的事吗?”
“不是,跟你没关系。”
“哦,那答应我的事,不会突然反悔吧?”
“我像是会出尔反尔的人吗?”她还挺不服气,气鼓鼓地瞪他。
“那就好。”他说,“他在上头,我陪你去,你们在书房聊,不许进房间。”
“不用,不打扰,我们去外面聊,顺便透透气。”叶青溪随手把酒杯斟满,一口气全干了,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我自己喊他。”
说着往身上摸了摸,又有点恼怒地示意他:“把手机还我啊,烦人精。”
94☆、不后悔
◎【我只是想要一个善意的谎言而已】◎
陈轩南下楼的脚步很欢快,看见叶青溪时眼睛弯成了月牙形。
在陈轩北收拾客厅的档口,他走过去,主动朝她伸出臂弯。
“你喝的很多吗?需要我扶着你吗?”
“不用,我还走得动……”
不过嘴硬而已,下一刻就因为猛然回头,有点天旋地转,不由扶住沙发背。
陈轩南连忙拉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胳膊上:“扶着吧,就算喝醉了,我也不会笑话你,又不是第一次了。”
本以为是浪漫复合的开端,但在两人一前一后从院子门出去后,他催着她去看新车时,叶青溪的反应不是他想象中那样。
夜色将晚,这会子小路上见不到什么行人。
前一天晚上下过一场雨,空气仍然有些湿润,大多数花朵都已开谢,只剩下草木茂盛幽深。
蝉鸣尚嫌稀疏,蛙叫倒是响亮。
新车停在路边,一副干净崭新的模样,实在太过抢眼。
陈轩南从口袋里掏出拿只先前被她拒绝的车钥匙,递到她眼前:“你按一下这里。”
叶青溪看了一眼:“你先把这个放下,我们正经说两句话。”
“外面有蚊子,还很吵,坐车里说不好吗?”
“不好。”
“哪里不好了?”
见她迟迟不肯照做,他迫不及待自己按了车钥匙。
折叠式硬顶自动开始往后打开,后备箱车盖缓缓升起。
他们站在车尾位置,叶青溪猝不及防,一下就看到了他准备的惊喜。
满满一后备箱的鲜花,玫瑰、洋桔梗、蝴蝶兰、小雏菊、尤加利叶……在一串小夜灯的照耀下,挤挤挨挨,仿佛把整个春天藏在了这里。
上面有一串横幅,挂着五个大字:我们和好吧!
叶青溪看看花,看看字,又看看他。
她想起过往两人还在谈恋爱时,他也是这么喜欢送她鲜花,各种各样的鲜花,流水一般地送。因为在他看来,鲜花代表人类对浪漫的一切臆想。
送得太频繁,以至于她后来不得不提醒他,叫他减少点送花的次数。
其实她也很喜欢美丽的花,但他只负责送,所以照料的责任就落到了她身上。
她见证的不只是那一刹那的美丽,更是那之后无论如何小心翼翼地对待,都总会奔向颓败死亡的结果。
所以很奇怪,眼前这些花给她造成视觉冲击力的同时,也给她带来了其他不一样的念头。
她在想——这么多的花,如果真的收下了,要收拾、清理、找到足够多的花瓶去放,真的好麻烦。然后不过三五天,她又要开始成批成批地往外扔,这一切只是为了给予人类一瞬间的美丽和感动。
“可那不就是他们的使命吗?”陈轩南一脸不解地看着她,“能给你带来感动,就已经足够了。”
叶青溪一怔,与他对视。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自己竟不小心把心理话全都说了出来。
“陈轩南,我觉得有点浪费,这些东西,可能小女生会喜欢,但我真的……有点审美疲劳。”
她随手在空中一指,弧度划得大了些,把车连同他整个人都划进去。
*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所以,你不喜欢。”
叶青溪拧了拧眉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喜欢,我很感激,但是,我没法再回应你更多了。我们已经是过去式,我今天来,本来是想跟你说清楚一件事。”
“什么?”
“那个气头上约定的床伴关系,实在太儿戏,放到我们两人之间,徒增烦恼。”
她一点点抽手,从他臂弯间离开,往边上走了两步。这两步既远离了他,也远离了那辆很酷的宝马敞篷。她背后是一棵笔直的玉兰树,如今早就不见香气浓郁的花瓣,只剩满树绿叶,在风中轻轻招摇。
树影将她整个笼罩起来。
她后背抵在那棵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索着质感粗糙的树皮。
这让她能找到点清晰的支撑感。
“什么意思?”好一阵,他动了动嘴唇。
“你是个简单的人,单纯可爱,我们之间也应该纯粹一点。到此为止吧,陈轩南,谈的时候你我都已尽力,不留遗憾,如今我更不想欠你什么。”
陈轩南似是突然听不懂人话了。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原本看着她,却好像渐渐双眼放空,连灵魂都抽走。
“可是……可是你还没试坐过这辆新车呢,你也没试驾过它,你不知道它有多好开……”
“我知道,”她轻轻答,“但我现在还配不上它。”
“油费很贵,保养很花钱,底盘太低,在雾岛这种坡道起伏的山城经不起磕碰……更重要的是,我还不起这笔人情。”
“可我没打算让你还!我是全款买下的!青溪,我可以签署自愿转赠协议,等明天,明天一大早你就拿着身份证跟我去4s店,我们办过户手续。”
她笑了。
她的笑声在这样的仲夏夜里,轻盈悦耳,宛若一阵抓不住的风。
她说:“不要这样对我,陈轩南,我们是平等的。不要拿蜜糖和诱惑溺死我。不要让我从这条艰苦的道路上动摇。毕竟你喜欢的是这样生机勃勃的我,不是么?”
“我不想滑下去享受极乐,我的人生主题是奋发向上,是勇者的冒险,一往无前,和你们男人没有任何区别。”
“请你……把我当这么一个有野心的人看。”
“我的时间很宝贵,机遇很宝贵,拼搏很宝贵,陈轩南,这些才是我作为成年人在雾岛生存的底气。”
不是一个帅气多金的男朋友。
亦不是满身的奢侈品,与觥筹交错的应酬场合。
它们不过是点缀。
爱这东西,给任何人的爱,都是自我充盈的溢出。也只有到那时,才不算真正的牺牲。
“陈轩南,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非常清楚。
几乎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
陈轩南低头时,感觉到脸上突如其来的凉意滑落。但奇怪的是,心里好像没有意外。大约在内心深处,他也早就预判到这样的结果,只是总不肯认清现实而已。
“我可以等你,默默守护你,等你成长到足够好。”他说,“我也会成长,直到足够会爱人。”
“那是你的事,但我只想说,陈轩南,这世界上的人这么多,你我脾性并不算完全契合,你可以再试试……”
“你也说了,这是我的事。”他吸吸鼻子,云淡风轻地笑,“那就由着我呗。总之,我不会给你造成困扰了。”
那天晚上,叶青溪的模样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是个奇妙的混合体。有少女明媚无敌的笑颜,也有玫瑰盛开般的魅惑,但同时,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她展现出战士般坚毅的面容。
她拒绝了兄弟俩的护送与陪同,径自提着包离开了。
如同以前无数个加班夜晚后,她早已习惯的那样。
但这一回她心里格外踏实,虽然难掩怅惘,可理顺了与陈轩南的关系,令她如释重负。
她不后悔。
*
下一个周,工作在不断往前推进。
白酒社群开始建立,营销通案的初版出稿,下半年的品牌合作开始谈起,社区的专业内容不断增加,酒水运营活动在走流程中。
最大的困难出在人力上。
陆向文专门找到她,说他跟薛自明商量过了,质疑安成弘的工作能力。要求她给安成弘量化每日工作任务,并且每天评估前一天的工作完成情况,为期一周,然后在周报中进行总体汇报。
这是要整她的人,还拿她当刀使。
叶青溪心如明镜,为了安成弘跟自己的顶头上司硬刚,她毫无胜算。而且,安成弘工作水平也就那样,不那么令人惊艳,除了品酒之外,其他的差强人意。有时产出的文章数据效果还不如新来的郑林,因此她也无意力保。便照做。
站外号的进度因为安成弘跟编导的不愉快暂且停滞。陆向文又开始催促她:“人家宠物都出了一个爆款了,抖音账号直接涨粉上千,你们到现在八字没一撇,怎么交差?”
叶青溪也不急,笑道:“再给我们点时间,把号的定位和人设捋清楚。”
小红书上的更新,她已经开始有意往个人方向慢慢转移。双胞胎前任的事,在先前的最新一篇里交代了进展。包括拒绝弟弟的送车,和接受哥哥的品酒培训。
网友们居然意外地表现得通情达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要是我,可能也会这样选择,m老师很理智,在两个大帅哥面前还能保持清醒,真的爱了】
【我们真女人就是这样,目标坚定,不为儿女情长所动摇[握拳]而且大家有没有发现,反而越是这样的女生,越能吸引更优质的男人,把自己摆得越卑微反而越容易吸引渣男】
【虽然咱们都在口嗨,但也都知道兄弟夹心什么现实生活中就是扯淡,m老师做自己就好[笔芯]】
【这是不是代表可以跟哥哥发展一下了呢,啊啊啊,不知为何感觉哥哥更有吸引力呢,懂得好多[口水]】
【下次哥哥开品酒培训,m老师能直播一下吗?没别的意思,教练我也想学白酒[机灵]】
【弟弟单身了??我都是不是有机会了,请把弟弟vx给我,事成之后请你吃饭啊m老师】
【只有我还在可惜那辆帅车吗,香车美女,想象一下m老师穿着辣妹装戴着墨镜开着敞篷小跑经过的样子……吸溜】
叶青溪觉得线上品酒会那条还蛮有意思,便回复:【这个感觉很好玩,我考虑一下看看怎么实现】
没多久,陈轩北就给她发消息:【听说你要找我直播,出场费怎么算?】
叶青溪:【既然你这么主动,那容我策划一下,ps:有报价吗陈老师?给我做个参考】
陈轩北:【你先出价吧,我看你的诚意】
人还挺精明,叶青溪默默吐槽。
招新人这边,她给梁震的一面后,给他出了道命题试稿。
对方花了两天搞定,写出来的稿子她看过,是那种比较难得的水准。兼顾了可读性、趣味性和深度。
遂通过,等待薛自明给他二面。
工作步入正轨的同时,周中她接到林幸香的电话,叫她周末回去一趟,意思是自己最近身体不太好,生病了。
叶青溪十分怀疑她又想作妖,毕竟电话里听着,还挺生龙活虎的。
“我不管,你周末必须回家一趟,要是你不想管你妈死活了,那就当我没说。”林幸香给她下了最后通牒。
叶青溪偷偷给老叶打了个电话,想探探虚实。
可恨老叶似乎也被收买了,一味含混其词,不肯说实话。
也罢,正好上次因为陈轩南的打断未能成行的仙源酒厂拜访,她还挺遗憾的。顺便这次可以去了。
叶青溪是这么想的,也早早订好了回家的高铁票。
未料到准备启程的前一天晚上,半夜她收到陈轩南的消息:【青溪,对不起,今天又忍不住来打扰你。最近在对你的戒断期,如果有时我在这儿胡言乱语,还请你不要在意】
对此叶青溪司空见惯,这一周陆续收到他抽风似的消息,大多数情况下,她都不会回复。
她有点怀疑,陈轩南可能只是想试试看,自己又没有删掉他。
如果她真这么做了,恐怕他会更崩溃。
他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叶青溪也愿意给他时间。
所以这次她也只是看看,没说话。
陈轩南又发:【前几天,为了让我爷爷能恢复一点精气神,奶奶和护工一起带他回老家了。他们在老家的时候虽然时间更早,但爷爷还记得。所以,那个请求,我还是想厚着脸皮提出来,哪怕你在心里骂我】
【这周末,陪我最后一次回老家,去看看爷爷奶奶好不好?】
生怕她不同意,他又飞快跟来一条:
【你如果觉得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不合适,我可以给你出陪同费用,按天或者按小时都行,我们作为雇佣关系算清楚,可以吗?我只是想要一个善意的谎言而已】
95☆、天上星
◎哥哥是在透过自己喜欢她吗?◎
叶青溪只回了一句话:【对不起,我已有安排】
良久之后,陈轩南发过来最后一条消息:【不论如何,明天我会在小区南门等你】
叶青溪:【不是说了去不了吗?】
他没再回复。
叶青溪一怒之下拉黑了他微信。
闭上眼睛决意睡觉,辗转反侧好久,一点困意全无,直到天际蒙蒙亮才彻底睡去。
翌日一大早,她收拾好行装,从北门往北上,一路走到另一间地铁站,由此去了高铁站,坐车回家。
她再没跟陈轩南联系,陈轩南亦没有跟她联系。
这样挺好。
她坐在车上,看着外面飞快倒退的风景,拿出手机,把陈轩南的电话从白名单中撤出。随即按灭屏幕,掏出本书来看。
结果这一路上,心神不宁,却总是想起他那张明朗的笑脸。
这时想起跟半夜里又不一样了。
人就是这样,不论曾经闹到如何不可开交,话说到如何绝情,恨有多深,怨有多大,也许当下愤怒上头只能看到对方的不是,但过一段时间,只消过一小会儿,让头脑平静下来,又会念及曾经与他共度的快乐时光。
说到底,他不过任性了一点,不至于受到自己这般决绝的对待。
而且就算拿此为理由来打扰她实在过分,可如果事情是真的,事关他的亲人,又是这种生老病死的大事,不至于这么不留情面。
她为自己先前的过激反应感到一点迟来的歉疚。
书没看几页,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又拿出手机,将他从黑名单放出来。
叶青溪:【你爷爷奶奶家在哪?我稍晚点去,作为朋友拜访一下可以吗?】
发出去的消息旁边多了一个红色惊叹号。
显示对方开启朋友验证,原来是陈轩南单方面把她直接删掉了。
这就好像是人生某个阶段的句号,虽然刺目,但它代表了某种尘埃落定的结局。
叶青溪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没有再执着于此。
她把手机塞回包里。
她与陈轩南之间大约就是如此,有一点时差,有一点错位,有一点互相使劲却总是在将彼此推离的痛意,如今回想起来,最快乐的瞬间竟被他们前置了如此多。
当时只道是寻常。
*
叶青溪回了家。
家里还是老样子。
跟雾岛相比,仙源算是内地,气候本就不够清爽。老房子里空气不流通,闷热到单单坐着身上都会起一层汗。
林幸香舍不得开空调,老叶自然不敢违逆她。
进门就是轰的一下热起来,家里采光偏暗,叶青溪适应了一会儿才渐渐看清四周。
主卧挂着帘子,林幸香就躺在铺着凉席的床上。那凉席也有年头了,小时候叶青溪也睡过,夹汗毛,夹头发,很疼。
叶青溪走进卧室看她。
“妈,怎么样,好点了吗?”
林幸香脸上浮着油腻腻的一层水光,不知是汗还是油。闻言用鼻孔出气,拿眼斜叶青溪:“俩三个月没回来了,也不知道主动往家里打个电话,知道的说是我养的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养了个啥呢!”
叶青溪坐到她床边,顺手拿起蒲扇,用力扇风:“我不是在微信上给你发消息了吗?你都不回。不,也不是完全不回,转过去的钱收得快。”
“不收怎么着?那不是你孝敬父母应该的?难不成让你爹妈饿肚子?”
“没这个意思。”叶青溪拿手背擦了把汗,“你有空收钱,没空跟我说句话吗,我以为你不耐烦理我。”
林幸香嘿了一声,嗓门大起来:“我我老花眼,看不清字,你体谅你妈一下怎么了?给家里打个电话能要你命还是怎么着?”
“我……”
“哎,你就少说两句,你跟你妈犟什么嘴呢?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什么脾气。”
老叶这时也从客厅跟过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和稀泥。
叶青溪本就心情不郁,听到这里已是十分不耐,猛地起身:“所以她说话中气十足的,到底哪里又不舒服了?我一问就扯东扯西,干什么,专门等着把我忽悠回来劈头盖脸教训一顿的吗?”
林幸香气得躺也不躺了,撑起上半身来:“你这是什么态度!还知道我是你妈吗?”
说完不等叶青溪反应,呻吟一声,靠到床头板上,捂着肚子兀自道:“得了,女大不中留,反正人家是瞧不上我喽……”
老叶咳嗽一声,过来扯叶青溪袖子:“你妈得了肠炎,虚脱两天了都。别这时候跟她较劲。”
叶青溪冷着张脸:“又瞎吃什么东西了?”
“谁知道呢,她吃的我都吃了,也没见我有什么事。估摸着就是冰箱里那碗炒肉片,放的有点久了。”
“有点久是多久?”
“也没多久,就……一个多月吧。”
“闻不出酸味吗?”
“这哪闻得出来?”林幸香抢话,理直气壮道,“我们年纪大了,鼻子哪有你灵!再说了,盐也放得多,吃着只有咸味。”
想来也知道一定是她舍不得扔掉,非得全进肚子里才肯罢休。过去这种离谱事没少发生,她家向来就属那冰箱里古董最多,现在去翻腾底下的冷冻层,估计还有不少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的存货。
叶青溪缓和了语气:“去医院看了?开的药都吃了?”
老叶:“都吃了,昨天晚上就不太拉了,放心吧。”
林幸香瞪他一眼,又开始呻吟:“还是疼啊,唉,疼得人吃不下饭。”
叶青溪也不惯着她:“还吃什么,禁水禁食一段时间还差不多。”
“嘿,你这孩子……”
她心里大约有数,懒得听林幸香念叨,出卧室,拿了包往自己房间里走。
早上起得太早,加上离中午吃饭还有些时间,她将房间的窗帘拉了个严实,只想先补个觉再说。
身后传来门把手响动的声音。
林幸香居然“垂死病重惊坐起”,亲自下床追了过来。
“闺女,我跟你说啊,别的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但今晚上7点,你必须给我去织锦街的咖啡厅见个人。”
“谁?”
“你小时候见过一次,你傅琼阿姨家的儿子,现在在你以前的中学当体育老师。”
叶青溪扭过头来:“你给我安排相亲?”
*
同一时间,陈轩北接到他弟的电话:“哥,送我去机场吧,再帮我把车开回来。”
陈轩北刚从健身房出来,边往回走边问:“好端端的,你干什么去?”
“出去散个心,顺便看看,能不能有场艳遇。”
他语气轻松,但陈轩北听得出来异样。
“别闹,你就不是这样的人。”
陈轩南笑了一声,声音很干涩:“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陈轩北想了想,居然认真答道:“倔强勤奋,乐观向上,阳光开朗。”
陈轩南着实给惊到了,张着嘴,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道:“哥,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好啊。我都不知道。”
好,自然是有好的原因。
他不跟叶青溪在一起,万事都好。
但陈轩北没忘记他小时候天天跟在自己屁股后头,一点主见也没有的傻样子。
那时候,陈轩南就堪比那精力无限旺盛、精神无限疯癫、听不懂人话外之音的比格大王,绕在谁身边谁都头大。*陈母是最喜欢清静的人,陈父也是淡人一个,对这种傻小子根本应付不来。于是同龄的他不可避免地成了受陈轩南音波攻击的重点对象。
陈轩南崇拜陈轩北,因为哥哥不仅学习好,还会帮他打架。
哥哥很少会哭,冷酷得很,也不好惹得很。
小学一年级暑假,陈轩南因为捉蛐蛐跟人家抢地盘,又打不过人家,被对方把脸挠成一道一道的,跟个小花猫似的,大哭着跑回家。原本躺在沙发上看书的哥哥知道了,二话不说,起身叫他带着出门,从地上捡了块板砖就去找人家小孩。
板砖倒是没真砸到人,但哥哥把对方推倒在地,在他脑袋瓜旁边把板砖拍碎的模样,给陈轩南留下了深刻印象。
事后陈轩北一脸严肃地告诉他,这叫敲山震虎,让人打心底害怕,比真正揍人一顿往往更奏效。
陈轩南自此很崇拜哥哥。
也很喜欢模仿哥哥。
他也想活成哥哥这样的人。
哥哥这座大山在无形之间被他自己慢慢推了起来。
万事万物,陈轩南率先会考虑哥哥也得有,当然,有就行了,哥哥的不能比他的更好。这是必须的。
特斯拉就停在小区南门附近,陈轩北上了驾驶座,看到副驾的陈轩南,座椅靠背调得很靠后,头枕着双手,不知在闭目凝思些什么。
“目的地是哪儿?”他问。
“随便买了一班能赶上的,好像是去成都吧。”
车开了一路,行驶平稳,陈轩南躺在旁边,呼吸也很平稳,仿佛睡着了。
一次也没看手机。
“那边博物馆挺多的,都很值得去见识。要是不想受教育,就去看看大熊猫也行。辣少吃点,你不一定吃的了,但可以住得离小吃街近点,那里烟火气很足,可以帮你熏熏。”
陈轩南看着窗外,咧开嘴:“还是哥懂我。”
陈轩北:“少废话。”
顿了顿又问:“这周末你不是要回去看爷爷奶奶?突然就不去,跟他们说了吗?”
“……还没,实在提不起心情来面对,我怕我会莫名其妙哭出来,反而叫他们担心。”
他脸上还带着笑,语气也是戏谑的,但陈轩北却觉得,这是他的真心话。
“哎,哥。”
“嗯?”
“我好想成为你啊,我也想体会一下做什么都游刃有余,怎么样都会有人爱的感觉。”他随意打趣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换做是你,这种事,会比我做得更好,是不是?”
陈轩北回以他的只有沉默。
“我不知道,小南。”他直视前方,最终开口,“至少你拥有过了,不是么?”
陈轩南望着他的侧脸。
他想起前些日子某天下班时,陈轩北随手撂在玄关门口的一本书,后来又被匆匆拿上去了。
法国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的《蛇结》。
紫色的封面上,是一颗被无数扭曲的蛇身缠绕覆盖的心脏。
他自然是没有那个耐心去读这么一本形容古怪的小说的。但出于好奇,还是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毕竟陈轩北也不是那种平时很酷爱读闲书的家伙。
【文学史上最畸形的爱:如果我跪下来吻你呢?】
网友是这样描述这本书的。
于是,他忍不住想,饶是完美如哥哥,可能也会有什么难以宣之于口的倾诉,心存些许求而不得的隐恨。
可他自始至终表现得得体又无私。
哥哥帮他挑选送她的礼物。
哥哥叮嘱他记得在各种节日和纪念日,要如何与她说话。
哥哥埋怨他不提早订一些精美餐厅与她共度。
哥哥吐槽他订的花不够大和漂亮。
有时他甚至会无法控制地在想,哥哥是在透过自己喜欢她吗?
可是……
可是想想也很荒唐,无缘无故,他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不过刚刚知道的相亲对象,在意到这种地步?
“到了。”
陈轩北在航站楼出发口的路边临时停车。
“我就不进去送你了,你到后给我打个电话,让我知道你平安落地。”
陈轩南嗯了一声,下车,关门。
他什么行李也没拿,手机、身份证与银行卡放在衣兜里,孑然一身,毫无累赘。
陈轩北把副驾车窗降下来,同他告别:“走了。”
“哥。”
他忽然又喊住他。
不知为何,这一声陈轩北听出了他小时候的语气,那种惶惶然的,把他当作靠山的语气。
陈轩北转头去看他。
陈轩南弯着腰,一只手扶着车窗,语气艰涩:“你说,我还会拥有幸福吗?”
陈轩北的眼睛微微闪烁,像极了天上的星。
天上的星,忽明忽暗,他小时候以为,那是通往宇宙的路上给行人照亮的灯。
长大后才发现,原来宇宙既无路,也无灯,它浩渺如斯,如此的触不可及。一颗彗星自其中旅行经过,几万光年的距离里,很可能连一个原子都碰不到,寂寞得无以复加。
好在他有哥哥。
“会的,小南。”陈轩北毫不犹豫地说,“一定会的。”
96☆、布洛德
◎我曾经一度很想养一只猫。◎
叶青溪努力压抑了一路的情感终于撑不住了。
“好,你帮我找对象,我谢谢你。但你找个在本地当体育老师的,跟我说人家有编制,稳定,什么意思?意思是我要真跟人家谈,我得把我的工作辞掉回来,迁就他呗?”
林幸香本就对她的工作嗤之以鼻,这时候更急不可待道:“你早点不行吗?天天在那都不知道瞎捣鼓些啥!还搞什么白酒!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你看谁跟你似的搞些乱七八糟大老爷们才喝的东西?不正经!”
“妈!”
“不服气?你让你爸说说,他那酒厂里有几个正经小姑娘上班的?老叶,老叶!”
老叶闻言赶过来,脸上不耐烦得紧:“闺女才刚回来,不能少吵吵两句吗?一天天的就不让人清静一下。”
林幸香拿蒲扇打他肩膀头子。
“终身大事重要还是你清静重要!让你说话呢,你快说!”
老叶脑袋一缩,瞅着坐在床边显然气坏了的姑娘,粗着嗓子道:“哎,你妈那是怕你跟我似的,染上酒瘾。你要不先去见见人,说不定还行,那不两个人努力努力,就也有机会凑在一起过吗?”
叶青溪怒不可遏,浑身打颤:“不是让我当儿子吗?还在这生怕我嫁不出去,这是儿子的待遇吗?叶怀江要是还活着,你们也会这么对他吗!”
这个名字仿佛家里的禁忌,令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林幸香愣了一秒,扯着嗓子疯了似的尖叫起来。
她柳眉倒竖,眼睛淬了火,扑上来就要打叶青溪耳刮子。
叶青溪勉强躲过去,靠到书桌边。
“不许你提他!你还有脸提他!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跟我有什么关系!”叶青溪的嗓门更大,气势更足,她挺着胸膛,直着腰,目光如炬,“你们养谁认真养了?你们是他爹妈,我又不是,怎么好意思怪到我身上!”
林幸香咬牙切齿,目眦尽裂,又尖叫一声,要冲上来揍她,被老叶勉强挡住。
老叶红着眼冲她大吼:“你闭嘴!明知道你妈心里对这事儿过不去,还故意提起来刺激她,你还有点良心吗!”
“她不惹我,我也不会惹她!”叶青溪哽着说,“我就算活得再卑微,工作再垃圾,也轮不着她来瞧不起我。”
林幸香嚎啕大哭,还要再骂,什么没良心、白眼狼、不如狗的,老叶在旁劝不住,狠狠瞪她一眼,架着濒临崩溃的林幸香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也是在这时候,叶青溪于泪眼之中模模糊糊看到他们的背影,不知为何,那身影比她印象中高大的模样矮小了许多。
江江的死,对谁来说都是一道永远无法治愈的伤疤。
叶青溪躺倒在床上,任自己默默流泪。这眼泪也奇怪,分明是流在外面,却好像也流进了心里,令人心口越发酸涩。她想去无数伤心事,想起江江浑身包满纱布,又哭又嚎痛不欲生的模样,想起他特意爬到楼顶,翻窗户跳下去的决绝。她想起林幸香那时因为悲伤过度昏厥过去的场景,想起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充满发自内心的恨。
“怎么死的不是你我呢!江江啊——”
她把自己同样被纱布包裹着的手伸出去,想去摸林幸香垂下去不断耸动的头。
多想妈妈也看看她。
林幸香哭得几乎不成人形,只顾着念叨弟弟。
叶青溪当时也在恨,恨自己怎么只是被烫伤了手臂上的一小块皮肤,为什么只是轻度烫伤,那伤口这么快就愈合,过了一段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所有人都认为她从未受伤。
*
老叶不太会做饭,他把叶青溪喊出来给自己打下手,烙葱油饼。拌了咸菜,还煮了玉米榛子稀饭。
叶青溪一直闷不吭声,老叶一个命令她一个动作,跟个机器人似的,绝不多做。
老叶唉了一声,忽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啊,可省心了。”
“我都没印象家里谁喂过你,好像你很小就自己吃饭了。”
“你妈弄个清炒油菜,我给你盛碗米饭,你都能香喷喷吃一大碗,还从不挑食,给啥吃啥,邻居都夸好养活。”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闷闷不乐跑回来,哭着说自己没有第一批当上少先队员戴上红领巾,很难受。”
“后来你妈专门跑去找老师,才搞明白原来第一批全都是老师的孩子,那你妈也是唇枪舌剑帮你跟人家吵了一架的。”
“后来你的字写得好,还被老师当着全班的夸奖。你妈也是拿着到她单位里去跟人炫耀了一圈的。”
“她生日的时候,你给她买了个两块钱的小戒指,你还记得吧?”
“我记得。”叶青溪低着头说。
林幸香那时候好高兴,眼里泛着光,激动道:“我闺女给我买戒指了!哎哟,我闺女真想着我,真好!妈妈真高兴!”
第二天,她郑重其事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裙,戴着那廉价又俗气的儿戏的戒指,神采奕奕地去上班了。
老叶便没再继续说这件事。
“嗨,当父母的嘛,我们也没什么经验,就这么稀里糊涂当了,没想到后面这么多磕磕绊绊,弯弯绕绕,闺女啊,你的好,我们都记着呢。”
叶青溪正在剥蒜,指甲不小心掐进蒜里,又拔出来,但她依旧没说话。
老叶又道:“你弟的事儿跟你没关系,我们都知道。你妈就是有时候想不开,她心里堵,时间长了就这样了。”
“你长这么大,所有的事全都是靠自己,我们没有能力帮衬到你什么,也很有愧。”一向硬气的老叶嗓音居然有点发颤,“上次小陈来了又走,你妈好些天晚上睡不好觉,还偷偷抹眼泪,觉着是不是我们这做家长的没表现好,才把你的好姻缘给整没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对我们这不成器的父母。你爸年轻的时候争强好胜,一向觉得男人的天地在外头,对家里疏忽了很多。导致你妈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到头来我两头都没干好,只学会了喝酒,哎……这都是我该的。”
最后他拿手背揉一把脸,低声道:“你不是有个宝贝盒子吗,你妈拿去卖的时候被我看到了,我给收破烂的师傅两个钱,拿回来了。就放在你书桌的抽屉最底下。”
叶青溪倏然抬头。
老叶生硬地对她笑笑:“你就看在你爸还想着你的份上,下午跟人去见个面,行不?”
*
叶青溪从书桌下方的一个抽屉深处翻出了那个饼干盒。
与记忆中不同的是,它旧了好多。小熊一家的脸上已经掉漆,反着银色的金属光泽,被大雪掩盖的森林变得几乎与大雪没什么区别。
但看见它的第一眼,就觉得某些被锁在大脑深处的记忆在慢慢复苏。
那张纸条上,爸爸妈妈都爱你的字样,原来笨拙又僵硬,跟老叶的笑一个模样。
底下还有本旧旧的同学录,里面的是好些个看见名字才记起人来的同学给她留下的字迹。有人正儿八经给她留了一张生活照,有人却只是用圆珠笔画个惟妙惟肖的自画像,吐着舌头瞧她,有人也只是中规中矩给了她句天天开心的祝福。
叶青溪忽然意识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也像《头脑特工队》里的小姑娘一样,选择主动丢掉了好多记忆。
在她的印象里,她的中学生活,她的青春期大部分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灰色,没有什么具体的情节,也没有什么具体的面容,她与每个人交谈说笑,与每个人和平相处,却与每个人关系平淡,就这么荒废了原本该最浓墨重彩的少女时代。
大约是因为弟弟离世后,她人生的唯一动力便成了考高分,逃离这里的一切。
她无意打入任何团体,也无意维护任何关系。她把自己武装起来,像个机器人那样,只顾着前进。
讽刺的事,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逃不过被拽回来相亲的命运。
根本没逃出去多远啊。
她还在心里毫不留情地笑话自己,手上随意翻着,同学录不知翻到了哪一页,夹杂的一张信纸掉了出来,落到她膝盖上。
信纸是朝里面叠着的,隐约透出密密麻麻的字。
叶青溪狐疑着打开。
【了了你好,
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在想,你是否真的如你所说会想起我。
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心情好点?你的成绩又有进步,真是件好事,祝贺你!至于我?我还是老样子。
我猜你有开心一点,对吗?但你很少愿意跟我主动分享一些让你觉得幸福的事,哪怕只是一点小事。这样不好。你要时刻提醒自己,你是有资格幸福的。人永远不应该为自己有感知幸福的能力而羞愧。
你总是在担忧因为自己在信里朝我抱怨太多,我就心生厌烦,甚至不愿意再收到你的信。
其实这是你不知道我心情的缘故。
我很高兴能通过这种形式遇见你,既可以彼此陪伴,又不必打扰你太多。
上次你在信中说,同学说你的头发蓬蓬卷卷,很像家里养的泰迪,虽然我没见过,但我觉得,那应该更像小猫。
你见过卷毛猫吗?我曾经一度很想养一只猫,也因此不止一次幻想过在某个阴雨天偶遇一只小猫。我盯着它湿漉漉的黄眼睛,它盯着我潮湿的肩头。然后它决定要养我,朝我走过来,贴近我的裤腿,那样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它抱回家。
当然,这目前是不可能的。
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也很想要告诉你,但暂且还不行。也许你又要乱猜,但我觉得,能让你稍微从这些现实的不快乐中分心一二也挺好……】
不知不觉中,她将那封信整个看完,落款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布洛德。
连字迹也有点眼熟。
她坐在床上怔愣许久。
她掏出手机,在应用商店里搜索出来Q-Q,下载下来,然后花了一段时间完成身份验证,登录成功。
好友分成了许多组,什么长辈亲友、初中、高中、大学、工作,但还有一栏特别的,叫认识的人。
她在里面翻找了一通,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个叫布洛德的家伙——他的头像和昵称压根没变过。黑白配色,一个旅人骑着他的骏马在田野间奔跑。
甚至现在还显示他在线。
但她一经确定,就从Q-Q里退了出来。
记起来了。
这是她交过的唯一一个笔友。
叶青溪头脑混乱,缓了一阵,给陈轩南打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叶青溪挂掉电话,从通讯录里找到陈轩北的,本来已经要按拨出,又改了主意,在微信上找他。
【陈轩南干什么去了?】
直到一个小时后,在她几乎要睡过去时,他才回复:【他很好,你有事?】
叶青溪:【没事,就问问。】
陈轩北:【哦】
叶青溪:【你爷爷奶奶家在哪?他生我气了,好像是把我全线拉黑了,所以只能问你】
陈轩北:【我知道】
但他什么也没问,言简意赅发给她一个坐标。
叶青溪:【谢谢你今天格外的友善】
顿了顿又发过来:【你爷爷奶奶家居然在泉林?】
陈轩北:【很意外吗?】
叶青溪:【……不,但它跟仙源挨着啊,很近的,陈轩南居然说他没来过这里】
陈轩北:【他小时候回爷爷奶奶家比较少,自然没什么概念】
叶青溪:【不对啊,你们俩不是形影不离吗,那他怎么会回来得少?】
陈轩北:【他不愿意回来,嫌老家破烂】
叶青溪:【……】
两人的对话以这串省略号暂时告一段落。
陈轩北从车里出来,把充电枪拔掉,从服务区出来,继续行驶。他已经在高速上走了近三个小时,再有一个半小时,大约就能抵达泉林。
陈轩南就这么当甩手掌柜飞走了,但他不行。从机场一出来,他想也没想,径直就调转车头上了高速。
老人家一旦知道了孙子会回家看自己,那是真的从早到晚都会惦记。
自从陈轩南朝四面八方高调传递过自己有女朋友的讯息后,家里的亲戚朋友基本也都人尽皆知。爷爷奶奶是真的提到过数次,想见见孙子和女友。尽管他们还是有点小失望的。
“小北啊,可奶奶以为你会先交朋友呀。”
奶奶曾在电话那头有点怅惘地说。
“多好的孩子呀,又懂事,又会照顾人,还随我长得周正好看,怎么现在的女孩子都看不到呢?”
“不是的,奶奶。”他那时笑着回,假装若无其事,“是我还没遇见合适的。而且,我跟弟弟长得一样。”
奶奶却不以为然:“你们俩哪里像了?天南地北性格迥异,世界上就不存在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否则干嘛还要生两份?多没意思!”
想到这里,他突然从心中生出一点冲动,便在下个服务区又停下来,给叶青溪打了个电话。
对面立刻就接了:“干什么陈轩北?”
“我弟不回去。”他飞快道,“他飞去成都散心了。”
说完后,他立刻觉察到,自己也许是真的疯了。
就算他现在不告诉她这些,等她过来再说明,也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他好像突然就厌倦了。
厌倦了靠坑蒙拐骗,靠各种卑劣的谎言去见她,哪怕仅仅能见到她就已经是巨大的欢喜。
“原来是这样。”对面喃喃道,“所以呢?”
陈轩北闭了闭眼,嗓音有些发干。
“所以,你就算来泉林也见不到他。如果这是你的打算,不用费心白跑一趟了。等他从成都回来,我可以……”
“哦。”
话筒里一派安静。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而寂静的湖面,甚至连一丝代表生机的气泡都没有浮上来。
“嗯,就这样吧,挂了。”
他伸手准备按掉。
“那你呢?”
电话那头冷不防传来她的反问。
97☆、结对子
◎【我也曾有个弟弟。】◎
织锦街,转角咖啡馆。
仙源闹市区为了与周边的人文景点匹配,搞的是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从街头到巷尾,哪管他中外品牌,统统牌匾展示。
叶青溪准时抵达这里。
她穿得很利索,白色圆领T收进驼色高腰短裤,腰间系了条宽大的深棕色编织腰带。那T恤把她清瘦的身姿恰到好处地显出来,直角肩,修长脖颈,未着粉黛,眼神带着锐利的锋芒。
推门而入时,门角撞上一旁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没费什么功夫,就见到了窗边穿着香槟色条纹polo衫的男人。
他身材精壮,长相老成,戴着副黑色边框眼镜,头发一看就是新理过,短得贴头皮,像刚出狱的劳改犯。皮肤也很黑。
“叶青溪小姐?”两人对上视线,他起身迎她过来,对她客气地笑。
“你好。”
尴尬的寒暄并未进行太久,很快转入更尴尬的正题。
“叶小姐是几几年生人来着?”
“98年。”
“唔,那也近28了,比我小一岁,不小了。听说现在在雾岛工作,是大厂吗?”
“不是,一个小厂。”
“月薪能有多少啊?”
“就够养活自己。”
“不应该啊,都出去了,怎么不得挣到家这边一两倍往上才合算。”
叶青溪强忍着不适,微笑:“是我水平太菜。”
对方又道:“房和车呢?现在有吗?家里提供吗?”
叶青溪不说话了,一味看着他。
对方抱歉一笑:“啊,我有点冒昧了是吧?我自己是有的,房和车都是全款拿下的,家里还有一套门头房,到时候肯定也是我的。但是也想知道女方家里是不是也能给予一些托举和支持,毕竟过日子嘛,不嫌宽绰,就怕贫贱,你说对吧?”
“说的是。”叶青溪应和,“但我这边,除了我自己,一穷二白,家里什么也没有,怎么办?”
“叶小姐说笑了,你家里情况我知道的,没有嫌弃的意思,否则也不会专程过来跟你见面了。”
“你知道什么?”
男人停了一下,似乎在想怎么更好地组织语言。
“叶小姐,你不认识我,但我还记得你。咱们是一个高中的。你家里的事,我那时也有听说,那么大的事,都上本地社会新闻了,不想知道都不可能,大家都以为当时你会垮掉呢……所以还是很佩服你,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把成绩保持住。”
叶青溪眼皮跳动,抬眸看他:“那我真是要谢谢你的抬举。”
男人哈哈一笑,扯了扯领口:“说实话啊,从我妈那儿收到你的消息我还挺意外的。你当时分数那么高,去北京都轻而易举,没想到只是去了雾岛。去雾岛也就罢了,我以为怎么着也会留在那儿吧,谁知道还要回来相亲……怎么回事,在那留不下来吗?不应该啊。”
叶青溪低头喝一口柠檬茶。
见她迟迟不说话,男人也不以为意,继续道:“没家里帮衬,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很难混吧?我倒觉得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你看,你回来,这不是又遇见我了?”
手机嗡地发出一声震动。
叶青溪拿起来一看,完全无视还在侃侃而谈的男人,拎包起身。
“哎,你干什么去?”
“今天就到这儿吧。”她露出得体微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柠檬茶的钱微信转你。”
她转身就走,腰背笔直,步履从容,再没回头。
门口的风铃再度摇晃起来,她朝街边缓缓驶来的网约车挥手,低头钻了进去。
*
车于夜间行驶在国道上,四周景色在夜灯下影影绰绰。
司机为了节省油费,把四面窗户全都打开了,暖风毫无防备地刮过人脸,却并不清爽,好似多了一层衣服被汗贴在肌肤上。路途很无聊,国道上经过的车也不算多,司机闲来无事,偶尔会通过车内后视镜瞥一眼后座的乘客。
叶青溪感受到那种鬼鬼祟祟的目光,但她并不在意。
因为她的手机响了,林幸香打来视频,已经是第三次。
她静静看着屏幕,眉眼空寂,就好像庙中供奉的那些神像,慈悲但无情。
她坚持着没接。
刚坐上车时,叶青溪就给她发了微信消息:【妈,相亲相完了,我态度很好,没跟人争吵,没给你丢脸。我先走了,勿念】
“跟男朋友吵架了这是?”
司机忽然发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叶青溪抬头,正好迎上对方再次投过来的好奇目光。
“女孩子大晚上的一个人往隔壁市跑,怪危险的。”他还是多嘴道,又瞄一眼导航上的目的地,“还是住在火车站附近的酒店——”
陈轩北的电话是这时候打来的。
叶青溪不假思索接起:“什么事?”
司机悻悻闭嘴。
“到哪了?”
陈轩北单刀直入地问。
叶青溪微微吃惊,看了一眼外面:“你怎么知道我出发了?”
“听也听出来了,你下午哭过,不然语气不会那么凶。现在话筒那头风声又那么大,肯定在外头。”他依旧是那副不慌不忙的冷淡嗓音,一针见血地指出,“跟家里吵架了吧,才跑来问我地址。”
叶青溪切了一声:“真当自己是名侦探啊。”
对面低笑:“那你是怎么安排的?住在哪里?”
“今天太晚了,不适合上门拜访,我先找地方落脚,”叶青溪斟酌道,“等明早我再约辆车……”
“既然是专程来拜访的,再叫你单独住在外面不合适。你把司机车牌号和导航目的地截图给我,我去那等你。”
他顺理成章说完,也不等她说半个不字,已经自作主张挂断电话。
叶青溪在心里腹诽一句,还是照做。
其实即便往那边走了,她还在犹豫是否真的要去叨扰老人家。毕竟按照她现在的身份,并不合适。这更多像一个可以逃避那个名为家人的漩涡的借口。
可也不知为何,那时听到他的语气,一时冲动之下,就这么问出去了。
心里有个朦朦胧胧的念头。
她又翻出手机照片,找到当时拍下的那张便签条。
然后从手提包中,拿出纸张泛黄的信。
两相对比,其实字迹不那么完全一致。少年的字,还窠臼于应试教育的一板一眼,连笔不多,虽然有点龙飞凤舞的迹象,但总归来看,是好认的。
便签条上,陈轩北的字明显是已经照顾过她,否则她决计是认不出一个字的。
陈轩南就曾经吐槽过,他哥跟所有的医生一样,好写天书,且随着年龄渐长越发严重。陈轩南一度怀疑是医生的职业专门培训过他们写这种兼具速度与保密性的草书,但被他哥矢口否认。
按他哥自己的说法,是写字速度追不上脑子转动的速度,渐渐为了省力就变成这样了。
陈轩南为此还大呼恶心,愤愤不平地问叶青溪:“你说他是不是故意在鄙视我?说我脑子笨,转得慢?”
叶青溪收回思绪,感觉随着颠簸看字有点费劲,便想收起来。
纸张在她腿上被对折,上方的字迹尽数被掩去,只剩下落款处右下角的一行日期:【2015.10.23】
突然间,她的视线被那几个数字牢牢黏住,尤其是那两个2。
它们像是浮在海面上,底下的横是一道优美的波浪线。
*
时光在那一瞬张开五爪,猝不及防将她拉回最不敢面对的那段日子。
十年前。
仙源市人民医院,消毒水味贯穿了整个走廊,人员来来往往,脚步匆忙。
林幸香躺在病床上,周围挤挤挨挨也全是人。
在晕过去的间隙里,有人打电话到她的手机上。
那手机保管在叶青溪手里,她正独自坐在病床外走廊的座椅上。
因为太吵闹,她也是过了一阵子才意识到手里的手机在响。
“喂?”她麻木地接起来。
“叶怀江妈妈你好啊,我是他班主任,叶怀江这几天怎么样了?身体有没有好转?”
她一时间愣在那里,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突然有人从她手里把手机抽走,用一种冷静的语气道:“叶怀江不在了。”
如今她早忘了那是谁,大约是她姑姑,或者是别的什么亲戚。但那种介于悲痛与冷漠间的语气,令她记忆犹新。
班主任困惑道:“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死了,人没了。”
话筒里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跳楼了,脏器衰竭,没救回来。”
班主任倒抽气的声音非常响亮,连说话声音都结巴起来:“他、他不是热水器爆炸,烫伤了吗?”
“嗯,恢复得不好,孩子太小,受不了那个痛。趁人不注意翻窗户从六层跳下去了。”
“救不过来了?”
“尽力了,但他本身情况就不好,不行了。”
“好,我、我知道了,你们家属节哀,注意身体……”
叶青溪突然冲过去,一把把手机夺回来:“老师,麻烦老师不要把这事声张出去,让他安安静静地走。”
班主任被她激动的语气有点吓到,稳了稳才道:“那是一定的,嗯,我们一定配合家长意愿。你不要担心。”
紧张的高二,她突兀地暂停课业,在家歇了一周,守着林幸香。
听她一遍一遍在念叨:“那热水器明明修好了呀,我都找人看过了的,怎么会爆炸呢?”
家里的热水器工作年头已久。
一周前,叶青溪回家时洗澡,连接的热水管突然爆开,热气和沸水瞬间直接砸到地面上,砸裂了一块地砖。
叶青溪反射性地伸手护住自己头部,缩到离热水器最远的位置,大声呼救。
所幸林幸香就在客厅里看电视,听见了急忙跑来,拿浴巾挡住热气,把叶青溪给拉了出来。
即便如此,叶青溪的左手还是被烫伤了。
倒不是被热水直接碰到,而是蒸汽烫伤。
她着急忙慌带着叶青溪去家属院门口的诊所看了看,老大夫给她开了盒烫伤膏,也没说别的,就回来了。
叶青溪后来弄明白,自己那次算浅二度烫伤,烫出了水泡,还有一大片红肿,水泡破了慢慢便会恢复。
事发之后,林幸香找人来修热水器,一开始她明明记得人家说不建议修了,让林幸香直接换了得了。但不知为何,最终却变成还是换根新管子作罢。
叶青溪记得当时自己还问过一嘴:“为什么不直接换了得了?看着就害怕,都不敢洗澡了。”
换来林幸香一记白眼。
“就你娇惯!省点钱攒着给你和江江做学费不好吗?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没想到不过三天,就在叶怀江打开水龙头准备冲脚时再度爆炸。
这次炸得更彻底。
叶怀江受伤的部位集中在胸背和上肢,但基本都是二度、三度烫伤,直接损害到真皮层,已经算是重度。
后面的事情,叶青溪总是刻意跳过,不敢去回忆。
弟弟的痛哭和哀嚎彻夜回响,实在太激烈,敲打着家里每个人的神经。稚*嫩的皮肤下,肉被烫熟蒸烂,他自己肯定无法形容那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但她能看出来,因为疼痛从不间断,亦完全没办法切断。
从那以后午夜梦回,她有时会听到他的惨叫声。
后来的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
等到一周后,她再回到教室里,跟其他同学一起安静地听讲,总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怎么能读得进去书呢?
她人在那里,魂却早不知道飞哪里去了,整个人浑浑噩噩,只是还存着些许肌肉记忆,跟大家伙一起做着一样的事。也是这些日复一日、循规蹈矩的事情,还勉强支撑着她的躯壳,没让她直接崩溃。
她没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
哪怕发现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微妙又小心翼翼。
同情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也许是出于善意,但势必带出一种血淋淋的事实。
那个事实叫做,你很可怜,你很悲惨,你很不幸。你跟别人不一样。
——她叶青溪,终于从一个不被爱的人,变成了一个不幸的人。
*
写信是个奇怪的契机。
忘记了具体是哪天。
好像是在这事发生过的一个月后。
弟弟年纪尚小,走的时候才不过7岁。他也许连死的概念都不明白,只是可能不想待在那儿了而已,死也许对他来说不过是换到另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腾空的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也许是很高兴自己能飞起来了。
按老家的习俗,早夭的孩子只能薄葬简办,按理说不能留坟头,亦不能入祖坟。他们折中选了一块离祖坟不远的地方,简单火化葬入了事。但既无仪式也无祭扫,甚至不通知亲戚邻里,仅一家三口简单送葬。
就像这个孩子在这世上来了一遭,走得时间太短,缘分太浅,所以大家都要刻意将他遗忘掉似的。
那之后,她不敢回家,但不得不回家。因她是家里唯一的精神支柱。
她害怕看到父母的眼睛,害怕与他们对视。那里面包含的东西,几乎能压死她。
家里关于弟弟的所有东西都奇异地消失了。他们像行尸走肉的三个人,强颜欢笑,维持着刻意营造出来的安静,假装一切都好。
她开始回避一切眼神对视。
班主任老唐找她聊过很多次,她表现得很温顺,也很乖巧,好像没被这件事影响。如果不是成绩在极速滑坡。
直到那一天,老唐走进教室,趁着开班会的间隙,给大家宣布了一个消息。
“写信?!”
底下有个同学难以置信地大喊出声。
“都什么年代了老师?这年头谁还写信啊!”
“没错。”老唐点头微笑,拿黑板擦敲了敲讲台,“大家安静啊,听我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雾岛二中是咱们省数一数二的学校了,高三班一般本科升学率稳定在80%以上,张校长也是煞费苦心,帮我们争取来了这样一次别开生面的交流。”
“对于人家来说,是伸出援手帮助落后同学。对于咱们来说,则是受一受刺激、激励与鼓舞,朝人家看齐,向人家取经,借鉴别人优秀学习的学习习惯,所以,大家一定要把握住啊!”
又有同学举手,老唐点头示意他说话。
那同学扭捏一阵道:“万一跟我结对子的是个差生,比我都逊怎么办?”
老唐微笑:“那正好啊,你不是正好可以发挥你的力量了吗?帮助别人,也是成就自己。”
顿了顿,见全班人无异议,这才又道:“为了确保公平性,也避免有人刻意去打听,挑挑拣拣地选人,结对子的方式为匿名按学号排列,两边同样学号的同学结成一队,你可以为自己取个个性化的笔名,方便对方识别。现在我把名单发下来,大家请把自己的笔名挨个按学号填进去……”
那张表格传到叶青溪手里时,已经被填了七七八八。
她在26号旁边写下了两个字:了了。
她猜永远不会有人能弄明白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然而这个叫布洛德的家伙一下子就懂了,尽管她在信中只是干巴巴地写了一点没什么营养的自我介绍。
【“唯一比悲伤还糟的事,便是让别人知道你很悲伤。”】[1]
他冷酷又一针见血地在信里引用了这句话,然后告诉她:【你的心理状况可能不太好,有抑郁倾向。】
多奇怪。
他不说你怎么这么悲伤,发生什么事了,他只是给出一句理性又客观的评估,就像医生下诊断那样。
但他没有询问她抑郁的原因,就好像这本身也无关紧要,或者它是一个类似于流感的病症。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病不等同于不断流淌、阴晴不定的情绪状态,病是可以治愈的。
他开始跟她分享一些自己鸡毛蒜皮的小事,从一个同龄男孩子的视角。跟学习无关,跟成绩无关。
他聊起他喜欢看的宇宙纪录片。
聊起自己身为一个水性不好的人最近在苦练游泳。
他讲到他看过的书,最近一本是《基督山伯爵》,因为太好看了所以实际上是偷偷在被窝里熬了通宵看完的。看到基督山伯爵在剧院里与仇人之子的对呛,绝妙到忍不住要为之鼓掌。
当然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的瞬间,也简直想死。
他不知道自己是凭借什么样的毅力爬起来上学去的。
他也曾提及他有个弟弟,他弟弟脑子不太好使,还是个学人精。明明很聪明,但总喜欢坐享其成,抄别人作业。
在补寒假作业的最后一天,为了能提升战斗力,聚精会神尽快抄完整本作业,偷偷搞了一大杯意式浓缩咖啡喝。喝完后又声称要试验一下咖啡的效果,躺在床上装睡——然后就真睡过去了,一觉美美睡到大天亮。第二天整个人都崩溃了。
她笑了,甚至开始想,如果江江还活着,大约也是这种小聪明满满的傻样。
江江总是很天真,淘气的时候淘气极了,但安静的时候也可爱极了。他喜欢把脸贴在别人胳膊上磨蹭,也喜欢学小狗,伸出舌头哈气。
终于,她在回信中写道:【我也曾有个弟弟。】
【作者有话说】
1,来自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的小说《了了》。
98☆、水龙头
◎他将她轻轻包裹住。◎
【我也曾有个弟弟,天真烂漫,像个不谙世事的小恶魔。
我爱他,也恨他。
好在到最后,我对他的爱大过了恨,所以现在回想起来,只能记得他的好。
年少时候,我曾简单以为,我所有的悲伤都是因他而起。所以只要没有了他,悲伤就不再存在。
然而等着一切成真后,我却发现,我的生活没有因此变得更好,甚至,反而更糟。
我终于知道,我的悲伤与他无关。
我的悲伤,与活着的人有关,与我自己心里高筑起的那道槛有关。】
她在心里无数次把这段话打成草稿,等终于成行,又写在纸面上。
但等尽数写完,又默念一遍后,她还是把它们撕碎,扔进垃圾桶里。
*
抵达泉林不久,司机沿路边停车,叶青溪下车,付了车费。
她这趟走得匆忙,怕引起父母怀疑,什么显眼行李都没带,只拿了个手提包,来得及装几件轻薄衣衫而已。但途中让司机特意绕了下路,去买了两份仙源煎饼的礼盒。
司机刚走,叶青溪还在盘算着要不要联系陈轩北,就见一辆全黑特斯拉像条蛇一般幽幽潜行过来,不偏不倚,停到方才网约车停的位置上。
叶青溪看着这辆车,一时有点迟疑。
这车是陈轩南的。
直到车窗下降,里面露出一张戴着银丝眼镜的精致面容,似笑非笑望过来:“还不上来?”
叶青溪稍微打量他一眼,上了副驾驶。
对方好像看穿了她的反应:“怎么,又差点分不出来了?”
平心而论,陈轩北今天衣着相当休闲。
深紫色的连帽长袖夹克,轻薄科技面料,拉链规规矩矩拉到胸口。下身是煤灰色训练短裤,分明是一副运动装扮,乍一看倒叫人先想起陈轩南。
叶青溪恢复了淡定,目视前方。
“陈轩南喜欢穿亮色,你这一身灰扑扑的,对他来说太暗淡了——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住酒店,还是……”
“都行,要是需要我住酒店,那正好不用走了,我在这边就……”
“开玩笑的。”他悠悠说,“难得你作为客人来一趟,自然要住到家里。”
叶青溪瞧他一眼:“想要我住过去就直说。”
陈轩北竟然被噎住,半晌才道:“是出于礼貌,略尽一点地主之谊。”
却见她一副不听不听和尚念经的神情,顺着车窗往外看街景。
像泉林这样的小地方,跟仙源并没有太大差别。能做到干净入眼已是不易,晚上的霓虹灯比起雾岛来要逊色许多。
风声中传来她不甚清楚的声音:“你怎么开他的车来的?”
“送他去机场,临时起意回来,就没再换车。”
叶青溪嗯了一声:“真巧啊,我正好问你,你正好就在往这边赶。”
陈轩北总觉得,她每句话里都带着点意犹未尽的深意,可一想去细究那是什么,又感觉未免是自己想多了。
于是他干脆不接茬,趁着等红绿灯期间,从后面取出来一个外送纸袋,递给她。
叶青溪自然而然接过来,低头一看,是麦记。
“凑合吃点吧,垫垫肚子。等会儿到了老人家肯定要问吃没吃饭,别让他们惦记,再去张罗,已经挺晚了。”
“就这?我吃这个不消化。”她故意道。
“那你要吃什么?”陈轩北微微皱眉,“这边不是火锅就是烤鱼,现做也得花时间,还未必有你好的那一口。”
“不知道啊,想喝点粥可以吗?”
陈轩北想了想:“行,走吧。”
“去哪?”
“回去,我给你做。”
叶青溪却哗啦哗啦开始拆袋子,神态轻松:“跟你开玩笑的,有现成的不吃白不吃啊。”
*
车一路往南开,离开了市中心,越来越偏,行了大约半小时左右,等到周边连路灯都变得稀疏,才停下来。
地图导航上显示他们进了一个镇子,叫灵泉峪镇。晚间除了车灯能照到的地方,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比起市区里,毫无疑问温度要降下些许,连风都变得清爽几分。
陈轩北:“这边泉水资源很丰富,本地有自己的矿泉水厂。”
车从一个黑漆漆的岔路口开进去,路口还是个急转弯。叶青溪身体往一边倒,不由抓住了胸前的安全带。
下车后,跟着陈轩北走了一段路,能看见满天星光璀璨,听见狗叫声隐约传来。
周遭都是低矮的石头房子,最多到两层便罢。
陈家的奶奶很和蔼,叫她想起自己的爷爷奶奶。虽然步履已经不算太矫健,走几步路就要扶着东西站一会儿,但整个人的精气神还是非常好的,衣服也干净利索。
果然,一见到两人就笑容满面地问:“吃饭了吗?”
“吃过了,奶奶你不用忙。”
陈轩北连忙答,见奶奶一直在打量自己身旁的叶青溪,便向她介绍道:“奶奶,这位是小南的……”
“朋友,”叶青溪接话道,“我是陈轩南和陈轩北的朋友,特地来看看您的。给您带了点小礼品,可能比较粗陋,您别嫌弃。”
她双手将礼盒递过去。
奶奶举起礼盒凑进来看:“哦,仙源煎饼啊,好东西,我爱吃。就是这两年,他们怕我牙口不好,一个两个的都不肯给我买,可恼死人了!”
停了一下又道:“你刚才说什么?你是小北谈的朋友?哎哟,长得真俊俏,模样也端正,真好!真好!”
奶奶说话带着点口音,不忘冲叶青溪点头笑笑,又一指自己耳朵:“哎,我年纪大啦,有点耳背,劳烦你说话大点声哦。”
说完就转身去找热水,准备泡茶。
叶青溪一脸迷茫地看向陈轩北,陈轩北无奈道:“老人就这样,你不要见怪,等会儿再跟她解释清楚。”
奶奶招呼两人去沙发上坐,颤颤巍巍端来两杯茶。
两人见状都上前去帮忙。
奶奶不让叶青溪动手,独独把两杯茶塞到陈轩北手里,口中不忘叮嘱:“小北你握好杯沿,不烫啊。”
茶是本地集市上买的最普通的绿茶,清新爽口,但也就仅限于此。
奶奶弯着眼睛看叶青溪品茶,一脸姨母笑。
叶青溪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小声跟陈轩北嘀咕:“你要不要也给奶奶泡一杯啊,光让她看我们喝茶,多不好。”
陈轩北便道:“奶奶,你喝茶吗?我也给你倒一杯?”
奶奶满脸嫌弃,接连摆手:“我不喜欢喝这个,你爷爷才爱喝。你们不用管我。年轻人平时喝饮料太多了,喝点茶清清肠胃才好。我半截身子快入土了,才不管那么多,想吃啥想喝啥就弄了,绝不委屈自己。”
她的模样逗得叶青溪忍俊不禁。
奶奶感慨不已,眼角缀着星光:“小北啊,这么多年,奶奶总算盼到今天了。”
陈轩北道:“奶奶,其实……”
“其实我应该早点来看看奶奶的。”
叶青溪不留痕迹地接过话茬,“就是一直没机会,您身体怎么样,爷爷呢?”
“我倒是还行,也就是腿脚没那么利索,”奶奶原本还高兴着,这时慢慢叹了口气,“老头子可能就这样了,不会再好啦。”
说到这里,似是怕他们被自己的情绪影响,又道:“今天晚上太晚了,你们早点休息吧,明天再看老爷子。现在从早到晚都有护工和保姆轮流帮我盯着,没事。”
“不过估计再过不到半年,他就得上医院住着去了。到时候我打算就跟着,能跟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等他连床都下不了了,也就谁都不认识了。到时候我再回来住。”
“爸妈的意思,不是叫你回雾岛宅子里吗?那边人多,也热闹……”
奶奶摇头:“小北啊,那是你爸妈的家,可不是我的家。人老了,就想那个倦鸟恋归林,只想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待着。”
“可你一个人……”
“那不还有保姆照顾我嘛,还有这周围邻居,也都熟悉,时不时还过来找我玩。”
奶奶笑得很豁达。
“我都想好了,到时候让你爸帮我把那边的东西都收拾了,打包寄回来。从六十岁开始,我就没再怎么买过东西。往后啊,能把之前买的衣服啊首饰啊锅碗瓢盆啊,统统用一遍,也就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累赘,没什么意思。”
“奶奶,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陈轩北道。
“年纪一大把了,要什么吉不吉利的,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们管不着。”
*
这些话不知为何,让叶青溪失眠了许久。
她坐在床边,将窗帘轻轻拉开一条缝,望着外面繁星点点的苍穹发呆。
这里很安静,没有车来车往的噪声,也没有灯火通明的音乐与鼓点声,更没有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但也不安静,蛐蛐叫和蝉鸣彼此交错,风吹动树叶哗哗作响,叫她联想起雾岛永远起伏的海浪声。这种自然之声令她的心渐渐归于宁静。
环视这间位于二楼的房间,空间紧凑,床不大,只有个一米八乘一米二,窄窄的。但睡上去,床垫很硬很结实,粗布床单被罩散发着清新皂香,有种很朴实的味道。
床边就是一张小小的书桌,比上学用的课桌大不了多少。红漆斑驳,桌子上压着一块与桌面同等大小的玻璃,上面一丝灰尘也没有,被擦拭得很干净。
就像主人一直在盼望住在这里的人回来似的。
这里是陈轩北曾经的房间。
跟奶奶聊完天后,她听见奶奶跟他嘱咐,叫她住在这里,而让陈轩北去隔壁。至于为什么这样安排,她一开始不得而知,现在想想,大约就是这个缘故——这间收拾得最干净。
叶青溪打开手机照明灯,从床上翻起来,坐到书桌边。
桌上只有一只台灯,是那种最简单的老式款,蓝白塑料外壳,乳白灯光。
桌面上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她坐在那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然后拉开抽屉。抽屉里只剩一本练习册,扉页写着陈轩北的名字,还有泉林一中字样。
字迹与信上的好像差别不大,但中学却压根不是一个,甚至南辕北辙。
怎么回事?
难不成她认错人了?
房门在这时被敲响。
她慌忙把书桌恢复原状,才道:“……进。”
陈轩北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她托腮坐在自己曾经的书桌前,一脸鬼鬼祟祟的模样,不由一愣。
叶青溪回过头来:“什么事?”
“毛巾、洗漱用品和拖鞋都准备好了,过来吧。”
陈轩北恢复神情,把拖鞋递给她。
两位老人图方便,都住在一楼,把二楼留给二人。奶奶休息去了,反倒是陈轩北在这里帮她张罗剩下的事。
被这种人伺候的感觉很不真实,叶青溪梦游似的接过拖鞋:“……谢谢。”
在陈轩北的引导下,叶青溪来到洗手间。这是一个装修风格有点过时的老旧洗手间,好在还算干净。
叶青溪拿手腕上的发圈把头发挽好,挤好牙膏,拧开水龙头。
不知怎么回事,这水龙头一开始不出水,过了两秒钟,突然咆哮起来,发出惊心动魄的砰地一声。
“啊——”
这一幕给她的阴影实在太大。
等回过神来,叶青溪发现自己已经抱着头蜷缩在陈轩北怀里,而后者拿胳膊圈住她,再自然不过转了个方向。
于是变成他拿后背整个儿护住了她。
好在不过是有惊无险,现在水哗哗往下流,看上去一点事也没有。
“没事了,没事了。”
但陈轩北顾不得去关水龙头,只是一个劲地轻拍她的背。
她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陈轩北没有直接将她松开,而是搂着她一边轻声安慰,一边带她往里走了两步,伸手将水龙头关住。
“楼上的水龙头有一阵没怎么有人用,可能有点锈住。”他说,“刚才忘了提醒你一句,对不起。”
可为什么要跟她道歉呢,又不是他的错。
叶青溪低头,感觉一道水痕从眼角滑落,才意识到自己不争气地哭了。于是连忙拿袖子用力擦去,从他怀中讪讪出来。
“没事,没事。是我大惊小怪。”
她有点慌张,不断地揉着眼睛,试图表现得若无其事。奇怪的是,眼泪却像不听使唤似的,不停地往外溢出,于是她将头越埋越低,同时开始往洗手间外面撤。
“我……我可能感冒了,鼻塞,眼也酸,我回屋里擦一下。”
身后的人蓦然攀住她肩膀。
将她不容置喙地捞回来,按在自己怀中。
“回去干什么,”他的声音自胸腔处传来,带着微微震动,“擦在这里好了,没关系,我就装作不知道。”
他的怀抱,温度要比别处高一点。
将她轻轻包裹住,像一个大号的茧裹住他的蛹。
心脏有力又强劲地跳动着,在提醒她另一个生命的蓬勃存在。
【每天早晨醒来,她都怀着一项强烈的心愿:要做正当的事,要做一个正直而有意义的人,要快乐。
每一天,随着时光向前推进,她的心也从胸口沉落到胃部。
到了午后,她只觉得一切都不对劲,至少对她来说一切都不对劲,只想要单独一个人。
到了晚上,她的心愿实现了:她单独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单独面对没有目标的罪恶感,即使在寂寞中也孤独无依。
当她入睡时,她的心已经挂在了床尾,像一只饲养在家里的动物,完全不属于她自己。
我并不悲伤,她会一再地对自己重复,我并不悲伤。】[1]
那个时候,她忘了自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反复咀嚼乔纳森书里的这只言片语。
是否她也曾期待过,有这么一只手,温柔又包容所有地轻抚过她的发顶,好让她可以对一切过往经历释怀?
为什么偏偏是他?
【作者有话说】
1、化自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的《了了》
99☆、记不住
◎小北,和他女朋友。◎
这个小插曲的结果就是翌日醒来时,叶青溪很是尴尬。
但凡稍微想起前一天晚上,自己平白无故多愁善感,扑在陈轩北怀里哭成那个鬼样子,脚趾抠地,直想穿越回去把自己敲晕。
再仔细回想一下,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尴尬事都离不开这位仁兄,就有种虱子多了不怕痒的摆烂感。算了,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反正她在这个人面前早就没什么形象可言了。
说是这么说,但早上再遇到陈轩北时,她居然手脚僵硬到连自然打个招呼都不会了。
也是奇怪。
先前两人就算亲密那种程度,再见面她都能做到无事发生,淡定得像个出轨的丈夫。但这回早上洗漱完毕,从转角处的走廊遇到陈轩北,她的第一反应竟是往后去躲。
“怎么了?”
陈轩北还随她往后看了一眼,他穿着件勃艮第酒红色T恤,版型很宽松。头上鬓角处还有些许细小的水珠,显然也是刚洗漱过。
“啊……没事,那不是想问问你,什么时间方便去看看爷爷?”
好在脑海里最快飘过的那个念头被她及时抓住,尽管笑容有点僵硬。
“什么时间都可以。”他盯着她的双眼,“不过,你不需要先吃点早饭吗?”
“吃不吃倒也……”
“昨天流了那么多眼泪,不需要补充回来吗?”
叶青溪尖叫一声,冲上去推他:“你干什么,你不是说装作不知道吗?要死是不是?”
看到她恢复如常,对自己大呼小叫,陈轩北脸上反而多了一丝笑意。
他幽幽道:“哦,原来昨天不是做梦啊。”
说完,完全无视她推自己的那点力量,自顾自转身,往楼下去。
叶青溪气不过,抓住他胳膊往内侧去掐。
陈轩北终于再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轻轻抽一口气:“都跟谁学的,这么会挑地方动手……”
作势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你想得美,不让你长点教训,你就不知道我的厉害……”
两人一拉一扯之时,突然有个陌生脸孔的中年女人从楼梯下方上来,遇到两人也不说什么,就一副了然神情,神秘一笑。
叶青溪像干坏事被抓包了的学生,慌忙撒手,想装忙掩饰尴尬,又实在没什么可忙的,紧张得拿手一个劲儿摩挲楼梯扶手,险些把扶手搓冒火。
陈轩北看在眼中,笑意更深,转眸冲那中年女人温和打声招呼:“赵姨。”
“回来了啊小北。”
“嗯。”
赵姨看向叶青溪,叶青溪也跟着唤:“赵姨好。”
“感情真好。”赵姨笑起来,眼尾褶皱很密,像金鱼的尾巴。
“快下去准备吃饭吧,你奶奶等着呢,老年人觉少,她起得也早,又怕你们不够睡,不让我来叫。对了,让叶小姐多吃一点。你们吃得多了,她开心,胃口也会更好。”
等下去后,经过陈轩北的解释,她才知道,赵姨是陈家父母专门请在家里照顾两位老人的住家保姆。
主要是负责打扫卫生和做饭的。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护工轮流照顾爷爷。
*
“以前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饭桌边,奶奶边夹菜边道,“可是他现在记忆衰退更严重了,但身子骨比我硬朗,真等他犯起轴来,我一个人根本拦不住。就算是加上小赵也不行,毕竟这个男女力量有别嘛。”
“跑出去丢了很麻烦的。”
她摇摇头,兀自喝一口稀饭。
陈轩北从这句话里听出点端倪:“爷爷先前偷跑出去过了?”
奶奶缓缓抬起头来,似乎有点懊恼,抿了抿唇才道:“哎呀,那不是第一次发现他情况严重了,就是跑出去好半天没回得了家嘛。”
“雾岛那边,人多车多地方又大,也算我们发现得及时,立刻去报了警。还有好心人留意到他浑浑噩噩的,状态不对,给送到警察局,这不两下里恰好遇上了,总算没出什么大事。”
“那时候就带着他去医院查了。医生说,他这个情况,往后就算是待在熟悉的小区里都会迷路,没用的。”
陈轩北若有所思地点头。
奶奶看他面色凝重,笑道:“没事,他现在听话多了,有护工帮忙,很省心的。”
叶青溪往周遭看了一圈,试探道:“爷爷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奶奶摇头:“他有自己的时间表,尽量按那个来,不要打破,不然容易出问题。”
说着又给叶青溪拿勺子捞菜,放到小碗里。
“尝尝这个拌豆腐,你们在海边,可能吃海水豆腐多一点,这边的卤水豆腐很香的,蘸点我们自制的韭菜花吃,鲜得要掉眉毛!小北以前最喜欢我做的这个了,说在雾岛吃不到。”
叶青溪一边道谢一边接了。
奶奶笑道:“真是个好孩子!”
她拿起旁边竹篮里摆着的煎饼,那煎饼巴掌大小,呈长方形,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篮中,正是叶青溪昨日送来的礼物。
仙源煎饼好吃,但因为是脆煎饼,所以有个小麻烦就是极易掉渣。
奶奶却吃得极有章法,她把煎饼悬空搁在稀饭上方,吃的时候,渣子正好都掉到稀饭里。遇到稍微硬一点的地方她咬不动了,便把煎饼那处放在稀饭里泡一泡,待软了才吃,从容不迫。
奶奶感叹:“还是一样的好味道,我这把年纪还能吃到这口,真是舒坦。”
叶青溪懂这是什么样的感受,忍不住问道:“奶奶,你以前去过仙源啊?”
“去过呀,我年轻时候还在那里上过班哩,那里有个酒厂,以前还小有名气。不过啊,我是在仙源的锅炉厂里做安全员。他爷爷是锅炉厂的工程师。不过后来老头子年轻气盛,看不惯厂子里的一些作风,主动辞职跑去经商了,我也就跟着他走了。”
“那时候的煎饼还不是用这种精面呢,都是杂粮的,吃起来更有韧劲。但现在……我可吃不了了。”
叶青溪听得很是认真,连筷子都不动了。
奶奶道:“小叶是在仙源长大的吗?”
“嗯,我高中毕业,念大学才出来的,之前一直在仙源。您说的那个酒厂,我爸就在那儿工作了一辈子。”
“哦,这样啊,那你在哪念的高中?”
“仙源师大附中。”
奶奶想了想道:“哦,但我记得仙源的学校水平都比较一般,最好的应该是实验中学吧?还有不少仙源的孩子会来泉林上学。”
她拿筷子指了指陈轩北,“小北以前读的泉林一中就好多。那时候我给他开家长会……”
“奶奶,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陈轩北忽然打断她。
叶青溪嗯了一声,瞥他一眼:“我高中走读,附中离家近,最方便。”
*
吃过饭,赵姨来收拾,叶青溪也想帮忙,被她劝下。
正在百无聊赖之际,陈轩北过来找她,说爷爷拾掇好了,要带她过去见他。
叶青溪跟着走,但见陈轩北在前面走了两步就停下,转过来,差点迎面撞上。
“你干嘛?”叶青溪瞪他。
“你确定要见我爷爷吗?”陈轩北神色浮动,忍不住提醒,“他是病人,可能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其实,他现在也记不住什么,所以就算你不见他也没关系。”
叶青溪在意的却不是这一点。
她眨了眨眼睛:“我来都来了,来这里为的不就是这件事?哪怕不是他们所期望的身份,只是作为一个年轻人,陪伴和探望一下长辈不可以吗?反正我知道自己不会后悔就是了。”
谁后悔谁知道。
两人对视一阵,终于陈轩北还是妥协:“你跟我来。”
昨晚群星灿烂,正预兆今日是个好天气。窗外天空蔚蓝如洗,云层轻盈而洁白。
他们推门而出,眼前忽的一亮。
院子里草坪绿得沁人心脾,被修剪的整齐,像块绿绒绒的厚实地毯。石块垒成的墙边摆着一排木板钉成的花坛,茂盛绿叶之中,粉色与紫色的绣球花开得正好,美得热烈奔放。
奶奶正在浇水,时不时拔出点杂草,把花儿照顾得很仔细。
护工也在旁帮忙修剪花枝,还与她不时交谈几句。看得出相处也十分融洽。
草坪旁边铺设的石板上,摆着白色户外座椅与长桌,另一位头发雪白的老人坐在其中,双目直直看着草坪上两只上下翩飞的白色蝴蝶,看得十分入神。
很快,他视线落到另外两个往这边移动的年轻人身上。
两人来到身旁,其中一人道:“爷爷,我来看你了。”
另一人也微微弯腰,对他道:“爷爷你好,我是陈轩北的朋友,也是特地来看望您的。”
果然,陈轩北的忠告是有他的意义的。
空气似乎凝结了数秒,但见爷爷一脸提防,与他俩大眼瞪小眼一阵,忽然扭头对奶奶扯着嗓子喊:“老婆子,他们是谁?为什么跟我说话?”
“你没听见人家说吗?你大孙子陈轩北,小北,和他女朋友。”
叶青溪其实想澄清一下自己的身份,但又觉得眼下这个状况,这个误会反而是最小儿科的一件事,便打算过会儿再说。
岂料爷爷脸上的表情更加古怪:“小北就小北,什么陈轩北?一天天胡说八道。”
他目光在陈轩北身上滚了好几遭,警惕道:“你还想骗我?我大孙子才17岁,你都多大了?你还装他骗我,你害不害臊?真当我老糊涂了?”
100☆、双月桥
◎这条河里同时会显出两个月亮。◎
没办法,两人只好扮演邻居家的孩子,在那里陪爷爷坐着。
奶奶怕叶青溪不自在,也怕他们不小心说什么话再刺激到他,也一直陪在边上。
护工去给爷爷拿药,奶奶在旁边轻轻捶自己的腿。见他仍然一脸不善地对两人怒目而视,便笑着打趣他:“老头子,你大孙子呢?他去哪啦?*”
“还能去哪儿,上学去了呗。”
爷爷莫名其妙瞅着她,虽然语气不好,但还是回了,顿了顿,朝她埋怨:“都怪你,大孙子一说什么要住校,你就答应了。他爹妈把孩子托付给我们的时候,多不舍得,你难道没看出来?不说服小北在家走读也就罢了,还同意他住校?怎么想的都……”
“还能怎么想?尊重小北啊,人家是大孩子了,自己的事还不能自己做主了?”
奶奶边说边小心翼翼瞧了眼陈轩北,但见他脸上并无任何异样,才算放心。
叶青溪也跟着看过去,却在想,好端端的,陈轩北为什么不跟着父母在雾岛?反而随着爷爷奶奶在这边生活?
是只有他吗?还是兄弟俩都回来了?
“他那是喜欢吗?”爷爷生气,“他那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觉得我们年纪大了,怕我们累着!这孩子真是,唉,这有什么可累的呀,家里多个人,还热闹点……”
奶奶苦笑,小声嘀咕:“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你说什么?”
“没事,我说,就你心疼你大孙子!”
爷爷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是啊,我不心疼谁心疼?从小到大,就属他最懂事!这就罢了,还都压着头逼他懂事!欠他们的吗?还不是他那不靠谱的爹妈胡搞八搞!成天挣钱挣钱,钱挣多少是个够!哦,出了事儿张罗不开了又想起我们!你瞧瞧他们这干的好事……”
“你少说两句!”奶奶面露慌张,瞥一眼旁边二人,小声提醒他,“邻居面前,自家的事儿少说!丢人!”
“你嫌丢人?”
爷爷从鼻孔里出气,态度竟比先前还要激动。
“你嫌丢人我可不嫌!怎么着两个孩子不能一碗水端平了?哦,就因为小北先出来一分钟,就什么事都该他的吗?我知道他妈出车祸把肩骨都摔断了不是小事,但这事儿凭什么到头来让小北承担?是他的错吗?”
“他们两个照顾不开,搞不定,没问题,干脆把两个都送过来就是了!帮忙养个孩子而已,我老陈什么时候说过半个不字?!可怎么想的就送一个过来?还偏偏是小北?”
“他从小到大让了小南多少回了,我就不说了。什么都让,我这个当爷爷都有时候看着都心疼!就都这时候了,他还被爹妈指了名送过来。是,他懂事,但这叫孩子怎么想?危急关头,他弟弟和爸爸妈妈是一家,他是那个被扔出去的包袱……”
“老头子!”
奶奶急了,大声呵斥他,“你说太多了!闭嘴吧你!”
爷爷哪里管她,精神矍铄,挥斥方遒,连唾沫星子都开始乱飞。
“你还说我!你让这两个小年轻评评理,我哪点说错了?”
他目露精光,猛转过头来,看向两个年轻人。
叶青溪被他这么一凶,身体不自主地一激灵。
放在扶手上的右手蓦地一暖,竟是被陈轩北罩住了。
对方目光清明,以唇语跟她比了个没事。
她移开视线,手不着痕迹地从他手心滑脱。
“他们不好好对小北,那我们还不得加倍对他好?不然成什么了?大孙子样样都好,样样都省心,所以就可以随便对待了吗?”
“你这样,你跟我去学校,我们下午就去找老师,把申请的住校取消了,把他的行李拿回来,晚上下了晚自习,你做点夜宵,我们亲自把他接回来!”
爷爷说着作势就要起身。
好在这时护工回来了,连忙和陈轩北一起帮忙按住他。
奶奶脸上神情复杂,几乎不敢去看陈轩北,只勉强附和他:“都听你的,但我有个要求,你先把药吃了,现在时间还早,小北肯定也在上课,晚点我们再去也来得及。”
两人又口角几句,爷爷才答应下来,不情不愿将药吃了。
这药大约有安眠成分,不过半小时,他晒着太阳开始昏昏欲睡,很快就打起盹来。
奶奶趁机喊护工搬来轮椅,把爷爷弄回卧房里休息。
见他离开后,在场三人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但心思各异,一时无话。
奶奶正想说几句话活络一下有点冷掉的气氛,就见陈轩北接起个电话,朝屋里推门而入。
*
此时清晨那股子凉爽劲已经过去,气温渐渐升高,连树荫都比先前缩小好多。
叶青溪对奶奶道:“可能要热起来了,要不我扶您进屋吧?”
奶奶冲她摆手,仰头看了会儿天,才道:“再坐会儿吧,难得天气这么晴朗。”
两人便将椅子往树荫里靠了靠,并排坐着,感受着那若有似无的微风拂过脸颊。
其实叶青溪有一百个问题想问奶奶,但考虑到这是人家的家事,还是忍住了,只是沉默地眺望远方。
远方的山势连绵起伏,渐渐分出了层次感,近处的是郁郁葱葱的绿色,而往远些则变成了水墨画里的灰色。这种画面让她想起了自己的老家,爷爷奶奶住在大山里,走盘山公路时会有种错觉,那些山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像躺倒的巨人。
在江江的魂归处,那片小小土堆所面对的,应该也是这么一副景象。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实际上,叶青溪怀疑他小小的灵魂是否还仍在那处。
“没吓着你吧,今天?”奶奶突然开口。
叶青溪摇摇头,对她安慰一笑。
“我也没想到老头子看到大孙子会是这个反应。你说,也很奇怪,他都不记得他叫陈轩北了,居然还记得他叫小北。”
“肯定是他对这个名字的印象更深。”
奶奶看她一眼:“你别误会,其实小南和小北,他都一样喜欢。只是那一年多,小北独自来泉林跟我们相处,老爷子难免会心疼他,这个心啊,也就偏了点。”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继续往下说,却犹豫了一瞬。
“那个……小叶,”奶奶沉吟,“有个事儿我一直没太弄明白,之前我们一直听说的都是,小南打电话来说要带女朋友回来看看。结果来的却是你跟小北,是不是我一直听错了?还是……”
“您没听错,我跟陈轩南之前谈过,他也确实邀请过我,还不止一次。但问题是,我们已经分手了。所以以我的身份,总觉得有点……”
叶青溪尴尬笑笑,话锋一转,“不过我现在也想通了,没什么需要感到负担的,想见的人应该立刻去见,想说的话应该尽快去说,人生的时间其实就那么多,没必要因为误会造就太多遗憾。”
“所以我又尝试联系他,想以他朋友的身份来探望一下爷爷奶奶。但是,发现他已经坐飞机去了外地,我联系不上。”
她把最后那段阴差阳错,反而和陈轩北一起出现的事情尽数将给她听。
奶奶抓住了当中的关键:“所以,你跟小北现在也是好朋友喽?”
“是啊,虽然一开始因为各种原因吧,互相很看不惯,但是……”
“但是?”
叶青溪继续道:“现在也不能说就刮目相看,但至少没以前那么讨厌了。”
奶奶长舒口气:“那就好。”
嗯?好什么?
叶青溪不解,回眸看她。
“现在这样,就挺好啊。”
奶奶乐呵呵的,跟她又聊了一阵,才慢悠悠起身去看爷爷。
*
叶青溪则一个人出了院子,在周边随便走走。
跟仙源或是雾岛相比,这里更像世外桃源。而在这里的时间,她似乎也轻松了许多——当不用做别人的女儿,或者满足别人的期待时,只是作为一个简单的客人,去旁观别人的生活,自然会省去许多烦恼。
无论是被父母逼着相亲,或者工作上立下的军令状,还是先前跟陈轩南那段反复纠葛的情感,在这绿水青山的环绕之下,都显得恍若隔世。
根据奶奶的讲述,她逐渐拼凑出了陈轩北刚上高中时的生活轨迹。
兄弟俩16岁时,陈母出门办事遭遇车祸,不幸中的万幸是,仅被摩托车撞断锁骨。
当时陈家的五金厂正在蒸蒸日上,也一度怀疑这事儿是否跟一些生意伙伴的恩怨有关。但私下里查了半天,发现确实是纯粹的意外。伤筋动骨一百天,陈母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在医院躺着,耐心接受治疗。
剩下陈父一个人,既要照顾家里又要照顾妻子,还要打理厂子,独臂难支,根本忙不过来。
夫妻俩便商量着,把孩子们送回去让爷爷奶奶照料。
但两个都走,又狠不下心,舍不得。再考虑到老两口的精力状况,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更懂事省心的那个送回去,难缠的那个搁眼皮底下看着。
更重要的是,泉林的学校师资水平毕竟要比雾岛差一截,学习水平更优异稳定的哥哥去,也不用担心受影响太多。
要是换成陈轩南,恐怕会有一落千丈的危险。等再回来补课,劳心费神,谁也不想这么折腾。
没人问过他的意愿,陈轩北就这么被送了回来,很匆忙,没太多解释,带着身为哥哥的责任感,也不容许他拒绝。高一刚入学,在雾岛二中上了不到一个月,突然空降数百里开外的三线小城,周围的人和物一下全变了,环境截然不同。
四个月后,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生了场病,起了水痘,自己在卧室里躺了两周。
水痘具有传染性,尤其对成年人来说感染后症状更严重。所以涂抹药水这种事,陈轩北从来不肯叫爷爷奶奶帮忙,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自己搞定的。
怕父母担心,加上爷爷奶奶也怕受到责怪,这么一件关系健康的事,居然被他们瞒着,一声不吭,就这么过去了。
结果后面高一上学期期末考,陈轩北头一次从第一名滑下去,掉出前三,还被父母隔着电话毫不留情地说了顿。
父母的意思是,以为他一向自律懂事,即便爷爷奶奶对他纵容一点,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如今看这种情况,还是心野了,仗着山高皇帝远不听话了,实在让人失望云云。
他们在这一头训斥他,同时另一头,陈轩南却因为成绩进了前十得到毫不吝啬的口头表扬和物质奖励。
生平第一次,陈轩北语气没那么好地顶撞了父母,其实也很难称得上顶撞,应该说,是态度敷衍甚至有点不耐烦地回应了他们。
陈母是个很要强的人,同样也是个很较真的人。而陈父是个很护妻的人。
也许是替他着急成绩的问题,怕他真的就此泯然于众人,也许是被儿子突如其来的冷硬对待刺伤,总之两人在电话里发生了些许口角,大部分是陈母在咄咄逼人地质问他,而陈父在附和。
陈轩北则回以沉默。
到最后,陈母气到口不择言:“如果你就这么对自己不负责任,不把自己的学业当回事,对父母的忠告不以为然,你实在太叫我们失望了!”
陈父同样斥责:“你对不起的何止是你的父母,更是你自己!”
俩人挂电话后,陈轩北晚饭也没吃,闷头进了卧室,任谁敲门也不肯理会。
那天晚上,他屋里的台灯亮了一夜,陈轩北到底想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叶青溪慢慢思索着方才奶奶说过的话,不知不觉中,沿着门口的小径一路向前走,来到了一座桥边。
那是一座石桥,看上去被风吹雨打,颇有些年头的样子。三孔连拱,东西走向。
叶青溪走上去,摸了摸围栏旁的立柱,手感略有点粗糙,但又不失圆润,是那种经受过无数打磨的质感与形状。俯身往下看去,拱顶镶刻着三只龙首,口含宝珠,俊逸不失威武。而围栏上的雕刻栏板,隐约显出浮雕壁画。
她半蹲下去,想去看得更仔细些,一时间又分辨不清楚那究竟画的是什么,便掏出手机拍了张照。
这时艳阳高照,太阳光已经毒辣起来。
在这里被烤得差不多了,她准备赶紧撤回树荫下,就感觉头上突然多出一片阴影。
抬头一看。
陈轩北挡在她身前,唇角微勾,正定定看着她。
叶青溪连忙直起腰来。
“不晒吗?”他望着她微微发红的清秀脸庞,冒出细汗的白皙额头。
“晒啊。”
“那还有闲心研究这个。”
叶青溪切了一声:“你管我。”
她目不斜视从他身旁走开,往树荫下去。
“林桥双月。”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温和平静,如静水流深。
叶青溪回眸:“什么啊?”
“恭喜你刚刚发现了本省境内最古老的石桥,这座桥叫林桥,是晚唐的建筑遗迹。有个很神奇的景观,叫林桥双月。”
“怎么个双月法?”
陈轩北却故意停了一阵,反问她:“我不在的时候,你跟奶奶聊了些什么?”
叶青溪扭过头去,再度打开手机:“不说算了,我自己查……”
却被他飞快按住那只手。
手指与皮肤接触的位置有点发烫。
“我说。”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奈,和一点点的宠溺。
“中秋月圆夜,站在这桥边欣赏月色很有趣,因为这条河里同时会显出两个月亮。”
“啊?为什么?”
“不告诉你。”
“是你不知道吧?”
奈何激将法对他没用,陈轩北浑不在意,静静从她身侧走过,步履闲适,姿态轻松。
叶青溪在原地打开小红书,无视数不清的点收评和新增关注提示,径直去搜关键词,可什么也没搜到。
她不甘心地追上去:“你瞎编的,是不是?”
“怎么可能?你随便问一个本地人,大家都知道……”【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