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枇杷膏
自家种的枇杷,个头看着不大,金灿灿地铺在篮底。
卖枇杷的中年妇人见状,从中拣起一颗递到盛锦水跟前,“姑娘尝尝,别看它个头小,可甜了。”
她尝了一口,确如对方所说,除浓郁的枇杷香气外还十分清甜。
片刻后,等她进客栈时,手里已经多了一篮枇杷。
小二殷勤,见她回来后立刻上前接过篮子。
盛锦水顺势问道,“能否借用客栈后厨?”
小二被提前交待过,自不会在这点小事上拒绝,忙不迭道:“可以的。”
“那再劳烦小二哥帮忙跑一趟,买些川贝和冰糖。”盛锦水犹豫再三,终是没提枇杷老叶。
“冰糖后厨就有,我给姑娘去买些川贝来。”小二收了钱,同王掌柜说了声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翌日清晨,盛锦水起了个大早。
昨日下了一日的雨,现下终是雨过天晴,接下来几日该是晴朗的好天气。
郑管事特意差人来请,午时要在码头酒楼为三人送行。
此次采买的香材甚多,如龙涎香、安息香和沉檀等上等品质的被妥善放置在一个大木箱里。旁的就没那么讲究了,分别装在几十个麻袋里,一早便让脚夫送到了船上。
船依旧是来时的那艘,不过比起来时的热闹,回去时除了盛锦水三人,便只有他们在州府买好的下人和半船舱的香材。
用过午膳,几人陆续上了船。
香材怕潮,走的又是水路,就算回程再快,多少也会受些影响。
好在船家早有准备,在船舱里洒上了草木灰。
回程比来时久些,在水上多行了半日。
船靠岸时,微光正刺穿厚重的云层,微风吹散清凉的晨雾。
金乌初升,将行船时荡出的波纹照得金光粼粼,片刻后涟漪散去,水面再次变得平滑如镜。
这时辰,除他们外另有好几艘船靠岸,接人接货的车队将平日不算十分热闹的码头挤得满满当当。
昨夜盛锦水睡的并不怎么好,买人时她没多犹豫,现下回到清泉县,正头疼该如何安置他们。
自家肯定是住不下的,看来在她租下合心意的宅子前只能暂住在客栈了。
就算到了清泉县,她的眉心始终不得舒展,反倒越皱越紧,便连旁人高声呼喊都未回神。
跟在她身后的盛安云无奈,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往岸上看去。
只一眼,便瞧见了许久未见的盛安洄。
他似乎长高了些,也瘦了些,挤在人群中又蹦又跳,格外显眼。
“阿姐阿姐!”见盛锦水看向自己,盛安洄忙向码头跑去。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怀人吓了一跳,追上前去帮着挡下人潮,忠伯年事已高,只能急得在原地跺脚。
看到熟悉的亲人,连日积攒的疲惫和倦意一扫而空,盛锦水顾不上其他,快步走到盛安洄跟前。
“你怎么来了?”盛锦水掏出手帕,帮他擦去额上细汗,温声问道。
盛安洄不好意思地笑笑,“木大娘说阿姐去州府前找过我,可惜那日没瞧见,错过了。昨日又碰巧遇上怀人,听说你要回来了,就约了今日来码头瞧瞧,没想到真遇上了。”
说完,他回头看向怀人。
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盛锦水的注意力都被木大娘吸引了去,没注意到两人私下的小举动,开口问道:“那木大娘呢?”
“木大娘?”盛安洄歪头,“昨日她还来过私塾,不过今日就没瞧见了。”
盛锦水顿感失望,不过对木大娘而言,怎么做都需要极大的决心和勇气,即便她最终选择安于现状,那也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不该被旁人指摘。
没让失望的情绪留存太久,盛锦水很快就将心思放到了香材上。
眼下时辰尚早,若是立刻启程,该是能在天黑前回到云息镇。
“我不能在县里久留,要先将人和香材送回镇上。”拍拍他的肩膀,眼下盛锦水实在没有闲暇叙旧。
好在盛安洄懂事,点头道:“好,阿姐尽管去忙,等到辰时我再走。”
看他懂事的模样,盛锦水心中欣慰,转头处理起更要紧的事来。
也是盛锦水没什么经验,这次离开的匆忙,没提前安排好一切。
好在怀人早有准备,来时就租好了运送香材的牛车,现下只需脚夫将香材搬运到牛车上。
怀人不能说是郑管事会错了意,将她在州府的行踪经历尽数记下,提前交到了公子手上。
既然不是公子本意,按理他也不该出现在这,若是让不知内情的人知晓,怕要以为自家公子是打听窥探姑娘行踪的登徒子了。
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怀人定了定神,只将盛锦水看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盼着她早日回去。
面对盛锦水的疑惑,他眼中不见一丝慌乱,只道:“姑娘来去匆忙,该是记挂家中之事,我受公子之命前来办事,便想着来碰碰运气。既然遇上了,咱们也可一道回去。”
听他提起家里,盛锦水立刻就想到了金大力。
离开前她曾请怀人看顾一二,自然关心,“我不在的几日,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布庄那……”
怕她担忧,怀人忙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有心细说,可眼下人还在码头,周遭嘈杂,连说句话都要用比往常高好几倍的声量,身后又是搬运香材的船工和脚夫,实在不适合继续交谈。
好在他找来的人训练有素,很快就将东西都搬到了牛车上。
又让买来的下人和忠伯坐上牛车,送走前来接风的盛安洄后,盛锦水几人也坐上了怀人赶来的马车。
一路上,盛安云和吴辉归心似箭。
三娘子倒是听过真鹿书院的大名,不过清泉县和云息镇都是头一次来,路上无聊时她就掀起车帘一角,欣赏沿途风景,看着还算惬意。
只有盛锦水记挂着回到云息镇后的诸多琐事,即便离家越来越近,眉心也始终不得舒展。
等马车出了清泉县,一
直沉默赶车的怀人突然开口,“方才不便与姑娘细说,去州府的这几日,金大力曾来佩芷轩和盛家寻过你。”
布庄的事盛锦水有意瞒着盛家人,怀人也就隐去不提,只说了金大力的近况。
盛锦水庆幸,心道幸好请来了三娘子,否则金大力狗急跳墙,她未必抵挡得住。
提到金大力,盛安云和吴辉也凑近听了起来。盛安云是担心盛家人,吴辉则是担心在佩芷轩帮忙的盛安安。
“只是来寻我的?可闹出了什么事?”以金大力的近况,不怪盛锦水会多想。
如今他靠山已倒,布庄易主,和金家人本就是面子情,因布庄之事闹翻后,怕是连这点面子情都已经没了。
盛家就更别提了,盛锦水之前还能与他虚与委蛇,如今避而不见,便连退亲之事都未曾告知,金大力就算再傻也该知道她早与自己离了心。
“就是头次来时有些蛮横,不过姑娘放心,成江那时在铺子里,没让他进门。”他没说的是,成江性子不好相与,除公子外再没将旁人放在眼里。
金大力蛮横,他自然不会客气,狠揍了一顿后才换来对方现下的老实。
“不过我看他这模样,该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姑娘近日小心些,能避开就避开,免得他狗急跳墙。”
“多谢,我记下了。”盛锦水沉声道谢。
只要没了金大力这只会吸血的水蛭,金氏布庄还能再撑一段时日。
现下她要做的就是理清账簿,旁的倒是不急。
怀人牵着缰绳,余光见她凝眉沉思,终是将想说的话憋了回去,现下人多口杂,他还是等回到镇上再提公子吧。
想罢挥手,一鞭子抽在了马身上,让本还在缓行的马车加快了速度。
十几辆牛车组成的车队行在官道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带着这么多香材,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申时回到了镇上。
盛安云和吴辉出来久了,同车夫一道将香材搬进盛家后就告辞离开了。
而就在他们搬运香材的间隙,听到消息的春绿也从铺子里赶了回来。
有她在,盛锦水不用再做监工,将香材之事交给了她和忠伯。
见怀人还没有离开,她也没细想,从随身带着的包裹里取出在客栈熬好的枇杷膏递到他手上。
“林公子时常咳嗽,在州府时见有新鲜枇杷便买了些,熬成了川贝枇杷膏。枇杷膏本该用枇杷老叶,不过我听说枇杷老叶药性强,孙大夫提过林公子更适合温和的食补,所以就用了果肉。”说完,盛锦水也没什么把握,“不过吃前最好问过孙大夫,我不懂药理,也没什么把握。”
怀人神情复杂,犹豫过后还是没接过她手里的批拍膏,反倒出声邀请,“既然回来了,姑娘不如亲手将枇杷膏交给公子?毕竟是您的心意,由我转交似乎不妥。”
除夕夜前,两家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同寻常邻里并没什么区别,也就是家中小辈相熟后,交往才逐渐多了起来。
可再多也没出现过今日这样的事,向来稳重妥帖的怀人竟劝说她亲自登门。
看着手里的枇杷膏,盛锦水终于察觉出了丝异样,试探道:“林公子在家吗?若是他在,我便上门叨扰了。”
“在的,请随我来。”
怀人终是松了口气,自从家中再次来信催促公子回中州后,他就变得很不对劲。
怀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发生在自己公子身上的变化。
不过眨眼功夫,一个刚对人世间生出些许留恋的躯壳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只留一片死寂。
便连踏进林家没几次的盛锦水都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怎么这么安静?”
平日里的林家也是安静的,可从没像今日般静得让人想要逃离。
“两位小少爷走后,家中便只剩下几个下人,后来又出了云叠的事。田嬷嬷没有管束好手下人,自请回了中州。”怀人只以为她说的安静是字面上的意思,开口解释道。
盛锦水没再开口,此时的林家让她回想起了那个雪夜,浩淼天地间只剩一片冰冷沉静的白,那种铺天盖地,让人感到绝望和窒息的寂静,光是想想就难以忍受。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终于停在了书房外。
此时怀人和寸心正守在门边,孙大夫则是没什么讲究地坐在门前石阶上,手边就放着他的药箱。
“公子可用过饭了?“怀人上前,压低声音问道。
“不曾,你怎么让盛姑娘进来了?公子的脾气你比我清楚,这时候不会见外人的。”余光瞥见许久未见的盛锦水,成江皱眉,“收到家书后,公子就将自己关进了书房,连孙大夫也没理会,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想起萧南山的身体,成江一脸愁容。
怀人自然也知晓萧南山的脾气,只是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两日了。这段时日公子的身体好不容易养好了些,若再僵持下去怕是又要回到从前了。
“死马当活马医了,总要试试才知道。”怀人下定决心,上前敲响书房大门,“公子,盛姑娘回来了。”
第92章 第92章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话音刚落,怀人便能希冀地望向紧闭的房门。
可他最后还是失望了。
一息两息……直到一盏茶后,门内始终没有回应。
“林公子这是?”盛锦水抬眸,问身侧神色郁郁的怀人。
就算心中曾希望盛锦水能打开公子心结,但此事毕竟牵扯萧家隐秘,不得首肯,他也无法尽数告知。
望着愁容满面却始终没有开口的怀人,盛锦水隐约猜到了其中难处。
不过既已求到自己面前,让她放手不管却是不能的。怀抱着亲手熬制的枇杷膏,犹豫片刻后,盛锦水还是上前敲响了房门,“林公子,我有要事相求。”
少女嗓音温软明媚,像盛夏沁人心脾的凉风,又似寒冬腊月里的暖阳,和煦亲近,轻易便让人卸下防备。
明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几人却像是经历了漫长的等待,思绪在希冀与失落中来回往复,异常煎熬。
好在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下一瞬,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门内,萧南山隐在黑暗之中,鸦色长发垂下,发丝落在苍白的指尖,对比鲜明。
“进来吧。”或是许久未曾开口,他的嗓音喑哑。
但看神色却依旧沉静,与满脸的病容并不匹配。
两人进了书房,房门虽未合上,被留在外边的几人却不敢再靠近,只是默默守着,静候吩咐。
房内门窗禁闭,日暮时分的微光透过木窗落在眼前这片方寸之地。
任何气味一旦过分浓郁,便会变得格外呛人,就算是盛锦水亲手调的合香也不例外。
进来时没有防备,呛人的香味夹杂着化不开的烟火气息不断刺激着嗅觉,让本就敏锐的盛锦水不觉捂住口鼻。
她抬眸,只见熏香余烟缭绕,浓稠的仿佛散不开的雾气。
似是察觉到她的不适,萧南山回眸看了一眼,随即再自然不过地上前推开木窗。
开窗之后,屋内亮堂了许多,春末舒爽的凉风更是吹散了房中的沉郁之气。
也就在这时候,盛锦水看清了书案上放着的几样东西。
右手边翻看了一半的书册,被拆开却没有写明收件人的信封,冷透了的博山炉,以及炉边已被烧成黑灰的信纸。
她没有窥探旁人隐秘的兴趣,斟酌过后将枇杷膏随手放在书案上,“在州府时见有新鲜枇杷,便买了些熬成枇杷膏,林公子时常咳嗽,川贝枇杷膏有清热宣肺,化痰止咳的功效,公子可直接服用或是用温水化开后饮用。”
萧南山静静看她,“你要同我说的就是这些?”
求他帮忙只是情急之下的借口,盛锦水看向装着枇杷膏的瓷罐,面上看着冷静,脑中却飞速想着该如何圆谎。
好
在刚从州府回来,她确实有难处,“自然不止这些,这趟我从州府带回了不少香材,还有十几个下人。不过林公子也知道,盛家没有空房,只勉强放得下香材,那十几个下人却是无处安置。”
这是来找自己借地方的,萧南山点头,干脆道:“可暂时留在我这。”
“那就多谢林公子了。”盛锦水道了谢。
所求得到应允,按理说该告辞了,可想起方才在石阶上唉声叹气的孙大夫,她并没有立即离开。
见她没有言语,萧南山捧起书案上的枇杷膏,问道:“枇杷膏已经送到,你求的也不过小事,我都应下了,还有什么事吗?”
“枇杷膏用的虽是枇杷果肉,可是药三分毒,慎重起见还是让孙大夫先为公子把脉吧。”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怀人请她来的目的上,“此时孙大夫就在门外,把脉用不了多久。”
在萧南山的注视下,盛锦水的声音越来越低。
面对佩芷轩的贵客,她可以侃侃而谈进退有度,面对朱桧这般的无礼纨绔,她也可以色厉内荏将其吓退。
可要劝说萧南山治病就医却真是叫她犯了难。
见她神色尴尬,不知怎的,萧南山心中的郁结似乎散去了些,再开口时语调声量虽未有任何变化,但眼中却多了丝释然的兴味,“你不劝我?”
他问得直接,盛锦水反倒松了口气,如实道:“想劝却不知道该劝什么,我不是你,未曾经过你的苦楚难处,既然无法感同身受,那这些浅显的安慰除了让自己心安外没有丝毫用处。”
这倒是令人意外的回答,“既知无用,盛姑娘何必来此。”
单说性情,两人都极为内敛,轻易不会与人交心。
历经过前世今生,这是盛锦水最大的秘密,便连血缘至亲都没想过告知。
所以她明白那种连最亲近信任的人都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将隐秘之事藏在心里,独自承受的痛苦。
萧南山心里也藏着事,也就是这件事让他时时游离在红尘之外,叫人看不明白。
但有时候,他也格外好懂,盛锦水与他算不上深交,可还是能透过冷漠疏离的表象,看清他隐藏在心底深处的那点死志。
有些事藏在心里久了,盛锦水从未与旁人提起过,前世的她也曾想过一死百了。
只是对亲人的留恋,对自由的渴望生生留住了她。
盛锦水不知他心中所想,也不知他求死的症结所在。
但方才在门外,还是让她试探了出了法子。
因为自己有事相求,所以他打开了房门。
虽还是治标不治本,但这种被需要的情感或许能成为将他留在人间的线索。
对心存死志的人,她能想到的就是一点点勾起他对世间的留恋。
于自己而言,留住她的是亲人和自由,但对萧南山而言,眼下的留不住,那就找出能留住他的东西来。
“与林公子相识也有段时日了,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盛锦水朝他笑道,“既然是朋友,就算知道无用也要试试。万一林公子也视我为友,为我开门了呢?”
她笑时眸光澄澈,下巴微抬,唇角没有敛去的弧度里还带了丝得逞的骄傲。
灵动鲜活的模样让萧南山暂时忘却了旧事带来烦闷,只余眼前生机勃勃的春色。
两人在房中叙话,守在门外的人听得并不真切,或是听到了也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总之没过多久,孙大夫就被请了进来。
盛锦水并没急着离开,而是安坐在书房里看孙大夫为萧南山诊脉。
片刻后,孙大夫重重叹了口气,有心念叨几句,可当看到萧南山苍白的唇色时又生生忍了回去,心里告诫自己这个找死的小子就算再让人生气也是个病人,“还是老毛病,这几日好好喝药。至于锦丫头带回来的枇杷膏,你暂时是喝不了了,等过几日再说。”
这病最忌大喜大悲,真要说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可偏偏萧南山心思深沉,什么都爱藏在心里,又讳疾忌医,这才一年拖一年,拖成了如今这样。
见他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孙大夫心里也有气,可又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只能眼不见为净,提着药箱转身去写药方。
成江要去熬药,寸心则领了安顿盛家下人的差事。
转眼人就走了一半,书房里除了萧南山和盛锦水,只剩下心中忐忑的怀人。
怀人也知道自己去求盛锦水这事做得极险,不等萧南山开口便伏跪在地,这负荆请罪的架势让盛锦水吓了一跳,疑惑地看向他。
萧南山抬眸,并未怪罪他的擅作主张。
可他越是这样,怀人心里越是不安。
他跪倒在两人面前,额头紧贴地面,身体如坠冰窖,手脚因紧张而僵硬发麻。
任谁都不会喜欢身边下人自作主张,怀人跟了他多年,忠心自不必说,而且也足够机灵,知道在盛锦水还在时前来请罪。
“下不为例。”萧南山松口,终是放了他这回。
家中无人,盛锦水索性留下用饭,又看萧南山喝了药,才与从下人住处回来的春绿起身告辞。
一路舟车劳顿,刚到家又被怀人请来,盛锦水现下无比想念自己温暖的房间,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觉。
翌日,直到日上三竿,她才从睡梦中苏醒。
春绿去佩芷轩挂上歇业一日的牌子后,又从林家将人都领了回来。
用过饭后,盛锦水坐在屋内待客的厅堂里,看站在眼前排成一排的下人,第一次觉得自家屋子确实有些小了。
喝了口春绿送上的热茶,她的目光一一在他们脸上掠过。
当初买下春绿时,盛锦水没想过佩芷轩能有今日规模。加之前世的缘分,因此更多的是将春绿视作佩芷轩未来的掌柜培养,心知自己迟早要放她自由。
是以虽让春绿背下香方,但更为紧要的合香配比却从未告诉过她。
春绿也知她的苦心,一直恪守本分,从未逾矩。
可今时不同往日,采买香丸并将之分销到奕州各地的商户越来越多,她要顾虑的也开始多了。
从前在人牙子那看到待价而沽的下人时,只觉得看到了前世的自己,总想着能尽绵薄之力,让他们早日脱离任人买卖的日子。
可现下,她要真想让这些人各司其职,便不能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盛锦水搁下手中茶盏,开口道:“我姓盛,你们不必称呼小姐,平日里叫我一声姑娘便好。”
“如今既已被我买下,那往后就是盛家人了。”盛锦水手边放着他们的卖身契,“盛家虽不如高门大户,但在吃穿上也不会亏待大家。”
“往后你们就随我姓盛,名字也要重新取过。”这是惯例,眼前的十几个人并没什么异议。
反倒是春绿多看了她一眼,似有未尽之言。
盛锦水没有看她,自然也不晓得她欲言又止。
现下她眼里只有站在面前的下人,伸手一指,先是指向了曾是韩家家生子的一大家子,“你们原叫什么?”
那家男人开口道:“原是姓韩,那时顶了旁人的缺,就也顶了那人的名字,叫韩守顺。晴娘是从外买来的粗使丫鬟,没有姓氏单名一个晴,往日里大家叫惯了晴娘,韩家便也就没改。至于我的两个女儿……”
说到一半,他看向自己的两个女儿。
大女儿顺势道:“姑娘,我们姐妹先后跟过韩家几个主子,每换一位主子就要换一个名字,既然已经离开韩家,便不想再用过去的名字了,恳请姑娘赐名。”
盛锦水点头,“你们父母的名字用了多年,再改怕是不习惯,除了姓氏旁的就不用变了。至于你们,姐姐就叫苏合,妹妹则唤熏陆。”
苏合、熏陆皆是香名,往后多是与香打交道,以此取名倒也应景。
另两个手巧的女子同样以香命名,分别叫木犀和伴月。
剩下三人年纪大了,盛锦水没再折腾,沿用了旧名。
既然年纪大的不用改名,老范自然也一样。至于他的孙儿,家人都是阿满阿满的叫着,未曾取过大名。
盛锦水觉得阿满叫着顺口,也就让他不用改了。
名字取好了,该说正事了。
盛锦水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当初买下你们时就曾说过,我不缺人伺候而是缺人干活。对于你们来说,现下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识字。”
话音刚落,满室哗然。
便连无事来旁听的三娘子都不禁面露惊讶,偏头看她神色。
盛锦水心里并未将他们看作买来的下人,见他们惊愕也不为难,耐心道:“若是觉得有难处,可尽管提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目光
都落在了苏合身上。
迟疑片刻,她问道:“姑娘仁慈,允我们读书识字。可我爹娘年纪大了,他们干了一辈子杂活,到这年纪再识字怕是晚了。”
她说的也正是其他人心中想的,更有甚者觉得盛锦水是在玩笑。
在他们看来,不管自己是不是买来伺候人的,总归都是来干活的,既然是干活,识不识字又有什么要紧。
“接下来的一个月,春绿每日会抽出一个时辰教你们识字。”盛锦水并不严厉,温声解释,“我不为难你们,一个月后若想继续学的就学下去,实在学不会也没关系,全看你们自己的意愿。”
回答众人疑虑时,她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几人。
大多面上兴致缺缺,也就那对姐妹瞧着有几分认真。
慢慢来吧,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正想继续,坐在一侧的三娘子却是突然道:“我能学吗?”
“三娘子想学,自然可以。”盛锦水笑着回道。
交待完要紧事,除老范和阿满,盛锦水将其他人都交给了春绿。
春绿晓得她的打算,指使起人来也不含糊。
佩芷轩虽歇业一日,但香丸的制作却是片刻都不能停。
碾磨香材只需力气,并不用什么技巧。
一下子多了十来个人帮忙,盛家院子里越发热闹,香丸产出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见众人各司其职,盛锦水让老范和阿满跟自己进了书房。
“坐吧。”盛锦水开口。
老范却是拘谨地站着,牵着阿满的手没有动作。
见他如此,盛锦水也不勉强,从书架上抽出几本账册交到他手中,“这是佩芷轩的账目。”
老范赶忙接过,眯着双眸翻看起来。
“记录详实,但记账的似乎是个外行人。”他的眼睛已大不如前,但在白日翻看几本账册还是能做到的。只是瞧他翻看账册时费劲的样子,也能明白为何他是近三十年的老账房,旁人还是顾虑着不敢聘用。
春绿记账的本事是盛锦水手把手教的,而盛锦水又是从张老板那学来的。
都是外行人,简单些的账目尚且能厘清,可随着佩芷轩日渐壮大,现下已经不够用了。
“你说的没错,记账的都是外行人。”盛锦水将账目交给他,也算是对他的一种信任,“往后佩芷轩的账目就由你来记,除此之外,还有件事需要帮忙。”
“姑娘客气,有事尽管吩咐。”对于眼前救自己和孙子于水火的盛锦水,他满心感激,无论对方要求自己做什么都不会推辞。
“除了识字,我还希望他们能学会记账。”盛锦水也说出自己的打算,“不用精通,你教他们几日,从中挑一两个做副手就行。”
账目也好,香方也好,这都是佩芷轩的机密,只有手里捏着卖身契才能全然交托。
至于春绿,盛锦水自然也是信任的。
只是许了对方自由,未免往后生分,有些事还是提前准备为好。
她的心思春绿也是明白的,所以在账目和香方这些事上极有分寸,从不多问。
“姑娘放心,我会认真教的。”老范赶紧应下。
交待完,盛锦水的目光才落到阿满身上。
大概是逃荒的路上受了惊吓,本就内向的阿满越发怯生生的。
老范途中教导过他几次,可到了云息镇后仍跟哑巴似的,不曾开过口。
到底只是五岁的孩子,盛锦水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这些。
“阿满人小也干不了什么活,平日里就跟着你。我弟弟阿洄比他大几岁,现下正在县里求学,等他再长大些就跟着阿洄吧。”
“多谢姑娘。”闻言老范一愣,再开口时眼角已经噙泪。
盛锦水见不得这样的景象,让忠伯帮他看了眼睛后,便借口有事出门了。
事是真的有事,也不算是借口。
下人们落脚在林家,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现下还是要尽快找到住处。
若只是住处也不难找,可盛锦水要的不仅是住处,还要是制作香丸的作坊。
这么两相加,要的地方就大了。
牙人带她看了几处,盛锦水始终不满意。
其实她也想过将作坊搬到盛家村,那里地方够大,租金也便宜。可惜离得太远,香材香丸运输不便,而在自家做惯了的短工们又多生活在镇上,最后只能作罢。
“姑娘,我手里就这几间屋子,您要是再看不上我也没法子了。”牙人擦了擦额上的汗,无奈开口。
盛锦水抿唇,牙人确实尽力了,无奈云息镇太小,看过的几家连将就都勉强。
“要实在没法子,只能将住处和作坊分开了。”
见她退了一步,牙人也重新打起精神,“要是分开我这倒有几处不错的。”
既然分开,选择自然也多了。
盛锦水想了想,补充道:“住处倒没什么要紧的,离清水巷近些就好。作坊最好是在南市,那里离铺子近,平日就人来人往的,就算碾磨香材的动静大些也无妨。”
“姑娘说的是。”牙人忙不迭地应声,“南市的铺子极少有人脱手,怕是不好找,不过紧邻的几条巷子里也有适合的,您可以瞧瞧。至于住处,我这正好有两家不错的,一家远些但是价格便宜,不过只卖不租。另一家则紧邻清水巷,租卖都可,地方也大,就是那地界您是知道的,卖的起价,怕是不会便宜。”
作坊很快定了下来,就在南市边上,原是被米铺拿来充作仓库的,可惜后来铺子倒了,这地方就空了出来。
仓库偏僻,位子也尴尬,一面临水,另一边却不靠街。当不了铺面,一般的买卖又用不上这么大地方,最后只能闲置,让盛锦水捡了漏。
清水巷的宅子倒是不急,反正紧邻自家,回去时顺道看一眼就是了。
牙人想了想,先领她去看了另一处。
脚踩在青石板上,看着眼前熟悉的小巷,盛锦水脚下的步子不觉慢了下来,脸色也难看了几分。
“这里还是不用……”只是不等她开口拒绝,巷子深处便来呼天抢地的哭声。
尖利的嗓音夹杂着难以入耳的咒骂,是她曾经最常听到的,如今却恍如隔世。
“杀千刀的,家都让你们给搬空了,还让我们去哪凑银子啊。”人群中,姚氏瘫坐在地,一边捶地一边哭诉。
在她身侧,金大力正被几个凶神恶煞的讨债人押着。
自觉丢人,他始终垂着脑袋不发一言。
金、盛两家的恩怨,牙人未必知晓,可街坊四邻却是一清二楚。
住在金家对面的王家婆婆是最先看到她的人,“锦丫头怎么来了?快些过来,离他们远着些。”
王婆婆挤不进看热闹的人群,索性倚着自家大门听从里面传来的动静。
“这是怎么了?”开口的不是盛锦水,而是陪她一道过来的三娘子。
三娘子平日就好打抱不平,不过她并不鲁莽,就算打抱不平也该问清原委才是。
“造孽呀,金大力在赌桌上输光了家产,赌坊的人上门催债来了。”王婆婆啧啧两声,怜爱地看向盛锦水,“不是我说,金大力这人不厚道,听说连布庄都被他掏空了,现下连剩下的空壳也抵给了别人。毕竟是先人留下的产业,何况其中还有你们姐弟一份,有他这样的舅舅,你和阿洄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金氏布庄自然不能挂在盛锦水名下,按她打算暂时挂在了忠伯那,再歇业段时日,免得被金大力发现端倪。
“一天天的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王婆婆叹了口气,继续竖着耳朵听人群里的热闹。
牙人却是张了张嘴,尴尬道:“我说的屋子就是这家,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渊源。”
三娘子看着粗犷,心思却极为细腻,见盛锦水久久不语,神色复杂,主动道:“我帮你去瞧瞧?”
金家走到今日这步,盛锦水并不意外,更无同情。
不过王婆婆有句话说得对,毕竟是祖产,虽然自己在这只有痛苦的回忆,但那也是自家阿娘长
大成人的地方。
“不用看了,”短暂的纠结过后,盛锦水婉拒了三娘子,对牙人道,“走吧,去清水巷。”
宅子只要在这,往后就算多用两倍甚至三倍的价钱买回来,盛锦水也是愿意的。
可是一想到现下花的钱会落到金大力手里,她就千万个不愿意了。
此时不落井下石已是她身为金家晚辈,对外祖对阿娘最后的交待了。
只是他们刚转过身去,人群里便又传来姚氏的哭喊,“你们去找金家,他们有钱,他们能还债。还有盛锦水,对,就是盛锦水那个死丫头,她骗走了清水巷的宅子和南市铺子,还开了家叫佩芷轩的香铺,她手里也有钱,你们去找她要钱!”
姚氏急得口不择言,看不惯的邻居们本只想瞧个热闹,一开始看他们一家被催债的逼到这境地时甚至还有些同情。
可一听姚氏方才说的那些,本就微末的同情立刻烟消云散。
有人开腔道:“亏不亏心啊姚春花,那是盛家自家的宅子铺子,和你金家有什么关系?”
“盛家姐弟在时你可没少虐待他们,平日里当牛做马的使唤,一不高兴就动手打骂。嫌小子吃得多就把人送去药铺当学徒,盛家小子可是正儿八经童生,你竟然有脸让人去当学徒!对姑娘就更没人性了,我上次看到她时瘦得都快没人形了。也幸好是离了你家,否则怕是要被卖了抵债哦。”
边上知晓些内情的,七嘴八舌地数落着金家人,打心底的瞧不上。
他们虽非完人,偶尔也会占些小便宜,但做人的底限还在,起码不会一边理所当然地侵占妹妹妹夫的家产,一边虐待他们留下的孩子。
听着周遭的议论,三娘子总算厘清了前因后果。
乍听到姚氏叫嚣盛锦水骗财时她就不怎么信,一个温和柔善,买下老弱妇孺,还找人教他们识字算账的人怎么会如她所说,是个心思狡诈的骗子呢。
如今再听,对盛锦水除了钦佩外又多了丝怜惜,“这妇人的嘴太臭了,我替你去撕了她!”
眼见三娘子取下腰上的软鞭,盛锦水慌忙伸手去拦,“她骂我几句又不会少块肉,要是要债的发现我后真动了让我出钱的心思那才是亏了。”
盛锦水能屈能伸,十分想得开。
看她不似安慰自己,而是真心实意那么想的,三娘子在心里道了声可惜,失望地收起腰间软鞭。
第93章 第93章梦魇
云息镇不大,金大力被赌坊催债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没多久便人尽皆知。
姚氏知道他好赌,也知道平日里他会去县里的赌坊赌上几把,却一直不知道他赌得如此之大,甚至将布庄和祖宅都抵了进去。
一家人在催债的走后又闹腾了许久,争执声和哭喊声响了整宿,直到天亮方才停歇。
亲眼目睹了那场闹剧后,盛锦水就一直心神不宁,当夜便做起了噩梦。
梅雨时节的云息镇,天总是阴沉沉灰蒙蒙的,到处弥漫着散不去的潮湿气息,仿佛溺在水中,时常感到窒息。
穿行在连绵不绝的细雨中,直到双腿麻木,再也抬不起来后她才停下。
抬眸望去,黑夜中的深巷像是噬人的野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他自投罗网。
理智告诉盛锦水,这时候该转身就走,可身体却像是被什么禁锢,不再受她控制。
等回过神来时,单薄的身影已被黑暗吞噬,周遭空旷,只剩眼前熟悉的大门。
前世今生,盛锦水拢共只在金家生活过两年,可这转瞬即逝的两年就像烙印刻在她的记忆深处,成为无法磨灭的梦魇。
此时的她无法逃离,只能眼睁睁看着紧闭的大门打开。
下一瞬,金家众人扭曲狰狞的面容如鬼魅般突然出现,也就在这时,她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提起裙摆在夜雨中飞奔。
可她终是没有逃开,金家人像逗弄宠物般时远时近地坠在身后,在她每次以为自己能逃开时又悄无声息地靠近,阴森又可怖。
就这样做了一宿的噩梦,等盛锦水醒来时才发觉自己是出了一身冷汗。
等第二日她醒来时,非但身体没有好转,还多了头疼脑热,四肢酸痛的症状。
都说病来如山倒,盛锦水只以为自己做了一夜噩梦,受了些凉。
守着她的春绿却是心惊胆战,半夜见她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晨起时又发起了高烧。
“让姑娘先把药喝了。”忠伯站在房外,吩咐正在给盛锦水的擦汗的春绿。
春绿坐在床边,闻言收起帕子,起身接过药汁。
此时盛锦水还未完全清醒,双眸紧闭仰躺着,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
“姑娘,喝药了。”
恍惚间,盛锦水听到春绿的声音,清冷却又温柔,似乎离自己极近。
见她将自己小心喂到唇边的药汁咽下,春绿终于松了口气。
一勺又一勺,盛锦水没怎么抗拒就喝完了一碗药,脸色看着也好转了些,可人始终没醒。
“人怎么还没醒,阿爷你的药对症吗?”
面对孙女的疑问,忠伯并不觉得冒犯,解释道:“姑娘受了凉,按理说这碗药喝下去后就该醒了。”
“烧是退了,可人还没醒。”春绿抿唇,咬牙道,“不行,我还是再去请位大夫来瞧瞧。”
忠伯会些医术,但并不算精湛。
见盛锦水一直没醒,两人不免担心。
他想了想,“医馆离得远,你先让人将隔离孙大夫请来。我听姑娘提过,孙大夫在中州行医多年,医术比镇上的大夫好上不少。”
春绿点头,招手让苏合替自己守着盛锦水,转身就去了林家。
孙大夫是提着药箱赶来的,除他之外,还有亲自为他打伞的萧南山。
平日要是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萧家大少爷亲自为自己打算,孙大夫高低要调侃几句,只是今日急着给盛锦水看病,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萧南山收了伞,只透过苏合让孙大夫进来时打开的门缝,匆匆瞥了眼一脸病容的盛锦水。
孙大夫放下药箱,快步走到床边,替她把脉。
“喝过药了?”他开口问身侧春绿。
春绿赶忙回答,“喝过了。”
忠伯反应快,立即取来药渣。
孙大夫看了眼药渣,“药开得没错,对症。”
春绿松了口气,还好药是对症的,“可药对症,人为什么还没醒?”
“风邪入体,又受了惊吓,我给扎几针就好了。”孙大夫取出银针,看盛锦水苍白的脸色不觉摇头,“一个个的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仗着年轻就不管不顾地乱来,等老了有你们好受的。”
这时候,大夫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还是不要反驳为好。
萧南山站在屋外,看檐下雨珠落地,心知孙大夫在指桑骂槐也只能全盘收下。
等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床边守着自己的春绿,盛锦水才知道自己病得有多重。
大概是他们这次真被自己吓着了,接下来几日她委实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便连她病好后,孙大夫也是日日登门把脉,直道要将她调养得健壮如牛。
盛锦水当然没能健壮如牛,不过经此一事,倒让她发现了家中不足。
现下自己身边最得力的非春绿莫属,平日倒不觉得什么。可这次她受寒并倒,春绿又忙着照看,家里立刻就乱成了一锅粥。
不说底下刚买来的几个,连春绿都好似无头苍蝇,心里只顾念着她,将佩芷轩和作坊全抛到了脑后。
看来也不能将人一股脑地安顿在作坊,自家还是该留下个管事的,只是选谁还要好好挑选。
退烧后,盛锦水在家又养了几日,等再没什么不适才被孙大夫准许出门。
近日阴雨连连,连带着南市生意都差了许多。
“还没卖出去?”佩芷轩外,盛锦水打着扇,问身侧六福。
金大力
一直好赌,此前有外祖镇着还算克制,外祖一去他便如鱼儿入水,行事再没了顾忌。
前些年靠着金氏布庄,还有与黄县令的关系,他勉强维持平衡。
现下布庄没了,送给黄县令的五百两更是掏空了家底,就算是拆东墙补西墙也彻底兜不住了。
是受梦魇影响,病好后盛锦水仍心有余悸,便托六福打听一二。
五月雨水渐多,天气也逐渐闷热,湿漉漉的连呼吸都变得不再畅快。
六福摇头,“还没呢,原本金家的宅子卖得便宜,来问价的就有好几户。可自从催债的上门后,买家担心受牵连,加上金大力信誉全无,就再没了消息。现下就算有中意宅子的也多是在旁观望,毕竟谁也不想被牵扯进赌债里。”
前世金大力不舍得宅子,这才起了拿她抵债的念头,现下倒是想卖宅子了,可却也卖不上价了。
“多谢。”盛锦水道了谢,将手中竹篮递了过去。
六福一愣,摆手道:“已经收了银钱,怎好再收盛姐姐的东西。”
“钱是托你办事给的报酬,这些却是我的心意。”见他推辞,盛锦水解释,“端午快到了,篮子里是自家包的粽子,还有铺子里的艾草香包,都是些小玩意,收下没事。”
六福这才笑嘻嘻地收下篮子,“多亏了盛姐姐,我才有这口福。”
自从香铺开张后,他没少帮着跑腿打听,次次都有收入,如今在他心里,盛锦水的地位俨然比古玩店的掌柜还要高些。
盛锦水挥挥手,示意他不用客气。
临近端午,陈酥便想着做些粽子。
可粽子家家都能做,除非把粽子做出花来,否则和其他铺子无甚区别。
为此陈酥苦恼了几日,好在灵光一闪,想起了当初托盛锦水送到崔府的糕点盒子。
粽子并不是酥月斋的强项,与其耗费功夫与旁人争本就微薄的利润,不如将粽子当作节礼,再配上艾草香包,送给各家贵女。
盛锦水觉得这主意甚好,不过只有粽子香包显不出心意,她又让手巧的绣娘用做绒花的法子做了些艾草菖蒲,熏过香后扎成一束,同粽子香包一道送去。
各家送完,粽子和香包还剩下一些。
为免浪费,除给自家人留的,盛锦水索性把剩下的全送了出去。
只不过送到各家贵女手里的都是仔细装点过的,留下的卖相不如送出去的,但味道并无差别。
“要真想谢我,就帮忙盯着些,若有人想买下金家的宅子及时告诉我。”盛锦水摇着扇子,凉风扇动鬓角发丝,吹散她眼中的不安。
“没问题。”六福满口应下,提着篮子美滋滋地回了古玩店。
目送六福离开后,盛锦水抬眸看了眼天色。
眼下金大力已经一无所有,又有赌坊步步紧逼,金家只有离开云息镇才有活路。
按理说,她早已逃离金家,此时该放心的,可不知为何,近日总是心神不宁。
盛锦水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大概是距离前世她被金大力关在家中,等着卖家上门的日子越来越近,她才会如此吧。
这么想着,盛锦水揉了揉眉心,转身回了佩芷轩。
“姑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今日是春绿和熏陆守着铺子,因着她刚病过一场,春绿颇有些草木皆兵。
不等吩咐,熏陆已经机灵地接过盛锦水手里的扇子。
“就是觉得有些闷热。”盛锦水被扶着坐下。
挥动的扇面带起阵阵香风,让潮湿的气息稍稍散去。
“这雨怕还要再下几天。”闻言,春绿眼中闪过丝担忧。
连日的细雨,影响的不止他们的心情,还有佩芷轩的生意。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光靠香丸就能盈利。”收到这盛锦水不免唏嘘,佩芷轩开张时她想的是如何从贵女身上赚钱。
没成想无心插柳柳成荫,香丸的生意逐渐做大后,反倒占了香铺盈利的大头。
“今日怕是不会有人来了,姑娘不如先回去吧。”春绿开口劝道,“铺子里有我和熏陆,出不了什么事。”
听她这么说,盛锦水确实觉得累了,起身正想离开,便见门外有客人登门。
她挥着扇子,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怎么来了?
熏陆并不认识来人,正要上前招呼却见盛锦水和春绿神色不对,隐有防备。
她收回步子,站回自家姑娘身侧,看向来人的目光隐含打量。
来的是一男一女,男子看着文弱,长得还算周正,只是气质阴郁,脸色沉沉没什么笑模样,让人不敢接近。
在他身后的女子则容貌出众,腹部隆起,行走间格外小心,显然怀有身孕。
看他们模样该是对夫妻。
熏陆在心中猜测两人关系,可没多久又将之推翻。
不管恩爱与否,妻子既然怀有身孕,身为丈夫总该看顾一二。
何况雨天路滑,更该小心,但男子只顾自己,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反倒是女子,紧紧跟在她身侧,模样甚是乖巧。
盛锦水定了定神,要不是唐睿登门,她都快要忘了世上还有这号人了。
唐睿气势汹汹上前,开口就是责问,“为何退婚?”
谁也没想到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不过这罪问的是不是太迟了些。
婚约是盛锦水前往州府时退的,现下都五月了,他才想起来问,未免可笑。
奚落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这才多久,唐睿就变了许多。
原本的相貌勉强算得上温润周正,现下却是双目无神,眼底一片深色阴影,不难看出云叠进门后他有多么乐不思蜀。
盛锦水实在不明白唐睿的想法,两人定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没什么感情。前世他退亲退得毫无顾忌,怎么今生反倒推三阻四,甚至还有脸来质问自己为何退亲。
“为何退亲?”盛锦水扬眉,既然想不明白她就不想了,如唐睿这般自私自利的人如何想的,自己要真想明白了怕与对方也差不了多少了,“问这话前,唐举人怎么不先看一眼身边人。”
唐睿似乎迟钝了许多,还真如她所说,偏头看了眼云叠。
云叠脸色难看,一手扶着肚子,见唐睿看向自己旋即换了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娇弱道:“公子。”
这般姿态正合唐睿心意,他回过头来,“你就因为云叠退亲?云叠乖巧伶俐不争不抢,你的心胸怎么如此狭隘,为这点小事就退了亲事。”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讲道理,盛锦水扶额,本就不适的胸口泛起阵阵恶心。
春绿看她难受,当即上前一步。
面对贵女她都不曾怵过,对唐睿这个惹自家姑娘厌烦的举人更没什么怕的,“你与我家姑娘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少在这纠缠。”
“一个奴籍也敢这么跟我说话,”不知是不是睡得不够,唐睿的脾气越发不好,抬起手就要落在春绿脸上,“滚,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二楼跃下,抬手挡住了唐睿的巴掌。
唐睿只觉手腕吃痛,回神时面前便多了个容貌英气的女子,冷哼一声松了他的手。他被对方推了一把,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几步,正要开口便觉心口一痛,随即站立不稳走在了地上。
三娘子连软鞭都没取下,不屑地看向被自己一脚踹翻在地的唐睿,狠厉道:“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再敢闹事我打得你爹娘不认。”
自从考中举人,唐睿何时受过这种气。
他坐在地上,只觉气势都弱了一截,想要起身又因雨天湿滑,试了几次都没能如愿。
一旁云叠倒是想帮忙,可她大着肚子连弯腰都难,更别提借力了。
“你!你!你知道自己打的谁吗?你怎么敢!”既然起不了身,他就只能继续坐着。
滑稽的模样逗笑了几个姑娘,其中尤以三娘子笑得最大声,“我不聋,不就是个
举人吗,我打的就是举人。有本事你去报官啊,看是你丢人还是我丢人。”
盛锦水收了笑,淡淡道:“雨天路滑,唐举人不慎在铺子里摔了一跤,自觉丢人便怪罪到无辜的路人身上,举人觉得这样的案子县令会受理吗?”
看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几人,唐睿气得说不出话来。
但正如盛锦水所说,不管是被三娘子一脚踹得起不了身,还是雨天湿滑摔了一跤,要真因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告到县里,最后的丢人都只有他。
“你们给我等着!”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过,唐睿在地上挣扎许久终是爬了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香铺。
被他留下的云叠追赶不及,只能回头幽怨地看向盛锦水。
盛锦水轻哼一声,嗤笑道:“后宅伎俩,不值一提。”
自知被她看透,云叠神色变了又变,只能愤愤离开。
等人走后,春绿余怒未消,“这唐举人什么毛病,上门退亲时问,姑娘从中州回来时也不问,现下都多久了才来问。他怎么也不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糟心事,与丫鬟私通还致人有孕,有哪个好人家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春绿为盛锦水打抱不平,一开口就将唐睿的无耻行径都抖落了出来。
饶是见多识广的三娘子和见惯了后宅阴私的熏陆都不禁咋舌,心道唐睿是怎么有脸上门兴师问罪的。
盛锦水却是没有言语,不是她要替唐睿说话,可看方才的模样分明是临时起意。
再回想云叠来时躲闪的眼神,不难猜出此次自己是无辜受了牵连。
当初退亲,唐睿或许会气愤或许会不满。
唐家有本就对她不甚满意的唐夫人,还有刚进门的云叠柔情蜜意。
唐睿自大的同时又十分懦弱,身边有这两个厉害的女人,多半刚起兴师问罪的念头就会被劝回来。加之她不在镇上,等从州府回来也已是数日之后。而退亲之事也确如她之前猜测的那般,唐睿也就在当下发了通火,很快便偃旗息鼓,任由唐夫人为自己再物色亲事。
既然已经放下,缘何今日要再来一遭?
“兴许是试探。”盛锦水猜测。
“试探?”春绿和熏陆面面相觑,越发不明白了。
“云叠有美貌也有手段,进门自然能轻松拿捏唐睿。可唐家不止唐睿,还有个油盐不进,本就对她十分不满的唐夫人。”盛锦水抬眸,“二人斗法,不管私下如何。以唐睿的性子,起码面上是唐夫人占据上风。而云叠最擅长的就是温柔刀,看似无害,却刀刀要人性命。
看方才他们的样子,多半是临时起意。我猜云叠以退为进,自贬后暗中吹捧了我几句。唐睿刚愎自用,我主动退亲定是伤了他的自尊,听云叠吹捧非但不会觉得我好,反倒会认为我不识好歹。”
一想到唐睿可笑的心态,盛锦水轻哼一声,“他越想越气,又刚好经过南市,自然要来找我晦气。而云叠的心思,也不难猜,大约是想试试我对唐睿有没有回心转意的可能。这段时日唐夫人估计急着给唐睿定亲,可他名声早就毁了,正如春绿说的,哪个好人家会愿意将女儿嫁他。上娶不到合心意的女子,云叠怕唐夫人将主意打到我身上。可她不知道,唐夫人也是十分瞧不上我的,生怕我区区一个孤女污了他举人儿子的名声。”
三娘子听得瞠目结舌,想起方才唐睿没用的模样,难以置信道:“她们是瞎了还是傻了,耍这么多心眼就为了个不怎么样的男人?”
看她瞪圆的双眼,盛锦水失笑,心道可不就是个不怎么样的男人。
唐睿走得太急,云叠又怀着身孕,只能沿街慢慢走回去。
等她远远看到唐睿时,他身边还站着个自己并不认得的中年男人。
走到近前,云叠柔柔叫了声公子。
唐睿闻言转身,那中年男人却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雨幕中。
“那人是谁?”云叠好奇道。
唐睿没有应声,只冷冷睨了她一眼,那双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狠毒。
越是相处,云叠越是看不上唐睿。
考上举人又如何,还不是被她轻松拿捏。
可方才那一眼,她只觉得陌生。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云叠歇了追问的心思,再次便会之前柔情蜜意的模样,上前为他打伞遮去风雨。
“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她适时地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公子身上都被雨打湿了,让人好生心疼。”
下一瞬,唐睿又恢复了往日模样,单手揽着她的肩膀,肆无忌惮地在街上露出亲昵姿态,“还是你最贴心,会疼人。”
第94章 第94章求生(小修)
本以为过几日就会放晴,可谁也没想到这雨竟断断续续地下了十几日。
不说大病初愈的盛锦水,便连身体一直康健的春绿都开始面露难色。
而其中最难熬的就属从北地来的老范和阿满了。
以为见识过万里冰封的北地风光,想着再不济也不会被江南的梅雨打倒,可没想到才过两天就缴械投降了。
那仿佛要钻进骨头缝里的湿润气息,可比北地的鹅毛大雪磨人多了。
“雨好似小一些了。”盛锦水站在檐下,回头对一心整理香丸的春绿道,“算算日子,兄长和姐夫该从州府回来了。我要去张老板那一趟,看看绒花准备的如何了。”
盛安云和吴辉前往州府的次数多了,她不是次次记得如此清楚,只是这次一起回来的还有南北星货的管事,这才格外上心。
三娘子站在二楼向下望,“左右铺子无事,我同你一道吧。”
“不用。”盛锦水上前拿起搁置在门边的油纸伞,“你也走了,铺子里便只剩春绿,我不放心。张老板的绣坊离得不远,我去去就回,用不了多久。”
听她这么说,三娘子也就放下心来,挥挥手示意自己晓得了。
“雨天路滑,姑娘走慢些。”春绿放下手边的事,站在门边目送盛锦水离开。
细雨纷飞,如丝如雾,恍惚间盛锦水只觉自己回到了重生那日,也是延绵不断的细雨,浸润了巷子里铺地的青石板。
只不过那时雨没下太久就放了晴,今日怕是见不着日光了。
她撑着油纸伞,单手提起裙摆,露出一点素色的鞋面,小心踩在青石板上。
啪嗒啪嗒,巷子尽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踩水声。
盛锦水抬起伞面,循声望去。
朦胧如同水墨的雨幕下,几个高大的身影由远及近。
脚下步子一顿,她紧蹙眉心,心中突然升起股不安。
伞面垂下,等彻底将脸盖住,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原路返回。
啪嗒啪嗒,踩水声再次响起,规律的仿佛催命符。
心头一跳,盛锦水确定声音不是从身后传来的,而是前边。
果然,没走几步便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站住。”沙哑的嗓音隐约还有些熟悉。
不觉捏紧手中伞柄,她心里最害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强逼自己镇定下来,盛锦水再次移开伞面,果然眼前站着的是许久未见的金大力。
她不会蠢到问金大力为什么在这里,只是看着眼前情景,心中不免悲凉。
战战兢兢,步步为营。
本以为逃离金家就能摆脱前世命运,可
兜兜转转,金大力还是做了和前世一样的决定。
而唯一的变数大概就是,自己比前世多了许多底气。
既然自己能逃过一次,就能再逃一次。
镇定下来后,盛锦水心无惧意得迎向金大力。
他老了许多,鬓角霜白,眼神混浊,佝偻着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也瘦了许多,原本合身衣物现下却是大了一圈,两颊凹陷,眼底满是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被身后人高马大的打手衬得越发形销骨立。
光看金大力现下的而样子,让对方放过自己显然不可能。
余光扫过跟在他身后的打手,盛锦水很快从中辨认出一张熟悉的脸,若猜的没错,那日前往金家催债的人中就有此人。
既是赌坊的人,如此行事多半是为了钱财,“我不知道金大力许了你们什么好处,但赌坊该比我清楚。金氏布庄已经抵债,唯一剩下的宅子又卖不起高价,他已身无分文,再多的许诺也不可能兑现。可我不一样,我有银子,只要放我离开,你们想要多少我都能给。”
可等盛锦水说完,眼前几人依旧没有反应,而身后的踩水声却越来越近,她逃不掉了。
“你倒是聪明,可惜运气不好。要是前几日这么说,他们说不定真会放人离开。”最后还是一直沉默的金大力开了口。
他扯出一个笑容,紧盯盛锦水的双眸鬼气森森,“佩芷轩,还真是让人眼红。”
说完,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打手围了上来。
金大力要卖了自己?盛锦水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可能。
只说身价,她能卖多少银钱,将人擒住多半还是为了佩芷轩。
这时候不反抗才是最好的选择,只要春绿他们察觉到异样,自己就还有生路。
“别碰我,我跟你们走。”盛锦水撑着伞,便是到了此刻依旧镇定自若。
可惜金大力早就打定主意,并未将她的配合放在眼里,反倒嘲弄似的冷笑一声,“带走。”
盛锦水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以致金大力性情大变,再不似从前那般外强中干,刚愎自用。
浸透了麻沸散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手中纸伞滑落,沾上飞溅的泥点,斑驳了伞面。
盛锦水意识逐渐涣散,恍惚间只知自己被装进麻袋,被人扛在肩上。
扛着自己的那人很快行动起来,盛锦水几欲作呕,好在不久后就彻底陷入了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恢复意识。
尽管连日阴雨,天色暗沉,盛锦水还是从细微差别中察觉到夜色已深。
几个时辰过去,春绿他们该发现人丢了。
害怕也无济于事,她定了定神,逼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盛锦水双手被绑在身后,脚腕处也缠了几圈麻绳,嘴上则系着帕子。
虽形容狼狈,但好在没有受伤,金大力和那些打手该是将人带到这后就离开了。
稍稍分析自己的处境后,她才眯起眼眸打量四周。
她被困在一个阴暗逼仄的房间,身边杂物堆积,除了厚重的尘土就是密布的蛛网,隐约还能闻到一股霉味。
看周遭简陋的模样,大约是个柴房。
盛锦水在金家生活过,立刻辨认出这里不是金家柴房。
既然不是金家,金大力又能带她去哪,难道是清泉县的赌坊?
正想着,门外传来开锁的动静。
门开时,天际正闪过一道惊雷。
天幕被从中劈开,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来人面容虽隐在阴影之中,可刹那的明亮还是让人看清了他的嘴脸。
缓缓走到盛锦水面前蹲下,金大力粗鲁地扯下帕子,沙哑的声音粗粝难忍,“阿锦,我们许久未见了吧。”
盛锦水不动声色,听她继续道:“才过多久啊,你竟就变得这般了不得了。生意都做到州府了,近千两的买卖啊,一点犹豫都没有。你既然这么了不起,怎么也不帮帮舅舅!”
起初,金大力尚算冷静,可越说到后面,他就越是激动,手指更是微微发颤,似乎下一刻就要缠上盛锦水的纤细的颈项。
近千两的生意?这些他是从哪知晓的。
盛锦水飞速思考着,自己前往州府算不得什么秘密,也确实带回了大批香材。可连与自己同行的盛安云和吴辉都不知晓此行花用了多少银两,他又是从哪知道的。
面对近乎疯魔的金大力,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示弱,“我怎么不会帮舅舅,舅舅无钱时我不是还帮忙出了主意,向族中要回被侵吞的银钱。何况那时佩芷轩还未开业,我就算有心也无力。后来佩芷轩缓了过来,舅舅没来寻我,我只以为舅舅已经渡过难关。早知舅舅有难处,我定然会倾囊相助,毫不迟疑。”
金大力可不是什么善人,盛锦水更不指望他良心发现,现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对方知晓,自己身上仍有利可图。
听到这,金大力没了动静,似在斟酌此话是否可信,“方才你可不是要帮我的样子。”
“我也是被吓着了。”盛锦水一脸无辜,“我是女子,被这么多人围着难免害怕。舅舅才是,若是坐下好好说,我怎么可能不帮你。”
说着,她垂下眼眸,藏起眼中的虚情假意,“阿娘去后,除了阿洄便只剩你们这些亲人了,我怎么会不愿帮舅舅。”
之前闹得难看,这些话盛锦水也不知道他会信几分。
不过对方既然铤而走险,将自己绑来,那只能说明他真是穷途末路了。
“你说真的?”金大力怀疑道。
“自然。”盛锦水收拾好情绪,尽量让自己看着诚挚无比。
听到这话,金大力脸上突然露出贪婪神色,“那你把佩芷轩给我!”
他还真敢提。
满口答应定然会引起怀疑,盛锦水迟疑,正想着该如何作答,就听门外传来动静。
一声轻咳混在淅淅沥沥的落雨声里并不起眼,但还是被草木皆兵的盛锦水察觉到了。
她不动声色地抬眸,余光极快地扫了眼门外。
瘦削的侧影映在门上,看身形和方才隐约听到的轻咳声,出声提醒的该是名女子。
难道是姚氏,或是金桑?
可供选择的人并不多,可盛锦水怎么猜都觉得不对。
光是身形看不出什么,她只能收回目光,再次落到金大力脸上,试图从中瞧出些端倪。
人的脑子不会随性情变化而变化,就像金大力再怎么变,也不会突然开窍,凭空长出几个心眼。
那声轻咳就像是某个信号,本半蹲着与盛锦水说话的金大力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畏惧中夹杂着些许不耐。
盛锦水恍然大悟,主事的不是金大力,而是方才在门外偷听的那人。等她想通这点的时候,金大力已经不甘地起身,甚至连话都没留就转身离开了柴房。
人走后,盛锦水又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可无论怎么想都不明白究竟是谁在为金大力出谋划策。
从金家离开后,她就将所有心思放在了赚钱上,若说有嫌隙龃龉,能想到的也就金家和唐睿。
思考这些的时候,盛锦水还在打量四周。
嘴上的帕子是没了,可手脚都还捆着,若想逃,现下最要紧的除了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就是解绑了。
除了木门,屋内还有一扇紧闭的窗户。
柴房内杂物堆积,缺角的木桌斜倒在角落,上面堆着破损的竹筐,积灰的旧衣,缺口的陶碗,还有不知从何处拆下的木棍。
旧物没被清理过,像是随意挑了个房间将她关进去,也可能是他们觉得一个弱女子定然是逃不掉的,因此没在关押之事上费心。
不费心才好,盛锦水脚跟用力,向墙角木桌缓慢移动。
双手双脚被绑本就行动不便,又不能弄出响动引来外边的人,等历经万难背抵木桌时,才惊觉自己累出了一身汗。
不过现下可不是休息的时候,喘匀气后她用背在身后的双手抓住其中一条桌腿,双脚发力,艰难起身。
中途木桌移动,发出轻微响动,好在有雨声遮掩才没惊动旁人。
起身后再动作就方便了许多,缺口的陶碗被随意放在旧竹筐后,也亏了所有东西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乍一看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这才让陶碗成了漏网之鱼。
盛锦水拿起陶碗,立刻将缺口对准麻绳切割起来,可惜双手背在身后看不清楚,陶碗也并不趁手,试了半天流了满头的汗也只割开一点边缘。
金大力不知何时就会回来,她不能再磨蹭下去了。
想罢,盛锦水又将目光落在那几件旧衣上。
旧衣包裹着陶碗,砸在地上发出不易察觉的闷响。
见没有惊动他人,她立即从旧衣里取出陶片,只是不等继续动作,就听到铁索撞击发出
的清脆声响。
这一瞬间,盛锦水心跳如同擂鼓,太阳穴处突突跳着,连呼吸都慢了几拍。
此时再做什么已经来不及,她捏紧手中陶片,心中蓦然升起一股绝望。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的时候,门外又多了一个人。
“你做什么!”赶来的是金大力。
“滚开。”早些过来的那人压低声音,“想让我帮忙总要先验过货才行!”
盛锦水脸色难看,难以置信地自语道:“怎么会是他。”
与金大力争执的不是别人,正是唐睿。
而真正让盛锦水震惊的也不是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是他竟然会与金大力联手。
让两个本没有交集的人握手合作,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利益。
“验货?你想怎么验货!”同是男人,金大力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事前已经说好,你要人我要财,现下跟我说钱你也要一份,唐举人还是别太贪心了!”
唐睿不曾将金大力放在眼里,自然也不怵他,“那是合作之前,回过头想想,帮你与赌坊斡旋的人是我,未免被人察觉让你将人关进唐家的也是我。你除了找上我外再没出过力,凭什么拿最多的好处。”
“你好歹是个举人,怎么能言而无信!”金大力被逼的双眼赤红,眼看就要上前与他撕咬。
下一瞬,赌坊打手就先发制人,在唐睿授意下擒住金大力。
“太可笑了,你怎么有脸骂我言而无信。”唐睿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笑话,“盛锦水的相貌才干倒是不错,可惜是个没有背景的孤女。当正妻是别想了,当个妾室倒是不错,我有心抬举,可没想到她不识好歹,竟主动退婚。”
大概是即将得偿所愿,他的话也变得格多了起来,“我还想着该怎么教训她呢,没想到你就找上门了,还出了个绝妙的主意。只要盛锦水成了我的人,她还不任由我拿捏,往后佩芷轩也是我的了。金大力啊金大力,你的心也够狠的,她可是要叫你一声舅舅的。”
两人对话盛锦水听得一清二楚,无奈中又透着点可笑,还真是财帛动人心。
不过这样的情绪只停了一瞬,既然金大力已经无力抵抗,那么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就是唐睿了。
陶片比陶碗趁手许多,也锋利许多,听他们在门外说话时,盛锦水并没有停下。
终于,赶在金大力被押走前,她割断了绑缚自己双手的麻绳。
可惜来不及给双脚解绑,唐睿就推门走了进来。
未免对方堤防,即便已经给自己解绑,盛锦水仍将双手背在身后,装作束手就擒的模样。
只是无人看到的身后,依旧紧紧攥着锋利的陶片。
随着唐睿步步靠近,她眼中闪过同归于尽的决然。
视线扫过对方的脸,随即下移至暴露在外的颈项。
唐睿走得并不稳当,他似乎喝了不少酒,双颊有着极不正常的红晕,身上则散发着似有若无的酒气,直到他逐渐靠近,酒气开始浓郁的令人作呕。
不过几步的距离,盛锦水已经在心里无数次推演接下来要做的事。
陶片锋利的边缘抵掌心,刺痛让她在紧张之余多了丝清醒。
只要一步,只要再靠近一步,她就会毫不犹豫地举起陶片,刺向对方没有防备的颈项,与他玉石俱焚。
盛锦水屏息,全神贯注地盯立在身前的阴影,正准备暴起时,一道急切的女声伴随惊雷由远及近,“公子!小夫人快生了!”
大概是醉酒的缘故,唐睿的反应慢了许多。直到丫鬟站在门外,他慢吞吞地回过身去,“生就生了,让人去叫稳婆,叫我有什么用。”
“公子就去看一眼吧,小夫人疼得厉害,稳婆说……”丫鬟一顿,压低声音道,“稳婆说胎位不正,怕是要难产,老夫人已经在产房外守着了,她说这毕竟是您的第一个孩子,还是要来知会一声。”
酒让他性情中的自私凉薄无限放大,在他心里云叠并没那么重要,即使今日真的死于难产,大概也就感慨几句,转头又会另觅新欢。
可说到孩子,他心中那点微弱的血脉亲情才终于被唤醒,偏头又看了近在咫尺的盛锦水一眼,很是犹豫。
见他仍不肯离开,丫鬟犹豫片刻,出声道:“还有门外……”
唐睿终于反应过来,眼神不善地看向丫鬟。那丫鬟噤声,直到唐睿靠近才同他耳语了几句。
“你怎么不早说!”唐睿气急败坏道,“有多少人?”
丫鬟压低声音回道,眼中满是惧意。
两人刻意压低声音,盛锦水听得并不真切。不过丫鬟回完话后,唐睿就变了脸色,招呼剩下的打手,“跟我过来。”
只是重新落锁时,他不忘再看一眼,眼中似有颇多遗憾。
确认人都离开后,盛锦水立刻解开了绑在脚腕处的麻绳。
她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金大力并未将她看在眼里,更不相信她能靠自己逃出唐家。
此前虽叫了许多打手堵人,如今见她关起来后未必都会留下。何况看唐睿方才的模样,多半是将本该守在门外的人都叫走了。
而押着金大力离开的打手还没回来,唐睿又被丫鬟叫走,盛锦水知道,现下是她逃跑的最佳时机。
想到这,她将侧脸贴在门上,细听外边动静。
果然,门外无人。
盛锦水的心咚咚跳着,不觉捏紧手里陶片,眼下唯一的阻碍就是门上的大锁了。
伸手推了几下,木门不为所动,看来只能寄希望于窗户了。
柴房的窗户自然不会像卧房雕花精美,几根交错的木条,再糊上一层滕纸也就能用了。
这时候,盛锦水第一次庆幸唐睿的自负。
他以为自己一个女子,只要被捆住手脚就再难挣脱,只能任人施为。却不想想旁人也是有脑子的,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从杂物堆里挑了根趁手的木棍,又撕下因日晒雨淋而变得格外的脆弱的滕纸,手指细细摸过交错的木条,终于让她找到了一个隐蔽的裂口。
拿起木棍,盛锦水手脚并用,只要能在唐睿他们回来之前弄断一根木头,她就能从缝隙中钻出去!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手上木棍断了就抬脚踹,踹不动了就用身体撞。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恶人刚愎自用,种种谋划更是错漏百出。
如果她被关在其他地方未必能如此顺利,可偏偏,他们将人关到了年久失修的柴房里。
木条断裂的一瞬,盛锦水只觉得自己身体都轻盈了不少。
兴奋过后,她没再耽搁,急不可待地从窗户里钻了出去。
雨水落在身上的那刻,她迫不及待地向门外奔去。只要还没离开唐家,回到家中,她就不能彻底放下心来。
此时盛锦水衣衫凌乱,精心挽起的发髻早已散落,汗水混着雨水打湿鬓角碎发,随意地贴在脸颊上。
她伸手抹去阻碍视线的水珠,此时才发现被陶片刮出的伤口正冒着血珠。
看到伤口,方才觉察出些疼来。
可大门就在眼前,盛锦水已顾不上其他,一鼓作气跑了出去。
迈出唐家后门的刹那,有人发现了她的出逃。
看情形多半是带走金大力的打手回来了,心里这么猜测,却没有回头确认。
无论追上来的打手如何愤怒地喊叫,盛锦水眼里都只有即将到来的自由。
脚踩到熟悉的青石板上,她在夜雨中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不用停下细看,盛锦水也能猜到此时的自己有多么狼狈,汗水淋漓的一张脸,定是苍白而又疲惫的。
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即使身在雨中,周遭满是潮润的湿气,她仍觉得口舌干燥,嘴里只剩难以忍受的血腥气。
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身体即将到达极限时,她脚下不稳踉跄倒地。
手肘撞在青石板上,疼得她大脑一片空白,骤然生出自己身在何处的茫然。
直到细密的疼蔓延开来,她方才回神。
雨水飞溅,污了她
的衣裙。
不等起身,身后便再次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夜色已深,家家门窗紧闭,方才绵延的小雨转瞬间已成瓢泼大雨。
她无处可逃,只能咬紧牙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在那里!”
恍惚间不知谁喊了一声。
盛锦水不敢再耽搁,不顾身上的疼痛再次向熟悉的清水巷跑去。
一路上,她都在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她才会走到今日这步。
明明一直以来,自己都遵循着前世轨迹。
金家要发卖她,她就逃离金家,唐睿要悔婚,她就主动提及。
心知女户好似无根浮萍,她就努力赚取银钱,送阿洄读书识字,考取功名,让他早日撑起门楣。
如今佩芷轩声名鹊起,阿洄也在读书识字,就在她以为一切都与前世不同,终于逆天改命时,老天又给她沉重一击。
真是荒唐又可笑。
大雨中,盛锦水拖着沉重的身子,眼中流露一丝绝望的情绪。
或许她该接受的,反正如何努力如何拼命,到最后都逃不过一样的结局。
再回神时,脸上仍一片湿润,只是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竟带着难以消磨的苦味。
自毁的情绪只出现了极为短暂的一瞬。
云息镇河道发达,巷弄纵横交错。
盛锦水自小在这长大,而赌坊的打手是从清泉县来的,尽管他们紧追不舍,但每次都被巧妙避过,棋差一招。
蜷缩在暗处,确认追捕自己的人走后,盛锦水才小心翼翼地现身。
她捏紧手中陶片,血珠从指尖落下汇成醒目的细线,随即又被雨水冲刷,再难寻到踪迹。
不,不对,这才是她的命运。
就算困住她,她也依旧逃了出来,就算追上她,她也依旧躲了过去。
所以被金家发卖,被唐家抛弃都不是她的命运,这才是。
第95章 第95章雨夜
连日的阴雨让河水涨得厉害,前几日还曾私下抱怨梅雨季节的阴冷与潮湿,眼下却只觉得庆幸。
笼在烟雨中的江南小镇似是大家笔下的水墨丹青,万事万物融为一体,虚幻而缥缈。
也是有了这层遮掩,盛锦水才得以从众人追捕中脱逃。
云息镇河道交错,每隔一段便会架起石桥,以便两岸人家出行。
此时的盛锦水站在桥边,清水巷就在另一头,只要过了桥到了盛家,她就安全了!
不敢再耽搁,她提着裙摆踏上青石桥。
“在那里!”
大雨中,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并不真切。
可就像是某种预兆,盛锦水偏过头,一眼便瞧见了指向自己的打手。
从唐家追出来的打手有七八个,此时却只剩两个,多半是因为找不到她而分散开来。
盛锦水咬唇,不再顾及穷追不舍的两人,径自加快脚步。
盛家旧宅除了她自己,便只住了春绿忠伯和三娘子。好在其他人也住在清水巷,离得不算远。
人多难说,但以三娘子的功夫,打跑两个尾随自己而来的打手想来是没问题的。
可将人赶走之后呢,盛锦水脚步一顿,心底再次升起股茫然。
只有千日做贼的,却没有日日防贼的。
难道她要将此事捅到官府,状告金大力与唐睿合谋,非但绑架了人,还要挟她交出佩芷轩?
这念头一闪而过,下一刻盛锦水便将之否定。
身为女子,又被绑走半日,直到深夜才逃出。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她可以做到心如明镜,不畏人言,可跟在她身边的春绿等人,还有盛家其他姑娘呢?
何况佩芷轩的常客不是女子便是学子,若是盛锦水名声受损,他们多半也会受牵连。
若说名节还是其次,万一唐睿否认绑架,一口咬定两人是私下相约。那么于对方不过多个风流的名声,于她却无异于灭顶之灾。
唐睿甚至可能以退为进,承诺与自己成亲,若是如此,到头来吃亏还会是她。
想到这,盛锦水心中因即将自由而燃起的火焰不觉小了些。
逃离唐家只是一个开始,后续要面临的才是真正的考验。
想起前世今生遭受的种种苦难,顿觉心中委屈。
兜兜转转两世,不过是想主宰自己的命运,不愿做无根浮萍,为什么就这么难?
深夜的清水巷,豆大的雨珠不断砸落。
盛家旧宅近在咫尺,可盛锦水的心里仍未得出结论。
远远地,她一眼就瞧见了立在林家门前的石狮子。
在这要紧的时候,她却无端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那时盛家大门被金大力挂了新锁,她只能攀着石狮子翻过院墙,从林家回去。
想到这,自然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萧南山。
林家再见时,他一脸病容,双眸深沉如墨,让人难以猜透其中情绪。
可如今,回想起那双眼睛,她竟刹那平静了下来。
心中蓦然升起一个看似荒唐,却最为有效的法子。
盛家挂在门上的灯笼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烛火时明时暗,在夜雨中苟延残喘。
只犹豫了一瞬,盛锦水便坚定无比地向林家跑去。
怕打木门几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门内久久没有动静,她力竭地撑着木门下落,最终跪坐在地。
狂风大作,骤雨如鞭。
方才只顾着逃命,现下一停下来,便觉全身无力。加之风雨越来越大,湿透的衣衫贴着身体,除了黏腻难受外就是几乎入骨的冷意。
冷意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占据她的心神,盛锦水以为自己已经等了许久,但实际上不过片刻。
就在盛锦水恍惚之时,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了。
雨夜中,萧南山持伞而立,雨珠落在伞面犹如珍珠滚落,滴滴答答串成珠帘。
盛锦水回神,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截被雨水浸湿的宽大衣袖。
她抬眸,剔透的双眼直直望向深沉的黑眸,而眼里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
片刻后,跪坐在地的盛锦水颤巍巍地伸出手,“林琢玉。”
这是盛锦水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不是客气疏离,界限分明的林公子,而是林琢玉。
这一刻,萧南山后悔了,他后悔自己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名,而是任由她继续一无所知地称呼自己为“林公子”。
后悔只是刹那的情绪,理智回笼后,萧南山垂下双眸,眼前的盛锦水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狼狈许多。
衣衫尽湿,裙角被污浊浸染,铺陈开来犹如枯萎的墨莲。
而伸到面前来的那只手,不再是记忆中的肤若凝脂,柔弱无骨。
纤细的指尖泛白,指节遍布细小伤口,手腕处的青紫更是惹眼,艳色的血珠顺着皓腕滴落,说不出的刺目。
萧南山回神,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明白了对方此时的处境。
苍白的指节捏紧伞柄,伞面向她倾斜,就在他伸出手想将人扶起时,盛锦水道:“林琢玉,求你娶我。”
伸出的手一僵,随即将男女大防彻底击碎。
萧南山不容拒绝地扶住她的手腕,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沉声道:“起来。”
主动求娶几乎耗尽了盛锦水所有心力,起身时她的大脑只剩一片空白。
在萧南山的搀扶下,她缓缓起身,直愣愣地回望对方。
萧南山只以为她受到了惊吓,还未回神或是在等自己的回答,却不知道盛锦水方才是被吓着了。
一路逃来,即使她遍体鳞伤,心中委屈也没多少恐惧惊慌的情绪,更别提被吓着了。
可方才,萧南山收回手的刹那,她分明看见了对方手腕上凌乱的疤痕。
在什么情况下,人的手腕处才会留下密密麻麻的疤痕,一道叠着一道,其中一些甚至堪堪结痂。
“进来。”倾斜的伞面抵挡住了风雨。
同撑一把伞,两人靠得极近,盛锦水甚至能从偶尔相贴的手臂处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片刻后回神,她觉得
自己有些可笑,明明已经走投无路,竟还会分神担忧他人。
可萧南山手上的疤痕在她脑海中不断回闪,始终无法抹去。
“公子,您怎么出来了?”大概是被雨声影响,成江这才听到动静,撑伞追了出来。关切的话刚说出口,就注意到了狼狈的盛锦水。
难得不等萧南山回答,他就惊讶出声,“盛姑娘,你怎么在这?!”
听他话里的意思,好似已经知晓盛锦水的遭遇。
只是不等她追问,萧南山已经开口吩咐,“去请孙大夫。”
成江不敢耽搁,满口应下后便小跑着去请孙大夫。
“和那日的情形还真像。”盛锦水突然轻笑一声,“我从墙上摔落,也是在深夜打扰孙大夫。”
萧南山偏头,看她脸上扯出的笑容,“你倒是会苦中作乐。”
“我也是逼不得已,”盛锦水努力勾起唇角,想让自己的笑再自然些,可惜最后还是失败了,她无奈回道,“若是再不笑一笑,我就要哭了。”
萧南山收起伞,推开厅堂大门,等盛锦水坐下后才回道:“想哭就哭,我不看你就是了。”
话落,竟真背对着盛锦水,走到大门处守着,顺势抬眸欣赏雨景。
还真是不会安慰人,盛锦水的视线不觉追随着他,落在那道颀长的背影上。
眼中不知何时升起一股湿意,等回过神来时,眼中清晰的背影已逐渐模糊成一团,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地纷纷滚落。
她用衣袖抹去眼泪,却只糊了自己一脸雨水。
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皱成一团的衣袖,劫后余生,她该庆幸该高兴才是。可此刻,她心里竟只有委屈怨愤,若是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那积沉在深处的郁结怕是要轻而易举地将她击垮。
盛锦水也不管什么雨水泪水了,捂着脸哭了起来。
先是小声的啜泣,犹如猫叫般细细弱弱,等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小声的啜泣便成了放声大哭。
像是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此刻的盛锦水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让所有不甘怨愤都随着眼泪随着哭声消失。
等哭累了,她的理智逐渐回笼,放肆的哭声也彻底停了下来。
盛锦水抽泣一声,眼角含着的泪随之滚落。
在她粗鲁地用手背擦去之前,素净的帕子已经被递到眼前。
盛锦水方才觉得不好意思,回想此前的失态,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
“劳烦让人去盛家知会一声,我不见了半日,春绿他们怕是急坏了。”她接过帕子轻咳一声,这才觉得自己喉咙干哑,隐隐作痛。
除了喉咙外,身上其他几处伤口也开始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成江已经去了。”萧南山回道。
盛锦水松了口气,不觉攥紧手里的帕子。随即疼得嘶了一声,摊开手掌才发现掌心除了细碎的伤口,还有一道已经泛白的深刻划痕。
寸心和孙大夫早就来了,只是方才被拦在门外,见盛锦水冷静下来,萧南山才放他们进来。
有萧南山在,寸心只能在一边看着,如今猛地见她掌心伤痕,惊呼出声,“姑娘,你的手!”
孙大夫也跟着皱眉,刚想开口念叨几句,见她狼狈的模样又十分不忍,无奈地轻叹一声,吩咐寸心为盛锦水清理伤口。
寸心捧着盛锦水的手,眼里满是心疼。
她细心地清理伤口处的尘土碎石,等处理好手上的伤,她的眼里已经含泪,带着哭腔道:“疼吗姑娘?”
见她这模样,就算盛锦水再疼也只能摇头,何况最惊险的已经过去,回头再看这些小伤便也觉得没什么了。
寸心和孙大夫给盛锦水处理近一个时辰的伤口。
中途,萧南山和孙大夫回避,让寸心帮她处理暗处的伤口,顺便换上干爽的衣物。
与萧南山站在门外,孙大夫不觉叹了口气,先不提手腕处捆绑的痕迹,扭伤的脚踝以及掌心几乎见骨的划痕,光是双臂处大大小小的细碎伤口就足够触目惊心的了。
他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萧南山,“锦丫头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多的伤口,叫人看了委实心疼。”
“她没说。”萧南山回道,低沉的嗓音不见起伏,冷静的近乎冷血。
对这样的回答,孙大夫并不意外。心想对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自然更不会将盛锦水的遭遇放在心上。是自己抵不过好奇,明知得不到答案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就在孙大夫独自思量的时候,萧南山再次开口,“我会娶她。”
第96章 第96章我护得住她
“什么?”孙大夫以为自己听错了,失态问道,“你方才开口了?”
“我说,我要娶盛锦水。”虽只是权宜之计,可毕竟关乎盛锦水的名节,其中原委还是不必让太多人知晓。
这回,孙大夫听清楚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萧南山。
从前,萧南山的继母并不喜欢他,任由他阴晴不定,时而疯癫的流言在萧家扩散。
不过没多久流言便不攻自破了,毕竟他看起来和疯子实在扯不上关系。
此时孙大夫却觉得,他可能真的疯了。
“她可知晓你的身份?”孙大夫压低声音,“在我看来,锦丫头无论是相貌还是才情都很多出挑,便连中州的许多世家贵女都未必有她出色。可越是这样,你越要想清楚,萧家不是普通人家,你若是真的心悦于她,就不该让她进这龙潭虎穴。”
自己与盛锦水的婚事,萧南山甚至没有孙大夫想得长远,毕竟只是权宜之计,他们会在云息镇成亲,待时机成熟便和离。
若是必要,他会为对方安排好退路。
到时送她去一个谁也不晓得的地方,从此天高海阔,不必被名节所累,重新开始。
若是她愿意和自己回到萧家……
“她不知道。”萧南山没再深想,他的双眸仿佛深不见底的池水,正积蓄力量酝酿着风暴,“我护得住她。”
劝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他怎么都开不了口。
孙大夫紧蹙双眉,察觉到了他的势在必得,以及言语透露出的,少年人无所畏惧的笃定。
是人就有喜恶,做不到全然的不偏不倚。
孙大夫是喜欢盛锦水,可却更在乎萧南山。
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只是眼下盛锦水能让萧南山多一丝活气,他就不会反对。何况以萧家家主对萧南山的偏宠,此事未必如他所想的那般悲观。
“我只管你的身体,其他的你自己做主便是。”孙大夫心道自己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了,可心里刚想完,嘴巴就唱起了反调,“不过中州那边你是如何打算的?你那继母定不会反对这门婚事,说不定还会助你一臂之力。至于家主,他对你甚是宠爱,只要你心意不移,假以时日也会松口。不过你毕竟是萧家嫡长子,你的婚事便是萧家的大事,准备将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何时启程回中州?回到中州后,你的身份怕是瞒不住了,还是提前告诉锦丫头为好。”
萧南山被他问得头疼,揉了揉眉心,随意道:“在这成亲,不必回去。”
大概是这回答实在敷衍,他又继续道:“中州,我不喜欢,婚事不必回去办了,至于父亲那里暂时不
用告知。在这云息镇,我能称之为长辈的只有您了,成亲之事还望您出面操持。”
见他不欲多言,孙大夫自觉发现了其中端倪。
萧南山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因此料定他是怕家主反对,想要先斩后奏。
孙大夫摸了摸下巴,认命道:“家主问罪时,可千万记得替我求情。”
“多谢。”萧南山神色一松,沉声道谢。
话音刚落,便有几人冒雨前来。
其中一人正是怀人,他收好伞,上前行礼,“公子。”
萧南山看他一眼,还未开口,身后便传来了木门开合声。
寸心打开房门,眼圈通红道:“公子,姑娘的伤已经处理好了。”
“锦丫头淋了雨,去给她煮碗驱寒的姜茶来。”孙大夫吩咐,“我去写方子,只是其中几味药家中没有,要等明日去医馆抓药。”
檐下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人走后萧南山发话,“你们进去再说。”
方才除了怀人,一起过来的还有春绿及苏合熏陆两个小丫鬟。
萧南山让三人进去,自己则和怀人继续守在门外。
“姑娘!”一见盛锦水,春绿便什么都忘了。
于她而言,盛锦水不仅仅是自己的主人,更是恩人。
她上前细细打量对方神色,见到裸、露在外的细碎伤口后,登时眼含热泪,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盛锦水已经收拾妥帖,半湿的长发挽了个松垮的发髻,比往常苍白许多的脸上有几处伤口,虽已抹了药,但依旧显眼。
能被看到的都是小伤,真正让春绿揪心的还是她难看的脸色,淋了许久的雨,又被追着几乎跑遍了半个云息镇。即便收拾妥当,盛锦水的模样依旧算不上好。
盛锦水无奈看向泪水涟涟的三人。她们的衣物上还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看样子该是刚从外边回来。
她略一细想便猜到了,开口问道:“你们这是从唐家回来?”
“真是唐家绑了姑娘?”春绿沉声问道,眯起的眼眸里满是愤怒。
若不是顾及姑娘名声,她真想将唐睿拖出来狠狠打一顿,叫他再也不要出现在姑娘面前。
“是他。”盛锦水点头,见三娘子没同她们一道过来,隐约猜到了春绿的顾虑。
三娘子是聘请来的女镖师,来去自由,春绿对她设防是人之常情,想来她顾及自己名声,所以才没请她一道过来。
“我被关在唐家柴房,唐睿想要为难我时正巧被府中丫鬟叫走,顺道将看守的打手也一并带走了,似是出了什么事。
他是举人,平白无故不会有人上门闹事,那时我见时机难得,没多想就跑了出来。现下回想起来,那时正是你们来要人的时候。”
“见姑娘迟迟未归,我和三娘子便有些担心,沿途去寻,却只在巷子里找见姑娘遗落的纸伞。那时我们便觉得不对,后来找到张老板,才知姑娘今日未曾到过绣坊。”春绿解释时,隐约带着哭腔,“我们着急,但也知道此事不宜声张。”
春绿说得没错,那时盛锦水不知丢了多久,她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开始,春绿还心存希冀,让家中人都散出去寻找。可找了半个时辰还是踪迹全无,她就彻底慌了。
若说与盛锦水结仇,会当街做出掳人之事的人并不多。
可佩芷轩实在让人眼红,盛锦水又长得十分貌美。其中可能性太多了,春绿一无人手二无人脉,只能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她想让人去盛家,可一来一往浪费时间不说,盛家也只是寻常人家,来了也不过是多几个人帮忙寻找而已。
“我思来想去,比起名声还是姑娘的安危更加重要,正巧被怀人发现了端倪,我便求他帮忙。”
在佩芷轩迎来送往,春绿也锻炼出了些眼力。说她孤注一掷也好,她当时只求林家真能帮自己找到姑娘。
门内,春绿正解释来龙去脉。
门外,怀人也在回禀此事,“我发现盛家似有异动,便去问了春绿,这才知晓盛姑娘不见了。”
闻言,萧南山有些失神,右手手指不觉搭在左手手腕处,细细摸索上面的疤痕。
盛锦水不见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好似是刚读完中州寄来的书信,浑浑噩噩,恨不得一死了之。
见他一言不发,怀人只能继续道:“不敢惊扰公子,我便派了人出去寻找,原是县里赌坊的打手帮金大力掳的人,只是不知道他们将人藏到了哪里,这才费了些功夫。”
“人在哪里找到的?”萧南山开口问道。
他的语调依旧平稳,可怀人偏偏从中感觉到了一丝愠怒。
“唐睿家中。”怀人道,“盛姑娘与人为善,若说结仇唯有金大力与唐睿二人,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们二人竟会联手,这才耽搁些时辰。”
“今日之事还有谁知道?”萧南山又问。
“我和春绿,还有跟在她身边的两个小丫鬟。”怀人解释,“查到盛姑娘可能在唐家后,春绿假装上门要人将人引来。我们的人则潜进唐家,想将盛姑娘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出来,可惜无功而返,想来那时盛姑娘就已经趁乱跑了出去。”
说到这里,怀人言语中有一丝敬佩,毕竟他也没想到,盛锦水的胆色竟如此出众,被抓后非但没有坐以待毙,单靠自己便逃了出来。
至于今夜这场雨,实在分不清好坏。
它既帮盛锦水逃过了打手的追捕,又阻碍了怀人派出去的人。
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林家感激之余,春绿心中难免担忧。
去唐家要人时她就想过,事后不论结果如何都会一口咬定盛锦水未曾到过唐家。这样虽让唐家逃过罪责,可也保住了盛锦水声誉,实在是权衡之后的无奈之举。
“从唐家无功而返,其他人只当我病急乱投医,判断失误。回去后,唐家之事还是要瞒下来,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您雨大被困,苏合熏陆连同我都是证人,勉强先应付过去。”说着,春绿谨慎地往外瞧了一眼,“可林家那边该如何是好,若是有风声传出……”
“林家不用担心,他们不会说出去的。”盛锦水打断了她,“夜深了,其他事我们回去再说。”
苏合熏陆扶着盛锦水起身,几人正要前往告辞,却见听到动静的萧南山推门走了进来。
“你我之事需越快越好。”
盛锦水一愣,重新坐了下来。
萧南山说得没错,他们必须在金大力和唐睿反应过来前定下亲事。
“明日一早,我便让人去将大伯和大伯母请来。”
盛家能做主的长辈也就只剩他们了。
“成江会去,有马车便利些。”
话音刚落,寸心送来了姜茶,不止盛锦水,今夜淋了雨的都分到了一碗。
捧着发烫的姜茶,盛锦水的手指暖了些。
“既然已经决定,该让你我身边的人都知晓,免得明日再出纰漏。”
盛锦水一愣,心道确实。
若连跟在自己身边的春绿都不知情,这事就说不过去了。
婚事虽是假的,但她明白萧南山的意思,为两人着想,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在旁的几个都不是傻子,隐约听出自家主子话里意思,猜测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正在疑惑时,萧南山已经直接道:“我们二人不日便会成婚。”
平地一声惊雷,他随口一句,让几人都愣在了原地。
第97章 第97章良药
盛、林两家虽是近邻,可盛锦水和萧南山向来守礼,就算平日来往也都恪守本分,怎么突然就要成亲了?
莫说苏合熏陆两个小丫鬟不知所措,便连贴身伺候的春绿都愣住了。
不过主子已经发话,做下人的听命行事便是了。
既然决定成亲,自然越快越好。
只是闹了一夜,盛锦水早已精
疲力尽,没有余力再谈其他。
见她眼中满是疲惫之色,萧南山没有留人,吩咐成江怀人先将她们送回了盛家。
等送完人回来,萧南山仍坐在厅堂里,看样子是在等他们。
“人呢?”萧南山问道。
怀人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回道:“已经派人跟着了,金大力被赌坊的打手带走。至于唐睿,他一直待在唐家,未曾出过门。”
萧南山嗤笑一声,“他倒是有恃无恐。”
看公子对他厌恶至极的样子,怀人欲言又止,成江却是突然跪了下来。
此时只有主仆三人,他不再掩饰内心情绪,开口劝道:“公子三思!”
相比他的急切,萧南山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
他看向怀人,问道:“你也觉得我该三思?”
“一切由公子定夺。”怀人躬身行礼。
他心思细腻,早就看出了萧南山对盛锦水的不同。
公子要做的事,岂是他与成江能够阻止的,今日有此一问,也不过是在敲打他们。
萧南山没再开口,径自起身离开,就连衣摆都没碰到跪地的成江。
等人走后,怀人轻叹口气,将人扶了起来。
“你怎么不劝劝公子?”成江皱眉,对他方才言行颇有微词。
怀人却是摇头,“我提醒你多少次了,公子的决定容不得旁人置喙。”
“我们一同在公子身边伺候多年,你向来比我懂公子的心思,可这次我真的没有任何私心。”成江为自己辩解,“以盛姑娘的出身,非但无法成为公子的助力,说不定还会是拖累”
“那又如何?公子既已决定,你照做就是。”怀人正色道,“该说的我早就说过了,若你还是这般心思,不如趁早回中州去。”
成江知道自己又僭越了,可有些话不吐不快,“公子在萧家已是举步维艰,若是成亲,盛家定会成为旁人攻讦他的理由,他唯一的弱点。”
“你都看得如此清楚,公子怎么会不知道,可他还是这么做了。”怀人叹气,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压低声音道,“你我跟在公子身边多年,有些话藏在心里久了,我也想与你交心一回。”
成江一愣,似是没想到向来理智沉稳的怀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公子的心病一日重过一日,他腕处的伤痕我不信你没瞧见过。”讲到这里,怀人双眼湿润,强撑着继续道,“新伤旧伤,都快数不清有多少道了。我明白你的顾虑,可你想过没有,人总要先活着,才能想以后。”
成江不知怀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的,他只知道,自己在听到这些后有些片刻的恍惚。
“公子的心病竟已严重到这地步,连孙大夫也束手无策吗?”怀人的脑袋嗡嗡响着,一时心神俱震。
怀人摇头,“既是心病,哪是这么好医的。若是盛姑娘真能成为公子的良药,我们该庆幸才是。”
“我明白了。”沉默片刻,成江终是想通了,闷声回道。
翌日,萧南山主动登门。
奉上茶点后,春绿便从厅堂退了出来,自昨夜找回人后她就十分自责,恨不得寸步不离地跟在盛锦水身边。
可惜今日情况特殊,她没能留下,只能守在门外。
就算盛锦水和萧南山心知只是做戏,可在别人眼里,他们是真成亲,所以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
不过盛锦水也有自己的想法,“三书六礼耗时费力,我的意思是便宜行事,能省则省。两家相熟,我会与大伯商量,略过纳采和问名,至于纳吉和请期,花点银钱找人应付过去就是。纳征却要装装样子,林公子放心,我会解决,绝不让你费心。”
对方同意娶自己已是莫大的恩情,盛锦水自然揽下所有事,绝不麻烦萧南山。
不想,萧南山听到她的安排后却是摇头,“假成亲之事只有你我知晓,未免他人怀疑,该是我做的就由我来做。就如你所说,略过纳采和问名,纳吉和请期我心中也已有了人选。至于纳征,便由孙大夫主持。”
纳征,就是指男方将聘书和礼书送到女方家中,除聘书礼书外,一并送去的还有聘礼。
盛锦水自然不会占萧南山的便宜,主动道:“那聘书和礼书便交给孙大夫,聘礼由我来准备。”
时间仓促,想做得天衣无缝是不可能的。
盛锦水是独女,定亲后家中便已开始准备嫁妆。
多年积攒,此时正好拿去撑场面。
“不用,”萧南山拒绝,“若真由你来准备,孙大夫定会起疑。盛、林两家相邻,左右不过是将东西从这边搬到那边,你来准备还是我来准备并没什么分别。”
盛锦水想想也是,便没再反对,开口问起另一件事来,“只是不知你我成亲,公子家中是否知晓?”
“我生母已逝,父亲则远在中州,对我并不怎么管束,不必特意告知。”萧南山回道,“至于婚嫁之事,有孙大夫代行长辈之职。”
昨夜入睡前,盛锦水便觉少了点什么。
如今听他这么说,才猛地想起自己忘了最要紧的一件事。
“昨日受了惊吓,反倒把最要紧的给忘了。”盛锦水一顿,“并非我不信任公子,只是向来谨慎惯了,总要有个明确的答复才能安心。”
萧南山点头,示意她继续。
盛锦水这才问道:“公子可曾成亲,或是定亲?”
“不曾。”萧南山垂眸,“我的婚事,他们不会插手。”
回想他方才说的那些,盛锦水立刻明白过来。
生母已逝,生父又极少管束,他的婚事多半是无人上心了。
“抱歉。”盛锦水道歉。
萧南山没应声,只轻轻摇了摇头。
见他如此,盛锦水愧疚更甚,心道自己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时之间,二人都有些尴尬。
好在这时,前去接人的成江回来了。
大概是想将功赎罪,今早城门一开,他便驾车去了盛家村。
马车上他没同盛大伯和盛大伯母细说,只道盛锦水有要事相商。
盛大伯忐忑了一路,见到人后却什么都忘了,着急道:“怎么脸上都是伤口?!”
孙大夫给盛锦水用的药极好,不过一晚,脸上伤痕便已淡去许多。
但药不是仙法,就算有奇效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让伤口愈合如初。
“不慎伤着了,待会再说。”盛锦水请大伯和大伯母上座,又亲手奉上热茶。
看盛锦水行动如常,不像是有事的样子,盛大稍稍放心,这才看到坐在下首的萧南山。
“林公子也在啊。”
自从喝过酒后,盛大就没那么怕他了,见他也在不忘出声招呼。
盛锦水想着速战速决,不等盛大咽下口中热茶便直接道:“大伯,我要成亲了。”
“噗!”盛大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婚事,惊得喷出一口热茶。
大伯母嫌弃看他,“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一惊一乍的,别吓着阿锦。”
盛大自觉失态,拿袖子抹了嘴后迫不及待问道:“和谁?”
问过之后,盛锦水并不直接回他,反倒向对面看去。
盛大伯和盛大伯母循着视线望去,便见萧南山再自然不过地朝自己点了点头。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盛大恍惚,眼神复杂地在二人之间逡巡。
“怎么突然就……要成亲了?”他勉强提起精神,语无伦次道,“还是和林公子,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就要成亲了呢?”
上巳节时,两人分明还没生出情意。
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就要成亲了?
盛大伯是关心则乱,比起他来,盛大伯母就冷静了许多。
她并不看萧南山,只问盛锦水,“阿锦,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我与林公子比邻而居,时常见面,这才生出了情意。既然男未婚女未嫁,走到成亲这步再自然不过。”前面这些是盛锦水昨日就想好的说辞,至于后边的才是她的真心话,“这一年以来,林公子助我良多,我对他
并不只是心中感激。何况佩芷轩如日中天,惹得不少人眼红,如唐睿之流就曾编排过我的是非。说来说去,就是欺侮我一个女子独自撑起门楣。”
盛大伯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去唐家退亲时,他便被唐夫人奚落过,只是因为盛锦水的叮嘱才生生忍了下来。
可每当想起唐夫人的奚落之言他还是难受,莫说女子,便是男子有几个能像阿锦一样,独自撑起佩芷轩,甚至将生意做到州府。
可无论她做得多好,那些人都不会在乎,只揪着抛头露面这点肆意羞辱。
盛大伯沉沉叹了口气,无比认真地开口道:“林公子,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问你一句,婚后你还会让阿锦管着佩芷轩的生意吗?”
“自然。”开口时,萧南山没有一点犹豫。
就算知道是假的,盛锦水心里还是升起了一股暖意,毕竟谁都希望有个人能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这里。
得到满意答复,盛大伯才将目光转向盛锦水,“阿锦,你与大伯不同,你读过书,做过生意,到过州府,眼界远比我这一辈子没出过清泉县的庄稼人要高。我信你的眼光,也信你的决定,只要你想做的我都会支持。可你也别忘了,大伯虽没什么见识,也是你的亲人,往后他若是待你不好,一定要同大伯说,就算是拼上性命我也会为你讨回公道。”
盛锦水眼里含着泪,珍而重之地点头。
“明明就是喜事,说什么拼命不拼命的。”盛大伯母假装生气地开口数落。
盛大伯这才哈哈笑道:“对,是喜事,我们家阿锦要出嫁了!”
第98章 第98章请期
连日阴雨终于见晴,萧南山回去时,要见的人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扮作行脚商人的探子拱手,恭敬道:“公子。”
来人是袁毓心腹,萧南山此前见过,对方常来往于州府和云息镇,为他传信。
这样的人没有姓名,只有一个编号。
此人在袁毓培植的探子里排行第七,旁人都称他为老七。
萧南山点头,不等开口吩咐,老七已如实回禀探听到的消息,“奕州赌坊大半都在余家名下,清泉县这家也不例外。金大力欠下的赌债利滚利,眼下已有两千两,而他名下祖宅至多只值三百两。至于唐家,唐夫人已为唐睿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是奕州梁家。而就在昨夜,他的妾室云叠生下一子。”
还真是巧了,萧南山垂眸,顾自想着心思。
金大力、唐睿、赌坊,在昨日之事上没有一方是无辜的。
盛锦水势单力薄,无法与之抗衡,所以只求自保。
萧南山却没这么好的脾气。
指尖轻点着书案,他当然可以在暗中帮盛锦水解决掉这些麻烦,可比起来,他更希望由盛锦水亲自动手。
在处理云叠之事上,她就太过良善。明明是云叠犯错,与唐睿有了首尾,她却一再提醒,不忍多方跳入火坑。
可惜好心并没有得到好报,云叠自私自利,对她的善意并不在意,更没有感恩之心。
对付这样的人,萧南山更希望她能硬起心肠。
这样就算以后没了自己看护,也不会再任由旁人揉扁搓圆。
片刻后,萧南山开口吩咐老七,“由你出面,代我买下金家祖宅。至于唐家,继续盯着,若有异动及时来报。”
“是。”老七应下,随即从袖中取出书信,双手奉上,“这是我家大人的信。”
不用看萧南山也能猜到书信内容,无外乎是催他回中州的。
“有些事不便写在信中,大人让我给公子传个口信,”见他没有接下书信的意思,老七并不意外,“那位虽熬过了冬日,但早已油尽灯枯。家主身在局中,最担忧的便是公子安危。若您实在不愿回中州,还望暂住府衙,好让我等护卫。”
若是以往,萧南山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次他却只是沉吟片刻,淡声回道:“我知晓了。”
虽没得到准确答复,但听他口气显然已经松动。老七记得自家大人的吩咐,不敢逼得太紧。
送走老七后,萧南山让怀人去请孙大夫。
一想到自己即将主持萧南山的婚事,孙大夫脸上就是掩不住的喜意。
萧南山知道自己不是个讨喜的病人,平日里孙大夫见他总是要念叨几句。
今日却是红光满面,“南山啊,今早我就在思索你的婚事,虽说仓促,但该有的都要有,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我与真鹿书院的张山长有些交情,聘书便请他来写。若他知晓是你的聘书,定然不会推辞。”
“不用,我与盛姑娘商议过,一切从简。”坐在书案前的萧南山搁下笔,不等孙大夫再劝,开口回道:“聘书我已写好,只是聘礼还要劳烦您准备。”
等墨迹干了,萧南山将聘书和早就准备好的禁步一并交到孙大夫手上。
禁步玉质温润,若是怀人在场,定能一眼认出这是萧南山早前便想送给盛锦水的那块。
递到自己手上的禁步并不是女子常用的款式,看它表面温润的光泽,该是十分的讨主人喜欢,时常拿在手里把玩。
孙大夫一时疑惑,心道萧南山到底是看重还是不看重这场婚事。
若是看重,他是未来萧家家主,就算纳妾也不该如此敷衍,何况迎娶的是正妻。
可若说不看重,沉甸甸的禁步还在手里,看样子是上心的。
“锦丫头嫁给你之后便是萧家新妇,世家有自己的规矩,聘礼多少都是有讲究的。你没有告知身份,聘礼若是准备多了她定会起疑,可轻了又与你身份不符,往后进门旁人怕是会看轻她。”孙大夫叹气,萧南山的长辈果然不是好当的。
中州贵女出嫁,不受宠的尚且有几千两的嫁妆,若是身份尊贵又受宠爱的,万两都打不住。
可在云息镇上,百两的嫁妆就已是十分了不得的人家。
这差距实在太大,难怪孙大夫左右为难。
“比寻常人家丰厚些就好,”萧南山垂眸,“她心思细腻,若是太过贵重定会发现端倪。至于其他……等回了中州再做补偿就是了。”
孙大夫想想也是,将聘书和禁步一并收好。
萧南山:“明日我要去云萝寺请期,其他事便交给您了。”
孙大夫不疑有他,满口应下。
翌日一早,萧南山便坐上了前往云萝寺的马车。
除了自家宅邸,他最常停留的便是云萝寺,寺外守门的小沙弥认得他的马车和驾车的成江,上前念了声佛。
“小师父,住持可在寺中?”成江开口问道。
小沙弥回道:“在的,请两位施主随我来。”
今日有客来访,释尘与来客正坐在凉亭里下棋。
小沙弥知道他和释尘交情匪浅,没多想便径将人带去了凉亭。
等走近看清来客,萧南山便觉得对方有些面善,而来人显然也认出了他。
同是中州世家子弟,崔梦鱼与释尘曾见过几面,不过两人只是点头之交,直到崔梦鱼成为真鹿书院的夫子,才逐渐熟络。
可再熟络也不及萧南山,释尘没想到他今日会来,更没想到小沙弥什么都没说就将人带到凉亭,还见到了崔梦鱼。
“去,给林施主沏壶茶来。”短暂的沉默后,释尘开口打发了小沙弥。
不管崔梦鱼有没有认出萧南山,这声“林施主”都是提醒。
崔梦鱼会意,大大方方地一拱手,“林公子,幸会。”
萧南山深深看他一眼,崔梦鱼的妹妹崔馨月是佩芷轩的常客,若他不想让盛锦水发觉自己身份,就该在此时坦然应下,可偏偏他不想应。
袖中锦囊里就放着写有他和盛锦水生辰八字的纸条,萧南山向来恣意,此刻他没有接受释尘的好意,只想率性而为。
“我与崔公子早已见过,世兄不必帮我隐瞒。”萧南山坐下,坐在他左手边的释尘闻言惊讶。
崔梦鱼对上释尘视线,两人面面相觑。
好在这时,小沙弥去而复返,为三人送上刚沏好的热茶。
雨过天晴,三人坐在亭中,吹着阵阵凉风,喝茶下棋倒也惬意。
可惜萧南山坐下后,释尘的心思便没再放在棋盘上了,他拈起一颗棋子,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摩挲。
释尘此人虽然修佛,但下起棋来却杀伐果断,少见迟疑。眼下久久不曾落子,定是心中有事。
而坐在他对面的崔梦鱼也没好到哪里去,自从萧南山来了之后,他就有些坐立难安。
萧南山此人在中州有诸多传闻,好的坏的不知凡几,但因着身份特殊,传闻再多依旧有人趋之若鹜。
崔梦鱼自觉不能免俗,想与之交好,可偏偏对方气势太足,总让人有些畏怯。
棋是下不下去了,崔梦鱼擦了擦汗,主动开口,“险些忘了今日与舍妹有约,大师,这棋怕是要等下次再下了。”
“崔公子不用客气,尽管去忙。”释尘笑着回道,顺手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篓。
等人走后,释尘玩味地看他,“今日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过来了,还向崔梦鱼坦诚自己身份。”
“他本就认出了我,没什么好隐瞒的。”萧南山在先前崔梦鱼的位子上坐下,随手下了一子,“何况他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崔梦鱼的棋艺在同辈中已经算是精湛,只是和萧南山相比仍差了些火候。
见他落子,释尘也来了精神,从棋篓里摸出棋
子,毫不犹豫地落下。
一子紧随其后,提起兴致的释尘早忘了其他,和萧南山你来我往,酣畅淋漓地下了一盘快棋。
半个时辰后,他扔下棋子,摇头道:“可惜了,棋差一着。”
“若是思虑的再周全些,不至于溃不成军。”萧南山垂眸,伸手收回棋盘上的棋子。
“你今日怎么有些奇怪?”释尘将心思从棋盘上收回,总算发现了对方的异常,“平日下棋,连一个字都不愿多说,现下竟学会安慰人了,难道有事求我?”
萧南山拣起棋子的手一顿,随即再自然不过地将棋子投入棋篓。
虽只是刹那间的迟疑,但还是被一直盯着他的释尘发现了端倪。
他抬眸看向萧南山,唇角扯出一丝玩味的笑来,“还真的是有事求我。”
被对方点出来意后,萧南山并不急着开口。等把最后一颗棋子收进棋篓,才将一直放在袖中的香囊递交到释尘手里。
“这是什么?”释尘打开香囊,见里面放着一张纸条,展开后竟是两人的生辰八字。
只一眼,他就收起了笑,面露狐疑。
萧、苏两家世代交好,释尘虽不知他具体的生辰八字,但年月日还是晓得的。
其中一个八字,年月日和萧南山的分毫不差。
释尘被自己的猜测惊着了,“你别告诉我,其中一个八字是你的。”
“大师料事如神。”萧南山随口应道,一语双关。
这就是承认了,释尘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沉沉叹道:“早说你红鸾星动,一年之内必有喜事。我本以为是世叔在中州为你定下了一门亲事,没想到是你自己相中的。”
第99章 第99章聘礼
自己预言的婚事,除了天作之合,释尘再算不出其他来。
离开云萝寺时,萧南山的锦囊里已经多了张写有婚期的纸条。
释尘共写下三个日子,其中最近的就在下月初八。
不用细想,萧南山就猜到盛锦水一定会选那天。
实际也确如他所想,盛锦水毫不犹豫就选定了下月初八。
婚期临近,却什么都还没准备。
盛大伯急得团团转,甚至没心思追问这亲为何成得如此着急。
婚事虽说是盛锦水提起的,可细究起来,她反倒是最清闲的那个。
不说有经验丰富的盛家夫妇帮忙操持,就说自家下人,在春绿的调度下有条不紊,准备婚事的同时也没落下铺子的生意。
“婚期定了吗?”
盛家,被请来赶制嫁衣的张惠问道。
盛锦水点头,“定了,就在下月初八。”
张惠量体的手一顿,难以置信道:“下月初八?这也太赶了!”
她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盛锦水在心里叹气,可又不能把真正的原因告诉对方。
“嫁衣怕是来不及做新的了,”张惠思索道,“好在我那有现成的,说起来用的还是你画的绣样呢。”
“姑娘还会画绣样?”在一边端茶送水的熏陆好奇。
盛锦水像个木偶任人摆弄,“从前缺钱的时候画过,只是没想到会用到自己身上”
春绿闻言笑道:“这几日姑娘辛苦了,不过嫁衣可以用现成的,盖头照规矩却是要您亲自动手。”
盛锦疲倦地打着哈欠,在听到春绿的话后随口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量好了。”见她一脸疲色,张惠加快手上动作,量好后在随身的册子上细细记下,“我就先走了,嫁衣改好后立刻就送来。”
“多谢。”盛锦水起身道谢。
张惠挥挥手,示意她不用再送。
等人走后,熏陆递给她一杯浓茶,“姑娘,喝口茶提提神。”
盛锦水接过茶盏,将浓茶一饮而尽。
等困意褪去,她随手拿起手边的绣棚针线,不过刚下针就被春绿拦了下来。
方才她还笑着让盛锦水亲手绣盖头,真等动手却又不让了。
“先把伤药换了吧。”春绿一开口,熏陆就极有眼色地取来了伤药。
也不知道孙大夫在伤药里加了什么珍贵的药材,盛锦水涂抹了几日,手上细碎的伤口已经消失无踪,连手都比原本的白嫩了些。
唯有手腕处的淤青和掌心划伤还未彻底愈合,有些碍事。
也是之前把一大家子吓着了,看春绿小心翼翼捧起自己的手换药,盛锦水没再说什么,任由她摆弄。
等换好药,苏合又送来了吃食。
看着面面俱到,事事妥帖的三人,盛锦水在心里摇头,只怕再过几天这样的日子,她就要更懒散了。
用完饭,苏合熏陆撤下碗碟,春绿这才将绣棚针线还给她。
不过在盛锦水做绣活的时候她并没有离开,反倒一直盯着,只要盛锦水一露出疲态就立刻让她停下。
许久没做绣活,盛锦水却一点不生疏。
穿针引线几乎是她的本能,一入神便什么都忘了。
不过没一刻钟的功夫,春绿就让她停了下来,用热水打湿了的帕子敷在手腕处。
“阿姐!阿姐!”
手腕处刚传来一阵暖意,门外就响起了盛安洄的声音。
盛锦水一愣,近日事忙,竟忘今日正是盛安洄放假的时候。
刚到自家门外,盛安洄就被这张灯结彩的热闹吓了一跳。
新来的下人不认得他,又因之前的事草木皆兵,竟将他挡在了门外。幸亏后来被盛大瞧见,否则怕是连自家大门都进不了。
盛大自然告诉了他盛锦水要成亲的事,盛安洄这还怎么坐得住,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
新来的几个不认得盛安洄,春绿却是认得的,片刻疑惑后恍然大悟,“小公子这是放假了?”
“嗯,一放假我就回来了。”盛安洄耳濡目染,从未将春绿视作家中下人,见她问自己立刻礼貌地答了。
回完话后他猛地转头看向盛锦水,问道:“阿姐,你要和林公子成亲了?”
盛锦水点头,倒了茶水推到他面前。
盛安洄却顾不上喝茶,喃喃道:“竟然是真的。”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受自家阿姐要出嫁的事实,回想起另一件要紧事,“木大娘也来了……”
盛安洄欲言又止,春绿是个聪明人,立刻猜到姐弟俩私下有话要说,体贴地关上房门,安静守在门外。
等人走后,盛安洄才继续道:“她和离了。”
短暂的惊讶后,盛锦水立刻恢复如常。
木大娘的心思,她多少能猜到些。
木大娘与蔡举人之间的情意早就耗干净了,她有和离的念头,只是一想到女儿就忍不住退缩。
如今肯迈出这一步,盛锦水自然替她高兴。
“现下她在何处?可有落脚的地方。”当初既然承诺过,她当然要将人安排妥当。
“木大娘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女儿女婿会陪她找到住处再回去。”盛安洄压低声音,“木大娘与蔡举人和离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还上衙门打了官司。”
“可说过何时来寻我?”盛锦水问道。
和离之事是她出的主意,如今闹得这么大她自然要打听清楚。只是比起听盛安洄的转述,她更想问本人。
“木大娘说今日先找到落脚的地方收拾妥当,明日再亲自登门。”盛安洄想了想回道。
盛锦水点头,心思却已转到其他事上。
金家之事她是一定要说的,免得阿洄毫无准备被人算计。
至于唐家,说了也是无用。
要说盛锦水不恨,那肯定是假的,只是唐睿再如何也是举人,何况出了这样的事,吃亏的到底是女子,她再恨也只能暂时忍下。
“阿洄,有件要紧事也该让你知晓。”盛锦水严肃了神色。
盛安洄极少见她如此认真,立刻正襟危坐,听她继续道:“舅舅欠下赌债,究竟多少银两我暂时不清楚,但想来不是小数目。如今他没了金氏布庄,祖宅又不够抵债,只怕会把主意打到你我身上。
我不是在佩芷轩就是在
家里,平日又有三娘子陪着,应是出不了什么大事。可你独自在县里,同窗年岁与你又相差不大,还需小心些。”
在金家的那些日子可以说是盛安洄这辈子最灰暗的时刻,他不愿回想那些过往,更不会对金家人掉以轻心。
盛安洄牢牢记住了自家阿姐的提醒,认真回道:“我会小心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盛安洄就先离开了。
留下盛锦水实在无聊,继续绣起了盖头。
翌日,还未等到登门的木大娘,林家就先送来了礼书和聘礼。
盛锦水不便出面,由盛大陪着盛安洄接下礼书。
盛大双手接过孙大夫递来的礼书。
他不识字,但看礼书厚度,想着时间仓促,林家却准备充分,想来是十分上心的。
他本就对萧南山满意,现下更是满脸堆笑。
等聘礼被人抬进来,脸上笑容就更大了。
盛大是个心思简单的,看着堆满厅堂的聘礼,想到的只有林家对盛锦水的看重。站在他身侧的盛大伯母就细腻了许多,高兴之余,已经开始盘算起嫁妆了。
好在盛父盛母在时就准备了些,否则就难办了。
将人送走厚,盛大把礼书交到盛安洄手里,让他念给自己听。
起初他还能开心地听着,可越到后边,脸色就愈发凝重。
“这听着,至少有百两吧。”
女子厚嫁才能得到婆家的尊重和认可,单说年前新婚的盛安安,为了给她做脸面,盛大当时可是咬牙给了聘礼两倍的陪嫁。
若盛锦水不想被婆家轻视,至少要准备二百两的嫁妆。
盛大一脸愁容,盛锦水听说后倒是无所谓的样子。
她和萧南山早有共识,聘礼也好嫁妆也罢,都只是装个样子,到时会原封不动地抬回各家去。
盛锦水猜到林家家底颇丰,能出拿出价值百两的聘礼已是镇上十分富贵的人家,可孙大夫拿着百两却十分发愁,最后删删减减终是留下了这些。
为让他们安心,盛锦水自然不会实话实说,只能找个借口安抚,“聘礼和嫁妆是我和林公子早就商量好的,到时嫁妆添上送来的聘礼,原样抬回去就是了。”
听她已和林家商量妥当,盛大才放下心来。
筹备婚事并不简单,这还只是其中一个小麻烦,也是有盛家长辈和家中下人帮着跑前跑后,盛锦水才能安心做个甩手掌柜。
等把孙大夫送走,说会登门的木大娘就来了。
木大娘没想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在盛家门外犹豫了许久,差点被韩守顺误认为歹人。最后还是通禀了盛安洄,才被放进去。
“家中是有喜事吗?怎么瞧着这么热闹。”木大娘四下张望,只见小小的院子里堆满了东西,几个下人穿梭其中清点,拥挤的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给她带路的是熏陆,她虽性子跳脱,但在韩家也学过几年规矩。对没见过的人自然心怀戒心,闻言并不答话,而是出声提醒道:“大娘小心脚下。”
木大娘一顿,低头才发现自己差点撞上箱子,赶忙开口道谢。
熏陆笑着应了,她这么一打岔,倒叫木大娘忘了方才问出口的话。
第100章 第100章何处出嫁
不过见了盛锦水后,木大娘就知道自己不用问了。
此时她垂着头,纤细的指尖拈着银针,正绣着大红的盖头。
“你要成亲了?”木大娘惊呼出声。
盛锦水这才起身叫人,“木大娘来了,快先坐下。”
等人坐下,熏陆奉上热茶,盛锦水才继续道:“嗯,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八。”
“早知你有喜事,我就不该过来。”木大娘挠头,心道自己来的真不是时候,“我这刚和离,实在有些晦气。”
盛锦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惊讶过后赶紧摇头,“怎会晦气,若是婚后不幸却还要和负心人虚与委蛇,那才是晦气。能与蔡举人和离,我很替你高兴。”
听她这么说,木大娘方才舒心了些。
这段时日她听到太多的闲言碎语,就因为那老匹夫的举人身份,人人都觉得是她善妒容不下人。
好在女儿女婿早已看透老匹夫的本性,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后来公堂对峙又扳回一城,否则她也不会这么顺利地和离,还拿到应得的补偿。
“多亏了新县令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官,若还是黄县令,就算我告上衙门他也只会护着那有举人身份的老匹夫。”和离之后,木大娘的心情显然不错,提起蔡举人时虽还是一口一个老匹夫,但与之前的语调已截然不同。
两人又说了会话,盛锦水才偏头吩咐春绿道:“待会你带木大娘去作坊那瞧瞧,等她安顿好了再上工。”
“是。”春绿笑着应下,她见过木大娘,也知道盛锦水打算将她培养成作坊管事。
木大娘见她忙碌,没再久留,起身告辞。
婚期越来越近,有盛家人和春绿帮着操持家中事务,一应琐事并不需要盛锦水费心。
唯有两件,还需她自己拿主意。
一是宾客名单,盛家这边该请的亲朋,盛大一早就让盛安云挨个上门知会,很是郑重。就是金家着实难办,他有私心,一想到金大力是如何对待盛家姐弟的就来气。可金家到底是盛锦水的舅家,若不请他们,就怕一些不知内情的传出些闲言碎语来。
可请了金大力,金氏族中几位长辈也定是要请的,这么一想,盛大就更不痛快了。
盛大为此头疼,盛锦水倒觉得是件小事。
金大力她是不可能请的,便是见都不想见,至于族中就更不用担心了。
虽说不能以偏概全,但商人重利,她至今还记得唐睿中举前后那群人的嘴脸,若是无利可图,就算自己请了他们,他们也未必会来。
盛锦水想了想,拍板道:“请还是要请的,而且要让阿洄亲自上门。在人情世故上,绝不能让他们挑出错来。不过金氏族人势力,外祖这支只剩下阿娘和金大力,金大力不成气候,阿娘又已离世,只剩我和阿洄两个晚辈。此前唐睿中了举人,他们才高看一眼,如今我与唐睿退亲,这次十有八九不会来。”
盛锦水的分析的时候很冷静,她本就不想请金家人,只是碍于情面,不得不做。
说者无意,可听者有心。盛大看她提起金家时冷漠通透的模样越发心疼,要不是被金氏族人伤透了心,以盛锦水的性子哪会如此平静。
盛安洄则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好好读书,早日高中,叫那些人再不敢欺侮阿姐。
宾客之事定下了,另一件要紧事就是盛锦水该从何处出嫁。
盛大自然想让盛锦水从盛家村出嫁,他想着弟弟和弟妹已经离世。如今说是娘家,可家中也只剩下盛安洄这个半大小子。
若是从盛家村出嫁,今后要是受了委屈,他和盛安云就能给盛锦水撑腰,好让外人知道她也是有娘家可以依靠的。
起初,盛锦水还真没盛大伯想得深远。
她习惯了自己做主,何况此次成亲不过是做给金大力和唐睿看的一场戏,从盛家村出嫁太过兴师动众,照她本意,两步路而已,实在不用这么麻烦。
不过最后还是盛大伯母出面,说动了她。
大伯母来时,盛锦水的盖头已经快绣
好了。
看她专心致志地给鸳鸯绣上双目,盛大伯母只安静站在一边,并不出声打扰。
直到一刻钟后,盛锦水才发现她的到来,赶忙道:“大伯母该喊我一声的,平白让您等了许久。”
“阿锦的女红还是这般好,安安那身嫁衣还是在你指点下绣出来的。”盛大伯母笑笑,在她身侧坐下。
猜到她亲自前来定是有话要说,盛锦水默默斟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盛大伯母没心思喝茶,直接道明了来意,“阿锦可曾想过从何处出嫁?”
“想过的,”盛锦水向她道明自己的盘算,“花轿就从盛家出发,在清水巷里绕一圈,然后抬进林家。”
这也太仓促了,虽不是每家女儿出嫁都能做到十里红妆,鲜花铺路,但敲锣打鼓的热闹总要有的,只在自家巷子里转一圈算怎么回事。
盛大伯母首先想到的便是冷漠如霜雪的萧南山,“可是林家公子不喜欢热闹?可毕竟是成亲,该有的热闹还是要有的。”
她或许没什么见识,但寻常人家嫁女哪有这么不动声色的,也就富贵人家纳妾一顶小轿就给打发了。
可盛锦水不懂,她也不能拿这些侮辱她,只能道:“你大伯虽是个粗人,但对你是真的上心。他想你在盛家村,在亲朋环绕中出嫁,也让林家公子知晓你有娘家有靠山。有些事他不敢同你提,但我在一旁瞧着还是觉得该同你说。对当年的事,你大伯一直心怀歉疚,若不是他害怕什劳子的风言风语,也不会让你们在金家吃那么多苦。要不是你聪明,来找他帮忙,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盛锦水记得两辈子的事,盛大伯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人,他或许粗鲁狭隘,许多事都做得不够好,但不管前世今生,对盛家姐弟是真心实意的好。
面对这样的亲人,盛锦水也想投桃报李。
“是我想得不够周全,明日我就让春绿去林家知会一声,我从盛家村出嫁。”
说起从前,他人想到的或许是她和阿洄在金家寄人篱下的日子。盛锦水想起的却是前世,那时她不得已卖身为奴,而盛大掏空家底想将她赎回去。
这些恩情不会因她经历两世而褪色,反倒会成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她心头留下深深的痕迹。
盛大伯母得了准信,欢天喜地地回去告诉盛大这个好消息。
盛大听了也很高兴,只是这样一来,许多事就要重新安排了。
在盛锦水看来这不过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能让大伯和大伯母高兴半日也算是意外之喜。
她正想让春绿去隔壁林家知会一声,春绿就已拿着纸团进了屋。
盛锦水接过揉成一团的字条不解,“这是什么?”
“从隔壁院墙扔进来的。”春绿抿唇,“怀人让我交给姑娘,说是林公子有要事与姑娘相商。”
盛锦水不明所以,展开字条,上边只写了“辰时一刻”四个字。
春绿皱眉,劝道:“按照规矩,成亲前您和林公子是不能见面的。”
“没事,”盛锦水将字条藏进袖子里,“明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云萝寺烧香还愿了,到时你们几个都留在家里,不用跟着去了。”
成亲前见面春绿本就不怎么赞成,何况让她独自前去,“还是让三娘子陪您吧。”
“三娘子要看着铺子,何况我是去见未来夫婿,能出什么事。”也是被之前的事吓着了,家中下人都有些风声鹤唳,其中尤以春绿最甚。
春绿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于小心了,犹豫过后退了一步,“既然三娘子不能去,那就让熏陆陪您去。”
“熏陆?”盛锦水一个都不想带,只是听她提起熏陆难免好奇。苏合熏陆这对姐妹,苏合才是更得看重的那个,熏陆也很好,只是性子太过跳脱,还需磨砺。
春绿回道:“苏合内敛稳重,不管识字还是记账都是这帮人里学得最快的。熏陆就是个皮猴子,倒也愿意花功夫去识字,可惜一看书就犯困。之前她瞧见三娘子在院子里练功,便厚着脸皮求她教了几招。没想到颇有天分,就是启蒙迟了些,三娘子说只要刻苦些,日后说不定小有所成,我听到了就让她继续学下去。”
苏合熏陆虽是姐妹,但个性分明。
盛锦水很赞成春绿因材施教的法子,对此没有意见。
“不过熏陆初学,自保尚且不足,更别说保护我了。何况有怀人和成江在,若他们都靠不住,熏陆一个小姑娘又能做什么。”盛锦水摇头,“之前的事我确实心有余悸,可再心有余悸也不能日日龟缩在家中。只听说过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春绿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她知道自家姑娘主意大,见劝不动也不再说什么,只心里想着要快些让熏陆出师,好随身护卫姑娘。
到了约定的时辰,盛锦水已等在自家门外。
今日是怀人赶车。
一撩车帘,盛锦水就看到了闭目养神的萧南山。
他瞧着有些疲倦,眼底是淡淡的阴影,听到动静才睁开双眸。
盛锦水想了想,没有提及太过冒犯的话题,只问道:“今日要去哪里?”
明明是未婚夫妻,相处时却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萧南山摸着怀中禁步,心中叹气,面上却是一片沉静,低声回道:“清泉县。”
这块禁步本已交到孙大夫手中,只是从云萝寺回来后他又要了回来。
若说为什么,只不过是萧南山冷静过后,觉得此举太过唐突。
盛锦水是个戒备心极重的人,两家交往,她总是万分谨慎,时至今日依旧生疏。
就说今日,她明明满心疑惑,却隐忍不发,不敢越界一步。
他将禁步收回来,也是猜到无缘无故的,盛锦水不会收下重礼。
马车比牛车稳当的多。
果然由奢入俭难,盛锦水坐在舒适的马车里,不免担心起以后。
若以后没了马车,她估计要很久才能再习惯坐回牛车了。
胡思乱想了一路,终是到了清泉县。
“你不问我要带你去哪?”见她依旧不动如山,萧南山偏头问道。
盛锦水笑笑,“总不会把我卖了吧。”
话音刚落,马车就在赌坊外停了下来。
下了马车,盛锦水抬眸,仔细瞧了眼赌坊牌匾。
萧南山随之下车,见她出神,难得起了玩笑的心思,温声道:“放心,不卖你。”【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