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庙会
盛锦水列出的三件事中,最先到的便是庙会。
年前的最后一次庙会非比寻常,与以往的意义也大不相同,除了真鹿书院爱凑热闹的学子外,更多的还是周遭百姓。
早几日陈记便开始忙活,将此次庙会看得无比重要。
天未亮,盛锦水便守在镇口,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瞧见了陈记众人。
五六个学徒坐了两架牛车,车上还装载着厨具吃食,看着好不隆重。
牛车还未停稳,跟着来涨见识的陈酥便跳了下来,挽着盛锦水的手臂唤人,“盛姐姐。”
少女热情而充满生命力,盛锦水打心底的喜欢,想着上次送去的绒花稍显随意,回去后她又做了株俏皮可爱的迎春花,瞧她梳着双丫髻,顺手便簪了上去。
果然,还是迎春花这般颜色鲜亮的花卉更适合她。
跟她一起来的除了几个年轻学徒还有陈记的糕点师傅,听闻是陈师傅的师弟,手艺也很出众。
除此之外,陈子吴也来了。
陈子吴见她后讷讷行礼,举止不似市侩的生意人,反倒有几分士子的儒雅内敛。
一行人都已见过,盛锦水也不再拘礼,任由陈酥拉自己上了车。
等到寺外时,已有三三两两的摊贩支起架子。
陈记是县里的老字号,一声令下,几个学徒便训练有素地将食材搬下牛车。
没有需要帮忙的,盛锦水索性在一旁和陈酥说话。
闲谈几句后,两人顺势聊到了糕点上,背手站在陈酥身侧的陈子吴听了一耳朵,掩唇轻咳吸引两人注意。
等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才毫无预兆地放出一个大消息,“陈记打算另开家铺子,已定在全坊巷。”
不等陈子吴解释那是什么地方,盛锦水已经惊讶反问,“全坊巷?”
这不仅出人意料,还让盛锦水看到了陈记的决心。
全坊巷毗邻莲池巷,莲池巷又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崔府所在。
全坊巷虽不是县里最热闹的,但周遭住的可都是数一数二的豪绅富户,光租金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陈子吴点头,“回去后我便请示了长辈,家中对此寄予厚望,商议后立刻定了下了。只不过现下铺面倒是小事,真正要紧的是培养些手艺出众的白案师傅。”
陈师傅的手艺自不必说,可他年岁已大,在陈记多年早已失了冲劲,让他再负责新铺面并不合适。
盛锦水偏头看他,似是猜中了他心中所想。
果然,陈子吴一挠头,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若能得盛师傅相助,定然事半功倍。”
若说出售秘方只是一门生意,那帮着调教徒弟便不同了,其中门道太多,盛锦水没有立刻应下。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能教的她都已经写在方子里,剩下的便要看个人的悟性。
当然,若是有她从旁指引,兴许会更快些。
陈记既然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她这个率先提出合作的人若再畏畏缩缩,实在不应该。
想罢,盛锦水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陈酥身上。
“这个忙我可以帮,你挑几个学徒,由陈酥领着,我亲自教导她们。”
陈子吴心领神会,忙不迭地应下。
就这说话的功夫,陈记的棚子也搭起来了。
今日来就是为了给祈愿糕扬名的,棚子旁非但挂了陈记的招幌,另一侧还挂了写着“祈愿糕”的。
现做的祈愿糕米香浓郁,瓢香十里。
刚出锅,陈酥便要了一碟子,殷勤送到盛锦水面前。
用油纸包着的糕饼散着热气,风一吹便如远山云烟,飘渺散于风中。
吃食这东西,除了食材,味道好坏就全靠师傅的经验手艺了。
细论起来,祈愿糕并不有多难,盛锦水做事细致,早将配比记录详尽。
她咬下一口,尝过后满意点头,味道与自己做的别无二致。
得她首肯,几个小学徒霎时有了信心,卖力地继续干活。
周遭铺子陆续支起,人潮渐多,见陈记众人井然有序,陈酥瞧了会儿便觉得无趣,拉着盛锦水要去逛庙会。
想着年关将至,自己也要先置办些年货,便与陈酥一道走了。
因着这是年前最后一次庙会,此次比先前还要热闹。
天才亮,周遭便挤满了上香的香客,未进寺门就能闻到浓郁的香火气息。
盛锦水和陈酥上了香,今日人多,她便没去寻释尘大师,添些香油钱后就离开了。
人多拥挤,盛锦水和陈酥只看了几个摊子,等挤出人潮时竟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两人在冷冽的冬日里硬是挤出了一身汗,回到陈记的摊位又费了一番功夫。
远远瞧见陈记被围得水泄不通,盛锦水心底松了口气,心想自己这步是走对了。
“生意如何?”好不容易挤进人潮的盛锦水牵着陈酥一溜烟跑进了棚子里,见陈子吴神色放松,眼中带笑,不禁低声问道。
“好得很。”陈子吴笑着回答,“幸亏听了你的,没直接卖铺子里做好的点心,而是到这现做。虽耗费了些功夫,但都是大家瞧得见的东西,买得也放心。”
盛锦水点头,想来经过这次,总能挽回些祈愿糕的名声。
过了午时,来买祈愿糕的食客少了许多,见不用这么多人守着,陈子吴只留下两人,其他人则带着包好的糕点到庙会上兜售。
前脚刚将小学徒们送走,后脚王杰就进了铺子。
今日庙会他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不过少了赶考和回乡过年的同窗,书院霎时冷清了许多,他闲来无事,便想着下山逛逛。
没成想刚到山脚就听说了有卖祈愿糕的摊子。
除了盛锦水,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卖祈愿糕,当即就过来了,果然碰见了盛锦水。
“原想去镇上一趟的,既然盛姑娘在,也省得我多跑一趟了。”王杰也不绕弯子,开口就是先前盛锦水求他办的事,“我托人打听过了,县里有一位蔡举人,因年岁已大,三年前落榜后便歇了科考的心思,现下专心教书,倒是教出了几个秀才。”
盛锦水心中一喜,忙不迭地开口道谢,没想到今日还能听到这样的好消息。
“小事一桩,”王杰摆摆手,“蔡举人也已知晓此事,开春后就能上门拜师了。”
这着实解决了盛锦水挂在心头的一件大事,来不及准备谢礼,便自己掏钱包了些糕点让他带回去。
王杰也不推拒,于他而言这只是小事,若是不收点心,盛锦水还要想其
他法子还这人情,既然如此倒不如大方收下,也算互不相欠了。
毕竟是真鹿书院的学子,如此平易近人已是难得,盛锦水也不会异想天开地同他攀交情。
王杰离开后,陈子吴见摊子无事,自掏腰包给了陈酥些零花,让她去买些自己喜欢的小玩意。
陈酥也不客气,收下钱就拽着盛锦水离开了。
云萝山周遭没几个村子,过了午时,远道而来的香客们便各自动身回家。
不用穿行在拥挤的人潮中,陈酥逛得越发开心,没一会儿便花光了身上的银钱。
终于逛尽兴了,两人正准备回去,却听不远处传来喧哗声,似是起了争执。
“这害人的东西竟还敢卖!”喊声过后便是哐当一声,像是重物落地。
随之而来的是人声,“哎呦。”
盛锦水刚觉得耳熟,脚边便滚落了一个油纸包。
纸包上的图样她再熟悉不过,来不及细想,她拨开人群,向热闹的中心挤去。
果然,刚才见过的小学徒此时正跌倒在地,捂着手臂哎呦叫着。
盛锦水快步上前将他扶起,“怎么样?可有伤着哪里?”
小学徒起身,满眼的委屈,“没,就摔了一跤。”
盛锦水见他没什么大碍,这才看向这场“热闹”的另一个中心。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穿着简朴,衣物上虽打着补丁但还算干净整洁。
陈酥鼓着脸,双手叉腰怒视对方,“你这人怎么无缘无故动手啊!”
见出面的是个小丫头,那人皱眉,“叫你家大人出来!我不和你这小丫头一般见识。”
来人气势汹汹,盛锦水怕陈酥吃亏,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镇定问道:“有什么事同我说就是了。”
盛锦水看着没比陈酥大几岁,但或许是她表现得太过镇定,让人不觉信服。
那人没再继续叫嚣,反倒真同她说了起来,“我看你们年纪也不大,怎么能做这些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
面对盛锦水,他眼中的冲动气恼逐渐褪去,痛心疾首的神色好像盛锦水才是那个恶人。
“伤天害理的事?”盛锦水嘲讽一笑,视线落在泪痕犹在的小学徒身上,像是在问他,究竟是谁伤天害理?
在这事上,那人自认理亏,撇嘴道:“这不能怪我,谁叫他卖些害人的玩意,我不让他继续卖还不肯。”
“才不是!”小学徒大声反驳,“盛师傅,分明是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后就动手抢糕点,我不肯他就推人。”
盛锦水拿起一包滚落的油纸包打开,递到那人面前,沉声道:“看好了,这不是其他东西,而是祈愿糕。你倒说说看,一包糕点要如何伤天害理,丧尽天良。”
纸包一打开,混着甜味的米香登时扩散开来。
大概是被摔过,纸包里的糕点已不成型,鲜绿的茶粉洒得到处都是,看着实在卖相不佳。
可就是这样卖相的糕点,惹得那人惊奇的“咦”了一声。
事情到这,盛锦水已经猜到前因后果。
周遭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正是解释的好机会,她可不能轻易放过。
既已猜到,她的神情缓和了些,循循诱道:“你是不是错认了什么,或是以为自己见过庙会上的祈愿糕?”
“倒不是庙会,我在云息镇的码头买过祈愿糕的。”那人蹙眉,显然也觉出了不对。
盛锦水并不催促,只让他自己回想。
“听说庙会上的祈愿糕很是美味,正巧我在码头上瞧见有人在卖,就花钱给珍娘买了一包。”那人一顿,说到珍娘时眼神柔和了几分,想来这位珍娘就是他妻子,“那糕点打开一股霉味,我不让珍娘吃,可她心疼银子,背着我偷吃了一块。
结果吃下才一刻钟,她就开始肚痛难忍,抓了药又躺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回头我再去码头就没找到那人了,想起祈愿糕最早是在庙会上卖的,就想来碰碰运气,接着就瞧见了他在卖祈愿糕。”
接下来发生的就是盛锦水他们看到的了。
“难怪要动手,听着情有可原。”
“祈愿糕我也吃过,没吃出什么问题啊。”
“不会吧,祈愿糕可不能吃,我隔壁那家姑娘也是吃完肚子疼。”
“我也听说了,县里有户人家也吃出了问题,喝了许久的药呢。”
“是不是有好有坏啊?”
“我刚闻着香,还买了好几包,不知给不给退。”
“这是陈记的买卖吧,本以为老字号信得过,没想到啊。”
……
议论声越来越多,没买过祈愿糕的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买过祈愿糕的人也是惴惴不安。
连陈记都被卷了进去,陈酥不知所措,只能希冀地看向盛锦水。
盛锦水抿唇,高声道:“实不相瞒,在庙会上卖祈愿糕的只此一家。”
“你承认了!”那人一顿,重新染上怒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盛锦水摇头,看样子却是一点不急,“祈愿糕非但是我卖的,还是我亲手做的,就连陈记的秘方也是我给的。可不管是我还是陈记,都只在庙会上卖过祈愿糕,从不曾去过码头。再说祈愿糕只是个名字,枣泥米糕可以是祈愿糕,桂花糕也可以是祈愿糕,取名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谁都可以。”
闻言,那人才后知后觉道:“我这是买到假货了?”
盛锦水点头,陈酥见状适时开腔,“现下陈记已买下祈愿糕的秘方,陈记是几十年的老字号,在吃食上从没出过事。往后再想吃祈愿糕,可要认准陈记。”
第52章 第52章喜事(加了2k+)
本是来讨公道的,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那人手足无措,不安地四下张望后,又茫然地看向盛锦水。
盛锦水心念一动,温声道:“这事上你我都是受害者,小哥可愿告知详情?”
闻言,那人悬着的心像是终于踏在了实地上,忙不迭地点头。
见事情平息,周遭看热闹的路人逐渐散去,有些离开时还在津津有味地念叨着。
唯有身处中心的三人充耳不闻,径直向陈记所在的摊位走去。
褪去的人潮中,一个矫健的身影向云萝寺的方向疾奔而去。
寺中客舍,释尘抬眸看着眼前安逸喝茶的男人,无奈道:“不是不爱热闹吗,平日不见人影,庙会倒是次次不落。”
放下茶盏,萧南山也没多解释,只淡声道:“大师若忙尽管去,不用管我。”
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释尘哪能真的起身离开,顺势提起茶壶,为他将手边已经空了的茶盏斟满。
热气升腾间,方才隐匿在人群中的身影推开舍门。
来人释尘没有见过,惹得他多看了两眼。
“沈行喻身边的人。”
萧南山说完,释尘了然地笑笑,原来是瑞王的人。
来人先向上座的萧南山行了一礼,得他首肯后才继续道:“盛姑娘与人因祈愿糕起了争执,现下已经平息。”
“嗯。”萧南山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虽是瑞王的人,但来人对萧南山很是敬重,见没有其他吩咐,自行退出了客舍。
等客舍中只剩两人,释尘摸着杯沿揣度萧南山的心思。
可不等他揣度出什么,对方已经开口,“祈愿糕之事,大师决定如何处置?”
释尘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祈愿糕是祈愿糕,与云萝寺可没有干系,我何必处置。”
客舍昏暗,只一点微光透窗而来。
释尘偏头凝视他的侧颜,像是要在他脸上看出些别样的情绪。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萧南山敛眉,神情自始至终没什么变化。
“祈愿糕,祈愿带。”片刻后萧南山才淡定开口,“云萝寺不可能置身事外。”
释尘摇头轻笑,自己只想着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却不知他此时的关切早已暴露一切。
难道开过光的祈愿带真有奇效?
不再想着打探什么,释尘坦诚相告,“放心吧,盛姑娘已经寻过我了。”
说到这,他不免叹了口气,“虽是个小姑娘,倒也思虑周全,早些时候就来过寺里,还请我为祈愿糕背书。”
“你答应了?”萧南山问道。
“自然,先威逼再利诱,小姑娘好手段啊,”释尘虽有善心,却也不会由人拿捏,他摇头感叹,“一来就说祈愿糕与祈愿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事上云萝寺无法
置身事外。再说祈愿糕能声名远播,惹得旁人效仿全是借了云萝寺的光,承诺每年捐赠糕点米面作布施之用。今后云萝寺是彻底和祈愿糕绑在一起了,往后定是无人再敢借机敛财了。”
拿起手边茶盏,萧南山吹散袅娜的雾气。
谁能想到只能随风飘散的浮萍也有落地生根,独面风雨的一日。
另一边,盛锦水领着人回到了陈记的摊位。
陈子吴不明所以,直到陈酥附在他耳边私语几句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巧的是,那人也姓陈,叫作陈明,就住在云息镇上。
陈氏夫妻感情甚笃,这才在见到小学徒兜售糕点后失了理智。
冷静下来后,陈明就知晓自己冤枉了好人,再面对盛锦水时便有些愧疚。
盛锦水自不会再怪他,偏头问陈子吴是否有糕点剩下。
祈愿糕倒是还剩下些,本是要留给大伙尝鲜的,既然盛锦水开口,他立即让人装了一碟送来。
至于摔碎的那些,索性让大家拿去分了,至于那可怜的小学徒则额外给了些赏钱。
陈明坐下,看着推到自己跟前的精致糕点没敢动手。
现下他少了底气,面对盛锦水时不觉气弱了几分,先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歉,“方才的事真是对不住,都是我的错。”
微顿之后,一咬牙道:“摔碎的糕点和看伤的钱都由我来出。”
受伤的是陈记学徒,糕点也是陈记的,盛锦水不好越俎代庖,看向陈子吴。
陈子吴见他心诚,也不多加苛责,摆手道:“万幸没摔出什么毛病,就当下疼了些,你要想赔罪就给摔跤的小邱买串糖葫芦,让他甜甜嘴。至于糕点,摔碎了确实就不好卖了,不过能吃就行,不算大事。”
等陈子吴说完,盛锦水才开口道:“特意请你过来,是想谈谈祈愿糕的事。”
陈明哭丧着一张脸,“还是怪我,没问清楚就动手。”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盛锦水摇头,“你可还记得是从谁手里买的祈愿糕?”
“是个大婶,四五十岁的模样,”他挠了挠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咬牙切齿道,“就是她把祈愿糕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才哄得大家掏钱去买的。”
盛锦水没顺着他的话一同抱怨,只问道:“如果再遇见,还能认出她来吗?”
“当然!”陈明皱眉,“要不是我贪便宜,珍娘也不用受这苦。”
“真要怪也该怪你,而是那卖你糕点的人。”盛锦水摇头,“今日你也听到了,不止云息镇,便连县里都有人受骗。银钱倒是小事,但据我所知,已有好几人因此不适,到底是吃食,不能让她继续下去。”
陈明虽然冲动,但不算太傻,眼珠子一转就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姑娘是想揪出那人。
“行骗之人我已有眉目,只是要将他们告上官府,还要请你出面指认。”盛锦水解释。
陈明犹豫,于他们这些小民而言,若非必要是不愿进衙门的,更别提见官了。
见此盛锦水也不催促,只道,“先尝尝点心吧。”
眼前的祈愿糕米香扑鼻,精致的花纹上洒着茶粉,清丽典雅,叫人舍不得动手。
这样的点心搁在平日他是绝不舍得买的,愿意掏钱除了那妇人巧舌如簧外,就是因为珍娘。
若是他多个心眼,多问一句,也不会有这之后的许多事。
看着眼前糕点,陈明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才下定决心,“好!我去认人。只是,你们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不觉落在手边的祈愿糕上。
不等盛锦水开口,陈子吴已经笑着答应,“我这没什么其他东西,就是糕点多,待会包些给你。”
今日闯了祸,陈明自知理亏,不敢有太多要求,红着脸道,“碎的那些就行,我可以出钱买的。”
陈子吴也没应下,只让人包了点心,亲手交到陈明手里。
陈明千恩万谢地走了。
等人走后,陈子吴才担心道:“真要告上官府?”
“嗯。”盛锦水明白他的顾虑,可在此事上她半步不想退让,“此事由我出面,陈老板不用担心。”
“我不是……”陈子吴刚想否认,可话到一半还是憋了回去。
他不能只顾自己,还要考虑陈记,“那就拜托盛老板了。”
“是我该做的。”
来时牛车载满食材,回去时已空空如也。
见此场景,别说盛锦水和陈子吴了,便连学徒们都兴奋异常,几乎忘记了今日骚动,干起活来格外卖力。
陈记有自己的规矩,盛锦水不便插手,索性就帮忙递个东西,做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能为祈愿糕正名固然可喜,可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她只觉紧迫。
盛锦水请人写了状子,只是思前想后,到底还是将此事暂且压下。
堂姐即将出嫁,若是此时将同村之人告上衙门,怎么想都不太稳妥。
想罢,她收起状纸,将之压在书册之下。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转眼便到了盛安安出嫁的日子。
前一日,盛锦水与盛安洄到盛家村。
夜深人静,浅眠的盛锦水被翻身的动静惊醒。
如同每个新嫁娘那般,今夜对盛安安来说注定难眠。
见盛锦水被自己惊醒,她揪着被角,开口便是歉疚与不安,“对不起阿锦,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盛锦水翻身,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她脸上的忐忑。
明日就要出嫁,夜不能寐也是寻常,伸手帮她掖好被子,盛锦水温声道:“没,阿姐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一想到明日就要出嫁离家,盛安安辗转难眠,心里既装着对未来的期待,又不免忐忑。
少女心思总是敏感又细腻,盛安安羞于启齿,好在此时身侧躺着的是盛锦水,微顿之后,她终是道出了心中顾虑,“我就想着婚后,他会不会待我好,家中长辈是否和善,会不会喜欢我。”
比起纯粹的盲婚哑嫁,盛安安要幸运得多。她的未来夫婿与盛安云熟识,不说什么钱财权势,起码人品是绝对没问题的。
不过她这些顾虑也是人之常情,回想上世她出嫁的时候,盛锦水已进崔府,但从大伯的只言片语中还是能知晓她过得不错。
可即便前世听闻她过得不错,盛锦水也不敢保证今生还是如此。
她就像一只振翅的蝴蝶,每扇动一次翅膀就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偶尔也会改变身边人的。
不过有一点,无论命运如何变换,总是不会出错的,“从前父母相继离世时,我觉得世事无常身不由己,后来在金家,我和安洄寄人篱下时,想的最多的依旧是世事无常身不由己。”
听她平静地诉说混着血泪的过往,盛安安心下难过,双眼湿润地回望。
“我说这些可不为了让你哭的。”盛锦水轻笑,“总说女子嫁人,犹如第二次新生。嫁的好便是一生顺遂安康,嫁的不好就如同风筝断线,浮萍无根,无依无靠,万般无奈。”
盛锦水有自知之明,她不敢像古今圣贤那般大喊着人定胜天。
只是前世今生走一遭,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是不服便要抗争,“可是阿姐,生老病死或许是天注定的,但日子如何却是自己过出来的。有时我也会想起在金家的光景,想着若是我没有离开,现下会在哪,过着怎样的日子。”
“偶尔细想,大概就是没日没夜地烧水做饭,浆洗衣物,再伺候一大家子……”等到彻底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会被转手卖掉。
接下来的话盛锦水没再说下去,她怕吓着盛安安,“可是现下,我已自立门户,开春便会拥有一家脂粉铺子,安洄也会继续读书,一切都在变好。”
盛安安恍惚点头,一脸似懂非懂。
看她这般神情,盛锦水失笑,心道自己说这一堆似是而非的话有什么用,最浅显的道理就一个,“万事开头难,阿姐柔善能干,只要将心比心,诚以待人,吴家万没有为难你的道理。退一万步讲,即便婚后夫妻不睦,长辈不慈,阿姐也不用
担心,盛家有大伯堂哥,再不济还有我和安洄,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这一句保证,比什么都让盛安安感到熨帖。
她歪头靠着盛锦水,心中的忐忑不安逐渐平息,直至无影无踪。
她本还想问盛锦水与唐睿的婚约,可如今却是不想问了。
就是觉得,这样好的阿锦,便是举人好似也配不上了。
或许是彻底安心了,这一觉两人睡到了翌日清晨,直到鸡鸣三声才幽幽醒来。
院子因亲朋邻里的到来而逐渐热闹,一身嫁衣的盛安安坐在房中,脸上满是新嫁娘的娇羞。
村里的人盛锦水并不都认识,好在徐思心思细腻,在她耳边小声提点。
辰时过半,徐思见自家婆婆忙得腾不开手,将盛禾交到盛锦水手里,起身去前院帮忙。
也就这间隙,房中的女眷越聚越多。
她们进屋后先是喜气洋洋地朝盛安安道喜,随即抓一两把瓜子,找相熟的坐到一处,三三两两闲话家常。
来送嫁的除了自家亲戚,便都是村里人。
近些年,盛家村唯一考取过功名的就是盛锦水的父亲盛竹。
盛竹离世后,她与母亲便极少回来,村里人只见过她幼时的模样,如今看她亭亭玉立,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聚到一处闲聊时,余光更是忍不住往她所在的方向飘。
盛锦水抱着盛禾,隐约晓得有人在打量自己,不过都很隐晦,其中的好奇也远多于恶意。
她没有理会,任由大家看着。
见盛安安正与闺中密友交谈,盛锦水并不打扰,抓了把瓜子剥出果仁喂给盛禾。
盛禾在她怀里倒也乖巧,就在她将手里瓜子剥完,准备再抓一把时,有人来了。
几人相携进屋,走在最前边的是两个看着四十出头的妇人,眉宇间有几分相似,瞧着多半是姐妹。
盛锦水一愣,抱着盛禾起身。
两人进屋见到她时也是一顿,眼中复杂一闪而过,再细看时已隐隐有泪光闪过。
“二姑三姑,你们怎么才来,四姑呢?”盛安安也瞧见人了,挽着盛锦水的手上前。
毕竟是大喜的日子,两人立刻收敛表情。
盛二姑笑容爽朗,先是回了盛安安,“早来了,刚在后边忙着呢。你四姑去请十全老人了,一会儿就来,我们俩抽空先来看你。瞧瞧咱家安安,今天可真水灵。”
“只今天水灵吗?”都是自家小辈,盛安安没那么多顾忌,笑着同盛二姑撒娇。
许久未见,盛锦水与她们不如盛安安熟稔,短暂的局促后落落大方地上前叫人。
“这是阿锦吧,都长这么大了。”盛二姑盛三姑笑眯眯地应了,心中不免称奇。
盛安安清秀可人,已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不成想五弟的女儿更加出众。
盛三姑性格内敛,不如姐姐能说会道,见状感慨,“是啊,一晃眼这么多年了,阿锦也长得越发出挑了。”
盛二姑盛三姑人缘极好,两人起头后,原还在闲聊的亲朋邻里纷纷附和。
住在隔壁的盛家婶子放下手上瓜子,“要我说还是你家风水最好,你们三姐妹年轻时就长得好,家里兄弟也很是能干。到了小一辈,也是各个出众。”
“可不是,我刚才瞧见安安的时候可愣了好大一会儿呢,不仅长得好,干活也是一把好手,这手巧的,真是便宜了吴家小子。”
今日有喜,盛家在村里的口碑向来不错,不管是真心还是客套,来此的宾客都愿意给这个脸面,说些好听话。
“婶子这话说的,咱们可是一个祖宗,你家巧慧孝顺能干,在小辈里也是拔尖的,该是咱们盛家的小辈啊都好!”盛二姑长袖善舞,好话绝不白听。
这么有来有往地夸了几句,气氛越发热络。
偏偏有人不会看脸色,对眼前的热闹视若无睹,开口时直冒酸气,“盛家二姑真是客气,现下可不敢和你家相提并论了。安娘这身衣服花了不少钱吧,怕是里长嫁女都没这排场呢!”
不等旁人反应,盛锦水的目光已经落在门边的钱周氏身上。
对方手里拈着颗瓜子,呸的一声将嘴里的瓜子壳吐到地上,一脸的无赖模样。
第53章 第53章上妆
真论起来,钱周氏说的没错,盛家在嫁女一事上十分舍得。
同村嫁女,扯些红布做身新衣已算十分体面,也就如盛大这般有些家底,又十分疼爱女儿的才会准备这身称得上奢侈的嫁衣。
有眼力劲儿的早看出了嫁衣的不一般,甚至暗暗将之与县里的富户比较。
可比较归比较,最多也就在心里感慨一句盛家舍得,哪会如钱周氏这般酸溜溜地明褒暗贬,挑拨离间。
“就一个女儿,还是嫁到镇上,准备得齐全些也是寻常。”大喜的日子,没人想触霉头。
盛家婶子开口,打了个圆场,心里却对钱周氏渐生不满。
不想对方并不承情,反手把瓜子壳都抛到地上,拍干净碎屑后故作惊讶道:“哎呀,婶子可别误会,我就是好奇。家里只一个女儿的不止一家,可谁有这排场啊,盛家是在哪发了财,怎的也不告诉一二,好帮衬帮衬乡亲。”
盛锦水恍然大悟,她这是冲自己来的。
真是好没道理,明明钱周氏才是做错事的那个,自己还没去找她算账呢,她反倒先找上门来了。
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可今日是阿姐大喜的日子,叫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钱周氏是个混不吝的,因是外来户,村民与她多是面上交情,猛地听到这番话,一时都愣住了。
盛二姑不知缘由,微皱着眉,心道这人什么毛病,怎得如此尖酸刻薄。
她嫁到别村清楚,同村里却有消息灵通的,早听到过些风言风语,猜是盛家挡了钱周氏的财路,才叫她在大喜的日子不依不饶。
对峙间,门外再次响起喧闹声,原是盛四姑带着十全老人回来了。
不就是挑拨离间,上辈子盛锦水耳濡目染,听多了绵里藏针的话,哪会被钱周氏的小手段唬住。
“阿姐该上妆了。”顾自说完后,盛锦水也不理她。脸上换上了一幅笑模样,递给盛二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没事人般上前,将盛四姑和十全老人迎进屋里。
钱周氏哪里甘心,可惜没等张嘴呢,盛二姑就已挡在她身前,不容拒绝道:“安安要梳妆了,钱家嫂子若是有事要忙,便先请吧。”
即便两家有再多龃龉,也不该在这样的场合闹将起来,见四周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已隐含不满,她微微一顿,暂时偃旗息鼓。
被迎进屋的十全老人是从隔壁村请来的,与盛家有着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
论辈分,盛锦水这些小辈该尊称一声姑奶奶。
虽已年近七十,但这位盛姑奶奶身体康健,精神矍铄,稳稳站在盛安安身后,拿起梳子为她梳妆。
趁众人都围着盛安安,盛二姑将盛锦水拉到角落,低声问她关于钱周氏的事。
对自家人,盛锦水没什么好隐瞒的。
只是今日是堂姐大喜的日子,却闹这么一出,她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这事怪我。”盛锦水并不推责,心道还是自己不够谨慎,高估了一些人的品行。
她长话短说,将祈愿糕的事同盛二姑解释了一遍。
这事怎么看都是钱家理亏,盛二姑听后神色也不大好看,沉声道:“这怎么能怪你,明明是他们偷人东西,污人名声,竟还有脸来说酸话。”
虽压着嗓子,但从盛二姑咬牙切齿的表情里不难看出她的愤怒。
要不是时机不对,她怕是要撸起袖子冲上前去同钱周氏理论了。
盛锦水
赶忙将人拦住,安抚道:“今日先不说这些,二姑放心,我已经想到法子。只是委屈你们,今日暂且忍一忍。”
“我们有什么好委屈的,”盛二姑叹气,眼中满是怜爱,“最委屈的是你才对。”
盛锦水最怕的就是这样的眼神,余光见十全老人已在帮盛安安挽髻,适时转移话题,“二姑,该请大家为阿姐添妆了。”
盛二姑一拍额头,心道这才是正事。
盛锦水轻笑一声,跟着她到盛安安身侧站定。
方才的闹剧盛安安都看在眼里,也猜到了钱周氏的用意,那日钱霜在码头兜售祈愿糕时她也在场,自然知晓钱家的可恶。
“阿锦。”盛安安抵唤一声,伸手牵起了盛锦水。
带着暖意的手掌让盛锦水回神,她安抚似的拍拍对方,抬眸看十全老人同盛三姑盛四姑合力给她挽了个堕马髻。
十全老人指的是上有老下有小,品格德行都无瑕疵的人。
而请十全老人为新嫁娘梳妆,也是想让十全老人将自己的这份幸福顺遂传递给她。
来添妆的都是自家亲戚,其中当然也夹杂着几个作壁上观的。
但对钱周氏刚才的无礼,大家默契地没有再提,只笑吟吟地为盛安安添妆。
经过几代积累,又有盛竹帮衬,盛大伯攒了些家底,与同村相比还算不错。
一家人在婚事上花了心思,也舍得银钱。旁的不说,光嫁妆里的首饰除银簪外,还有只足有二两重的银镯子就已说明一切。
这样的嫁妆在一众亲朋邻里间很是体面,盛二姑与有荣焉,在十全老人的授意下取出银簪,伸手正准备斜插在盛安安发间。
“二姑等等,能否让我为阿姐上妆?”
话音刚落,屋内便是一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开口。
盛锦水面上沉静,心下却是茫然,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怪盛锦水茫然,两辈子都没成过亲,她对一些规矩忌讳不懂才是寻常。
特意请邻村的十全老人来为新嫁娘梳妆可不是因为什么手艺。
盛二姑闻言面露尴尬,手上动作一顿,正要开口解释时,已经有人抢着出声了。
“还是秀才家的丫头呢,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妇人尖利刻薄的声音实在耳熟,不用回头,盛锦水就猜出了声音的主人是钱周氏。
果然,钱周氏偏头,视线落在盛安安与盛锦水交握的手上,毫无顾忌地在众人面前继续道:“盛秀才家出了什么事大家都清楚,大喜的日子你还是离新娘子远些吧,免得将霉运传过去,晦气得很。”
父母皆亡,现下就剩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
要不是有盛安洄,钱周氏怕是要将天煞孤星这个名头强按到盛锦水身上了。
见在场众人表情不对,钱周氏略带着得意道:“这可不能怪我说话难听,我也是实话实说。”
这般小人得志的嘴脸,让人恨得牙痒痒。
盛锦水克制着情绪,轻轻松开盛安安的手,等将双手藏于袖下才暗暗攥紧双拳。
原本红润的双唇早已褪尽血色尽失,她疲惫地闭上双眸复又睁开,终是没有开口为自己辩驳。
她准备了那么多,却还是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盛安安见不得她这样,握住她藏在袖下的右手,气道:“我家阿锦好得很,她做的祈愿糕连县里的白案师傅都赞不绝口,真鹿书院还特地请她去给中州来的贵人下厨做点心呢。就连我这身嫁衣也是她亲手画的绣样,指点的针线,有这样心灵手巧的妹妹为我梳妆,我求之不得,傻子才会嫌弃!”
话音还未彻底落下,众人就被盛安安镇住了,没想到往日内敛的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盛锦水更是惊讶,原来阿姐什么都知道。
盛家三位姑姑互看一眼,像是下定了决心。
“安安说的是,论起福气,我们家锦丫头可一点不差,”盛二姑嗓门不小,余光瞥了眼人群外围的钱周氏才继续道,“不说她阿爹曾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外祖家是镇上的富户。光是厨艺绣活就已经让人拍马都赶不上了,你们也别笑我夸自家侄女,可不是谁家都有福气养出这样一个女儿的。”
说完,意味声长地看了钱周氏一眼。
众人一愣,被盛二姑说服了大半。
“对啊,我记得锦丫头已经定亲了,听说未婚夫婿还是位举人老爷呢。”盛家婶子一拍脑袋,懊恼自己怎么忘了最要紧的。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定亲的时候还只是个童生吧,现在都是举人了。”
“可惜了我家没个读书的小子,待嫁的丫头,否则也要请锦丫头来添添福气。”
“我家有啊,三丫头年后就要出嫁,到时锦丫头一定要来!”
……
村民纯朴,被这么一打岔,便只惦记起好事,旁的哪还顾得上啊。
至于盛锦水为盛安安上妆这事,也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
感动之余,盛锦水难免唏嘘,自己辛勤数月,可没想到最好用的竟还是唐睿的举人身份。
微叹口气后,她立即回神,专心替盛安安上妆。
敷粉、匀红、描眉、注唇……这些事都是前世的盛锦水早做惯了的,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但今日,她做得无比认真。
七分颜色在她手下变成了十分,前来添妆的宾客聚到一处,探头看盛锦水上妆。
或点或涂,柔嫩葱白的指尖像是翩跹的蝴蝶,每一次律动都会留下让人难忘的身影。
柳叶眉、樱桃唇,看着铜镜里宛若新生的自己,盛安安呆住了。
“这还是我吗?”她抬起手,刚想用指尖描摹唇上的口脂,就在即将触碰的瞬间顿住,她怕把精致的妆容刮花。
“自然是,阿姐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新娘子。”
为盛安安插上银簪,盛锦水退后一步,取出为她准备的添妆。
盛锦水带来的是一支金簪,早前她千挑细选,依旧没寻到合适的。
几番思量过后,最终选了支素金簪。但若只有簪子,就无法体现她的用心了。
财不露白的道理盛锦水还是懂的,素簪被缠上丝线,做成了绒花,样式则是中州常见的福寿三多。
小三多由佛手、桃子和石榴组成,分别代表多福、多寿、多子。
不过盛锦水做的是大三多,除佛手、桃子、石榴外,还多了只绶带鸟。
因是添妆,她选了较为浓艳的配色。
福寿三多簪于云鬓之间,与稍显素雅的银簪相得益彰,竟意外和谐。
添妆五花八门,并不都值钱,但其中的情义已足够盛安安回味。
添妆过后,盛锦水适时开口,“二姑三姑四姑,我来时带了些陈记的糕点,想必大家都累了,您先带人去前院用些点心茶水吧。”糕点本是打算摆在席面上的,好在她多准备了些,正好借此引开众人。
听到有陈记的糕点,大家眉梢一喜,再说起盛锦水时只剩好话。
钱周氏正犹豫要不要走呢,等她回过神来时,房中已没了外人。
盛锦水这才看向钱周氏。
刚对上她的视线,钱周氏心头就是一跳。
再之后就是在对方宛若凝着霜雪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以及脸上蓦然升起的悔意。
与盛家撕破脸并不是她的本意,只是被断了财路,又瞧了盛家嫁女的排场,一时嫉妒才口不择言,不计后果地当众嘲讽。
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她到底还是退却了,刹那思量后露出伪善的笑来,“既然大家都走了,那我也……”
“留步,我还有事想要讨教。”
到底是在崔府这样的高门做了多年的大丫鬟,有些东西已经深入骨髓,她不过稍稍收敛笑容,便叫钱周氏心有余悸。
钱周氏本就心虚,不等盛锦水再开口,转身就要溜走,不巧的是她还没迈开步子呢,迎面撞上了去而复返的盛二姑。
盛二姑怕盛锦水和盛安安两个小姑娘吃亏,打发两个妹妹跟去,自己则原路返回,刚巧把钱周氏堵在了房里。
害怕心虚只是刹那的情绪,钱周氏这样的无赖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见跑不掉了,她索性暴露撒泼耍赖的本性,视线在盛锦水和盛二姑之间逡巡片刻,最终朝年幼的盛锦水怒道:“怎么了这是,想以多欺少啊?!”
妇人声音尖利,双手叉腰时凶相毕露。
她以为自己曾在云息镇见过对方最狼狈时的模样,即便距今已经数月,钱周氏还是将她当作金家门外那个柔弱可欺的孤女。
盛锦水嗤笑一声,绵软的声调里带着无限嘲意,“多虑了,只是有些话想私下提醒一声,小富靠勤,中富靠德。我敢说自己的银钱都是堂堂正正赚来的,你敢吗?”
钱周氏没
那么好的定力,猛地听到这话,猜想自己私下做的那些已被对方知晓,心中思绪翻涌,面上却还是要强撑着。
盛锦水也不点透,“偷偷摸摸赚的银子见不得光,也不知转了几手,谁敢保证自己手上的就是全部呢?”
每一句都意有所指,盛二姑和盛安安听不明白,可钱周氏心虚,立刻就联想到了自己身上。
面对盛锦水澄澈通透的双眸,钱周氏眼神躲闪,她并不是怕被揪住狐狸尾巴,而是对方方才所言像是细小的种子,只需一点猜忌便会生根发芽。
“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等钱周氏继续追问,门外就响起了鞭炮声,是迎亲的人来了。
第54章 第54章公堂
盛家嫁女委实让村里热闹了一阵。
不说体面的嫁衣嫁妆,单是席面上陈记的点心就足以让人津津乐道。
在喜事面前,与钱家之间的龃龉仿佛只是湖海深处偶然泛起涟漪,被眼下的热闹压得没了踪影。
即便村民里有私下议论的,也多是瞧不上钱家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做派。
大家看了热闹,钱家断了财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事已经过去的时候,盛锦水一纸诉状将钱家告到了衙门。
不过在此之前,先到的是盛安安的回门之日。
从盛家村到云息镇,盛安安算不上远嫁,虽有初为人妻的彷徨,但心底却没多少离愁别绪。
与之相比,盛锦水更惊讶的是他们竟在回门前先来探望自己。
“阿姐怎么来了。”盛锦水疑惑问道,随即看到陪伴在她身侧的男子。
盛锦水与对方有一面之缘,立刻认出他是那日来迎亲的吴辉,也就是盛安安的新婚丈夫。
开口让盛安洄去泡壶热茶,她的余光则隐晦地落在盛安安身上。
只见对方长发挽起,露出光洁如玉的颈项,双颊透粉,眸间流转着淡淡的羞涩及笑意。
“正巧顺路,就想着先来你这看看。”盛安安笑着,该是婚后过得不错。
见她如此,盛锦水也放下心来,这才对吴辉有了笑意,出声叫人,“姐夫。”
同为货郎,吴辉远不如盛安云能言善道,无措地挠了挠头,对盛安安道:“我先把这些拿去厨房,你们姐妹慢慢叙旧。”
盛锦水闻言满意,心想他看着木讷,倒是个体贴心细的。
看阿姐们像是有话要说,盛安安主动带路,“姐夫,我带你过去。”
等房中只剩自己和盛安安,盛锦水也不再矜持,打趣道:“看阿姐这样子,姐夫该是和体恤妻子的,我也就放心了。”
想起出嫁前那晚的忐忑不安,盛安安脸上娇羞更甚,“你惯会欺负我。”
姐妹叙旧,两人逐渐放松。
闲话几句,盛安安说到了正事,她取出藏在怀里的布包,盛锦水正不解,就见她掀开包裹在外的层层旧布,看清被小心珍藏的竟是婚礼那日自己送的添妆。
“你啊,真是吓死我了,”盛安安开口,听着像是抱怨,但更多的还是被珍视的感动,“昨日我仔细瞧了才发现你送我的什么,丝线下缠的竟是金簪,分量还不轻!”
都说财不露白,盛锦水添妆,不管送的是什么,盛安安自会珍藏。
可金子又有些不同,“铺子还未开张,安洄读书又是用钱的时候,你还拿这么贵重的金簪添妆,叫我怎么能安心收下!”
说到底,她还是心疼妹妹,就如同盛锦水心疼她那般。
女子嫁人,乃是新生。
其他的盛锦水帮不上忙,能想到的也就是多给她些体己钱。
原来是这回事,盛锦水笑笑,“簪子阿姐只管放心收下,我也不是傻子,做不来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再说这是添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她说的盛安安都懂,只是手里拿着簪子,心底总有些占了便宜的惶恐。
她轻咬唇瓣,下定决心道:“好,这簪子我先收下。”
开春后便是盛锦水的生辰,待她及笄与唐睿成亲,有的是回报的时候。
盛安安没说自己的打算,只是想到她与唐睿的婚约,不免多问了一句,“听说快春闱了,唐举人今年该是在中州过年吧?”
听她提起唐睿,盛锦水垂眸,状若平常地喝了口热茶,随口应了声“是”。
盛安安没觉察出她的不对劲,转念一想,沉声问道:“唐夫人可曾上门?”
不怪她有此一问,自从盛锦水父母相继离世,唐家便再未提起婚约。
可眼见盛锦水要及笄了,除唐睿中途上门那次,唐家再无半点消息,饶是心大如盛大伯都不禁犯起了嘀咕。
虽是亲大伯,但到底是男子,盛大伯左思右想,还是让盛安安先来探探口风,再决定是否亲自上门与唐夫人商谈婚事。
“不曾。”盛锦水喝下热茶,没事人似的替唐家说话,“唐举人如今还在中州,家中只有唐夫人,临近年关还是先别上门叨扰了。”
盛安安抿唇,用余光瞄了她一眼。
唐睿已是举人,若是此次再高中,真会甘愿娶阿锦为妻吗?
在她心里,阿锦自是千般万般的好,可旁人未必这么想。
盛安安已不是天真不知忧愁的少女,她曾听阿爹阿娘私下谈论过阿锦的婚事。
此前唐睿一心读书,盛锦水年岁又小,这才耽搁了许久。
后来他们想着婚事是唐家求来的,决计不会悔婚才是。
可自从唐睿中举,盛大伯便有了隐忧。
他既欣慰唐睿读书有成,又担心他开了眼界,或是被高门大户看中,不愿再娶盛锦水。
盛锦水却是不想将难得的时光浪费在唐睿身上,见时辰不早果断起身催促。
将夫妻俩送到门外,她心里便只剩与钱家的事,提前知会了一声。
盛大伯一家还住在村里,官司若是真打起来,到时免不了会生出些事端,还是早作准备的好。
送别之后,盛锦水没再停歇,找出夹在书页中的状纸,送交到了衙门。
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也没想到盛五家的姑娘这么硬气。
在堂姐成亲那日生吃下的暗亏,转头就向钱家讨了回来。
等到审理那日,不说盛大伯和盛安云,便连盛家村都来了好些看热闹的村民,谁叫临近新年,田里无事大家闲得慌呢。
村民们聚到衙门口,算上陈记,竟也有二十来号人。
不知底细的经过时见到这阵仗,还以为是出了人命官司,不免驻足询问。
这么一来二去,连黄县令都惊动了,还以为是来了什么大案子。
正思量自己能从中捞多少油水呢,就听师爷说了案情,立刻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黄县令这人贪财好色,是个趋利避害的糊涂官。
盛家虽有个秀才,但那也是从前,钱家更是无权无势,对他而言,这案子没什么油水可捞,自然也没什么意思。
“这点小事也值得告到衙门上来?”心里虽这么念着,最终黄县令还是升了堂。
盛锦水作为原告,早早跪在堂上,背脊挺得笔直。
在她身侧,是战战兢兢的钱氏夫妇。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黄
县令甚至懒得看堂下一眼,只想将人尽快打发了去。
“民女盛锦水,云息镇盛家村人,状告同村钱山、周桃红夫妇。”少女声量不大,一字一句却十分清晰,透着股坚定和沉稳,“他们夫妇二人仿制兜售云萝寺祈愿糕,以次充好累及云萝寺及民女名声。”
既然敢上衙门,盛锦水自然不会毫无准备。
有陈记插手,云萝寺祈愿糕的名气不再局限于庙会和周边村镇。
她一开口,底下便传来压不住的交谈声,显然在场不少人对此有所耳闻。
她的嗓音虽还带着少女的绵软,却又有一股沉静。
本还兴致缺缺的黄县令这才抬眸,将目光落在不卑不亢的少女身上。
这一眼便叫他出了神。
跪在堂上的女子年纪不大,容貌尚带着丝稚嫩,神色却是内敛,身上有股超然于年纪的沉稳气质。
当然,这些对黄县令来说并不重要。
真正叫他愣神的还是女子的容貌,不同于温软柔媚的江南女子,她的美明艳而深刻,叫人见之难忘。
钱山早被吓得两股战战,连抬眼的勇气都没有,倒是钱周氏勉强说得出话来。
“不是的大人!”钱周氏当即俯跪在地,诚惶诚恐道,“这都是小丫头片子胡说的,我没犯事!”
妇人的尖锐总算唤回了神游的黄县令,他轻咳了声,眼珠子一转,心里已有了计较。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黄县令坐直身体,隐隐偏向钱周氏。
钱周氏是个机灵的,当即道:“大人,我可太冤枉了,又没偷她的秘方,只是取了个一样的名字,就和枣泥糕桂花糕似的,怎的就成我仿制糕点了,还因为这点小事就把人告上衙门。”
黄县令沉吟,心道这钱周氏倒有几分急智,他收敛起龌龊的心思,一派公正道:“钱桃花说的有理,祈愿糕就一个名字而已,或许只是巧合,怎能确定是她学了你?”
盛锦水抿唇,沉声道:“民女之所以将糕点命名为祈愿糕是有原因的。此前庙会,云萝寺新制了一批绣有纹样的祈愿带,上有梅、兰、竹、菊四君子,分别代表求学业、求姻缘、求前程、求平安。民女所做的祈愿糕上也有四君子,与祈愿带如出一辙,而这也是我将之称为祈愿糕的缘由。”
“这批祈愿带之前,从未有人做过名为祈愿糕的糕点,为何等民女的祈愿糕小有名气后,钱家也以此命名。若真是巧合,敢问一句周桃花,你又为何将糕点命名为祈愿糕?”
祈愿糕是盛锦水亲手做的,没人比她更珍惜自己的心血。
方才那番话有理有据,她的指控更不是空穴来风,只要不存偏见,就能猜到钱家这么做的缘故。
“若是寻常糕点哪能卖得起二十文钱一份的高价,”陈记的祈愿糕声名鹊起,盛锦水也不怕泄露。再说祈愿糕的特别在于独一无二的巧思寓意,而不是随处可见的茶粉枣泥,并不需要刻意隐瞒,“钱家之所以仿制,无非是冲着祈愿糕的高价和好口碑。”
看她不卑不亢,侃侃而谈的模样,饶是黄县令都不得不在心里暗道一声好,寻常女子可没有这般胆量,今日算是捡到宝了。
周桃花闻言却是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她方才该抵死不认才对!
“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钱山依旧讷讷不敢开口,钱周氏用余光剐了自家没用的男人一眼,无奈之下搬出了平日里最常用的招数。
她腰肢一软,瘫跪在地,努力憋出两滴眼泪,“冤枉啊大人,我可太冤了,盛家的小贱蹄子就是见不得我们家好。什劳子祈愿带祈愿糕,都是她瞎说的,我见都没见过!”
好在钱周氏还记得自己在堂上,没有哭得太过放肆,但无赖撒泼似的模样也已足够让人头疼。
不过她这么一闹,原本偏向盛锦水的看客们也不再坚定。
云萝寺里的祈愿带都听说过,可那和其他寺庙一般无二,只是再简单不过的布条,可没绣着四君子。
只八十条祈愿带,又是释尘大师亲自出面谈的好价钱,普通香客自然闻所未闻。
第55章 第55章审案
“有些道理,只是方才所说不过你的一家之言,”黄县令正正神色,顺着钱周氏的话接了下去,“周桃花说自己从未听说过祈愿糕,且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字,兴许只是巧合。”
黄县令说完,无理取闹的反倒成了盛锦水。
若是觉得依据不足,尚且还能服众,一句“兴许”却叫人彻底寒了心。
盛锦水垂眸,隐约觉得不对。
可此时她已经跪在公堂之上,除了将官司打下去,再没其他办法。
“糊涂官!”堂下旁听的沈行喻却是不满,沉声斥道。
这一声把盛安洄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捂嘴,让他慎言。
告官之事,盛锦水只在盛安洄面前提了一嘴,本意是不想他掺和其中。
便连今日,盛安洄都是瞒着盛锦水来的。
比起沈行喻和沈维楠,他自然更加气愤,只是身份不同,注定无法像他们肆意宣泄自己的情绪。
官和民,尊与卑,其中的区别是自小刻在骨子里的。
好在盛锦水还没天真到以为光凭自己一张嘴就能说服黄县令。
“大人,我有人证。”眼前局势虽难,但她早已预料,面上并不慌张,“一位是云萝寺的小沙弥,还有一位便是买了钱家点心的村民陈明。”
照黄县令所想,一个小案子而已,何必大动干戈,还需人证上堂,可看堂下有人窃窃私语,他眉心一皱,终是松了口。
因是出家人,小沙弥并未跪下。
陈明则低垂着头,落在身侧的双手绞紧衣摆,紧张得额角生汗,刚走到盛锦水身侧便“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这般神态才像是初次见官,见他抖若筛糠,黄县令啧了一声,竟有丝得意。
随即视线一转,看向小沙弥,问道:“谁先说?”
小沙弥念了声佛后道:“大人,贫僧先说。”
到底是云萝寺出来的,便连黄县令都不觉高看一眼,对他堪称客气。
“受云萝寺住持释尘大师所托,贫僧今日来为盛施主作证,”小沙弥见官不怵,反倒侃侃而谈,难怪释尘放心让年岁不大的他独自前来,“想来在场施主中有认得贫僧的。”
先是坦诚自己身份,好叫人不再质疑他的来历和接下来的证词。
等众人确认后他才继续道:“祈愿糕确与本寺有些渊源,早前释尘大师曾亲手将祈愿带奉于佛前祈福,受过香火的祈愿带上绣有梅兰竹菊,分别代表学业、姻缘、前程和平安。”
“十月庙会时,因盛施主所做糕点上的花纹与祈愿带上的绣样相似,释尘大师觉得寓意甚好,便默许盛施主借‘祈愿’之名在庙会上售卖糕点。”
这番话虽未言明,但不少人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
祈愿糕能有今日的名气,天时地利缺一不可。
一样的点心,因有与祈愿带相似的寓意,又在云萝寺的庙会上售卖才有今日的名声和高价。
而这一切都要经过云萝寺首肯。
祈愿糕这名字确实谁都能用,但云萝寺只认盛锦水和陈记的,也就是说能出现在庙会上的只此一家。
这行径看似霸道,却也是在保护云萝寺和因祈愿之名购买糕点的食客。
万一祈愿糕出了事,云萝寺和食客立马就能找到源头。
若是人人都做祈愿糕,真出了事,不仅是食客,便连云萝寺都求告无门。
小沙弥说的句句属实,只是略去了有关祈愿带的隐情。
旁人只看利益,未必想知晓其中纠葛,此时再提徒惹争议,还是隐去为好。
“祈愿糕第一次出现是在十月的庙会上,之后我便将秘方卖给了陈记,”小沙弥的证言证明了祈愿糕与云萝寺的渊源,也让众人知晓真正的祈愿糕出自盛锦水之手,“而陈明便是第二位人证,证明钱家售卖祈愿糕时用的是云萝寺庙会的名头。”
“小、小人作证!”陈明颤巍巍地开口,好在他早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即便结巴也能将自己的遭遇事无巨细地说出来。
“月余前,小人曾在码头搬货,听别人说起云萝寺庙会上的祈愿糕就想凑个热闹,本打算下次庙会时买上一些,”陈明说得不快,条理还算
:=
清晰,“没成想刚巧遇上了一个提着篮子卖点心的年轻妇人,她说自己做的点心叫祈愿糕,和云萝寺庙会上卖的一模一样,价钱却要便宜几文。”
说到这,陈明心里只剩懊悔,“都怪我贪便宜,当时就买了一包想给珍娘尝尝鲜,没成想她刚吃完就上吐下泻,病了好几天。”
这指控不是空穴来风,若只是借用名字,至多也就罚些银钱,可有人吃出毛病就不一样了。
大势将去,周桃花肉眼可见地慌了手脚,几次张嘴都说不出话来。
再不顾场合,她“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一边拍打身侧木讷的钱山一边哭叫道:“哎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你个杀千刀的就任由我被人欺负。”
一时之间,大堂竟比闹市还不如。
饶是黄县令也看不下去了,一拍惊堂木,怒道:“闭嘴!再吵闹就拉下去打板子。”
钱周氏像是被突然掐住脖子的鸭子,刺耳的哭声戛然而止。
等堂上彻底静下来,黄县令颇为不耐地看了直愣愣跪在原地的钱氏夫妇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让一直沉默不语的钱山突然开口。
钱山并不是个多聪明的男人,他的本职是猎户,不仅住得偏僻且极少与村民打交道。
他本就不擅交际,此时在堂上开口,更是磕磕巴巴,“大、大人,他说的是年轻妇人,不关我们的事。”
好不容易发现证词中的漏洞,此时他什么也顾不上,只将此奉为圭臬,盼着自己能摆脱眼前困境。
周桃花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可惜已经晚了。
黄县令双眼一亮,板着脸问陈明道:“你方才说的确是年轻妇人,堂上不可胡言,你再仔细瞧瞧,是否是从钱氏夫妇那买的糕点。”
“不、不是,可糕点不一样。”陈明哪见过这场面,语无伦次道。
他的本意是卖给自己点心的不是堂上的钱氏夫妇,可自己买的祈愿糕与陈记所做的也不同。
“既然如此,本官择日再……”
眼见情势不对,盛锦水顾不上其他,赶忙道:“大人明察,钱氏夫妇有一女钱霜嫁到云息镇,她才是将糕点卖给陈明的人。”
听她提起女儿,钱山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父母被告,又是因为祈愿糕,钱霜自然要来。
这也是盛锦水请盛大伯和盛安云到场的缘由。
果然,见势不妙的钱霜正想偷溜,就听人群里响起了洪亮的一声,“钱山的女儿女婿在这!”
下一刻,钱霜和丈夫就被推出了人群。
陈明一看清她的脸就迫不及待地指认,“就是她,是她说自己卖的祈愿糕和庙会上的一样,大家才出钱买的。”
这是盛锦水第二次见到钱霜,上次还是在码头,那时匆匆一面,她为了追上对方还扭伤了脚。
钱霜与钱周氏长得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叫人立刻能认出两人的亲缘关系。
连女儿都被自己牵扯,周桃花面如死灰,恨不得一口咬死钱山。
被牵连的钱霜则是满脸惶恐,她卖了几日祈愿糕,自然知晓钱周氏为了省钱,食材用的是霉米。
自家都不愿吃的东西,转手就能卖出高价,简直一本万利。
既然得了好处,那坏处也要一同承担。
她一现身,沉寂片刻的人群再次沸腾。
钱霜垂首,生怕被看到真容。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甫一现身便有人认出她来,“是她,我就是从她那买的点心,难怪气味闻着发酸,原来卖的是假货!”
“还是你聪明,我听说县里有人被骗,吃完后拉了好几天肚子。”
“之前我也瞧见她了,好似在东岸巷卖过一阵。”
“大人,我也被骗了,难怪吃了她卖的点心后又拉又吐!”
……
本以为是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案子,没想到竟有这么多受害者。先不说其他,光是县里吃了闷亏的食客就有十来个。
见实在躲不过,钱霜索性将心一横,不管不顾道:“冤枉啊大人,我卖的点心绝没问题,肯定是她。”
钱霜一指盛锦水,语气笃定,“对!就是她,一定是她眼红才花钱找人冤枉我们!”
周桃花眼珠子一转,立刻补充道:“对对对,盛家和我家本就不对付,前几日才吵了一架,她就是蓄意报复。”
钱家母女以为自己找0个绝佳的借口,却不想此番言行已经惹了众怒,尤其是陈明这些买了点心的人。
“行了,公堂不是你们喧哗的地方。”黄县令摆摆手,没耐心再审下去,
盛锦水跪得双腿发麻,深吸一口气道:“钱家人若是觉得我因积怨冤枉了他们,招来大夫一问便知。”
其实她早已打听清楚有谁吃坏肚子后请了大夫,只是怕被误会串供,这才没有明说大夫姓名。
受害的不止一家,只要黄县令有心,别说周围村镇,县里就能找到好几个苦主,其中自然有找过大夫的,只要收集他们和大夫的证言,便能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案子审到这,案情早已明晰。
钱家人承认自己卖的是祈愿糕,开始售卖的时间恰巧在十月的庙会之后,打的还是云萝寺庙会的旗号。
仿制祈愿糕已是满上钉钉的事,至于点心让人吃坏肚子,大家心中都有杆秤,堂上堂下有好几位人证,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能想到谁才是说谎的那个。
这时只要黄县令招来苦主和大夫,细问过后便能轻易戳穿钱家的谎言。
“今日退堂,暂且将钱家人收监,本官择日再判。”拍下惊堂木,没有理会堂下窃窃私语,黄县令开口道。
听说要收监,周桃花当即晕了过去,隐形人似的钱山和钱家女婿也是一脸悔意。
尤其是钱家女婿,不停地大喊着冤枉,可此时谁也不会再听他说的。
虽没宣判,人却已经被收监。
饶是盛锦水都不禁疑惑,这官司她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旁人却不管这么多,知道钱家被收监后便各自散去。
趁盛锦水还没发现,盛安洄拉着沈行喻和沈维楠混入散去的人群中。
腿还在发麻,盛锦水起身后适应了一会儿,冷眼看着钱家人被衙役拖了下去。
正准备离开时,师爷竟去而复返,将她招进内衙。
就算是衙门,盛大伯也不可能放心让她独自去,可他和盛安云刚上前两步就被衙役拦住了去路。
与盛大伯被隔开后,盛锦水越发觉得不对。
只是她一停下,师爷便会连声催促。
略一迟疑,她还是咬牙跟了上去,只是临去前隐晦地看了眼盛安云。
盛大伯见此早已方寸大乱,好在盛安云尚算镇定,安抚道:“阿爹你在这等着,千万别冲动。我方才瞧见陈记的人了,我去找他们帮忙,陈记人脉广,法子肯定比我们多。”
“好,你赶紧去。”
就在盛家父子束手无策找救兵的时候,盛锦水已经随着师爷进了内衙。
好在对方有些分寸,没领着她直接进屋子,而是停在院子里。
刚一停下,师爷便露出为难的神色,“今日堂上的情形,姑娘也瞧见了,不是大人不判,而是这案子实在难判。”
第56章 第56章唐母
这哪是难判,分明是来敲打她的。
盛锦水抿唇,心中觉得憋屈,片刻后才沉静道:“请您指条明路。”
谁也没想到,她辛苦隐忍许久,最后竟栽在了衙门口。
师爷满意她的识趣,提点道:“听说姑娘父母已经离世,家中只剩幼弟,既然如此何不为自己找个倚仗?”
在明白对方话中深意的那刻,盛锦水心头泛起阵阵恶心。
师爷见她沉默,只以为是脸皮薄,压低声音循循善诱道:“你一个姑娘家何必如此辛苦,咱们大人最是怜香惜玉。只要你点头,往后身份就不同了,至于钱家那些刁民,何必放在心上。”
断案如何先不提,师爷这拉皮条的功力倒是炉火纯青。
盛锦水垂眸,难以抑制眼底寒意
,等再开口时已带上颤音,“多谢提点,还望宽限些时日,让我好好想想。”
“自然。”做惯了这样的事,对方的犹豫纠结他并不是意外,只是也没放在心上罢了,“只不过大人事忙,姑娘还是要早作决断。”
“这是自然。”
盛锦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内衙的,抬头时只觉天也阴沉的可怕。
此刻她就像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雀鸟,以为自己只要足够努力,便能飞越巍峨的高山。
偏偏现实给予沉重一击,将她的希冀撕得七零八落。
前世如此,怎么重来一次,还是如此。
“锦丫头,你没事吧?”最先看到她的还是盛大伯,
望着对方关切的眼神,盛锦水勉强挤出笑意,“没事。”
“方才师爷说了什么?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或许没见过多少世面,但盛大伯好歹看得懂脸色。
盛锦水眼中含泪,原本璀璨的眸里只剩一片空茫。
只来得及追问一句,陈子吴便阻止他继续说下。
盛大伯赶紧闭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还在衙门里。
等出了衙门,盛锦水也已收拾好心情。
陈记开在县里,陈子吴算是几人中和衙门打交道最多的,斟酌片刻后问道:“盛老板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若是钱的事,我或许可以帮忙。”
在衙门这种地方,花钱消灾几乎是大家的共识,无怪乎陈子吴有此一问。
“只是第一次进衙门,我有些胆怯罢了,缓缓就好。”既已决定独自状告钱家,她就没想过将陈家也牵扯其中,况且这并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事。
回想起盛锦水方才在堂上据理力争的模样,她又怎么可能胆怯?
心知这是她随口编造的借口,陈子吴沉吟片刻,体贴的没有点破,“好,若是盛姑娘需要帮忙尽管开口,不必客气。”
向陈子吴道了谢,目送他离开后,盛锦水才恢复如常。
自怨自艾改变不了现状,她不能再将有限的时间浪费在无用的事上。
凛冽的风犹如冰刀,一刀刀刮在脸上。
盛大伯扬鞭,催促缓行的老牛。
不过片刻功夫,厚重的云便遮住了暖阳,眼前犹如隔着一层迷蒙的雾气。
还未到时辰,天就彻底黑了下来。
牛车一路行来,路上行人神色匆匆。
刚进云息镇,盛锦水便觉脸上一凉,等回过神来,手背已经凝起细小的水珠。
“下雨了?”盛安云缩了缩脖子,仰头自语道。
“不,是下雪了。”
盛锦水顺势抬头,她曾在中州住过数年,立刻分辨出半空落下的不是雨珠,而是刚凝起的雪花。
云息镇在南方,数年不曾下过一场雪。
眼前风雪来势汹汹,似撒盐似飘絮,从落地即化的雪沙到漫天飞舞的鹅毛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暴露在寒风中,几人双手冻得发痒,再细看时已通红一片。
好在此时牛车已经停在自家门口,守在家中的盛安洄听到动静,小跑着上前开门。
“这雪估计还要下段时辰,大伯你们今晚就别回去了。”
夜色中伸手不见五指,加之雪天难行,盛大伯沉着脸点头,神情肃穆。
“阿姐,”开门的盛安洄面露迟疑,等他们说完话才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家里来了客人,她说自己是唐举人的母亲。”
“是唐夫人来了?”盛大伯双眼一亮,眉间压着的愁绪烟消云散,再瞧时脸上只余惊喜,“还真是不巧,怎么偏偏今日来呢。”
盛锦水没他那么乐观,只怕唐夫人的突然出现打乱自己的计划,劝阻道:“大伯,唐夫人是女眷,还是我来招待吧。”
“可你是晚辈,万一她是来谈……”婚事的呢?
盛锦水明白他的迟疑,立刻道:“若是牵扯到长辈之间的事,我再来寻您。”
盛大伯还是不应,盛锦水无法,只能危言耸听,“唐家最重规矩,大伯还是先避嫌吧。”
盛大伯对此一知半解,自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担心自己一时冲动影响自家侄女在未来夫家的名声,他暂且和盛安云、盛安洄躲进了房里。
厅堂里门窗紧闭,刚推开门,盛锦水便觉热浪袭来。
余光一扫便见房间里燃着两三个炭盆,来客手边的茶壶里甚至还冒着热气。
转身将房门合上,她才施施然转身,向坐在首位的唐母行礼,“伯母。”
唐母年届四十,眉宇间与唐睿有几分相似,只是多年操劳,脸上已爬满风霜,看着要比同龄的妇人苍老许多。
盛锦水年幼时见过她几次,每次见面对方脸上都会挂上盈盈笑意,像位再慈和明理不过的长辈。
可今日的她与自己记忆中的相去甚远。
唐睿考上举人不过半年,唐母就已彻底换了做派。
这次她并不是独自前来,在她身后还立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看着与盛锦水年岁相当,此时敛眉垂眸,一副恭谨谦卑的模样。
见到盛锦水,唐母脸上并没露出多少喜意。
反倒眉心一皱,开口就是责问,“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一样的话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就是完全不同的意味。
若这话是盛大伯说的,合该是担忧大过责怪,见她无碍便不再计较。
唐母却不是,她眸光锐利,苛责的眼神像打量货品般将她从头看到尾,片刻后才不满地一撇嘴,眼神嫌弃。
一来就是下马威,这也是盛锦水为何支开盛大伯的缘由。
既然唐母无礼,盛锦水也懒得与她虚与委蛇,径直坐下为自己倒了杯热茶。
“你的礼仪教养呢?”被无视的唐母怒斥,眼中不喜更甚。
盛锦水今日憋了一肚子气,若是平日或许还会应付几句,现下却只觉得聒噪。
等热茶的余温稍稍缓和掌心的寒意,她咯噔一下将茶盏放回桌上,神色冰冷,“唐夫人是以什么身份来教训我的?”
不等她辩驳,盛锦水便堵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若是未来婆婆,我还未嫁进唐家,轮不到您来管。若是长辈,盛家长辈都还没说什么呢,您一个外人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派头可以现学,气度却不是几日就能学会的。
自唐睿中举后,唐母便以官家夫人自居,处处瞧不上曾帮衬自己的亲朋四邻。
到了盛锦水这更是如此。
“夜深了,若唐夫人想说的就是这些,便请回吧。”懒得看她做戏,盛锦水径自下了逐客令。
平日作威作福惯了的唐母被轻而易举地被压了一头,惹得身后伺候的丫鬟频频抬眸偷觑。
不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唐母深吸一口气,好歹将心里的怒火压下,只当方才险些失了风度的不是自己。
“我来自然是有事,听说你今日将同村人告上了衙门?”唐母认命,不再与盛锦水掰扯其他,而是直接道明自己的来意,“我儿如今已是举人,你既与他定下婚约就该知道轻重,怎能做出这样的事连累他的名声!”
连累唐睿的名声?
唐母还真是越说越有趣了,本想速战速决的盛锦水突然不想这么快结束与她的交谈了。
轻抿了口热茶,她露出戏谑的笑,状若惊讶地直戳唐母痛处,“伯母莫不是年纪大了,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就忘了我方才说的。这还没嫁进唐家呢,您管不到我头上来!”
“你!”唐母拍案而起,望向盛锦水的双眸像淬了毒般狠厉,心道她这张狐媚子似的脸已经惹得唐睿魂牵梦绕。
若是再嫁进来,家里就真没自己说话的份了。
“就凭你对长辈出言不逊,我绝不会同意睿儿娶你。”
等的就是这句!
盛锦水压下心底狂笑,挑衅道:“呵,唐夫人是想退婚吗?”
“对!退婚!”
来时唐母只想压压盛锦水的气焰,叫她别再抛头露面,牵连唐家名声。可被这么一激,她早就忘了初衷,也忘了她对唐家
还有用处。
退婚二字脱口而出,吓坏了同行的丫鬟。
此刻丫鬟也顾不得尊卑,忙出声打断,“老夫人!”
听到这声低喝,唐母方才冷静下来。
再看盛锦水,她神色平静,显然没被退婚影响心情。
见她如此,唐母不觉复杂了神色,心道她是料定自己不会退婚,还是觉得退婚一事无关紧要。
无论是因为哪个,她都十分的不痛快。
“总之你给我老实些,否则等睿儿高中回来,有你好看的!”唐母厉声警告,可在旁人眼里,她这副狐假虎威的模样十足可笑。
“好走不送。”
盛锦水啧了一声,心想唐母现下还需要自己这个挡箭牌,有她在才能顺理成章地拖延唐睿的婚事。
她的野心太大,怕是觉得只有中州的贵女才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儿子。
可也不想想,高门大户的亲家岂是那么好当的。
唐母走后,雪越下越大。
盛锦水累了一日,又被不速之客耗尽心力,无力再想其他,囫囵吃了些温在灶上的面饼后便回房睡去。
她刚回到房里,用盛安洄备好的热水洗了脸,对方便端着炭盆敲响房门。
一开门,瘦小的身影便如一阵烟钻进房里,可饶是如此,盛安洄进来时还是带进了几片雪花。
炭火烧融雪花,遗落下点点水渍,又在片刻后化为水雾消散无踪。
盛锦水搓着手问道:“大伯和堂哥睡下了?”
“睡下了,”盛安洄将炭盆放在床尾,“再加床被子吧,我瞧外边的雪越下越大了。”
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盛锦水上前推开窗,风夹着雪花从留下的细缝中溜进房中。
“晚上记得留条缝,别把窗户关死。”盛锦水回头吩咐。
盛安洄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下。
云息镇的冬日远没有中州寒冷,只是无时无刻不带着丝湿润,卷着寒气的风和潮意无孔不入,黏腻得让人难受。
在这炭火不是必需品,自然也鲜少听闻有人因怕冷将自己闷在不留一丝缝隙的房里,以致憋死的传闻。
夜深人静,窗外只剩寒风席卷时发出的怒吼。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落下,顷刻间地上便积了一层薄雪。
再睁眼时,盛锦水是被冻醒的。
第57章 第57章雪夜(捉虫,可不看)……
炭火不知何时熄的,不剩一点余温。
呼啸的风从睡前留下的窗缝里钻入,带着丝丝沁入骨髓的寒。
另加的一床被子吸饱了潮润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等盛锦水醒来时,手脚冰凉,唯有躯干尚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蜷缩起身体,待四肢的麻木稍稍褪去,她才鼓起勇气起身。
寒夜里,指尖冻得僵硬,要花费了比以往更多的功夫才能笨拙地穿好衣物。
等做好一切,她俯身端起炭盆。
雪已经停了,灰扑扑的青瓦上铺着绒似的厚重雪毯,望去白茫茫一片。
冷冽的风贴着肌肤钻入衣袖,盛锦水缩了缩脖子,脚下步子不觉快了些。
夜深人静,只一人步履匆匆地穿过院子,朝后厨走去。
不知是踩到雪化后融成的积水,还是水又凝成的坚冰,她一个不稳向前倒去。
就那刹那功夫,炭盆脱手,在半空划出陡峭的弧度,随即“哐当”一声落地,震得人晃神。
炭盆里的黑灰扬起,同烧尽的木炭滚落,留下斑斑点点的污渍。
直到膝盖抽痛,盛锦水才回过神来,从地上挣扎爬起,木愣愣看着满地狼藉。
也就在这瞬间,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不受控制地从颊边滚落。
她本想抹去不断落下的泪水,却在看清双手脏污的那刻停在原地。
重来一次,她每日都过得小心翼翼,犹如踩在刀尖之上。
遇到难处也从不伤春悲秋,因为她深知感叹命运不公只是虚耗光阴,让自己陷入怀疑绝望的深渊。
可此刻,她不过在雪夜摔了一跤,眼泪便不再受控制地落下。
心中的委屈愤懑达到顶峰,以往被自己或是压抑,或是刻意忽略的负面情绪再次冒头。
难道她生来就该不幸吗?
即便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怎么依旧逃不开着可悲的命运。
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她呜咽着蜷成一团,孤独地舔舐着伤口。
深夜寂寥,四下无人,唯有一轮明月高悬。
盛锦水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被风吹的生疼。
短暂的崩溃过后,她咬紧下唇,竭力压抑着哭声,像小猫儿似的细细若若,听不真切。
可就是这几不可闻的哭声还是叫人听见了。
雪夜寒凉,饶是屋里烧得暖烘烘的,萧南山还是没有一点困意。
他本就少眠,今夜更是如此。
孤身站在院中,抬眼便见月光洒在枣树光秃的枝丫间。
成江提着灯站在他身后,怀人则取来斗篷为他披上。
恍惚间,萧南山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他捧着手炉,侧耳细听,片刻后问道:“可听到什么动静?”
“像是猫叫声。”成江不太确定地回道。
怀人凝神细听,依稀辨认出声音的方位,“应是隔壁院里传来的。”
若真是猫儿,这样的雪夜怕是凶多吉少。
生在世家,萧南山信奉的却是万物皆有命数,生死自有天定。
或许生来就站在旁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终点,功名利禄,乃至于生死,于他而言都没什么意义,更无需放在心上。
今日却有些不同,望着不高的院墙,他沉吟片刻,在细微响动即将消散前吩咐道:“去看看。”
怀人敏捷地翻上墙头,循着动静望去,一眼便看到了背对着自己,蜷缩在檐下的盛锦水。
没有擅作主张,跃下墙头后他如实回道:“公子,是盛姑娘。”
还真是出乎意料。
在萧南山的认知里,盛锦水是个与众不同的小姑娘。
她有着超乎年纪的冷静和睿智,仿佛生来被裹在厚重的壳里,唯有面对亲人时才舍得露出柔软的内里。
不止一次,他感觉到了对方的奇异。
盛锦水为人处世事事妥帖,待人温良,几乎挑不出错处,可又好像从未与人交心。
而这样的她,竟独自在雪夜隐忍又克制地哭泣。
救命之恩似是绝佳的借口,萧南山蹙眉,“请她过来。”
怀人正要领命,却听他又道:“让女眷去。”
寸心就是这时被叫醒的,她揉了揉眼睛,在田嬷嬷的催促中起身。
“去请盛姑娘?”
初听到这消失时,她先是抬头看了眼天色,这才难以置信地反问。
“公子吩咐的,别问那么多。”田嬷嬷心里比她还要好奇,只是面上仍要维持着稳重。
见她斥责,寸心不敢再问,跟着怀人翻上院墙。
等怀人离开,寸心靠着墙头喊她,“姑娘,盛姑娘。”
少女的嗓音柔软,是冬日最好的慰藉。
盛锦水没想到自己难得的放肆竟被人抓个正着,她无措地起身,回头看向寸心。
她的鼻尖冻得通红,眼下是刺眼的泪痕。
寸心不觉心疼,温声道:“府里烧了碳,姑娘过来暖暖身子吧。”
这时候盛锦水该拒绝的,可她还是在片刻的迟疑后点了点头,起身打开院门。
人有时就是这样,逐渐习惯藏起心事后最怕的就是被人瞧见,可真当被人瞧见了,反倒会如释重负。
怀人大概事先吩咐过,即便有人深夜前来,也没惊动隐藏在暗处的护卫。
若是往常,盛锦水决计不会应邀前来。
可偏偏此时,正是她最脆弱的时候。
“姑娘,你的手好凉!”
原本葱白的指节被冻得通红,隐隐有些发胀,也难怪寸心会惊呼出声。
盛锦水躲闪不及,只能低声道:“脏。”
到这时,寸心记得的就不止是怀人的吩咐了,“姑娘快随我来。”
沉默着被对方拉进厅
堂,等看清坐在首位的萧南山时,她的麻木瞬间变成了拘谨。
厅堂里门窗紧闭,摆在角落的几个炭盆烧得正旺,让盛锦水几乎忘了冬日的寒冷。
茶几上放着铜盆,盆里的清水正冒着热气。
盛锦水会意,将双手浸入水中。
刚浸入热水中时,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暖意。
直到一阵蚁咬似的细密刺痛袭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
萧南山没有催促,只冷冷看了寸心一眼。
寸心一怔,挣扎过后还是退出了房间。
此时的盛锦水不仅感官麻木,连反应了都慢了半拍。
直到房门彻底合上才意识到自己正和外男独处一室。
“擦干。”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疑惑,萧南山沉声道。
盛锦水一顿,看着已经干净的双手,拿起手边布巾擦拭水痕。
等做完这一切,萧南山起身,将自己的手炉递了过去。
“这里只有我们,不必拘谨。”换一人来说这话,盛锦水都不会坦然受之。
现下看着对方冷淡到甚至于冷漠的眉眼,她竟放下了戒心。
接过手炉后,他们各自坐下。
萧南山没有开口追问她深夜落泪的缘由,她也没有马上开口。
两人就这样安静坐着,相对无言。
直到一刻钟后,或许是暖融的环境给了她安全感,又或是心里再装不下过多的心事。
盛锦水突然开口问道:“于女子而言,是不是只有嫁人一条出路?”
问这一句,并不是求一个答案,反倒更像是喃喃自语。
真论起来,她和萧南山并没有太过深刻的交往,至多不过邻里之间,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可就是这样的关系,才叫她问出了不能在亲朋面前提起的疑问。
在这狭窄的空间里,不太熟悉的两人竟有了难得的默契。
萧南山没有开口,是知道此时她只需要一个沉默的倾听者。
“从前我也以为是的。”那是遥远的上一世了,在金家受尽磋磨的时日里,她最盼望的就是唐睿能信守承诺,娶她过门。
可惜她没有等到,最终选择自救,“后来我觉得不是。”
卖身为奴也好,泅水渡河也好,她一直逃离任人摆布的命运。
可她的人生就像陷入了某个怪圈,即便重生一次,到头来还是相似的轨迹。
她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尽管听得一知半解,萧南山也没有打断。
盛锦水的双眸有片刻的失神,直到她从低落的情绪中抽离,萧南山才低声道:“于旁人而言我不知晓,但于你而言,不是的。”
一场少见的大雪,让两个注定无法相交的人有了灵魂的共鸣。
这一句肯定,比任何言语都要触动人心。
“多谢。”盛锦水轻笑。
短暂的意志消沉而已,若没有萧南山的安慰,今日过后她还是会咬紧牙关撑下去。只是多了这一句,藏在深处的不甘怨愤似乎成了鸿毛,一阵清风便能吹走。
在这之后,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盛锦水抱着手炉,在困意泛上心头前,她已经为自己找到了出路。
不再停留,她起身将手炉放下,对萧南山道:“今夜多谢公子收留,我该回去了。”
萧南山点头,起身将她送到门外,“日后盛姑娘若有难处请尽管开口,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合该报恩。”
收拢情绪的盛锦水已没了来时的丧气,并未将他要报恩的话放在心上,回眸摇头道:“原是有的,不过现下我已想到法子。往后若真有需要林公子帮忙的地方,我不会客气的。”
盛锦水离开后,萧南山没急着关门,而是垂眸倾听房门外传来的踩雪声,一下一下,已没了来时的沉重。
回到家中,盛锦水重新燃起炭盆,睡了个好觉。
大概是昨日累得狠了,这一觉她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盛大伯见状不敢打扰,一早见雪停后便架着牛车赶回村里。
盛安洄也十分乖巧,见阿姐没醒便顾自静心读书。
直至午后,家中竟来了位不速之客。
第58章 第58章劝说
不速之客登门时,盛锦水正在书房。
年后便要拜见夫子,怕自己不能通过蔡举人的考校,盛安洄这几日十分乖巧,不再和林家两位小公子疯玩,反倒将自己关进书房埋头读书。
见他刻苦,盛锦水很是欣慰,抽空谋划起了以后。
开春后,铺子便要开张,她也到了最忙的时候。
眼下家中只有她一人,许多事已经分身乏术。
这第一件,便是早前与萧南山的约定。
彼时她尚算清闲,下厨时多做些而已,不是什么难事。
可近来手上的事越来越多,她已逐渐力不从心。
何况在没有下厨的时日,林宅仍雷打不动地将食材送来,实在让她汗颜。
这事本该早些提上日程,只是盛锦水始终没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这才耽搁到现在。
也是方才收拾香方时,她突然想到,既然自己能将香方记下,自然也能将食谱记下。
有了食谱,便是林宅的厨子也能做出合乎林家小公子口味的吃食,她也就此卸下重任了。
是以今日,她将万事都抛到脑后,安心在书房当起鹌鹑,默背食谱。
盛锦水执笔,清秀灵动的簪花小楷落在纸上。
书写的同时,燥意逐渐褪去,她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也就是在她几乎要遗忘光阴的流转时,金大力登门了。
距离上次相见已过去一段时日,可对方看起来没有丝毫变化。
双眼仍是猩红,像是许久没睡个安稳觉,可言行之间又极度亢奋,双颊更是泛着诡异的红晕。
盛锦水挑眉,自己还未去寻他,他反倒先找上门来了。
不必细思,在看清对方眼中洋溢着的兴奋时就已猜到对方来意。
果然,不等她站定,对方就是连声的道喜,“阿锦,你可真是好本事。”
虽猜到了他的来意,盛锦水却只当不知,故作惊诧道:“舅舅怎么来了?难道是金老爷子那又有什么好消息?”
盛锦水用金老爷子拖住金大力的同时,金大力也在其中左右逢迎,谋求好处。
当初应承下给唐睿进京赶考的五十两银子,他怎么可能不从金老爷子那讨要回来。
赌红了眼的人就是豺狼虎豹,这段时日没来找自己麻烦,怕是他在金老爷子那要到的赌资远不止百两,否则也不会忍耐到今日。
想起黄县令与金家的关系,盛锦水心中冷笑,垂眸敛去寒意。
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金老爷子,金大力神色一僵,讪讪笑道:“金老爷子那能有什么好消息,我要说的是你的婚事。”
许是太过急切,金大力甚至没注意还在院中,大喇喇道。
“舅舅,这些话我们还是入内说吧。”盛锦水引路,让金大力进了厅堂。
以金大力以往的作为,盛安洄才不会给他奉茶。
盛锦水也不想让这些糟心事惹得他心烦,摆摆手让他回书房去。
盛安洄不敢忤逆阿姐,却又对金大力心怀戒备,皱眉警告他后对盛锦水道:“阿姐,我不走远,若是有事就喊人。”
闻言,金大力面露尴尬,在心里低咒一句。
不过想到今日来意,他还是决定先不和盛安洄这小崽子再计较。
盛安洄虽走了,大门却还敞开着。
心知着急的是对方,盛锦水只定定坐在首位,不发一言。
金大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暗骂盛锦水吝啬,连茶都不舍得奉上一杯。
在心里骂过后,他缓了缓眼底的僵硬,扯动嘴角逼出一抹笑来,“阿锦,你可是遇到大机缘了!”
盛锦水只当自己听不懂,“唐举人尚在中州,春闱还未开考,我能什么大机缘?”
金大力微微偏头,避开她澄澈无垢的双眸。
他只是蠢钝,又不是真傻子,自然没忘记盛锦水早有婚约在身。
可今日一早,黄县令派来的人就提点了他几句。
先不提唐睿能否高中,现下他正在中州参加春闱,天高皇帝远的哪管得到这里。
就算日后真的侥幸中了,嫁人的是盛锦水,娶了她的是黄县令,与他何干。
“咳。”大概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可笑,金大力轻咳了声后才继续道,“舅舅要与你说的不是与唐举人的婚事,而是同黄大人的。”
盛锦水抬眸,眼底满是诧异。
这倒不是她装的,而是情绪的自然流露。
虽心中早有猜测,可真当对方说出口的时候,还是觉得可笑荒唐至极。
原来世上真有如他这般不知廉耻的人!
“一女不嫁二夫,舅舅莫不是忘了,我与唐举人早有婚约。”盛锦水的声音冷了下来。
冷冽的深冬,面对眼前眉宇凝霜的少女时,金大力竟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般,身上不断有细密的汗冒出。
他抹了把汗,想到黄县令许给自己的种种好处,赔笑道:“可千万别误会我的一片苦心,舅舅也是为了你好。”
“举人也就看着风光,若是没有背景,猴年马月才能补上空缺,得个八、九品的芝麻小官。”盛锦水不语,只听他舌灿莲花,继续道,“黄大人就不一样了,他已是县令,不用苦熬。你只要嫁过去,那便是鲤鱼跃龙门,直接成了官家夫人。”
盛锦水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嘲讽道道:“舅舅莫要忘了,黄大人可是娶了婶婶的姐妹做妾,且年岁比你还要大些。现下你却要劝我别去做好人家的正头娘子,去给比我爹的年纪还要大的男子做妾室?”
大概是在算计时金老爷子的时候示过弱,金大力便以为她还是如先前那般好拿捏。
此刻被直白地戳穿,不禁怒上心头,可看着她眼底的傲气,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忍得一时之气,完成黄大人交待给他的任务才最要紧。
“你怎么能这么想舅舅。”状似难过地摇了摇头,金大力看着像被误解伤透了心,随即话锋一转,“我可都是为了你好,昨日你不是将钱家人告上衙门。黄大人说了,这案子难判,就几个人证的证词做不得数。但你若是愿意嫁过去,他绝不亏待自家人,定会给你讨回公道。”
好啊好,盛锦水不觉冷笑,他这算盘打得可真够响的。
先是威逼再是利诱,若她还是前世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孤女,怕早就被他们吓破胆了。
此时应承黄县令,左右为难的是金大力,盛锦水并不怕他。
真正叫她心存忌惮的反倒是黄县令,都说民不与官斗,她躲得过金大力,未必躲得过黄县令。
想起昨日灵光一现的计划,赶在对方继续说出“我都是为了你好”之前,盛锦水啧啧两声继续道:“看来舅舅定是要我嫁给黄大人了。可怜爹娘已逝,家中只剩我与阿洄,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舅舅希望我嫁,我除了嫁还能有什么法子?”
听她隐隐松动,金大力大喜过望,“阿锦你如此聪慧,能想通就好。”
“我有什么想不通的,舅舅才是舍弃良多,竟为我牺牲至此,”盛锦水轻叹了口气,“方才说的我仔细想过了。阿洄也到了读书的年纪,光我一人确实难以为继。若是嫁给黄大人,倒也算是个好法子。”
“只是大人与舅舅原是连襟,若是我嫁进去,岂不是乱了辈分。”盛锦水眸色深沉,似笑非笑地开口,“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想来舅舅不会在意。我正年少,也算生得貌美,黄大人家中虽有娇妻美妾。但与她们相比起来,我应当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那是自然。”金大力兀自沉浸在说动她的喜悦中,全然没听出话里的深意。
“舅舅说的对极了,黄大人深明大义,必然事事会为我做主。”用指尖轻点着木桌,盛锦水慢悠悠地开口。
听着规律的敲击声,金大力只觉得心如擂鼓,太阳穴的位置突突跳着,脑海里已满是黄县令得偿所愿后对他的奖赏。
“稍早时候我就时刻担忧,若阿洄日后读书不成可怎么办?现下舅舅真是给我指了条好出路。金氏布庄本就有我们姐弟的三成利,若以后读书不成,就让他经营布庄,做个富家翁倒也不错。”
金大力嘴角的笑意还未收起,就被这话震得呆愣原地。
一旦关系到自己的利益,他就再难保持冷静,不服道:“说什么浑话,阿洄只会读书,哪会经营布庄!”
“怎么不会?”盛锦水故作惊讶道,“若是我嫁给黄大人,日后他就有了个厉害的姐夫。布庄而已,想来大人为了关照自家人,必回扶持一二。说到这,舅舅可提醒我了,怎么说我也是嫁给县令,往后就是官夫人了,手上没个银钱可不成。不如我与大人商量商量,直接将布庄转到我名下,充作嫁妆也好。”
盛锦水说完,金大力就再也坐不住了。
借着裙带关系,他同黄县令打过几次交道,这位大人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
只要盛锦水敢提,说不得明日他就会将布庄过给她,再转到自己名下。
看他惊慌失措的脸,盛锦水心里总算是痛快了些。
心想金大力怎么能蠢到这地步,他也不想想,自己若真嫁给了黄县令,定然会将自己以往受的委屈加倍从他身上讨回来。
竟还异想天开地相与自己联手讨好黄县令?
这一刻吗,盛锦水脸上终于绽出了真心实意的笑,“骂你蠢钝如猪都是侮辱了猪。”
第59章 第59章赌
金大力这样的赌徒总是会心存侥幸,只顾眼前利益。
若是之前被盛锦水这个自己打心底瞧不上的小丫头嘲讽挑衅,他早就暴跳如雷了。
可现下,却再无余力计较。
连日少眠让他精神萎靡,被黄县令许诺的好处挑起的亢奋只维持了不到半个时辰。
这时候他若还有骨气,就该甩袖离去,可盛锦水方才的话却像根刺扎在心里,时刻触动着他的心弦。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金大力的心境就发生了变化。
如若之前还畅想着盛锦水嫁给黄县令后自己得到的好处,现下便只有惶恐了。
他知晓对方贪财好色的本性,姚氏幼妹就是凭借着出众的美貌才成为黄县令的妾室。
万一这事真成了,以对方昏庸的性子,怕是盛锦水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想罢,金大力勉强抖擞起精神。
黄县令那他是讨不到好了,说不得还可能得罪小姨子。
到底心里还想着金氏布庄和前往中州赶考的唐睿,他并不敢与盛锦水闹得太僵,“舅舅就是一时心急,只想着给你找个好归宿,没往深里想。”
“还是阿锦你想的周到,要真许给黄大人,咱们这辈分不就乱了吗。”金大力定了定神,为难道,“只是黄大人已经开了口,我这也不好回绝啊。”
盛锦水瞄他一眼,现下倒是知道急了。
“舅舅回绝不了是舅舅的事,我又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要我亲自同大人解释?”见他无措,盛锦水老神在在。
万万不能让她与黄县令碰面!
金大力急得满头汗,恨不得回到一个时辰前刮自己个耳刮子。
等看够了戏,盛锦水终是给他指了条明路,“我是没法子了,不过舅舅与黄大人是连襟。与其在我这虚耗,不若找个能说得上话的出面周旋。”
能说得上话的?
金大力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这事自己是瞒着姚氏办的,自然没往她那想。
但盛锦水说的没错,现下最不愿看到黄县令纳妾,又说的上话的可不就只剩姚氏的幼妹了吗?
想通这点,金大力起身,火急火燎的就要往外赶。
“等等,”盛锦水及时叫住了他,不忘再添把火,“舅舅记得动作快些,慢了我可就要后悔了。”
这回金大力不傻了,心知自己是被算计了,几乎立刻明白了她真正的意
图。
盛锦水愿意与他掰扯这么久,看重的就是这点。
她不仅要金大力帮忙,且还是主动帮忙。
“案子快些判下来,你我才能早日安心。”
金大力站定,神色复杂,自己现下是彻底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无论如何都要这个忙。
都怪他太贪心,一心只想在黄县令面前表现,否则也不会像现下这般骑虎难下。
目送金大力离开后,盛锦水终是彻底放松了下来,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于她而言,这是步险棋,好在结果不错,是她赢了。
如释重负地摇了摇头,盛锦水享受着片刻的清闲。
昨夜乍听到林琢玉的承诺时,她甚至想着,若此计失败,自己就只能携恩求报,求林琢玉娶了自己。
想到这,她不禁垂眸失笑,好在计划成了。
金大力似是怕极了她反悔,一溜烟就回了家中。
姚家几个兄弟姐妹,身为县令妾室的姚姨娘排行最小,是家中老幺。
姚氏的年岁与幼妹年相差极大,在对方出嫁前,就数她嫁得最好,是以没少帮衬家里。
但这也成了金大力诟病她的原因之一,直到幼妹成了县令妾室,她在金家的日子才逐渐好过起来。
这会儿猛听到金大力的打算,姚氏如遭雷劈,心里恨不得同他拼命。
只是最初的情绪过后,她到底冷静了下来,马不停蹄地往清泉县赶去。
能成为黄县令最受宠的妾室,姚姨娘还是有些手段的。
不过两日,钱家的案子就判了下来。
自然,判的是钱家盗用祈愿糕名头,售假的事。
至于另外一项罪名,一传十,十传百,最后竟牵扯出了几十名受害者。
年关将至,县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已不是黄县令所能处理的了。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上头很快就派了人下来,而本想在其中收受些好处的黄县令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结果才老实了半日,钱家就把他捅了出去。
事情的起因就在黄县令雁过拔毛的性子上,姚姨娘不知吹了什么枕边风,让盛锦水得以逃脱。
可钱家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没从盛锦水这捞到好处,他便将主意打到被关在牢里的钱家人身上。
承诺只要出银百两,自己便轻拿轻放,饶过他们这回。
不消说,以钱家那样的家底,百两定然是拿不出来的。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钱家女婿竟让家里人掏钱将自己赎了出去。
钱家女婿虽住在镇上,家底比钱家厚些,但也不能一口气拿出百两。
他家里托了人,想着这次被关进去的有四个,那一个不就只用二十五两了吗?
或许是看清了钱家的寒酸,黄县令竟也不嫌蚊子肉少,收下银钱后转头就把人放了出来。
也就这时候,钱家才知道自家女婿是个心机深沉的,在钱霜和岳家之间周旋,阳奉阴违地糊弄走不少钱家。
眼看逃出无望,又见识了女婿的真面目。
钱家索性撕破脸,在牢里将黄县令贪污受贿的事抖落了出来。
至于刚被放出来的钱家女婿,自然被重新抓了回来。
现下一家人又齐齐整整地关在牢房,每日互相指责好不热闹。
也是重新审过后,众人才知晓被钱家坑害的远不止盛锦水和陈记寻到的那些。
听说其中最严重的是个七旬老者,祈愿糕本是儿孙买来孝敬长辈的,没成想老人家的味觉嗅觉迟钝,没能发现糕点早就放坏了。
结果吃下没多久,他就开始上吐下泻,第二日甚至发起了高烧,险些没救回来。
本还不知缘由,现下听说钱家的事后就明白了过来,这是买了假货才让家中长辈糟了大罪。
这些消息是盛锦水让盛安洄去送菜谱时,他从沈行喻那听来的。
对此盛锦水心存疑惑,也就是她认得陈明这个受害者,才隐约听闻州府派了人重审此案。
怎么沈行喻足不出户就知道如此多细节,甚至连牢里有关钱家人的细节都知晓的一清二楚。
盛安洄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听了自家阿姐的疑惑,转头又去问了沈行喻。
自知说漏嘴的沈行喻在瞬间的慌乱后,就故作镇定地将锅推到了云萝寺释尘大师身上。
萧南山与释尘大师交情甚笃她是知道的,想来是云萝寺地位超然又牵扯其中,州府来的大人才会透露一二。
比起结果,沈行喻所透露的细节只是旁枝末节,并不惹人在意。盛锦水听了他的解释,也就消除了心中的疑惑。
赶在年前,总算是了了一件心头大事。
又过了几日,除夕便到了。
一大早,陈酥便领着几个学徒,带着年货上门。
自从盛锦水答应帮陈记教导白案师傅,陈子吴便让人在镇上租了小院,又让陈师傅亲自挑选了几个踏实肯干,天分出众的学徒送来。
而陈酥作为陈师傅的女儿,又是新一代中最为出众的,自然也在其中。
年前,除了为官司奔忙,只要一得空,盛锦水就会到陈家的小院里给他们授课。
见识过盛锦水的奇思妙想,在这些学徒心里,她的地位只在陈师傅之下。
而身为女子的陈酥,更是对精致可口的点心欲罢不能,手艺也是一日千里,突飞猛进。
他们心里已经将盛锦水看作师傅,拜年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年后就要回陈记,往后怕是不能常见了。
留他们吃了点心又喝了茶,等离去时,下批客人也到了。
“怕年后忙得腾不开手,今日我就先过来了。”这是盛安安出嫁后的第一个年,她能抽空前来已让盛锦水很是惊喜,自然不会对这安排置喙。
只是这次她是一个人来的,盛锦水见她面色红润还未彻底放心,就发现她比上次见面清减了些,眼底则有抹化不开的倦意。
“家中本就事多,我是新妇,要操心的就更多了。”面对关心,盛安安捂唇轻笑,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过了年就好了。”
见她除了疲惫外再没什么异状,盛锦水点了点头。
大概是真的很忙,盛安安只稍坐了会儿就起身离开了。
送完两批客人,转眼就到了午时。
用过饭后,盛锦水正琢磨着年夜饭该做些什么。
盛安洄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神态扭捏,隐隐带了点讨好,“阿姐,今日我们能去林家用饭吗?”
“今日?”今日可是除夕,哪有去邻居家用饭的道理。
盛锦水不赞同地看向他。
盛安洄也知道自己唐突了,但想着沈行喻的邀约,还是硬着头皮道:“阿喻他们过完年就要启程回中州了,所以才开口邀我和他们一同守岁。”
想起沈行喻平日不羁的做派,倒像是会开这个口的。
盛锦水扶额,或许是雪夜与萧南山有过交心之言,她对林家的防备心比之前弱了许多,“可问过林公子了?”
“问过了!林公子让我们随意。”见她松口,盛安洄赶忙道,“阿喻还说林公子近日没什么胃口,已经很久没有一道用饭了。”
这倒让盛锦水意外,“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阿姐不去吗?”盛安洄目光炯炯地看她。
盛锦水沉吟片刻,决定道:“我也去,只是晚些。”
得了阿姐首肯,盛安洄立刻像没了束缚的鸟儿,风似的跑出了院子。
今日是除夕,盛锦水没再苛责,看着他的背影摇头。
第60章 第60章除夕
目送盛安洄离开后,盛锦水转身进了后厨。
方才听他说萧南山食欲不佳,盛锦水就想着自己早前与陈记学徒一同钻研糕点时,曾做过一道八仙糕。
八仙糕也叫八珍糕,有养胃健脾之效。
在侯府时,崔馨月只要脾胃不适,便会吩咐厨房做上一碟。
盛锦水不知八仙糕
是否对症,横竖有孙大夫在,让他帮着把关就是了。
制作八仙糕,她用的是《仙拈集》上写的方子,需用到白术、白茯苓等八样。
早前做过,东西还剩下些,除芡实和糯米需要炒制,旁的都是现成的。
芡实是蒸熟晒干了的,只需微炒。
糯米炒过还要铺开冷透,碾磨筛细。
早知道该叫安洄留下打下手才是。
盛锦水思量片刻,转身先取了糯米炒制。
炒糯米要在腊月极冻之日,眼下时候正好。
生好火,她将糯米放入锅中翻炒。
炒过的糯米有股粮食独特的清香,明明已经用过午膳,盛锦水还是被勾起了馋虫。
她揉揉鼻子,努力忽略。
糯米出锅后,便要铺陈晾凉,再与其他食材一同磨成细粉。细粉混合后,辅以糖水冲调,再上锅蒸制。
慢工出细活,好在距离晚膳还有两个时辰,来得及。
若是有盛安洄这个吃苦耐劳的小工在,她或许还能多做些,可现下只有她一人,便就只做了萧南山的。
等将八样材料全碾磨成细粉,天也已经黑了。
盛锦水马不停蹄地将冲调好的糖水倒入粉中,揉分成一个个大小差不多的粉团。
家中食材齐备,却没有模具,只能就地取材,用筷子稍稍修整,挤成四方的形状。
比起自己以往制作的精美点心,这道八仙糕看着实在朴实无华。
盛锦水苦恼地看着笼屉上冒出的白烟,只盼着它能在滋味和效用上争争气。
八仙糕出炉时,盛安洄和沈行喻正趴在墙头,往盛家院子里张望。
盛锦水刚提着食盒从后厨出来,一眼便瞧见了高出墙面的两个脑袋。
“阿姐。”好在盛安洄还知道分寸,没有太过放肆,看到自家阿姐后压着嗓子问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好吃的?我都闻着香味了。”
盛锦水蹙眉,朝他们抬了抬下巴,盛安洄会意,拽着沈行喻下来。
沈维楠是内敛的性子,见两人像土包子似的,看什么都新奇的样子不禁摇头,心下感慨沈行喻究竟何时才能庄重稳重些。
盛锦水有身为长姐天然的优势,见到皮猴子似的盛安洄也不多说,只微微皱眉,对方就安静了下来。
他都老实了,沈行喻独木难支,自然也就老实了。
“方才怎么都不肯下来,你一来他们倒都老实了。”沈维楠摇头,言语中满是无奈。
盛锦水觉得有趣,不说前世,今生他都比自己小上几岁,说话竟已如此老气横秋,难怪老父亲似的整日跟在沈行喻后边收拾残局。
不过两人一动一静,一个跳脱一个稳重,倒是互补。
盛锦水来的正是时候,等几人进了屋,桌上已摆好冷盘,孙大夫也已坐下。
不过更让她震惊的是,沈行喻口中胃口不佳的萧南山竟也在此。
“人总算是齐了,快上菜吧!”孙大夫可不管这么多,连忙招呼几人坐下。
明面上,林宅里除了成江怀人,下人就只有云叠寸心和统管的田嬷嬷。
这样的场合,云叠已经不在,除非主子吩咐,田嬷嬷是绝对要现身的。
她平素最守规矩,从不置喙主人的决定。
尽管先前是跟在萧南山继母,也就是萧家大夫人身边,但并不是纯然愚忠的傻子。
盛安洄与沈行喻、沈维楠时有来往,他今日在这守岁,田嬷嬷勉强能说服自己。
据她所知,萧南山孤高冷清,不喜旁人近身,除成江、怀人两个心腹完,极少重用他人。
男子尚且如此,女子就更是了,私下里甚至有人戏称他的内院就是个“和尚庙”,除了小厮不见一个丫鬟。
此时盛锦水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出现在这,自然惹她怀疑。
无人在意的暗处,她看似恪守本分,余光却总往几人身上飘。
真要说出格,两人是君子之交,浅淡如水,所言所行皆是循规蹈矩,并没有失礼的地方。若无端上报家主,似是有些小题大做,可萧南山的性子特别,一时之间田嬷嬷陷入纠结。
直到萧南山掩唇轻咳,她才回过神来,藏起眸中情绪。
屋内众人此刻各怀心事,盛锦水纠结的则是送出八仙糕的时机。
几块糕点,礼尚往来,坦荡地送出去反倒不会引起无端的猜想。可八仙糕做得不多,只够给萧南山的,若是旁人没有,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寸心便已去而复返。
林家不知从哪请来的厨子,手艺十分了得,做的菜式更是色香味俱全。
菜上齐后,萧南山挥退屋内下人:“今日除夕,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规矩,你们下去用饭吧,今日不用伺候。”
成江和怀人在他身边久了,没多想了就应了下来。
田嬷嬷倒是犹豫,不过她不敢忤逆,最终还是听话地下去了。
少了盯着自己吃饭的下人,盛家姐弟反倒更放得开了。
可惜几个小的心思不在美味佳肴上,刚动几下筷子,便被外边的爆竹声吸引。
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饶是沈维楠都生出了几分兴趣,频频望向门外。
清水巷里住的人家不多,盛、林两家又在巷尾,一年下来遇不到几次邻居。
此时再听屋外的爆竹声,这大概是这条巷子一年来最热闹的时候了。
萧南山早看出他们坐不住了,一年就一次的除夕,实在没必要再拘着,索性顺水推舟道:“去吧。”
他一发话,几个小的立刻放下筷子跑了出去。
桌上一下少了三人,看着竟有些冷清。
见时候正好,盛锦水顺势取出食盒。
孙大夫眼毒,早盯上了她带来的食盒,“今日可有口福了,锦丫头这是准备了什么?”
“听沈小公子说林公子近日脾胃虚弱,食欲不振,”盛锦水解释道,“正巧家中还剩些材料,我就做了碟八仙糕,孙大夫您瞧瞧,林公子能否食用?”
相比盛锦水之前做的精美糕点,这碟八仙糕瞧着有些过分朴素了。
不过萧南山并不嫌弃,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孙大夫甚至来不及出声,他就已咬下一块。
“林公子!”盛锦水吓了一跳。
孙大夫觉得好笑,摆摆手道:“没事,不用担心。食补温和,八仙糕对症,正适合他吃。”
“那就好。”盛锦水这才放下心来。
有孙大夫这个长辈,即使另两人一言不发,也不显尴尬。
只是他年纪大了,熬不了夜,只稍坐了会儿就不得不起身回房。
眨眼间,厅堂里便只剩下两人。
盛锦水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那个雪夜,她垂眸,方才还觉得清净,现下却只觉得尴尬了。
“阿姐!快出来看,下雪了!”盛安洄今日总算是做了件对的事,替自家阿姐解了围。
盛锦水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出声邀请道:“林公子可要去看看。”
萧南山摇头,“不了,若是我去,他们就要不自在了。”
盛锦水失笑,心道林公子对自己在几个晚辈心中的地位倒是知晓的一清二楚。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间。
果然,萧南山一出现,沈行喻和沈维楠就像是拔了毛的乌鸦,笑声戛然而止,锯嘴葫芦似的站在一边。
期间还不忘挺直腰板,整理仪容,看着分外老实。
萧南山一言不发,只看了眼便留下几人自行离开了。
今日的雪来得突然,看着也不大,轻飘飘的像是被吹散的鹅绒。
早就准备好的爆竹被立在院子的中心点上,沈行喻边捂着耳朵,边拿火折子小心试探,却每次都在即将成功时收手。
试了几次后,一直屏息等待的沈维楠和盛安洄不干了,一同出声“讨伐”。
若是在院子里点火,势必会惊扰到萧南山。
沈行喻眼露无辜,“我只要一准备点火,脑子里就全是夫子离开前看我的眼神,这哪还敢点火啊。”
牵扯到萧南山,三人都诡异的安静下来,纠结地看着彼此。
盛锦水摇头轻笑,上前拿过火折子,“放心吧,林公子说了
,今日不管你们。”
趁他们没反应过来,盛锦水难得起了玩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燃引线。
只听“砰”的一声,装有硝石、硫磺和木炭的竹筒立时炸得四分五裂。
这就像是某个信号,下一刻,震耳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像是要将一年的霉运都驱赶殆尽。
爆竹声中一岁除,最难熬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总算是到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