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乌发青年一半的身体沉入雾气浅白的池水中, 他的长发半披散在肩上、胸前,湿淋淋的泛着水光。


    江让像是只方才出生的小狗崽崽一般,他近乎撒娇一般地将脑袋搁置在一旁面容静默的他的师尊怀中。


    灵泉水波翻涌, 池水中隐约可见青年修长漂亮的腿弯缠住了男人只裹着一层薄衫的腰腹。


    江让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师尊的安抚与规劝,此时他的面色潮红,被潮水氤氲的殷红的嘴唇微微张开, 吐出几分猩红的舌尖。


    英气严正的金冠早已歪倒入池水,再无影踪。浅白的池水上只翻滚一件白色轻薄的浴衣,它如今已然被全然浸湿了,涌在浮动的池水中, 如同一只翩跹的白蝶。


    青年近乎裸.身,严丝合缝地将自己没入昆玉仙尊的身线, 像是一株生长在对方腰身上的藤蔓。


    江让半眯着眼, 哼哼唧唧地用乌茸茸的脑袋去拱谢灵奉显出一半、若隐若现起伏的胸膛,嘴唇更是不停地、如同口欲期的小狗一般, 寻找母亲的乳.汁。


    他小声的、粘稠地撒娇道:“师尊、师尊,我好难受啊昨夜您都不知道我是如何熬过来的”


    “帮我检查一下吧”青年的笑容湿漉漉的, 浅白透明的池水溅到他微红的眼睑下侧,顺着弧度美好的脸颊慢慢往下滑动。


    他像是丝毫不清楚自己在说何等荒唐背德的荤.话,一边说着, 一边轻轻握住男人宽大修长的指节,往自己身上抚来。


    “师尊之前不是说最是不能憋着自己吗?所以,徒儿特意来找师尊帮忙了——”


    光影晃动, 梁顶的白玉夜明珠被穿堂的灵风裹动, 于是,那落在青年微微仰起的、绷紧的下颌光线便开始摇晃起来。


    江让的喉头不停滑动,忍不住地微微眯起眼, 缩紧的手指敏感地颤动。


    男人乌发如花一般散在水中,他只是温和地、不动声色地看着青年,那双玄金的眸中此时浮动着如同被炼化的金水,额心的朱砂痣红得像是被人刻意点下的封印。


    谢灵奉只是慢条斯理地把玩着青年的,他的动作并不过分急促,那双温柔的金眸时时刻刻关注着眼前那贪恋享受的、他的好孩子。


    江让只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中,半合上的美丽眼角溢下星点的水液。


    那不知是池水还是泪液的水液滑动得极慢,慢得谢灵奉想伸手去触着它、接住它。


    或者,怜惜地吻一吻它。


    年长的男人微微合了合眸,最终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它滑下,没入青年肩头潮美的乌发中。


    窗外的风声愈发大了、甚至天边隐隐显出雷电的踪迹。


    说来也怪,云泽峰实则是取自昆玉仙尊的一块灵骨幻化而成,所以可以这般说,整个云泽峰一花一草、一树一木,甚至脚踩的土地,都是属于昆玉仙尊,也都能全然被他感受到。


    所以,云泽峰上的天气变化、气候变化,也便象征着谢灵奉的心情、脾性、情绪。


    世人无人不知,云泽峰终日温暖如春、雾气缭绕、犹如仙境。


    如今晚这般,大风雷电的气候实在少见。


    大风吹得池水泛皱,水雾却弥散不断,如同某种欲盖弥彰蒙面遮羞的纱布。


    青年玉白的额侧已然泛起微鼓的青筋,他如今已然背部紧贴池壁,控制不住的时候,整个人又渴又颤地往后躲。


    可他早已避无可避。


    最后,青年只得顺着潮动的浮水死死扣住池壁的边沿,那双修长的、因为练剑而略显粗糙的手掌绷得宛如下一瞬便要散开骨架一般。


    水雾蒙上青年身前的仙人面,谢灵奉近乎慈悲地垂眸看向他可怜又可爱的孩子。


    一直到江让额头浮起虚汗,整个人略显疲惫绵软地往身后靠,他才缓缓开口、细细安抚,温柔的声线如同某种古老的咒术一般,响起的一瞬间,便能叫人心中生出无尽的信任。


    屋外瞬间风停雷歇,只有屋内还在浅浅晃动的窗架显示着几分不同寻常。


    “师尊,我没被憋坏吧?”青年朦胧着眼笑道,他生来英俊优越,现下分明是信任仰望的姿态,却总显出几分懒懒的不羁来。


    像是某种无意识的勾引。


    昆玉仙尊面上含着浅淡的笑容,他随意拿起池边搭着的白色浴布擦拭手掌,一举一动赏心悦目,见青年的视线避也不避地看着自己,便轻轻俯身,手指温柔地划过青年颊侧的水珠,克制地摩挲了两下。


    男人温和的姿态如同一位极受人尊重的师者,嘴唇轻轻张合,说出的话无比正经却又总透着几分细微的奇异。


    “没有,阿让很健康。”


    得到肯定,江让这才伸了个懒腰,他笑眯眯的,眼神往昆玉仙尊微微凌乱的腰腹看去。


    青年本就有些混不吝,现下方才释放,整个云泽峰又只有他和师尊二人,便避也不避地嘻嘻道:“师尊会不会也难受?徒儿好像没怎么见到师尊自.渎呢。”


    “说起来,徒儿昨日方才在那罗小少爷身上实践过,不如今日也让师尊见识指导一番?”


    江让如此玩笑说着,只以为昆玉仙尊会同往常一般无奈地柔声劝导他,告诉他修仙之人不得纵情声色、需得学会克制抑色。


    可今日却是有些不同的。


    男人只是微微抬眸,蹙眉道:“胡闹。”


    像是有些不悦,但青年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察觉到一双温暖的臂膀轻轻捞起自己,随着上岸的动作,两人周身的潮水便全然化作一阵轻盈的水雾,弥散在半空中。


    随之扑上身的,是一件宽厚的衣衫。


    江让抬头看着谢灵奉美好的下颌、影动的长睫,指节下意识如稚童般牵住长者胸前晃动的乌发,忍不住笑道:“师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以自己上来的。”


    昆玉仙尊只是眉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男人动作缓和,将青年抱至沐浴池畔的星辰睡塌,玉色的指节开始耐心细致地替那小徒儿穿上衣物。


    江让身上痒痒肉不少,谢灵奉动作温柔,因为过分轻缓,又避免不了时不时的触碰,是以青年便难以克制的一边闪躲、一边笑得脸色红润。


    他眼中含细泪,哈哈笑得结巴道:“师、师尊,好痒、我、我自己来!”


    昆玉仙尊却板起了脸,他像是一位再普通不过、心疼稚嫩孩童的母亲一般道:“阿让,多大的人了,师尊替你穿衣裳还躲。”


    江让无奈,只好忍着,两人显然都习惯了如此相处的模式,都不觉的怪异。


    青年也不再躲了,只是一边忍着笑,一边又故作委屈皮道:“师尊说便说了,凶我做什么。”


    谢灵奉垂眸细致地系上腰带,宽大的手掌顺着衣衫的褶皱轻轻抚过,复又坐在塌边,替青年理起衣领来。


    他一边整理一边垂眼,长而浓的睫毛遮蔽住玄金的眸子,阴影落在眼睑处,如同一柄流萤小扇,男人温声叹息道:“你啊,小时候便是这般,就爱胡闹,一开始身体不好,时常出浴池一会儿便会受了凉,受了凉便又会生病发热。”


    江让半跪在塌上,听了这话,当即不敢作乱了,只耐心等着男人理好衣衫,方才转到谢灵奉的身后,讨巧似地替男人捶捶肩、捏捏背。


    青年眨眼道:“师尊、我的好师尊,都怪我,是我不解您的心意。”


    谢灵奉握住他的一只手,将青年带至身边,声音轻而缓和道:“吾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习惯了。”


    他们都知道这个习惯是什么意思。


    小时候的江让在人间受尽苦楚,吃不饱、穿不暖、沦为乞儿,因为正逢荒年大旱,田中颗粒无收,小江让甚至险些被人.肉贩子逮住作为两脚羊卖进人市。


    江让自以为的初见,其实并非两人真正的初见。


    小江让也不是第一次盗走他的玉佩与身外钱财了。


    谢灵奉行走人间时常变化相貌,小孩子或许实在被饿得没法子了,第一次撞到一身布衣、相貌普通的男人的时候,装作一副可怜模样,又是道歉又是哭鼻子。


    待孩子走了,他一碰腰间,便忍不住无奈摇头笑了笑。


    第一次,江让盗走了他的碎银。


    第二次,男人幻化作一位秀气闺秀,那已然是时隔一年的时间了,小孩子比起之前变得更加枯瘦了,但那双骨碌碌的黑眸还是十分狡黠有神。


    一样的套路,可这第二次,却是谢灵奉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摸走自己的银两。


    男人甚至饶有兴致地跟了上去,想要看看这小坏皮子得了碎银会如何使用,是胡吃海喝一顿,还是如何胡来。


    出乎意料的是,脏兮兮的小江让将得来的钱财全部换做了药材,而那药材却全都给了破庙里另一位生了病的可怜乞儿。


    修仙之人凡事讲究仙缘,于是,当谢灵奉在第三次撞上这死心眼的孩子时,终于扣住那双脏兮兮的、冰凉的小手。


    只是另外一位小乞儿最终没有撑过去,死在了残酷的冬日。


    于是谢灵奉便将江让接入了太初宗。


    方才被接至云泽峰的时候,小江让很害怕,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的,他身体孱弱,即便被发现天生剑骨和极品水灵根,可那随时崩解的身体却难以承受过高的天赋。


    当时的江让,便修真界的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谢灵奉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几年,又是当爹又是做妈,各种草药和天材地宝堆着,这才慢慢将那孩子的身子养了回来,变成如今这般皮猴的模样。


    是以,多年养成的习惯让男人恨不得时时将青年放在自己眼皮子下,生怕孩子又生了病、贪了凉。


    毕竟若是真病了,届时心疼的还是他。


    第92章


    悠长的撞钟声后, 亭台楼阁檐下的铃铎被细细的山风吹过,摇撞出细碎悦耳的音调。


    有灵雀暂立于古朴殿顶,偶尔被拖长、有气无力的背诵书文声惊飞。


    一阵戒尺声敲打后, 穿着灰色长袍的授课长老叹着气、摇着脑袋,手中携了几本厚厚的书文,口中喃喃着“孺子不可教也”匆匆离去。


    穿着朱红云霞袍、腰间别着七彩流翠的青年人挠了挠头发, 终于不再是趴着、竖立看书的模样,他直起身,斜飞的美目映着浓睫,一张狐狸面显出一种极为秾艳的、具有攻击性的美来。


    “师兄、师兄!”坐于他身侧的同桌师弟忽地异常激动地撞了撞他的手肘, 嗓音中是压抑不住的八卦与兴奋。


    “罗师兄,你瞧, 门外桃树下那人, 是不是江师兄!”


    罗洇春心口一重,心脏跳动的声音一瞬间变得极为明显, 连口舌都控制不住地泛出丝丝甜蜜的意味来。


    他分明是极想立刻看过去的,却偏偏要故作矜持, 非要等身边其他的师兄弟都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请他去看,青年才慢慢偏过眼, 故作施舍地看去。


    只是,他看便看,口中还非要连带一句欲盖弥彰的话。


    “你们怕是看错了, 江让那家伙来看我做什么?太初宗谁不知道我同他不对付?”


    有师兄惯会察言观色, 闻言便顺势捧着他道:“罗师弟,江师弟如今可连着来咱们丹峰第三日了,先前又是送草药, 如今明显是在等你放课,他来咱们这边跑得这样勤快莫不是喜欢上罗师弟你了?”


    年轻的师弟们在一旁兴奋地七嘴八舌接上道:“是啊,江师兄定然是喜欢罗师兄的,从前我便总觉得不对劲,现下想来,江师兄似乎总喜欢逗罗师兄生气,这不就是话本里常说的喜欢一个人,便忍不住想要逗他、让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么?”


    “说起来,你们不觉得江师兄和罗师兄真的很般配吗?两人身份相当,江师兄又是那般天纵奇才,若是强强联合,定然是一段佳话!”


    被围在中间的红衣青年面色愈发红润,连耳根子都红透了,他忍不住斜了眼身畔那大胆发言的师弟,红着脸强撑着道:“你们简直、简直一派胡言!”


    他方才说完这话,却恰从推开的窗间正对上树下青年那双微微亮起的黑眸。


    心脏的跳动一瞬间近乎不合理,像是密集敲响的鼓点,并不突兀,却令人心颤神消。


    罗洇春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被江让那混蛋下了什么迷心蛊。


    定然是这样,否则、否则这一月来,他怎么总会时不时想起那可恶的家伙。


    想他俊朗散漫的笑容、想他将自己抵在岩石畔灼灼的双目、想他为自己的身体惊艳的瞳光、想他总是惹自己生气时的神采飞扬


    浓密的睫毛颤啊颤,水色的美丽黑眸却始终不曾从那玄衣青年身上挪开。


    “罗师兄,快去啊,江师兄在喊你了——”


    罗洇春稀里糊涂地便被推出门去,有殷勤的师弟将他书桌上的“草药集”“炼丹基础提升论”等等书籍匆忙整理塞进他怀里,红衣青年险些没抓稳。


    一直等他彻底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那笑容满面、爽朗俊俏的少年郎身前。


    江让今日并未戴冠,只以黑红两色发带束起一束高马尾,他额前刘海被风轻轻拂动,一双黑瞳含着似笑非笑的意味,就这般直直盯着他。


    罗洇春心跳如雷,葱白修长的指节忍不住更紧得扣住怀中的书籍,将它们扭得即将变形。


    但便是这般紧张,他还是口不对心地偏头垂目,声音微颤道:“你、你又来找我作甚?”


    江让没说话,但罗洇春却感觉到对方落在地上的、如同披着无尽夜色的影子慢慢逼近自己,甚至没过自己的脖颈、嘴唇、直至眼眸。


    头脑一片空白,只余下对方身上清淡怡人的气息。


    很好闻,带着终年温暖的草木气息温和得令人忍不住垂下眼皮,那种感觉,如同整个人都被泡入温水中一般。


    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但很快,他便听到一声散漫讶异的音调欠揍道:“不是,罗洇春,你问我为什么来找你?你还欠我一二三四五、五瓶极品丹药,和颂秘境开启在即,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啊?”


    “事先声明一下啊,前天我找你炼药是你自己同意的,可不能算在这里面。”


    罗洇春唇畔的笑意一瞬间僵住,他几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江让,眼见对方一副认真至极的模样,手气得直发抖。


    偏偏是他自己误会,连骂都不知该如何骂出口,只得哆嗦着哑声开口道:“欠你的我会给你,你、你今日来就是同我说这个的?”


    玄衣青年点头,有一瞬间的沉默,两人诡异的对视一眼,眼见面前的红衣美人眼睛都红了起来,江让迟疑开口道:“还有什么别的事?”


    “不是说都冰释前嫌了吗?还是说你还纠结从前那事儿?”


    “总不能是因为我没给你炼丹的报酬,堂堂罗家少爷,你能不能别这么小气”


    江让说着顿了一下,眼见对方头越垂越低,一张精致的狐狸面都要扭曲成傩戏面具似的,他忍不住投降一般道:“行行行,我给你行了吧,你要什么跟我说,别再这样了行不?”


    罗洇春一声未吭,转身就要走,朱红的衣摆显出一阵昳丽的色彩。


    但许是因着心神震动,他一时没抓住手中的那本《草药集》,稍显厚重的书本摔落在地的声音沉闷如石。


    江让一愣,伸手便要捡起来,他方才弓下身,好死不死,一眼便扫过那书籍中的一行虎狼之词。


    “那罗家小少爷面色红润、春情泛滥,雪白齿尖衬着红唇诡美又纯情,他眸色深沉,竟直直逼吻住身下青年,口唇颤动,吐露爱语:‘江让,说你爱我。’”


    江让:?


    有时候真的很恨自己过于迅速的阅读能力,以至于当他理解那是什么的时候,眼睛连带着脑子都脏了。


    江让一瞬间震惊得甚至失去了面部表情,他的手越捏越紧,脸色僵硬地看着罗洇春:“你是不是有病?”


    罗小少爷颤着眸子,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此时的他甚至都没什么心情去回顾方才的事情,一张白玉般的脸瞬间红得如同炸裂的血管。


    “还我!”


    红衣青年活像是只炸了毛的猫,他甚至忘记了术法、符篆等的攻击手段,只知道用最原始的方式去与青年贴身肉搏,将那本私密至极的书抢夺回来。


    但体弱的炼丹师怎么可能打得过炼体的剑修,单是从体魄上来说,江让一只手便能完胜他。


    于是罗洇春越是急着追回话本,江让便越是抬高手、刻意避开。


    简直跟逗着对方玩儿似的。


    青年其实并非什么迂腐之人,也知道山下的话本种类十分杂,但他实在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话本里看见自己的名字。


    不、应该这样说,他实在想不到会在话本里同时看到自己和罗洇春的名字。


    而且自己还被人刻画成那般娇弱无力、备受欺凌的模样。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荒谬至极!


    江让越想越气,心随意动,身后的玄色长剑瞬间出鞘,化作粗绳,如虫茧一般将罗洇春团团捆住,顺便堵住了对方的一双唇舌。


    红衣青年猩红潮热的唇一瞬间被鼓胀粗糙的黑绳挤满,泪液裹着细汗从颊侧滑下,额头青筋暴鼓,一瞬间显出几分狰狞与色气的风情来。


    江让站在原地,又捻起书页看了几张,好半晌,他慢慢吐了口气,捏紧书脊,咬牙盯着对方冷声道:“罗洇春,你果然是个奸诈小人,现在不明着来了,改作暗着坏我名声是不是?”


    青年说着说着,又似是想到那书中的不堪剧情,忍不住咬紧牙关,被刺激得辩解道:“这剧情合理吗?什么叫我看到你就脸红?”


    “我二人到底是谁一日到晚的脸红?”


    江让说着,看到对方急得眼角泛起的泪花和色如海棠的脸,情绪慢慢回落,幽幽道:“你瞧瞧自己,又红了。”


    “呜呜——”红衣的青年几乎目眦欲裂。


    这到底是丹峰,附近都是捧着罗洇春和其身后世家的丹峰师兄弟,眼见罗小少爷就要被自己激得晕厥过去,青年深呼吸一口气,还是召回了灵剑。


    几乎是在灵剑回鞘的一瞬间,罗洇春便控制不住身体往前扑来,江让迅疾地一手撑住他,驱赶什么脏物一般将对方推远,语气中的嫌弃几乎掩藏不住。


    “罗洇春,你该不会如那书中所说,真的喜欢我吧?”


    红衣的青年被推得一个踉跄,好在泥土中陡然腾出两道藤蔓支撑住了他。


    闻言,罗洇春咬牙切齿,抖着唇恨道:“这书不过、不过是我不小心与同窗调换的书本江让,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喜欢谁都不可能喜欢你!”


    江让气笑了,一字一顿道:“那最好,谁要是被你喜欢,算他倒霉!”


    罗洇春被气得七窍升天。


    江让却已经转身走了,临走前还一副骂骂咧咧的模样。


    罗小少爷眼圈通红,咬着唇盯着青年渐行渐远、始终不曾顾及他半分的背影,好半晌泪又盈眶而出。


    地上细细密密地窜出几簇蔫巴脆弱的海棠花,娇弱的像是下一瞬便会死去。


    许是方才见两人争吵得实在激烈,零星几个未曾彻底离开学宫的师弟小心翼翼地走到罗洇春身畔道:“罗师兄,你和江师兄这是”


    罗洇春阴郁着脸,精致的美人面上宛如刷了层死白的墙灰,他猩红的眼球盯着那几个有些瑟缩的师弟,厌恨道:“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


    几人一瞬间被惊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果然不敢再多言。


    红衣青年尤不解气,他从储物袋中掏出这几日精心挑选、打算赠与青年的极品丹药。细下看来,那装丹药的瓶子是漂亮的浅粉,连瓶身都雕刻着几朵昳丽飘摇的丽格海棠。


    少男心事一览无遗。


    罗洇春发了狠地将它们砸在地上,脚上漂亮光面的靴子用力地将它们碾作灰尘。


    那本《草药集》更是早已化作齑粉,簌簌飘摇地散落在地,消失不见。


    江让啊江让


    他阴森的想,不是要去和颂秘境么。


    那小秘境历练三十年开启一次,且压制元婴以上之人修为,他有的是法子短期提升修为,届时,他定要在里头‘好好’照顾他。


    江让不是不屑那书中所写么,那他定要让那些全都一、样、样的实现!


    第93章


    山色清秀, 晨光初照,远处丛林的边沿慢慢透出一种银水般的朦胧的、划分天地的边界线。


    不过寅时,此方天地便汇聚大波人群,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便是大多数统一着青白色服饰的太初宗弟子,紧跟其后的便是身着墨色太极服饰、极擅阵法的无垢阁弟子。


    各门派带队长老们站在一起,有的面貌年轻、有的长须白发, 他们多数穿着飘飘欲仙的衣衫,端得一副仙风道骨。


    而众人此时讨论的,无非便是即将现世的和颂小秘境。


    这和颂小秘境打从被世人发现、直至今日已约莫被修真界吃透,但秘境之所以被称为秘境, 便是因其天生地利、灵气充沛,极易诞生灵物与仙品。


    加上其危险可控, 秘境中不会真正身死, 至多耗损心头血,众宗门派便将其作为新一代弟子传人的磨炼石。


    当然, 这小秘境也非谁都可以进入的,和颂小秘境三十年一现, 现世前会不固定产出入境信物。


    而这些信物一旦现世,作为修真界弟子眼线遍布、实力不凡的大宗门们便是最先得到信物的那一批,而零落的分分缕缕才会被一些散仙或是小门派得到。


    大宗门中又以太初宗实力最盛, 单入境名额便有足足三十多人,对比起其他宗门的寥寥十几人、甚至几人,也无怪每次修真大选, 都会有无数人想要进入太初宗。


    天光大亮, 深红的初阳于远处的隐山中缓缓显出剪影,慢慢的,它愈发凌空, 坠在一片橙红的云雾中,光芒万丈。


    便是在此刻,众人面前的丛林入界口处空气隐约震荡,像是有一柄利刃将世界的薄膜狠狠扎破,而随着那道破开的口子绽放,凌厉森然的飓风声铮铮入耳。


    众人的喧哗声愈大了起来,不少青年人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那一双双清亮的黑眸中充斥的全然是年轻的野心与对于崭露头角的渴望,年轻本就没什么耐心,此番方见秘境,连长老们敦敦的提醒教诲都顾不上听两句。


    江让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秘境,他从前虽同昆玉仙尊下山历练过,但绝大多数时候都像是未断奶的孩子一般,在师尊的庇护下方能行走自如。


    当然,谢灵奉也并非一味的宠着青年,男人教诲孩子般地手把手教他练剑诀、教他遇事该如何处理、教他知廉耻、懂礼仪、学会为人处世。


    江让是个聪明通透的孩子,教什么会什么,小小年纪,便被众人连连夸赞颇有昆玉仙尊年轻时的风范。


    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颇有男人的影子,小时候的江让同谢灵奉走出来的时候,众人恍惚都会将那孩子认作昆玉仙尊的亲生骨肉。


    无他实在是太像了。


    就像是汇入同一汪洋的溪水,骨血相连、并蒂开花。


    那之后带过青年剑术课、术法课、理论课等等课程的长老们无一不对他夸奖有加。


    但奈何江让本性是个贪玩的,谢灵奉又总是心疼孩子,不舍得多加苛责,长此以往,当真遇上了难以解决的事情,青年便习惯性地找师尊来解决。


    闯了祸事要躲在师尊身后、不耐烦某些师兄弟要找师尊说道两句、被授课长老责骂了也要找师尊倾诉。


    而这些事儿,若是青年有理,便挺直了身子、有理有据地高谈阔论;若是没了理,青年便会如被雨淋湿的小狗崽一般,一边窥着昆玉仙尊的脸色,一边捡着好听的话说。


    但孩子总会有长大的一天,而长大的第一步,便是如雏鹰一般,要学会张开翅膀、凌空飞翔。


    如今修真界时局瞬息万变,近几年的妖族封印时时触动,人间烽火四起、时有小妖作乱。男人心中隐有忧患,又唯恐将来有朝一日自己赶不及护在青年身畔,于是便借着此次的秘境之行,锻炼青年的根骨与脾性。


    “阿让,此次师尊不能陪护左右,你诸事要三思而后行”


    一身月白衣冠,眉目清朗如玉、仙人善目的男人如此轻声叮嘱,他眉心的朱砂痣缥缈似仙,玄金的眸中漾着浅浅的忧心,令人忍不住想到佛堂的神像、慈悲的地母。


    但男人话句尚未说完,便被一道年轻兴奋的嗓音打断了。


    “师尊、知道了知道了,三思而后行、学会动用策略和手上一切的资源、安全最重要,我都快背下来了——”


    身穿一身太初弟子服的青年眉目俊朗优越,他含笑跃动的眉目间坠着几分鲜亮的信心与不在意,青白的浅色压不住他的跳脱,便极易显出几分轻佻来。


    昆玉仙尊轻轻摇了摇头,乌黑的长发顺着清风雾在白玉般的脸色,凌乱却多了几分误入凡尘的俗美。


    他轻叹道:“你啊”


    “师尊!快瞧,那入口开了!”青年微微扬起脸,一双微垂的黑眸亮而锋美,令人不由得想到方开刃的刀锋,一往无前、见血方休。


    风声愈发大了起来,太初宗作为第一批入境的宗门,诸位师兄弟对视一眼,稍稍点头,与众长老拜别后,便头也不回地入了秘境。


    谢灵奉静静看着那秘境的黑渊吞没了青年,手中越捏越紧,眉心的温润慈悲也被隐约的心焦消抹了几分。


    “昆玉,我瞧着你这面色近来倒是红润了几分啊,似有返春之意啊。”


    一位同行的领队长老如此说,他同昆玉仙尊辈分相当,说话便也没有过多敬称。


    谢灵奉微微松开眉目,眉心的朱砂便被缓缓抚平了几分,映在那近乎透白的肤上,如灼灼燃烧的火焰。


    男人像是思衬着什么一般,半晌,微微抿唇,露出一抹浅笑,碎金的眸中缀满了朝阳的曦光,他温声道:“师兄所言极是,许是吾那小徒儿费心为吾寻的肉灵芝起了几分效用。”


    “只是”谢灵奉瓷般的面颊抬起几分,神韵平复:“师兄所言之返春,吾却并不赞同,吾等同天修行,驻颜长存,皮囊本就无有变化。”


    那长老并非在意外貌的人,他看上去也比昆玉仙尊大了数十年的年岁,多有沉稳老态之状,闻言笑骂道:“是是是,知道你徒弟心疼你。”


    “师弟,你还是同从前一般能说会道,但我们到底都是一群老家伙了,我二人年岁加在一起都能当那群孩子们的老祖宗了,这又如何说不得?”


    昆玉仙尊长睫微微扇动,男人只是沉静颔首,并未再开口言语,只有那手腕上雅美的指骨微微动了动,如水莲开.苞一般,半晌,又慢慢沉寂了下去。


    那长老摇摇头道:“我道你那浑徒弟脾气像谁,原是像了你十成十,不悦了便要当做听不见,瞧不着。”


    谢灵奉向来关心江让的学业,闻言男人唇尖微碰,玄金的眸静静看来,倒意外多了几分在意的人气,他轻声道:“阿让在学堂的表现如何,怎的不悦了?他从未与我提起过。”


    长老:“”


    长老摇头:“他倒不是不悦,是一学那些长篇大论便要打瞌睡,一提问便装作听不见。”


    谢灵奉慢慢拢袖,闻言果真只是温和道:“那些我从前都一字一句教过他,他是都会了方才发困既如此,日后师兄也不必总唤他起身,让他好好休息便是。”


    长老:“”


    他就多余开口!


    其他几位长老果真没有说错的,这谢灵奉哪里肯舍得说他那宝贝徒弟,那活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不夸张的说,哪怕今日江让将学堂给炸了,这人恐怕都能面不改色地夸炸得不错。


    *


    江让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能栽进罗洇春那家伙的手里。


    他就说为什么进秘境之前这家伙要无缘无故地撞自己一下,感情对方那会儿就在布局等着坑他了。


    江让是和罗洇春同时被传送到这片森郁的树林中的。


    几乎在降落的一瞬,罗洇春不知念了句什么,江让便动也无法动弹的被拔地而起、缀满符篆的藤蔓捆住四肢。


    青年感受着经脉中的灵气、包括自己尚且余存的气力,在确定自己无法挣脱、也无法使用外物逃脱后,立马变了副面色。


    江让干笑一声道:“罗小少爷这是要做什么?这里是小秘境,我们同属一宗,便是有什么仇怨,也不该在此时”


    “江让。”罗洇春长眸微横,他似乎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紧张之余,脸色涨红,衬着红衣束身衣衫显得那张狐狸面愈发昳丽多情,青年偏开眼,嗓音干涩道:“我先前便说过了,要教训你一番。”


    江让眼眸微转,青年的四肢被深绿的藤蔓紧紧绞缠,那藤蔓似是担心他会逃窜离开,便是有符篆加固,依旧十分用力。


    因为过分用力,青年人显露的四肢被勒得涨红一片,饱胀的青筋鼓鼓囊囊,衬得那修长指背、绷紧的小腿多了几分隐晦的色气。


    江让心中因为这出乎意料的灾事烦躁,面上却难得摆出一副好脾气的态度道:“那罗小少爷说说看,你想要如何教训我呢?”


    “我现下仔细想想,从前我或许确实做得不对,不若你放开我,你想要如何,我定然都不会挣扎。”


    红衣青年美丽的眉目微动,他微微咬唇,狭长的眼中像是裹了层迷蒙的香雾,雾气随着浅浅的水光缓缓流动,好半晌,他摇摇头偏眼道:“江让,你别唬我了,先前你在丹峰书院那般侮辱我,我是不会再信你的。”


    “今日、今日你是别想逃了!”


    江让咬牙,罗洇春这家伙同他纠缠这么许久,无非就是大少爷的尊严被伤了,实在不行,他就受了他这顿鞭子便是。


    总之他们剑修练剑先炼体,江让如今的身体素质被谢灵奉养得极好,便是受些裹着灵气的鞭刑也是绰绰有余。


    青年微微闭眼,咬紧牙关,耳畔的鞭声挥舞而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状若凌厉的藤鞭却始终不曾真正触肤而来。


    相反的是,一道开着细密的、灼红的丽格海棠的藤鞭如同一条游移的花纹小蛇,它慢慢从青年的衣袖钻入,如有生命一般,一寸寸划过腿侧的嫩肉。


    江让一瞬间猛地瞪大眼,他几乎抖着嗓音,一张脸涨得通红。


    一直对于这种事情仿若游刃有余、颇有经验的青年此时显得青涩又无助,他像是有些无法接受一般道:“罗、罗洇春,你给我停下!”


    罗洇春的脸却比他还红,近乎看不清的皮肤毛孔中像是能冒出细密羞涩的烟雾一般。


    美丽的红衣青年并未说话,他只是颤着眸,如同巨大的蜘蛛妖物一般,用那张勉强算是人面的头颅凑近青年,海棠的香气一瞬如同无数的潮浪一般向着青年扑来。


    而那藤鞭也慢慢触及青年凌淡抿紧的唇弯。


    江让脑内一片空白,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与思想观念中,这世上与他最亲近的是师尊,在他找到自己命定的伴侣前,这般亲密的事便也只能与师尊做。


    罗洇春这般简直是无耻、下流!


    但师尊曾教过他,受制于人时便不能逞强,他首要该做的,是冷静下来,找到对方的破绽,一击即破。


    江让勉强冷静下来,生理性的感触令他忍不住地颤抖着,藤蔓的触感有些粗糙,可其上的海棠花又极其娇嫩,像是一滩软湿的泥土,将他包裹起来。


    他咬牙,紧紧盯着眼前那人如何都不曾与他对视的眼眸。


    那眼中又什么?


    水光、慌乱、羞涩。


    还有眉梢隐约的春意和羞怯。


    罗洇春真的厌恶他吗?


    讨厌一个人,会对他做这样的事情吗?就算会,罗洇春也不该是这副神情才对。


    他该同他那日一般,居高临下、享受着手下败将的乞求、呜咽。


    可罗洇春没有,他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


    仿佛再多看一眼,便要忍耐不住那水意泛滥的眸中的情意了。


    江让一瞬间脑中如有白光闪过,他想起了罗洇春那日在丹峰学堂的异常,包括那本话本。


    在一片如云似雾的暧昧中,他忽地凑近罗洇春靠他极近,却始终不曾吻上的嘴唇。


    俊俏的、被捆缚的少年郎温柔地、颤抖地在那红润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一瞬间,罗洇春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一切的动作都停下了,藤蔓上的花束也静止地挤压在一起,江让忍不住低哼一声。


    面色泛红的、挣扎不得的青年慢慢动了动喉头,他忽地抬眸,白皙的眼皮颤啊颤,轻声道:“罗洇春,你是不是还不知道?”


    罗洇春愣愣地看着他,一张脸红得如同涂了胭脂,他睫毛震颤,哑声道:“你、你在说什么?”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柔声道:“罗洇春,其实我喜欢你,你也是喜欢我的吧?那天在丹峰,我早就察觉到你的心意了,我是在逗你,但你、好像误会我了。”


    死寂。


    一片死寂。


    江让继续道,手指死死蜷缩在一起,面上却十分认真地看着红衣青年,他一字一顿道:“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很多事情都不明白,但我知道,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我一定会很珍惜他,至少亲密的事情,不该这样随便的就在这里做。”


    “洇春,你放开我,我保证,等我们回了太初宗,我立刻就去同你师尊、你家提亲可好?”


    罗洇春近乎要溺死在那一片黑而美的星空中,他显然是个十分感性的人,江让这几句‘情真意切’的话便令他眸中溢满了水液。


    他似乎是不敢相信的,恍惚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或是梦中的话本故事情节中,爱情与幸福闷头朝着他砸来。


    江让却并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再次轻轻吻了上来。


    很清淡的草木气息,好闻的如同那日日夜夜、魂牵梦萦出现在梦中的气味。


    罗洇春微微颤眸,泪水终于从颊侧落了下来。


    “洇春,松开我好不好,我想抱抱你。”


    青年的声线几近温柔,令人恍惚间又心生欢喜。


    罗洇春忍不住咬了咬唇,他将编了发的头颅轻轻抵在江让的肩侧,浓密的眼睫震颤的如振翅欲飞的蝶,他极小声、极轻缓道:“江让,你别骗我,你若是骗我,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你。”


    江让忍得额角泛起青筋,他有些受不了自己和昔日敌对的家伙这种黏腻古怪的氛围,想要将头往后靠一些,但又担心对方察觉到异样,最后还是一动都未动。


    他勉强笑道:“怎么会呢,你快些放开我,我同你慢慢说好不好?”


    罗洇春湿着眼看他,轻轻点了点头,那张美人面红潮起伏,漂亮得宛如古画中走出的画中仙。


    一瞬间,江让便感觉到周身凝滞的灵气畅通了,藤蔓消减褪去。


    下一秒,玄色长剑便自身后凌空飞来,锋锐的剑刃泛着冷光抵在罗洇春白玉似的颈侧。


    猩红的血液细细从那颈侧被割破的伤口流下。


    罗洇春近乎反应不过来,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江让,红唇张张合合,斜长的眼眸中蛛网密密麻麻集中了起来,一瞬间竟显得恐怖异常。


    好半晌,红衣青年才垂着头,嘶哑着嗓音古怪道:“你骗我?!”


    江让勉强缓和心情,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人,许是因着对方的冒犯与侮辱,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罗洇春那张华光隽秀的脸,语带嘲讽道:“长了张漂亮的脸,怎么就是个蠢货呢?”


    “谁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爱上你,还要和你提亲的?你当在演话本呢?”


    江让说到这里都忍不住扯了扯唇,他慢慢后退两步,指尖夹着一张随机传送符篆,一边仔细盯着罗洇春的动作,生怕对方还有什么后招。


    在确定对方此时心神失守、无暇顾及自己时,他指尖未动,燃了那张随机传送的符篆,一边忍不住嘴贱道:“今日就当我教你了,下次可别再犯蠢了。”


    话音刚落,青年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原地。


    罗洇春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他始终垂着头,耳畔的碎发勾在颊侧,如同一根根不详的黑色钢针。


    水液一滴又一滴地砸落在地。


    慢慢的,那透明的泪竟显出几分深艳的红来。


    泥土中柔弱的丽格海棠极速绽开、枯萎,最后化作一滩浓稠恶臭的淤泥。


    如同枯骨。


    *


    江让再次睁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云天水色。


    鸥鸟在天际飞过,羽翅张开,竟然显得巨大无比,如同遮天蔽月。


    如镜般的湖畔密密麻麻遍布的珍贵灵草灵药,美丽的花伞蘑菇上颤颤巍巍地抖落星点露珠,一切都美得那般不真实。


    也不知那随机传送的符篆给他传送到秘境的什么地方来了,但便是这里美极,江让也不敢放松警惕。


    他始终记得师尊同他说过,有时候,越是美的人、或是物,便都是有剧毒的。


    青年慢慢从等人高的草丛中起身,背后的玄剑隐隐震颤,时刻保持戒备状态。


    不过几瞬,江让已经往身上穿戴了好几个护身法器了。


    他戒备心很足,脚步也放得极轻。


    簌簌的泥沙声从脚下响起,像是草虫啃噬叶木的声音。


    一切都静谧得过分。


    一直到江让走出了那片遮蔽视线的高草丛,视野瞬间开阔起来。


    但近乎是看清眼前的一瞬间,青年锐利的黑瞳便因为惊惧而缩成一点。


    视线前移,美丽的镜湖边,一位穿着白色长衣的男人静静地半伏在湖畔。


    他的皮肤几乎是透骨的白,像是天山顶的皑皑白雪,一头白色的长发被一根红色的绸布半束起,极秾艳的对比下,便令人注意到那白发半掩盖的一张美而恹恹的病容。


    男人的周身被草药与鲜花团团包裹,连水面都隐约浮起几分艳丽的花骨朵。


    他像是睡着了一般,一半美丽的脸庞融在水中,一只肌理修长的手腕搭在湖畔,那只落在水中的手腕上有一个巨大的、狰狞的、方才被划开的裂口。


    那裂口此时正流出无数的鲜血,一簇簇地染红了清澈见底的镜湖。


    最令江让心惊的并非其他,而是男人另一只手掌紧握的、沾着细碎血液的宝石匕首。


    第94章


    羽白的鸟雀神态怡然, 乌黑的眼珠在天光水色的映照下泛起珍珠般淡淡的微光。


    它张开羽翅,黑色的细爪勾住清澈湖水中随着水波轻微漾开的柔白发丝,流水冲袭, 白雀无法站稳,摇晃片刻,扑闪着勾起几丝丝缕缕飞远了。


    而那被抛下的湿重发丝便轻飘飘地落在了水中人雪般瘦削的面中, 细微的水痕溅到那人无暇的面中,细细往下滑动,如同传说中的鲛人凝泪成珠。


    江让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极快无比,呼吸近乎停滞, 年轻的孩子或许连自己都不清楚,他乌黑的眼眸中染织的色彩是多么惊艳、小心、愣仲。


    青年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和师尊的慈美温和不同, 眼前的水中美人十分瘦削, 病态的瘦削,宽解的白衣之下是耸立的蝴蝶骨, 他整个人都是白的,包括安宁合上的、如细雪般簇生的眼睫, 那白仿佛浸透了他的骨骼,甚至令人疑心他便是流传的神话传说中的石膏美人。


    传说中,石膏美人通体雪白、为石膏所堆砌, 他永远静谧、美丽,坐在湖水畔等待命定的爱人。


    只有命定的爱人方能赋予他真正的生命,令他睁开那双美丽多情的眼眸。


    江让将自己脑海中的话本故事驱赶走, 他定了定神, 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


    眼前的一幕说到底还是诡异的,面前的男人实在可疑,周围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衣衫整洁,从头到尾,对方身上唯一的伤痕,似乎便是左手边那道狰狞的伤痕。


    而据江让观察,男人极有可能是自伤的,因为对方右手边紧握的那柄沾血的宝石刀刃。


    他的神态实在安详,甚至令人联想到棺木中静待的美丽尸首。


    江让咬了咬牙,他打从小在太初宗接受到的教育便是尊重生命、与天争道。


    修仙修仙,长寿无极、登临仙途,说到底是在逆天而行。


    更何况,在如今神鬼横行的时代,自杀是最令人唾弃的行径。自断之人入了轮回,转世都再不能为人,只能进入畜生道经历折磨与无尽的苦楚。


    青年心脏跳的极快,他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眼前之人身份尚且不明,但不知是否出于对生命的敬重、一腔少年热血抑或是别的什么,总之,他无法视而不见。


    江让慢慢步至水畔,而越是接近那湖边,脚下泥土便愈发稠厚湿重,那种感觉便好似有什么东西于淤泥下伸出爪牙,试图将他彻底留在原地才好。


    青年时刻关注着附近的情况,即便道路艰难,他还是安然地走到了水中人的身畔。


    离得近一些,江让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眸更是如同被磁石吸住了一般,根本无法从对方的面颊上挪移开来。


    青年此时方才看清,一半清水中,男人腻白的面腮中红晕清幽,并不浓烈,却好似能从雪一般的白中缓缓渗出,日光照在他的眉中,竟令其生出几分氤氲的雾气之美。


    这是一具艳尸。


    江让喉头微动,勉强偏过眼,修长颤抖的指节悬空抵在对方的鼻息间。


    没有气息。


    不应该。


    江让眉心紧蹙,据他观察,按照对方的出血量来说,应当不至于一丝挽救的机会都没有。


    青年心中无端急躁起来,向来粗糙的少年人如今却小心翼翼极了,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他动作柔缓地将对方从水中揽抱起来,旋即抖着手,想也不想地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丹药喂入对方的冰冷的唇中。


    不过一息之间,男人的呼吸便慢慢恢复了几分。


    像是一口死气压在喉间,如今驱散开来,苍白无色的男人便控制不住侧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苍白如冰的手臂无力地支起病体,却没有最终的归宿点,便只好依着青年人有力的臂膀,细细颤抖。


    江让扶着对方的手臂,似是感受到了对方的稍显无力的依靠,耳根处忍不住地腾起一片滚烫来。


    他一边揽住男人的手掌微微僵住,最后还是轻轻落下,顺着对方湿润的衣衫,轻拍安抚。


    “你、你没事吧?”


    青年人脸色通红,俊秀的面上如同覆了层薄红的轻纱,江让向来为人大方开朗,同谁都能聊得来,他不通情爱,尚未开窍,从来只有他将人撩拨得面红而出的份。


    如今日这般,实属罕见。


    甚至江让自己都觉得有些晕乎,心脏跳的像是不属于自己了,仿佛得了什么病症一般,心慌意乱、浑身灼烫。


    白衣的男人并未言语,他恹恹地蹙眉,因为咳嗽而涌起的红云慢慢随着平复的情绪而消退,银白的睫频繁的颤动,连带着眼尾都滑下几分泪液。


    江让没得到回话也并未有什么不悦的情绪,只是青年的声音慢慢放低了些,他僵硬地动了动手肘,声音显出几分沙哑道:“你的伤口很严重,我先替你包扎一下”


    “不必。”


    男人的声音很轻,他太白了,阳光照拂,他的身体像是随时都会化作浅淡的灰尘,雾散消失。


    他说着,慢慢的、将从落在青年面上的眼眸转开,平静地起身离开。


    男人看上去实在太冷太静了,好像他并没有身为人的情绪,只是一尊毫无生机的石膏像。


    甚至,面对救命恩人,他连一句道谢都没有。


    不、男人看上去其实更像是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应该道谢。


    江让的表情失落一瞬间,但他向来是个能说会道的,便是再严格的长老,对上青年,也没法一直板着脸。


    于是,青年赶忙起身,缓步跟在男人身侧。


    江让眉目优越,穿着一身青白的太初弟子服饰更是多了几分飘然之态,他时不时侧眸看向身畔步伐稳静,无声无息的男人,忍不住便多话问东问西了起来。


    青年问了许多,得到的回应却近乎寥寥。


    直到最后,他近乎泄气一般道:“那名字总能告诉我吧?”


    身边的步伐终于顿了一瞬间,好半晌,苍白无色的男人终于微微转动眼珠,那双雾气凝就的眸也就静谧地落在了青年惊讶看来的面上。


    白发男人的嘴唇近乎无色,纯黑的眼眸长久睁着,闷不透光,江让甚至疑心他并未张唇,便听到一道轻而空灵声线。


    他说:“祝妙机。”


    江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脚下一顿,语气迟钝:“啊?”


    男人看着他,长而柔顺的白发边沿的潮湿红发带被林间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轻的近乎融入风中。


    “我的名字,祝妙机。”


    江让被那视线看着,只觉得心跳又开始加速,连说出口的话都在脑中再三斟酌。


    好半晌,往日那大方的少年郎只憋红了脸,黑长的睫毛不住扇动,譬如他紊乱的心绪,他勉强稳住声线,垂眼道:“我叫江让。”


    男人依旧无声无息,甚至,因为过久的安静,江让都忍不住抬起了头。


    可他方才抬起头,却发现面前哪里还有男人的身影?


    空荡的树林间,只有斑驳的光线打照在松软的土地间,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影子。


    就好像,一切只是一场昳丽荒唐的梦境,而那通体如雪、如仙似幻的男人从未出现过。


    江让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唤了对方的名字。


    “祝妙机?”


    林间只有幽静穿过的凉风与浅浅的回音。


    江让面上的表情一瞬间落了下来,俊俏的眉眼没力气地耷拉着,毫无疑问,他是失落的,虽然直言一见钟情显得轻佻,但事实便是如此。


    今日之前,他从未对谁产生过这般怦然心跳、神思意乱的感觉。


    只可惜,少年初初心动,终究连一个回应都不曾得到。


    江让以为自己再不会遇见对方了。


    但也不知是不是缘分使然,不出两日,青年就再次见到那一身白衣的美丽男人。


    彼时,江让方才躲避开异兽的追捕,一身衣衫风尘仆仆、颇显狼狈。


    好不容易歇息片刻,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便见到树林一侧的悬崖边立着一道月光般的身影。


    崖边云雾层叠,无数花草竞相开放,男人一席白衣翩跹,雪肤长发。他半垂着眼,任由崖风毫不怜惜地卷刮着他瘦削如影、缓缓向前坠落的身体。


    那样的画面近乎病态的美丽。心甘情愿赴死的断翅白雀,哪怕坠入深渊,也是姿态从容、宛若献祭的。


    仿佛,死亡于他而言,与任何一件俗世小事并无不同。


    可江让却没法当做看不见,青年瞳孔微缩,他想也不想,近乎凭借本能,以一柄长剑横扫,稳稳扎入崖边的岩缝,另一只手则是用力握住对方削瘦的腰身,将男人带回了崖上。


    方才回到安全的地界,江让下意识踉跄地远离了那万丈深渊,手中紧揽的动作依旧不曾松懈。


    青年的声线颤抖而压抑,他像是不明白一般,眼眶都因为极度的惊吓而微微泛红。


    他盯着男人,声音沙哑道:“祝妙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祝妙机依旧不曾言语,他只是轻轻抬眼看着青年,病弱的唇色衬得他愈发瘦削清冷,仿佛下一瞬便该化作云雾彻底弥散。


    江让并未挪开眼,相反,这一次他鼓足了勇气,手掌如何都不肯松懈,像是一定要一个答案。


    年轻人目光灼灼,抿着唇,甚至显出几分偏执不解的模样。


    好半晌,祝妙机忽地轻轻掀起薄白的眼皮直直地看下青年,他浅色的唇微微张合,声音落入耳畔,如同层叠的云,他问:“为什么三番两次的救我?你喜欢我?”


    过分直白的询问,直白得甚至令人忍不住躁红了脸。


    江让更是手足无措,青年人哪里碰到过这样的场面,修真界以含蓄为美,青年也接收到过不少师兄弟等等的暗示与表达心意的信件。


    但从未有人这般直白到如同光线下透体的琉璃珠般的询问他。


    于是,青年难免支支吾吾的,一张脸红了个彻底,好半晌不自在地挠了挠脸,小声含糊说了句‘不是’。


    只是,他方才说完,祝妙机便垂眼轻声道:“那你为何要管我的死活?我们从前并不认识。”


    男人说着,眼角微垂,竟然又做出有意寻往悬崖的方向。他面色浑然不变,问话却有些无厘头,像是一定要从青年这边索要到一个理由。


    江让一时情急,竟也顾不上其他,直接拉上祝妙机的手,鬼使神差道:“对,我、我是喜欢你。”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喜欢你了。”


    “我”青年眼皮颤啊颤,耳根红得近乎滴血,他像是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一般,眼眶都急的潮湿了几分,语调笨拙道:“可以给我一个认识你的机会吗?”


    祝妙机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最终也只是顿下脚步,长而卷翘的白色睫毛轻轻掀起,浅淡的唇微抿,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乎绝望又冷薄的情态。


    男人的声音近乎轻飘,落不到地面。


    “你了解我吗?”他慢慢地、平静地道:“我生来便是个灾星。”


    祝妙机抬眼,眸色溢出几分深深浅浅的晦暗。


    男人身形瘦削,立在山间,竟如清冷的山鬼一般。


    他平静地看着江让一侧被割破的受伤的手臂,一字一句道:“救下我的那日,你便被数只异常暴动的异兽追捕受伤。”


    “而这只会是一个开始,你若再不离我远一些——”


    祝妙机喉头微动,冷恹恹的,像是下一瞬间便会死去。


    “只会霉运缠身、不得善终。”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


    好半晌,白衣白发的男人忽地听到一道认真的足以令人心慌的音调。


    年轻的孩子多么热烈啊,一双明亮有神的眼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不避也不让,青白的衣衫因风声浮动,宛若月下的疏影竹林。


    少年心意总是世上最珍贵的珍宝,江让一字一顿,眼眸微红道:“我不怕,如果是你,我不会怕。”


    第95章


    祝妙机没有再如初见一般, 悄无声息的消失。


    男人并未回应青年,他始终安静、甚至称得上死寂,颊侧落下的白色碎发掩住隽俊清瘦的面容。


    他像是一支落地被雨水碾湿的羽毛, 潮湿的空气、无风的天气令他无法飘起,于是便只能迟钝停驻于淤泥中。


    江让看着他,总觉得那张清冷无神的面皮下, 是一具即将行将就木的死骨。


    或许正是这种病态、颓靡的美吸引了青年,更遑论江让曾亲眼见到对方两次自断的场面。


    男人们总是有这样一种怜弱的情绪,江让也不例外,他本身便是开朗自在的性子, 身边的同龄人大数都是相同的,他们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遇到什么事自有身后的长辈们撑腰。


    所以, 当他乍然见到祝妙机这般通身易碎、仿若被碾碎了又重组的玉石般的美人寻短见,自然会难以自抑的生出几分救赎般的心绪。


    青年人的喜欢总是来的毫无缘由, 甚至比话本中的爱情故事还要来的猛烈无厘头。


    或许,连江让自己也不清楚, 他究竟是喜欢祝妙机本身、还是那张脸,抑或从始至终都仅仅是怜悯的情绪在作祟罢了。


    总之,自那日后, 江让便一直厚着脸皮跟在祝妙机的身后。


    两人相处一般都是青年在喋喋不休的说,男人平静地听,不言不语。


    江让也不恼, 他是个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 懵懵懂懂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下意识的想要将平日里与师尊相处的方式与习惯搬来,并不会刻意计较得失。


    他会去捕捉一些肉质鲜嫩的小型灵兽, 细心翻烤,小心递给男人。


    譬如此刻,火光下,青年的笑容如同摇曳的烛星,额头烘烤出的细密汗液被他随意用手肘侧的衣衫抹去,青春热烈、富有生机的气息扑面而来。


    见男人不接,年轻的孩子思索片刻,他像是恍然一般,红扑扑的面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他取出一柄匕首与盘子,将烤好的灵兽肉切割成一块又一块均匀的肉块,撒上一些调味料,诱人的香味顷刻间丝丝缕缕冒了出来。


    江让用雕刻着漂亮花纹的匕首叉了一块烤得鲜嫩焦脆的灵兽肉,递到男人的唇畔,青年弯起的眼眸中带着无尽的星光,他用小心而紧张的、面对心上人的语调道:“阿妙,我见你这两日都不曾进食,也不曾用辟谷丹,不如尝尝味道吧?若是不喜欢,我再去弄一些别的来。”


    祝妙机也并不总是冷感颓丧的。


    事实上,他总会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许多时候,男人更像是灵魂离开了躯体,就仿佛他与整个世界都是格格不入的,只有偶尔虚弱的咳嗽和体力不支的喘息声才会令人恍然觉得,原来他也是有生命力的。


    而此刻,祝妙机看着那块鲜香的肉食,好半晌,才迟钝地接了过来。


    他不会说谢谢,面对青年人的好意,他始终只会用那双深黑无光的眼眸透过层叠浓密的白色睫毛盯着青年,直看得人疑惑不适,男人才会轻轻偏开眼,接过匕首,白如新雪的面颊上泛着自皮.肉内的血管层层漾开的血红气色。


    他小口小口地咀嚼着,礼仪很好的样子,并不会发出过大的声音。


    吃得很认真。


    江让侧眸看着男人,恍惚只觉得舌尖发痒,祝妙机的长相十分好看,瘦削的面颊会稍稍凹陷几分,但并不难看,反倒会显出几分细微的病态与清冷,轻轻颤动的白睫像是一簇簇落下的细雪。


    青年偶尔看得专注,甚至想要伸手去拂一拂,将那冰冷的细雪消解了去。


    “阿妙,你先吃,我待会儿回来。”


    江让说着,眸中闪过几分笑意。


    称呼是他擅自更改的,祝妙机听到的时候没有什么反应,但对于青年来说,已经足够了。


    追求人嘛,总得慢慢来,但也不能太慢,更换亲密的称呼总是能拉近几分关系的。


    江让走到一侧,掏出一颗雕刻到一半、泛着浅银色辉光的玉佩。


    此时月光泛滥,青年方才能看清自己修长手指、手腕上的伤口。


    都不是什么大伤,如今已经结疤了。


    其实不止这些,江让的脖颈、肩膀、后背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它们看着并不唬人,更像是被一些锋锐的花草所割伤的。


    但其实,这些天来,青年的身上一直都穿戴着昆玉仙尊特意为他打造的护身灵器,这护身灵器便是连合体境的全力一击都接得下来。


    和颂秘境中无论是人还是兽类、成了精的植怪,修为全部都被统一压制在元婴期,按常理来说,它们便是连江让的身都靠近不得才对。


    而仅仅是与那河中妖兽一战,江让便负了不少伤。


    青年是个心大的,并未将这些异常太过放在心上,他只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杀灭妖兽后,更是一心只想着去取那美丽如月华的妖兽内丹。


    他想做一个护身玉佩给祝妙机。


    江让仍然记得当时白发男人面上奇异的表情,他看着周身是伤的青年,眸中没有多余的情绪,他更像是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既定的命运。


    他在等着青年避他如蛇蝎、主动请辞。


    或许,还会说出什么更伤人的话也不一定。


    可江让没有,热烈的青年人只是抹了一把额头晶莹的水珠,细血从他的脸颊横陈落下,像是一层浅浅遮面的粉色面纱。


    他朝他笑得肆意,手中举起那颗明珠般的内丹,意气风发道:“阿妙,快看,漂亮吗?”


    那一瞬,祝妙机只觉得心尖某处轻轻颤了一下。


    那对于他来说似乎是很恐怖的感觉,甚至令男人的脸色都不自觉苍白了起来。


    他变得更像白纸了,而盛满了青年微笑眉目视线,则像是浸湿他的纸张的水珠。


    纸张永远无法长久地揽住那些逐渐下沉的水珠,最后,只会被戳烂开来,彻底化为齑粉。


    江让就着月光雕刻了许久,他的雕刻还是同师尊那处学的,青年向来是个任性跳脱的孩子,课业算不上多好,旁门左道倒是学的七七八八。


    昆玉仙尊从不拘着他的喜好,同其他师兄弟的师尊不同,昆玉仙尊待青年并不算严格,甚至对比起来算得上放纵宠溺,颇有种慈母多败儿的既视感。


    好在江让自己争气,大事儿上从不含糊,该练剑练剑,该修行修行。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谢灵奉并不拘着,江让才会这般受人欢迎。


    青年什么都会一点,并不精通,但拿来哄哄师姐师妹,捉弄师兄师弟却十分恰到好处。


    在苦闷的修行中,江让就像是一束炽烈的阳光,耀眼得令人心驰神往,可那些仰慕青年的人们却又十分默契的不曾表明过心意。


    毕竟,白月光与朱砂痣,本身就该悬于天上,受尽仰慕,而不是沦为某一个人的私有。


    而更深层的,则是他们谁也承担不起失去青年的可能。


    若是不曾表明心意,便有丝丝缕缕的可能、尚且能得见青年嘻嘻哈哈的青睐;若是表白失败,便会如曾经一个师弟一般,从此被青年避之不及,再不相见。


    终于雕刻好了最后一笔,江让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


    他雕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雀与白蛇,青年始终无法忘记初见时那幅美到罪恶的场景。


    白雀便是那只雕啄起男人发丝的无心白鸟,而蜿蜒柔丽的白蛇,便如男人一般,无骨柔弱、浅伏水畔。


    江让收好玉佩,想寻一个好时机送给祝妙机。


    他方才回到蹚过窸窣的草丛,刚要回到篝火边,却隐约听到一阵喧闹之声。


    几个穿着墨色太极服饰的无垢阁弟子正围在篝火边,地上是一盘被掀翻的、沾满污泥的烤肉。


    同时,倒在地上、如同被踏入卑贱尘埃中的,还有祝妙机。


    男人一身朴素的白色长衫上一块黑一块灰,他静默地半侧脸躺在黑色的淤泥中,白色长发缠绕在地上的深绿荆棘中,如同丝丝缕缕被勾破的蛛网。


    祝妙机苍白的面上并没有被羞辱的气愤,他像是早已习惯被这般对待了一般,黑眸无神,连痛感都消失了,他将自己的灵魂藏在阴影中,仿佛就能够面对一切的不公与残忍。


    那样瘦削的身体,被一脚又一脚狠踹,疼得狠了,才会隐约地抽搐、微微蜷缩起来。


    从青年的角度来看,只能看到凌乱的白发沾在汗津津的惨白额头,而那一切的透骨白中,只有一双黑惨惨的眸看向他。


    祝妙机看见他了。


    可他并未呼救,他只是轻轻颤眸,最终,毫无期待地偏过眼。


    那些人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他们便打边骂,姿态比之对畜生都好不了几分,他们鄙夷厌憎、居高临下地说:“祝妙机,你这个扫把星、灾星,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们面前?”


    江让一瞬间只觉脑内一片空白,紧攥的拳头与背后振动嗡鸣的玄剑昭示着他近乎崩塌的怒火。


    光芒一闪而过,玄色长剑势如破竹,只一瞬间,那几个出言不逊的无垢阁弟子便被剑气逼退几分。


    他们面上仍带着余怒,眼见从树丛后走出的黑衣青年一副冷面森然,正要开口怒骂,其中一人却忽地压低了声音道:“师弟们且慢,此人修为已达金丹巅峰,他衣着不凡,恐怕不是一般的散仙”


    几个无垢阁的弟子已经慢慢冷静了下来,眼见江让慢慢走近那淤泥中的男人,青年相貌俊朗、唇红齿白,乌发被张扬的金冠束起,漂亮的马尾在空气中游曳出尘,他微微抿着唇,半弯下身,毫不嫌弃将面目苍冷、浑身脏污的男人揽抱起来。


    其中一个无垢阁弟子有些忍不住了,他嫌恶地看了眼祝妙机,对江让语气竟显出几分好言规劝道:“这位道友,你可知你帮的这位是谁?”


    “他是无垢阁弃徒,此人名为祝妙机,乃是命定的天煞孤星,卜星阁阁主曾断言的妖孽。”


    那弟子咬牙道:“我宗曾好心收留他,没想到他竟恩将仇报,引来天灾,那场天火于阁中整整烧了一月,无垢阁烧伤损失无数,甚至牺牲了数位精锐弟子。只有他!只有这个妖孽,他什么事都没有!”


    他这样说着,一双猩红的眼死死盯着青年怀中狼狈白衣人,像是恨不得将其剥皮脱骨了才好。


    江让脸色难看,他只是紧紧扣着那双无力的、冰冷的手腕。


    恍然间,青年甚至觉得自己握住的是一块毫无生命的寒冰,没有生命、没有希望,只有无边的寂冷。


    江让慢慢吐出一口气,他忽地抬眸,锐利的眼盯着那弟子道:“道友愿意告知,在下自是感激不尽,但在下却并不认同你所言之罪,无垢阁当年那场大火我也有所听闻,但阁主都出面澄清过了,那是天外石引来的灾祸,如何能怪至一个无辜弟子身上?”


    “更何况,这几日我皆是同祝道友一道行走,不曾碰见过任何意外与灾事。”


    几乎是青年话音刚落,他身畔的男人便微微动了动指尖。


    他们都知道,青年的这句话是假的。


    江让这几日碰到的灾祸又岂止一星半点,不过好在都是一些可以避免的小事,青年从不会将它们放在心上。


    人生在世,哪会一帆风顺,总不能出了什么事都去怪旁人是灾星吧?


    这就是懦夫。


    那无垢阁弟子一时语塞,旁边一位年长一些的师兄站出来和气道:“道友莫气,你或许不知,世上哪有那般巧合的事情。祝妙机来的第一年,无垢阁上上下下便发生了许多灾事,这些灾祸中都有他的影子,更甚者,我们的一位师兄不过教训了他两句,不久竟瘸了一条腿,成了残废。”


    “后面这场天火更是叫阁中人心惶惶,这位道友,不管如何,我还是劝你,离他远些的好。”


    江让能感觉到身畔人愈发颤抖、松缓的手掌,可青年却从始至终都未曾松开手,他紧紧扣住那双手,像是要将什么力量传递给他一般。


    祝妙机脸色苍白的难看,白发间的红色发带欲坠未坠,像是一道猩红的血痕。


    他怔怔地看着身畔的青年,从来闷黑的眸中隐约闪过几分水光。


    可也只是一瞬,便沉寂了下去。


    这么多年来,他不是没遇到过好心人。


    祝妙机皮囊好看,虽然并无灵根修行,却有着极高的阵修与驭兽天赋,他遇见过想要收留他的散修、宗门,也曾碰见过许多怜悯他的遭遇的人。


    可他们最终无一例外都会抛下他。


    因为比起利益来说,他带来的灾祸更加令人惧怕。


    收留他的小宗门,轻则解散,重则灭门;带走他的散修天赋尽散,生不如死;怜悯他的人、对他施救的人,都会遇到不同程度的灾祸打击。


    他们一开始总是会告诉他没关系的,但越是到后面,他们就会变了一副面孔,用一种看垃圾、臭虫的眼神看着他。


    无垢阁的人没说错,那场天火就是冲着他来的。


    是天道厌憎他,要叫他孤苦一生、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祝妙机没有二十岁以前的记忆,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受到这样的折磨。


    喜爱他的人会霉运缠身、欺辱他的人也不会好过,他没有灵根、没有修为,如游魂般地飘荡在这个世界近乎百年,可容颜却不会老去。


    就像一个诅咒一般,他就连死,都难以真正死去。


    祝妙机以为在小秘境中便能够脱离天道规则,寻到解脱,没想到,他遇到了江让。


    那个炽烈真诚、时时想要逗他开心的孩子。


    可是,他不敢了。


    一开始他甚至不敢同青年多说一句话。


    因为他清楚,若是他应了,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青年的厌恶与远离。


    祝妙机觉得自己像是一抹飘荡在天地的游魂,只配待在阴郁潮湿的地带。


    可人总是向往光明与温暖的,就像飞蛾扑火,明知自取灭亡,却依然难以克制。


    他已经克制得足够了,可江让不肯放过他。


    青年像是一抹永远不会消散的、照在他眸中的日光。


    明明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明明知道待在他身边会有危险,可那孩子就是不肯离开,还妄想保护他,固执得令人发笑。


    祝妙机心口宛如吊着一块巨石,他时时刻刻希望最后的刀锋快些斩落,却又总是忍不住地贪恋。


    他是个龌龊的、活该遭人鄙夷的东西。


    如今,青年听到这些事情了,为了他的宗门、为了他喜爱的师兄弟们,一定会放弃他。


    他死死垂着头,白色的、怪物般的长发垂在侧脸,遮挡住潮红的眼眶。


    其实他连哭都不该哭的,早晚的结局,有什么可哭的呢?


    可祝妙机始终未曾等到青年与他割席、划清界限。


    恍惚间,他只察觉到青年越发扣紧的手腕。


    年轻的孩子眸光坚定,他被人养得多好啊,好到近乎天真纯善。


    他认真的说:“即便他真的体质特殊、灾祸缠身,世间之大,总有办法压制,我师尊是昆玉仙尊,一定会有办法的。”


    第96章


    浓稠的夜如同鼓着泡的沼泽, 深重、不详,人陷入其中,像是瞬间便能被彻底吞噬。


    火光烈烈, 山洞内,被风影吹动的篝火摇曳晃动,它们时而扑于黑衣青年微微蹙起的眉尖, 时而坠入白衣男人面颊上的一片苍冷的雪光。


    更多时候,火光是同时坠落在他们二人的身上的,深色的光影如同夏日堆积的粗柴,被火星子灼烧后便再也克制不住, 噼里啪啦地倾尽一切地燃烧。


    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到轻轻扇动睫毛掀起的细风都能被彼此感受到、近到鼻息间轻轻的呼与吸都能被对方全然侵吞, 毫无保留。


    青年微微动了动喉头, 俊逸的、少年气十足的脸庞被火光照的通红,他左手指节绷紧地握着一个精巧的白瓷药盒, 右手的拇指画着圈在男人苍白伶仃的颊侧淤青按揉。


    祝妙机没有挣扎,他安静得像秋日枝头成熟的、被人随意摘下的棉花。


    白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侧, 有些凌乱,一张病白的脸羸弱得宛如下一瞬间便会被风吹败。唯有手腕侧绑着的发带散发着近乎不详的猩红。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是美的。


    无性别的美, 近乎毁灭性的白造就了他的周身的诡谲、病态、惊心动魄。


    江让目光不受控制的扫在对方淡色的薄唇上,祝妙机的唇很好看,微微起伏的边沿透出的薄红像是被胭脂虫尸浅淡描摹过的一般。


    青年勉强偏开几分眸光, 他的心跳的太快了, 异常得令人心慌,就好像,只要碰上眼前的男人, 他便会下意识地被蛊惑、意志不清。


    脑海中胡乱地思索着,好半晌,江让才收回按揉得灼热的手指,他微微后退几分,忍不住地动了动嘴唇,岔开思绪道:“阿妙,今日他们来找你麻烦,为何不反抗?”


    两人相处数日,偶尔遇到一些仅凭一人之力难以解决的凶兽时,祝妙机也会出手,但江让鲜少看对方动用灵气,更多时候,男人只是抛出几个普通到随处可见的树枝、石头等等物品,关键关头时,他轻轻挥手,一道威力极大的阵法便会凭空罗织,配合着青年绞杀危机。


    不仅如此,祝妙机似乎天然便有与兽类沟通的能力,但那些兽类并非是喜爱对方的态度,若要真切形容,用惧怕或许更加恰当。


    如此看来,男人其实完全有自保的能力。


    不如说,他是甘愿坠入淤泥,任人践踏的。


    祝妙机没有说话,他只是抿着唇,目不转睛地用那双漆黑的眸盯着青年。


    好半晌,男人才轻轻开口,那双低垂的眸无光、静默,许久,他带着真切的、不解的疑惑轻声道:“为何要反抗。”


    江让瞬间一愣,他忍不住轻轻扶额,富有正义感的青年人哪里听得了这些,当即便语气中便带了几分浅薄的激动道:“他们如此欺负人、蛮横无理,阿妙,你若不反抗,他们只会当你好欺负,日后还会来寻你的麻烦!”


    祝妙机微微一愣,浅色的唇张张合合,好半晌,他垂下眼皮,白色的睫毛如同被淋湿的蝶翼,小心地颤动。


    他轻声地、语调近乎勾带出几分自卑一般的小声说:“可他们说的并无虚假,朝我发泄也是应该的。”


    江让从未听说过这般的事情,也根本无法理解,他的内心无法抑制地生出几分喟叹、怒其不争。可更多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青年失礼地扣住男人修长冷感的指骨,漂亮的、张牙舞爪的黑色瞳光晦暗不明地盯着对方。


    江让一字一顿道:“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你从来都不欠他们的,你不欠任何人的,他们是懦夫,懦夫才会一心想着推卸责任。”


    青年说完,叹息一声,似乎也并不期待对方立刻有所改变,他不再等待对方回应,径直往山洞外一侧的方向裹放的被褥处躺下歇息。


    洞口侧的风声要更大一些,晚间的风很冷,可江让却稳稳地挡在风口,遮蔽了一切的凉意。


    青年随性地将薄被盖好,稍稍侧过的脸皮轮廓美如精心雕琢的冠玉,师尊不在身边,他便过得糙了许多。


    “早些休息吧,你吃了治愈丹药,方才涂上的膏药也有安神的成分,现下便什么都不多想,好好歇一歇。”


    山洞内一时间陷入一片寂静。


    篝火渐消,月亮慢慢从树荫中钻出来了,它便这样亘古驻立着,银辉的光线如窥视一般,透过青年的身体,狡诈地落入山洞。


    平稳的呼吸声轻轻起伏,江让便这样毫无防备地陷入睡梦中了。


    睡梦中的青年面容宁静,平日里开朗的眉目此时轻轻平铺开来,像是一页糅皱又平摊开的纸张,而那纸张如今被山月带来的潮雾隐隐浸润了几分,于是,锋锐的边角便开始变得柔软、缓平了下来。


    在一片如凉水的夜与月中,将消的篝火拥着一道缓缓直起的身影映照在怪石嶙峋的石壁上。


    那黑影抬起手腕,轻轻抚了抚墙边的一块白色怪石,一瞬间,那石头便幻化成一道儿臂粗的白蛇。


    白蛇蜿蜒着身躯,慢慢从石壁上攀爬而下,粗粝的白色蛇鳞剐蹭着岩石,发出一阵一阵细微的、古怪的声响。


    一直到它攀爬上熟睡的青年的被褥,一圈又一圈地缩起蛇尾,蜷缩在对方的肩侧,红色纤长的蛇信子隐约滑出,又以极快的速度收回蛇吻之间。


    在白蛇动作时,那道灰暗的人影也终于彻底地显露在阴惨惨的月色之下。


    无尽的白。


    浓密的白发近乎垂地,白衣随着男人慢慢半伏跪下的姿态逶迤垂落地面,男人身上唯一的亮色便是手腕处的被圈了数道的红色发带。


    可如今,他在晦暗的火光、月光中,慢慢解开了那道系了数日的红色发带。


    红色丝绸一寸寸垂落、堆叠在灰尘与脏污的岩石地面。


    暴露出的手腕上,露出了一道又一道整齐、锋锐、皮开肉绽的恐怖伤痕。


    或许是被那猩红的血肉映衬之下,祝妙机的脸色愈发灰败了,他用那残破的几乎折过去的、露出森森白骨的手腕抵在唇畔,病弱地咳嗽了几声。


    好半晌,他放下手掌,垂着眼,静谧地将袖笼中的宝石匕首抽取了出来。


    银光微闪,那层层叠叠的伤口之上,再次出现了一道全新的、悚人的伤口。


    猩红的血液流动得极其缓慢,像是身体中的血液早已被榨干,再流淌不出更多了。


    祝妙机的脸色白得将近透明、摇摇欲坠,他口中喘着气,动作变得缓慢、凝滞,可他依旧坚持地将自己残破滴血的手腕凑近青年的嘴唇。


    一滴、两滴、三滴。


    黑衣青年的嘴唇逐渐被猩红的血液打湿,冶丽的色泽在诡谲的月色中仿佛能泛出妖异的雾气。


    阵法的力量由于主人的虚弱而逐渐减弱,江让手指微微动了动,闭上的眼球转动了几瞬,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祝妙机强撑着一口气,他一只手半撑在青年的胸膛上,像是条被剥了皮的蛇,只有原始的皮.肉依旧在蠕动。


    可他并未就此停下,白发美人微微泛出红血色的深黑眼眸暗沉沉地看向青年肩侧盘踞的白蛇。


    好半晌,那白蛇缓缓抬起扁平而有辉光的头颅,它颇具灵性,游动间的动作竟显出几分古怪的优雅。


    最后,它停在祝妙机的身前。


    锋利的齿尖张开,一根根獠牙如同弯刀一般恐怖渗人。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碎声后,祝妙机浑身近乎瘫软,他半伏在江让的身侧,浑身颤抖、虚汗淋漓,他强撑着将险些被白蛇咬断的腕骨慢慢凑近青年的嘴唇。


    一阵阴风吹过,山洞内的篝火彻底熄灭,月光中隐隐泛出几分诡异的猩红。


    那惨红的阴光中,隐约可见男人残破的腕骨中流淌出了两滴金色的血液。


    像是被榨干了骨头提炼出的精血一般,当它彻底滑入青年的嘴唇后,周围安静的可怕,一切的声音都像是也随着那些血液一起落入了青年的肚腹之中。


    江让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呼吸、颤抖。


    他像是被梦魇纠缠的病人,终于得以摆脱那苦闷的噩梦,苏醒了过来。


    清醒的一瞬间,江让便紧紧扣住男人的手臂,今夜的青年似乎一直都是有意识的,他抖着唇,下垂的黑眸有些湿润,哑声道:“阿妙,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喂我血?”


    祝妙机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的头颅、手臂、腰身,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失去了骨头支撑。


    他费劲地喘了一口气,苍白美丽的脸上布满细汗,如同花瓣上溢满的晨露。


    男人垂眼,浓密的白睫颤啊颤,他的声音几近于无,可面对青年,却又如此认真、用力。


    他说:“我生来便是天煞孤星,灾祸缠身,我也曾找寻过破解的方法,一无所获,后来有一日,一位救过我的凡人被我所累,突发恶疾将近身死,其余的村民们拿着刀誓要斩杀我”


    黑色的、飘忽的眼眸幻出星星点点的水光,他道:“飞溅的血,碰到凡人的嘴唇,他的病情好转了。”


    江让忽地一颤,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更残忍的事情,几乎抖着嗓音问道:“然后呢,他们知道这件事”


    祝妙机忽地笑了,白腻的脸很干净,在月光下几乎要化作透明的流水。


    他平静地说:“然后,他们把我锁在地窖里,日日夜夜取血。”


    “我死不掉,便只能生不如死。”


    青年眼球颤抖,慢慢的,竟落下一滴滴灼烫的雨水。


    祝妙机轻声道:“别哭。”


    “阿让,别哭。”他第一次亲近地唤了青年的名字,很慢的说:“这么多年,我试过了,只有我的血能稍微扼制灾祸,你同我在一起这样久,已经快要受不住了。”


    江让忽然明白过来,他小心握住男人的手腕,仔细查看那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哑声道:“你、从我们同行的第一日就开始给我喂血了是吗?”


    祝妙机没有说话,似乎因为疼痛,颤抖的愈发厉害了。


    江让眼睛又红了几分,忍不住道:“傻子。”


    祝妙机惨白着脸很小心的笑了一下,这是这些时日来,他第一次这般展露笑颜。


    他说:“你说过你喜欢我,我不能让你受伤。”


    江让抖了抖睫毛,不要钱地将珍稀丹药喂给男人,眼见止住血了,方才道:“第一次见面就同你说喜欢的人,你也会信吗?”


    祝妙机指节微微紧了一瞬,他低声道:“信你。”


    怎么会不信呢,年轻的孩子目光赤忱,他的喜欢,是装满了眼睛的星石,每一寸光线都能映照出更加夺目的光辉。


    江让却忍不住笑了,他带了几分开玩笑的意味道:“你这样很容易被人骗的不对,那我之前说要追求你,你缘何不同意呢?”


    祝妙机静静抬眼,白色的碎发笼在病弱的眉宇间,长久的注视直看得青年脸泛红晕,颇不自在。


    他轻轻的声音落在青年耳中如同花束静开。


    他说:“没有不同意。”


    第97章


    没有不同意。


    或许那些话在当时的青年听来, 是委婉的拒绝,但对于祝妙机来说,却是近乎可悲的试探。


    鬼神之说肆行的修真界, 对于灾祸厄运的态度避之如蛇蝎。毕竟修仙并不仅仅只是修道,想要得道成仙,除却努力, 也需要综合各种因素。


    譬如运势至佳、天道所向。


    一般人听到他天生灾体,就该离得远远的了。


    天煞孤星,逆天无运。也就是说,同祝妙机靠近, 便是在自断仙途。


    当时的男人早已了无生机,他就像是一具混混沌沌活在世上的尸体, 行走世间的近百年, 他什么方法都试尽了。


    丢骨换血、剖心挖肺哪怕是换了一具躯体,被练成尸傀也好、削成白骨也好, 最终,他的身体依旧会慢慢复原成这副丑陋、怪异, 犹如披着白色蛇皮的妖物模样。


    祝妙机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他。


    连寻求解脱、自我了断都做不到。


    他四处被人驱逐、被厌恶。


    在被无垢阁逐出后,男人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他躲进荒无人烟的潮湿水域, 藏在风沙起伏、无边的沙漠,隐在野蛮生长的深山老林之中。他不敢见人,偶尔遇见一些村民或是猎手, 便会藏在阵法中偷偷窥视, 仿佛窥视了普通人的生活,他便也能变得正常。


    可情况并未好转,他越是这样, 就越是像只只会躲在暗处的老鼠。


    孤独的时日被无限拉长,每一日都漫长得度日如年。


    连记忆都开始变得恍惚。


    祝妙机不记得自己多久不曾与人交流过了,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他连话都不太会说了。


    甚至失去了正常人的感知与思维能力。


    而他此次之所以能够来到和颂小秘境,是因为一个小门派的门主和其夫人手中的秘境信物。


    那是一对看上去十分幸福的夫妻,祝妙机仍然记得他们的模样。


    男人一身正派的衣衫、俊朗非凡,女人则是穿着秀丽、眉宇间尽是温和婉转之态,想来平日的生活是舒心且安和的,而他们来到此处深山是为了寻找第二块秘境信物。


    祝妙机跟在他们身后跟了数日。


    他看着男人与女人相爱相助,看着丈夫对妻子极尽爱怜、妻子对丈夫心疼爱护,即便山路险阻,他们也从不曾放弃过寻找第二块信物。


    有时,他们倒也不像是来寻找机缘的,毕竟真正追求实力与机缘的人,哪里有功夫游山玩水、吟诗作赋,甚至搭起了小屋、闲庭话叶,颇有一副要常住避世的模样。


    祝妙机悄悄看了他们许久,他从一开始的不理解,到慢慢的习惯、甚至是隐隐的羡慕。


    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却觉得羡慕极了。


    短短的百年人生,祝妙机见到的大多是憎恶、厌恨、反目成仇,围绕在他身边的,不是阴谋诡计、便是虚情假意。


    他从未体会过如那对夫妻的偏爱、尊重、彼此照顾。


    脱离人群太久,祝妙机变得像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他太好奇了,以至于忘记了世人对他的种种残酷如烈刑的对待、也忘记了笼罩在他身上的诅咒。


    那对夫妻发现了松懈的他。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因为男人奇异的外形而目露鄙夷或是惊恐,反而愿意主动靠近。


    祝妙机几乎是不现身,可那对好心的夫妻却会为他准备饭食、准备衣物、甚至邀请他来家中做客他们将他当做山中的守护神。


    事情的转变出现在某一日那对夫妻遇上了山中蛰伏的邪祟,祝妙机现身救下了他们。


    男人本想脱身就走,却被那对夫妻热情又客气地拉去家中用餐、感谢。


    祝妙机第一次发现,原来不是所有人碰上他,都会灾祸袭身。


    他与那对夫妻相处了近半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不可否认,祝妙机当时是欣喜难抑的,他以为自己终于变得‘正常’了,他以为他也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那段时日,男人连碰上山间雨后新生长出的蘑菇都想要逮住高兴地说上两句话。


    可命运总爱弄人,它恶毒地叫人放松了警惕,却又在关键关头,给予致命一击。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傍晚,祝妙机回到小木屋的时候,看到了两具被邪祟浸染意识的半傀儡人。


    那样熟悉的两张脸,哪怕面目已经逐渐变得扭曲可怕,他们依然手握着手,紧紧依偎在一起。


    甚至,在看到祝妙机的时候,那对夫妻也没有任何憎恨的情绪,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只当是自己运气不好,恰好碰上了死灰复燃的强大邪祟阴魂。


    最后的最后,那对深爱彼此的夫妻二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求着匆忙赶来的白发男人,杀了他们,让他们不至于死后化作邪祟、永不超生


    祝妙机亲手杀了他们,也斩断了自己最后的一丝生念。


    他甚至做好了将自己挫骨扬灰的准备。


    却没想到,方才开始,他便遇上了江让。


    像是那古怪的诅咒再次生效,男人无法死去,甚至,他从那俊俏张扬、富有生命的青年眼中看到了某些熟悉的东西。


    太熟悉了,那对夫妻眼中偶尔会浮起的对彼此的怜爱、欣喜、彷徨。


    它还不够深刻,仍像是一株小小的、正在萌芽的嫩芽,却足够令人生出无限的遐想与珍惜。


    这是祝妙机这一生,唯一一次见到的、独对他的喜爱。


    该如何形容这欣喜若狂的发现?


    膨胀、渴望、感激、扭曲似乎怎么形容都不够恰当。


    男人沉浸其中,甚至全然忽视了他们不过萍水相逢。相同的,他也忘却了真心易变的道理,又或者说,他太可怜了,可怜到,方才遇见一颗不算纯粹的真心,便心甘情愿地踏入了陷阱。


    于是,他直白到不知羞耻地问青年,之所以三番五次地救自己,是否是因为喜欢。


    实际上,祝妙机哪里是在问对方是否喜欢自己,他分明是在求。


    他在求青年来爱自己。


    哪怕是见色起意、哪怕别有用心、哪怕是想将他抽骨剥皮、吞吃干净怎么都好,来爱他吧。


    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身骨血,去求得一份荒唐的爱情。


    祝妙机知道自己卑劣,是他主动逼迫、主动引诱,他引着那尚且不明晰心意的青年对自己表白心意、刻意让对方看见自己被欺辱的场景。


    他一面以自己灾祸之体来欲拒还迎地推开江让,一面又不拒绝青年讨好的跟在身侧。


    甚至,他还要主动让青年看见自己以血滋养、帮助对方压制灾祸的场面。


    他站在一个全然无辜、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位置。那高洁的皮囊之下,藏着一头只知道以爱为食的怪物。


    祝妙机知道自己这样做是错的,是卑劣无耻的,他的固执极可能会毁了青年的前途、也可能会让对方陷入众叛亲离。


    可是他没办法了,男人抖了抖白色的长睫,想,江让不该救他的。


    好心的青年救下了一头怪物,一头缠着他、要将他全然吞噬的怪物。


    *


    江让最近可谓是春风得意。


    祝妙机近来对他态度的转变不可谓不大。


    或许是因为说开了,又或是因为彼此心照不宣的维护与暧昧,慢热的男人开始慢慢主动地回应青年了。


    两人的秘境之行顺畅无比,一般都是青年持剑开路,男人在一侧以阵法辅助,两人心有灵犀,近无败绩。


    一时间,储物袋里的战利品越堆积越多。


    江让在喜欢的人面前堪称实心眼,什么好东西都要一式两份地分,一半给祝妙机,另外一半留给师尊。


    包括一些师门的小崽子们,他都无一例外地留了几份。


    青年像是只忙着采蜜的蜜蜂,额头的细汗连着往下颌尖流淌,黑眸却亮晶晶的,漂亮极了。


    他手中捏着一根光华流转的九曲白玉簪,从来开朗肆意的面上多了几分犹豫。


    这根仙簪是江让和祝妙机转圜了十多天,才从一个八卦奇阵中拿到的。据说,这九曲白玉簪是当年飞升前的素和仙君送给其凡妻的护体仙簪,后失传、流落下界,不知所踪。


    由此可见,这玉簪不仅意义非凡、极其珍贵,还是罕见的仙器程度的护身法器,据说能抗住一道渡劫期的雷劫。


    按理来说,江让要讨好心上人,就该毫不犹疑地将这仙簪送给祝妙机。


    但青年却半天没动静,显然是还有什么顾虑或想法。


    祝妙机今日长发并未披散、或是以红绳扎束,男人一袭美丽柔顺的白发如云雀羽翼一般,被一根漂亮的流苏银簪松松垮垮地束起。


    这几日,祝妙机的发都是江让帮着束起的,青年自告奋勇,头一回帮心上人束发的时候心也慌脸也红,因为担心弄疼了对方,以至于长发散开好多回。


    可他难得按耐下有些急躁的性子,耐心地一遍又一遍直到束好发为止。


    那流苏银簪古朴美观,是昆玉仙尊曾去往山下传道,闯祸挨禁闭的青年哀求着对方给自己带的礼物。


    如今,这簪子却被没心没肺的孩子转赠给了心上人。


    祝妙机并不知道这其中玄机,他向来对旁人情绪敏感,如今青年一犹豫,他便明白了意思。


    白发的美人轻声道:“阿让是有想送的人了吗?”


    江让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阿妙,这仙簪是我二人合力而得,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是想将这仙簪送给我师尊的,他已是渡劫期巅峰的修为,雷劫不知何时便会降下,多一重保障总是好的。”


    青年话里话外都是对昆玉仙尊的亲近,却并未想过,灾祸缠身的祝妙机其实更需要这仙簪护体。


    江让心里约莫也知道这些道理,但他到底更在乎费心费力抚养他长大的师尊,于是青年面上红了几分,难得有几分嗫嚅着道:“我师尊养我长大不容易,这么多年他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


    他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笑眯眯道:“阿妙,这是我用那河中妖兽内丹亲手雕刻的玉佩,你戴在身上,也可护你周全。这样,我将它补偿给你可好?”


    江让这话其实颇有几分偏颇,到底是年轻人,又是被宠着长大的,说话失了分寸也是在所难免。


    他那玉佩本就是要送给祝妙机的,是一片赤诚之心,如今却作为补偿,难免落了下乘。


    祝妙机轻轻敛眸,半晌,他露出一抹稍显轻缓的笑意,平日里恹恹的眉目如今多了几分美丽的光彩,他轻轻掩唇咳嗽了两声,轻声道:“好啊,阿让给我的,我都喜欢。”


    江让这才笑得明媚,高高兴兴道:“阿妙,那我替我师尊谢谢你!”


    第98章


    和颂秘境包罗的界域极大, 开放的时间却并不算长,只持续了不到一月的时日。


    历练的大多都是年轻弟子,即便根骨再如何好, 想要一次性历遍秘境,却也极其困难。


    是以大多数同伴若是自秘境中分散开来,之后便再难相逢。


    江让这些时日里一直不曾遇上同门师兄弟。


    好在青年如今将一切的注意力都放在病弱苍白的心上人身上, 否则就他那往日极爱凑热闹的性子,难保不会觉得无聊不耐。


    不过短短一月,江让同祝妙机的关系便已然突飞猛进,两人同吃同住, 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又因着祝妙机先前喂过的血有所压制,两人一路上只能算是小灾不断、大灾没有。


    也正因如此, 青年从未真切体会到天生灾体的可怖之处, 他被麻痹在挥挥手便可以解决的小麻烦中,长此以往, 反倒只觉得寻常。


    考虑到祝妙机曾被人群所伤,心中留有阴影, 两人一般尽量往人少处行走,能避则避,避不开便尽量离人远些、少言少语, 至多与旁人结伴一两日便作罢。


    加上和颂秘境中若是受了致命伤,也不过被提前弹出秘境,损失精血、不留痕迹。


    所以, 江让从没有机会见识那些曾与他们同行的人都是如何下场。


    他们或是被野兽吞如腹中;或是被卷入幻境难以挣扎;又或是因一些极小的、难以令人察觉的意外而丧失了性命, 被弹送出秘境。


    甚至,在出了秘境,也难逃霉运缠身的下场。


    青年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此时他才能心大的蹲在火堆边,耐心地叠着传讯纸鹤,试图给昆玉仙尊传递自己将要出秘境讯息。


    脑中的思绪纷纷杂杂,纸鹤上更是絮絮叨叨写满了这些时日的见闻,当然,初尝情爱滋味的青年难免会同信任的师长提起心仪之人,一写便又是半面纸。


    有些遣词造句,简直与稚童一般无二。


    江让写完还不忘看眼身侧的白衣青年,祝妙机生性宁静温和,他十分怕生,是以碰到人群,便难免会依赖地躲在青年身后,忐忑而小心。


    谁会不喜欢心上人依赖、依靠自己,像是动物界求偶的雄鸟一般,祝妙机越是娇弱、静谧、美丽,青年便越是生出一种难言的责任感与隐隐的被需求感。


    他想,阿妙都那样可怜、那般依赖自己了,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祝妙机微微抬头,美丽的长发莹润如飘雪,他的肌肤白得透明,黑色的眼睛瞳仁很大,火光与青年的影子落在他的眼中,像是摇曳的星光与烛火,无害却柔情。


    江让写信从不避着他,是以,他看见那信中大胆示爱的言辞,一时间难掩面上的羞意,红晕如健康的血气般丝丝缕缕从皮肤中透出。


    这副情态看得青年忍不住喉头微动,口液不自觉分泌。


    江让突然很想亲一亲对方,一下也好,或许当唇齿相连的一瞬间,他们的真心也会彻底剖开给彼此。


    但青年实在被昆玉仙尊教得好极,尤其是对待情爱之事,更是慎重且认真。


    师尊告诉他,世间情爱纷扰,需得恪守本心,宁缺毋滥。


    所以,江让便是再如何控制不住男性骨子里的躁动,却依旧强行忍耐了下来。


    他们凑得极近,火光摇曳在彼此的眼中,像是悄悄盛开的心动,江让近乎能感觉到对方温凉的唇肉散发出的幽香。


    青年夸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尴尬地挠头,看天也好、看地也罢,就是不敢多看祝妙机。


    浅浅的笑声如泉边敲响的乐器、卵石,叫人耳根发软。


    江让低头装作很忙的样子,一张浓颜琢玉的面庞红意连绵,他施法作势要将传讯纸鹤驱动,却颓丧的发现纸鹤如何都飞不出秘境。


    其实青年早先就发现了,毕竟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给师尊传讯了。


    和颂秘境似乎有无法与外界传讯的禁制,这些时日来,江让想要传给师尊的讯息没有十封也得有□□封了,至今为止没有一次是传讯成功的。


    便是如此,青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毕竟说到底,他还只是个年幼的孩子。


    即便从人界的意义上来说,二十多岁的男子已然是成年人、足以挑起家中大梁、成家立业了。但修真界到底是不同的,对比起修真者们漫长的几百岁的人生,二十岁便显得极小了。


    说是心智不开的稚童都不足为过。


    江让是第一次同师尊这样长时间没有联系,孩子心中到底有些不安,他恋家的很,除却念着师尊外,还时时刻刻想着云泽峰上未曾浇灌的花草、师尊亲手做的蜜糖糕点、云泽殿的浴池


    他晕晕乎乎地想着想着,又从这些琐事想到祝妙机。


    他想,回去后他一定要求着师尊把阿妙留在云泽峰,他有好多宝贝都想让阿妙看看,云泽峰是孕育他长大的地方,阿妙一定会喜欢的。


    一想到日后能同师尊和阿妙一起生活,青年只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云端一般,幸福的没边了。


    *


    被和颂秘境驱逐出来的时候是有感应的,江让方才觉察出几分晕厥,下意识便联想到了师尊曾叮嘱过他的话,也清楚这是秘境在驱逐排外了。


    青年紧紧握住白发男人的冰凉的手腕,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不忘柔声道:“阿妙,别怕,我们一起走,我带你回家。”


    祝妙机十分柔顺地点头,雪白的睫毛轻颤,瘦削的面颊隆起几分薄红,往日苍白绝望的神色褪去后,余下的,便是柔美、顺从、清净之美。


    天光乍现,眼前景象变幻,下一瞬,手牵着手、亲密紧贴在一起的两人便回到雾蒙蒙的丛林边。


    和颂秘境驱逐修士会分批次进行,谢灵奉早早便算到今日卯时,他那不省心的小徒弟就该回来了。


    男人低含着眸,温润慈目,烈烈日光照于他碎金般的金眸中,深深浅浅的色泽挟着细细的思念,衬着眉心那颗鲜红的朱砂痣,竟莫名显出几分慈美神像之态。


    清冷的仙人修长的指节轻轻抚着手侧挂着的一件黑色棉绒披风,丛林边界风声不止,卯时天气冷,他左思右想,还是备了一件外衣,生怕冻着孩子。


    正念着,抬眸却见一对亲密的爱侣携手而来。


    右边的青年人身着玄黑长衫,风尘仆仆,发间金冠微微歪斜,额边碎发随着冷风翕动,眉宇间英俊气盛、落拓不凡,此时他正盯着身侧陌生的白发男子,指节轻轻拂过对方耳畔的碎发,不知正笑语什么。


    那青年不是旁人,正是男人这些时日翻来覆去、左思右念的好徒弟。


    谢灵奉一瞬间动作微顿,狭长的眸中,碎金湮灭,深厚污浓的暗色于眸底翻涌而起。


    尤其是当他看到唇角微勾、羞涩抿唇的白发男子发间近乎刺眼的流苏银簪,抚着衣衫的手背霎时间泛起几分浅淡的青红,像是紧绷、又如同被那寒风冻伤了一般。


    那流苏银簪,原是他为了哄被关了禁闭闹脾气的小徒弟,亲手锻造的。


    江让当初只以为那银簪是他于摊贩上购买的,殊不知,凡铁凡银又如何能锻造出这般非凡精致的银簪。


    谢灵奉并未想着解释,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温和的,给青年的,也都是自己能力范围中最好的。


    男人从来都像是静静流淌的泉水,可如今,溪水鼓胀,黄沙翻涌,却像是要决堤的洪水。


    好在很快,不远处毫无所觉的青年恍若感应到了什么一般,他抬头精准地捕捉到男人的位置。


    那被养得俊秀的玉面公子顿时睁大了眼,一双眉目顷刻便弯如柳叶。


    两人相隔并不远,所以,白衣仙人很轻易地便能听到孩子兴奋又活泼的嗓音,他像是只春日里活蹦乱跳的鸟雀一般,扑棱着翅膀便要扑进母亲的怀里。


    “师尊!师尊,我好想你——”


    哼哼唧唧的声音,黏糊的要命,像是卡在嗓间的蜜糖,吞咽不得,便只能细细任那甜味从喉头弥散入胃。


    在旁人面前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换到师尊面前,也不过是只扑棱着翅膀的小崽。


    江让毛茸茸的脑袋不住地往男人怀中钻,亲密极了,孩子红着脸,依赖信任的视线带着粼粼水光,抬头看向抚养他长大的神像。


    谢灵奉心中陡然一松,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纵容无奈之色。


    男人轻轻扶正怀中青年的头冠,语气轻叹道:“这么大人了,还这样孩子气,也不知羞。”


    江让向来听惯了,丝毫不在意,青年人眼里心里只有敬仰的师尊,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宝贝般地将各种宝物分门别类地亮出来,邀功般的亮着眸道:“师尊,这些、还有这些,都是给你的!”


    “对了”他拍了拍脑袋,将一根通透的、泛着莹莹月光的簪子拿出来,抬手道:“师尊,快些低头,这可是仙品级的九曲白玉簪,徒儿好不容易才寻来,我现在便替你簪上。”


    谢灵奉轻轻偏眸,看到一侧眉目微拧的白发男人,只是一瞬,便含着平静的笑依言微微垂头。


    仙人鸦黑的发丝如同流淌的瀑水,从肩侧静流而下,他轻轻嗯了一声,温柔的声音令人不自觉联想到护着稚子的雌兽。


    “阿让乖。”


    江让微微踮脚簪上,听到这句话,刚开始还很自然寻常,但他很快意识到祝妙机也在身畔,突然耳根一红。


    只是,还未等他说什么,他那温柔慈目的好师尊便又念叨上了,昆玉仙尊似乎总是担心他冻着累着,修真之人少有畏寒,尤其是兼顾体修的剑修,更是身体强健。即便他曾有旧伤,金丹期后便也脱胎换骨了,哪里会因一些寒风便冻着。


    但有一种冷,叫师尊觉得你冷。


    江让知道这会儿该顺着对方,于是便顺从地伸手接过披风。


    谢灵奉却并不如他意,微微偏手,抖开披风,作势给他披上。


    江让下意识瞄了一眼侧畔面色微微凉了几分、蹙眉沉思的祝妙机,顿时就不好意思了,他赶忙扯过披风,推开男人的手道:“师尊,我不是小孩子了,衣裳我能自己穿。”


    毕竟,哪家男儿郎不想自己在心上人面前显得自主强大一些的?


    谢灵奉指节微微蜷缩,面上不动,只含笑微微叹气道:“阿让在师尊眼里永远都是孩子。”


    江让忍不住咧嘴笑了,显然,青年也十分认同对方的意思,但碍于祝妙机还在身畔,要面子的青年人还是强撑着没应下。


    江让将披风系好后便转身拉过祝妙机的手,见对方手腕寒凉,下意识地将对方双手紧紧团握住,随后他微微垂头,轻轻朝里呵气揉搓。


    还未等他关心一句,一道清浅的声线便在耳畔冷淡地响起。


    “阿让,这位是?”


    江让这才想起自己还未同两人介绍过彼此。


    青年赶忙道:“师尊,这位是我在秘境中遇到的、嗯、同伴,他叫祝妙机。”


    他虽是嘴上说着同伴,一张少年英气的脸却不争气的红了大半,情态羞涩扭捏。


    随后,江让又凑近白衣男人的耳畔,小声亲密地咬耳朵道:“阿妙,这就是我师尊,昆玉仙尊。”


    祝妙机视线微顿,与对面面如古潭般沉稳的男人眸光相聚,好半晌,他浅浅避开眼神,如同畏惧一般小声道:“久仰仙尊大名。”


    江让也是个粗神经的,他只顾着心疼心上人,赶忙拍了拍对方削瘦美丽的肩,柔声安慰道:“阿妙,我师尊很好的,你别怕,有我在呢。”


    昆玉仙尊沉默半晌,唇弯平直,忽地道:“天生不详之体,倒是少见。”


    江让一旁点头叹道:“师尊果然神机妙算,阿妙因这体质遭人驱逐,实在无处可去了,师尊可有法子压制他的灾体……我想带他回太初宗。”


    青年说着,眼中泛起深深浅浅的怜惜之意。


    谢灵奉轻轻呼出一口气,袖口空荡,那鼓动的寒风似乎要从他的皮肤直钻入筋骨中一般,隐约的刺痛令人头颅都微微发胀。


    好半晌,他才轻声道:“阿让,你可知,天生灾体生来为天道诅咒,为师可助你将他安置好、压制灾体,但此后,你不可再去找他。”


    此话方落,江让便察觉到怀中人轻轻颤抖的肩膀。


    他忍不住低头去寻那人的面容,祝妙机眼眶已然红了,白发凝在他雪色的面上,凌乱而无序,一时间男人神态凄楚可怜,仿若被遗弃的家养灵兽。


    青年人初尝情爱,本就容易冲动,眼下见心上人低泣,难得固执咬牙道:“师尊,我喜欢他。”


    江让抬眸看向男人,眼见往日慈爱的师尊慢慢冷凝下的面容,语气一瞬间从强硬化作嗫嚅,语气中的解释都变得彷徨了几分。


    他的声音慢慢变得小了,如此道:“师尊、好师尊,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求您了,我、我真的不想和他分开。”


    第99章


    江让是谢灵奉宠着长大的孩子。


    男人看着瘦瘦弱弱的孩子慢慢从五岁长至二十岁的成年期。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如何形容才好呢?


    那样瘦小的一团,初入太初宗时警惕的像只蜷缩紧张的刺猬,强撑着可爱的刺, 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好欺负。


    如今呢?如今的青年像是只浑身毛茸茸的小狗,眼睛圆乎乎的、黑润润的,见到他便要摇晃着小脑袋信任地靠上来, 掀开肚皮,求抚摸、求夸奖。


    当然,偶尔也会调皮、上窜下跳、惹是生非。


    ——这是每个孩子都有的通病。


    事实上谢灵奉从不在意青年搞破坏、也不在意什么麻烦,或者说, 江让越是活力十足、开朗肆意,他反而越是安心温情。


    孩子还小, 精力充沛才正常, 若是一天到晚闷着不出门,那才是做长辈的该担心的事。


    谢灵奉总是愿意鼓励、支持孩子去尝试各种新鲜有趣的东西, 而他,往往是第一个陪伴着青年尝试、实践的人。


    可他便是再周到, 也总有无法触及到的领域。


    譬如年轻人追求的爱情。


    身为青年的师长、长辈、如父如母一般的存在,谢灵奉可以教授孩子最基本的情.欲知识、生理知识,他甚至可以带着孩子亲身实践、切实感受。


    可除此之外, 他便什么都不能做了。


    年长的长辈永远无法贴合实际地告诉孩子关于感情的真谛,包括何谓心动、何谓相伴一生的道侣。


    因为世俗意义上的他永远都不可能成为青年的爱人。


    所以,当孩子朦胧着一双湿漉漉的眼, 告诉他, 自己有喜欢的人了,谢灵奉想,自己应当是高兴才是。


    他该是高兴的, 长在自己庇护下的孩子终于迈出了成长的一步。


    沉甸甸的爱情,意味着责任、担当、以及组建一个家庭的勇气。


    可男人又会控制不住的想,那样年幼、可爱,被他如珠似宝培育长大的孩子,他的心性如此单纯,若是被人欺骗利用了该怎么办?


    作为一位爱之深、念之切的长辈,他应该再严肃一些地去警告、提醒青年。


    可实际上,对上那双可怜巴巴、百求百应的眼时,谢灵奉还是心软了。


    他甚至自发地为江让找借口,心中又酸又涩的想:孩子还年轻,总要踏出这一步的,他总不能一直拘着他,不许他接触蜜糖与诱惑。


    方才踏入成年期的孩子观念尚未塑造完全,此时越是拘束,便越是容易反弹,生出逆反的心理。


    倒不如就将两人放在眼下,时刻盯着。倘若青年遇上了挫折,正好也可以作为一个小小的教训——二十岁的孩子也该明白了,这世界上,除却他的师尊,还会有谁会更爱他呢?


    一时冲动的决定,只能够被称为占有的欲.望,性格、背景不合的两个人是没法凭此走得长远。


    这是注定的事情。


    此时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的青年根本不明白,天生灾体究竟意味着什么。


    碍于伦理,谢灵奉无法亲自带着他的孩子领略甜蜜的爱情,但没关系,他完全可以借助旁人的手、不着痕迹地去敲打、点醒他可爱的孩子。


    为此,他可以压抑内心不合时宜的、如同一位被抢走了孩子的母亲的失落与妒忌。


    *


    江让很久都没有和师尊这般宁静而安详地促膝长谈了。


    谢灵奉向来关心他这唯一的宝贝徒弟,衣食住行、包括身心健康。


    是以,每隔固定的时日,他总要于云泽峰开阔的院落花圃中探花煮茶,邀青年与自己细细说一说近期发生的事情。


    两人如同闲聊话常,江让是个精力充沛的孩子,他总是很愿意同信任的师长说自己的见闻、喜悦或不喜的事。


    每当这个时候,谢灵奉总会温和的垂眸含茶,他是位相当细腻的长者、引导者,必要的时候,他会给予青年一些小提示,但大多数时候,他总是笑而不语的,宽宏的眼神像是在看着花圃中叽叽喳喳啄着自己艳丽羽毛的小雀儿。


    但这样的谈话活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进行过了。


    自成年期以来,孩子身体发育迅速,荷尔蒙的冲动令他总是不那么能控制自己,贪图身体上的享乐。


    每每这个时候,无需师尊的提醒、问话,他自己就像是尝到肉香的狼崽子,主动地凑近浴池和床榻。


    年轻的孩子像是不知羞一般的,在长辈的面前赤身.裸.体,他太坦诚了,好像师尊在他的眼中并不是该注意的拥有正常欲.望的男人。


    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师尊是他的母亲、是父亲、是传道授惑的师长,而他则是被羊水包裹的胎儿、乖巧的儿子、聪明的学生。


    当然,孩子不懂事,昆玉仙尊却不能纵容无度,男人总会在青年情动的关头、高峰说一些并不算扫兴的道理。


    无非是注意节制、注意身体,偶尔也会将日常的问话活动挪移至此。


    于是,雾气缭绕、春意盎然的云泽殿那段时日总会传出些断断续续的声响。


    有时是高亢的、沉溺的,有时又是喑哑、沉沦的。


    总之,过上不长不短的时间后,衣冠楚楚的青年便会雾红着脸,神采奕奕地踏出云泽殿,活像是被喂饱的狼崽子一般。


    所以,如今日这般,师徒二人相对而坐、衣袖齐整的模样反倒显出几分生疏的意味来。


    江让显然是有些坐立不安的,那日因着他的哀求,昆玉仙尊最终还是答应了将人带回太初宗,只是未能成功压制天生灾体前,祝妙机是不被允许踏出云泽峰的。


    方才从秘境回来,青年的一颗心几乎全然扑在祝妙机的身上。


    年轻人的喜欢总是炽烈而直白的,他总是喜欢以己及人的考虑对方,担心祝妙机会不适应,他便整日整夜地拉着人漫山遍野的跑。


    于是,不出两三日,云泽峰上的小宠、灵植、风景便被他尽数透给了男人。


    即便是处于画地为牢的状态,青年爽朗的笑声也总会顺着风轻轻飘至昆玉仙尊的耳畔。


    这段时日,江让除却晚间仍然与师尊同睡,平日里几乎见不到人影。


    云泽峰是昆玉仙尊的身外化身,青年平日里如何讨好另一个陌生男人的模样,都无一例外的落入其眼中。


    谢灵奉轻轻扇动浓密的睫毛,一张如雪塑的仙人面沉稳而内敛,他总是看上去可靠的、令人信赖的,即便他心中有所意见。


    毫无疑问,江让的这般青涩冲动的行为在长辈的眼中,无异于被人迷昏了头,做了那昏君,整日只顾着寻欢作乐、荒废学业。


    但谢灵奉到底是将青年从小养大的人,他比谁都了解他的孩子。


    于是,他并未上来就批评玩昏了头的孩子。


    男人端坐在竹编的座椅上,乌黑的发间簪着一根华光万丈的九曲白玉簪,长发逶迤落地,像是铺天盖地坠下的瀑布,黑压压的睫布下,狭长的眸微微抬起,眉心的朱砂痣近乎熠熠生辉。


    谢灵奉看了眼对面坐得局促的年轻孩子,好半晌,只是叹息了一声。


    他像是位思衬教育许久,担忧青年前程的家长,好半晌才轻声道:“阿让如今是打定了主意同那祝妙机在一起了?”


    江让几乎没怎么犹豫,他天真的点头,认真的语气坚定得甚至令人觉得可笑。


    他无意识地抓住自己玄色衣角,说:“师尊,我喜欢他。”


    昆玉仙尊似乎并不意外他的答案,只是叹息道:“阿让,你还小,如今方才进入成年期,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喜欢吗?”


    “它并不如你对草木灵兽的喜欢——”


    “我知道。”青年近乎固执的说,那双乌黑的眸子难得如此直视往日敬爱的师长。


    谢灵奉轻轻偏开眸光,指腹紧缩、扣紧宽大无痕的袖口。


    柔软的布料被他捏出了许多皱纹,有些难看,可男人语气却并无异常,他看上去平静极了,连话语都只是顺着对方问下去的。


    他问:“阿让,你不如说说看,你喜欢他什么,同喜欢师尊又有何不同?”


    这下轮到青年愣住了。


    他从前确实总是将“喜欢师尊”这几个字挂在口头。


    像是眼前被笼上了一层迷雾,江让的语气开始多了几分迷糊。


    他用不确定的语气支吾了半晌道:“阿妙、阿妙长得很好看。”


    说完了,江让下意识看了眼面前如玉似仙的师尊,眼神不自觉被对方眉心近乎艳杀的朱砂痣吸引了。


    在某一瞬,他不得不承认,师尊的容貌和祝妙机不相上下。


    于是,青年开始绞尽脑汁地想。


    其实这个问题从一开始便是有异的,爱情与亲情如何能混为一谈?不过此时大条的青年人显然是无法发现这个根源错误的。


    好半晌,江让抿了抿唇,认真道:“我曾听师兄们提起过,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忍不住牵挂他、好像离不开他。”


    话音刚落,江让就看到昆玉仙尊微微勾起的笑容,一瞬间,青年便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一张俊朗的面容顿时红了个透顶。


    天知道他在秘境里头给师尊写了多少封信件,抱怨了多少,方出秘境的时候更是黏黏糊糊地挂在师尊身上,只恨不得将自己的思念倾诉个尽才好。


    青年开始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面上的红晕并未全然消去,闪闪发光的黑眸陷入某种虚幻的爱情泡影,以至于深沉的黑中都像是能倒映出璀璨的星光。


    他认真的道:“不一样的。”


    “师尊,我想保护他,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在这样想了。他那样辛苦、没有人对他好,所以我们相遇了。”


    昆玉仙尊低着眸,捏着水清茶杯的手腕上慢慢鼓起一道道微凸的浅蓝筋骨,它们像是被缝合好的疤痕,一道又一道,隐蔽而沉默。


    云泽峰的天边隐隐泛起浅霾,像是一场大雨即将倾盆而至。


    昆玉仙尊的沉默并未换来青年的理解,江让只犹豫半晌,又道:“师尊前些时日说过帮着阿妙压制灾体”


    谢灵奉回过神来,他饮了口茶,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但到底不曾驳回青年的问话。


    细蒙蒙的、如同牛毛般的细雨在空中轻飘而下,它们大多落在宽阔梨树的枝叶上,引入枝叶密密麻麻的脉络,最终消失不见。


    谢灵奉手中微转,透白的掌心凭空出现一副黑压压、看上去压抑而陈旧的锁链,它们拖下的尾部因为惯性敲击在一起,发出一阵刺耳的音调。


    “阿让,这是困命锁。”男人道:“困命锁可断绝天地联系,戴上之后,可压制天生灾体的大部分能量。”


    “同时、作为交换,佩戴者一切的灵力、修为等等都再也无法发挥效用。他会变成一个最普通的人。”


    第100章


    暮色四合, 云泽峰风雨已歇,但空气中仍弥散着雾气般的水汽。远处树影摇曳,一团又一团的绛色阴云将落日的余晖染成了更破败些的郁金。


    草地上雨水粼粼, 布鞋踩于其上,轻易便被打湿,发出簌簌的细微声响。


    身着墨青祥云锦袍的青年步履匆匆, 乌浓的缎发一半以红灵石玉冠束起,一半凌乱披散在肩头,来人生得俊秀不凡,骨相如山间玉石, 手持一柄蟠螭灯,迎风而动。


    在终于望见云涧阁的牌匾时, 青年一双黑眸微微一亮, 脚下步步生风。


    “阿妙、阿妙!”


    江让人还未踏入小院,声音却先是风风火火入了屋舍。


    云涧阁是云泽峰上的一座客舍, 距主峰并不远,小院布置得清雅别致、花草浓密、十分适合休憩养生。


    江让当初见到祝妙机, 便觉得他会喜欢此处。


    乌云将散,天边银色的月光透过树影,静谧地洒在花草、屋檐、窗棂之中, 风儿吹动它们,那银白的光线便也似乎随之摇晃。


    一双骨节修长的手腕搭在雕花木门上,微微使力, 便毫不客气地推开了门。


    青年俊面微微泛着几分潮红, 夜间的水汽蒙在他墨青的衣衫、乌黑的发间,潮湿的色泽略显深刻,像是有人用墨笔将他整个轮廓都微微印刻得更清晰了几分。


    他方才还是一副兴冲冲的模样, 红润的嘴唇还保持着微微张开的模样,但在见到屋内的模样时,还是不由得顿了一顿。


    昨日来尚且整洁雅致的小筑,今日却像是经历了一番荒唐的天灾人祸。


    聚灵的白玉塌断为两半,屋内的桌、椅无一幸免,它们被遮蔽不住的风雨淋湿后,像是瞬间生了霉菌,变得破败不已。


    更不必说其他珍贵的书籍、字画,包括一些青年赠与的小玩意儿,它们凌乱、碎裂地堆积在桌案边,像是一堆无人在意的破烂。


    不、或许用无人在意并不合适。


    因为屋内晦暗的明珠光下,清瘦病弱的男人正静静伏案、试图修补它们。


    祝妙机长如月光的白发静谧地漾在胸前,他今日穿了一身玉色长袍,面泛倦色。因着形销骨立、翩然若燕的身姿,那本该合身的衣袍都显得空荡宽大了几分,于是,那肩头的玉衫便不由自主地往下哺滑,胸前交叉开的微暗阴影处更是不合时宜地显出了几分苍白鼓起的肌理弧度。


    在隐晦的灯光下,起伏的色泽配着主人病弱如柳的模样,竟意外的勾人。


    尤其是当对方听到他惹出的动静后,下意识抬起头颅,肩侧衣衫顺着主人的动作滑至手肘,而精致如蛊妖的面容却朝着他露出一个依赖、无措、纯白的神情时,江让可耻的脸红了。


    世人皆俗,无不为饮食男女,糜糜之色总能乱人心绪。


    江让也不过是个方才二十出头的青年,他不曾有过情爱的体验,二十年来那方面的需求皆由如父如母的师尊教导。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当下看到这幅堪称美景的月下美人图,又如何能忍耐。


    还好,青年还算是有理智,祝妙机现下显然是在寻求他的帮助。


    屋内这番模样,江让不必多想,都知道是什么缘由。


    还是那天生灾体的影响。


    即便是一场不惹眼的小雨,灾祸之力都会让它们成为一柄无形的利刃。


    一切都是极自然的发生的,譬如风雨粗鲁地撞开了窗棂、侵入了小屋,它像个顽皮的孩子,将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


    看似寻常,可不正常的是,云涧阁的白玉塌是由极其坚固的白灵玉制作而成,便是经历五百年都不见得折损分毫,而桌椅更是浸染了云泽峰师尊的灵力,根本不可能被普通雨水泡得生霉


    当然,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江让尽量摆出一副轻松的表情,他手中抓着蟠螭灯,笑容明媚,语气爽朗道:“阿妙,我来了嗯,我先把这些小麻烦处理一下。”


    青年白皙指节并拢,只见他含笑微微垂眼,口中念念有词,好半晌,一股影白的灵力挟裹着温润的水波气息,将一切都抚平了。


    无论是破碎的窗棂或是断裂的白玉床,还是桌椅物品,全部都焕然一新。


    当然,江让如今不过金丹期,还没有这般强大的修复能力,他只是使了个移位诀,将那些东西全都换了个遍。


    祝妙机显然是不安的,他自卑惯了,遇见什么时候都要先道歉。


    哪怕并不是他的错。


    江让抢在他之前,先牵住了男人消瘦的腕骨,青年微微红着脸,手掌刻意放轻力度,将对方散落的衣衫握起、重新拢好。


    江让可以明显感觉到,对方在他的动作之后,像是才意识到什么了一般,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的清冷,这使得他显得愈发的好欺负。


    他羽白的睫毛乱颤,轻声道:“抱歉、太失礼了”


    青年却并没有让他说下去,他们坐在新换的白玉塌上,身下的兔绒十分温暖,像是被冬日的暖阳烘烤过一般。


    江让短促地笑了一声,语气带着些许的揶揄和故作的正经道:“阿妙,若是像你说的这般,我没有提前敲门便进门了,应该是我失礼才对啊?”


    青年如此说着,一锤定音道:“那应该由我对你道歉才对——”


    “不是的,”祝妙机微微抬起眼眸,他终于不再是躲避的姿态了,向来寂冷的面容此时染上几分明丽的红晕,他的声线总是轻而浅的,此时却多了两份急促。


    他说:“不是的,阿让同我不需要在意这些虚礼。”


    江让挥挥手,桌上的烛火灯盏陡然亮起,火光照的青年人愈发热烈俊美,令人挪不开眼神。


    青年笑眯眯道:“是啊,所以阿妙也不需要总是和我道歉。”


    他说着,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赶忙献宝一般地将那副漆黑锁链取了出来。


    “阿妙,这是困命锁,传说中曾经锁压过千年蛇妖,师尊说只要戴上它,你就能压制住灾祸之体,成为一个普通人了。”


    青年说的兴奋,却并未注意到锁链取出的一瞬间,眼前的男人脸色苍白了一瞬,他像是本能性地对眼前的锁链生出几分生理性的恐惧。


    当青年将它拿得更近一些的时候,祝妙机甚至下意识微微往后退了几分。


    他的脸色更差了,像是贴了一层并不服帖的画皮,此时浸了湿水,浮起难看的青筋与鼓胀一般。


    江让显然注意到他的不适,青年愣愣看着手中的锁链,赶忙拿远了几分,一手扶住祝妙机微微颤抖的手肘,询问道:“阿妙,你怎么了?”


    祝妙机微微闭眼,惨白寡淡的脸颊像是生了一场重病一般。


    他的牙齿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像是齿寒、又像是利刃锯齿。


    好半晌,男人像是终于缓过来几分一般,他扶住额头,轻轻摇头道:“方才,那困命锁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青年微微一愣,他挠了挠头,眼神触及陈旧的、带着几分极深褐色的锁链,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


    他迟疑道:“阿妙,我好像知道原因了。”


    “师尊说过,这困命锁曾用于上古之战中锁困千年蛇妖。那蛇妖名不详,却听说是初开天时的妖兽烛九阴的后代。烛九阴是乃是上古凶蛇,万蛇之祖,传说它通体银白,能够掌控时间与空间幻境、呼风唤雨,它游动到哪里,灾难便会来到哪里。”


    青年蹙眉,显然十分惧怕不喜,他道:“这困命锁曾锁过它的后代数千年不止,怨气定然极重,便是我第一次见到时,也觉得十分难受。”


    江让说着说着,忽地忧心忡忡道:“阿妙,我还是再去询问一下师尊吧,看看能不能压制锁链上的怨气。”


    他说着便要起身,手掌被另一只温凉、甚至有些冰冷的手腕握住了。


    是祝妙机。


    男人看上去已经缓过来了几分,他的面色还是苍白的,像是那层皮囊尸骸被灌入了水银,或许不知何时,便会迸溅开来。


    他无力地侧靠在床头边沿,慢慢抬起那张美丽的面容,漆黑的眉目中倒映着的,除却煌煌火光,还有青年人担忧的、真挚的面容。


    江让本就生了一双下垂眼,平日里一副爽朗无害之态,可当他认真看着旁人时,那双黑眸中便好似能生出潋滟的深情来一般。


    祝妙机几乎要被溺死在那黑色的海中。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长睫振动如白蝶,眉眼隐着丝丝缕缕的叹息,那锁链确实让他十分不适,甚至恐惧,但并非不可忍耐。


    他实在太想、太想变成一个正常人了。


    一直以来,都是靠着他先前放的骨髓血,江让才能无忧地靠近。


    当然,便是如此,青年还是受了许多伤、莫名惹上了不少麻烦。


    江让是个爽朗好心的孩子,他永远不会同心上人说这些糟心事,总是默默地去解决那些连绵不绝的、如同虫蚁的灾祸。


    年轻人对待爱人的耐心像是琴瑟海中的海水,永远没有尽头。


    没有人会怀疑江让此刻的真心。


    但祝妙机到底不是个蠢货,他清楚的明白,倘若他始终无法行走在阳光下,迟早有一日,喜欢热闹的青年人会厌倦这样的生活,而他也会成为蚊子血、白饭粒,被随意地丢弃。


    所以,他会戴上那条锁链的。


    他自愿成为囚徒。


    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从前,他被天地囚困,如今只不过挪移为实际的锁链加身罢了,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祝妙机这样想着,面上的惨灰之色果然缓和了几分,他轻声蠕动着嘴唇,低低的、顺从的声线如同神龛中的梵音:“阿让,不必麻烦,替我戴上吧。”


    江让显然是心疼他的,还想说什么,祝妙机却抬起那双闷不透光的黑眸,他静静注视着青年,像是在看一场美丽的、盛大的、独属于他的梦境。


    他说:“阿让,帮我。”


    江让几乎要被那样透骨的白迷晕了眼,男人如活过来的石膏美人一般等待着救赎。


    而青年,便是他等待已久的命定的爱人。


    叮咚的锁链声刺耳地响起,如上刑般的残酷。


    江让抖着手,这会儿,他再没了从前四处逗弄师兄弟的花蝴蝶模样了,青年一双眼雾蒙蒙的,脸红得不行,几乎不敢看男人。


    这条锁链,需要从胸口的穴位处缠绕至后腰。


    好半晌,青年才哑声道:“冒犯了。”


    祝妙机低低嗯了一声。


    两人并未对视,都十分默契地别开了潮红的脸颊。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他半坐在白玉塌边,身体凑得更近一些,粉色的指尖搭上了男人系得松垮的腰带,轻轻一扯,那丝绸的长条腰带便宛如游蛇一般,滑下了床榻。


    祝妙机簇雪般的睫猛地抖动。


    但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喊停。


    于是青年便继续动起了僵硬的手指,他像是在保养一块美玉一般,轻轻地将男人身上的衣衫剥落。


    雪白的肌理起伏有致,男人身上没有任何的瑕疵,完美得像是由雪山堆砌的身体。


    而唯一的胸口的色泽,如同女孩子们耳坠子上吊挂着的红璎珞坠子,或是厨房里刚出炉摆盘好的桃花糕。


    很漂亮,很淡的颜色。


    江让微微扣紧锁链,此时,他靠得更近了一些,像是要为珍奇草药花朵浇水的炼丹师。


    白色的手腕一圈又一圈的将锁链慢慢捆缚在男人身上。


    过分白与过分黑的色泽相撞,变显得那乳白愈发扎眼了。


    江让心神摇晃,喉头都不知滚动了多少次。


    青年人额头早已冒满了细汗,他面色潮红,分明是不敢看的姿态,却又总是不得不看——


    最后,当锁扣声响起时、当祝妙机忍不住痛苦的呼吸出声时,江让被惊得险些整个人栽了下床去。


    当然,他也确实栽下去了,不过不是栽下床塌,而是陷入了男人温凉的、如陷阱般的怀中。


    祝妙机显然是痛苦的,那锁链被扣上的一瞬间便紧缩起来,随后,锁链上亮起了绛红的、不详的咒文。


    江让看不懂那些咒文,但他却能看清男人近乎呕血的疲惫与剧痛。


    祝妙机从来都是白的,哪里都白,哪里都美,可如今,猩红的血水淹没了他的全身,他的眼球、耳廓、手腕,甚至是骨头。


    他像是条正在被剔去骨头的龙,酷烈的刑罚让他恨不得将自己撞死在床头才好。


    江让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惊惧的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想到了师尊。


    对、师尊!师尊一定有办法的,他要去找师尊!


    但这样的想法今晚注定是无法实现了。


    因为祝妙机不肯放开他,男人像是一条被锁起来的银蛇,他的双臂从未这般有力地缠住青年,仿佛怀中的青年是将要与他抵死纠缠的雌蛇。


    江让实在无法,他不想伤害男人,于是,最后,青年只是叹了口气,抖着手同样将对方紧紧揽入怀中。


    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便只是不停地将自己的灵力输给对方。


    江让一边输灵力,一边轻轻拍着男人抽搐的、被锁链囚困的脊背,低声安慰道:“没事了、很快就没事了。”


    神奇的是,祝妙机竟当真在那一片轻哄中缓缓平复下来。


    只是,他始终不肯放开青年。


    筋疲力尽之下,他们在一片汗水中沉睡了过去。


    寂静的夜中,最后一滴烛泪滑落。


    白得近乎透明、发丝如雪的沉睡男人脚踝上隐约划过一道寒光。


    细细密密的银光被明珠所捕捉。


    于是,那银光下,被掩盖的细密鳞片便有一瞬间暴露无遗。


    好在,也仅有一瞬间,那银光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床榻上,只余下相爱相伴的情人


    谢灵奉沉静地坐在床榻前,浴池的水慢慢滚涌起来,像是即将要被烧开的沸水一般。


    往日里,青年这会儿早已回了云泽殿。如今已是深夜,他却始终不曾听到青年轻快的脚步声、愉悦的低哼声,或是一些小声的抱怨声。


    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的令人难以忍受。


    谢灵奉慢慢捏紧了指节,从来温和慈目的面容在暗色的光线下斑驳不明,有一瞬显得极为怪异。


    他的孩子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同别陌生男人倾诉心事?


    或是享受深夜的情.欲滋味?


    作为一个长辈,谢灵奉始终觉得,自己是有义务引导保护好孩子的。


    这个保护,包括床榻上的指导。


    阿让这么多年都是在自己的帮助下才得以度过身体的敏感期,他那样依赖、离不开自己如今,这个陌生的男人真的能够服侍好那孩子吗?


    谢灵奉想,作为一位合格的父亲、母亲、师尊,至少他该看一看。


    当然,孩子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隐私了。


    他当然会给他留有颜面,所以,他只会静静地看一会儿——只要确定他的阿让不会受伤。


    这样想着,白衣的男人慢慢动了动指尖,半空中徐徐展开一道水色的镜子。


    窗外,雷电又开始闪烁了,伴随着大风,令人忍不住心惊肉跳地猜想今夜是否会有一场暴雨降下。


    谢灵奉双手交叠,平静地看着江让同祝妙机抱在一起。


    他一边看着,一边心有不满。


    这位糟糕的无垢阁弃徒抱得太过用力,阿让不喜欢别人这样抱着他,会呼吸不畅,也会影响头脑的思考。


    并且,这位祝公子的身形实在说并不算好,还总是体弱多病,显然,日后阿让若是同对方在一起,恐怕还得事事照顾对方。


    这怎么能行呢?


    阿让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哪里能照料得了别人呢?


    谢灵奉越是看,越是不满意。


    他想,阿让早晚会发现对方的这些缺点、从而和对方分开,但至少现在,他得尊重他的孩子的喜好。


    他不会去试图挑拨什么,当一个令人厌恶的长辈。


    他会永远站在青年那边,永恒地成为阿让的避风港。


    谢灵奉平心静气地打算关闭水镜。


    最后一秒,他看见一抹奇异的银光从祝妙机的脚踝闪过。


    男人忽地顿住,面色慢慢沉凝了起来。


    如果他没看错,那似乎是一簇恶心的、属于妖物的蛇鳞。


    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人受到困命锁上蛇妖的怨气影响,总之,日后他该多关注一下对方了。


    谢灵奉这样想着,缓缓收回了水镜。


    他垂眸坐回床榻上,修真者、尤其是如他这般,修炼至渡劫期的修士,其实根本不必睡觉。


    但阿让总是习惯晚间休憩的,像是某种固执的、扎根脑髓的认知,那孩子可爱的认为,如果晚上不睡觉,身体会变得很糟糕。


    所以他也就一直陪着了。


    谢灵奉慢慢侧卧一侧自己的床位上,他依旧保留着青年的位置,这样,即便对方回来了,也能够立刻投入他的怀中。


    当然,男人也很清楚,今夜,那孩子是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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