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陆响最终没有继续下去。


    爱与欲的摩擦火花来自爱情、主动、留恋, 男人是如此激动而恣意,他的唇舌齿尖无一不如野兽一般,肆意品尝着怀中人红艳艳的唇舌。


    甚至因为过分激烈狂热, 那荒唐的涎水甚至将两人起伏的唇吻四周都染得醺红。


    陆响恍然只觉自己陷入了一种空茫的、如痴如醉、卑劣似狗的泥潭。


    可他很快便被痛苦的现实狠狠抽了一巴掌。


    他心爱的、美丽的爱人,在那人离开会议厅后,便如同失去一切力气与行动能力的木头人一般, 一双光彩的黑眸变得暗淡无光,斯文又温和的眉目丝丝缕缕染上苍白的痛苦与抗拒。


    甚至,连仍在与他亲密纠缠的唇舌与肢体都瞬间失去了温度。


    一切都像是陆响自作多情的独角戏。


    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掌愈发收紧,甚至迸出刺眼的青筋, 那深绿的筋骨似是残忍锥入血肉的倒钩藤蔓,仿佛下一瞬间便要挣扎着破皮而出。


    陆响只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甚至,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贱得慌。


    明明被出轨了、被抛弃了;明明被那样的狠话伤透了心;明明这压抑痛苦的几年间无数次告诫自己要报复回去, 最好将那人锁在笼子里、压在地下室中作为玩物一般把玩。


    可真见到江让的一瞬间,甚至对方无需解释, 只需要对他略微招手、张开腿,他陆响就变成了一条只知道吐着舌头、流着哈喇子的发.情的狗。


    男人僵硬地停住动作, 他松开绞紧的唇舌,缓慢抽离那张面泛屈辱、美若春花的面颊。


    离开的一瞬间,两人唇峰之间隐约牵出几抹勾缠的银丝, 暧昧至极。


    陆响越是心口炽热,那双深黑眸中倒映的无声反抗的青年便越是扎眼,江让苍白无神的抗拒模样活似一盆冬日里的冰水, 要将他浇得透心凉才好。


    男人忽地嗤笑一声, 他修长有力的指节死死掐住青年削尖的下颌,因为过分用力,导致青年颊侧粉白的皮.肉都被勒出几分鼓囊惨白的弧度。


    青年的神情凄切而迷蒙, 宛如月光下被割断的、冒出汁水的玫瑰花茎。


    陆响拇指微微摩挲着那触感极佳的颌骨,他慢慢垂头,落下的发丝一撮撮的弯曲,像是阴暗的、被蛇类寄生的杂草。


    男人森冷而扭曲地嘶声道:“江让,你和纪明玉那个婊.子这几年玩得还开心吗?”


    他一字一句,越是说,牙齿咬得越紧,眉宇间甚至显出几分压抑至深的厌憎。


    毫无疑问,他是恨的,恨江让的冷血无情、恨青年的移情别恋。


    可他的恨却并不纯粹,那斑驳的黑色淤泥中夹杂着几朵娇美的玫瑰,他可怜的爱情。


    爱与恨都不纯粹,所以,陆响总是痛苦的。


    他红着眼,分明掐住青年、挟持伤害青年的人是他,可他却活像是被伤害的那个,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用刀口抠挖切割着那个残破的自己。


    可江让却无法感受到男人的分毫痛苦,甚至青年只知道维持着木然的神情,一动也不动,好像一具毫无感情的傀儡。


    陆响从未那样憎恨过一个人,他几乎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平静,只想看到江让也如他一般的崩溃痛苦,坠入泥潭。


    于是,男人咬了咬舌尖,忽地神经质地笑了一下。


    他森冷的眼如同蛇瞳,因接吻而殷红刺目的唇中仿佛能伸出一条剧毒的蛇信子出来。


    陆响古怪道:“江让,你是不是不知道他是谁啊?”


    “还记得你那个差点当着你的面跳楼的初恋吗?”


    江让脸色猛地扭曲了一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青年瞳孔微微失焦,只觉浑身都开始发麻,一股隐约的凉意从后脊慢慢升腾,那种感觉,就好似有一只早已死去的鬼,正趴在你的颈窝处慢慢吐气。


    这几年间,无数次对纪明玉产生的疑心,在这一瞬间,全然被青年记了起来。


    像是迷雾被彻底拨开。


    难怪出生书香世家的男人会主动接近他这样一个陌生人、难怪纪明玉的画作风格、画室布置总是似曾相识、难怪第一次进纪家,管家无意间提起纪明玉从前的事情时,男人会那样紧张无措、难怪男人对他的事情总是了如指掌


    明明答案早已在眼前——那双时而晦涩、时而清澈,与初恋如出一辙的蓝色眸子。


    江让早就在怀疑了,却始终不肯去相信。


    他总是用各种理由去说服自己,譬如对方完全不同的身份、不同的面容、不同的脾性。


    可陆响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男人裂开嘴唇,猩红的眼球盯着青年如同盯着一只即将被哄骗入笼的白鸟。


    他说:“纪明玉整过容。你应该清楚吧?每个月他总会在固定的日子消失,回来时便会变得更美一些,他啊,是个整容痴狂的疯子——”


    “江让吗,你都忘了吗?他给你寄的那些恶心的照片。”


    “你以为他为什么接近你?”男人看着青年愈发惨白恐惧的面色,语气逐渐变得慢条斯理、稳操胜券。


    “他是为了报复你啊,报复你当初的背叛,难不成,你以为他是真的来爱你的?”


    不可否认,在这一瞬间,青年确实心乱如麻、甚至无法克制地生出几分超出掌控的恐慌感。


    实际上,纪明玉真实的身份也确实令他恐惧,但时机不同。


    若是刚遇见男人那会儿的青年知道真相,说不准当真会吓得屁滚尿流,但对于如今已经和纪明玉暗通曲款、同居三四年的江让来说,这样的消息反而并不算糟糕。


    他太懂得利用爱情了。


    爱情就像是一只飘上天的风筝,江让很清楚,控制器在自己的手上,而纪明玉,便是那只随他掌控的风筝。


    所以,江让现下恐惧的,并不是纪明玉终于暴露的真实身份,而是陆响恐怕已经拆穿了他的伪装,知道他从前那些未曾被隐瞒干净的蠢事。


    换而言之,如今的陆响已经不再信任他了,对方大约在来找他之前,就已经将他调查得清清楚楚了。


    江让垂着眼,那薄白的眼皮遮挡了眼眸中无尽的阴狠与算计。


    他确实没算到这些,又或者说,青年陷在男人曾经愚蠢至极的形象之中一叶障目。


    陆响的爱让他忘记了这位陆家太子爷是如何权势滔天。


    像江让这样普通人的人生经历,对方若是想知道,只怕出生开始的信息都能被翻出来。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江让只能赌,赌陆响的不甘心、赌自己的运气不会差到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好半晌,青年才慢慢酝酿出微红的眸,他像是终于承受不住一般的哑声道:“陆响,那你呢?”


    陆响动作微滞,阴戾的眉目平压下去半晌,好半晌才道:“什么?”


    江让惨然一笑:“你说他是来报复我的,但你清楚当年的真相吗?是,我是对不起他,他想怎样我都不会反抗那你呢?”


    青年说着,脸色惨白到如同敷了一层灰败的墙粉,他颤声道:“你不是也想来报复我么?”


    陆响死死捏着手指,颈侧的青筋鼓跳得宛如即将钻出的肉虫。


    他眸色冷而厉,低哑着嗓音嗤笑道:“江让,我不该报复你吗?”


    “你出轨、花心、贪婪、无情、装模作样、毫无下限”


    男人话音未落,却忽地顿住了。


    因为他看见青年眼眶中止不住落下的涟涟泪水。


    江让连哭都没什么声音,他只是无声地哭着,压抑到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像是只即将坠入悬崖的灰鸟,被悬底嶙峋丛生的怪石刺穿胸膛。


    它流出的血液是它的眼泪,而眼泪,则是它彻底崩塌、碎裂的灵魂。


    青年死死咬住嘴唇,任由血液自唇畔落下,他哑着嗓子,努力维持声线,第一次这样直直地盯着男人,一字一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认。”


    江让牙关相撞,抖着嗓音道:“是、我是无耻,可我能怎么办?”


    “我的父母不爱我、无视我、殴打我,每天回家我连饭都吃不饱,家里甚至没有我的床,我睡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睡在客厅的那张木旧的长凳上,每到冬天,我都觉得自己会死在那。”


    江让抖着唇,一字一句道:“所以,父母死后,我把它一块块砍碎了丢去了垃圾场。”


    “陆响,我问你,如果你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没有任何谋生的手段,你该怎么办?”


    “扪心自问,我从未真正伤害过任何人,我只是想过得好点、我只是想活下来,我有错吗?”


    陆响没说话,只是眼睫颤动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面色激动潮红的青年,半晌,指甲锥入掌心。


    青年激动得咳嗽了数声,他努力缓解胸口的郁气,一边咬着牙关、忍着泣音道:“所以,无论你怎样想我,我都认。但陆响,你不该连我们的感情一同否决。”


    江让红着眼看着男人,轻声道:“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年,我知道你有多辛苦,你总说我们能熬过来的,可我更清楚你从前是个多么骄傲肆意的人。”


    “陆响,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希望对方过得好一些吗?我没办法、没办法看你为了我去对别人卑躬屈膝,我知道我不算是多么好的人,我有自己的私心、我爱你,只想让你看见我纯白干净的那一面。”


    “可是,那一年下来,我还是清楚我们之间的差距,你的父亲步步逼迫,而我、我时时刻刻都在恐慌你是否会离开我、厌弃我,如此,倒不如由我亲手斩断这段感情。”


    许是终于等到青年吐露心声,陆响的眼眶慢慢红了,他抖着唇,看着江让的眸光满是怔然,半晌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江让深吸一口气,哑声道:“陆响,你总说我不爱你,可你应当清楚,这几年来,我从未和纪明玉在一起过。如果我真的不爱你,离婚后我就该跟了纪明玉,可我没有。所以,我没同他在一起的原因,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陆响,”青年的声音轻如白羽,他的眸色黯淡得宛如极致的永夜:“你什么都知道,你只是没那么爱我罢了。”


    “总之,今天我说的这些,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已经把我从纪明玉手里‘买’下来了,我们是交易关系,你不需要尊重我、也不需要在意我的感受都不重要了——”


    说到最后,江让疲惫地闭了闭眼,尾音勾带出几分叹息。


    可还未等青年彻底心死,一双灼热的、带着无尽颤意的手掌突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江让愣愣地看过去。


    他看见陆响猩红的眉眼拉扯着脸部的肌肉,有几分扭曲的庆幸与病态。


    男人再也没了先前的从容与阴森,如今的他活像是被巨额财富砸中的穷人,男人努力维持自己的风度,可生理性的兴奋却如何都难以掩饰。


    陆响抖着唇,声音变得神经质而惶然:“江江、江江,我爱你,我、我只是需要一个解释,你什么都不和我说。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去主动见过我,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第82章


    江让没想到陆响这么快就带他见家长了。


    事实上, 两人重归于好后,江让顺着男人的意思下辞去了纪氏的工作,顺利入职了陆氏。


    青年当时心中还颇为惊讶, 陆氏近几年变动确实极大,大权旁落至陆响的身上,但陆父正值壮年, 即便要移交权利,也不该一分动静都没有。


    更何况,当年那个老家伙当年可是头一个站出来反对他和陆响的,为了拆散他们可算是费尽心机, 如今他进了陆氏,那老东西怎么也不该毫无反应才是。


    江让曾隐晦地向陆响提起过这事儿, 男人倒像是丝毫不在意一般, 只顾着埋头如求雨般舔.吻着青年的美丽泛粉的腰身。


    说起来两人到底阔别已久,中间空档的几年令他们的身体都被时间染就得愈发成熟鲜美。


    如今好不容易破镜重圆, 又正是欲.望强盛的时候,只要碰到一起, 床上床下几乎就没什么闲聊的时候。


    陆响也没什么花样,闷着头就是做,活像是禁欲了数十年的光棍。


    江让倒是有心试探, 但往往话还没问出口,便泪眼婆娑、语气破碎的不像话。


    他心里暗恨,一边忍着男人如同没有尽头的开凿, 一边逮着时机就将话颤颤巍巍地问出口。


    “阿响, 你呃,我们两个的事,你父母那、那边能同意吗?”


    青年说着, 腻白的指腹用力地掐在男人的脖颈上,薄红的唇水光莹莹,像连舌尖都控不住地吐出几分。


    这些时日下来,他被男人开发得如同枝头熟烂的艳果,只稍稍一碰,便有晶莹的汁水鼓胀而出。


    陆响眸底泛着极端渴与欲,那双斜飞的桃花眼中满是水雾,男人动作不停,胸口处肌理绷紧,只凭着本能含糊回道:“江江,我妈不管我,我爸他管不了我们。”


    江让水色的黑眸微微一凝,但下一瞬,他便控制不住地咬紧唇肉,炽烈的呼吸从那压抑的唇缝边漏出。


    青年的语调几乎不成形:“什、什么意思?”


    陆响忍不住勾唇笑了,他恶劣地垂头吻了吻终于又重新躺在他怀中的白鸟,语调沙哑道:“我爸两年前查出病了,医生说,接下来也就是算着日子过活了。”


    男人说着,语气慢慢变得漂浮起来,像是茫然,又像是旁观悲剧的观众。


    “我好像从没跟你说过我的父母。”他轻声说道。


    “我的父亲叫陆正元,华京陆家从前实际的掌权人,他手段狠辣,年轻的时候就带着陆家在商场上厮杀出一条华光万丈的路来。”


    “直到三十五岁,他都是个专注事业的人,直到他遇上了我的母亲。”


    陆响吸了吸气,用冒着细汗的手臂用力地将青年揽入自己的怀中,他们心脏贴着心脏,每一次血液的搏动,都能被彼此细细感应到。


    男人继续道:“我的母亲叫杨韵华,据旁人说起来,我的母亲只是个乍富的普通人家,他们本该毫无交集。在一次商业性的宴会上,父亲看上了我的母亲,几乎是看到的第一次,他就下定决心要得到她。”


    “父亲的手段一直都很直接,甚至算得上酷烈。他不顾母亲的意愿,强行拆散了母亲与她的未婚夫,以联姻的手段,逼着母亲嫁给他。”


    “杨女士无疑是不幸的,可她从不是怨天尤人的人,婚后她并不反抗,甚至算得上平静。她利用陆家的光辉,一步步将自己的事业发展得辉煌。”


    “她无疑是一位优秀的女性,只是,她什么都爱,却从来都不爱陆正华和我。小的时候,我十分仰慕她,可她总是行色匆匆,甚至从未如普通的母亲一般抚摸我的头顶。我知道我不该怨她,她只是身不由己可有的时候,我也是怨她的,或者说,我怨这个如冰窟般僵硬病态的家。”


    陆响嗓音低哑道:“所以,父亲生了这样的病,对我们来说,或许都算是一种解脱。”


    潮热的空气慢慢冷却下来,心跳的声音鼓噪如夏日蝉鸣。


    寂静与纷吵之间,男人感觉有一双手轻柔而怜惜地环住了他的头颅。


    爱人的动作是多么小心翼翼啊,那柔软的指尖轻轻拂过他耳畔的碎发,最终安抚般地揉了揉他的耳廓。


    就好像,他是他怀胎十月生出的孩子。


    陆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可恍惚之间,他的躯体已然如可怜的、被虐打已久的儿童一般,半蜷着挤入青年柔软如白棉的怀中。


    江让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在陆响的角度中,青年一张一合的睫毛像是一柄小扇,轻盈地扑闪,带来温柔的凉意。


    在恍惚的月色中,男人听到一道飘忽如影的声线。


    有人低低在他耳畔道:陆响,没事关系的,以后我会来代替他们爱你。


    陆响只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一片黏腻的蜜罐中,他越是挣扎,便越是陷得更深,越是陷得深,便越是安心。


    心口的爱意像是要鼓胀得爆裂开来了,男人想,他必须要用什么方法去缓解。


    于是,他慢慢喑哑着嗓音,感受着眼眶的灼痛、心脏的颤抖,低声道:“江江,明天,你跟我回家一趟吧,我们和爸妈商量一下婚事。”


    江让只微愣的一瞬,随后,他轻轻伸出修长劲瘦的手腕,如捧着珍宝一般捧住了陆响消瘦的脸庞。


    青年浓密的睫毛颤抖得不像话,陆响觉得自己已经足够紧张了,可江让却好像比他还要紧张一百倍。


    青年抖着嗓音,语调轻而低地道:“阿响,你了解过我曾经做过的所有的事吗?”


    陆响没有犹豫,他只是紧紧盯着青年,应了一声。


    江让抿唇,抬眸看他:“知道了,还想和我结婚?陆响,你就不怕我是骗你的吗?”


    陆响没说话,只是笑。


    曾经骄傲的大少爷,如今略显沉稳的继承人,对着他心爱的爱人弯下脊梁一般道:“我不怕。”


    “曾经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那样不顾一切的勉强母亲,可现在我明白了。哪怕你是骗我的、哪怕你言不由衷,什么都好,这一辈子,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话还未曾说话,江让便猛地捂住了男人的嘴唇。


    青年眸中含泪,颤抖着唇呢喃一般道:“你啊陆响,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倒不如,彻底的来相信我吧。”


    “相信我的爱、相信我们也能白头偕老。”


    说着说着,他缓缓松开了捂住的手,以一个吻封缄了唇。


    一时间,室内一片水色飘摇,月色摇曳着透过窗帘,与乱晃的树影交织在一起,融在空气中。


    *


    次日,两人便备好了礼品,回了陆家。


    进老宅之前,一身修身西装的江让看上去紧张的不行,他不停地用手指不停抚着手背,连洁白的额头泛起一层细细的汗水。


    活像被是大小姐带回的赘婿,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招了岳家的嫌弃。


    陆响安慰了好半晌,江让才慢慢放松下来。


    两人在管家的带领下一同进了老宅。


    陆家老宅的布局十分冷淡古板,整体的色调偏向棕黑,只有装饰如贝壳般的灯火显出几分浪漫与人气来。


    大厅没有什么仆人伺候,只有一侧的深色沙发上坐着一位身穿着润白旗袍,面容不过三十多岁模样的美妇人。


    只一眼,江让便能确认,这位便是陆响的母亲,杨韵华。


    陆母见到两人,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若说她全然不在意,那双美丽的、略经风霜般的眸子却停留在两人身上许久。


    陆响是最先说话的那个。


    他将礼品东西都交给一侧的仆人,随后牵起江让的手,对陆母抿唇道:“母亲,这位就是江让,我未来的伴侣。”


    江让忍不住捏了捏男人的手腕,略显局促地打了一个招呼。


    陆母平静地应下,让两人找位置坐下。


    接下来,也不过是话家常后往结婚的方向引,但大部分时候都是陆响在说,好在江让也没有让场子冷下来,接了话,三人也算是聊得和谐。


    陆母更是从始至终都未曾表达出反对的意思。


    陆响心知过陆母这边好说,于是好半晌,他才提到了陆父。


    或许是从小到大都与母亲相处的时日不长,陆响在面对陆母的时候态度颇为不自然,他连询问,都好似带了几分沉敛的紧张。


    “母亲,父亲最近的情况好些了吗?我和江江上去看看他吧。”


    陆母口中其实很少会出现什么否决的话句,但出乎意料的是,陆响的这句话,她并未应下。


    女人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眼睫微垂道:“你父亲近来身体每况愈下,不能再受刺激了,你自己上去把事情同他说清楚就行了。”


    陆响默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江让,在得到青年的颔首后,男人才略略放心地上了楼。


    江让慢慢收拢手心,心知陆母约莫是刻意支开陆响,有话要同他说。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女人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水杯,含着细纹的眼角直接而平静地注视着青年。


    江让微微捏紧指尖,心中不定,只觉得陆响说的话还是有些偏差的。


    陆母不像是全然不关心儿子的模样。


    陆母不知道青年在想什么,她只是慢慢张唇,精致描摹的眉眼显出几分疲惫。


    杨韵华轻声道:“江让,你和陆响的事情,我曾经也有所耳闻。”


    女人说着,眼神慢慢显出几分不含攻击性的锐利。


    她道:“我知道,你是个有野心的孩子。我这些年忙忙碌碌,对那孩子到底有些亏欠,他应当也对你说过我们的情况。陆家不是什么正常的家庭。”


    “这几年来,我能看得出那孩子确实很喜欢你,他从小没什么人来引导,性子肆意,眼里更是容不得一丝灰尘。可对你,他连绑架的、被折辱的事情都能轻描淡写地一笔揭过。即便是作为一位不称职的母亲,我也觉得难过。”


    杨韵华慢慢叹了口气,她按了按额角,似乎在想改说什么。


    江让死死掐着手心,只觉得心跳如雷。


    他一直以为绑架的那件事瞒得很好——


    没想到,陆响只是不在意。


    江让有一瞬间险些控制不住得意的笑,亏得他之前那样担心,生怕男人知道这件事自己今后就再也掌控不住对方了,如今看来,陆响这个蠢货,早晚还得栽在他手上。


    他心中如此想,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局促、苍白、唯唯诺诺的模样。


    仿佛青年早已后悔自己做出这样的浑事,如今是惧怕又忏悔。


    陆母大约是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女人只是缓缓挪开眼神,又继续道:“那孩子死心眼,他认定了你,恐怕再难放手。他喜欢,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不好一味反对。”


    “只是,”杨韵华温声细语道:“我只希望你日后无论如何,都能念着些你们二人的情谊,对他好一些。”


    “我名下有很多产业,或许不能完全压过陆氏的风光,却也相差无几,你们二人若是感情顺遂,日后我的股份自然会交给你们夫妻,但你们若是离婚了,很多事情就都不好说了。”


    女人略带风霜的眉眼含了几分意味深长,慢慢看着青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让当然明白,他简直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陆夫人的意思无非就是,他婚后若是和陆响好好过日子,除却陆家,还能另外得到杨氏集团的助力。


    相对的,他若是功成名就后抛却糟糠之妻,对方估计也会给陆响留一些后路的手段。


    江让是个聪明人,贪婪的聪明人。


    面对这样庞大的金钱、权势、直通的青云路,他当然知道该怎么选。


    陆夫人现下固然算是半威胁警告他,但若干年以后的事情,谁能确保不会出差错呢?


    对于青年来说,婚姻是一条捷径,他可以慢慢谋划、徐徐图之。


    他有的是耐心。


    只要有利可图,江让就永远都是陆响温柔的丈夫、妻子。


    第83章


    江让不知道那天陆响在楼上与卧病在床的江父说了什么, 总之,那日之后,陆响便迫不及待定下了婚期。


    两人是提前领的证, 至于婚礼,几乎全程都是陆响一个人操持的。


    因为有权有势,陆响最终敲定了两个方案, 在华京举办一场,再去R国举办一场。


    至于为什么举办两场,其实男人嘴上不说,江让也知道原因。


    陆响始终耿耿于怀当初两人的第一次婚姻。


    当时的他们差不多将大部分的钱都投进了实验室, 一时半会儿看不到回报,加上陆父的围堵, 手头拮据之下, 婚礼自然只能无限延迟。


    陆响甚至难得迷信了起来,他总觉得他与青年一次失败的婚姻是因为当初没有举办婚礼、上达天听。


    因为贫穷、失意, 当时的他们,连神明都不会去祝福。


    因此, 这一次的婚礼,陆响极度重视,他试图用两场完美的婚礼去掩盖当初的失败与遗憾。


    同时, 他也希望在未来的人生中,他们每一次度过周年纪念日时,江让回忆起的都是如今的幸福与富足。


    婚礼举办的很成功。


    在神父面前说出那句‘我愿意’的时候, 陆响甚至没忍住红了眼。


    男人很少会有这般多愁善感的时候, 大多数时候,人们看到他的总是冷漠倨傲、如其父一般手段阴狠的一面。


    所以当陆响没控制生理性的表现时,那样巨大的反差反倒令人心生感叹。


    网络上更是有不少网民扒出两人当初曲折的爱情故事, 加上两人极度姣好相配的容貌,两人一度传为豪门佳话。


    事实也确实如此,新婚的当晚,江让哄了陆响一整晚。


    陆响因为终于得偿所愿,婚礼的敬酒环节上,几乎谁来敬酒他都二话不说一口闷下。


    这导致繁复的仪式结束后,男人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


    陆响醉酒后其实并不算闹腾,他穿着白色的修身西装,胸口的玫瑰即便随着他奔走一整天,依旧是娇艳欲滴的状态。


    玫瑰衬得他愈发俊美纯粹,许是因为醉酒、意识模糊,男人眉心常年积攒的阴戾都像是被清水静静抹去。


    陆响个头高大,因为醉得过分,走不稳路,江让便只好将他半揽在怀中,只是两人还没走几步,男人便得寸进尺地将毛茸茸的头颅低垂着塞进青年的颈窝。


    他依赖的姿态太过自然寻常了。


    仿佛在模糊、朦胧的世界中,他便是永恒生长在爱人身上的藤蔓。


    宴会已经差不多结束了,没有人敢来闹陆家现任掌权人的婚房,江让倒也还算轻松地将男人架起来往两人的卧室里送。


    卧室在新房的三楼,在二楼楼梯口拐弯的一瞬间,面色酡红的青年隐隐约约朝楼下一瞥,只这一眼,他便看见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那是一道极瘦的、甚至称得上形销骨立的身影。


    对方带着一顶圆顶的白色帽子,帽檐边压得很低,耳畔边显露出杂草般的短发。


    江让看不清男人完整脸,却注意到对方因消瘦而凸显的颧骨边缘横跨的一道白色医用纱布。


    青年心中一动,几乎立刻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事实也不出他所料,男人似乎也知道他正在看他,于是他慢慢抬起那张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露出了一边被白纱布包裹的残缺的眼,和一边美丽的、裹着汁水般的黑玻璃珠似的眼睛。


    周宜春没有表情,又或许他的表情太过惨淡,他整个人都是白的,死寂的白、苍灰的白,就好像今天他并不是来参加婚礼的,而是来参加葬礼的。


    他看着江让的模样,像是潮湿雨夜中被撕扯的四分五裂的白纸。


    明明没有雨水淋在他的身上,可男人却像是整个人都被淋透了。


    周宜春只是仰着头看着江让顿住的身影,他苍白的嘴唇微微蠕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又胆怯地忍耐住。


    只有那只黑色的眼睛,落下了雾气般的水液。


    长久住在精神病院的男人是一年前被放出来的,如今的他像是彻底被人为教化的兽类,胆怯、懦弱、瑟缩。


    哪怕深爱的青年成为了别人的丈夫、妻子,他也只是看着,连靠近都不敢。


    周宜春始终记得江让曾经惧怕他的模样。


    在无数次与病魔抗争、服用精神药物的时候,他都靠着思念青年撑了过来。


    周宜春不停地告诉自己,他不想让江让惧怕他,他想重新以一个正常人的面貌去见他。


    带着这样卑微的念想,他撑过一年又一年。


    他知道江让其实来看过他,或许是父母的请求、又或许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情谊到底不同。


    毕竟他们拥有彼此所有的第一次。


    可每一次青年的会面申请,周宜春都拒绝了。


    他不是不想见,他是发了疯似的想见。


    可他不敢。


    周宜春不想让自己这副疯癫十足、甚至自言自语的模样被江让看到。


    他从前便自卑,如今更是自卑得就差将自己埋进坟墓里了。


    所以,在察觉到江让的视线时,男人局促紧张的就差将自己憋到窒息了。


    他知道江让不喜欢自己那只曾经瞎掉的灰色眼睛,所以,即便他如今已经治愈了,却依旧不敢在青年面前露出来。


    因为即便视力恢复了,眼球的颜色却不可逆。


    他不想让江让讨厌自己。


    对了,今天是江让的婚礼,他本身就不该来的


    周宜春勉强笑笑,只是脸上的水液却无法控制的越来越多。


    他像是被倾盆的大雨淋湿的稻草人一般,连颤颤巍巍捂脸痛哭的能力都没有。


    周宜春从头到尾都只在安静的哭着,他哭着看青年望向自己的眼,哭着看青年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


    人群聚了又散,而他始终一个人,如同鬼魂般飘摇地游荡着。


    男人看着天上的月亮与陆宅中波光粼粼的湖水,有一瞬间,他竟生出一种妄想的幻境来。


    周宜春不受控制地弓下腰来,他贴的水面很近、很近,近到他以为自己其实就生活在水中。


    湖面上的自己在朝着自己微笑,像是温柔的引诱。


    他说:你怎么还不下来啊,下来吧,下来了就不会再心痛啦。你只要成为水里的鱼,七秒钟就能够忘记所有的事情了,江江已经不是当初的宝宝啦,他有自己的生活了,他不需要你再守在身边了


    所以啊,下来吧,留在江江的新房里,就当做你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月光如银色的绸布一般挥洒在湖面,安静的水面与不远处嘈杂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慢慢的,有涟漪一阵阵地散开。


    跪在湖边、面目惨白的男人慢慢闭上眼睛,整个人像是即将要消散在那月光下。


    就在他即将彻底回归湖水的时候,一只颤抖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整个人都扯了回来。


    压抑的、夹着暴怒的声音响彻耳畔:“周宜春,你疯了吗?”


    周宜春有些迷茫地抬眸看过去,他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在青年猩红训斥的目光中,不知所措地垂下头。


    他不停地绞着细长的手指,小声的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江江。”


    江让掐住他的脸,强迫性地将男人的头颅抬了起来。


    青年厉声道:“为什么道歉?你今天是来找我茬的是吗?故意来这边寻死?”


    周宜春颤抖着嘴唇,好半晌张张合合,在江让愈发森冷的目光中,他终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不是的,江江生气了,我就该道歉的。”


    “我不是来找江江茬的,也不是寻死,只是觉得水里会很舒服,有人在叫我,他说进去了,这里就不会疼了”


    男人说着,迷茫地捂住自己的心口。


    他小声垂眼道:“江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有点疼,很快就会好的,江江不用管我。”


    江让一瞬间心口竟生出几分难得的无力与悔意。


    他固然是个不择手段、专注自我的人,但他也没有坏到要去欺负一个刚出院、毫无攻击性的可怜的精神病人。


    说到底,周宜春如今的模样确实太过可怜,他甚至不像是个发育完全、拥有自我意识的成年人。


    时间无疑是最好的良药,纵然江让曾经对男人多么厌烦讨厌,几年后的今天,他见对方如此情态,有的也只是怜悯,以及丝丝缕缕在记忆中被美化的片段。


    江让低叹一声,指尖轻颤,到底还是慢慢将对方扶了起来。


    青年忍不住低声问道:“今天怎么过来了?之前不是不愿意见我么?叔叔阿姨肯让你自己一个人出门了?”


    周宜春很小声的张唇,他甚至显得乖巧听话,江让问一句,他就回一句。


    “想、想看江江一眼。”男人笨拙的笑了一下,随后又谨慎地收敛了笑意,轻声道:“江江今天结婚,一定很漂亮。”


    他红着眼道:“之前我的样子很难看,不想被江江看到。”


    “爸妈早就同意我出门了,我现在其实自己一个人住的,一切都很好。”


    周宜春说着说着就停住了,他应该想说什么诸如祝福的词汇,可他抖着唇,如何都说不出口。


    江让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青年抿唇,低声道:“没事,你不想说祝福就不说。以前我年轻不懂事,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周宜春,以后我们就都好好的吧。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发消息打电话都行,我号码没变。”


    周宜春轻轻嗯了一声,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月光静静,江让慢慢松开了手,他刚要起身,男人便局促地笑了一下,小声问道:“你要走了吗?也是,新婚夜,你应该去陪他的。”


    江让没说话,他像是第一次发现什么一般地盯着周宜春那张苍白却俊秀的脸。


    青年忍不住地想,原来自己一直这么讨厌的人,其实生得这样好看。


    连生着病,都是一副病弱美人的模样,令人难以挪开视线。


    于是,在恍然的月色中,青年心口微晃,竟不自觉地吐出一句算不上暧昧、却隐晦出格的话。


    “周宜春,”他说:“以后有空,我也会来陪你的。”


    苍白的男人一只黑色的眼眸忽地就溢出波澜的水光,他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地轻声道:“也、也会来陪我的吗?会不会太麻烦了”


    这话还没说完,江让便心口微热地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不会,我说了,会来陪你的。”


    “好了,今天没什么时间聊,下次我去找你吧?或者你想找我,都可以,约个时间就行了。”


    周宜春愣愣的,黑色的眼眸还有浑然,像是不敢相信曾经对他那般厌恶有加的青年会这样柔声对他说话、甚至是哄着他。


    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愚笨的像是一头呆头呆脑的鹅。


    江让看着他,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


    青年转身打了个电话,亲自安排了一辆车送他回家。


    临行前,江让对着黑色车窗中红着脸的男人温声笑道:“周宜春,回家后记得给我发消息。”


    说完,也不等他做出反应,便嘱咐司机开车。


    周宜春死死捏着手机,手背激动得青筋鼓起。


    身后的青年已经在风声与月光中离他越来越远了,对方身上仍穿着那身扎眼的新郎礼服,可周宜春却不再心痛难忍,反倒是心口生出了几道古怪至极的妄念。


    就好像,青年今日那身新郎的衣裳,是为他穿的一般


    江让回到卧室的时候,正面对上陆响半起身、醉醺醺的眼。


    男人衣衫混乱,胸前的玫瑰花瓣散落在火红的床榻上,近乎与那红喜融为一体。


    陆响一双桃花眼微微湿润,他含糊地裂开嘴唇,露出两枚虎牙道:“老婆、老婆你刚刚去哪里了?我喊了你好久,你都不回应我”


    江让微微一笑,心里其实有几分心虚,但嘴上还是轻声哄道:“我一直都在这呢阿响,今天很累了,我们早点休息吧。”


    陆响喉头微动,迷蒙道:“你现在要喊我老公了,老婆、老婆你亲我一口亲了才能休息。”


    青年慢慢放下心,依着男人的话轻轻在对方颊侧落了一吻。


    “好了老公,现在能休息了吧?”


    第84章


    婚后的生活如陆响设想的一般无二。


    度过最初的蜜月期后,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投入工作之中。


    陆响和江让的工作都十分忙碌,陆父病重,虽然仍有余威, 但让如今的陆响与那些商场上驰骋的老狐狸较量,还是显得勉强,这也导致男人时常批改文件、视察问题等等直到深夜。


    江让也不轻松, 他忙着扩大自己手下的研究方向,包括机械人的品控与升级,每个步骤都需要他亲自盯着。


    不仅如此,青年在陆氏也有挂名的职位, 当初婚前陆响将自己手下的股份毫不吝啬地分了一部分给他,不算多、没什么话语权, 但每次的股东大会江让也都需要去旁听。


    但江让是位十分知情趣的伴侣, 无论陆响多晚回家,总会有一盏灯亮着等他。


    有时候, 厨房里会出现热腾腾的养生汤水。


    有时候,是开门后陡然出现的一大束玫瑰、和玫瑰后爱人那张薄红俊丽的面颊。


    有时候, 青年也还没有休息,他往往会穿着一件轻薄舒适的家居服,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毫无形象地批改文件, 手肘边摆放着薯片等零食。这样的江让看上去一点都不稳重斯文,可陆响每一次看见,却都从心底里萌生出一种真实的幸福。


    这样忙碌的情况并没有维持太久, 陆父虽然算不上是多么称职的父亲, 但陆响到底是他与爱人的结晶、陆氏是他多年的心血,所以陆响现下遇到的困境大部分都只能算是陆父设置遗留的考验。


    陆响自己心里也门儿清,他早已不再是冲动的青年人了, 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庭,遇到问题,有条不紊地去解决,再不济爱人也能帮着他一起商量,哪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呢?


    至于那些少年时期积攒的对陆父的不喜与仇视,也慢慢随着对方愈发枯瘦如骨、意识不清的模样,渐渐淡去。


    人死如灯灭,至多只能感慨几分。


    陆响忙过这一阵,也算是稍微能喘下口气了。


    华京的夏日昼长夜短,傍晚六点多天色尚且还是大亮。


    男人难得提前下班回到家,沙发上的毯子如早间主人离开时一般地摆放整齐,装修温馨明亮的别墅内没有丝毫爱人活动的痕迹。陆响单是扫一眼,便心中青年只怕还在忙着工作。


    他对江让那边的事务并非一无所知,男人前几日还隐约听青年提及最近忙着新项目研发的宣传,说是会比往常要更忙碌一些。


    陆响垂眸片刻,修长骨感的指节在手机屏幕上摩挲片刻,到底还是没有打电话去询问查岗。


    并不是他不想,而是源自于江让与他新婚前的一个约定。


    这份约定是江让率先提出来的。


    青年表示,两人结婚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情,无论从前发生过什么,今后在一起的基础到底还是信任。


    陆响一开始无疑是不安的,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妻子有多么招人喜欢。


    刚结婚的那段时间,他又是担心江让与纪明玉死灰复燃、又担心前些日子撞到的对爱人颇为亲密的实习生,同时还要忙于工作,整个人被折磨得近乎精神衰弱。


    是江让慢慢用自己的行为表现让他放下心中的那根刺。


    青年在外从不会隐瞒自己已婚的身份,他会大大方方地向所有人介绍自己爱人的身份,对那个行为出格的实习生态度也十分冷淡,后续直接将人调离身边。


    对纪明玉更是连合作都索性不再续约了。


    江让的这些举措无疑令男人慢慢放下心来。


    两人也确实和谐有秩地度过了阔别重复、新婚燕尔的第一年,感情非但没有褪色,反倒愈发升温。


    这样想着,陆响手指微偏,拨通了另外一道电话。


    不一会儿,门铃声响了,有人送了许多品质极好的菜品上门。


    陆响系好围裙,打算亲自下厨。


    两人如今不缺钱财,家里的厨师都是特意请来的星级厨师。


    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当初在小屋时拮据生活的影响,男人很喜欢自己下厨,尤其是当爱人对他的劳动成果表示赞许的时候,满足幸福的感觉便仿佛长了翅膀似的,充盈他的周身


    “嗡——”


    手机振动的声音不断响起,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忍不住将视线集中在坐于主位、通身斯文的青年身上。


    江让忍不住蹙了蹙眉,他几乎不用想都是谁发来的信息。


    陆响十分遵守两人的承诺,从来都不会在他上班的时候来打扰他,周宜春更是如小媳妇一般,日日只等着他去找他。


    只有纪明玉。


    江让划开手机,看了一眼手机中弹跳出的密密麻麻的信息,只觉得心中烦躁。


    青年很不能明白,自打他结婚的这一年的来,纪明玉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与他臭味相投的男人如今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魂,整日到晚的不想着工作、稳固纪氏,只知道一味打探他的婚内消息,时不时便催着他加快计划。


    不怪是初中就能恋爱脑到威胁人跳楼的蠢货。


    纪明玉也不想想,陆家哪里是他这个外人一两年便能啃下来的硬骨头?


    不说杨女士若有似无的插手与关注,单说陆响,江让不是没哄着男人给自己在陆氏提些位置,慢慢拿握实权。


    但实际情况是,陆响确实是给他升了职、放了权,但同时又派了助手来盯着他。


    对方说是辅助,实则与看管无疑,江让注意过,对方连他的一举一动、日常行为都要全部上报给对方。


    28岁的陆响经历过背叛、折磨、商场浮沉,他成熟、稳重、一双黑眸锐利似箭,他再也不似学生时期那般好骗,对江让听信偏信、予给予求了。


    如今男人固然爱江让,却又能凭借本能,十分敏锐的抓住青年掩埋在温柔面皮下的真心。


    江让哪里什么真心,他的真心就是权、是钱、是人脉、前途。


    可以说,陆家只要不倒,陆响只要没蠢到将一切都毫无保留地交给青年,那他们的婚姻便永远不会有破裂的那一日。


    但这样一来,江让的计划无疑就被无限搁置了。


    青年心里恼火,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忍下来,拉长战线。


    “嗡嗡——”


    手机振动的声音再次响起。


    或许是手机那头的人遭到太长时间的冷淡,于是,这一次,幽白屏幕上跳出的信息甚至带上了几分胁迫的意味。


    “江让,别再装作没看到了,今晚八点,我在xx酒店等你,我们该好好聊一聊了。”


    “如果你不想被他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的话。”


    “砰——”


    手机被失手砸在桌上的声音引得会议桌边的众人都忍不住悄悄抬头看起了自己老板的八卦。


    斯文美丽的青年脸色铁青,额头青筋胀起,攥着手机的指节捏得惨白发灰,看上去一副被气得不轻的样子。


    最初一批一个与江让关系很好的老股东看了又看,没忍住劝道:“江总,和你家那位吵架了?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双方都低头认个错也就行了。再说了,我看你们关系可好着呢,还以为你们一年到头都吵不了一架。”


    江让勉强笑笑,没应话。


    便是已经到了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威胁的程度,青年还是冷静地坚持把会开完了。


    时间飞速,会议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江让沉着一张脸,径直坐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找到车后,猛地踩上油门,那辆低调的豪车便如冷箭一般飞出去。


    傍晚的风凉如水,华京的夜景更是繁华得令人目不暇接,倒映在人工湖中的缤纷花火永不熄灭,像是一场又一场交迭的浮华春.梦。


    江让一只修长的骨节搭在皮质的方向盘上,另外一只手随意扯了扯紧束的领口,待袖口被扯松几分后,方才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青年的眼中一片清明与锐利,漂亮的眉骨在昏暗的夜色与微弱的车灯中被勾勒得迷幻又魔魅。


    他像是一条周身遍布迷幻花纹的美人蛇,修长漂亮的腿弯与臂弯是它的躯体与尾尖,它们耷拉缠绕在昂贵的车座内,被无数金钱与贪欲的气息浸泡。


    那股由骨子里散出的蛊惑意味近乎叫人神魂颠倒。


    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酒店边的停车场,主人却并没有急着出来。


    江让垂着眼,看了眼手机上幽幽泛光的时间。


    7:45


    还有时间。


    青年垂眸,掩盖住黑色眸底的算计。


    今天其实是最好的机会了。


    ——借别人的手,除掉纪明玉这个隐形易爆的炸弹的最好的机会。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下午四点左右,陆响的眼线、那个助手曾提起过,因为某个大项目的成功,晚上七点五十左右他们项目组的成员将会在xx酒店举办庆功宴。


    江让就赌这五分钟,他能碰到那位助手。


    青年坐在车内理了理衣袖与鬓发,西装内的白衬衫已经被主人扣得一丝不苟,袖口处的钻石袖扣低调地折射着酒店明亮的光芒。


    江让推开车门,捏紧了腕侧的手机。


    他的手机仍是亮着的,莹白的屏幕上三分钟之前显示着一条询问的消息,来自他的合法伴侣,陆响。


    对方问的很简单轻快,像是口腔中裹含着蜜糖一般。


    他问:“江江,我今天下班下得早,亲自下厨,你那边什么时候结束,我等你等到现在,菜都要凉了”


    江让没有回复这条信息,他抬眸扫了一眼四周,走进酒店的前台询问包厢,在得到消息转身的一瞬间,与身穿灰色衣服的助理擦肩而过。


    微微垂下眸青年慢慢勾唇笑了笑,指节摩挲着手机的边沿,走进了电梯间。


    银色的电梯门缓缓关合上,彻底吞没了青年脸上最后一丝诡谲的笑意。


    第85章


    穿梭过高高低低的走廊梯架, 身形欣长、手肘边搭着黑色柔亮西装的青年人停在最里侧的一间包厢前。


    这间酒店的装潢十分典雅高级,每一个走廊拐弯处都会隐约垂下几分细碎的珠帘,烛火壁灯与小众壁画相互映衬, 时而辉亮、时而朦胧。


    江让收回眼神,轻而慢地垂下薄白如细雪般的眼皮。


    许是今日不同往日,如今的他看到这些溺在钱权污水中的美丽建筑, 只会将它们当做点缀的附庸,却再也不会如贫穷的少年时期一般,心下惊叹、膨胀、渴望,以至于暴露出浅薄自卑的贪欲。


    修长的指节搭上黑松木的门把手, 指骨轻轻绷起几分,稍稍使力, 包厢的门便被打开了。


    入目是一片雾蒙蒙的橙色灯光。


    它像一块倒吊在半空的巴西黄水晶, 晶莹、剔透,静静散着霾一般的光线。


    光线之下是一条铺着杏白花边的长桌, 长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甜点、菜品,细密金边花纹的盘子、润白的高脚杯以及系着猩红蝴蝶结的高脚烛以及一位穿着藏蓝针织线衣、耳畔坠着蓝宝石耳链的典雅男人。


    许是听到了开门的动静, 男人静静朝他看了过来。


    此时的纪明玉完全被那片暖光包裹,他的相貌无疑是极美,每一处的皮肤都无比细腻, 极有弧光,如同西方文艺复习时期流浪画家笔下所作的、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圣母。


    可他又不完全是圣洁的,或许是因为身后那大片并未遮蔽的落地窗。


    落地窗外是深蓝到污浊的黑夜。


    极端的对比映衬之下, 江让喉头微动, 莫名觉得男人像是从那潭污水中挣扎爬出的怪物。


    他也确实是怪物。


    江让这样想着,慢步走近男人,他的脸上带着疲惫、冷淡与疏远, 越是靠近纪明玉、越是靠近那张完美的面皮,他心底却越是忍不住那隐约的嘲意。


    谁会想到呢?这位被华京众人奉为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世家的公子,不仅骨子是个便宜货色,甚至连那张为人津津乐道的美丽面颊都是一刀刀缝补出来的。


    时间太过久远,江让已经完全无法记起纪明玉最初那张普通到没什么特色的脸了。


    不过,都不重要了。


    青年这样想着,慢慢抬眸看向男人。


    他的表情十分冷淡,白皙的指节微微曲起,按了按额角,平声道:“纪明玉,你今天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纪明玉的情绪并不如手机中的那般隐隐崩溃,又或许他只是在努力压抑。


    男人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蓝色的眸中带着宁静的温和,并不虚假、没有任何的伪装,像是他与江让同居几年时间里的每一天。


    他的嗓音有些轻,带着几分勉力的调侃。


    “急什么,今天特意点了你爱吃的,这家厨师的手艺你一直都很喜欢,不尝尝吗?”


    可以看得出来,男人很清楚青年如今对他不正常的疏远,他很想与江让修复关系,哪怕只是如大学时期的炮.友关系也好。


    起码,那时候的他,能够被青年看做是一条船上的卑鄙同伙。


    江让没说话,甚至没有落座。


    那双如亘古黑夜的黑眸是如此的沉静,它静静注视着脸色越来越僵硬的男人,即便是温馨的暖光都无法驱散他的潮冷。


    窗外已经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了。


    雨水们被冷风卷起,斜扑在透明的玻璃上,随后顺着细密的痕迹慢慢下滑。


    而屋内的青年慢慢抬起一张腻白与暖红交错的面颊,漂亮的唇弯有些细微的干裂,他十分冷静的启唇,轻声道:“纪明玉,或者,我应该叫你郑洺?”


    被深埋在坟地内的名字被人提及的一瞬间,男人整个人如同触电了一般地轻颤了起来。


    纪明玉忽地生出一种画皮鬼被扒掉美丽外皮、露出森森枯骨的惊惧感。


    他控制不住地垂下那张美丽的、全然是刀疤的脸庞,蓝色的眼球不停地乱转,后背的冷汗与内心尖锐的嘶吼令他脸色煞白,甚至控制不住地生理性干呕了一下。


    他不住的想,压抑的想、恐惧的想,江让怎么会知道呢?


    不应该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心口像是被人用刀子残忍地剜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冷风与潮水如利剑一般,扑朔着往里钻。


    男人抖着唇,眸中无神,面色惨白。


    男人脑海一片苍白,近乎窒息一般的想,他明明已经与从前的郑洺完全分割开来了啊,为此他不惜整容、与外婆割裂关系,重新回到纪家的笼子里。


    是他太贪心愚昧了吗?


    他明明知道结局的,却依旧想要靠着欺骗、利益、身体去哀哀乞求一个无情的男人的爱。


    纪明玉眼珠蓝中泛着恐怖的猩红,他死死咬着牙齿,口腔中隐隐发出令人齿寒的咯咯声,耳畔的蓝宝石晃得如同邪.典中的诅咒道具。


    江让却只是平静地旁观着,像是看着待宰杀的羔羊的刽子手。


    青年微微压了压轻翘的唇,轻声低语的声音却带着几分的隐晦的刺激。


    他说:“郑洺,我确实从未想过我们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我以为,你不会想再次见到我没想过,你会恨我至此,甚至不惜整容也要来报复”


    江让的话还未完全说话,纪明玉却忽地往前走了两步。


    他慢慢抬起那张扭曲、不协调却极端诡艳的脸庞,整具包裹在蓝色中的怪异身体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好像下一瞬,他的骨头便要撑不住那身皮肉,异化成一滩粘稠恶心的怪物了一般。


    男人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的低声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报复——”


    江让垂眼,忽地轻声道:“郑洺,当初确实是我的问题,我知道现在说已经迟了,但是你实在不必要拿你自己的人生来蹚我这趟浑水,你应该有”


    “别说了、别说了!”纪明玉一张脸如同窒息般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眼球都像是要凸出来了一般的。


    青年有一瞬间像是被他吓到了一般,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像是彻底点燃理智的火星。


    纪明玉猛地大跨步奔到青年的身前,一双手如同被火焰炙烤得滚烫的铁钳一般,死死桎梏住江让的腰身,充耳不闻青年惊惧的尖叫与挣扎。


    男人像个全然失去理智的疯子,他扭曲着脸,那张神经质地抽搐着整容过度的脸庞,白花花的,像是一块被割下许久的臭肉,内里鼓起的青筋如同滋生的蛆虫,一鼓一鼓,恐怖至极。


    他疯狂地吻着怀中的青年。


    吻青年的眼、唇弯、鼻尖,江让越是挣扎,他便越是歇斯底里、顶礼膜拜。


    纪明玉的动作是如此疯狂、仿若末日来临,从始至终,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眸机械地流着泪,像是永远不会停止流动的冰河湖。


    男人努力喘着气,过分的激动令他连话都说得含糊不清。


    他朦胧着眼,死死绞住怀中瘫软抗拒的青年,抖着嗓音沙哑道:“无所谓了,江让,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不在乎你的爱了,”他努力的想要挣扎着露出一个笑,可扭曲的脸庞还是令他失败了,于是他继续道:“只要让我继续待在你的身边。”


    说着,纪明玉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的,他扣住青年的手,操控着对方往自己那张充血的美丽脸颊上摸去。


    他颤颤巍巍、眼中含着细微的水光道:“你喜欢吗?这张脸,不是报复才整的。”


    “是喜欢。”


    “是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的不甘和自卑。”


    “所以”男人泪如雨下,轻声道:“别推开我,求你。”


    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期待任何的忠诚和爱情。


    因为我知道,它永远不会发生在我们的身上。


    只要能在一起就好了。只要能在一起,怎么都好。


    男人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残酷崩裂的失败爱情中,所以,他无法注意到江让慢慢转动的眼球,以及细微弯起又放下的唇弯。


    至少,在此刻、在彻底揭露面纱的这一刻,他对江让的爱情达到了巅峰。


    可他终究无法得偿所愿了。


    从砸破在额头的玻璃杯、被人狠辣扯住头皮、被人拳打脚踢开始,他注定失去他的爱、他的烈焰、他的生命源泉。


    匆匆赶来抓奸的陆响在骂他什么?


    啊,在、骂、他、小、三。


    破坏他们和美家庭的小三。


    那江让呢?他会可怜他、帮帮他吗?


    当然不会了。


    江让只是沉默的站在一边看着,那张美丽如恶鬼的脸庞微微低垂着,在某一瞬间,他忽地对倒地如淤泥的他勾唇笑了一下。


    青年嘴唇微动。


    纪明玉看清了他在说什么。


    他的十年如一日深爱的人在说,活该。


    怎么能那样轻描淡写、轻蔑、冷漠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纪明玉几乎被刺激得头脑发空。


    他喘.息着,嘴唇都咳出血来了,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他永远无法在青年心中得到一席之位,那他也绝不会让他们过得顺遂。


    于是,在黑暗与晕眩彻底降临之前,纪明玉破损的修长骨节死死扯住施暴者的裤腿,他嘶哑着嗓子,露出一抹恐怖的笑容道:“陆、陆响,你以为他就爱你吗?”


    “还看不明白吗?他是故意的啊,因为我没用了,他得想个法子彻底甩掉我啊——”


    “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是个蠢货,他一直都在算计你,算计你的身份、你家的钱!”


    脸色青白、青青紫紫的男人阴森道:“你等着吧,等他把陆家骗到手了,第一个就该踹了你了,我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这天的最后,以纪明玉被送去警局为结局。


    正是深秋,晚风格外森寒。


    从警局出来的陆响与江让都分外沉默。


    两人谁都没有先说话,最后,是陆响率先牵住青年的手腕。


    温热的大掌含括修长细腻的掌心的一瞬间,男人看到他穿着西装、美丽斯文的妻子忽地抿了抿唇,漂亮的黑眸瞬间红了几分。


    江让轻声对他道:“阿响,今晚是个意外,他总是纠缠我,今晚还把我骗过去了,如果你不信,可以查看我的手机信息——”


    “不用了。”陆响慢慢扣紧青年的手腕,声音勉强:“江江,你不是说过吗,我们是夫妻,我相信你。”


    “我只是希望,无论如何,你都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再让我担心了。”


    江让轻轻应了一声,他不着痕迹地扫了男人的侧脸一眼,在确定对方没有多余的疑心后,才稍稍放下心。


    两人依偎在一起,在慢慢凉凉的晚风中,渐渐远去。


    *


    纪明玉在一个月之后被确诊出了较严重精神疾病,纪家十分重名,不肯承认继承人有精神病的事实,索性将人送去了病院看管起来。


    在之后的数年间,江让隐约听说对方似乎萌发了自.杀的倾向,被人救下来好几次。


    再后来,纪明玉这个人就像是落入水中的石子一般,涟漪泛滥之后,便再无踪迹了。


    而三十多岁的江让,事业与投资获得大丰收,在陆氏的地位也是一升再升,成为了最标准的成功人士。


    而他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与陆家那位家主始终如初的爱情。


    “咚咚咚。”


    深黑的防盗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了一张润白俊秀的怯懦面容。


    男人穿着简单舒适的居家服,黑灰异瞳在看到门外男人与对方手中捧着的一束鲜花,一瞬间微微颤了颤。


    周宜春有些不知所措地将手在衣尾上擦了擦,他脸色微红,有些结巴道:“今天要来,怎么、怎么没提前打电话?”


    江让将花递给男人,懒散地勾唇道:“给你惊喜啊。”


    明明都三十多岁了,但只这一句话,周宜春的脸便又红了个彻底,他紧紧抱着手中的玫瑰,低声道:“快进来吧。”


    江让嗯了一声,如同在自己家一般的,进门换了鞋便往沙发上坐下。


    周宜春去厨房端来了一碗果盘,里面切的都是江让喜欢的水果。


    眼见男人还要去忙活,江让顺着他的动作,轻轻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周宜春明白他的意思,顺着力道,轻轻坐在男人身边。


    江让轻轻叹了一声,今天他的头发显然没有细心打理,有些乱,但毛茸茸的,颇有些青年气息。


    他将头靠在周宜春的肩膀上,漂亮成熟的面上显出几分疲惫。


    周宜春轻轻低头,很温柔小心地用嘴唇蹭了蹭他的发,低声道:“又有烦心事了?”


    江让叹了口气,闭着眼,声线压低道:“嗯,还不是陆响,都这么多年了,还跟防什么似的防我。”


    男人眸光微闪,拍着对方脊背的手微微顿了顿。


    周宜春轻声道:“江江,都这么多年了,他这样防着你,说到底还是没把你当做家里人。如果实在过得不开心”


    话还没说完,江让立马蹙眉打断,烦躁得如同抱着大型玩偶一般抱着男人道:“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我跟他结婚这么多年,虽然捞到不少好处,但说到底都是蹭了陆家的名号资源。我是个毫无根基的,在陆氏虽然说接触不到彻底的核心,但也差不多了。如果贸然跟他离婚,牵扯的太广,得不偿失。”


    周宜春只是静静听着,好半晌,他才失落道:“我知道了。”


    江让听他这样说就知道对方心里不高兴了,但他也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烦躁的念头。


    江让轻车熟路地含笑哄道:“不高兴了?”


    周宜春垂眼不语。


    江让哼笑着凑近他的脸颊,轻轻落下一吻道:“好了,最近看中了一套房子,我觉得很适合你。”


    男人张了张唇,还没说话,便被江让打断了。


    “好宜春,你别急着拒绝,到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住进去。当然,房主会写你的名字。”


    周宜春眼眸微微动了动,半晌才道:“江江,你这样,我会觉得我们之间像是金钱交易一样。”


    江让笑了笑,修长的指节戳了戳男人的脑门道:“一天到晚的,就属你想的多”


    周宜春最后没办法还是应下,他没有继承父母的生意,现在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月薪不过万,和江让之间实在天差地别。


    不久之前,江让甚至还提议让他别出去工作了,他说会给他钱,让他多出去玩一玩开阔视野。


    周宜春本来都被江让说动了,但他本身就不善交际,一个人在家到底无聊。江让那边又忙,还得顾着陆响,一个月没多少时间来陪他。


    所以男人最后还是没有辞职,也就当给自己找个事情做了。


    中午的午餐照旧是周宜春做的,但江让方才落座,手机便嗡嗡地响了起来。


    穿着西装白衬的斯文青年一身落拓,他看了眼手机,在看清对方是谁后,眉宇间忍不住地显出几分烦躁。


    “嗯嗯,”他随意摩挲着指节,语调凉薄:“听你的、怎么不听你的?我待会就回来行了吧?”


    说完,江让便挂断了电话。


    周宜春恰好将最后一道枸杞鸡汤端上桌,见状脸色白了几分:“怎么了?”


    江让尴尬地笑笑道:“还不是陆响,他不知道又犯什么病催我回去,也不说原因”


    他正说着,手机上忽地弹出一道消息。


    “日历提醒:今天是与陆响结婚7周年纪念日。”


    江让颤了颤眸,最后还是若无其事地关上了手机。


    周宜春还想挽留道:“江江,饭菜都是热的,吃两口垫垫肚子再走吧。”


    江让摆了摆手,起身将衣服理好,已经走到玄关处换鞋了。


    江让如今已经没有年轻时候青涩美丽的模样了,他更像是成熟的果子,仿佛一戳便能流出蜜液来一般。


    离开之前,他还对周宜春道:“宜春,我过几天再来找你,下次保证陪你一整天。”


    随后便是一道关门的声音。


    周宜春慢慢地如同脱力一般地坐下,他吃了一口面前的红辣的水煮肉片。


    吃着吃着,男人鼻尖红了、眼眶也红了,止不住的水液从他的下颌砸下。


    其实也没什么好难过的。周宜春想。


    毕竟他还在他身边,就够了。


    第86章


    江让木楞愣地坐在客厅的木椅上, 他方才回到现实世界,时间似乎停滞在上次离开的前一瞬,连他手中拿着手机的模样都没有变过分毫。


    防盗门外的敲门声如怪物勃动的心脏般神经质地响起。


    青年一瞬间想起门外堪称恐怖电影现场版的场景, 连回忆任务世界的时间都没有,抖着手,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口水, 想要拨打110。


    只是,还未等他行动起来,手机就忽然亮了起来,来电铃声刺耳地充斥着寂静的房屋。


    门外的敲门声陡然停了。


    寂静、一片寂静。


    仿佛门外的人在这一刻便死去了, 有的只是微微撞风的鬼魂。


    江让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浑身僵硬, 一瞬间, 无数的杀人抛尸案都开始不由自主地钻入他的脑海中。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任务世界中几十年的掌权生涯到底令他多了几分缜密的心思。


    青年按灭手机上来自“上司”的来电, 直接选择关机,随后, 自心底呼唤系统。


    “系统,第二个世界我赚取到的世界能量有多少。”


    空气沉寂几分,一道机械男音像是被逮住了尾巴的猫咪一般, 小声道:“宿主第二个世界获取了百分之十的世界能量,目前储存的世界能量有百分之二十。”


    江让眼眸微眯,方才回到现实, 他仍旧无法摆脱多年弄权、勾心斗角的思维习惯。


    几乎是片刻间, 青年便迅速整理几条思绪,井井有条、语调含着几分压迫道:“系统,我们是合作伙伴, 并不是什么竞争对手,我想,我成功获取的能量,对你来说,应当也有所增益吧?”


    “譬如一些更人性化的进化,我记得你之前的声音并没有明确的男女性别之分。”


    依旧是一片寂静。


    江让轻轻垂眸,明明是温和的声音,却极具暗示和压迫感,他道:“所以,我希望你对我能够保持绝对的信任与公开透明,否则,为了维护个人权益,我只能选择向上投诉,你说呢?”


    好半晌,脑海中被吓得大喘气的系统才抖着嗓音颤声道:“我、我觉得宿主说的很对!我会听话的不要投诉我呜呜呜——”


    江让轻轻皱眉,系统的声音听起来年龄并不大,像是17、8岁的少年音,乖乖的、甚至有些胆怯。


    某一个瞬间,青年甚至产生一种自己正在欺负一个没什么阅历的孩子一般的错觉。


    他按了按头,有些无奈道:“好了,既然不想被投诉,现在开始,我问你答。”


    “嗯”委屈的音调带着滋滋的乱码音混乱响起,甚至有一丝诡异的萌感。


    江让:“”


    “我在上个世界、甚至是上上个世界所获取的能量,应该不止百分之十吧,你们这边从中间扣除了多少?”


    系统很小声的道:“宿主,这是合法的!我们从中扣取了百分之三,穿越局那边收取百分之二的跃迁世界费用,系统收取百分之一的引导费”


    江让:“引导费用有点黑心。”


    系统哭丧着嗓音道:“那、那我再少点,0.5%”


    江让慢慢摩挲着指节,他紧盯着漆黑的门板,慢条斯理道:“不用,毕竟我身上的光环还没摘下,你作为引导系统,有义务保护我的人生安全,所以这百分之一的辛苦费是你应得的。”


    系统有些晕晕乎乎的,显然它被绕进去了,半晌,才懵懂又感激地应道:“好像、好像是这样的。”


    江让满意的笑了一下,青年脸上的面色依旧是苍白的,却隐隐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镇定从容。


    “所以,”他说:“目前的情况,作为系统,你应该有义务提供安全场所、或者保护我,不是吗?”


    系统小小应了一声后,犹豫道:“是的可是宿主,门外的人目前已经没有黑化风险了。”


    江让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道:“因为那百分之二十的世界能量?”


    系统道:“是的,宿主目前体内的能量可以压制光环两天左右的时间。”


    江让脑中思绪流转,后背的冷汗早已浸湿衣衫,好半晌,抱着验证的想法,他还是捏紧门把手,微微旋转,打开了门。


    咔哒的解锁声后,略显逼仄的楼道口便露了出来。


    随之显露的,还有站在门前的青年。


    青年人并不算很高,一米七五的模样,穿着蓝白交错的卫衣和牛仔裤,一张脸白中泛粉,湿润的眼眸带动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


    很漂亮,清纯的气息如同枝头的桃花,簌簌铺面而来。


    尤其是见到江让的一瞬间,青年的双眼便陡然亮了起来,他蠕动着粉色的唇细声细气道:“江哥在家啊,真是太好啦,那个”


    他双手背在身后,一边的脚尖轻轻点地,有些羞涩地红脸垂眸。


    江让喉头微动,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口中干涩道:“啊,是小沈啊,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沈度,也就是那位美丽的邻居男学生,他看上去似乎很紧张,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装模作样,他状似局促地深呼吸一口气,清纯的脸颊微微鼓起几分,纤长白皙的双臂往着江让这边一伸,露出一个装饰漂亮、打着粉色蝴蝶节的礼物盒。


    “江、江哥,这是我最近新做的甜点,想、想让哥哥尝一尝——”


    江让固然存着试探系统能力的意思,但他到底还是怕死的,对方如此猝不及防、意味不明的举动吓得他一张脸白了个彻底。


    惊恐之余,江让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两步,一时不注意脚滑,整个人都往后栽倒下去。


    江让身高得有一米八左右,虽然平日里看上去苍白疲惫,一副又丧又颓废的模样,但到底体重在正常成年男人的区间,这样直直地后脑勺着地,说不准就得脑震荡住院了。


    就在青年等待疼痛降临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一股大力将他的手臂紧紧拉拽住,但偶像剧的情景最后并未发生。


    江让还是栽倒在地上了,不过因为沈度拉拽的缓冲力道,他最后只是后脑轻撞了一下。


    只是,脑袋确实没受伤,身上却并不好受。


    因为沈度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了,男生像是摔得不轻,下颌磕在青年的胸侧,白嫩的下颌红了一大片。


    或许是因为疼痛,男生的鼻尖、眼眶、脸颊、耳根都红了个彻底,一双眼水光盈盈地看着身下的青年,莫名的令人生出几分怜惜来。


    江让确实被他这般的模样吓了一跳,也不顾自己还被压着,下意识询问道:“怎么样?摔到哪里了吗?”


    沈度轻轻颤眸,就着压在青年身上的姿势,眼泪一滚就下来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江让傻眼了。


    没等他问出口,男生含着泪,含糊道:“哥哥、舌头舌头好疼。”


    他说着,颤颤巍巍地吐出一半粉色的舌尖,露出略显猩红触目的伤口,一张脸苍白羸弱的不像话,哪有之前拿刀撞门的阴郁恐怖模样。


    江让看他伤口流血不止,确实严重,这会儿也不顾得太多,径直抱着人下楼打车去了医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窝在青年怀中的男生慢慢吸了吸鼻子,微微垂下头,试图让自己更深地埋入对方的怀中。


    沈度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江让只以为他疼得厉害,却不知道,他只是太兴奋了。


    终于终于真正被江哥抱进怀里了,他红着脸,近乎病态的想。


    好像连疼痛都变得轻飘飘的了,沾在脸上湿漉漉的泪水也不再是苦涩的药味,而是反复咀嚼后的蜜糖的滋味。


    真想,真想就这样长在哥哥的身上啊,身体相连,永远不会分开。


    江让特意请假在医院呆了两天,一部分原因是沈度到底是因他受的伤,另一部分的原因则是职场上那些糟糕到令人胸闷气短的追求者。


    仅仅这两天,他就被上司、同事、甲方客户不间断发来的短信骚扰得头昏眼花。


    他们发来的消息一条比一条急促、极端,屏幕上的字体分明板正平和,但那些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慢慢变得扭曲、古怪的语句却像是一只只将要挣脱束缚的怪物。


    江让到底是有过两个世界的人生经验,虽然那些记忆会随着时间与系统调度慢慢变得模糊,但他从中得到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却刻入骨髓,不会磨灭。


    不被放大特质的青年,不会如小说世界中一般的老实过头或是利益至上。


    江让依旧善良、容易心软,但却开始有了保护自己的力量,他不会再过分逃避、不敢拒绝,他开始真正明白利益交换,也知道该如何平衡关系、解决问题。


    于是,他只是模棱两可地回应他们,不讨好、不懦弱。


    只是平和、冷静、平等的交流。


    当然,光环的力量还是太过强盛,所以,两天后,江让主动选择进入了下一个世界。


    进入世界前,系统很是乖巧地提醒青年,这一次经历的世界会有所不同,时间线很长,但相应的,获取的世界能量会翻倍。


    江让没有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好的,本世界为古代修真位面,请宿主提前查收人设扮演关键词——妈宝、耳根软、自我为中心。”


    “那么,预祝宿主任务顺利。”


    *


    淅淅沥沥的细雨连绵不断,如丝线珠帘一般自空中垂下下,整个世界都宛若笼罩在一片烟雾朦胧之中。


    而那朦胧仙纱之中,隐约闪过几道泛出冷意的剑影刀光,可你若仔细捉摸,却又分毫不见其踪。


    青山耸立,绿水不改,簌簌绿叶自雨幕飘落,缓缓坠在树下穿着太初宗弟子服饰的几位小弟子身上。


    他们的身前,还有数不清的太初宗弟子环绕。


    而众人环绕的中心,则是一道深红高品神木锻造成的比试台,比试台上方是一众身穿长袍、仙气飘然的仙者。


    其中,坐在正中间的仙人一袭雪衣乌发,眉心一点朱砂痣,他狭长的眉目低垂,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台上的试炼,竟像是一尊立在庙中的神像,高高在上、慈悲清冷。


    一柄黑色长剑裹着浓雾从半空直刺而下,比试台上只站着一道身形摇摇欲坠、躲闪不及的太初宗弟子身影。


    在隐约的浓雾间,一道玄色修长的身影若隐若现,众人只见那人肩侧隐约绣着的金色丝线,即便在这般的雨幕中,那金丝也能泛出近乎灼目的光芒。


    修长的泛着青筋的手腕猛地掐住长剑柄,锋锐的剑刃铮然发颤,横在那面色泛青、腿脚打颤的弟子颈侧。


    浓雾彻底散去,露出一位头束张扬金冠、黑衣黑发、面容如玉的青年身影来。


    青年眼睫被细雨打得潮湿静美,他眼皮轻抬,黑色的瞳孔居高临下地倒映着手下败将的身影,水雾自他的身侧升起,只令人感叹好一个俊俏不凡的小郎君。


    台下立刻有人鼓起掌来,更甚者,有人大声喊起了青年的名字,以作助威。


    “江让师兄,必胜!!”


    有新来的小弟子愣愣的看着台上光华万丈的青年,忍不住红着脸问旁边的弟子道:“这位江师兄好生厉害,是什么来历啊?我看他剑招出神入化,对面那位师兄都躲闪不急呢。”


    旁边的弟子正喊得直喘气,闻言立马挺直腰杆,一副与荣俱焉的模样道:“可不是,江师兄可是当年妖族来犯、以一敌千的昆玉仙尊座下唯一的弟子,他从小被仙尊抚养长大,天生剑骨、极品水灵根,短短二十载便修炼至金丹巅峰,说是天之骄子都不为过!”


    “但江师兄又和那些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不一样,他和我们这些外门弟子关系都处得很好,处处照顾大家,可以说,整个宗门就没有什么人不喜欢江师兄的!”


    小弟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台上的黑衣青年,越看脸颊便越红。那旁边的弟子也不再理他,继续激动地大喊,企图让青年能看自己一眼。


    江让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们,他慢慢收回手中利刃,别于身后,脸上的肃杀之意褪去后,便显露出一副轻松玩笑的意味。


    青年清隽俊朗的眉目含着笑意,轻轻拱手,对着对面吓得不轻的师兄微微眨眼道:“师兄,承让啦!”


    那师兄好半晌才站稳了,眼见青年这般不着调,脸色红了红,颤颤巍巍地拱手,匆匆忙忙便走下台去。


    虽然说输给青年并不丢人,但他被吓得这般失态的模样,还是不想让对方看见。


    江让这几日连着比了数场,从无败绩。


    毫无悬念的,这场宗门大比,是青年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一位长老统分的时候,江让便迫不及待地奔上了比试台上方那些宗主长老的位置处。


    青年分明穿着一身玄袍,是极压的色调,但奈何他的面容与神态实在过于落拓,笑嘻嘻的模样甚至带着几分讨巧卖乖,即便是做出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事,也叫人不忍责骂。


    江让目标十分明确,直奔那正上方、坐在正中央位置的白衣仙人身畔,青年人一双眼黑润润的,微微转动,像是动物界中的小崽扑向妈妈怀抱一般。


    那白衣仙人正是江让的师尊谢灵奉,此人半步渡劫,一手剑术出神入化、名震八方,修真界再找不出左右其二之人。


    “师尊,我今日表现得如何!”


    江让半伏在男人的白袍腿弯上,连剑都不顾上置于一侧,他沾着细雨的脸颊湿漉漉得显出几分潮红,一手随意又粗心地扯着男人雪白的长袍与丝缕乌发,一边抬眸看着男人,一副求夸奖的模样。


    昆玉仙尊却只是唇畔含笑,那张清冷慈悲的神目在触及青年时立刻变得柔和清疏起来。


    他丝毫不在意小徒弟没轻没重扯到自己的发尾,手心微动,幻化出一张丝绸的手帕,柔柔地为青年擦拭起被细雨沾湿的脸颊、耳廓、颈窝。


    江让被男人温柔的动作弄得直发笑,忍不住躲避道:“哈、哈哈,师尊,好啦,好痒。”


    昆玉仙尊无奈地摇摇头,修长冷白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青年微红的鼻尖,轻声道:“身上不是带着避水珠么?怎么也不用,当心着凉。”


    江让笑眯眯道:“反正师尊也会给我擦啊。”


    一副无赖的模样。


    有长老在一旁看到,忍不住笑骂道:“江让,你小子也注意点形象,台下那么多你师兄弟看着呢,一天到晚的黏在昆玉仙尊身边,你看看哪家徒弟跟你一样,简直跟没断奶的娃娃似的!”


    江让闻言却理直气壮道:“陆长老,那是师尊宠爱我,我师尊说了,就喜欢我跟在他身边。”


    说完,他转头对身后的男人龇牙咧嘴地笑道:“是吧师尊。”


    昆玉仙尊轻轻揉了揉青年的脑袋,眉心的朱砂痣红得近乎刺眼,他轻笑道:“阿让说的对。”


    一旁的长老摇摇头道:“谢灵奉,养徒弟宝贝成这样,也只有你了。”


    昆玉仙尊面色不动,只静静笑着,一双美目低垂,修长骨感的手指轻轻抚着伏在腿上的青年美好的脊骨,一下又一下,像是怀胎十月的母亲充满温柔的爱抚。


    第87章


    比试结束后, 天气反倒放晴了。


    江让不出所料地拿到了第一名的头衔,事实上,宗门内金丹及以下修为的内比, 只要青年出马,基本就毫无悬念了。


    但江让并非每年都参加,自从修为破入金丹巅峰, 青年便不打算再参加内比了,毕竟,在宗门内的同期修为中,他早已难逢敌手。


    今年会参加内比, 还是因着前段时日,他背着师尊同那群荒唐的师兄弟们去人界的花街饮酒逍遥, 一时间忘形, 竟连师尊的通讯都忘了回。


    无法,为了应付师尊突如其来的传影通讯, 他只好憋了口气,好声好气喊诸位师兄弟将房内陪酒的秀美小倌们送出门去, 然后笑嘻嘻故作无事地拉着师兄弟们为自己作证。


    这样的法子倒是也瞒能过去。


    只是那几个关系好的内门师兄弟便以此作为要挟,挑眉弄眼地表示想看见他大比时的英姿。


    这事儿倒是也有缘故。


    毕竟当年江让第一次获得宗门内比的魁首时,那一身玄衣、单手持剑、迎风而立, 红色发带飘至唇畔的俊美面庞着实迷倒了不少人。


    太初宗的宗门内比是向着外界开放的,也是为了展现大宗风范,每一届的内比都会留下留影珠作为记录。


    而江让那一期的留影珠贩卖复刻的次数最多, 后面甚至成了复刻难求、被列为收藏珍品的榜首。


    “恭喜师兄夺魁!师兄今日风采依旧啊!”


    “是啊, 江师兄今日有空吗,我想请教”


    江让方才下台,便被众人围裹了起来, 其中还有不少或美丽、或爽朗的女孩子们,年纪最小的师妹不过九、十岁的年纪,头上扎着两个可爱的冲天辫,软乎乎的小手掌招呀招地就要往青年身上靠。


    青年笑眯眯地来者不拒,他‘诶呦’一声,从一位师姐怀中接过小师妹,故意搞怪地颠在怀里,揉揉那小脑袋,笑道:“小明月今日怎么不午睡了?也是来瞧师兄帅气的模样来的?”


    扎着冲天辫的小师妹挂在青年身上,哼哼哧哧的道:“师兄好自恋。”


    江让失笑,还要逗小孩,旁边有师姐忍不住笑着提点道:“师弟,你前段时间答应小明月送她只紫荆兽幼崽,这不是一直没看到影儿,今日便来催了。”


    “当然了,”师姐低声道:“她你也知道,小小年纪鬼灵精的,其实就是许久不见,找借口来瞧你呢。”


    江让一愣,这才记起了这件事,他一拍脑袋,扯扯小明月的小辫子,笑道:“好了,小明月,是师兄不对,师兄这就去灵兽山给你弄一只来。”


    灵兽山并不算远,临近太初宗,只是近期恰逢春日,山中灵兽植被颇为躁动,一般修为不高的散修不敢接近,只有些大宗门的弟子们在得了师长们的允许后才能前去。


    江让平日里性子直率开朗,见此也不等多时,立刻便邀了一众眼熟的师兄弟,齐齐同自家师长报备前往灵兽山的请求。


    江让是最快收到回讯的。


    漂亮的彩色传讯纸鹤携着丝丝清冷融雪的气息,慢慢停在青年的掌心。


    小巧的仙鹤轻轻啄了啄指尖,一道轻悠无奈的声线便轻轻在江让的耳畔响起,像是知道青年贪玩,只好无奈的叮嘱。


    “你啊,大比方才结束,也不休息片刻,一日到晚,精力怎的如此充沛。去罢,只是连心环记得带上,若是遇事,直唤吾名便可。”


    江让自是连声应下,取出储物袋中颜色绛红、色泽古朴的连心环,十分不走心地戴在手腕上。


    权当戴了一只手环。


    其实不然,这连心环是古时期的修士缔结婚契的物品,如今甚是少见,几近失传。


    连心环顾名思义,两人连心,异体同感。


    戴上此环的两个人能同时感受到彼此一切的情绪、感觉、甚至身处的位置,因为毫无隐私保证,闹分了不少对夫妻,所以后世不再延续使用。


    江让确实知道这是连心环,也清楚它的由来,但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毕竟,在青年的心里,师尊是他的父、他的母,是养育他长大、含辛茹苦的亲人。


    全世界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他们更亲密了。


    即便连心环是夫妻使用的又如何,师尊只是担心他、在乎他的安危。


    再说了,东西制造出来就是给人用的,能有什么问题?


    江让根本不会往歪处想。


    *


    一群剑修浩浩荡荡的便往灵兽山御剑而去。


    行至山下,因着山上的维护阵法,便只好收起剑柄,纷纷徒步而行。


    队伍的排头是一位身着金丝缕玄衣、背着玄色长剑的青年,他的相貌十分俊朗,骨相优越,一双薄红的唇微微翘起,便有几分似笑非笑的弧度。


    旁人只见他时而与身畔的人轻声低语、时而大笑出声,丰神俊朗,一举一动随性而飘逸,莫名的吸人眼球。


    当然,青年俊则俊矣,却无人敢瞧他许久。


    修真界以强为尊,江让的修为并不算低,又身负极品水灵根,本就敏锐,那双眼平常看着带了几分不着调和懒散,但若令他起了疑心,继一个冷厉的眼刀而来后,便该是那凝着水腥气的锋锐玄刃了。


    更遑论青年身畔的那些穿着青白的太初宗弟子服饰的师兄弟,那些散修和小宗门的人瞧见了,哪里敢多看,都十分有眼力见地离远了。


    江让这边却不知旁人想法,师兄弟一行人方才进了灵兽山内围,入了据传紫荆兽时常出没的密林中,便忽地瞧见周边泛起一阵诡谲的白雾。


    江让沉吟片刻,隐在袖中的长腕捏诀,一时间,不易察觉的水流自他脚下四散开来,一息之间,又全然收拢。


    旁边有师兄弟抬眸崇敬地看他道:“江师兄,情况如何?”


    江让微微拧眉,低声对众人传音道:“我来前曾搜查过消息,此地紫荆兽并不算多,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季节繁衍的影响,据我所查,这附近成年的紫荆兽,得有数十头了。”


    众人一时间迟疑起来。


    这成年紫荆兽体型巨大,周身遍布一层极软的浅紫毛绒,攻击性不强,但十分擅长制造雾气迷障,缠人的本事极强,像他们这些没什么本事的普通弟子,一只成年紫荆兽恐怕能同时拖住他们两三人。


    江让平时有些不着调,但遇事儿倒是十分靠谱。


    他大致盘算了一下位置,立刻有条不紊地派遣众人去分散逐个击破,找幼崽的窝点。


    对于他自己,便选择独自面对足足三头紫荆兽。


    江让是个鬼灵精的,他并不打算缠斗,而是依着师尊给的极品法器左绕右绕,打算耗尽它们的气力。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尤其是当江让发现身边的雾气愈发浓郁,甚至几近滴出水液来的时候,才忽觉不对。


    这三头紫荆兽很聪明,并且报复心极强,它们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江让是领头来的那个人,因为自身具备的杀伤力并不高,所以它们一直引着青年往灵兽山更深处走去。


    并且在此期间,它们选择释放出更多的浓雾迷惑青年的感知范围,而当青年终于陷入那个十分危险的‘禁地’时,它们才陡然撤退。


    浓烟似的雾气彻底消散,江让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极高的古木枝条萧索,但却延伸极远,仿佛能入了天顶一般。


    周围一片寂静,纵横交错的荆棘丛十分高大,近有半人高,它们绿得近乎发黑,又因着周围无数古木的遮蔽,阳光几乎找不到这层阴窟般的地界,乍一看过去,那一簇簇的荆棘丛仿若黑水潭一般,令人见之心惊。


    江让从未来过灵兽山的深处,因为师尊与长老们都反复叮嘱过不可踏及深处,只说是深处恐有高等兽类,以他们的修为,无法应付。


    青年确实没打算多留,他本也想转身边走,但一扫而过的视线,却注意到一棵参天古木的根系处生长出一朵飘摇莹亮的肉灵芝。


    江让心中一喜,这肉灵芝难得一见,据说有助眠和修复神魂的功效。


    它生长的条件极其苛刻,成型的肉灵芝、尤其是这般大朵的模样,周边往往会伴有极其凶恶的伴生兽。


    但江让在这里站了这样许久,却久久不见伴生兽的踪影。


    青年心中微动,想起掌门师叔提起过师尊于妖族混战中曾伤及神魂,如今也未曾好全,心下一横,便要伸手摘那肉灵芝。


    只那一瞬,空气中陡然破开一道鞭声。


    一道叱声自头顶而下。


    “江让,你给我住手!”


    一道裹着烈焰的藤鞭便朝着青年的门面而来。


    江让面色一凝,迅速抽出长剑,挡住了那凌厉的一鞭。


    空气中一片紧绷,藤鞭与长剑形成紧迫的对抗之势,甚至那长剑的一方隐隐有压过之意,要将那藤鞭扯拽过来。


    纷纷被惊扰的枯叶簌簌落在两人的发顶、肩侧、周身。


    江让这才看清对方。


    来人一身火红收腰劲装,衣带的尾部带着隐约的深红纹路,腰系五色绶带,下颌尖而瘦美、漂亮精致的狐狸脸上显出一道战损溢血的红痕。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美人。


    只是,对方那双黑色的眸中现下似是能喷出火来,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对着青年恨声道:“松手!”


    江让在看见来人的时候却慢慢松下一口气,只是他面色也并不好看,黑眸冷锐,张唇便是刺激人的话。


    “罗洇春,你又在发什么疯?我招你惹你了?”


    名为罗洇春的青年一张美人面被气得通红,此时的他看上去实在狼狈,甚至有几分可怜,他那身昂贵的红裳如今破损无状,肩膀处一大片的白肤衬着破损的伤口,简直令人心惊。


    罗洇春有些站不稳的往前走了一步,咬牙道:“江让,你说这话简直可笑,我方才耗了所有的法宝解决了那肉灵芝的伴生兽。你倒好,直接来捡漏,你故意跟我过不去是不是?我今天、今天非要打死你!!”


    青年口头说得倒是厉害,只是他说完后,没忍住喘了几口气,一张脸越来越红,简直像是下一瞬便要化作一滩泥融入土中一般。


    江让闻言,面色愈发冷然,他皮笑肉不笑道:“罗洇春,你以为你是丹修我就不会揍你吗?平日里你在宗门找我麻烦也就算了,今天你在这儿碰到我,算你倒霉。”


    说着,青年手中使劲,竟直直将那红衣青年拽倒在地。


    罗洇春半跪倒在地,腻白的手掌死死支撑着淤泥覆盖的地板,一双双臂颤抖不已。身边的藤鞭更是落在一旁,失了火焰的环绕,显出一片青葱绿意。


    他怒急攻心,唇缝边甚至隐隐显出几分殷红的鲜血,颤声道:“你敢!你今日若敢对我不敬,我师尊、我身后的家族绝不会放过你!”


    江让没忍住笑出了声,他吊儿郎当地掏了一下耳朵,笑眯眯地一脚踹翻了红衣青年,摊手道:“啊,不好意思,不小心踹到了,你太碍事了。”


    “大少爷,你懂不懂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黑衣青年笑道:“我师尊是昆玉仙尊,平日里让你三分,你当我真怕你啊?”


    彻底半躺在淤泥中的红衣青年终于忍不住侧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分明气得眼见就要翻白眼了,一张精致的狐狸面却愈发红艳,简直像是开到糜烂透熟的桃花花瓣。


    江让见他半天起不来身,眉头微微一动,蹲下身来,修长的指节轻轻戳了一下对方滚烫的脸颊,低声道:“这就爬不起来了?”


    正说着,青年忽地听到地上躺着的红衣青年低低哼了一声,那声音极低,甚至带了几分渴欲的意味。


    江让一瞬间心中微动,正要细细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地上横陈的对方的藤鞭忽地慢慢开出一朵朵淡黄色的小花,衬在一片灰暗的淤泥中,美丽清纯的要命。


    罗洇春是火木双灵根,天生的炼丹好料子。


    青年沉吟片刻,颇为嫌弃地对地面上羞红了一张脸、近乎无地自容的红衣青年道:“罗洇春,你是有什么怪癖吗?”


    “鞭子上还装饰花,难怪你这么多年鞭法都没什么长进,没救了你。”


    第88章


    “江让、你这个混蛋, 你放我下来!”


    说话的红衣青年白皙的双臂被举过头顶,粗糙的麻绳将它们捆绑在一起,连带着将美丽的主人吊在巨大的古木上。


    那张精致浓郁的容颜上的红潮不知道何时褪去, 长时间的捆吊与未及时处理的伤口令青年只余下几分连红衣都压不住的苍白与羸弱。


    古木下的玄衣青年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他像是全然听不见、看不见一般,青年甚至有心情在树下堆起树枝, 慢悠悠燃烧起篝火来。


    江让从解决了罗洇春这个蠢货、在对方一片谩骂怒吼声中收了肉灵芝后,就打算离开这片区域。


    但他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


    他分明是按照先前的线路离开的,却如何都没法离开这片丛林,鬼打墙一般, 最后一定都会再次回到那巨大的古木下。


    江让有想过求助外界,却发现不止通讯术法无法联通外界, 连同心环都毫无反应。


    从小到大, 二十多余年的时间,同心环从未有过失效的时候, 昆玉仙尊始终都是青年一切行事的底气。


    此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恐此地将有变故, 江让这才终于开始烦躁失态起来、再没了先前的从容镇定。


    然而,就在他第五次经过那手下败将的身畔时,陡然听到对方一声讽刺的嘲笑声。


    江让眯了眯眼, 这才正视起对方来。


    如果他没猜错,此地正是那肉灵芝伴生兽的领域,罗洇春是斩杀异兽之人, 恐怕只有他才知道此处的异样。


    但罗洇春向来跟他不对付, 自然是乐得见他吃瘪,哪里肯直言告诉他。


    于是便有了这样一幕。


    天色渐晚,江让悠闲地靠在篝火畔的巨石边, 那篝火架上还用木棍串了一只肉质鲜嫩的烤兔,反复翻烤间,香味扑鼻,令人忍不住口齿生涎。


    青年慢慢舒展了一下腰身,面色慵懒。他生来身线修长,贴身的玄衣因先前的打斗而松懈几分,紧束的衣领口若隐若现地露出几分象牙般的白来。


    江让随意拨弄了一下木架上的烤兔,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些简陋的调味料,随意轻洒,便是又一阵勾人食欲的香味。


    青年慢慢勾了勾唇,他将那串烤得喷香流油的烤兔轻轻靠近树上被半吊着的、头颅无力垂下的红衣青年,笑眯眯道:“香不香?罗小少爷饿不饿?”


    他只放了一瞬,旋即便如预判一般眼疾手快地将那烤兔拿远了几分。


    果然,罗洇春下一瞬便要恼羞成怒地啐出口。


    眼见江让贱兮兮地提前一步退开,他忍无可忍地再次破口大骂起来。


    只可惜,罗小少爷皮嫩肉薄,生于修仙高门,教养极好,便是翻来覆去地骂,也只能骂出诸如“混蛋”“有病”“蠢货”之类毫无杀伤力的话句。


    江让在这个世界几乎算是从投胎开始便开始任务了,加上小世界的影响,说是此界土著也不为过。


    青年这个世界的出身依旧很普通,他出生在人界的茅草屋中,恰逢连年旱灾,不出几年,家中便崩散得彻底。


    江让也自此沦为乞儿。


    天崩开局,青年本以为自己坚持不了多久,毕竟灾年本就艰难,他行乞根本讨不了几个钱、做工又是一副枯瘦营养不良的模样,没有店家肯要他。做出偷鸡摸狗的事也实属无奈,若是不巧被人逮到了,只有被摔死的下场。


    最后一次,是他偷到恰好来拜访旧友的谢灵奉身上。


    昔日的昆玉仙尊一身白衣长衫,长至及地的乌发只被一根素木簪挽起,通身素净,如皑皑白雪,气势非凡。小江让看不清他的脸,本是不敢招惹的,但因着贫民窟中另外一个濒死的乞儿,还是大着胆子去偷了对方挂在腰间的白琢玉佩。


    小江让并未成功,他脏兮兮的小手被一只宽大、温暖的大掌轻轻握住了。


    但小孩子心中到底害怕,忍不住抬头看去,却恍惚见到一张如同菩萨低眉的仙人面。


    男人面容清冷,额心一点红痣,眼眸狭长,长睫之下的眸光如同亘古的日光温柔地注视着他。


    彼时的师尊轻轻蹲下,白皙修长的指节轻轻拨开小孩子额边凌乱的乌发,掌心凝气抹去他被冻得青紫的脸颊,轻轻道:“可怜的孩子,可愿拜我为师?”


    自此,江让成为那名震天下的昆玉仙尊座下唯一的弟子。


    只是,江让如今固然过惯了资源倾斜、天之骄子的日子,却依旧难以将小时的贫苦印象与习惯全然祛除。


    包括一些市井中粗俗的骂人的话。


    所以,当青年听到那罗小少爷如此骂他,不仅不气恼,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觉得对方衬着那张可怜兮兮的脸,简直像是在撒娇一般。


    江让轻啧一声,自己慢慢靠回巨石边细细品尝起来,一手枕头,一边摇头,状似无奈道:“好吧,既然你骨头这般硬,我可就不管你了。”


    罗洇春被点了穴,浑身动弹不得,如今也只能咬牙切齿地抬起那双染着红晕的眼眸道:“我才不用你管!”


    江让耸耸肩,轻飘飘道:“好吧,但愿你到时候不要主动来求我了。”


    如此说完,玄衣青年迅速饱腹,将篝火熄灭,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翻身随意上了一棵树休憩了起来。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周遭还留着细细的烤肉香味,篝火已灭,那些扭曲伸展的枯木荆棘仿若一只只隐匿在晦暗阴影中的恶兽。


    树影中的阴风一阵阵袭来,罗洇春一瞬间被吓得噤声,红衣青年死死咬住唇齿,一张精致小巧的狐狸面苍白得几乎泛出死意。


    那肉灵芝的伴生兽毒牙蟒临死前在他身上种下的催.情毒素只是被浅浅压制了一层,如今他修为全然被封、宝物耗尽,双臂被吊起,可以说,此时,随意来一只最低微的兽类都能置他于死地。


    罗洇春是修真世家出来的小公子,平日里养尊处优,什么时候受过这般的苦、这般的威胁?


    如此一吓,一双眼红肿得不像话,或许是黑暗遮面,让某些人无法看清他的面色神态,于是他忍也忍不住地无声哭泣。


    断了线的泪珠子顺着他精巧的下颌尖往下掉,脑海中却恨恨想着待他出了这鬼地方,该如何整那混球!


    昆玉仙尊又如何,他身上还有留影石,如今江让欺辱他证据确凿,拿出这般铁板钉钉的事实,昆玉仙尊即便要维护他那混账徒弟,也得掂量掂量他背后的丹峰与修仙世家。


    至少、至少江让铁定是免不了一顿揍和禁闭!


    罗洇春只能催眠自己再忍耐一会儿,江让还需要出去的办法,他绝不会丢下他的


    没等他情绪稳定几分,寂静的丛林中陡然出现一阵极细的锋锐刀刃磨石的刺耳声。


    罗洇春咬牙,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那漆黑的丛林中,浓密的草堆慢慢开始鼓胀、涌动起来。


    像是一口喷涌的黑色深井,不断冒出一只又一只恐怖狰狞的怪物。


    不一会儿,罗洇春颤颤巍巍地看着周围出现的一双又一双幽幽的绿色兽瞳,它们如同一盏盏恐怖的鬼火灯笼,悠悠地往青年这边飘来,数量惊人。


    那是一只只面目狰狞、尾部如钢、锋齿如刀的野山狐,它们慢慢弓起背部,刺目的爪牙慢慢在地面上的石块磨蹭,如同一只只磨刀霍霍、饥饿至极的豺狼。


    被半吊起的红衣青年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死亡的威胁之下,他如同被塞了棉花般的喉头被吓得细细呜咽出声


    江让在古树上翻了个身,一边手掌撑在写意风流的额侧,另外一一边的手指轻轻敲在枝头,仿佛在计算青年真正崩溃的时刻。


    终于,当一只领头的野山狐探测完周遭情况,确认并无陷阱后,它猛地弓起腰身,飞扑向脸色煞白的罗洇春。


    罗小少爷惊恐至极,甚至忘记了闭眼,一双黑瞳近乎涣散,只有口中喃喃道:“江让、江让”求你救救我。


    就在那尖锐寒光即将扎破罗洇春眼瞳的一瞬间,一阵凌厉的风掀起红衣青年颊侧的碎发,一柄玄色长剑挟裹着狰然的剑意,狠狠刺入野山狐的头颅,将其死死钉杀在一侧的树干上。


    玄剑铮鸣作响,血迹斑斑。


    江让的身影随之而出,一手斩断绳索,揽过罗洇春的腰身。


    夜风中,青年头戴金冠,长马尾扑朔迷离地拂过红衣青年苍白美丽的脸颊,极俊优越的侧脸显出几分锋锐冷厉的弧度,他另外一只手捏诀,玄剑随意所动。


    一时间,玄剑穿梭在无数道血雾之中。


    绿莹莹的灯笼一盏又一盏地熄灭。


    而江让则是垂眼轻佻的看了眼怀中的红衣美人,眉目含笑道:“罗小少爷,你看你,早点求我不就没事儿了吗?”


    江让慢慢使力掐住对方的腰身,微微凑近,龇牙笑道:“我们之间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吧?我当初只是不小心看到你洗澡了,我就不明白了,就那二两肉,谁没有?你用得着追着我又打又骂吗?”


    第89章


    “这样吧。”黑衣青年松开怀中的红衣青年, 另外一只手掌握住浮空静待的玄剑。


    青年人脑后乌黑的长马尾随着动作微微拂动,他轻轻点过修长浮光的剑锋,污脏血腥的剑身一寸寸变得光泽敛华。


    江让散漫地塌下浓密的长睫, 暗光中勾唇笑道:“不如你跟我道歉,再把此地出去之法告诉我,你之前处处找我麻烦的事, 在下也就既往不咎了。”


    此话一出,罗洇春瞪大一双斜飞昳丽的眸子,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青年,像是无法理解青年话语中的意思, 又像是实在被气过头,颅内一片空白。


    罗洇春浑身发抖, 一张向来高贵不屑的面庞此时涨红狰狞, 因为被江让施了定身术,他整个人又动不了, 连发抖的频率都细的可怜。


    “江让,你这个无耻的登徒子!那是我的洞府温泉, 当初你若非刻意,如何能进?!!”


    江让眉宇间闪过几分不耐烦,他将剑柄收入后背的剑鞘中, 索然无味道:“都同你说了我是误入,你不信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若是这般说,我倒要问你, 你为何洗澡不设禁制?我还说你是故意想让旁人看你洗澡呢。”


    “你你你——”


    “我我我——”江让逼近一步, 指尖用力戳了一下对方白皙的额头,故意气人一般的掐着嗓子道:“我怎么了?”


    那张从来白皙倨傲的面颊红得不可思议,甚至隐约开始泛起水光。


    于是, 江让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大少爷被气得落下泪来。


    透明饱满的泪液顺着对方雪白的下颌慢慢往下汇聚,最终在红衣青年的颌骨处滴下。


    而那泪液所融入的泥土中,竟慢慢鼓动着,生长出一朵细小娇美的丽格海棠来。


    海棠花颤颤巍巍的舒展枝叶,迎着灼烫的水液,开得愈发娇艳欲滴。


    罗洇春生来便是千娇万宠的炼丹世家的小公子,家族兴荣繁盛,近乎垄断修真界的丹药行业,旁人无有不避。他上头有两三位哥哥,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宠着的,光有他蔑视指使别人的份,哪有旁人欺辱他的时候。


    可以说,江让是他这么多年来碰到的唯一一个胆敢对他出言不逊、不屑一顾的家伙。


    罗洇春十八岁初入太初宗,因着不凡的身份与绝高的炼丹天赋,直接拜入丹峰的元思长老的门下成为关门弟子。


    他生性娇气讲究,不肯将就,方才搬入丹峰选洞府的时候,丹峰门下近十处洞府竟无一得他赏识。


    最后,元思长老索性划了一处山头单独给他建府,便是在太初宗,也算是独一份的了。


    当时,罗小少爷直接唤来罗家的仆人,将自己在家中居住的阁楼一比一复制了来过。


    据有拜访过罗洇春洞府的师兄弟提起,罗小少爷的洞府那叫一个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连墙壁上都四处嵌着珍宝、极品灵石、高级阵法。


    更不必说后院,那后院中甚至开辟了一处极大的灵泉池。


    要知道,引灵泉可是需要龙脉,而龙脉极其难寻,便是小段,也足够一个小宗门过得滋润了。


    洞府方才落成,罗洇春便大肆铺设流水宴,请了不少人前去。


    到底是世家的大少爷,邀的人自然也是有说法的。太初宗那些少年天才、内门子弟、背有靠山的同辈,他毫无遗漏,基本都发去了请帖。


    而当时的江让恰巧同昆玉仙尊历练回宗,青年向来是个心大的,恰好去丹峰替师尊送草药,途遇一位眼熟的师兄,询问之下,知道对方是去参加开府宴席的。


    江让想到自己也曾收到过请帖,他生性开朗散漫,平日好凑热闹,索性就同那师兄一起去了宴席。


    不得不说,罗家确实家底殷实,不可小觑,便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江让,当时在席上见到那些百年难遇的灵芝、千年一坛的清渠酒也是惊讶不已。


    酒过三巡,有些迷糊的江让方才想起来草药还没给元思长老送过去。


    清渠酒后劲极大,青年便是使诀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彻底清醒过来。


    加上这罗小少爷的洞府又实在宽大曲折,江让按着额头,墨色长袖顺着他象牙白的手臂朝下层层叠裹,他懒得费神,索性就沿着廊道的路线往前走去。


    但任谁都没想到,走过那花团锦簇、美不胜收的廊道,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开阔了起来。


    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丝丝缕缕的雾气浮起,恍惚误入仙境,近在眼廓的湖泊泛着细碎的波光,清澈的湖水中隐约浮现几道小鲤的金红身影,除此之外,还有一道背对着青年的、赤白、修长、弧度美好的身体。


    江让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努力睁大眼睛,甚至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


    这一次,他看到的是一幅极具冲击性的画面。


    未着丝缕的美人已然转过了身,他如云般浓长的乌发堆积在一边的肩侧,一张脸被傍晚的夕光勾勒得凌凌艳美。


    或许是察觉到了异样的视线,那张芙蓉狐面猛地抬起,斜飞的美目如钢针一般扫射过来。


    “何人?”


    江让眼睁睁看着那张生来娇贵的美人面在看到他后逐渐变得铁青、愤怒,他心道不妙,情急之下,顺手就捞起湖畔岩石上摆放着一套红衫和储物袋横在身前,往后退了好几步。


    彼时的罗小少爷通身赤.裸,储物袋又不在身边,眼珠子阴狠地瞪着那岸边的登徒子,又没法上岸出气,整个人又羞又怒,一张美面憋得通红。


    “无耻!你、你给我把衣服放下!”


    江让打着哈哈,下意识将怀中的扣得更紧了些,甜香扑鼻而来,青年没忍住动了动干涩的喉头,只觉得那衣物上简直像是染了什么香薰似的。


    他忍不住想,一个男人的衣物怎的这样香


    江让方才如此飘忽的想着,便敏锐地察觉到面前一阵戾风袭来,一根细长、长着倒刺的长鞭便朝着他阴毒地甩了过来,除此之外,还有身畔突然破土而出、如触手般朝他扑来的裹着火焰藤条。


    江让手忙脚乱地召出长剑,与对方对峙了几回合。


    青年一边招架,一边断断续续道:“这位、这位道友,冷静、冷静点,你听我解释!”


    罗洇春哪里肯听,本身就是大少爷脾气,这会儿羞恼上头,不管不顾地想要抽死青年。


    但他没想到的是,对方竟也有几分本事,又是与他相克的水属性,眼下他又在水中无法发挥,渐渐落下败势。


    两人斗法半天,最后以江让获胜为终。


    斗败的罗洇春死死咬着唇垂着头,一只手捂住侧脸,白皙的指缝间慢慢溢出殷红的血液。


    江让动了动唇,到底没敢多吭声,只是小心翼翼将衣衫放在岸边,携酒劲跑远了。


    青年心里头到底不安,回去后就忍不住找师尊好一顿倾诉。


    他双手抵住下颌,趴在仙玉桌上,烦恼的少年模样清俊又纯然,青年叹气道:“师尊,他定然要恨死我了。”


    院内簌簌落下浅白的梨花,飘忽旋转,像是少年心事,也是如此飘忽不定。


    江让侧耳等了半晌,也并未等到师尊的规劝或是叹息,只有一杯温热的姜茶抵在唇畔。


    青年微微抬眸往上看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安静而祥和的仙人面,谢灵奉玄金的眸子如同落入碎金一般,他像是看着方才懂事的孩童一般看着他。


    那张薄白的唇微动,如同古老咒语一般的声音从男人的喉间缓缓溢出,带着无尽的温柔、耐心。


    “今日饮了酒,先喝些醒酒的汤水罢。”


    “师尊,”江让启唇,自然地含下一杯雨露姜茶,一双俊秀眉目弯了弯道:“你不训斥我太过鲁莽吗?”


    昆玉仙尊只是无奈低眸,好半晌才轻声道:“小混账,从小到大,吾说你可有用?”


    江让老实摇头,一双漆黑的眼珠微转,嬉皮笑脸地拉过他师尊玉石似的手腕往自己耳畔引道:“师尊莫要气恼,不如、不如揪我这不孝徒的耳朵吧,我下次定然听话!”


    谢灵奉果真就着他的指,修长指节轻轻环住那薄红的耳廓,方才微微使力,江让便夸张地龇牙咧嘴道:“师尊,诶诶——痛痛痛!”


    昆玉仙尊一张不动的玉面忍不住缓缓泛起几分细碎的波澜,指节松了一瞬,复又使力道:“你就知道在为师面前讨巧卖乖。”


    “今日吾会帮你平事,只是下次莫要再闹出这等事了,好在那位罗小公子是个正经人家,若是哪次碰上个闹上门要你负责的,为师看你要如何收场。”


    江让赶忙双手握住昆玉仙尊的手,笑嘻嘻道:“我就知道师尊对我最好了——”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那丹峰的长老边便领着新收的弟子来算账了。


    江让同往常捅娄子一个模样,垂着头、扣着手,跟个乖巧的孩子似的站在昆玉仙尊的身后。


    可怜他师尊向来风清月明、光风霁月,如今身居高位、得众人敬仰,还得处理他这档子事儿。


    最终这事儿以江让同人赔礼道歉结束,当然,青年被元思长老压着道了歉,谢灵奉却又是个看不得自己弟子受委屈的,同样也压着不明真相就动手的罗洇春道了歉。


    本来就是孩子之间的事,在所有人看来,这事儿双方都有错,也道歉了,过去便过去了。


    从这日开始,那罗洇春便开始处处针对江让。


    江让哪里是肯吃亏的?两人碰面非打即骂,就是离开的时候,都恨不得朝对方的背影吐一口吐沫。


    闹得整个太初宗都知道两人是死对头,不死不休。


    *


    这是江让第一次实打实看到那位罗小少爷哭。


    往日里两人就是打得再如何激烈,罗洇春被他再如何激,也从未哭过。


    青年本也不是个多坏的性子,你若是对他强,他便也对你不客气;可你若对他示弱,他便不知所措了。


    更遑论这罗小少爷还长了张如此娇美精致的美人面。


    江让语气顿时僵了几分,他忍不住凑近对方几分,下意识压下几分嗓音道:“你、你哭什么?”


    罗洇春也不理他,他仍被定着身,动不了,就默默站着,也不说话,一个劲的流泪。


    江让心里怪异,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扯唇想要打破气氛,但说出的话又实在不中听。


    他凑近对方的脸颊道:“真哭啦?”


    罗洇春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江让急了,他扯住对方的肩膀道:“不是,你说话啊,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


    罗洇春就看着他,一双红肿的眼波光粼粼,脸颊上一道道横陈的泪痕,地上更是堆了一簇又一簇的丽格海棠,摇曳生姿,硬生生衬得这方阴森的天地多了几分鲜明的色调。


    好半晌,红衣青年才哑声道:“你还不给我解穴。”


    江让干笑一声,刚想说什么,罗洇春便沙哑着嗓子,用那双红彤彤的眸看他道:“我现在不想同你计较,也不会再跟你动手。”


    青年这才慢慢松了口气,当即罗洇春解了穴。


    方才解穴,红衣青年便有些支不住的晃了晃身子,往前倒去。


    江让恰好在他前方,本来是想躲开,但见对方脸色实在糟糕,还是接住了。


    罗洇春在他怀中缓了好半晌,才咬着唇,慢慢起身。


    他垂眼,声线都变得虚弱几分:“今夜离不开灵兽山,那肉灵芝的伴生巨蟒方才身死,死前有一道护身阵法,今日之内,这片领域都无法被人勘测、突破。”


    江让心道果然这里的古怪与那伴生兽有关。


    他与罗洇春很少有现下这般平静无冲突的时候,这会儿话说完,便自觉尴尬。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罗洇春像是终于耗尽了气力,此时靠在岩石与篝火边,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江让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后面想想,到底是同门,还是给对方披上了一件外衣蔽寒。


    篝火静静燃烧,火光摇曳在青年的颊侧,江让看着不远处那一簇艳美的丽格海棠,他忍不住想,这木灵根当真这般离奇吗?


    滴泪生花,简直跟鲛人滴泪成珍珠一般


    青年想着想着,慢慢也闭眼睡了过去。


    一直到深夜,江让忽地听到一阵低哼声。


    那声音极低,窸窸窣窣的,隐约带着几分哭腔。


    江让猛地睁眼,抬眸看过去,由于从前两人骂的太多次了,以至于这会儿看到对方那张脸,青年就想骂。


    “罗洇春,不是我说你,你烦不烦”


    话并未完全说话,江让便顿住了。


    罗洇春的状态显然不对,他整个人近乎缩成一团了,江让给他披上的衣衫已经滑落了,篝火已然熄灭,只余下一堆灰炭。


    红衣青年看上去冷极了,可那精巧的脸上却红得诡异,雪白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像是冬日的融化的初雪。


    “江让、江让”


    他口中念念有词,但因为太过含糊,有些听不清。


    江让只好凑近对方,蹲在红衣青年身畔,侧耳听过去。


    这次可算是听清了,对方双眸紧闭,小声呢喃道:“江让、江让我讨厌你”


    江让一瞬间冷嗤一声,他起身,当即就想拿起长剑再给对方两下才好。


    但还未等他行动,罗洇春却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已经被烧得充血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映在其中,长发因为在先前的斗法间崩散,这会儿半披散在颊侧,乌黑的发衬得被掩的脸颊愈发腻□□巧、色若春花。


    罗洇春死死盯着青年,明明是一副恨得不行的模样,可模糊的意识与身体的反应却再也无法掩藏。


    他控制不住地蠕动腿弯,小腹处的红色衣带愈发颓然升起。


    红衣青年肩侧的衣衫已经半落下去了,雪白的肩与刺目的伤痕简直对此惨烈,有种被凌虐后的美感。


    一侧坠地的藤鞭上的花开得愈发艳丽,浅黄的小花全部都被艳丽的丽格海棠覆盖、挤压、彻底生了根,长势惊人,红艳艳的,像极了主人此时刻满薄红欲.色的体肤。


    显然,被压制下去的情.毒爆发了。


    江让蹙眉,心想对方若是死在自己身畔,到时候也不好交代。


    于是他想了想,居高临下地站着,用脚尖踢了对方颤抖的腰身道:“喂,罗洇春你怎么了?别死这了。”


    只是,他江让方才不轻不重踢了一脚,罗洇春竟直接侧过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江让心里一惊。


    他终于不再不动于衷了,立刻蹲下了身,按住对方的腕侧的脉搏。


    江让并不精通医术与治愈术,只是前些年跟着昆玉仙尊历练的时候学了些皮毛。


    但即便是皮毛,青年这会儿也该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情况了。


    罗洇春中了一种极其剧烈的情.毒,并且已经被强制压下去许久了,现下如果不能释放,只怕性命垂危,挺不过今晚。


    青年面色立刻肃穆下来,他伸手去试对方额头的温度。


    烫得近乎灼手。


    已经等不下去了


    江让咬牙,他确实知道该怎么做,毕竟少年时期他也出现过男性成长期的正常生理现象。但是、但是往常都是如父如母的师尊引导帮着他的,他自己根本没什么经验。


    青年第一次出现生理现象的时候年岁并不算大,十六七岁的时候,那会儿他还是个上蹿下跳的皮猴子,哪里知道这些。


    当时的江让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几年了,近乎全然被世界同化,对于一切的认知基本都来自于本世界的经验。


    所以,可以说,那时候的青年就是一张白纸。


    他怕极了,因为那物如何都消不下去,甚至还有些涨疼。


    再皮的孩子也有害怕的时候,江让如何都不得其法,急得险些哭出声来。


    实在没办法,他便下意识地求助师尊。


    当时的昆玉仙尊一日到晚地被他闹得头疼,好不容易消停一日,没想到接到讯息,那皮猴似的小徒弟竟难得被惹出了哭腔。


    清冷的仙人险些失态,担心之余,赶忙去了两人的寝室。


    是的,江让这些年始终没有和昆玉仙尊分床睡,两人同吃同睡,亲密无间。


    实在说,谢灵奉是一位极其称职的师尊、父亲,甚至母亲。


    他照顾江让一切的起居生活、用餐用度,如今,甚至开始插手孩子的房.事了。


    他颇有耐心,全程以一种安抚、温柔的态度引导青年认识自己。但意外的是,江让分明是个什么都敢尝试的,偏偏对这种事情怕得不行。


    整个过程,江让只敢垂着眼,谢灵奉扣住他的手去碰他自己的时候,青年却忍无可忍地甩手哭道:“师尊、师尊你来吧,我不喜欢,好奇怪——”


    谢灵奉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逼孩子,只好自己来尽可能地安抚对方,让孩子感觉到舒适、愉悦,消解对正常的生理现象的恐惧。


    他无疑是成功的,但至此,江让所有的生理发泄、渴.欲现象便全部都归了他去解决。


    昆玉仙尊有试图板着脸、狠下心来教导青年,但每每这时,江让只需要向他撒个娇、讨巧卖乖一番,他便又忍不住心疼的想,阿让到底是孩子,时间还长,慢慢来,他总能教会他的。


    他这样心软的结果就是,江让一直到现在还是一有生理反应便下意识地找他。


    青年其实已经可以自己动手了,但惯性始终难以解除。


    譬如拖拖拉拉不给孩子断奶,便极容易导致孩子对母亲产生过度依赖,形成恋母情节。


    江让便也是这般。


    空气愈发的潮热,罗洇春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将脸颊贴近他的手腕,轻轻摩蹭起来。


    他低低地哼着,一双湿漉漉的眼迷蒙睁着,像是发.情求偶的雄兽。


    江让只觉得喉头微微干涩,这是他第一次直观的见到罗洇春这般放荡的模样。


    美人放荡起来,自然也是美的。


    甚至美得勾人。


    罗洇春明明没有求着江让,可他颤抖的眼、哆嗦的唇、潮热的脸颊、额角的细汗,每一处都在勾引他。


    尤其是当美人当着他的面轻声唤道:“江让”


    江让脑子一热,莫名的想到什么柳下惠,但他觉得自己约莫不是那无动于衷的柳下惠。


    他早已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颤颤巍巍地动了手。


    江让根本不敢往下看,他只盯着罗洇春那张华美的狐狸面,碰到的一瞬间,看到对方睫毛颤得如振翅的蝴蝶。


    青年不停地告诉自己,他只是在救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这次救了罗洇春,对方怎么说也得给他几瓶极品灵丹吧,不然实在说不过去,如果对方日后还骂他,他也有理由挟恩图报了呸,他都在想什么!


    罗洇春已经在模糊之间哭出来了,似乎经历了一次后,他的理智便已经稍微回归一些了。


    但他方才清醒几分,便又哭了起来。


    江让一边做手活,一边凶狠地盯着对方道:“你又哭什么?是我吃亏好不好!”


    罗洇春泪水横流,一张脸红得美不胜收,他呜咽道:“混蛋、江让,你竟然敢玷污我,我、我一定要杀了你。”


    江让烦得不行,听对方这样威胁自己,索性松了手。


    罗洇春却还是哭,甚至哭得更惨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断续道:“你、你为什么又不继续了?”


    江让忍不住被气笑了,他阴阳怪气道:“不是你说的吗?我玷污你,那为表尊敬,我当然不能做这种玷污你堂堂罗家小少爷的事咯。”


    青年说着,竟直接准备离开。


    可他方才要走,腰间的系带便被一只修长泛粉的手腕握住了。


    江让下意识垂眸看过去,只见那从前倨傲无比的罗家小少爷此时湿红着眼,咬着唇,竟显出几分隐忍的意味道:“别、别走。”


    “今日、今日便不算你轻薄我,江让,你若是帮了我,我、罗家日后定会记你这个人情,我会送你很多极品丹药”


    藤鞭上开的丽格海棠愈发娇艳了,那花蕊的中央颤颤巍巍的滴落几滴露水,美不胜收,风情万种。


    第90章


    论和宿敌荒唐一夜后该何解?


    铺陈在草地上的、红黑交缠的外衣如同两道对比极致的光影, 而那衣物上,却又左右各自端坐着两道侧对彼此的身影。


    江让抖着手系着自己领口的衣带,贴身的、象征身份的衣饰玉饰被撞得叮当作响, 极为扎耳。


    于是,他尽量放轻自己的动作,连呼吸都变得极轻, 满心的尴尬将溢而出。


    色令智昏、荒唐至极!


    青年眼神飘忽,有一瞬间简直不敢面对昨夜的自己,但脑海中不停闪现的回忆却丝毫不肯放过他。


    江让从未想过,那样矜傲的、蛮不讲理的大少爷竟也有如此风情放荡的一幕。


    肉.体的堕落令他全然放下某些世家子弟的矜持, 那月下美丽的、白得近乎刺目的裸色身体无助地颤抖、渴望,恨不得将自己全然塞进江让的手中。


    他同时也是羞耻的, 耻于在昔日仇敌的面前如此失控、卖弄风骚。


    而对于江让来说, 罗洇春颤抖薄红的眼、盈盈滚落的泪、无助蜷缩的脚趾及屈服的身体,无一不在向他展示臣服与勾引。


    这种处于高位者高高在上的俯视、随意拨弄便可令对方惊颤不已的动作, 让经验并不算丰富的青年体味到一种精神与肉.体上齐齐迸发的舒爽。


    就好像,罗洇春是活在他指下的兽, 他要他生,他便生;他若是要他死,那人便会立刻痉挛窒亡。


    江让舔了舔唇, 下意识摩挲着微红的虎口,麻麻的刺痛从中如细微电流般传来。


    不疼,却勾得人心慌意乱。


    “不许看我!”


    一道沙哑的音调夹着几分暗晦的羞意如此响起, 罗洇春方才从储物戒中取了一件新内衫想要更换, 却很快察觉到了身畔那道飘忽的视线,忍了又忍,实在羞恼难当, 这才大声呵斥了回去。


    江让没生气,对方越是这般恼怒,青年脸上的笑意便越是不正经。


    他笑眯眯的不怀好意道:“喂,你这是对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吗?再说了,昨天你浑身上下,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看了,现在才知道不好意思啊?”


    罗洇春听了这番锥心之话险些破功,他脸色煞红,狠狠地瞪了青年一眼,但因把柄被对方拿在手中,实在无计可施,只好死死抿唇,一声不吭。


    江让看他这副别扭又易燃的模样却只觉得好笑,罗洇春越是惨、越是窘迫,他就越是忍不住的兴奋。


    没办法,针锋相对久了,形成的习惯实在难改。


    但很快,乐子还没看够,那罗小少爷却难得冷静了下来,他咬着牙,将一瓶青绿的外敷药物丢给青年,语带指使道:“懒得同你计较,现在,帮我上药。”


    江让半靠在岩石边,手中把玩着药物,似笑非笑:“我说罗小少爷,欠人情的似乎是你吧,你这还指使上我了呢?”


    罗洇春面无表情地从储物袋掏出两瓶丹丸,打开了瓶塞。


    一瞬间,方才还懒懒散散的青年顿时直起了身,他动了动高挺的鼻子,惊道:“极品破丹丸?!”


    罗洇春微微抬头,眼神中透出几分浅淡的不屑道:“是啊,昨夜我便同你说了,你若助我,好处少不了你的。”


    江让漆黑的眼珠子微转,思绪转瞬即逝。


    这破丹丸顾名思义便是助力金丹破入元婴,青年本就处于金丹巅峰,近两年迟迟未能突破,他曾同昆玉仙尊提过此药,却被告知依靠丹药提升并不妥当,有损心境,便只好勉强压了下来。


    但就像孩子总忍不住偷吃眼前现摆着的诱惑,江让虽记着师尊的告诫,却又耐不住的想,极品破丹丸效用应该很好,市面上拍卖都难以遇到,想来这般珍贵,吃两颗大约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他这般想着,手上诚实地接过了药丸,有几分心虚地塞进储物袋。


    罗洇春低低咳嗽了几分,他受伤严重的背部此时显出一片猩红发肿的伤痕,看上去颇为吓人,他哑声对青年道:“现下我身上便只有这几瓶药物,你若帮我好好涂药,回去我还会给你更多。”


    江让这样一听就精神了,虽然平日里师尊给他的好东西也不少,但到底师徒两人都是剑修,天材地宝好找,丹药却不好得。


    尤其是如今世道,炼丹师难寻,丹药行情也差,市面上一颗低等的补灵丹都敢开高价。


    由此可见,出身炼丹世家的罗小公子平日里该多受人追捧、讨好。


    青年思索半晌,没有犹豫,当即展开一张俊俏的笑面,微微拱手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罗洇春薄红的斜飞的美目扫了他一眼,在触及江让英俊含情的黑眸时,微微颤了颤浓密的长睫,瞥过眼去,轻哼一声,一瞬间的神情像是在说,早该如此了。


    两人之间一时寂静。


    江让从瓷瓶中抠出一大块的绿色膏药,慢慢往青年修长起伏的白玉肌理上慢慢抹药。


    罗洇春后背受伤严重,他索性并未穿衣,只手肘间托着件轻薄的红色纱质内衫。


    半遮未掩,许是因着过分漂亮白皙的身体,倒显得那红痕愈发狰狞艳丽。


    江让不自觉恍神,手上的力道便也加重了。


    “嘶——”一阵低低的吸气声后,红衣青年的声音显出几分颤意微抖的轻斥道:“你能不能轻点,你们剑修怎么这样粗鲁——”


    江让手上动作下意识放轻,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道:“罗洇春,你怎么不说是你们丹修太娇气了。”


    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一道轻轻踩碎枯枝的步声顿在了不远处。


    江让嘴上话音未落,下意识警觉地扫眼过去,一瞬间愣了愣。


    他看到的不是旁人,正是一身月白长袍,鸦黑长发以白绸半束垂地,身姿清雅、巍峨如玉山将崩的男人。


    男人霁月风光、及步而来,衣袍翩飞,如仙人崩散仙解时飘散的羽蝶。


    江让还未来得及回神,便觉察到身前的青年立刻不顾伤口的药物裹紧了长衫,简直像是什么不能轻易让人看到身体的良家妇男一般。


    “方知仙尊要来,弟子失礼了。”罗洇春微微垂头,难得显出几分在长辈面前的不安来。


    江让倒是没那么拘束,他随手拍了拍手上的膏药,未拍干净的便随意抹在身上了,一副随性又不羁的模样。


    青年起身,轻快地行至谢灵奉身畔,长吁短叹的夸张道:“师尊,你可算来了,我都要以为自己见不到你了。”


    昆玉仙尊蹙眉,微微抬手,清浅的语气带着温和与持重的责备道:“莫要胡说。”


    这般的语气便是有些不悦了。


    江让一瞬间了然,再不敢作乱了,只乖巧地将自己那双脏污了的手掌递了过去。


    眉目如画的男人手持一块白色方绢,低眉轻而细致地擦拭了起来。


    他看上去十分专注,像是在擦拭徒儿那腕上的膏药,又像是出于某种长辈的忧心和不满,在擦拭孩子过于早熟、偷尝的禁.果。


    师徒二人皆似是忘却了他们间的第三人一般。


    罗洇春被忽视了个彻底,心中自然不悦,或许是情绪使然,他越看眼前这对师徒便越是觉得怪异。


    哪有师尊对徒弟这般细致操心的?普天之下,他就从未见过这般怪异亲密的师徒相处方式。


    江让和谢灵奉二人这般倒不像是师徒了,说是夫妻也不为过。


    突然蹦出来的诡异念头令罗洇春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只道自己许是昨日受了太大刺激,所以才会如此胡思乱想。


    师徒与父子、母子无异,普天之下,有谁会对自己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动那等背德乱.伦的念想呢?


    这等脏事若是发生了,那悖德之人便会是被全修真界唾弃嫌恶的存在


    江让与罗洇春是被昆玉仙尊一同带回的太初宗。


    罗小少爷方才回了太初地界,便有无数讨好之人围绕上来,江让也不遑多让,但碍于昆玉仙尊在其左右,那些师兄妹便也不敢太过放肆上前。


    离开之前,罗洇春一张精巧美丽的狐面微垂,他压着嗓子,难得在众人面前缓声细语的对江让道:“其余欠你的丹药我过两日便送来给你,总之、总之你记着莫要对外胡说。”


    江让眯了眯眼,笑道:“这是自然。”


    罗洇春这才半信半疑、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两人如今看似气氛正好,但落在旁人眼中简直如撞了鬼一般的惊悚。


    穿着蓝衣的师妹对旁边的师弟使使眼色,小声道:“罗师兄不是向来同江师兄不对付吗?今日这?”


    旁边那师弟蹙眉,也颇有些不解。


    那蓝衣师妹迟疑道:“据说罗师兄此番落难是被江师兄所救,所以时隔多年,他们终于冰释前嫌了?但我怎么瞧着罗师兄对着江师兄脸红了呢?对了,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咚——”蓝衣师妹一个暴栗敲上那师弟的脑袋道:“你小子是话本看多了吧!”


    师弟却捂住脑袋龇牙咧嘴,小声嘟囔道:“本来就是啊,话本里都是这样说的。而且罗师兄那副情态简直就像是被疼爱过了一样,江师兄倒是游刃有余”


    蓝衣师妹摇头道:“没救了没救了,又是一个被话本荼毒心智的可怜孩子。”


    “你说这两人能在一起,还不如说我未来会是修真界降世的大能呢!”


    *


    夜间,云泽殿的灵玉牌匾散发着淡淡的莹白,那墨色字迹庄严而清冷,令人只想到寒山顶端皑皑的白雪。


    朦胧的白色细纱飘然垂于玉殿内、无风轻翕。


    四周皆是一片朦胧雾气、水声阵阵,忽而间,一位穿着白色浴衫的青年轻踏入殿。


    他以手分开那些遮蔽的白纱,便见到一座修筑精美的星辰玉塌,而塌侧,是一汪极宽敞的灵泉沐浴池。


    池上散着细密的白色花瓣,清雅的香气扑鼻而来,在某一瞬又恍若带了几分勾魂摄魄的蛊惑。


    而最令人难以挪开眼神的,便是那池中仙人。


    仙雾缭绕,江让只能隐约见到男人半面修长的身形,湿漉漉的白色浴衣贴在那人背侧,随着涨潮熄潮的池水松弛又紧贴。


    乌发未解的青年面色似是被那潮气熏得红了几分,俊朗的面容多了几分柔意与放松。


    但他的动作却并不小心。


    那双有力的、青筋微鼓的手臂自男人胸后裹抱而来,江让半跪坐在水畔,潮红的脸颊轻轻贴在男人湿漉漉的颈侧。


    青年人嬉笑道:“师尊,猜猜我是谁?”


    白得近乎通透的玉腕轻轻扣住他的手臂,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温和与无奈道:“阿让,又没规矩了。”


    说着,他转过身,露出一张潮湿泛红的面容。


    谢灵奉长相十分温润,他眉眼间常年挂着细致与耐心的皱纹,或许偶尔会舒展开,衬上那颗朱砂痣,便是一副天边皎月、胜雪梅花之姿。


    江让笑眯眯的,倒是一副见惯了的模样,他索性翻身下水道:“师尊,可别说你那些大道理了。”


    说着,他靠近男人,两人自池水之下,衣衫贴着衣衫,肌肤靠着肌肤,亲密无间,几乎连为一体。


    江让当下喟叹一声,懒懒地依在仙人的肩畔,他指尖随意地把玩着男人潮湿的长发,指骨追着发尾绕了半晌。


    未等他出口,谢灵奉便轻声道:“阿让有烦心事?”


    江让顿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随后抬眸看着眼前男人,颇有些苦恼道:“师尊,其实、其实我有话要同你说。”


    昆玉仙尊动作微动,他轻轻应了一声,细细地开始以指尖的灵力为织布,柔柔地擦洗起青年曲线漂亮的身体。


    从颈侧到胸口、到紧致的腹部


    男人分明是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他实在过分认真,甚至显出几分祥和的温柔来。


    江让慢慢往后靠,轻声道:“师尊从前教育我说不可随意触碰旁人的私.处,昨日我、我碰了罗洇春。”


    谢灵奉平和的嗯了一声,仍然是耐心听着的模样,他并不斥责,只是温柔地等着青年对自己坦白,像是一捧永恒停驻的暖风。


    江让皱眉低垂道:“他中了毒,那晚我又捉弄了他,弄得他狼狈不堪。所以他毒素爆发之后,我想了想,还是帮他解了毒。”


    “只是,师尊,我明明不喜欢他、甚至是讨厌他的,可是——”


    青年困惑地颤眼,雾气凝成的水珠自他睫上坠下。


    他说:“可是当时我却觉得他很美。”


    谢灵奉指尖微顿,慢慢收回了手中织布般的灵气。


    江让面上有些羞愧,他垂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道:“他的身体真的很漂亮,是和师尊不一样的漂亮,他像海棠花一样艳丽,很热情。我不是全心全意帮他解毒的,我、我有私心。”


    小徒弟揉了揉脑袋,颓废道:“我对他有色.欲。”


    谢灵奉慢慢地呼吸,那张仙人面轻轻漾开一道清浅的笑意,他垂眸轻声道:“阿让,没关系,这是很正常的事。实际来说,你对他也并非心存不轨。”


    “人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是向往的,你与他从前总合不来,所以觉得他不美。如今他主动朝你示弱,你才会惊觉不同。”


    “阿让,不是什么都能称做色.欲的。师尊往日教你的帐中事,与昨日你无奈帮他,又有何区别?欲望总是这样,发泄出来便好。”


    男人温声细语,忽地抬眸见青年恍然水润的乌眸,含笑道:“那师尊再问你,你可曾对他动情?可有让他碰你?”


    江让立刻摇头,皱眉道:“没有,我不想让他碰我,万一日后他想起来又要追着我打可如何是好!”


    谢灵奉轻轻笑开,他无奈抵了抵青年的额头道:“你啊,瞧瞧,你既然未曾对他动情、也不愿他碰你,还有什么可苦恼的呢?”


    “不如当做大梦一场,梦醒无痕。”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