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晨光熹微, 太初宗的赤石练剑台早已占满了修习早课的剑修们。


    山顶寒风凌冽,练剑台位于剑峰主峰最高的首座上,岩石陡峭、山途险峻, 若是不注意坠了下去,只怕落个粉身碎骨。


    青白衣衫的少年们束腰身、持长剑、锻剑锋,剑招凛然、毫无花架子。


    火红的朝阳自云雾间腾升, 一柄玄色长剑划裂空间罅隙,它的速度实在太快,犹如影锋一般扫过飘落的枯叶,最后归于青年左手侧的雕花剑鞘。


    江让以右手紧扣起的衣袖随意擦拭颊侧的细汗, 他方才做完早课,还未等他歇息半刻, 周围便凑上来不少师兄弟。


    “江师兄”一位相貌清秀, 面泛薄红的师弟支支吾吾道:“听闻师兄自秘境中带回来一人”


    少年人看上去实在不好意思,他说得结巴, 旁边有人急了,忍不住接过话茬, 一双眼紧紧盯着青年笑道:“诶呀,师弟的意思是,江师兄带回来的那人, 是不是师兄的心上人啊?”


    几乎是话音刚落,周围一切都瞬间变得安静了起来,不知是有意或无意, 所有或远、或近的目光, 在此时全部都集中到了青年的身上。


    江让从来都是人群视线的中心,这会儿自然也察觉不出什么一样,青年紧了紧手畔的长剑剑柄, 微微偏过头,长而乌黑的马尾自空气中轻轻拂过。


    他姿态闲适,笑骂道:“你们一日到晚的,不知磨炼剑招,光想着听些八卦了”


    那师弟笑嘻嘻道:“江师兄此言差矣,师兄那日将人带回宗门,不少人可都瞧见了,我们与师兄同是剑峰门下,怎么的也得先一睹为快、拜访拜访师兄那位心上人吧?”


    周围不少师兄弟皆是点头附和,都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江让本也是个爱玩好动的,青年人对待感情热烈真诚,从不遮掩自己的喜欢与爱意,是以,单是带祝妙机回宗的那日,剑峰上下便早已传遍了。


    青年按了按额头,到底是被他们那一双双眼看得没了法子,只好投降认输,无奈道:“好好好,各位师兄弟们若是想认识阿妙,可得等上一等,我先问一问他的意见,同他商量一番。”


    此话一出,有人黯然有人笑,人群中,几位没心没肺的师弟起哄道:“没看出来啊,江师兄这会儿可还没成亲呢,就快成妻管严了”


    江让俊面一红,方才送走传讯仙鹤,他便故意板上脸、一本正经道:“师弟,我一瞧就知道你是个钝木头,这怎么能叫妻管严呢——”


    话还未曾说完,青年面前便闪过一抹流光,一道传讯阵法缓缓展开,江让语调当即一转,声音刻意放轻了几分道:“嗯、是,阿妙,我那群师兄弟们说是想来认识一下你,你看”


    传讯阵法光线渐消,江让咧唇对着身畔叽叽喳喳的少年郎笑道:“走吧,阿妙同意了。”


    众人跟在青年身后,有人忍不住乐道:“师兄还说自己不是妻管严”


    “不过江师兄同心上人的关系可真好啊”


    此话一出,旁边有人便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点头道:“对啊,那也是因为江师兄脾性好,不像丹峰那位罗大少爷——”


    “你是说和江师兄不对付的那个罗家小少爷吗?他又怎么了?要我说,这种身体娇贵的大族少爷们就不该修仙,一日到晚的心眼针尖大小就算了,还碰不得骂不得。”


    提及话题的那师弟深以为然道:“可不是,据丹峰内门弟子说,这位罗大少爷最近似是受了情伤,一日到晚的黑着脸,甚至找了卜星阁卜红鸾卦象,光是占卜的极品灵石都花了得有上百来块了。”


    “罗家当真财大气粗啊不过,听人说,罗大少爷那情伤是江师兄惹出来的呢”


    “不能吧?他二人当年都打成什么样了,险些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了。”


    “”


    *


    自和颂秘境归来后,罗洇春已经刻意连着数十日不曾去关注江让的消息了。


    许是那日青年着实令他蒙了奇耻大辱,罗洇春只要一想到自己那日在对方面前露了弱势、甚至被骗着动了情,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偏偏他又拿江让没什么办法。


    打也打不过,骂又骂不赢。


    甚至于,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罗洇春只要一停下来,脑子里便装满了青年那张欠揍又俊秀的脸颊。


    想着想着,指尖便不自觉触上了嘴唇。


    他的初吻,合该献给未来道侣的吻唇礼,被江让夺走了。


    越是这般想,便越是脸红。


    罗洇春并非同江让同一批出的秘境,他要更早几日,出了秘境青年便将自己闷在洞府内,闭门不出。


    对外说是闭关炼丹,实际上,他同那秘境中偶遇的卜星阁首席弟子递信递了数日。


    卜星阁并不能算一个多么大的宗门门派,却以神秘和富有著称。占星师以首备的能力是预言和观星,大部分时候,他们战斗力极弱,只是起到一个安抚人心的作用。


    只有真正拥有沟通天地的天赋的人方才算是真正入了占星一道。


    除却创宗的那位出口即灵的宗主,后续出的人才太少,整个卜星阁若有一二位杰出之辈,都能算得上的祖宗显灵。


    而目前,那位卜星阁的首席弟子便是新一辈中灵力最强、沟通天地的佼佼者。


    他是主动找上罗洇春的,连说辞都显得十分神棍。但罗大少爷偏偏信了他,甚至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到现下都对对方深信不疑。


    那首席弟子当初见到罗洇春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观道友面色红润,额上隐有黑气萦绕,恐命犯桃花,红鸾星异动,近来为感情所困?”


    罗大少爷虽然钱多,但并不代表人傻,他本是不信的。


    但对方接下来的一句,就令他停下了脚步。


    “道友情路坎坷,时常看不清内心,道友的正缘方亦是如此,好在你二人乃是天作之合,便是过程波折,最后却定会终成眷属。”


    罗洇春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疯了,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他想到的竟是那戏耍玩弄他的登徒子。


    而随之涌上心头的,是近乎羞耻的窃喜。


    罗家是世代的炼丹大族,资源享之不尽、用之不竭,家中父兄姊妹对他也是爱护有加,所有人见到他都对他礼遇有加,


    偏偏这个被如珠如玉捧着长大的小少爷,在方才成年、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上了那么个不解风情、愚笨如木、整日里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鲁剑修。


    罗洇春分不清这么多年来,他对江让的感情是何时有所变化的。


    他向来是个骄傲的人、不愿低头,更不愿承认自己会喜欢上戏弄他的死对头。


    但那么多年来的打打闹闹,从一开始的凶戾狠辣,到如今的犹豫、复杂、徘徊不定,任谁都能看出其中不寻常的变化。


    丹峰的人看得出他的心思、旁观的师兄弟看得他的心思,就连他的藤编、他的海棠化身都能看得出他的心思,偏只有那人看不出来。


    罗家大少爷对此实在束手无策。


    于是,这些日子,他便听信了占星之术,不仅花费了大额的极品灵石去占卜自己与青年的未来,甚至还斥巨资购买了许多诸如改变风水的晶石配饰、耳铛、臂钏、腰环。


    如今,罗大少爷单是出门,身上的配饰物品便足足有几斤重。


    珠光宝气、令人怀疑他是否是棵年幼孩子们向往喜爱的许愿树。


    时隔数日,罗洇春终于不再一味地待在洞府中借口闭关躲避真心了。


    或许占星的说辞当真给他勇气,总之,青年想,如果江让那家伙实在愚笨、踏不出那一步,那由他挑明一切也不是不行。


    毕竟占卜的星图卦象显示他们二人是正缘、是日后该相处一生的道侣,如今,总要有一个人先踏出那一步。


    于是,罗大少爷起身,于华丽的、由金灵玉打造的衣橱挑挑拣拣好半晌,才换了一身张扬的胭脂色碎玉锦袍。


    他手上轻挥,半空中便出现了一道等身高的水镜。


    水波荡漾开来,映照出一张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狐狸面,罗洇春细细凑近看了半晌,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浅色疤痕或是瑕疵,青年浓密卷曲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好半晌才抿唇,从储物小柜中取出一小盒精致的香粉,手法轻轻地扫于面中。


    粉尘随着映照进窗口的阳光慢慢舞动,像是细细漂亮的雪花。


    待到雪下尽之时,一张美玉无瑕的美人面便出现在水镜中。


    罗洇春挂好繁重美丽的配饰,戴上臂膀上的孔雀蓝臂钏,左右细照,半晌才终于满意地出了洞府,往云泽山的方向而去。


    *


    “阿妙,快些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青年兴奋的声线中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渴求夸赞的意味。


    他手中抱着一只圆滚滚的,只有两只手掌大的紫荆兽,浅紫色的绒毛看上去便软乎乎的,紫荆兽额头顶着一根漂亮的独角,它们生来眼睛便很大,尤其是幼崽,如此一看,显得愈发可爱无辜了。


    江让身后的少年们叽叽喳喳的,探身去看阁楼院落的大门,像是一群快活的小鸟。


    好半晌,一位身着白衣、通身似雪的单薄男人从中缓行而出。


    所有人都静了一瞬间,嫉妒的、打量的、怪异的神情全部集中到了男人身上。


    祝妙机显然十分不适应这些目光,他下意识的朝青年走近几步,轻轻地接过紫荆兽,小声道谢后靠在对方肩后几分。


    江让是个粗神经,又或者说,他太过专注,当男人出来的时候,他的眼中,便只余下了他高山白雪的爱人。


    是以,他看不见那些师兄弟怪异闪烁的眼神,以及对白发男人表露出的几分不善、恐惧和厌憎。


    托无垢阁的福,灾祸之体及其真实的模样,早已为众人所知。


    晨间寒气缭绕,加上祝妙机方才挂上困命锁,身体尚且虚弱。


    于是,青年手中微动,一条玉色的披风便出现在他的手中。


    江让抖开斗篷,唇边含着尽显情意的笑容,为男人系好了衣带。


    几乎是方才系好,青年手还未曾收回,便听一道暴烈的鞭声凌空而来。


    江让瞬间头皮一炸,玄剑出鞘,与那染了焰火的藤编撞出一道金属质地的声响。


    他还未曾来得及多看,气势汹汹的第二鞭、第三鞭应声而来。


    周围近乎无人敢靠近。


    江让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起来,他口中念诀,玄剑猛地缠住所有的藤鞭,锋锐的刀口切割了几条藤条。


    巨力之余,青年反客为主,猛地将对方的藤鞭一手夺入手中。


    一直到此时,江让才能看清眼前之人。


    张扬的红衣锦袍、苍白的狐狸面、水波粼粼的黑眸,无不美丽、无不可怜,不是罗洇春又是谁?


    青年忍不住烦躁的意味,捏着藤辫的手变得更重了几分。


    他面无表情地问道:“罗洇春,你今日又来发什么疯?”


    罗洇春张了张唇,一双眼红肿的不像话,涟涟的泪水更是止也止不住地细细流淌。


    他抖着手,葱白的指尖近乎憎恨地指着一旁的白发男人,红衣青年努力睁大眼,他哑声嘶喊道:“江让,他是谁?!”


    江让是真烦了,他扯了扯紧绷的练功服的袖口,冷声不耐道:“他是我的心上人,这关你什么事?”


    罗洇春一瞬间只觉通身被一道惊雷劈中,滋滋的电流流阴郁地淌在他的血液中,疼得他痛不欲生。


    红衣青年嗬嗬地喘了两口气,好半晌才半抬起头,那张漂亮的狐狸脸像是将要异化成某种软体的、蜷缩在一起的肉虫褶皱。


    罗洇春嘶哑着嗓音,哭腔怎么掩也掩盖不住。


    他难堪地说:“江让,你这混账,你都将我看光了,我们、我们都那样了,你如今竟还要同别人花前月下,我、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这段话几乎令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一起,包括面容憔冷的祝妙机。


    江让顿时急了,生怕被误会的青年当即咬牙切齿道:“罗洇春,你最好别乱说,当初若非我救你,你现下已经是一具枯骨了。”


    罗洇春并没有什么反应,潮红的面上泪水不息,红衣青年怔怔的,整个人像是朵即将枯萎的花。


    江让算是怕了他了,青年双手合十,表情又是不耐又是叹气道:“罗洇春,罗大少爷,算我求你,你行行好、放过我行吗?我不是都说了吗,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你就像从前一样继续讨厌我,行吗?”


    罗洇春从前看过无数的话本,悲剧总是千篇一律,而主人公们总是为爱白头,心痛难忍。


    罗洇春以为,生来便拥有一切的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是心痛。


    可如今,他紧紧捏着自己一遍又一遍抚平褶皱的衣衫,任由红衣变得破旧、难看,一颗心在青年如利刃般的言语之下,将要被捣碎成猩红的汁水,迸裂开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山的。


    总之,他的衣衫被风雨浸湿了,云绸的衣摆被树枝撕破了,孔雀蓝的臂钏、美丽的环佩遗失在荆棘丛边。


    就连他,好像也变得破破烂烂、遭人嫌恶。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


    他分明占卜过了,他和江让原不该是这个结局。


    罗洇春狼狈地抹了抹泪,忽地像是涌起了什么希望一般,他宛若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将眼下发生的事情全部传讯给了那位卜星阁的首席弟子。


    好半晌,一抹流光闪过,他颤抖着手,接住了传讯纸鹤。


    卜星阁来信。


    “罗公子还请勿要心烦,方才我观星位斗转星移,公子的正缘之人现下正遇上桃花杀,妖孽缠身,只怕被对方迷了眼,入了魔障。渡过此劫,方可与公子修成正果。”


    第102章


    罗洇春从前并非沉湎占星问卦之人, 在他看来,修仙已是逆天而行,前途与命数早已拨乱, 又何谈预测未来?


    这些鬼神之说,不过是给人以安慰的一种手段。


    可如今,在感情上吃到苦头的大少爷却开始对此深信不疑。


    毕竟, 骄傲令他无法放下面子主动去追求,而自负又令他不肯接受某些难堪的真相。


    自相矛盾之下,占星卜卦得出的结果无疑给了罗洇春一个满意的、足以令他转移目光而又不必神伤的结果。


    江让如今为何会对他如此横眉冷对,甚至于分给他丝毫目光都不肯?


    妖孽又是谁?


    一切似乎都显而易见了。


    ——因为有人插足了他们本该奔着既定命轨的天定姻缘。


    罗洇春同江让互看不顺眼多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除却极亲近之人, 他们便是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


    罗洇春知道太初宗光芒万丈的江师兄曾御剑飞行失误, 被挂在千年古树上挣扎半日的光辉事迹;而江让也知道那眼高于顶、被誉为炼丹天才的罗小公子炼丹时出错,炸毁丹炉, 通身黢黑、只余下雪白齿尖的丑态。


    他们互相给对方使绊子,却默契的从不会下死手, 至多嘲笑讥讽几声便也作罢。


    两人说是厌恨彼此,但这么多年来,给对方的关注反而是最多的。


    江让很喜欢逗弄昂着头、骄傲如开屏孔雀的罗大少爷, 像是小时候那些喜欢拽喜欢的人小辫子的调皮男孩子。


    而罗洇春虽面上羞愤气恼,却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大多时候,他总爱同别人抱怨青年做的那些幼稚的、令人厌烦的小绊子, 可他看不见的是, 自己倾诉时的眉眼,是何等的眉飞色舞、暗藏自得。


    也正是如此,一方无意戏弄、一方有意放纵, 长久的惯性使然,他二人几乎到了在人群中第一眼便会关注到对方的程度。


    罗洇春一直都知道,江让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呆子,青年人性情开朗大方,大多时候,他是与众人打成一片的师兄弟、是皮实嘴欠的出头鸟、是天赋异禀的剑修天才可唯独面对情爱一事,像是未曾开窍似的,不通分毫。


    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蠢家伙,怎么会在进了一趟秘境,就突然带回来一位心上人?


    只怕是被什么妖孽迷惑了心智,勾得神魂颠倒了差不多。


    尤其是青年前后的态度变化实在太大了。


    江让从前次次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今,全然化作一种令人心烦的爱恋,融在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男狐狸精身上!


    倒不是罗洇春嫉妒才这般想,实在是哪个男人会穿得那般骚气?虽是一身白衣,却故意露出锁骨与胸骨侧的锁链痕迹,这般也就罢了,面上还要故作无辜柔弱地依偎在青年身侧。


    简直令人不耻、恶心至极!


    罗洇春仗着身份背景,不说在太初宗、至少在丹峰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他无需费心,随意一问,便知道了那祝姓男子的真实身份。


    天生灾体、无垢阁弃徒、卜星阁阁主断言的天煞孤星。


    果然是妖孽。


    罗洇春忍不住想,那卜星阁首席弟子果真有几分本事,预言的倒是分毫不假。


    也就是江让那蠢货,招了个丧门星上门还不自知。


    为了宗门的未来、也看在两人同是太初弟子的份上,他可以不计前嫌地去提醒一下对方,若江让识相,最好早些将那狐狸精赶出去,若是那家伙被鬼迷了心窍,他也不介意‘帮’对方清醒过来。


    *


    剑峰险峻,直通云霄,山间小道寒风萧索,若是遇上雨天,甚至会有隐约的云雾细雪飘落。


    罗洇春拍了拍红袖间落下的絮白的雪丝,精致的面上显出几分不耐与微微冻出的薄红。


    罗大少爷不是一次来剑峰的练剑台了,从前,他也曾应邀同一些关系不错的丹峰同门前来剑峰观摩剑峰弟子练剑。


    当然,他们大部分其实都是来看江让的。


    不得不说,便是在遍地俊男美女的修真界,江让的相貌气质都是一等一的出众。


    青年骨相优越,鼻梁挺拔,唇角天生上扬,两弯眉眼笑起来如夜空中朦胧的上弦月,舞起剑来更是爽朗清举、意气风发。


    更不必提他还相当懂得照顾、体贴人,不会冷落任何前来观摩剑术的弟子,若是有幸,某些弟子还能得到青年贴身亲近的指导。


    这样一个人,谁会不喜欢?


    当时的罗洇春虽然嘴上说着是来看江让笑话的,实际上,整场下来,光属他的目光挪也不曾挪过。


    当然,期间若是看到江让对旁人细心指导、言笑晏晏,他又免不得心口发酸,嘴上尖酸刻薄地来一句‘假模假样’。


    他是刻意说给青年听的,而往往这个时候,不出所料听到他酸味满满的话语的青年也会将目光投向他。


    自然而然的,两人会吵得不可开交,怒上心头还会打一架。


    但不得不说,罗洇春喜欢青年完全关注自己的模样。


    那样怒意勃然的青年,脖颈处会泛起性感漂亮的青筋,一双明亮的黑眸中完完全全倒映着他就好像、好像整个世界都只余下了他们二人


    罗洇春抿唇,提起朱红明丽的昂贵衣摆,抬眸看向练剑台时,眉宇间是止不住的嫌弃。


    同丹峰的四季如春、丰盈硕美相比,剑峰的练剑台实在过分空旷荒芜,不仅如此,那些青年弟子们练剑时也丝毫不注意形象。


    他们大多穿着一件薄白的练功服,后背心都露出汗渍,额头更是汗流如注。


    剑修需要炼体,本就艰苦,即便是修仙者,但因修为并不高,体内杂质并未全然排除,难免会有些汗味的气息。


    罗洇春抬头轻轻掩了掩鼻息,嫌恶蹙眉。


    练剑台上弟子众多,又全都穿得是练功服,乍一看过去,想找到人十分不容易。


    但罗洇春却相当熟练地往人群聚拢得较多的地方看去,果不其然,方才探眼看去,他便见到那方才收了玄剑,看见他跟撞见鬼似的青年人。


    眼见对方转身就要从另一条小道下山,罗大少爷当即着急了起来,他脚下迈开,却因为繁复的衣带与链条而被时时阻碍勾缠。


    不得已,罗洇春只好不要钱似地砸了一张高阶破障符。


    符篆方才丢出,眼前道路瞬间顺畅无阻,不少被符咒力量隔开的剑峰弟子怒意冲冲看来,察觉到丢符是罗大少爷,又若无其事地扭回了头。


    丹修惹不起,丹修世家更是惹不起。


    江让眼见自己逃不掉了,只好按着额头,眼见那红衣青年脚下急促、浑身咣当地朝自己走来。


    “江让!”罗洇春精致的狐狸面泛起春潮似的红,他扬了扬削尖的下颌,咬牙切齿道:“看到我你跑什么?”


    江让一手摩挲剑柄,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干笑道:“没有啊,倒是你,又来找我做什么?我最近可没找你茬。”


    罗洇春抿唇,略微狭长的乌眸紧紧盯着青年,好半晌,他动了动浓密的睫毛,不自然地偏开眼道:“我有要事同跟你说。”


    江让微微蹙眉,沉思片刻,还是嗯了一声。


    周围不少弟子已经十分有眼色地退开了几分。


    罗洇春沉默片刻,喉头的呼吸变得逐渐平缓,好半晌,他才道:“江让,我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别被人骗了。”


    江让方才抬眼,又听到对方接了一句:“你了解祝妙机吗?他是天生灾体,祸害了无垢阁无数弟子,不仅如此,卜星阁阁主也曾断言他是天煞孤星,江让,你不该带他回太初宗的。”


    空气中沉默了半晌。


    好一会儿,罗洇春都没听到青年的声音,他心下微乱,忍不住想,江让到底是在太初宗长大的,又几乎将昆玉仙尊当做亲生父亲对待,对方现下大约是伤心的,毕竟一颗真心被骗,甚至可能祸及宗门


    可还未等他转回思绪,便听到了一道难得平静、笃定,甚至称得上认真的声线。


    “罗洇春,你不必多管闲事,阿妙没有骗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天生灾体。”


    红衣青年愣愣的抬眸看去,他几乎要撑不开眼皮,只觉得眼中无故地凝着无数的雨水风雪,它们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想要伸手揉一揉,却又无端难堪。


    可江让还在说,他说得认真克制极了:“我知你是好意提醒,但阿妙是个很好的人,天生灾体不是他想要选择的,他吃了很多苦。当然,我带阿妙回来也考虑过很多,好在师尊有压制灾体的方法,阿妙戴上了困命锁,如今已与普通人无异了。”


    “我今日同你说这么多,也是想告诉你、包括所有人,”青年了然的扫过四周,继续道:“阿妙是我喜欢的人,将来也会是我的道侣,我会护着他。如今他既已是寻常人,希望你们也不要用异常的眼神看他。”


    说完,额头微微溢出细汗的青年微微颔首,转身便要离开。


    但就像话本中演绎的那般,勇敢表露心意的青年方才转身,便看见了站于他身后、听到他一番肺腑真情的爱人。


    罗洇春看着那白发的男人眼眶微红,轻轻唤了一句“阿让”。


    他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可怜的戏外人一般看着,看着江让握住对方的手,露出一个华光俊秀的笑,看着青年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边小声安慰着什么,一边紧紧扣住对方的手腕,两人相携而去。


    谁都没有多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个再可笑不过的路人甲。


    罗洇春红肿的眼眸空茫地看着下山的峭壁,好半晌,他猛地大喘一口气,胸口像是漏了洞的岩洞一般,穿过其间呜呜的风声如鬼怪于耳畔低语,嘲哳难听。


    他捂住耳朵,跌跌撞撞,不知自己如何下的山。


    总之,当他回到令他安心的的洞府中后,眼前是光怪陆离,而世界也慢慢陷入了一片长久沉静的漆黑。


    *


    罗洇春病了。


    自那日下了练功台,青年便发了高烧。


    修仙之人体质向来极好,更不用说金丹期的修行者,生病都算得上是奇事。


    罗洇春向来高傲,阴晴不定,因此,生了病也无人知晓。


    最后,还是罗家那位主母因为思念幼子,多日未曾得到回信,谴派仆人前来太初宗丹峰问话,这才救出了高烧不退的青年。


    罗洇春自这日起便被紧张的罗家接了回去。


    时间一日日的过去,江让也不曾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偶尔,他也零碎地听人说起过,罗洇春似乎生病后便一直郁郁寡欢,甚至有了出家、拜入佛门的想法。


    江让第一次听到只觉得可笑,罗洇春他还不知道,不说佛门弟子六根清净,就对方那穷奢极欲、孤傲瞧不起人的模样,还拜入佛门,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但江让很快就没什么心思继续听这些八卦传闻了,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太初宗上上下下都开始流传着一则传言。


    ‘江让带回来的那白发男子,正是无垢阁弃徒、引来无数灾祸的天生灾体。’


    现下流言闹得并不大,江让也一直在试图解释,众人明面上给青年及其背后的昆玉仙尊面子,但出于某些嫉妒与恐惧,这则流言最后非但不曾停歇,反倒愈演愈烈。


    而随着流言的发酵,太初宗众人但凡遇到不顺抑或是灾事,所有人都默认灾祸是由祝妙机带来的。


    如此一来,众人怨声载道,自然惊动了掌门等一众长老。


    江让近来单是为了处理、解释这些事情,长老阁都跑上跑下不止几趟,连带着为他解忧的师尊都憔悴了几分。


    好在青年同祝妙机的感情依旧很好,两人早已互表心意、私定了终身。


    就在江让焦头烂额之际,令他更是意想不到的灾难也随之降临。


    那是一日午时,太初宗宗门外的铜铃被人撞响。


    有贵客来到。


    江让本并未放在心上,太初宗时常有贵客到来,或是商讨加固妖族封印、或是提议宗门结盟等等。


    但令青年万万没想到的是,来人乃是炼丹世家罗家之人,并且来者不善。


    罗家此次前来派出的并非什么小仆或是管事,而是罗家那声名远扬的主母与几位公子,而众位公子中,只有罗洇春不在其列。


    罗家不愧是修真界的世家大族,罗夫人身着一身暗宝石绿绣罗裙,耳铛精致,云鬓别着高等防御灵器化作的头饰,她面容仍是年轻的模样,眉宇间却尽显沉稳与贵气。


    罗夫人方才见到掌门,不曾应下寒暄,冷冷勾唇道:“在座哪位名为江让?”


    江让这会儿正坐在昆玉仙尊座侧,闻言方要起身,却被身侧的昆玉仙尊微微按下手腕。


    谢灵奉慢慢抬首,他慈目平和,眉心的朱砂痣却十分扎眼,男人语调温缓道:“夫人今日来找吾徒儿是有何事?”


    罗夫人没说话,昆玉仙尊当年一战到底名震天下,便是连富贵流油的炼丹世家也不得不避让其二。


    她扫了眼仙尊身侧的江让,心中有了底,于是微微朝身侧的长子扫了一眼,那公子便心领神会,唤其余人等出了议事殿门。


    眼见殿内只余下宗主长老等人,罗夫人才微微凝目,状似和气,语调却不稳道:“今日我罗家突然上门拜访实属无奈,洇春是罗家最小的孩子,诸位兄长与父母自是宠溺于他。”


    “前些时日,他突发高烧,回了罗家。病好后一直郁郁寡欢,我们只当他想一出是一出,未曾放在心上,哪曾想,后面他竟告诉我们要出家为僧!”


    罗夫人咬了咬牙,目光骤然紧盯座上的青年道:“我们心知不对,便一直注意着,直到前两日,洇春长兄竟从他枕间无意拾到一块留影石!”


    说到此,罗夫人面色愈发难看,既难堪、又心疼道:“这留影石内,尽是那江姓小儿哄骗我儿的模样!可怜我儿便是被如此辜负还不舍得丢弃那留影石,简直、简直诶”


    江让闻言当即坐立不安,他忍不住心头暗骂罗洇春阴险狡诈,这人怎么还悄悄用留影石录了证据?


    记录也就算了,在江让看来,那些都是对方遭到欺辱欺骗的不堪模样,罗洇春是有什么受虐的毛病吗?这玩意随身携带,还放在枕头底下,怎么,无聊了就回味一下?


    简直有病!


    不过,眼下的情况显然更紧迫,江让没工夫继续回想自己对对方做过哪些出格的事,他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师尊这边虽然是向着他的,但他能明显感觉到男人逐渐扣紧的手腕。


    江让正心虚着,没成想,那罗夫人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竟直接启用了留影石。


    巨大虚幕凭空呈现在众人面前,画面由虚幻慢慢凝实。


    江让在看到那画面的一瞬间,如遭雷击。


    那是在和颂秘境时他欺骗罗洇春,哄着人放了他时口不择言说的荒唐话。


    什么“洇春,其实我早就喜欢上你了。”


    “我保证,等我们回了太初宗,我就立刻告诉师尊,去你家提亲可好?”


    而这些还不算最羞耻的,最羞耻的是,当时的他,命脉还被罗洇春扣着,通身颤抖,眼含春潮。


    江让耳根赤红,他几乎忍受不了,侧过头试图避开。


    但他方才侧头,便恰巧撞进了昆玉仙尊沉冷如浮木的视线。


    青年瞬间慌了神,从小到大,师尊这个眼神他太熟悉了,这通常是他要挨揍的前兆了。


    上次师尊这般看他,还是因为他背着师尊去了人间的花街柳巷被逮个正着。


    那次也确实是他做的不妥,江让平素酒量不佳,一般的凡间酒水是没法灌醉他的,但当时也不知怎的,在被那紫衣蒙面的异域小倌灌了几杯酒后,他竟不敌酒力,险些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红绸暖帐,元阳之身险些就要交代在那了。


    若不是师尊及时赶到——


    那次,江让被难得冷面的昆玉仙尊直接抱走,一夜好梦。


    只是,等第二日酒醒后,青年便被罚了打手心。


    谢灵奉自然不舍得使力打他,于是便施了法术,令青年被抽打后的掌心泛痒,再命他抄写《清心咒》五十遍。


    那天,江让痒得浑身发麻,偏偏那痒意似是会蔓延般的,从手心蔓延入周身。


    最后,那清心咒抄着抄着,倒险些抄上.床去了。


    但这个教训对青年来说,实在过于深刻,以至于日后他再心痒跟着师兄弟们去玩,都得求着人帮自己瞒着师尊,酒水之类的更是再不敢多碰了。


    思及此,江让忍不住对着昆玉仙尊露出一个“师尊你等会儿生气,先听我解释的”尴尬笑容。


    但大厅内的留影石现下已然播放结束。


    谢灵奉更是再未看青年一眼,白衣的仙人乌发拖长,那黑色的绸发从肩头慢慢逶迤至膝边,如泉如瀑。


    他面色平缓,玄金的眸子冷淡而匿着威压地看向殿中的罗夫人,平静道:“夫人今日来言此事,我们已然知晓,是吾管教不严,日后定会更加严格地管束吾那逆徒,至于补偿一事,吾这边温着一块千年前的龙脉”


    话提至此,就是要轻拿轻放的意思了。


    可罗夫人此时却并没有协商调和的意思,云鬓微垂的夫人微微摇头,咬了咬齿尖,颇有几分无奈与耻辱道:“仙尊之意我们明了,但我也是个母亲。实不相瞒,洇春自回家后,便害了相思病,他整日里吃不好睡不好,连梦里都喊着他那心上人。现下,更是要看破红尘,出家去了我们现下找上门也是实在没法子。”


    罗夫人擦了擦额角额细汗,声音僵硬道:“今日来此,实则也是商讨。仙尊那徒儿既然早已对我儿承诺要向罗家提亲,自然得说到做到,对我儿负责!”


    第103章


    “师尊、师尊, 等等我!”


    青年的声音带了几分喘意,脚步声凌乱,暗金纹的玄色衣摆在浮动的风声中烈烈游动。


    他分明看上去心焦非常, 脚下的步子却始终维持在一定的步调内,亦步亦趋地跟在白衣仙人的身后。


    而青年前方的男人,一袭端庄的白色素披, 眉心一点朱砂,面容慈悯冷淡,长而乌黑的睫毛于眼睑下方投映出几分浓墨重彩的阴影。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极具神性的面容, 单是看去,便令人想到了庙宇中受尽香火的神像。


    而此时, 那神像却敛尽了慈航渡生的温和大爱, 仅余留下几分燃尽的香灰似的凉淡。


    便是听到昔日那混账徒儿故作姿态的哀哀讨好,也不曾停下半分。


    有路过的不知缘由的长老见状, 不由得对那愁眉苦脸的青年玩笑道:“江让啊江让,你小子这是又惹得你师尊生气了?你说说从小到大, 你师尊都被你惹气了多少次了?”


    江让忍不住苦着脸,一边脚下不停,一边打哈哈的对那长老道:“师叔, 您就少说两句吧!”


    那长老笑着摇摇头,眼见着那师徒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这场景何其眼熟, 二十余年来, 他们都不知瞧上多少遍了。


    江让从小便是个管不住的皮猴,入宗第一年勉强还算是乖巧,第二年开始就忍不住原形毕露了。


    小孩子当年虽然因长久的饥饿与寒病落下病根, 但玩闹的本事是一等一的高。


    一群孩子里头,就属江让能带着人上天入地的跑,他倒是有本事,能唬弄得那群孩子唯他马首是瞻。


    调皮鬼里出了个大王,自然干起坏事儿来也是一等一的能。


    什么偷偷拔了仙鹤求爱的尾毛送给它的天敌——一只发情期的赤狐;将授课长老的课本换做小人书;化形成桌椅让眼神不好的同窗一屁股坐到地板上疼得面目扭曲


    便是向来脾性清冷、不问世事,仙人似的昆玉仙尊都被那孩子逼得额露青筋、牙关紧咬,最后好声好气地替孩子擦屁股。


    长老们大多是同昆玉仙尊一个辈分下来的师兄弟,从前只觉那不问世事、一心只顾着求仙问道的谢师弟不近人情、过分淡漠,退杀妖祸一战更是展露出了令人心惊的冷戾之意。


    如今,自那孩子来了太初宗,他们才恍惚觉得,那清淡出尘的仙尊,原是也有人情味的一面。


    思及此,那长老便忍不住笑眯眯地对前方的白衣男人道:“灵奉师弟啊,孩子这不是认错了,你现在是气头上,等回过头来,还不是得自己心疼?”


    谢灵奉闻言,脚下忽地一顿,江让一直跟在他身后,一时间未刹住,一头撞上男人的腰侧。


    这一撞上可不得了,青年当即就捂住了额头‘诶呦诶呦’地叫唤起来,一边摆出一副龇牙咧嘴的痛苦模样,一边还要偷摸瞥一眼师尊面上的神色,判断对方是否对自己心软。


    但江让今日的算盘显然是打错了,昆玉仙尊非但不曾如往日一般风吹草动的心疼,反倒面色平冷,淬白的颊上看不出分毫的情绪,只余下疲惫般的静默。


    他看着青年,玄金的眸中晦涩不明:“江让,别跟着吾了,索性吾同你说再多也是无用功,便都随你去罢。”


    “如今罗家铁了心的上门要人,你又被人抓了把柄,吾平日里护你护得太过,倒养成了你这般肆意妄为的性子。如今,这苦果,需得你自己担着。”


    言罢,男人慢慢垂眸,那双昔日里始终充斥着温柔、爱怜、珍惜的慈目如今一寸寸变得生冷,他轻轻叹息着,像是在看着令他感到心寒的孩子一般的无奈与气馁。


    一阵轻飘的风声袭来,那如云似雾的高挑身影便缓缓吹散在朦胧的轻雾中。


    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江让心头一瞬间猛地一颤,他到底是个被捡回来的孩子,于青年而言,谢灵奉便是他的父亲、母亲,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


    谢灵奉若是不要他了,他就没有家了。


    慌了神的青年这才意识到,师尊真的生他的气了。


    心脏像是一颗血红的果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死死紧扣着,那指甲、骨节慢慢嵌入薄嫩的果肉中,几乎要将它揉弄得烂裂开来。


    江让六神无主地颤着手指,连剑诀都险些捏不出。


    傍晚的夕光透过树林的间隙斑驳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一道又一道将他割裂开的刀锋剑气。


    青年跌跌撞撞地御剑回了云泽峰。


    期间,连祝妙机传讯来的日常关切都没有心思去回复。


    他当然没有心思去想别人了,青年此时满心满眼都装满了昆玉仙尊最后失望、漠然的眉眼。


    他急不可耐地要去挽回、认错,单是在回峰的路上,便想了无数个解释的理由。


    实在不行,他便软泡硬磨、撒娇打滚、哭诉示弱师尊总会心软的。


    ——像从前的无数次一般。


    江让想得很好,可当他真正推开云泽殿的门,看见那满头青丝披散而下,眉目涩然,修长骨节半按住额头的男人时,却又忍不住地彷徨了。


    师尊看上去被他伤透了心。


    许是察觉到了来人的气息,男人微微抬起薄白的眼皮看来,那双碎金的瞳孔映着在殿内跃动的火烛中,一时间竟如日光入水、波光粼粼。


    谢灵奉眉心的朱砂痣红艳逼人,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站在门口垂头丧气的青年,喉头滑动,浅淡血色的唇轻轻翕动,叹气道:“杵在门口做什么?”


    青年的头颅低垂着,漂亮乌黑的长马尾扫在他的颊侧,额前的刘海挡住了一半俊朗的眉眼,看不清神色,唯有轻轻发颤的身体令人无法忽视。


    谢灵奉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他向来不是位合格的严师,或许,在战场上,他也能眼也不眨地割下无数头颅,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可面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他却总也忍不住地想要对他好、再好一些。


    他想将自己所有的爱、什么爱都好,全部灌注在那孩子的身上。


    谢灵奉比谁都清楚,今日是他失态了,对着青年发了脾气。


    江让如今闯下这般祸事,甚至被人逼婚到众人面前,当真就全是他一个人的错吗?


    子不教,父之过,若要论罪处罚,他这个纵容孩子的师尊才是罪大恶极。


    还有那罗洇春,这么多年来,始终逮着自家孩子找茬,如今又来说喜欢,未免可笑荒唐。


    那罗夫人一家子就更不必多说了,说到底,阿让也不过是口头说了几句,缘何就能当真了?


    便是那罗洇春当真害了相思,又为何如此理直气壮要求牺牲别人家孩子的幸福去成全、治愈?


    谢灵奉蹙着眉左思右想,按着额角的指节愈发用力,甚至逼出了几分青色的血管。


    好半晌,他到底轻叹一声,眸光轻如鸿羽般落在青年身上,启唇道:“阿让,到吾这儿来。”


    几乎是话音刚落,谢灵奉就感觉到那穿着玄衣、平日里意气又飞扬的少年人顿时红了眼,他近乎是三步并作两步,恍若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直直扑向母亲的怀抱。


    孩子一双漂亮微垂的眼红得不像话,湿漉漉的脸颊上沾满了莹白的泪花,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剑修风骨、男子气概。


    在师尊这里,他从来都是个要吃.奶的哺乳期的孩子。


    “师、师尊我、我知道错了我、我不该随意对被人说出那样的话——”


    “可是、可是师尊当时是他先将我绑起来的,我只是、只是想让他放开我”


    青年说着,一张俊秀优越的面颊难得地多了几分委屈与湿软,他泪莹莹地哭诉着,一张隽秀的脸颊哭得惨白泛红,像是被逐渐融化的大雪覆盖住的花苗。


    湿湿软软的雪水顺着青年的眼睑、颊侧滑呀滑,最后坠入他的衣领,洇出一片透明的、仿佛泛着热气的粉肤。


    谢灵奉此时哪里还记得什么气恼、不悦、心酸,他只一个劲的揽着怀中的孩子,手掌颤抖着轻轻拍着伤心欲绝的孩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顺着那年轻姣美的脊骨轻轻安抚。


    男人柔声低哄道:“好了、好了,阿让不哭了,是师尊今日做错了,师尊不该没仔细了解就去凶你,阿让原谅师尊好不好?”


    江让却只是埋在男人的怀里,半晌不曾说话,只是,那捏着对方衣襟的指节开始愈发用力。


    当怀中那具年轻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失控、无措的时候,谢灵奉陡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地,手掌轻轻将孩子埋在自己胸口的脸颊轻轻捧起。


    几乎是方才抬起,江让口中的游丝般的哼声便再也忍耐不住了。


    青年一张面颊红若映火,乌黑的眸中宛若遮了一层浅薄的雾气,他抖着唇,双腿夹紧,手臂也不由自主地如渴肤一般地紧紧贴着男人的身体。


    “师尊、师尊”


    孩子哼哼哧哧,面色迷离道:“好痒啊”


    谢灵奉面色微凝,他下意识按住青年的手腕,灵力自指尖转入江让周身一圈,方才明白了什么。


    男人玄金的眸子微微发暗,他肩侧的白衣早已被手脚不老实的孩子蹭落了一半,微微隆起的锁骨与大片美玉般的肌理毫无遮蔽地显露出来。


    他哑声道:“阿让为何身中太阴咒?”


    江让迷迷糊糊地又是蹭又是磨,黑润的眼中蒙了一层细雾,他嘟囔道:“师尊从前不是最爱用太阴咒罚我抄清心咒吗唔今日我惹了师尊不高兴,所以该要自罚的”


    谢灵奉任由青年对自己又是摸又是蹭的,那孩子同他亲近惯了,这会儿被太阴咒勾起了几分爱欲,便忍也不忍地想要发泄在他身上。


    谢灵奉玄色的眸底慢慢泛起几分深色发黑的红,他放松身体,随青年吻.舔自己温凉如玉的颈侧,一只手掌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年轻孩子的脊骨。


    屋外,树影晃动,隐约有雷声降落。


    男人慢慢收回眼神,他像一位再靠谱不过的长辈,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孩子柔软可爱的发丝,温和问道:“阿让,你可曾同那祝妙机如此亲密过?”


    江让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太阴咒的痒意是从心底里弥散开来的,他如今又正是成年期,自然而然的承受不住那被挑拨起的欲.望。


    他只想一头沉浸在冰与火的绝佳感官世界中,再不念俗世。


    可谢灵奉却迟迟不肯回应他,像是一定要他做出一个答复。


    于是,青年只要哑着嗓音,遵循着本能道:“没有,从未有过我、我只同师尊这样亲密”


    白衣的男人恍然露出一个稍显满足的轻盈笑意,窗外,雷声大作,树影震颤得愈发厉害,一片玉色的衣角自树影中若隐若现。


    电闪雷鸣间,惨白的闪电光影劈在谢灵奉神性美好的朱砂面上,他温柔地捧起孩子可爱的脸颊,轻轻落下一个吻,柔声鼓励道:“阿让真是个乖孩子。”


    江让轻轻哼哼,一头栽进春日的潮水中,却又如同搁浅的鱼儿,再难翻身。


    树影婆娑,身穿玉白长衫的白发男人透过窗棂,看着那室内荒唐的师徒情爱,再也控制不住脸颊上惊人的苍白,他举起手腕,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唇,喉头鼓胀的气息像是要将他窒死在此处才好。


    一瞬间,整个世界雷电大作,大雨滂沱。


    祝妙机浑身湿透,白色的长发黏在他惨白的脸颊、颈窝、手肘、腰背,像是一道又一道恐怖的无色绳索。


    而随着雨水的彻底浸透,男人那身玉白薄衫下的躯体也逐渐显露出道道森冷的黑色枷锁。


    困命锁红纹大作,天际乌云翻滚,一时间,竟隐隐泛出末日般的猩红。


    大雨愈发激烈,像是能融化万物一般地降落。


    它一寸寸地融灭了美丽的花丛、树木,泥土地变得光秃无比,灵动可爱的灵兽们余下森森白骨,只有眼前那栋华美的建筑毫发无损,像是主人早已预见,有所防范一般。


    祝妙机口唇中几乎要溢出血来。


    可正在这时,他玉白的胸膛间陡然鼓起一道小小的弧度,咿咿的惊恐细音轻轻入耳,像是哀哀的求救。


    祝妙机猛地回过神来,他泛着血丝的眼颤抖着滴下游移的雨水,天色缓缓放亮,大雨将歇,他抖着手捧出怀中那张如同落汤鸡的紫荆兽幼崽。


    小紫荆兽咿咿呀呀,懵懂的漂亮眼珠看着白发男人时显出一种天性的顺服与惧怕。


    可祝妙机却猛地紧紧揽住了它,像是抱住了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希望。


    第104章


    江让在师尊的怀中一梦天明。


    约莫至卯时, 塌上的青年长睫轻颤,他周身只裹着件柔软薄白的里衣,头颅埋在身侧温凉静谧的怀抱中, 肌理丰盈的脊背如火苗尖似地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而有力的臂弯、大腿则全然依赖性地长在他身侧的男人的玉肤上。


    他们像是一对年年岁岁、生长缠绕的树与藤。年轻的藤蔓情态曼妙、遒劲生姿,它总是习惯地、长久地依偎在枝叶茂密的树根上, 它们彼此共生、呼吸交缠,渡见一年又一岁的春日。


    师尊的睡姿向来是十分端庄克制的。


    他于床榻间半侧过身,一双端美慈秀的仙人目静静地阖着,鸦黑的长发静水流深般地自玉石枕间流淌, 素白的手腕自然而然地低护着青年抵在他腹部的头颅。


    男人沉睡的面容安详,唇弯带笑, 抚着徒儿的姿势像是凡间某些用药怀了孕的氏族产夫一般。


    江让迷迷糊糊地挠了挠额侧, 他下意识亲昵地将本就埋在谢灵奉腹部的脑袋更往上蹭了蹭。


    男人一袭春衫轻薄,轻轻蹭.动便自然被撩开几分。


    青年低低哼着, 像是方才睡醒的炸毛猫儿,他迷蒙地睁眼, 如同方才诞生的恋.乳婴孩,手掌自然的攀附在师尊弧度起伏的胸口。


    将将睡醒时,江让简直像个大号的婴儿, 什么都遵循本能,毫无师徒、父子伦.理可言。


    青年迷迷瞪瞪、黏黏糊糊,眼睑下方淡淡的阴影却十分显眼。


    昨夜到底是有些过了。


    他们其实从未做到最后, 江让是个贪欲的孩子, 可若细细说来,他其实什么都不明白。


    他甚至不知道,师徒间其实是不能做这些的。


    在谢灵奉这样多年不动声色的细致孕养间, 年轻的孩子其实根本从未离开过他的灵触左右。


    在太初宗、甚至周边领域,江让同谁聊天、玩乐、斗嘴、耍宝,昆玉仙尊从来都是无所不知。


    只是,男人的动作太静谧、太温和了,他布下天衣无缝的织网,以至于从不曾让他乖巧的孩子察觉到这些。


    江让天性爱玩、肆意飞扬,若是刻意将他拘在笼中,反倒对孩子的成长发展不甚合适。


    所以,大多数时候,谢灵奉从不过多管束,唯一能够惊动他的,只有那些试图引诱他的孩子堕入红尘的劣辈之徒。


    如果江让更仔细一些,他会很轻易地发现,他去那些花街柳巷的事情,其实从未瞒过师尊的眼。


    每每当他将要、或可能看到一些糟糕、出格、不利健康的画面时,师尊总会及时出现。


    包括一些师兄弟们偷摸收藏的春宫图、小人书、颜色话本,江让混迹其中,人缘又好,自然或多或少会接触到这些,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其中的内容。


    发育期的孩子其实对这些情.欲之事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萌动或渴望,江让不懂,修真界大多讲究矜持、保守,周围人至多红着脸暗示这些,可这些暗示,也总会在青年看不到的地方,尽数消失。


    江让被保护的太好了,好到他无人可问、无人可议,于是只能红着脸投入师尊的怀抱。


    谢灵奉面对孩子总是温柔如水的,他当然愿意教授年轻的孩子这些成长的秘密,他是位合格的师尊,总能带领着他的孩子得到快乐、愉悦、朦胧的巅峰。


    所以,青年从未疑心过任何不对,包括他们逐渐变得畸形的亲密关系。


    满足了手欲、口欲的青年终于在晨曦中彻底清醒过来。


    而那双如清水洗涤过的乌眸下一瞬便对上了另一双碎金温柔的金眸。


    温柔的、轻缓的掌心轻抚上孩子毛茸茸的脑袋,清润的声音带着晨间的喑哑,温和道:“醒了?身上可有什么不适?昨晚一直缠着吾不知克制,日后可不许了。”


    江让懒散地眯了眯眼,他松松垮垮地拢了拢衣衫,英俊的眉眼间满是情动后的惰性,他沙哑着嗓音拖音道:“师尊,知道了知道了,您可就别念叨我了。”


    两人一问一答,神态自然却又暧昧,眼见昆玉仙尊如今又变得温润无尘的眉目,青年这才放下心。


    他就知道,只要他主动自罚,师尊心疼之下,绝不会再继续追究他的过错


    打自他成年开始,这招简直百试百灵。


    江让不再继续赖在床榻上温躺着,他起身,毫不避讳下.身的空荡,当着师尊的面便大大咧咧地套起了衣裳。


    青年人半敞开的胸膛间朱色斑驳,他或许看见了,或许又不当一回事,只觉正常。


    谢灵奉起身要帮他,却被他按住手腕,笑嘻嘻道:“师尊,您也累了,不如多歇息一会儿。”


    昆玉仙尊面上慢慢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浅笑,他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怨道:“你这孩子,急着寻你那心上人便直说,还担心师尊拦你么?”


    男人鸦发未束,如绸的发丝挡住他小半侧的眉目,衬得他面容愈发清冷有度、不急不缓:“吾总是盼着你好的,你喜欢他,便是整个太初宗都忌惮于他,吾也会接纳他。只是阿让,你且要记住,太初宗、云泽峰到底是你的家。”


    江让这会儿还不明白师尊缘何要如此说,青年人只理了理衣裳,面容舒畅、神气道:“师尊放心,徒儿心里都明白的。”


    谢灵奉看了他半晌,方才慢慢笑开,轻声道:“你且去吧,昨日不曾同他谈心提情,怕是叫人心中多想了。”


    江让闻言,只觉师尊贴心非常,他嬉笑着双手拱起,不伦不类地作揖道:“徒儿遵命。”


    青年人离开得迅速,原本喧闹的华殿内也慢慢落针可闻。


    谢灵奉慢慢地收回目光,唇边的笑意慢慢敛了几分。


    孩子大了,有了心上人,不再一心一意围绕在他身边了,这做师尊的,到底有几分失落。


    不过谢灵奉看着窗外被雷电劈焦的乌木,寸草不生的泥土,他慢慢想,阿让当然可以有心上人,只是这人,绝不该是那灾星。


    他的孩子,当然值得全天下最好的。


    江让迟早会明白的,他都是为了他好


    江让半颤着手推开了半锈半腐的阁门。


    青年面色算不上好,甚至多了几分隐约的青白之意。


    打他出门,这一路来,整座云泽峰几乎处于一种被半毁的状态,山间的灵花灵草、可爱的动物们皆化为一堆堆可怖的坟茔。


    就像是书籍上曾提及的天降灾祸。


    不、并非天降灾祸,师尊早间不曾同他提起过分毫


    江让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快就明白了昆玉仙尊方才话语间的深意。


    这灾祸,只怕是祝妙机引来的。


    可是,不应该啊,阿妙不是早已戴上了困命锁吗?


    江让百思不得其解,脑海中甚至不自觉开始胡思乱想。


    难道,这段时间,太初宗流传的留言所言非虚?


    青年心下苦闷,但他到底在乎心上人,也担心祝妙机受了什么伤。


    匆忙间入了阁楼,却看见身拢玉衣的男人枯坐在一片狼藉的床榻边。


    长如美玉的白发如凝实的水一般流淌,他看起来糟糕透了,透骨白的面颊一片苍白,偏偏眼尾是红的,红得惊心动魄,像是诗人挥了朱笔描摹下的洇粉春色。


    祝妙机怀中揽着一只毛发坍塌、神态萎靡的紫荆兽,那小紫荆兽可怜极了,分明想挣扎出男人囚笼般的手臂,它的爪子并不锋利,但或许整夜整夜地挣扎,竟将白发男人的手腕都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红痕。


    眼见青年来了,祝妙机手中一松,那紫荆兽幼崽当即凭借着本能,歪歪倒地奔着江让而来。


    江让心下微软,伸手揽了过去。


    青年一边轻轻拍着紫荆兽颤抖的背脊,一边靠近男人,喉头间的问话滚了又滚,到底没问出声。


    阿妙现下定然也是难过的,作为对方的爱人,他自然不能雪上加霜。


    江让思衬着,话还尚未说出口,忽见到祝妙机轻轻抬眼看他。


    那是如何的一双眼啊。


    黑漆漆的,仿若一滩死水,冷的、凉的、凄艳的、痛苦的它们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道又一道被切割开的刀疤,渗出阴冷的血液,最后又全然归拢于那寂冷的黑中。


    祝妙机慢慢抬起阴白的眼皮,他依然是美的,像盛开到极致的白玉兰,最终只余下枯萎的、惨冷的白。


    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他问:“江让,你昨夜同你的师尊在做什么?”


    说着,他紧紧盯着青年,一字一句道:“我昨夜去寻你,却见到你同你那好师尊”


    祝妙机虽曾避世而居,却并非什么都不懂的稚童。


    这种枉顾人伦枉顾德法的事情,竟会发生在他心爱之人的身上。


    祝妙机只觉得喉头微鼓,泛起的恶心感令他洁白的眼睫都在不停地震颤。


    他想吐,却又吐不出来,不如说,除却亲眼见到师徒悖德的荒唐事,更多的其实是心口涌上的无尽恨意。夺爱之恨。


    这段时间,这样久的时间,江让从未碰过他分毫。


    他从前只以为青年是尊重他、喜爱他又或许是有所顾忌,惧怕他的天生灾体。


    为此,祝妙机便是有再多的亲近之意,却始终不敢逾越分毫。


    他太自卑了,自卑到怀疑自己、厌憎自己。


    他从未想过,江让不碰自己,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因素。


    原来,他只是他的爱人与师尊乱.伦的遮羞布。


    祝妙机怎能不疯。


    他的灵魂被永恒的冥府之火炙烤,身体苍枯无力,他痛苦的几乎想要立刻死去才好。


    胸膛上的困命锁越收越紧,它像是锁着一只怪物似地锁着他,无数的怨气纠缠着他,像是要将他彻底吞没。


    就在昨夜,被阻拦无法入殿的男人失魂落魄地回了这可笑的云涧阁,昔日一切与青年的甜蜜皆化作利剑将他扎得通体生疼。


    在极致的痛苦中,祝妙机发现了自己的身体有了恐怖的变化。


    他的手肘、腿间、脚踝、脸颊,几乎每一处都开始生长出密密麻麻的白色蛇鳞。


    像是被疾病污染了一般,那些恶心的鳞片一簇又一簇地生长,通身的汗液粘稠得如白色树汁,它们粘稠地包裹着他,像是一层透明的、恶心的蛇膜。


    祝妙机想要发出尖叫,却惊恐地发觉自己只能吐出一声又一声的蛇类嘶鸣。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舌头变得又细又长,甚至岔开一道殷红、病态的修长蛇信子。


    雷声一声比一声更大,像是要劈在他身上才好。


    惨白的雷光中,祝妙机看到自己的双腿慢慢粘黏在一起,他双目睚眦欲裂,疯了般地拖着身子抓起一旁木台边摆放着的一把青年赠与他的宝石匕首。


    一下又一下地劈砍自己即将融合的双腿。


    血流如注,鲜红的血顺着怪异的腿弯往下不断滑动。


    蛇尾并未融合成功,最后,祝妙机倒在一地的血泊中。


    再醒来时,四周一切都静悄悄的,血液全部消失,连身体都没有丝毫的伤痕。


    祝妙机浑身发抖,却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原来,他真的是个彻头彻尾、不得超生的怪物——


    江让抚着紫荆兽的手腕一顿,他像是完全没想到祝妙机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几乎是瞬间的,青年人愣了愣,有几分不解、甚至是不甚在意道:“阿妙,你在想什么啊?师尊是将我从小养大的长辈,昨夜只是我做错了事,师尊罚我罢了。”


    罚?哪家的师尊罚弟子能罚到床上?


    可江让却像是丝毫不觉的不对一般,青年张扬俊朗的眉眼甚至显出几分迷茫与不解。


    他紧紧蹙眉,好半晌,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了一般,赶忙坐到祝妙机身侧,如往昔一般亲密地扣住对方美丽的指节,哄道:“阿妙,想来你是知道了罗洇春的事了吧?”


    江让当即竖起四根手指,微微下垂的黑色眼眸中满是属于青年人对心上人的热忱,他认真道:“我发誓,我同那罗洇春毫无关系,全都是他在污蔑我,我从不曾喜欢他,是他非要逼婚。我同天起誓,若是、若是我当真三心二意,负了阿妙,就罚我永不得所爱,死无葬身之地——”


    几乎是话音刚出口,一双惨白的手便死死捂住了青年的嘴唇。


    祝妙机惊惶无比地颤动着那双美丽的黑瞳,洁白的睫毛如揉落的檐下细雪。


    他迅疾地咬破自己的中指,以血点在青年的眉心,金光闪过,转移了诅咒之力。


    他们凑得极近,睫毛都险些要触碰到彼此的脸颊,唇与唇之间,只余下一只细白修长的手腕。


    江让几乎要被迷惑在那片软白中,与心爱之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令他难免浮想联翩。


    意识中像是窜起了一团凶火,那火越烧越旺,甚至令他产生了几分渴意。


    江让能感觉到捂在他唇齿上的那双手越来越软、越来越软,像是火星子被点燃了一般,青年鬼使神差地扯开了男人的手腕。


    唇与唇撞到了一起。


    很甜,也很香。


    江让只觉得自己像是又喝醉了一般,可也只是身体醉了,思绪却清醒的宛如脱离了那具身体。


    青年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他分明知道下一步该如何,他分明同师尊做过无数遍了,甚至曾玩弄过罗洇春。


    可他现在却依然紧张的要命。


    江让像是窒息一般地大喘气,他开始有些害怕了,想退缩,可很快他便意外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操控身体了。


    像是疯狂的着了魔,年轻的身体只知道一味地索求。


    祝妙机和师尊的身体完全不同。


    白发的男人身体修长,体肤上的锁链很冰,硌得他有些不适。


    但江让很快就无法继续思考了。


    周围无数的废墟开始慢慢震颤起来,像是某种哀鸣,一片萧条与冰冷中,唯有白玉塌上的两人是唯一的色彩。


    像是昭示着一场恐怖的裂变,云泽峰都开始疯狂地震颤了起来。


    昆玉仙尊第一次察觉不到他心爱的孩子的气息了。


    江让第一次知道,原来这样的事情,是会痛的。


    可也不光是疼的。


    还有无尽的痒、潮湿、爱慕、叹息。


    是色授神予、心甘情愿。


    祝妙机颤抖着用潮湿的手臂抱住了他,明明他这样凶,可又那样可怜。


    他透白的脸颊不断滴着水液,哭泣的嗓音痛苦而卑微。


    他抖着嗓音道:“阿让,你爱我吗?”


    这分明是一句问话,却又像是只可怜的兽类在摇尾乞怜。


    他在说,求你爱我吧求你爱我吧求你爱我吧求你爱我吧。


    江让汗湿的发黏在额角,他面颊潮红、黑眸失焦,像是意识被困,又像是被狡猾的蛇妖蛊惑了心智的书生。


    他轻轻地张合着殷红的嘴唇,白齿与红舌若隐若现,如男人所愿道:“爱你,我爱你。”


    窗外,雷电几乎将乌黑的天空撕开一道深渊巨口。


    谢灵奉眸色猩红,他慢慢抬手,看着左手掌心那颗属于青年的守宫砂逐渐变淡,最后消失,男人忽地咳出一口殷红刺目的血液。


    几分鲜血溅到他的眉心,以至于谢灵奉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像是被戳破了一般,流淌下血珠。


    太初宗忽地警钟长鸣,有人在嘶喊。


    “妖!是妖!”


    “妖族封印松动了,有妖逃出来了!”


    第105章


    江让醒过来的时候简直想扇自己一巴掌。


    回想起昨日情形, 一切简直像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春日梦。


    虽然师尊说过,与亲近喜爱的人做这些事情是正常的、甚至表示两人是极亲密的,但青年这会儿就是脸热的不行。


    江让忍不住地感受身体的异样, 一张俊俏意气的眉目溢满了潮红与青葱的涩意。


    老实说,从前意乱情迷之时,师尊也曾以指骨替他按摩过那处。


    但谢灵奉无疑是圣洁的慈父, 他总是温柔的,无论是照顾青年的前方还是后处,男人的手总是温润的,像是一滩温水被慢慢煮沸般地按抚青年。


    一边按抚, 一边细细观察他的孩子的表情。


    是享受、或是不适。


    总之,谢灵奉在那事上从不曾令青年产生过类似疼痛、恐惧、抗拒的情绪。


    昆玉仙尊从来都是奉献的父亲的形象, 即便衣衫下再如何失态狰狞, 他也像是尊永远不会失态的神佛。


    可祝妙机却是全然不同的。


    白发的美丽男人面容清冷秀美,可他的进攻性却强过谢灵奉太多。


    或许他也是靠着自己的摸索, 急躁、胡乱地去表达爱与性。总之,对比起师尊, 祝妙机显得太青涩了。


    青涩得像是树藤上倒吊下来的未成熟的、入口酸涩的青葡萄。


    他试图努力照顾青年的感受,可占有的狂欲早已吞噬了他的头颅、思想、脑髓,最终, 汗涔涔的白玉塌上还是溢满了他们的水液。


    或许是汗水,或许是绵软的羊奶。


    江让红着脸想,因为毫无正确的性.意识, 所以即便是回想、想象, 青年也总是直白、毫无羞耻心的。


    他想,原来真正的双修,并不仅仅是如师尊那般浅尝辄止。


    只是祝妙机实在太激动和粗鲁了, 江让是剑修出身,平日十分耐痛,但昨日他却十分丢脸的数次痛呼。


    青年不愿再多想,他忍不住去看他身畔的男人。


    祝妙机总是美的,白色顺滑的长发染着青年的发肤,潮湿地黏在他们的脸颊、臂弯、后颈处。


    他闭着眼的时候,长睫的阴影安静而平柔,脖颈间的红色春意如开满雪色旷野的石榴花,摧枯拉朽地生长、蔓延。


    极美、又极欲,男人本该是雪中仙人,可偏偏沾染红尘,汗水与欲.望残留在他的眉间,衬得他像极了妖气横生的雪中妖。


    江让便忍不住动了动喉头,心中恍然的生出一阵奇异的感觉。


    从今日开始,他与阿妙便是除却师尊以外最亲密的人了。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结为道侣,共度余生。


    便是此时,男人如同有所感应一般,颤了颤洁白的眼睫,轻轻睁开了眼。


    于是,在那一瞬间、在青年的眼皮下,透骨般的雪色腾出了如初日般的红。


    江让向来是个得寸进尺的混账,眼见对方脸红了,便忍不住笑着将对方拢得更紧一些。


    青年无师自通地凑近男人芙蓉红的唇弯,大方地落下一吻后笑嘻嘻道:“阿妙这下可就彻底逃不开了,要成为我的娘子了。”


    这话说得直白又没相,直羞得祝妙机从耳根红到脖颈。


    白发美人再无昨夜的凶狠缠人,只余下羞涩缱绻的爱意,唇角轻动,露出初荷红的舌尖。


    他连声音都带着几分细气,倒真像极了凡间那些初嫁的小娘子。


    “阿让,别闹。”


    江让见状,忍不住愈发过分,他学着记忆中师尊曾作弄他的模样,含住了祝妙机如珍珠般的耳垂,一边含糊哼哧道:“阿妙该喊我夫君了。”


    祝妙机哪里肯,他当然看得出青年是故意的,但他到底坚持不住爱人如小犬一般亲昵的模样,刚开了荤的男人这会儿单是看见爱人便忍不住得心头泛痒。


    最终,他还是妥协地小声唤了青年‘夫君’。


    江让笑得开怀,衣衫大开,一副肆意风流之态。


    两人在榻上好一番作弄,祝妙机才想起来某些令他失态的事情。


    这一番下来,他自然心中多了几分猜测,只怕昨日那副情形,是谢灵奉那人面兽心、老不死的东西故意让他误会的。


    祝妙机觉得自己没骂错,谢灵奉此人少年成名,如今已过近五百年岁,说是五百岁都只怕都小了。


    昨日他心绪不稳,压制了困命锁,也不知道是否有那蛇鳞异化的影响,总之,他惊异的发现,他竟能将青年无形无声地拉入一个古怪的领域之中,而在那领域中,只要他想,任何事情皆能实现。


    譬如,影响青年的思绪、行动能力。


    于是一番试探之下,他已然十分清楚,江让其实根本不明白师徒之间的界限。


    青年人在这方面的知识薄弱的可怕,哪怕他的身体表现得再如何成熟、熟稔,可他的思想上根本如稚童一般,他完全不明白,这样的爱缠究竟和谁才能做。


    那是谁将他养成这副性子的?


    答案简直显而易见。


    除了谢灵奉那道貌岸然的老畜生还有谁?


    祝妙机恶心得恨不得当即拆穿对方的虚伪面目。


    但他暂时还不能这样做,江让到底是对方养大的,不说青年能不能接受抚养自己长大、如父如母般的师尊哄骗着自己乱.伦的真相,就说他二人多年的情谊,至少他现在不敢赌。


    但祝妙机又无法继续眼睁睁看着青年陷入污泥之中,包括他的嫉妒,也如同毒蛇一般,张开了獠牙。


    于是,白发美人慢慢静默了下来,他黑眸闪烁,好半晌才轻声道:“阿让,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几乎不等他把话说完,江让便毫无戒心地笑接道:“娘子要说什么?”


    祝妙机忍不住抿唇,压抑颊侧的热意,一边声音放轻道:“夫君,人总有占有之心,夫君既已与我心意相通,日后便再不可上昆玉仙尊的塌。”


    江让微愣,似乎想说什么,白发美人却急促地以指抵住他的口唇,男人颤了颤白睫,轻声道:“我知你同你师尊情同父子,可房中事到底私密,你既已有了我,也不必再去寻他了,不是么?”


    青年闻言倒真是仔细想了一番,好半晌,他迟疑又纯然道:“可师尊教授我至今,我也从中学到了很多阿妙,你同师尊都是我最亲近之人,其实无需分得如此清楚。”


    江让根本不清楚他说了何等荒唐无状的话,但话音方落,久久不曾听到回应,青年便也心知肚明。


    他抬眸看去,眼见那白发的美人双目通红,神情难堪,当即心下一慌,下意识哄道:“好阿妙,我错了,都听你的、都听你的还不成吗?”


    祝妙机轻轻抖睫,一只指尖将肩侧的衣衫拉好,他沙哑着嗓音道:“阿让,或许你在昆玉仙尊面前待了太久,还不甚清楚外面的规矩。”


    “双修一事,一直都是道侣之间才能做的。”


    江让一愣,他从来都是自谢灵奉处接受的教导,便是祝妙机将话说至此等地步,他还是会下意识为师尊找补。


    既然是道侣之间才能做的,那在找到道侣前,自然便该由师尊代劳。


    这般想着,青年心中依旧不以为意,只是面上拿出几分态度道:“阿妙说的我都记住了,日后我定不会再如此。”


    祝妙机这才松下一口气。


    两人气氛方才缓了几分,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外杂役的声音如此道:“就是这里。”


    江让还未曾反应过来,阁楼的大门便被人撞开了。


    数位穿着黑色衣衫、冷面无情的太初宗罚峰弟子便闯了进来,而最后迈步其中的,便是衣袂翩翩的掌门和昆玉仙尊。


    那几位罚峰弟子看见江让和祝妙机显然并不意外,他们站在一侧,在接到一声“拿下”的命令后,便径直以左右将榻上的白衣男人压制着跪倒于地面。


    江让本来看到谢灵奉晦暗漠冷的面容还心下恐慌,他几乎下意识就要去同师尊认错求饶了,可最终他还是没有。


    因为他看见了,看见不久前尚与自己温存的心上人此时毫无尊严地被人羁押罪犯似地压在地上,那头美丽的白发逶迤地垂落在地,苍白憔悴的面颊上是全然的麻木与破碎,青年终于忍不住了。


    少年人本就一腔热血,这会儿有人欺辱他的爱人,便是从前的师长,他控不住那逆反的情绪,咬下牙,目光灼灼地看向年长的长辈,一字一句道:“师尊、掌门,为何如此强闯宅院,抓捕阿妙?”


    昆玉仙尊没有说话,只是眸光愈发如凌冽寒锋。


    掌门倒是控制不住地抬起了手掌,他恨铁不成钢的指着硬骨头的青年,头疼道:“你个混小子,怎么同你师尊说话呢?”


    江让这会儿却难得倔强的很,他昂着头,同祝妙机如同一对苦命鸳鸯般地跪下,指节紧紧抓着身上仅剩的白色中衣道:“师尊缘何不语?”


    其实青年脑子一昏,说完这类似质疑的话后,心中也是心虚非常。


    但孩子总是这样的,他没有长辈那般由岁月堆积起的见识,年轻的心脏让他容易冲动、犯错、叛逆。


    谢灵奉从前始终都是惯着他、宠着他的。


    但现下,那光华慈眉的仙人却面凝雷雨,听完青年的话,他慢慢行至青年身畔,眼见那孩子耳根通红,分明眼睛已经开始虚转了,却依旧梗着脖子要跟人对着干的模样,白玉似的手掌慢慢伸出。


    江让以为师尊是要牵他起来,他都想好了接下来该如何撒娇卖痴了。


    但下一秒,那清冷绝尘的庙宇仙人一把揪住青年的耳朵,眉间厉色道:“混账,这些年吾是怎么教你的?”


    谢灵奉似乎有什么未尽之语不曾说出,他眸色冷然道:“不了解事情原始,便对着长辈大喊大叫,吾看你是要反了天了!”


    江让当即“哎哎哎”地叫唤起来,青年本就气弱站不住脚,这会儿干脆面露苦色,故作泪水涟涟的模样含糊道:“诶、师尊、师尊你轻点,揪坏了你又得心疼了!”


    下一瞬,谢灵奉果真松了手,但他许是气头上,收回的修长指节按了按鼓胀的额角,又不语了。


    掌门师叔这会儿道:“我说你们这对师徒,不清楚的还以为是在打情骂俏。”


    说完后,眼见谢灵奉一个眼刀劈来,他立马不多言了,只觉得这从前一副八方不动的谢师弟现下吓人的紧。


    掌门赶忙侧头对青年道:“好了好了,你看看,闹成什么样了?小让啊,你也是,也不听师叔把话说完。”


    “太初宗昨日下了场怪雨,雨后太初宗内大片建筑、圈养的灵兽灵植被毁,这还不算如何,你该清楚,我们太初宗镇压着妖族封印。”


    掌门叹了口气,眸色微冷地扫过地上的白衣男人道:“昨夜,封印松动,有妖逃了出来。那妖物凶狠异常,伤了不少你师兄弟,包括你那现下不长嘴的师尊。”


    江让顿时哑然,他心口震颤,嘴唇嗫嚅,一时间哪里还能记得起祝妙机,只期期艾艾地看向一侧眉头微拧的、身穿水浅薄衫的男人。


    “师尊”


    青年想站起身来,却被谢灵奉一眼扫过,又老实地跪下了。


    掌门这会儿倒笑了,他打圆场道:“好了,小让,你赶紧起来吧,你师尊现下正气着。”


    他将青年扶起身来,一边叹气道:“这事其实也怪不得你,昨夜实在凶险,我们循着妖气好不容易收服了那大妖,卜星阁主连夜发来卦象天言,说此灾是由人引来的。”


    谁都知道那人是谁。


    江让心中复杂,他咬着唇,在怒意未消的师尊与委屈神伤的心上人之间摇摆。


    祝妙机昨夜方才将身子交给他,他们共度鱼水,神魂颠倒。


    如今,他如何狠得下心,让罚峰的人将本就身体不好的爱人带走关入地牢?


    可师尊却又是因那天生灾体受伤的,也不知伤势如何


    有水光慢慢凝实,落入铺就白玉的地面。


    江让心乱如麻,愣愣看去。


    只见祝妙机正静静垂头,他像是即将溺水的石膏美人,即便为爱人所复活,却不得所爱,始终为命运所抛弃。


    透骨的白像是要将他的骨头都穿透了去,细雪簇生的睫颤啊颤,好半晌那薄白的眼皮轻轻掀开,白发美人露出了一双悲哀的,终不得所爱的痛苦的黑眸。


    他张了张唇,看穿了青年的犹豫,只轻轻垂眸,哑声道:“阿让,让他们押我去吧。”


    江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好半晌,在与被扣押走的男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竟忍不住松下一口气。


    年轻的孩子到底不会做选择题,他从一片懵懂时便被谢灵奉带大,可以说,是男人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要他舍弃师尊,简直难如登天。


    第106章


    自那日后, 江让老实了许久一段时日。


    师尊确实受了伤,虽只是皮外伤,但伤在腹处, 裂口泛着浊气,乍一看极为唬人。


    青年人好一阵鸡飞狗跳地寻药材、炼药丹,谢灵奉的伤却始终不见痊愈。


    一直到前两日, 在江让已经为此事茶饭不思之际,男人的伤才忽地好转了起来。


    至此,师徒俩连日来略显僵冷的关系也彻底化了冰。


    江让生来性子开朗肆意,加上他心知自己理亏, 自然乐意主动去哄人。


    昆玉仙尊对他那小徒弟向来耐心宽容,这次生了那样久的气, 在外界看来, 只当是仙尊气那被感情冲昏了头的徒弟引狼入室、引火自焚。


    但江让作为当事人,自然是能察觉出几分不对的。


    谢灵奉绝非气他出言顶撞, 也并非因天生灾体引来祸患而怪罪于他。


    江让只记得当日尚在晨时,向来踱步有度、君子从容的昆玉仙尊面冷如霜地紧紧箍住小弟子的手腕, 将他推入了云泽殿的灵泉池。


    青年哪里敢挣扎,便是黑发染颈也不敢动手理上一理,活像是个面对长辈生气时天然畏惧、噤若寒蝉的孩子, 连往日里的小心思都不敢耍出来分毫。


    他任由年长的男人褪去那身沾满泥泞水液的衣衫,漂亮劲瘦的腰线被师尊紧紧掐着,于是, 那因常年炼体而曲线极佳的臀部便避无可避地压在男人修长的腿侧, 双臂也随着滂沱不息的水波不自觉揽在了对方的脖颈处。


    那是完完全全是一个年幼的孩子被长辈抱在怀中耐心清洗、逗弄寻欢的姿势。


    江让脸色赤红、心魂失守,他与师尊实在太过熟悉彼此了,二十多年的相守相伴、亲密无间, 以至于单是对方轻点自己背后凸起的脊骨,青年就完全明白其中含义。


    水色涟涟,那同祝妙机纠缠过的、泥泞的衣衫随着男人指尖泛起的白悄无声息地化为齑粉,彻底漾散在水波中。


    那日,青年通身上下,无一不被温凉的灵泉灌溉清洗过。


    因为时间实在过长,江让甚至恍惚间产生了一种自己将要被溺死在这池泉水中的错觉。


    而整个过程中,谢灵奉始终是面色温冷的。


    江让第一次看不懂他的师尊。


    那深郁的玄金瞳孔,似是漫漫深夜,人恍然走入其中,便像是脱去了肉.体的躯壳,融化、渗入了一片虚无荒诞的深渊之中。


    一直清理到最后,青年才恍然看见那片森冷的坟茔慢慢碎裂成了无数的金粉。


    师尊问他,那时疼不疼,祝妙机是否粗鲁地对待他。


    江让本该是羞耻的,因为那过分温柔妥协的触感,又或是因师尊正耐心清理别人留下的东西。


    可当青年看着那双自他从年幼到年长始终都亘古不变的、始终心疼他、爱护他、充斥着爱与怜的金眸,便全然控制不住地抛却了一切的伪装。


    不必昆玉仙尊去询问,孩子便自觉将一切都说出了口。


    哪怕是细节,他也能毫不知羞的直言出口。


    孩子和父母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他和师尊也一样。


    江让本以为,他只是如往常一般地将心思倾诉、告知长辈,却不曾想,自此后,昆玉仙尊却对他愈发冷淡了起来。


    青年迷惑、不解、甚至险些撒娇打滚起来。


    但昆玉仙尊只是轻叹着说了句他并不能够全然听得懂的话。


    “阿让,你认定了他,吾便不能横在你二人之中叫你难做。”


    江让听不懂,也不会懂,听了这番话的年轻孩子只觉得天地都在震荡,他固然向往祝妙机给予他的爱情初体验,却也接受不了宠爱自己的师尊同自己疏远。


    他不明白为什么必须要从师尊和阿妙中间选择其一,就像不明白伴侣与师长的本质区别一样。


    明明他们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都很快乐,为什么要担忧那么多、一定要比一个高低呢?


    于是,不解其意的青年又是一番痴缠、献殷勤。


    好在最后,谢灵奉还是一副奈何不了的模样妥协了。


    他们照旧同塌而眠、肢体交缠。


    祝妙机曾提点过的话也全然被青年抛诸脑后。


    什么也不曾改变。


    什么也不会改变。


    就像谁也不会知道昆玉仙尊那尊面若菩萨的慈眉目中,究竟掩藏着何等步步为营、深沉明灭的心绪。


    *


    江让从来都是个记吃不记打的。


    祝妙机到底是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尤其是当全世界都在阻拦他们,青年反而更难割舍这段荆棘丛生的、令他心驰神往的爱情。


    萌态可掬、遗留在面前的紫荆兽幼崽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青年他那正于地牢中受苦的爱人。


    江让不是没想过偷偷溜去罪峰,但罪峰守卫森严,又得了掌门的令,绝不允许他出入,是以,近半月来青年从未成功溜进去过一次。


    就在江让心焦意乱之际,又听人说那吵吵嚷嚷着要出家的罗家小少爷已然被罗家人劝了下来,如今正要回太初宗。


    当然,罗洇春并非孤身一人回宗,而是带了整整两艘灵船的‘嫁妆’回了太初宗。


    其中奇珍异宝、丹药绸罗更是数不胜数,令人眼花缭乱。


    用罗小少爷的话来说,这些不过是聊表诚意的小小见面礼。


    从这番话中,足以见到罗家的财大气粗、以及对小少爷的宠溺无度。


    江让本是不知此事的,谢灵奉帮他敲打过罗家,两方当日说话皆是拐弯抹角、心照不宣。


    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却没想到,对方话中有话,只怕从未打算放过青年这天资不凡、又得了小儿子喜爱的‘乘龙快婿’。


    正因此,当江让自剑峰学堂下了学,却被两艘庞大无比、盛满宝物的灵船和一身红衣烈烈的青年人堵住在山口的时候,简直恨不能当场捏一个遁地诀逃走才好。


    江让面容铁青,丹红的唇紧抿着,头顶的汉白玉冠于涌动的风声中发着颤,漂亮的黑色马尾肆意地卷曲、萦绕上他的唇边,俊秀天成,自有一番少年英气。


    因着罗洇春行事着实声势浩大,剑峰山门边围满了看热闹的师兄弟,众人神采各异、议论纷纷。


    有人耐不住道:“江师兄不是心悦那灾星,怎的如今这罗大少爷又来横插一脚?”


    “我观江师兄神色冷然,只怕此事并不知情,两人只怕是一个落花有意、一个流水无情。”


    “但你别说,比起那灾星来祸害蛊惑江师兄和宗门,这罗大少爷也不过性情火爆,但胜在有权有势,也不失为良配”


    江让只零星听了几句,齿尖便控不住地咬得更紧了几分,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他虽平时好凑热闹、言行无状,却也不愿被人当做把戏围观。


    罗洇春倒像是看不见那些凑热闹的师兄弟一般,他今日穿了一身水华朱的红衣锦袍,一张漂亮的狐狸面盈着细腻的白,下颌愈发削尖精致,整个人宛若簇生炽烈的海棠花,精神充沛、张扬至极,毫无罗母所说的憔悴伤神。


    那罗小少爷也不知在山门下等了多久,待到看见江让时,一双漂亮的乌眸霎时盈满水光,白皙的面颊也隐约泛出了几分芙蓉红。


    也不知罗家人为了哄他放弃出家的念头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现下那貌若好女的小少爷活脱脱一副羞涩的少年郎见到心上人的踟蹰模样。


    罗洇春向来性情矜傲,眼下分明念极了那人,却又偏要故作拿乔,脚尖按在原地等着江让走近。


    但他很快便发现,那呆子不知怎的,久久盯着他的脸愣愣发怔、面色古怪。


    意识到对方或许是被他的皮相所迷,从来不喜旁人用自己外貌说事的罗洇春此时倒全然不曾恼怒,像是失忆了一般。


    他勉强克制心绪,细细理了理手弯侧招摇的、据说招桃花的粉色臂钏,缓步作态地行至青年身前。


    红衣青年如今的声音再不复从前那般的刻薄跋扈,他看着江让的眸色明亮而热烈,语调含着几分极细微的的羞意道:“江让我都听说了。”


    罗小少爷颤了颤眸,面上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腻白的狐狸面却慢慢憋得红而绵软,他抖着嗓音,难得矜持细声道:“我、我都听母亲说了,你已应下两家之约。如今回来,便是想同你商谈细节,我知你同你师尊关系亲近,所以我嫁过来也没关系,总之、总之这些,这些都是我、罗家送你的见面礼。”


    红衣青年说着,刻意偏过湿红的面颊,大少爷做派地指了指身后的灵船与无尽的财富,因着财富加持的自信,眉宇间隐约染上几分得意与欢喜。


    围观的众人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日罗夫人气势汹汹地前来太初宗,众人便猜想过其中原因。


    如今看来,这罗小少爷从前那般针对江师兄,只怕是心中爱慕,却又碍着面子不肯明明白白表露心迹。


    不管旁人如何作想,总之眼下这副情形,对于向来同罗洇春不对付的江让来说,简直比见了鬼还要可怕上几分。


    青年甚至怀疑眼前红着脸说要嫁给他的罗小少爷是不是被什么精怪给夺舍了。


    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脑中一空道:“你不是罗洇春,你是谁?为何要扮做他的模样?”


    罗洇春本就骄矜好面,如今被江让这般一说,当即眉目一凝,乌眸燃火,咬牙切齿道:“江让,你浑说什么呢?!”


    “我是谁?”罗小公子怒极反笑,疾步向前,一身烈艳红衣被走动的风声卷起,气势汹汹。


    他凑近眼前人,不由分说地抓住对方的手臂便往自己脸上摸,剑修指节粗糙,不过一会儿便将那张美人面揉搓得红潮异常。


    罗洇春气得眸含春水,哑声怒道:“你且告诉我,我是谁!”


    江让眉心一炸,他活见鬼似地往后大退了几步,手下仿佛还残余着对方身上热烈肆意的海棠香,一时间难受地背过手往衣角上擦了又擦。


    青年退而再退,尴尬地顾左右而言他道:“罗洇春,你别这样,很奇怪——”


    罗洇春这才轻轻哼了一声,他不由分说地将那两船宝物收入储物锦囊,径直塞入青年的怀中,耳根子通红道:“好了,我、我今日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就先不跟你多说了。”


    “总之”红衣青年抿唇,面颊生晕,吞吐道:“我没想到原来你也是喜欢我的,我从前并非故意惹你,我只是、只是想看到你。”


    终于说出心里话的罗洇春反倒像是放开了从前的傲气一般,他抿唇,像是想到什么一般,黑压压的眉低垂了几分,面色含郁气道:“不过,你既要同罗家结亲,日后便不可再同祝妙机那灾星混在一起。”


    江让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听到天方夜谭的模样,他尚未来得及辩驳,罗洇春便已经自顾自得像是听到了回应一般,红衣青年许是实在羞怯难当,连珠似的说完了话便转身逃也般得离开了。


    江让只来得及看眼对方红得近乎滴血的耳垂,眼前便只余下了一片清幽幽的空气。


    眼见那抹葱郁的红意彻底消失,周围顿时围上来了不少师兄弟。


    几位师弟耐不住笑道:“掌门师叔不久前还担心江师兄会为那牢中妖孽所惑,没想到师兄竟是不声不响地同罗师兄定了婚约”


    也有人在一旁语带酸涩道:“罗师弟还真是好心思,同江师弟打打闹闹这般久,原是抱得这般心思——”


    江让此时根本没什么心思回应,只匆匆离去。方才众人未觉之间,他只觉脚踝处处渗着细细的凉意,似是有什么古怪的活物钻入了他的裤腿处。


    青年浑身僵硬,察觉到那活物细长莹润,并无伤人之意。


    只是它游动速度极快,不过瞬息,便自他的腰间缠绕着游至腕骨处。


    江让僵着脖颈去看,眼尾余光却瞥见一条细小的、如珠玉雕刻出的白蛇。


    那白蛇通体莹润,毫无杂色,两点黑如碧玺的眼珠动也不动地镶嵌在白鳞之中,猩红的蛇信子敏感地震颤、游移在青年因紧张而微微鼓起的手背青筋之上。


    许是察觉到熟悉的、安心的气味,它慢吞吞地将自己细长的躯体一圈又一圈地围绕在青年的腕骨处,最后,才慢慢抬起脑袋,静静地盯着青年。


    江让一时间心跳如雷。


    这条蛇


    如果他没有记错,是阿妙的阵法化身。


    祝妙机身无法术、如今又被困命锁拘着,唯有汲取天地灵力的阵法方能由他使用。


    但到底也是杯水车薪,男人如今身躯沦为普通凡人,摆阵布局又极耗精气,江让自从知道了弊端,便从不许他驱使阵法。


    如今这白蛇来访,只怕是对方将要撑不住了。


    江让心急如焚,手骨止不住地颤,回神时,脊背处溢出的冷汗将他的衣衫都粘黏了起来。


    或许是察觉到青年异常的不安,白蛇轻轻涌动身躯,慢而依恋的将头颅偏向江让温热的皮肤,轻轻蹭动。


    分明是阴冷又潮湿的毒物,却正怪异地试图用兽类的方式去安慰青年。


    江让勉强镇定下来。


    如今罗洇春归宗,虽不知对方究竟误会了什么,但与罗家结亲的虚假消息总归能够拖延麻痹众人几分。


    江让尽量保持平静的面色,御剑小心翼翼避开众人,行至罚峰脚下。


    罚峰山头并不大,常年隐在日光的背处,甚至称得上不显眼,人若是走入其地界,能明显觉察出一股腥冷森然之气。


    作为太初宗关闭禁犯、鬼物、叛徒之处,罚峰向来是整个太初宗守卫最为森严之处,出入皆需令牌。


    江让看着入口处一片黑压压的巡查弟子,咬咬牙,正打算寻着储物袋中各类灵器,使些法子钻进去。


    但不巧的是,因为守卫过于森严,青年甚至未曾来得及耍心机,便与一位巡查弟子正对上眼。


    江让心中一慌,正要找借口蒙混过关,却不想对方恍若看不见他一般的,径直路过,连停滞都不曾停滞一瞬。


    不仅是那位巡查弟子,所有人都像是看不见青年一般。


    江让心中疑惑,思来想去只以为是白蛇身带阵法才能叫自己躲避过关。


    青年人不曾多想,得了机会便径直朝着地牢奔去,他不曾细想,若是他仔细观察一番便会发现,那些巡查弟子一个个眸光呆滞,活像是被人蛊惑了心智般的行尸走肉。


    江让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幽深腥冷、安静诡谲的地牢。


    青年一心寻找被锁困的爱人,以至于忽略了一切的古怪与异常。


    ——充斥着嘈杂、哀怨、痛苦的囚笼中,竟然没有丝毫声音溢出,像是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了此处。而阴影所覆之处,带来了无尽的宁静、沉默、森冷。


    脚步声最终乍然停在地牢最内侧的一个牢房外。


    江让近乎颤抖地扣紧了手心。


    狭小阴暗的牢房中唯有一扇木制的小窗,而唯一光亮,便是从那小窗中颤颤巍巍地跃动入室。


    天光是极白的,没有阳光那般柔软、璀璨,它只是白、苍冷的白。


    而当它静静幽冷地覆在牢中人的身上,却又化作了如死气弥散一般的白。


    白发的男人如同一具熟睡的尸体一般,他似乎没有呼吸了,只是静谧地仰躺在污泥糅杂的稻草中,白发铺陈、面容乏色,连嘴唇都如枯萎的信子花一般,泛着灰败的冷。


    “阿妙!”


    江让双目赤红,嗓音嘶哑、唇弯颤抖地唤出了声。


    青年人几乎不知该怎么办,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只知道抖着手取剑去砍那囚笼的锁链。


    火星四射,锁链坠地。


    江让红着眼推开了那扇囚笼的门。


    吱呀喑哑的声音响起又沉寂,像是撕裂了心脏,又再次残忍地以冰冷的针线缝合上。


    青年对上了一双溢满潮湿、薄雾的黑眸。


    “阿让咳咳是你吗?”


    低低的咳嗽声伴随着虚弱的声线轻轻响起。


    江让看着白发的美人努力支撑起半具残躯,他似乎想要对他笑一笑,可分明很吃力了,苦涩的唇角却难以牵起半分弧度。


    于是,黑色的眸光中,星星点点的火光逐渐消失。


    下一瞬,江让看见了几乎令他心碎的一幕。


    祝妙机轻轻闭了闭潮湿的泪眼,水光涌动,他以手臂遮挡双眼,像是逼迫自己不要沉溺在无望的等待中一般,哑声自嘲道:“这约莫,又是幻觉吧”


    第107章


    轻而闷的脚步踩在脏污、杂乱的稻草上, 发出寂寂的窸窣声。


    江让恍然想起了他们初见的时候。


    那时的阿妙似乎总是安静、苍白、寂冷的。他瘦削的如山林间游荡的山鬼,长发蔽目、容貌清美,美则美矣, 却毫无色彩。


    美丽的白发男人像是一缕随着风浪飘荡的羽毛,没有生命、没有重量,随时都会被雨水淋湿, 而它最终的归宿也不过是零落成泥、或是弥散在残酷的骤雨中。


    无论是谁,看到当时的祝妙机第一眼,似乎都会认定,那是一具即将死去的美丽尸体。


    江让从未对谁生出过这般心疼、怜爱的绮思。


    唯有祝妙机、唯有他的阿妙。


    青年亲眼看着他苍白死寂的阿妙是如何逐渐变得柔软、潮红, 直到慢慢覆上一层层妙曼潮湿的春雨,湿化在他的怀中。


    谁也不会比他更清楚阿妙是如何活过来的。


    天窗的明光愈发湿冷, 惨白的光线照在阴冷逼仄的牢房中映射出簌簌如细雪的尘埃。


    隐约的水色液体从暗色的空中坠落。


    温热、轻盈, 像是初生幼兽的爪垫。


    病体横陈的白发男人忽地全身僵硬,随后, 那只惨白起伏的肢体如同生了幻觉似地细微动了起来。


    他尤是不敢多看的。


    即便遮蔽视线的手骨已然挪移开,他仍旧不肯径直看去, 像是生怕方才一切的声音、触感不过是一场可怜的幻梦。


    直到青年轻轻跪坐在他惨白的胸侧、直到那双属于爱人湿温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男人才敢慢慢转动漆黑死气的眼眸,渐渐看了过去。


    雾气、愁冷、残旧, 用如何凉冷入骨的词语形容都似乎都不够。


    江让近乎泪湿满面,青年人从来都是意气风流的,他像是春日簪在枝头最明艳的花束, 朝气蓬勃、拨雪寻春。


    可如今, 春雨迷蒙了他的眼。


    他抖着手,几乎不敢多触心上人那惨而冷的病颊。


    “阿妙、不是幻觉”江让湿红着眼,努力咬着齿尖, 不让自己声音过分发颤,他说:“我来了、我来带你走了。”


    至少在这一瞬,青年不去想任何后果,或者说,他不敢想他当他闯入这片地牢的时候,他究竟辜负了多少同门、师徒情谊。


    他抱住他的阿妙,懵懂着尝到了心痛难忍、爱欲难捱的滋味。


    或许过分长久的囚禁令男人失去了反应的能力,祝妙机只是苍白着脸,头颅伏在青年的怀中,好半晌,才慢慢露出一个雾霭般濛濛的浅笑。


    他的眼眸早已无法聚焦,颧骨微微凸起、显出瘦削病弱的弧度,轻声的、哑然的道:“阿让,你来了。”


    薄白的眼皮颤了颤,祝妙机像是终于意识到眼前并非是他可怜的幻想,他的阿让真的来接他了。


    他终于湿了眼,清丽的颊侧流下两行清泪,红如残荷的眼睑是那一片透骨白中唯一的艳色。


    他抖着唇道:“带我走吧。”


    江让已无法呼吸。


    腕骨上的白蛇越缠越紧,甚至将青年的皮.肉都勒得鼓起了几分。


    此时的青年无法注意到,那白蛇黑色的眼珠变得愈发冶艳猩红,好半晌,它慢慢张开一指宽的蛇口,细密如针的獠牙一寸寸静谧地扎入了年轻人淡蓝的血管中。


    从始至终,江让都没有丝毫痛苦的面色,像是毫无察觉似的,可与此同时,他眸中的怜爱、心痛演变得愈发盛烈,像是被药剂催熟的甜蜜果实。


    最终,一切的挣扎、犹豫全部从青年水色的眸中消失。


    许是静默过久,男人难堪地生出了几分仿徨,他轻轻垂眸,惨白的唇慢慢动了动,整个人像是即将变得透明、彻底融入空气中。


    浅浅的叹息惊动尘埃,祝妙机近乎失声一般哑然道:“罢了,我不过是个众人避之的灾星。阿让,你还有很好、很好的未来,我不该拖累你。”


    美丽玉白的男人眼中含泪,轻声道:“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他颤声道:“你一定要记住我。我生来无人所依、无人所爱,这一生匆匆来、如今也合该匆匆走,如蜉蝣一梦便也作罢了。”


    江让张了张唇,竟无力发出一言,只觉鼻酸得眼前昏花。


    祝妙机勉力地扯唇,他定定地看着青年,好半晌静静露出一个留恋的眼神,道:“阿让,你能爱我,我很高兴。”


    青年终于彻底忍耐不住了,他想起了很多纷杂的画面,可那些画面最终却又全部定格在眼前那病弱的美人面上。


    青年抖着唇想,或许穷其一生,他都只能遇到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阿妙了,阿妙从未在意过生死,甚至,从始至终,他都是从容赴死的。


    是他、是他江让要留下他的。


    如今,他若是也不要他了,阿妙一定会死的。


    至于师尊,只要他像从前一样撒娇、哀求,师尊一定会理解他的。实在不行,他便带着阿妙下山去。


    天地之大,若是太初宗无法容身,他便陪着他寻到容身之处。


    或许在这一瞬,脑海中闪现过无数的犹豫、不舍,可最终,它们终究都像是被海浪压下去的砂砾。


    如今的江让眼里只有祝妙机。


    英俊秀朗的青年人打横抱起爱人,一步步沉稳地朝着地牢外走去。


    他们每路过一个牢房,那牢中便像是骤然获得了某种复苏,慢慢的,各种喑哑怨恨的声音都如煮沸的浓汤,鼓起泡沫、又消退下去。


    不详而惊悚。


    重获光明的一瞬,江让甚至恍惚了一瞬,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何身至此处一般,当然,很快他便全部记起来了。


    他要带着阿妙离开。


    但就像是命运终于驶到了分岔路口。


    青年紧紧揽着怀中如竹片般瘦削的爱人,看着罚峰山门前站着的几位面露失望的师长,手腕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江让几乎不敢多看昆玉仙尊一秒。


    私闯禁地、带走灾祸之源、不顾师门情谊,桩桩件件涌上心头,逼得他脸色泛白。


    可即便是这样,青年依旧不曾松开紧扣怀中人的手掌。


    掌门也是看着那小小的孩童慢慢长大的,他心有维护,忍不住呵斥道:“小让,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怎能做出这等荒唐逆反之事,你怎么对得起你师尊!快些将那祝妙机送回牢中,我们今日便当做全然不知。”


    其他诸位长老左右看了眼,眼见昆玉仙尊面色铁青,也不住附和道:“是啊,江让,你可不能做了糊涂事,今日这般一定是有人引诱了你,你可要分辨出真心与假意啊!”


    所有人都在说:江让,你错了,你该去纠正错误。


    所有人都在说:你得回归正途,不能一错再错。


    无数的声音在脑中萦绕,青年额头慢慢鼓起几分骇人的青筋,漂亮微垂的黑眸不住颤抖,隐约闪过几分怪异的红色光芒。


    好半晌,江让猛地抬头,他紧紧盯着人群中央他那光风霁月、慈航垂目的师尊,猛地跪了下去。


    寂静。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寂静了,连鸟鸣与风声都消失了。


    青年小心让亲密的爱人靠在一侧的巨大岩石上,自己则是缓缓抬起双臂,交叠的手腕印在额头,敬重地磕了三个头。


    每一声都极闷、极重。


    江让隐约觉察出指节的刺痛、错位,可他依旧不曾停下。


    他一边磕头,一边沉声咬牙道:“弟子江让,辜负师恩,望师尊成全。弟子知宗内容不下阿妙,所以,弟子自请除去太初衣冠,协同阿妙下山,必定不再叫灾祸蔓延。”


    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人前的谢灵奉。


    朔风轻起,掀起白衣仙人绣金的衣摆。


    清孤的仙人从来挺直的脊背一瞬间竟如枝头压雪一般,微微松动压下几分,连带着玉白脂清的面容都变得苍冷而惫凉。


    “江让。”清哑低悴的声线如此道:“你不悔么?”


    温柔的、叹息的、像是拿孩子没办法似的声音,叫人心酸得忍不住落泪。


    年轻的孩子眼中果然盈满了细碎的水光,青年直挺挺地跪着,他盯着昔日里敬爱师长眼中疼宠而失望的目光,整个人立时如同被灼烫到了一般的,惊慌失措地垂下了眸。


    他忍不住哽咽道:“师尊,我欠他一段情,若不能归还,此生难安。”


    掌门在一旁忍不住叹息道:“何必呢,小让,你知道的,太初弟子若是背宗自请下山,是要封住所有修为与灵骨的。”


    “你若是失了这些,又如何能带着他远走高飞、衣食无忧?”


    “小让,你听你师叔的话,别犯傻。”


    江让白着脸,始终不肯说话。


    谢灵奉闭了闭眼,好半晌,他轻轻偏过头,一张苍白的面目如同失温一般,对掌门疲倦道:“也罢,你也莫要再劝了,他总归是要长大的。”


    “阿让。”白衣仙尊的声音又慢慢温柔平和了下来,他或许终究还是不忍心,仙人垂目,轻轻牵起青年的手,掌心的温度如同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牵起那孩子的手掌一般的温暖。


    男人眸带眷恋,轻声道:“不管如何,你都是吾的弟子,吾会在云泽峰等着你。”


    “你若归来,云泽殿门依旧会向你打开。”


    “好孩子,日后一人在外,莫要委屈了自己。”


    江让早已哭得面色潮红,他依恋的目光便是连手腕侧的白蛇都险些控不住。


    冰冷红眸的白蛇仿若接了什么口令,锋锐的齿尖更深地下陷皮.肉几分。


    而青年本欲动摇的眸色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江让轻轻松开了手,胸口两种情思撞得他头痛欲裂,痛苦驱使之下,青年人下意识凑近了祝妙机身边,像是因着本能而去亲近他的爱人。


    祝妙机白发披散,白睫如振翅的蝶翼,他扫了眼昆玉仙尊,半晌垂眸,轻柔地揽住了奔向他的爱侣。


    掌门左看右看,眼见事情确无转圜的余地,只好叹了口气,于众人面前召出属于江让的魂灯。


    魂灯灯芯不灭,掌门口中念诀,驱使那永生不息的火焰融入青年的额心。


    刺眼的光芒之后,江让的一身灵力与灵骨全然封禁,青年下意识地握了握掌心,像是想要握住失去的力量。


    可终究是徒劳。


    江让苍白着脸,感受到身侧爱人的不安与仿徨,他勉强笑笑,拍了拍对方的手腕,安慰道:“阿妙莫要担心我,我绝不会抛下你,日后我们便寻一处僻静桃源好好生活。”


    祝妙机抿唇,微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眼见事情便要告一段落,却没想到不远处忽地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江让如今身无灵力,自然不能同从前一般耳聪目明。


    只待那暴烈的声线炸响在耳畔,他才恍然意识到是谁来了。


    罗洇春今日穿了一身明艳的孔雀蓝,银色绣线如同闪耀的水光般落在他的衣袖衣襟处,连同玉色腰封,显得整个人愈发美艳秀绝。


    可你此时若是将视线落在他的面容上,却又会心惧得生出无限怖意。


    那张本该美丽无比的狐狸面如今充斥着无限扭曲的妒火、憎恶,它们如烈火一般,将那张美人面烧炼成了人.皮恶鬼的模样。


    罗洇春被几个师弟劝阻着不让走上前,可他们又哪里能拦得住他?


    青年藤鞭一振,拦着他几名师兄弟便控不住地后退了几步、浑身动弹不得。


    罗洇春一双眼中布满猩红蛛网,他疯了似的不顾众人阻拦冲到江让面前,如同凡间被抛弃的怨夫一般用手腕无力地砸着青年的胸口。


    “江让,你怎么对得起我?”


    “你说啊,他到底哪里比我好?”


    “明明我才是你的未婚妻,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看看我呢?”


    发泄的声音到最后慢慢演变成了压抑至极的呜咽,罗洇春哭得近乎窒息,手掌也轻轻滑落低垂下来。


    江让的神情变得复杂了起来,他心知自己也算是利用了对方,如今对方这般疯癫的模样难免叫他愧疚。


    可还未等他劝慰两句,罗洇春便已然阴森扭曲着脸扯住了祝妙机的衣袖,他粗鲁的全然不像是贵门的大家公子,行为间倒是比之市井村夫还要不如。


    他疯了般地将祝妙机从青年身后扯出,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扇上对方那张瘦削虚伪的面庞上。


    一巴掌不够,他还要红着眼恶毒咒骂道:“骚狐狸精,你不知道吗?江让都要我定亲了,贱人,你怎么敢勾引我的未婚夫婿!”


    江让惊得赶忙前去拦着,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青年头痛欲裂,勉力掐住罗洇春的手,烦躁之下忍不住用了几分力道将对方推开,冷声厌道:“罗洇春,你能不能别再添乱了!”


    “你听好了,不管罗家人为了哄你如何说的,总归我从未答应过定亲一事,一直以来,都是你一厢情愿!你那所谓的见面礼我也托人送还给你了,我们之间早已两不相欠了!”


    江让厉声说完后便松开了手腕,青年气力极大,便是没了灵力傍身,体力也相当惊人,只这一会儿,罗洇春腕骨上便被他捏出了两道鲜红的印记,乍一看上去极为渗人。


    罗洇春没了支撑,控制不住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他死死咬着下唇,漂亮削尖的狐狸面上沾满了泪水,红得诡异。


    那恐怖窒息的潮红令人心疑下一瞬便要滴出浓稠的血液来。


    丹峰的长老已经被弟子急匆匆请了过来,元思长老眼见控不住场面,赶忙使了术法将这罗小公子禁锢了起来。


    罗洇春却还不死心,即便是被束缚住,他也死死盯着江让,额头青筋爆裂,一张脸白红相交,恐怖又扭曲。


    他古怪地笑了两声,眸中恨意翻涌:“江让,你等着,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若是叫我抓住了,我定会将那贱人千刀万剐!”


    “而你”


    罗洇春舔了舔唇边流出的朱红血液,孔雀蓝的衣袍衬得他愈发病态似鬼,他扭曲阴森地诡笑道:“我一定会把你绑上.床,弄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108章


    冬雪簌簌, 凌凌水色自寂冷的山隙间涌出。


    天光不明,小村落里却早已慢慢撩起了炊烟,雾气漫漫间, 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


    穿着麻布粗衫的青年人抹了抹头上的细汗,肩上挑着一竹色的扁担,扁担两头勾着两缸水, 许是重量太过,那竹节的中间便绷得极紧,似是下一瞬便要崩裂开来。


    便是如此,那青年人依旧面不改色。他生得俊朗天成, 五官轮廓如玉石雕刻而成,俏而灵秀, 尤其是那一身被束身麻衫包裹的身形, 并不过分健硕,却劲瘦有型, 看久了竟叫人腿软。


    有邻家约莫是听见了响动,吱呀一声, 便推开了门。


    探出门的是一张清秀的少年面颊,约莫十八九的模样,秀致腼腆, 因着山间生活清苦,那张秀气的脸庞并不显得多么白嫩,多是粗糙的健康色泽。


    少年略显圆润的眼眸扫过挑担青年手臂上绷紧的肌肉, 热气氤氲的面颊上顿时飞出几分薄红。


    “阿让哥, 今日又这般早呢?不过卯正,冬日里又冷得慌,我家方才温了煎饼, 还加了蛋,你快些吃两口暖暖身子!”


    他说着,就要将怀中裹好的饼子塞给青年。


    江让却后退一步,露出一抹爽朗又惹眼的笑,他摇摇头道:“小生,多谢你的好意,但阿妙这会儿约莫已弄好了饭食,我若是在外打牙祭,他可得恼了我。”


    那名为小生的少年面色顿时难看了几分,他尴尬地笑笑,偏生还要在青年面前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他眼尾微垂,手指用力掐手心道:“祝哥也是的,在外吃两口又如何,又不是在外偷吃。索性阿让哥你一颗心都被他抓牢了,难不成他还担心阿让哥吃了旁人两口东西便要违了海誓山盟不成?”


    江让哪里听得出对方话语中刻薄嫉妒的意思,他只是浅笑道:“阿妙也是忧心今年的收成,已是冬日,各家储食不多,我知你好意,但确实不能收。”


    小生忍不住嘟囔道:“阿让哥也是,有便宜都不会占”


    青年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言,地上积雪多,他却步伐稳健,不一会儿便没影了。


    小生叹了口气,眉眼失落地捏紧了怀中的煎饼。


    说起来,江让与祝妙机二人,是在一年前的夜里来的村中。


    小生尤还记得,那日正逢村中开喜灯,庆新春。


    那如仙人般的两人就着滟滟烛火,入了村子。


    初时,村中人还当是村里来了仙人。


    无他,江让和祝妙机看起来实在不似普通百姓。


    江让一身玄衣,虽有些破旧,却依旧显得人俊俏不凡,尤其是青年背后背着的一把玄剑,便是有剑鞘掩着,也能叫众人瞧出几分冷锐之气。


    而祝妙机则是戴着一顶白色帷帽,只隐约叫人瞧见几分苍白的下颌。


    他们村落只是个无名小村,坐落偏远,但据老人说,这里临近传说中的修真界,因而数十年间偶尔来几位仙人模样的人,他们也并不奇怪。


    当然,那些仙人大多都是傲气十足的,他们只是将此地作为驻足休憩的小邸,甚至连话都不会同他们这些凡人多说两句。


    江让是不一样的。


    小生单是想到那黏耳的名字,便忍不住地抿唇红了脸。


    虽然江让一直说他只是个普通人,并没有仙力,可小生就是固执的觉得他是位仙人。


    无他,即便一身尘埃、无法腾云驾雾,即便明珠蒙尘、琼玉落垢,可青年骨子里透出的灵气与慈悲却叫人难以忽视。


    他们不过来了一年,村中便无人不喜江让。


    青年力大无穷、身体强健、待人大方,所有人都曾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恩惠。


    尤其是小生,去年他生了场大病,村中无药可医,是江让背着他,踏过山头、趟过浑水,将他送至镇上的医馆。


    小生至今都难以忘记青年发间的香气,幽幽的,迎着月光钻入鼻息,令人心旌摇荡。


    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个人。


    村里来了这样一位优秀的青年人,不少少男少女自然都坐不住了。


    媒婆更是当日便进进出出忙碌了起来。


    只是江让从未应下,甚至是果断的一口回绝。


    或许实在烦不胜烦,某一日青年牵起身边人的手,认真的告诉他们,祝妙机是他的妻。


    也正是这时候,人们才开始注意到青年身畔那位始终安静、连真面目都不曾露出半分的男人。


    关于祝妙机,所有人对他的印象都是古怪、不苟言笑、深居简出的。


    男人很是高挑,喜穿白衣,身形瘦削,明明是个男子,却像是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一般。


    偏偏江让喜欢他,甚至为他拒了所有人的示好。


    说不嫉妒是假的,小生本也是个少年郎,他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怎么说,总之他见到祝妙机便觉得心中不适。


    这种不适,除却因为嫉妒对方获得了青年的青眼,还因着对方怪异到不祥的外貌。


    祝妙机略通医术,对于医师极度匮乏、只有一个赤脚医生的落后村落来说,本该是受欢迎的。


    只是,一开始的男人不肯暴露自己的相貌,众人便也不敢多信。


    初时的一个月来,祝妙机也就只接待了零星几位病人。


    后面,因着信任江让,众人也慢慢开始相信祝妙机。


    直到有一日,一个调皮的孩子撞破了挡帘后的男人真正的相貌,吓得哭了起来。


    众人这才看清了祝妙机的模样。


    像是得了什么恐怖的病症一般,男人通身都是白的,脸如纸片、唇色惨败,一双黑眸闷不透光,像是死去的鱼目。


    村落十分落后,连信仰都是一些说不上来名字的神明。


    他们十分忌讳异类,担忧祝妙机会给村子带来灾祸。


    祝妙机没被当场赶出去都是托了江让的福。


    好在后面村子里始终安稳,不曾出现过异事,众人便也就慢慢放下戒心了。


    但村人多少还是忌讳的,除非必要的问诊,极少有人会同祝妙机往来。


    江让心中吊着的一口气也慢慢松了下来,果然不出所料,在凡间、又有困命锁相缚,阿妙天生灾体的影响力果然弱化到了极致。


    如今,他们两人便像是对最寻常的夫妻一般,不必再遭受修真界那数不尽的探子、眼线和避无可避的灾祸了。


    *


    “阿妙,我回来了。”


    水缸落地的声音闷闷的,青年的声音却十分轻快。


    雪色仍未消减,江让乌黑的发上淋得半白,有的化作水色,顺着额角慢慢往下滑。


    祝妙机便是在这个时候出了屋的。


    男人一头顺滑如绸的白发以麻布半扎起,身上也不再是白浅的衣衫,他穿着一身灰色麻衣,手肘边的衣物半卷上几分,透白的指节泛着用力揉搓后的红,似乎正在浆洗衣物。


    看到青年,他抿唇不自觉将双手往后避了几分,反复擦拭了两下,才从袖口中妥帖地拿出一方浅色的手帕,行至檐下人的身畔。


    祝妙机微微垂眼,执着手帕的那边手腕方才抬起,江让便十分自觉笑意盈盈地凑近几分。


    他动得不巧,额边融化的雪水便顺着他隽俊的面颊伶仃地往下滚,狼狈不已。


    祝妙机白色的睫下意识颤了颤,他指节动作十分轻缓,一寸又一寸地替青年擦拭洇红的面颊。


    一边擦拭,一边又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男人低低哑哑的声线中带了几分轻怨道:“我便说了同你一起去,至少替你撑伞,你偏是不肯”


    “这寒冽冬日,若是生了病可如何是好?”


    男人这样说着,浅色的眉忧愁得皱起清淡的沟壑。


    江让见状不好,赶忙亲昵揽住对方的腰肢,一边扣着、一边带着人往屋内走。


    青年笑道:“好了好了,阿妙,我身体好着呢,你瞧,我的手掌还比你要热上几分。”


    “倒是你,”江让忧心道:“通身上下总是太凉,咳嗽又不见好,睡前一定要多泡会儿澡,待会儿我便去替你烧水。”


    许是病体支离,冬日里男人似乎极其容易犯困,大雪那日,江让不过只是收拾了一下碗筷,一转头便看到对方昏睡在桌案边。


    青年是一片好心,祝妙机闻言却下意识紧了紧指尖,他努力掩饰自己不自然的神情,一边道:“好,都听你的,饭菜做好了,阿让快些趁热吃。”


    见青年看他,男人心下微软,轻声道:“我吃过了。”


    江让半晌没说话,只是手中稍稍用力,双手紧握住祝妙机竭力想要掩藏的红肿指节。


    曾经修长、细腻,如素月般美丽的指节,不过短短一年,便被劳累的家务与生计蹉跎成了这般粗糙、难看的模样。


    这双手,不仅日日要浸泡在冷水中清洗衣物,还要打扫屋子、煮饭做羹、清洗药材、替人把脉。


    江让不是没劝过他、甚至是明令禁止,让对方将琐事留着等自己回来处理。


    祝妙机却总是‘阳奉阴违’。


    或者说,两人其实都是不舍得对方辛苦。


    江让离宗的时候,周身上下便只有一个储物袋和一柄玄剑。


    储物袋中物品早已在避祸的第一年消耗得七七八八,后面遗留的一些物品也都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换做了灵石与铜币。


    如今,江让周身上下便穷得只余下一柄玄剑了。


    好在还有玄剑,他便还能借此在山中打猎过活。


    可那柄玄剑是师尊炼制给他、曾陪着他杀妖灭鬼、战无不胜的本命剑。


    它陪着青年度过无数荣光,可如今,被封了灵骨的青年人甚至都无法再重新与它心意相通、肆意风流。


    或许在某些时刻,江让也是失落、甚至后悔的。


    但他总得为阿妙负责、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所以,青年咬牙撑了下来。


    江让迅速地吃完饭,他不肯让祝妙机的手再去沾水,于是索性自己一起将碗筷洗漱干净。


    青年干活的动作越来越利索,烧水也速度也很快。


    没一会儿,浴桶中的热水便被灌满了。


    祝妙机眉眼恹恹,他最近总是这般打不起精神,于是江让便催着他去泡澡休憩。


    吱呀的响动声后,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入浴的水滴声不绝于耳。


    青年盯着眼前烈烈的火焰,温水慢慢变得沸腾、涌动。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又或是近来素了太久,以至于他光是听着耳畔室内的水声,便觉得胸口慢慢鼓噪了起来。


    自从入了冬,他和阿妙已许久不曾亲热了。


    说来也怪,这两年朝夕相处,阿妙的生活习惯总令他捉摸不透。


    每每入了冬,阿妙就显得困倦异常,一日到晚都像是睡不饱似的。


    不仅如此,他和祝妙机从前在双修一事上十分和谐,甚至对方显得要更痴缠渴欲一些。


    可若是到了冬日,莫说亲近,便是晚间睡觉,对方都要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江让此时若是想要亲近,大概率会遭到对方千方百计的拒绝。


    而与之相反的,便是春季。


    春日里的爱人精力旺盛十足,两人便是时时刻刻黏在一起都无法满足。


    与此同时,情.事上也变得十分古怪。


    祝妙机会控制不住地嗅闻他的颈窝,双腿如蛇躯一般地死死交.缠在他的身上,甚至不出片刻便会忍不住痉挛、发颤。


    这些行为若是不细想倒也还好,若是细细念来,便能叫人觉察出几分怪异的、原始的宛如动物兽.性的习惯来。


    热水扑涌而出,有几滴溅到了青年手背上,惊得他回了神。


    江让赶忙端起热水,疾步行至木门边,轻轻扣了扣门:“阿妙,我进来了。”


    “别进来!!”屋内男人的声线一瞬间变得惊慌失措。


    江让动作哑然顿住,眉头不自觉蹙起几分,他动了动喉头,怪异道:“阿妙,怎么了?我来给你送热水”


    屋内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压抑,祝妙机努力柔和着嗓音,轻声道:“阿让,你先别进来,我、我有些不太舒服,不想吹到冷风,今日便不泡澡了。”


    江让眉头拧着,好半晌,还是叹了口气,温和着嗓音道:“好,那你有什么事就唤我,我就在门外等你。”


    祝妙机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屋内便陷入了一片沉寂。


    江让看不到的是,白发的美人半泡在温水中,手臂、大腿、腰腹上泛起了层层叠叠的白色鳞片。


    这些白色鳞片有的部位被残忍剐去了,只余下了一片又一片空洞的血色,看上去恶心又丑陋。


    可单是剐去根本无法根治,因为剐去的部位又总会再长出细密的幼嫩蛇鳞。


    祝妙机死死咬着苍白的唇,殷红的血从那惨然的唇畔抖落,一切残忍的痛呼也都被隐匿在刺痛唇舌中。


    他惨白着脸,举起刀刃,再一次用力剐了下去。


    蛇鳞翻飞。


    好疼,阿让,真的好疼。


    男人近乎要将唇肉咬了下来,泪水一簇又一簇、渗着血液往下滴散。


    异化已经无可抑止。


    他就要彻底变成一只恶心的妖了。


    第109章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一双雪白绷紧的骨节引开。


    江让微微掀眸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位披着一身玄衣粗衫、犹如冰雪堆砌的美人。


    粉面桃花、冰雪为骨,雪白的发湿漉漉地堆在他一边的肩侧,微尖的下颌骨缀着一点晶莹的水珠, 慢而欲诱地融垂入玄衣之中。


    他推开门,面色有些病弱的苍白,浅色的唇却轻轻弯起, 对着青年露出一个薄而涩意的笑。


    江让黑眸微微一缩,喉头下意识滑动了两下。


    祝妙机身上穿着的,是他的衣服。


    两人身形相当,男人穿这身玄色衣衫倒十分合身, 只是平日里,祝妙机很少穿深色的衣物, 因为过分白的肤色令他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物都只显得怪异、寡淡。


    他到底还是自卑的。尤其是在江让面前。


    当然, 男人也并非一日到晚都只着淡色,尝过欲.望的滋味后, 祝妙机很清楚,对于他年轻的爱人来说, 偶尔一些刺激性的挑战、变化是可以作为感情升温的情趣的。


    爱侣之间,总会有些独特的床上小癖好。


    譬如他们之间,江让似乎很喜欢看他穿自己的衣服。


    黑衣包裹着透骨白的躯体, 像是青年的肉.体连带着气息都一同钻进了男人的身体。


    黑与白的对比过分强烈,而每每这个时候,江让总会失控地缠吻上他被乌色衬得几近透明的颈窝、锁骨。


    所以, 当祝妙机穿上青年的衣衫, 简直无异于勾引求欢。


    江让不自然地偏了偏头,似乎是也想到了什么,面色不由得泛起殷殷的薄红来。


    这个冬日似乎格外漫长, 他们都太久不曾亲热了。


    青年干咳了两声,他手忙脚乱地拿了条干燥的布巾,手中下意识放轻地围在爱人湿漉漉的面颊、发梢处。


    江让眼神飘忽道:“那个、阿妙,厨房温了药物,快些去喝,剩下的我来处理。”


    祝妙机颤了颤白色的睫,嘴唇抿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轻轻应了声,声音中带了几分沙哑,宁静而柔和,丝毫没有半刻钟前在掩在水中的病态恐怖的模样。


    江让赶忙错身进了门,年轻的身体夹杂着冰雪入屋,本就泛红的脸颊被热气烘得愈发红润水滑了。


    屋内是冒着热气的木质澡盆,水面上泛着轻波,静谧而温暖。


    江让力气大,轻松就能将厚重的澡盆举起,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晃动的光影间,他总觉得那澡盆中有什么东西在熠熠生辉。


    水波涌动,那沉在盆地的银光微微浮上水面。


    江让一愣,下意识以手捞起。


    五指摊开,一片巴掌大小的银色蛇鳞显露无遗。


    江让已经在村中生活了一年,这小村落靠近山林,时不时便有些蛇鼠虫蚁进屋。


    村里家家户户都多多少少受过这些困扰,是以,近乎每户人家都配了雄黄香囊和药物。


    不过说来也怪,江让买的这间小屋从不曾遭受过蛇虫的造访。


    不仅如此,那些山中良善的兽类也从不肯踏入他家的门,活似家中摆了一尊活阎王堵着门似的。


    江让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但会在村中人叫苦不迭的时候去帮一帮忙。


    村民淳朴,便也会回赠一些雄黄香囊、药包。


    青年不好回绝,便全数收了回去。


    只是那次,他捧着满满的雄黄药物,方才进了家门,祝妙机便蹙着眉、掩住鼻息,闷闷道:“阿让,你带你什么回来?”


    江让毫不设防的实话实说了,男人神态间倒并无异常,只是声音温和、委婉地表示他们家中并不需要这些,他也不太喜欢这些冲鼻的雄黄药粉。


    青年并未多想,他自然选择尊重自己的爱人,但也不好将村民的好心馈赠丢弃,便全数收入箱底。


    江让仔细看了看掌心的鳞片,心中不免生疑。


    虽说此时是冬日,蛇虫闭门不出,而他们家也从未遭过蛇祸,但安全起见,他还是仔细再检查一番比较好。


    说干就干,只是上上下下好一番找寻,却始终不曾见到蛇影。


    江让心中不免纳闷,还在想着,却见简陋木床上松软的棉絮中微微鼓动。


    青年英气的眉头微动,脚步声慢慢放轻,指节紧绷,猛地掀开被子。


    被褥下并非是他想象的侵入家户的毒蛇,而是一只毛发蓬松、绵软可爱的紫荆兽,小兽崽身体蜷缩成一团,正胆小地瑟缩发抖。


    江让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好笑。


    这紫荆兽还是他几年前送与阿妙养的解闷小玩意儿,后面也跟着他和阿妙一起入了凡界。


    紫荆兽的成长期十分漫长,身体的变化也十分缓慢,加上近两年江让和祝妙机也没什么能力喂孩子,导致紫荆兽的外形竟没有丝毫变化。


    江让轻轻抱起绵软的小兽崽,紫荆兽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口中发出凄惨的嚎叫、一边还要惊恐地挥动爪牙,不注意之下,竟将青年的手臂划伤了。


    江让不甚在意,他现在倒是比从前在师尊膝下的时候多了不少耐心,不一会儿便将小兽崽哄好了。


    但也不知为何,小小的兽崽却依旧控制不住地瑟缩身体,看上去可怜极了。


    江让不免有些疑惑,他一边轻轻拍着怀中幼小的紫荆兽,一边想,这两年来,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紫荆兽似乎非常怕阿妙。


    那种惧怕并非是受了伤害害怕的模样,反倒更像是来自天性的、血脉的压制。


    只是这么一想,青年便忍不住笑了。


    他这是在乱想些什么呢,阿妙是人,又不是妖,也没什么原型,怎么可能会从天性上压制紫荆兽。


    最大的可能是阿妙身上的灾祸体质让可怜敏锐的幼崽惧怕、不敢亲近。


    “阿让,这是怎么了?”


    吱呀的关门声后,来人的声线轻轻缓缓,脸上的笑意若有若无,仿佛那笑意只是一抹即将被纱雾遮蔽的冰冷月光。


    祝妙机冷飘飘的视线从青年怀中娇缠瑟缩的紫荆兽身上收回,旋即露出一抹忧心的模样道:“阿崽怎么了?”


    阿崽是两人为紫荆兽起的名字,意为亲近、宝贝。


    江让摇了摇头,心知自己说了实话难免会伤了爱人的心。


    祝妙机向来宠爱阿崽,阿崽在男人面前倒也乖巧,乖巧到不敢动弹


    于是青年眸色微动,答非所问地摊开手忧愁道:“阿妙,你瞧瞧这是什么?”


    “这蛇鳞是我在浴桶中发现的,我观这蛇鳞极大,只怕外头太冷,大蛇想入户避寒,也不知是不是毒蛇阿妙你洗漱的时候可曾见到不寻常的动静?”


    祝妙机如月色般的面庞瞬间僵硬,好半晌,他才掩饰一般地低声道:“我在家里并未见到什么动静”


    男人说了,动了动黑漆漆、无光的眸子轻声道:“但我曾听说村边打水的那条溪边时常有大蛇出没,银色似水,许是那脱落的蛇鳞恰好顺着水流了进来。”


    江让想了想,勉强认同了这个理由,只是心中到底留意了几分。


    阿妙便是说的有道理没错,但冬日里蛇类基本都打窝冬眠了,哪里会出来游走呢


    青年没想太多,方才倒了水,门口便传来了匆匆的敲门声。


    江让擦了擦手,动作微顿,同祝妙机对视一眼,便一同前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正是那面颊清秀的少年郎小生,许是一路跑得急,小生额头溢满汗珠,见到青年与青年身畔的男妻,立刻生出几分羞迫的心绪,他下意识擦了擦额边汗水,勉强平复呼吸道:“阿让哥,村里出事了,村长叫我来喊你去小祠堂议事!”


    江让一愣,忙问道:“你可知是何事?”


    小生看了眼青年身畔清幽幽盯着他看的男人,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毛骨悚然来,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只看着眼前高大挺拔、令他感到安心的青年,软声道:“具体我不知,但据说是村里张家二叔养的那些鸡失窃了,遗留的几只被什么东西啃得凄惨无比,脖子上几个洞呢!”


    “这也不是村里发生的第一起了,只是这次”


    小生说着,莫名抖了抖身子,面色发白道:“张家二叔说,早间他在自家鸡圈看见了什么人在那鬼鬼祟祟的。”


    “他正要去细看,却看见一只长了人头的狐狸!”


    “那妖物人面兽身,极其凶残,眼见事情败露,竟咬伤了二叔的腿,随即逃窜离开。阿让哥你本领在猎户里是数一数二的高,村长便叫我来喊你一起去商议。”


    江让一听,脸色顿时一变。


    听这番描述,只怕这段时间在村里兴风作浪是只道行并不深、化形不成功的狐妖。


    他连忙对小生道:“我去取剑,马上就来。”


    小生点头,面色焦急地候在门口。


    祝妙机白睫不住颤抖,他本就面色苍白,穿着黑衫,站在雪中,简直像是要融化入那细白的雪中,消失不见。


    小生抬眼上下打量他,好半晌,才憋了憋气,阴阳怪气道:“祝医师还真是好福气这副模样竟能找到阿让哥那样好的夫君,也不知驭夫手段从何处学的。”


    祝妙机并未说话,他甚至并未抬眼,只是始终垂着眼,一副任人欺凌的模样。


    小生却当他是自卑、不敢反驳,于是得寸进尺地嘲讽道:“要我说,祝医师你长成这样,莫不是生了什么大病?阿让哥还年轻呢,你倒不如放手,让阿让哥重新找个可心人儿。”


    祝妙机仍旧一语不发,好半晌,他才慢慢抬起眼,黑压压的眸中是不含情绪的死寂,男人的眼神实在古怪,看着眼前的少年倒不像是看着一个活物。


    他忽地意味不明地问出声:“即是如此,那你认为谁才适合当阿让的娘子呢?”


    小生不知想了什么,面色微红,一副少年怀春的模样,倒不肯说了。


    脚步声打断了两人对话。


    小生抬眸见是江让,嘴唇张合就要说什么。


    只是很快,他便如哑了声的铃铛一般,脸色僵硬。


    只见那穿着粗衣却难掩英俊的青年手中抖开一件布料漂亮的斗篷,动作极轻地替白发美人披上。


    江让轻轻将系带扣好,修长的指节轻轻理了理男人湿热的发,擦去他颊侧的雪水,声音极其轻柔道:“阿妙,你头发还湿着,快些进屋去擦拭干净,莫要着凉了,我去去就回。”


    祝妙机轻轻嗯了一声,感受着小生嫉妒得宛如毒蛇的目光,慢慢露出一个如雾霭般迷蒙的笑意。


    男人侧头吻了吻青年红润漂亮的嘴唇,弯唇道:“那你快些回来,我在家等你。”


    “好。”


    匆匆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祝妙机慢慢合上院门,面上的表情一寸寸变得冷淡、凉幽。


    他平声道:“出来吧。”


    雪开始慢慢下得大了几分,周围的空间微微震荡,慢慢的、那雪地间竟出现了一只同成年男子般大小的红狐狸。


    只是那狐狸生得怪异,人面狐身,一张美人面妖冶美丽,显得怪诞至极。


    它慢慢步行至祝妙机面前,红彤彤的眸子上下打量祝妙机半晌,好半晌张唇,口吐人言。


    它说:“祝妙机,你还没有考虑好吗?你身负烛九阴血脉,若是融合了血脉,修炼必定一日千里,灾祸之体也彻底掩盖那个想要抢你夫君的人类,也只是你随意捏死的虫子。”


    狐狸说话的声音极其古怪,层层叠叠的温柔人声与狐狸尖锐的叫声混杂在一起,古怪又糜丽。


    祝妙机只是平静地听着,好半晌才轻轻道:“你不必多说,我是人。”


    那狐妖闻言忍不住焦躁地原地走了两步,锋锐的牙齿互相交磨道:“你为何就是不肯听?你不就是为了你那夫君么?可你也不想想,你那好夫君给你戴了什么!”


    “他多心狠啊,给你戴了困命锁!妖族何人不知那困命锁何等阴毒?戴上这锁的妖,只会慢慢被吸尽心血,当年那位烛九阴后代便是如此覆灭而亡。你只当它帮你压制灾祸之体,却不知,它是在吸食你生命、神魂,到最后,你连轮回都入不了!”


    “他对你这般无情,你为何还是这般愚蠢痴情?你若当真喜欢,管他作甚,本领大了,自然能将他锁在身畔”


    “你不必同我多说。”祝妙机慢慢地一字一顿道:“他们已经看到你的样子了,你若再不离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狐妖顿在原地,忽地叹气道:“妖族如今零落,大多被封印在太初宗守护的封印处。你若是能领导我们这些苟活的妖物,我们至少还能苟延残喘”


    “我没办法,数个小妖等着我带食物回去度过寒冬。我也不敢铤而走险杀人取货,否则妖力暴露,那些狗鼻子修真者不会放过我们。”


    那狐妖说着,红眸慢慢变得阴狠憎恶,它道:“这三界本就是人、妖、鬼共生的三界,为何偏偏我们妖族被驱赶至此!祝妙机,你便不觉得憋屈吗?”


    祝妙机缄默不语,指节微动,似是在盘算爱人何时归来。


    狐妖左右蛊惑不成,面色阴寒,忽地大笑嘲讽道:“你当你那夫君有多爱你?他是太初宗弟子,太初宗当初便是靠着除妖声名鹊起,他们的宗训便是灭妖!”


    “你看他现下爱你,可年轻男子的爱最不可信。”


    “你猜猜,若是他知道你是妖,会如何待你?”


    狐妖阴森森地磨牙道:“他会将你剥皮抽骨,让你此生再不得翻身。”


    第110章


    村里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许是那狐妖本领并不高强, 知道自己暴露了,短时间便不敢再作妖了。


    但这段时日来,家家户户还是不敢放松警惕, 家中的鸡鸭等都看得极严实。一到晚上,条条村中小道上都看不见行人,只有身强体健的猎户们隔一段时日巡查一番。


    雪下的愈发大, 踩在脚下,能听到如小妇人们做的水磨糕点捏碎的簌簌声。


    红彤彤的灯笼挂在屋檐下,在深沉的黑夜中显出几分过分鲜亮阴森的意味。


    江让手中握着一柄玄色长剑,乌发以木冠高高竖起, 鸦黑的马尾上零星落着星点的鹅毛轻雪,他裹着一身粗衫厚袄, 灰扑扑的外衣上打着补丁, 一看便知是有人深夜熬着灯光细细为他缝上的。


    “阿让、阿让,你等等。”


    轻轻的、稍显虚弱的喘息声从青年的身后传来。


    江让还未打开院门, 闻言转身抬眸看去,细雪悄悄坠在他黑色的长睫上, 随着青年唇畔温暖的弧度慢慢融化。


    来人脚步急促,穿着一身浅色底衫,瘦白的面颊映着红色的火光, 竟显出几分丰腴美丽的艳色。


    祝妙机手肘搭着一条厚实的黑色斗篷,他浅白的睫毛如灯光下蜜色的飞蛾一般,轻轻扇动, 衬着男人担忧的神色, 令人联想到某些话本书文中的贤惠娘子。


    斗篷抖开,瘦削的男人替心爱的青年披上,纤白的指节灵活地打着结, 他一边动作一边垂眸细细嘱咐,唇畔的白雾随着雪色氤氲。


    “外面太冷了,你多穿些。阿让,到值就回来,别总是等着旁人倒冻着自己了。”


    江让的目光顺着他眉色中的贤良慢慢往下落,他牵住男人愈发削瘦的手腕,轻笑道:“我知道了,阿妙也快些回屋吧,我回来给你带酒酿圆子可好?”


    祝妙机漂亮浅黑的眸子带着星点笑意,他忍不住轻声道:“你啊,真将我当做那些小娘子哄呢?”


    江让嬉笑着勾了勾对方冻白的面颊,笑道:“不是吗?旁的小娘子替夫君洗衣缝补、洗手作羹,你不也日日如此么,祝小娘子——”


    男人面上忍不住显出几分清清幽幽的羞意来,红色如春日灼灼盛开的桃花一般,势如破竹地一路由面中烧至耳根。


    他颤眸道:“贫嘴,快些去吧。”


    江让这才正色道:“好,我会早些回来,你一人在家也要注意,别熬夜缝衣了,前段时日,住街边的小生深夜在家缝制物什就不慎失了火,那火势不算大,却将他烧的毁了半张脸”


    青年说着说着,叹气道:“他方才十八,正是好年纪,还未娶妻,家里人都险些哭瞎了眼。”


    祝妙机眸色微动,淡色病态的唇线隐隐延出几分浅笑,好半晌,他垂眸道:“可惜了,上次他同我闲聊,还说喜欢阿让你这样的男子呢。”


    江让一愣,似是意识到什么,赶忙道:“阿妙莫要误会,我可一心朝着你!”


    祝妙机含笑道:“我知道,他喜欢你是他事,我当然不会生气。”


    男人幽幽的黑眸点着猩红灯光,意外的显出几分妖气。


    他轻轻启唇道:“阿让这般优秀,自然是到哪里都招人喜欢的,我哪里会生气,只要你的心在我这里,我便什么都不惧了。”


    江让这才慢慢放松下来,两人又笑说了两句,青年便动了身去村中巡逻了。


    脚步声慢慢远去,祝妙机垂着的面颊上的笑意愈发扩大几分,猩红的火光如血般覆盖着他的侧脸,隐约间,男人美如润玉的脸颊被一层细细的柔光笼着,密密麻麻的蛇鳞将那张人.皮慢慢扭曲、异化开来,诡谲无比。


    “嘶嘶”


    猩红细长的蛇信子从他变得诡红的唇中吐出,怪诞得宛若话本中雪夜吞人的妖怪。


    *


    火光是在半夜中陡然烧起来的。


    村中人历来坚信火德焚污秽,因此无论是祭祀还是重大的事情都会焚火示意。


    祝妙机这会儿正在微弱的灯火下缝补衣物,旁边的炉子上正炖着热汤,发出轻轻的咕噜咕噜声,香气蔓延了整个小屋。温馨又暖和。


    自从这段时日青年去值班了,男人总会耐心等着对方下值回家。


    外面匆匆的脚步声愈发明显了,大街小巷都充斥着闷闷杂杂的声调,隐约还有几道极高的、兴奋的声音。


    祝妙计蹙了蹙眉,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素白的手披了件外衫便走出了屋。


    街道上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大雪已经止住了,泥土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盐粒般的霜雪,很漂亮,但人若是踩上去,便会陷入一片烂泥之中。


    不远处的火光愈发冲天,祝妙机这才意识到,这雾气其实便是森冷的烟气。


    有人匆匆路过他的身边,兴奋地同身畔的人道:“听说了吗?今晚那狐妖又现身了,小江连同着猎户们埋伏了数日,今夜可算是逮住了那妖物。”


    祝妙机忽地顿住脚步,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那近乎浅透的眉目中却并不受控地显出几分微不可见的迷蒙。


    他慢慢随着人潮一起涌去了火光的中心。


    深夜的火色显得辉煌而庄重,冲天的火舌像是一位拿着罚鞭的审判神。


    火色映照进男人雾黑的、却又慢慢褪色为浅灰的玻璃珠眼瞳。


    他仰头看着木台上那只被粗糙绳索残忍绑起的狐妖,以及狐妖身畔站着的身姿英挺的他的爱人。


    狐妖已然奄奄一息,火红的皮毛被烧得黑了几块,一张怪诞的人面也布满了细细的血迹。


    而江让呢?


    江让手持玄色长剑,俊朗的眉目中是满满的厌恶、冷漠,眸中的厌憎令他整个人都变得阴鸷、森冷、不通人情。


    祝妙机很少看到青年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同江让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之久,熟悉青年的每一寸面目,嬉笑的、温情的、柔软的、爱慕的、渴望的


    唯独不见冷漠。


    台下的欢呼声、叫好声、赞美声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嘈杂、纷乱、血腥。


    近乎灼热的视线令男人颤抖得回神。


    他对上了那双死气沉沉、嗤笑嘲讽的妖物的红眸。


    “杀了它!杀了它!”


    狐妖苍冷的嘴唇翕动,忽地露出一抹诡谲的笑。


    它说:“下一个,就是你了。”


    血色飞溅,一个艳尸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了下来。


    一直滚至祝妙机的脚尖。


    台上是一具无头的狐尸,和眉心溅着妖血的青年。


    人群沸腾,所有人都在奔走欢呼,宛若新春到来。


    江让手执黑色长剑,长剑的边沿沾着猩红的血,他一步步朝着男人走来,面上仍带着几分肃冷寒意。


    祝妙机一瞬间甚至恍惚生出一种,自己也将死在那剑下的错觉。


    可很快,青年的面色便变了。


    他俊朗的心上人、夫君、爱人露出一种颇为失措的焦急,江让随意踹开那晦气的狐妖头颅,轻声小心道:“阿妙,你怎么来了?吓到了吗?”


    说着,青年颇为厌恶地看向那狐妖道:“阿妙莫要害怕,那狐妖罪该万死,师尊果真说的不错,妖都是害人的”


    “阿让。”祝妙机忽地抬眸,深灰的眸在黑夜的掩盖中并不真切,倒像是雾气弥散进了他的眼,哑声道:“你、很讨厌妖吗?”


    烧焦的肉香冲入鼻腔,有人拎着狐妖的头颅,笑嘻嘻道:“这狐妖还真是美貌,只可惜是个畜生。”


    “是啊,你快些把它扔进火里烧了吧,别吓着孩子了”


    江让这会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认真道:“是啊,阿妙,那些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害人无数,连师尊都曾被卑鄙阴险的妖族伤过。”


    “他们该死!”


    青年这样说着,面色晦暗,似是想起了什么,忍了忍,眸色失落了几分。


    祝妙机紧了紧手腕,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下一句话的,他只知道,自己的周身都似是泛出无尽的凉意。


    困命锁将他的心脏都灼得生疼。


    他抖着唇问:“若是他们不曾伤人呢?”


    江让突然笑了,他爱怜地看着他,叹息一声才无奈道:“阿妙,你果真是菩萨心肠,可妖还分什么好坏?说到底,它们不过是毫无人性的畜生,而畜生有了伤人的力量,甚至妄想翻身做主人,就该死。”


    “更何况,他们伤过我师尊。”


    青年眉眼一瞬间闪过几分阴翳,语气变得愈发冷沉道:“我小时便发过誓,所过之处,见妖必斩。”


    寂静与喧哗隔在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一道极深的天堑。


    好半晌,祝妙机才抖着嗓音道:“阿让,若我是妖呢?你也会杀了我么?”


    江让眉色不动,径直以一种审视的态度看着男人,好半晌,青年眉弯的雪色忽地溶解开来,他笑着温柔地伸手别过祝妙机耳畔浮动的白发,温声道:“阿妙,别说傻话,你怎么会是妖呢?”


    祝妙机眼睫颤动,好半晌,他才慢慢抬起苍白的脸颊,露出一个惨然的笑道:“是啊,我怎么会是妖呢。”


    那日的事情江让并未放在心上。


    自从狐妖一事解决后,村中人对他的信任尊崇日下高涨,加上近来入山中打到不少活物、大猎物,日子便也越发好过起来。


    江让想着马上要入新年了,按照人间的礼节,需要备一些年货。


    想着家中剩余的银两,青年便打算去远一些的镇子上将那些活物卖了。


    祝妙机自斩妖那日后,身体愈发虚弱了起来,不仅如此,不知是不是因着对方之前过度操劳家务,一双漆黑的眼像是裹了层水膜一般,灰森森的。


    但好在视线并未受到什么影响,江让担忧之下也曾去附近的镇子上请过医师,都看不出什么问题。


    如此,这次出远门,即便对方想要跟着自己,青年还是坚定拒绝了。


    江让是个行动迅速的人,不过去镇子上两日,便将手头的活物、皮毛和肉类卖了个干净,他是个嘴甜的,长得又神清骨秀,不必揽客,自有人会被吸引来。


    数着手中的银钱,青年面上露出一抹浅笑,他压了压额前的草帽,在镇上买了好些年货。


    眼见天色近晚,江让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方才想要去租车,眼神扫过街上匆匆的人群,忽地眼神僵在原地。


    无尽的天光被彻底落下的日头拉拽着即将彻底堕入淤泥,而那光芒的尽头,立着一位白衣黑发、玉质金相的男人。


    或许是撞见了青年看来的视线,男人露出了一抹挟裹着温柔与轻叹的笑。


    一瞬间,那抹笑,竟恍惚与初见时一般无二。


    江让张了张唇,一瞬间竟滞在原地。


    手中勒得生疼的物品哗然坠地,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褪色,只有那慢慢行至面前的男人拥有一切的华光。


    对于外界的感知似乎变得极钝,潮湿的水液混着冬日的寒气落入颈窝,江让朦胧看见,无尽破碎的水色中,谢灵奉轻轻朝他伸手。


    “哭什么?”


    叹息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怜爱、宠溺与心疼。


    江让却只能感觉到冰冷脸颊上,对方抚过的暖意。


    像是贪恋乳香的孩子一般,他不自觉的去寻对方的手,脸颊贴着那暖意,恨不得钻入男人的身体才好。


    “师尊、师尊”


    孩子的声音变得脆弱而无助,他像是要嚎啕大哭、却又因为不得已的成长而拼命憋闷住,于是只能一个劲地如唤母亲的痴儿一般。


    眼前光影晃动,再睁眼,便是美玉堆叠、软绸交错、灵气勃发的云泽殿。


    江让半跪在床榻上,黑色的长发黏在他布满泪水的粉红脸颊上,抽噎声不绝于耳,他却只一个劲儿地将脸颊往男人怀中贴,像是害怕一切只是一场幻觉的可怜孩子。


    清浅的叹息落在青年的额发上,带着春风般的恬静,男人的怀抱更紧了几分,宽厚的大掌不住地轻抚着青年人稚嫩的脊骨。


    “好了好了,不哭了,师尊在呢。”


    江让却并未被安慰到,在谢灵奉的面前,他反倒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被长辈带着怜爱的语气笼罩着,他反倒嚎啕大哭了起来。


    青年一边哭,手中愈发用力,他将自己死死陷进那熟悉的气息中,含糊哭道:“师尊、师尊,为什么、为什么呢?”


    谢灵奉眸色深深,在江让看不见的地方,男人的面上充斥着近乎高.潮的欲色,他抖着手安抚他可怜的孩子,柔声引导道:“什么为什么?”


    青年哭得满眼通红,他呜咽颤抖道:“两年了,师尊从未、从未见我一面。是忘了阿让了吗?还是师尊收了其他的徒弟,便不要我了?”


    谢灵奉指节泛白,好半晌,他温柔地一寸寸以手去感触他深爱的恨不得融入骨血的孩子。


    挺巧的鼻子、柔软的脸颊、潮湿的泪水、绵软的嘴唇。


    每一寸,都是他养出来的。


    谢灵奉有些时候其实是不满的,不满于青年并非完全属于他。


    江让到底是从别人肚子里出来的,若是、若是这孩子是由他生下来的便好了。


    十月怀胎,他可以慢慢地、静静地感受着孩子跳动的脉搏以及偶尔调皮触碰母体的动作。


    临盆的时候,那孩子便会从他被切割开的肚皮中降生。


    那时候,他们才是真正拥有血缘关系的至亲。


    江让会喊他母亲、父亲,埋在血肉中的红线会永远牵绊着风筝般的孩子,无论青年走到哪里、同谁在一起,最终都要回家、依偎在他身边。


    眼下也好,他忍了这样久、静静看着青年与旁人恩爱两年,就是为了让叛逆期的孩子清楚,究竟谁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


    男人压抑住可惜的情绪,轻声呢喃道:“好孩子,你永远会是吾唯一的弟子。”


    “只是,”谢灵奉露出几分失意的落寞道:“为师曾同你说过,你随时可以回来,两年了,你从不曾回过云泽峰一次。”


    江让又忍不住红了眼,这样大的青年人了,抽长的身体却如同不安的稚童一般缩在长辈的怀中,他断断续续道:“师尊、我怕,我怕你生我的气,我当初、当初不该说出那些话的,师尊一定被我伤透了心,可是、可是阿妙他没办法,我不能丢下他——”


    谢灵奉半晌才轻叹道:“都是孽缘。”


    白衣的仙人轻轻擦拭过青年的脸颊,他慢慢以指尖抬起孩子的下颌,温柔心疼地落了一吻在青年的额心。


    男人眸中闪烁着星点的水光,柔软透明的泪顺着他的面颊慢慢落下。


    江让一瞬间近乎被震在原地,再没法动弹。


    谢灵奉轻声道:“阿让,此事吾也是方才知晓,你且看一眼。”


    他忽地挥了挥袖口,人间村庄的模样陡然出现在水镜中。


    无数聚拢的人群、昔日他斩妖的木台上,一位身穿灰色布衣的白发美人正被人绑在柴堆上,而他身后,则是熊熊的、要将一切吞噬的烈火。


    正是祝妙机。


    江让瞳孔猛地一缩,他近乎受了刺激一般地扣紧师尊的衣袖,口中颤抖到:“师尊、师尊,快些去救阿妙——”


    青年话还未曾说完,却听见白发花花的、昔日里慈祥无比的村长肃穆道:“诸位所见,这位正是阿让的娘子,也是我们村的医师。可昨日,数位村民去寻此人拿药,却见到他面生白鳞,仿若妖孽。”


    “不仅如此,村上与他有接触之人,譬如小生——”


    木台上冲上一位面容恐怖、被烧伤严重的少年,他面目通红,近乎痛恨嘶哑道:“都是他、他嫉妒阿让哥同我亲近,于是诅咒了我,否则我怎么会烧成这样!”


    镜中的小生疯了一般地撕扯着自己恐怖烧伤的半张脸,癫狂道:“是他让我变成这样的,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祝妙机从始至终不曾言语,他只是静静垂眼,像是一尊即将被焚毁的木雕。


    水镜猛的熄灭。


    谢灵奉忽得叹气道:“阿让,祝妙机,是妖。”


    江让一瞬间如同被雷劈了一样,可他情绪并不激动,只是蠕动着嘴唇,迷茫的声音甚至带着几分可怜道:“不、不会的,阿妙怎么会是妖呢,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对、一定是弄错了”


    谢灵奉轻轻揽住了可怜的孩子的腰,轻声细语道:“阿让,师尊不想让你伤心,却也不想见你被如此欺瞒利用。”


    “好孩子,你仔细想一想,你从小到大都不曾离开过师尊身边,是见了谁,才会如此鬼迷心窍。”


    “如此,你或许仍旧不肯信,那你便听为师继续说。”


    谢灵奉哑声道:“你同他生活两年之久,应当也清楚了,祝妙机此人是不是一到冬日便会犯困,不肯与你同床,而春日又频繁痴缠于你。”


    江让面上失去血色,慢慢点头。


    白衣仙人叹息道:“他是否不肯接近有雄黄的物品,吃食物很少在你面前?可你应当也曾见过的,他很少咀嚼,大多时候会直接将食物直接吞下。因为过分怪异,他总会躲着你。”


    “阿让,”谢灵奉一寸寸捂住孩子心碎的眼睛,轻声道:“他是蛇妖。”


    “万蛇之祖、灾祸之蛇,烛九阴后代。”


    男人语气微顿,又道:“而吾当年与妖族一战中,便是被烛九阴后代所伤。”


    眼前又缓缓恢复光明,江让早已泪流满面。


    他看着眼前的师尊怜惜地替他拭去泪水,柔声道:“好孩子,吾不会逼你,只是你总归要看清楚、想清楚。”


    “你要明白,你的付出究竟值不值得。妖是没有心的,你身负天生剑骨,难免招惹妖物的蛊惑与觊觎。”


    江让慢慢摇头,水色的泪令他变得狼狈而潮湿,宛若春日泥泞的土地。


    孩子彷徨不安地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师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妖,我忘不了他同我海誓山盟、说要与我结一世的夫妻缘。”


    “他那样好,怎么会是妖呢?”


    谢灵奉心疼地靠近他受了情伤的孩子,神性的唇一寸寸吻去孩子眼角的泪花。


    男人轻声道:“好孩子,为师有一法,可教你分辨他的真身。”


    说着,谢灵奉手中出现一个白瓷玉瓶,他轻轻将玉瓶送入青年的掌心,引着孩子的手骨,慢慢拥紧。


    昆玉仙尊平静道:“这里是一瓶吾炼制的无色无味的雄黄酒,对于普通人来说,它有暖身健体之用,可若是蛇妖碰了它,便会生不如死、现出原形。”


    “你只需哄骗他喝下,一切便都知晓了。”


    江让濡湿的黑睫颤抖,好半晌,他轻轻捏紧了瓷瓶,指骨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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