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结婚?!”


    “陆响,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灯光炫目、歌声朦胧的包厢在男人说完话后陷入一阵死寂,只余下柔缓的背景女音依旧静静演唱,但此时, 显然没有人再有什么心思去跟着玩闹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沙发正中央穿着黑色衬衣的男人身上。


    男人的黑发已经稍稍剪短了一些,弧度依旧是卷的,许是不久前方才遭受了绑架事件, 男人五官削瘦、目光凌厉到近乎阴冷,他的面色再不如从前那般散漫无状,反倒多了几分隐约的戾冷血腥,逼得人不敢直视。


    他们不少人可是听说过的。


    这位陆家大少便是沦落至绑匪的地盘, 也能狠下心蛰伏,一举将那些绑匪们迷晕, 甚至险些一刀刀活剐了他们。


    据说警察和陆家人赶到的时候, 看到的便是满身血腥的男人如同抱着另一根肋骨似地抱着他心爱的爱人,森冷的月光中, 那把带有男人指纹的、木钝的刀仍旧插在绑匪的腿部皮.肉中,血腥气冲天。


    不难猜想, 当时如果不是因为江让病情发作,陆响到底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令人齿寒的事。


    也正是因此,今日见许久不曾参加聚会的陆大少来了, 他们心中战栗疑惑不说,又哪里敢如往日般地敞开来戏玩。


    便是不久前陆响突兀地告诉他们,他打算与江让结婚,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根本不敢多嘴, 更不敢对他陆大少的心上人再显出半分的不尊重。


    方才说出那番话的,也就只有陆响的发小陈明了。


    当然,陈明也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从豪门大族的角度出发, 陆响的这一番言论无疑是令人错愕、异常不解的。


    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被下了什么迷魂汤。


    毕竟,作为豪门家族继承人、甚至非继承人的他们,早早就已经被安排好人生了。


    继承偌大家业的继承人们需要事无巨细地规划学习、操练管理能力、锻炼交际等等;而非继承人,大多数都会作为家族的助力或者联姻棋子,为家族荣光牺牲。


    他们或许如今能肆意游戏人间,但终有一日,他们都是要回归家族、走上自己既定的人生路线的,无一例外。


    是以,陆响要和一个普通的、毫无助力的、甚至无法留下后代的男人结婚,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说其他,陆家也绝不会允许唯一的继承人这样任性。


    斑驳的光线打在陈明重新染黑的发丝上,衬着男人拧紧的眉目,显出几分意外的稳重与压抑来。


    陈明双手指节锁紧,浓黑的眉眼盯着昔日的好友,声音不觉变冷道:“陆响,我知道你喜欢江让,怜惜他为你救你而患上难愈的病症,但是你不能这么冲动,什么都不考虑。”


    包厢中的光线缓慢跳动挪移,某一瞬间,陈明的面颊几乎全然被吞没在一片黑暗之中,那黑如同深夜的海,咸腥、阴郁、波涛汹涌。


    它完全掩盖了男人脸上的嫉妒、不甘与挣扎。


    陈明的声线是如此镇定、有理有据,甚至到了他自己都会相信的程度。


    “陆哥,你明明清楚陆家不会有人同意这件事的,你这样不考虑后果的决定,只会害了江让。”


    “更何况,”男人声音微微压低,眼眸轻动:“江让现在生病了,他的精神状态不好,甚至到了需要监护人的程度,这样的他即便答应了你的求婚,也是不具有社会性意义的。”


    陆响没说话,甚至连眼皮都并未抬起一下。


    包厢中没有任何人敢说话。


    好半晌,乌发乌瞳的男人似笑非笑地半抬起面颊,狭长眼眸微微上挑,他咧开一个冷淡又张扬的笑,唇齿间的虎牙显出阴森的锋芒,突兀地问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陈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真当我是瞎子么?”


    “借着我的名义,接近我的男朋友,给他买各种东西暗暗表明心意?自我感动也得有个限度吧,你以为他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么?”


    陆响漆黑的瞳孔微微聚拢,他半抬起下颌,讽笑道:“他只会以为那些都是我爱他的证据,你算个屁?”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视线都惊疑不定地定在陈明的身上,仿佛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


    陈明的脸色一瞬间煞白得恐怖,他死死掐住掌心,好半晌才勉强稳住声线道:“陆哥,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们走进绝路”


    陆响没说话,只是慢慢起身散漫地拍了拍衣角,像是要将什么脏东西抖落一般。


    陈明能感觉到脸畔传来的阵阵冷风,一瞬间面色铁青,他知道,这是陆响在羞辱他。


    陆响收起手腕,轻慢地瞥了男人一眼:“陈明,我到底在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别再没皮没脸地跟在我们后面了,听懂了么?”


    说完,男人转身,神色寡淡嘲讽地离开了包厢。


    几乎是陆响方才离开的瞬间,包厢内凝滞的空气便活络似的慢慢恢复了起来。


    所有人都若无其事一般的,继续笑笑闹闹的喝酒做乐。


    但再没有人去同陈明搭话,所有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无视陈明这个人。


    毕竟比起陈家,陆家才是最不能得罪的。


    陆大少的话在圈子里向来是如同圣旨一般的,男人是所有人态度的风向标,他厌恶谁,谁就会被集体针锋相对,直至剔出这个圈子。


    陈明只是静静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不声不响。他像是一尊被虫蚁蛀空的木雕,尽管外表依旧光鲜亮丽,内里却灰尘满满、阴仄逼人。


    夜宴很快便散了场,今夜因着那位太子爷,不少人都没玩尽兴,便打算着换一个地儿续摊。


    没有人同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打招呼,他们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直至最后一个人离开。


    灯光昏暗,桌上的酒瓶东倒西歪地堆积在一起,好半晌,陈明才慢慢动了起来。


    他像是一架生了锈的机器人,僵硬地站起身,一张尚且算得上俊俏的脸涨得通红,眉宇间的嫉恨与憋屈近乎令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他猛地掀起整张玻璃桌,巨大的力道之下,是四处扑朔迸裂的酒水与玻璃碎片。


    刺目的光晕中,碎裂的酒瓶扎破了他的眉宇与风度。


    男人胸腔中传来如鼓风机般的呼气声,他死死捂住伤口,猩红细密的血液从眉眼处滑落。


    好半晌,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伸手掏出手机,勉力压抑着自己不稳的情绪,拨通了一个电话。


    嘟嘟的声音在静悄悄的空间中如同某种聒噪的危机预警。


    好半晌,电话那头被接通了。


    一个威严中年男音从电话的那头传来:“小陈啊,怎么突然给伯父打电话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陈明低垂着头,一半的头发掺着阴影,遮蔽住男人憎恶妒意的眸光。


    他攥着手机的五指十分用力,青筋鼓动,可他的声音却带着几分与郁郁森冷面容截然不同的焦急意味。


    “陆伯父,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扰您休息了。但这件事、这件事我必须要跟您说,我不能继续看着陆哥错下去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时变得愈发严肃起来,陆父冷声道:“那混小子又干什么好事了?前阵子刚从绑匪手下逃生,还没能让他长记性,能让你打电话过来,我看他那双腿是不想要了!”


    陈明眼眸微闪,低声道:“伯父,您知道上次与陆哥一起被绑的那个男生吗?”


    陆父话音微顿:“知道,陆响交的那个有点心机的小男友,他玩玩也就玩玩,还是说把人怎么了?”


    陈明抿唇,指节死死扣住衣角:“陆哥今天突然跟我们说,他要和他那个小男友结婚。”


    “说是过两天就要去领证了,伯父,您到底是陆哥的父亲,我实在不忍见陆哥这样的婚姻大事都要将您蒙在鼓里,所以想着还是知会您一声”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顿时变了一瞬,好半晌,陆父方才咬着牙,努力维持平静,但言语间还是依稀泄出几分压抑的暴怒,他道:“小陈啊,今天这事得谢谢你知会伯父了,我马上就派人去把他抓回来,我看他那书也没必要继续念下去了。”


    “你帮伯父盯着他那边的情况,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


    电话挂断,好半晌,陈明忽地摸了摸额边的血痕,冷笑一声。


    他想,其实陆响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个没皮没脸的东西。


    他就是觊觎好友的爱人,就是不怀好意、心存歹念、妒火中烧。


    甚至,当他做完这般卑劣的事情后,还有心情想到江让那张美丽的、蛊意十足的面容。


    陈明近乎飘飘欲仙地沉浸入某种幻想中。


    陆家绝不会放任陆响如此随意地和一个平民结婚。


    到底是唯一的继承人,陆家最终还是要交给陆响的,结婚意味着财力、权力的分割,而江让身上无利可图、无利循环。


    甚至,如果陆氏继承人同一个毫无身份地位的普通人结婚的消息传了出去,那么陆氏那寸金寸银的股票都有可能因此大跌。


    陆父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陆响现下在陆家根本没什么实际权利,所以,他不可能再继续和江让在一起了。


    而那般可怜、无助,因绑匪的伤害而备受煎熬的青年、只会如小兽般瑟瑟发抖的青年,当他失去了最后的庇护,便只能投入自己的怀抱了。


    陈明激动的手指微颤,他又无法自控地想起那天夜里,那个酒吧中与青年唇齿相依、辗转悱恻的吻。


    男人眼神迷离,呼吸微窒。


    那晚青年醉醺醺的话语似乎犹在耳侧。


    “陈明陈明陈明,我不喜欢他,你知道吗?”


    那样可爱的、迷糊的、带着小脾气的声音,像是在与他诉说衷肠。


    陈明心口灼烫,口腔中都仿佛分泌出一种垂涎的渴望,他告诉自己,他才不是什么斩断姻缘的刽子手、背后操作的阴暗小人,他只是在解救青年。


    他在救那个不爱陆响的江让逃离苦海。


    第72章


    江让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那张苍白如雪、削瘦病态的面颊已经能够在男人的愈发细腻的关怀下开始泛起微笑的涟漪了。


    青年的反应依旧是迟钝的, 许多时候,那漂亮的、时常泛着湿润柔软光泽的眼尾会轻轻颤着。长长的睫翼掩盖了小心翼翼的视线,像是悄悄的、瑟缩的打量, 而那抖动的薄白眼皮又像是在细声细气地诉说着什么。


    它每颤一次,都像是在小声的说,来看看我吧、来抚摸我吧。


    来爱我吧。


    陆响总是无法拒绝青年一切的小动作。


    他是多么美丽柔软啊, 像是出生的小羊羔,湿漉漉的、幼嫩的,连饮食走路都需要母亲去搀扶、辅食。


    当你方才来到他的身边,他便会下意识地贴近你, 像是要钻进你的怀里,钻进他的巢穴、温暖的避风港。


    这样的情况发展到后面逐渐变了味道。


    原先该是混沌无助的青年离不开男人, 但越是到后面, 反倒是陆响一刻看不到青年便焦虑得失去了自我。


    男人简直像是初为人父的父亲一般,他无法接受孩子离开他的视线, 他时时刻刻担心他的宝贝是否会情绪低落?是否会饿着、冻着?是否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哭泣?


    单是这样想着,他便寝食难安, 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将要倒流一般。


    好在江让正在一日日的好起来。


    他慢慢不再需要男人时时刻刻跟在身边哄着,他学会自己看书、自己用餐,像是一步步脱离掌控, 变得独立的孩子。


    那浅灰的、美丽的、倒映在宽大玻璃窗边的影子也逐渐有了从前温和、自在、理性的模样。


    安全感得到满足的青年开始如雨后的小蜗牛一般,伸出柔弱的触角,慢慢接纳世界。


    可他接纳得太多、太快了。


    游戏、书籍、水缸中的游鱼、花园中的花束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比男人更吸引他的目光。


    陆响高兴于爱人的变化, 但同时, 他的心头隐约泛起一阵失落与叹息。


    仿佛逐渐回归正常、变得愈发优秀的青年与自己之间被一条透明的鱼线死死勾扯缠住了,青年无知无觉地往远处的天光海岸走去,徒留他这座困在海岸线边的石雕被那线勒得愈发密不透风的痛。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 他也知道他该为青年的向阳而生感到欣慰。


    可卑劣的爱情始终令他惶惶难安。


    男人不再满足于此刻的拥有,他的黑色血管跳动得仿若汩汩流动的泉水,他的骨骼在动荡的思绪中碎裂,他比青年更需要那本殷红的、象征着婚姻的本子。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在美丽的白鸟尚未彻底清醒之际,将它永久地拥入笼中。


    于是,陆响精心策划了一个隆重美好的求婚典礼。


    男人提前一周带着青年出了国。


    对于求婚的事宜,陆响并未告诉江让。他事事亲力亲为,每一个细节都要确定无误,甚至排练数遍,但纵然在这样高强度的事务侵扰之下,他依旧能抽出足够多的时间陪着青年喝下午茶、吃点心、休憩。


    终于,在某日橙红的夕阳落下后,男人轻轻牵起爱人的手,他们难得搭乘了一辆普通到毫无特色的公交车,于摇摇晃晃的光线、晦暗隐没的高楼大厦、飞速流转的草木丛中出发。


    R国靠近海岸,气温四季皆宜,陆响穿了一件灰色的立领卫衣,胸口摇晃的银链衬得他愈发蓬勃俊美,飞扬的桃花眼眸光流转间全然是温柔的爱意。


    那样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不知从何时开始,竟也甘愿坐在普通的公交上,任由身侧困顿的爱人枕着肩膀,充当人.肉靠枕。


    一直到达目的地,陆响才低声哄着青年睁眼下车。


    傍晚的天光并未全然消散,墨色与橙红纠缠,宛若火烧后的寂静,美丽而广阔。


    天光一线之下,海岸线边隐隐堆积着如梦似幻的水晶原石,荧白的微生物随着潮汐起伏。


    不远处,烈烈的篝火猝然燃起,篝火边驻扎着一个温馨清雅的小帐篷,而帐篷的周际,是无数的、热烈的玫瑰。


    它们铺陈在海岸边,像是一颗颗连起来的、血红的心脏。


    江让的表情是茫然的,青年一张脸睡得红扑扑的,让人想到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很可爱,单是看着便觉得甜丝丝的。


    “阿响?”


    青年的声线有些疑惑和迟疑,听在男人耳畔却像是洒在月光下柔柔的清酒,甜蜜而微醺。


    陆响没有回答,他只是含着笑,锋锐冷戾的面容此时如同融化的蜜浆,他牵着爱人的手腕,十指相扣,带着对方一起走向那覆着玫瑰、蜜与奶的海滩。


    半空中的月亮已经悄悄挂上夜幕了,银白的光辉如同盐粒般洒在玫瑰、篝火、海岸、潮汐之上。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披上了阿佛洛狄忒的纱裙,美得近乎梦幻。


    温暖的海风吹过青年额前的碎发,像是情人温柔的掌心拂过的温度,只余下细微凌乱、柔美的殷殷爱意。


    潮汐再次覆盖而来,它卷带着无数熠熠生辉的水晶石、莹白的微生物,以及拔根而起的玫瑰,簇拥在男人与青年之间。


    无数的芬芳、瑰丽的宝石之间,男人喉头微涩,眼角的泪痣如同滴下的心头血,他半跪在松软潮湿的沙滩间,头颅微微抬起,带着无数紧张、忐忑、喜悦,带着他手心莹莹昂贵的宝石戒指轻声道:“江江,我爱你,我想请求你,成为我的妻子和丈夫。”


    他多紧张啊,青涩的像个初次表白的少年人,甚至一开始都不敢直接将视线对准青年。


    可他又是焦灼的,尤其是当他许久不曾听到青年的回应,心头更是慌乱如麻。


    陆响忐忑抬眸看向青年。


    可与想象不同的是,他率先看到的是一张怔然的面容。微红的眼睛、微红的鼻尖、水色的嘴唇无一不可爱,江让像是完全没想到一般的,甚至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嗫嚅着嘴唇,眸中垂然感动的水色慢慢叠加。


    青年大约是要答应的。


    至少在此刻,他们无疑是相爱的。


    可世上永远不缺的便是戏剧性的意外与真爱落空。


    陆响并未等到青年的应答,他最先等到的,是海岸边涌来的、如同阴云般的陆家保镖。


    他们静静包围了男人,而为首的中年男人正是陆父身边的得力助理。


    男人穿着深色的西装,微微对陆响鞠了一躬,声音沉静而冷淡道:“少爷,陆董让我转告您,您玩够了,就该回家了。”


    陆响锋锐的眉眼闪过几分冷厉,男人张开的唇齿森冷的利光一闪而逝。


    他咬着齿尖,一边手紧紧握着爱人的手腕,刚想对助理说什么,却瞥见青年无措到近乎垂泪的面颊,江让的身体微微打颤,像是惧怕到了极点。


    显然,这样的画面与经历无疑令青年回忆起了一些不甚美好的经历。


    陆响一瞬间心如刀割,他一手轻轻拍着青年的肩膀,一边对男人咬牙厌恨道:“让他们都退下去!”


    助理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只是面色沉静,如同看着一个不听话、不省心的孩子一般,平声道:“少爷,陆董今夜就要见到您。”


    意思就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陆响紧紧抱着青年,宽大的手掌与指节轻柔地捂住了青年灼热潮湿的眼睛。那样骄傲的大少爷的脸色在月光与玫瑰的映衬下愈发苍白阴沉,他像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即便无路可退,也依旧选择死死护住他的爱人。


    陆响的声音近乎嘶哑,他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男人的声音趋近冷静,可他的嗓音依旧是颤抖的。


    陆响额头泛着冷汗,乌黑的卷发勾缠着垂在眼皮上,如同死亡干瘪的虫类尸体,他抖声道:“周助,给我十分钟的时间吧,就十分钟,我自己跟你们走。”


    他多像一朝落难的大少爷,从来肆意妄为的脾性被死死压下,高高在上的傲骨也被粉碎得彻底。


    他甚至在自己向从前看不起的、视作父亲的一条狗的助理面前低头乞求。


    周助理平静地注视他,温声道:“少爷,只有十分钟,若是陆董的电话打来了,我会如实转告他。”


    陆响白着脸,僵硬地点了点头,苍冷的眉眼如同被冻僵的尸体。


    好半晌,周助理微微颔首,带着乌压压的保镖们远离了一段距离。


    几乎是男人刚离开,陆响便轻轻呼了一口气,他的手掌依旧没从青年的眼上松弛开来。


    于是,此刻的他再真切不过地感觉到那潮湿到近乎令人心碎泪液。


    陆响咬着牙,生怕绷不住情绪,没敢说话,他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拨通了一个电话。


    嘟嘟的声音在潮水的起伏中愈发刺耳难听。


    好半晌,电话那头的人才不紧不慢地接通了电话,那是一道温雅客气的声线,听着声音便足以令人想到对方典雅温和的面容。


    “喂?怎么了陆大少?这么晚打电话过来?”


    陆响咬着牙,他努力稳住声线,压低声音道:“纪明玉,我知道你还在R国开展会,麻烦你马上来一趟重明海。”


    男人看着爱人惨白惶然的小半张脸颊,闭了闭眼,哑声道:“老头子那边知道我的事了,是我大意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江江就托付给你了。后面我会想办法联系你,你注意着点陈明,别让他接触江江,今天这事儿,绝对是有人告密。”


    纪明玉眯了眯眼,他靠在画展精致的门柱边,随意点了根烟,银丝眼镜下的眼眸似笑非笑:“行,你陆大少的话我们谁能不听么?”


    “放心,我马上就到,你就放心走吧,我会帮你好好照顾你老婆的。”


    第73章


    一直到黑压压的人潮、乃至最后一抹灰都褪色在雾蒙蒙的沙滩边沿, 江让的脸色才慢慢变得难看起来。


    青年手心掐着一朵被咸腥潮水冲得蔫红萎靡的玫瑰,象牙般光滑美丽的面颊如同烧败的瓷器,一片片裂出不甘与戾气的裂痕。


    明明就差一点了。


    明明已经走到求婚这一步了, 他连身份证都随时带在身上,领证简直是板上钉钉子。


    江让什么都考虑到,唯独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这样快的暴露在陆家那边。


    一朝梦碎的滋味实在令人怒意难忍, 陆响在的时候青年尚且还能伪装,眼见男人的身影彻底消散了,江让便再也忍耐不住了。


    他转眸看向身畔搭建的漂亮帐篷、冲散残留的花束,携着不甘与怒意, 一脚踹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


    还什么太子爷、陆家大少爷,没有抓在手里的实际权力、金钱, 他陆响算个屁!


    青年面上燃着怒火的余烬, 腻白的皮.肉间显出几分触目惊心的狠意。


    眼见他还要继续发泄,一道微凉含笑的声线幽幽地随着海浪起伏隐现。


    “这是还气着呢?”


    江让动作一顿, 冷霜似的面目一半曝在月光下,一半露在晕橙的帐篷灯光中, 青年轻薄的唇抿起几分,显出几分鲜艳的红,轻易令人联想到野草中半掩的猩红毒果子。


    他语气烦躁, 抓了抓松茸的发尾道:“我就不明白了,这事儿到底是谁传去陆家那边的。不是说没人敢跟陆响对着干么?”


    纪明玉面色温雅,狭长漂亮的狐狸眼微微眯起, 在月光下显出几分惬意的意味来。


    男人随意撩了撩耳畔的细珍珠耳坠, 那波光粼粼的坠子时而顺着修长美好的指节往下流淌,时而摇曳在黑淡的空气中,显出一番别样的风情。


    江让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几分, 眼见青年略显飘忽的眼神,纪明玉微红的唇慢慢勾起:“想知道是谁很简单,谁在此后第一个来对你献殷勤的,就是谁了。”


    江让眯眼,眉头微动:“照你这么说,那人是冲着挖陆少爷墙角来的?但这事儿恐怕不怎么划算吧?”


    这群豪门子弟最是会算计、权衡利弊,谁会冒着和陆家针锋的可能,只为撬走他这么个普通男人?


    纪明玉没说话,男人披着一身藏蓝外衫于黑暗中慢步潜行,纯粹的深色衬得他整个人愈发白皙莹润,清隽典雅。


    他行至江让身畔停下,微微垂下的面颊恍然如同戏剧中风姿勃发的美人,男人的唇是红的,面色腻白,乌浓的发养得有些长,修剪层次得宜,他的唇隔着细微的距离,贴在青年美丽的面容边,轻柔道:“江让,你好像不太清楚自己的吸引力。”


    说完这句话,男人稍稍离远了几分,含笑道:“划不划算,权看那人心里的权衡的,显然,他对你更感兴趣。”


    江让慢慢瞥了他一眼,心上方才泛起几分狐疑,便听到了手机振动的声音。


    青年动作一顿,纪明玉勾唇道:“瞧瞧,这电话不是打来了?”


    江让拿出手机,果然,手机上跃动着一个熟悉的联系人。


    陈明。


    是个算又不算意外的人,青年一直都看得清楚,陈明这人能忍的很,他显然是被规训过的豪门子弟,如果不是遭受了刺激,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出太过出格的事。


    更不可能做出背后透密、抢夺好友男友的事情。


    江让心口泛起一股难忍的躁意,他只当是自己当初多事,非要去撩拨人家,如今也算是自食恶果。


    此时的青年实在没什么心情去应付,便打算当做听不见,等对方自己放弃。


    电话振动了一会儿,因为无人接听而断开,但很快,第二个拨打来的电话又振动了起来。


    纪明玉挑眉,笑得波澜不惊:“接吧,不接他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江让烦得不行,最后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


    纪明玉细细歪头,听着青年与电话那头的蠢货对话,唇畔典雅的笑容某一瞬间暴露在被乌云遮蔽后重现的月光中,它在那洁白的月色下显得如此怪异而模糊,活像是发了霉的海报,古怪而糜烂。


    他想起了某些细碎的旧日碎片。


    譬如,他曾数次不经意的与陈明提起过陆响与青年之间畸形的、不正常的爱恋;他也曾‘随意’与对方聊起陆父对陆响严苛的管教;甚至,他隐晦地激化嫉妒的潮水,让那位陈家的小少爷不甘心屈居人下。


    可以说,陈明走到这一步,有他不少的功劳。


    不过,纪明玉想,他这也算是帮了对方,至少在这段时日内,对方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春秋大梦。


    男人微笑着盯着青年挂断电话,只觉得对方期待落空的表情十足可爱。


    ——确实是可爱的,那向来充斥着算计、虚假的眉眼此时显出几分气急败坏,偏偏还只能忍着不耐,同人虚与委蛇。


    他在男人面前坏得坦然、明目张胆,一张粉白的面颊如同黑夜中燃烧的淋着鲜血的花束,烈烈生辉,眩晕夺目。


    纪明玉喉头微动,一瞬间,他很想上前去吻一吻他。


    吻他凉薄的眉眼、吻他浪荡的真心、吻他腐坏的心脏。


    最好,他能全然将它们全部吻舔得融化,叫那坏孩子眉眼泛起春潮,只会懵懂喊着‘丈夫’‘老公’的字眼,成为被男人深深藏匿的高塔公主。


    江让自然不知道纪明玉心头汹涌的欲.念,他仍旧一无所知地将一切的账都算在陈明的身上,他不耐于男人的表白与真心,毕竟这些对他来说太过于常见,以至于显得廉价普通。


    青年随意打发了男人,挂断电话后,烦躁十足地谩骂了半晌。


    是纪明玉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男人在轻微的海风与月光下显得如此温和动人,他背着光,珍珠耳链反射的微光美丽无害。


    于是,他整个人便也显得典雅柔软了起来。


    男人笑着朝青年伸手,手背上泛着浅淡蓝色的青筋微微鼓起一个性.感的弧度,丰软的唇微微张合,发出一个诱惑的、令人无法拒绝的邀请。


    他道:“今晚你老公不在,不来发泄一下吗?”


    “最近忍得很辛苦吧?”


    *


    陆响当夜便被押上飞机,将近夜半,才坐上车回到陆家。


    华京的夜晚迷雾朦胧,路过市中心时,仍能看到一片火光灼灼、流光溢彩。


    街头街角的酒吧像是吞吃了毒蘑菇后方才能看到的糜丽夜色,它们如同某种植根脑髓的毒,无数绚丽的色彩、糜烂的美人,令人连视觉神经都无法维持正常。


    曾经,陆响也是其中的一员。


    当然,他又是有所不同的。男人肆意慵懒,永远高高在上,无数在外界看来如同毒蛇猛兽般的各色人物,都得对他卑躬屈膝、讨好顺从。


    但如今,他只是沉默地坐在车上,灰色的卫衣下摆有几分咸腥的潮湿,玫瑰花汁溅落在裤脚上,显出几分颓败与无状。


    陆响的手机从上飞机开始,就被助理找借口收走了。


    男人心中焦虑,他实在太过担心他柔弱的爱人了。


    他不断地想,江江会不会被吓得睡不着觉?会不会悄悄窝在被褥中哭?会不会在睡梦中也喊着他的名字?病情会不会反复?


    他越是想,就越是痛苦,太多太多的焦虑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甚至表现出躯体化木僵的反应。


    一直到车停在奢贵雅致的陆家老宅的院中,陆响才勉强恢复几分理智。


    玻璃车窗被人曲指敲击了几下,随后,车门便被人恭敬地拉开了几分,夜晚的冷风拂过男人潮湿的额头,凭空为他带来几分阴冷的憔悴。


    陆响手心微冷,一言不发地进了灯光通明的老宅。


    陆家老宅的布局十分现代化,整体的色调偏向棕黑,贝壳般的灯火透出几分机械的意味,严肃的商务感令整个家居都显出几分冷漠的意味来。


    陆父便坐在沙发的正中间,中年的男人面上早已多了不少褶皱,但他依旧看上去气势非凡,抬眼闭眼间尽是说一不二的威严与俊朗。


    而男人身边隔着一段距离坐着的女人则是穿着一身温柔的居家服,陆响的母亲保养得极好,她看上去温柔却又淡漠,乍一看也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


    几乎是看见陆响的一瞬间,中年男人便冷声道:“跪下!”


    陆响没说话,只是抬了抬眼皮子,半晌跪了下来。


    男人气得额头鼓起青筋,他一只手单指着陆响,一边偏头对陆母道:“你看看他这个态度,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当初我就说不该放他出华京,如今心野了,竟然敢背着我们跟一个不入流的男人领证。”


    陆母没说话,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陆父道:“不入流?如果我没记错,那孩子只是个无父无母的普通人家。陆正元,你别忘了,我也是你眼里不入流的人。”


    陆父脸色一僵,好半晌才道:“他怎么能跟你比?韵华,这孩子非得管教不可了,他若是找了个老实的也就罢了,可他那个男友,我也是了解了的,谈恋爱不过几个月,陆响这蠢东西都砸进去多少钱了?我看那绑架的事情都和他那男友脱不了干系!”


    陆母没说话,只是疲惫地按了按额头,淡声道:“这是你们家的事情,和我无关,你们自己解决,我先上去了。”


    陆父俊朗成熟的面容一瞬间阴沉下来,他压抑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笑道:“韵华,陆响也是你的孩子”


    陆母只是脚步微顿,扫了一眼垂头跪着的陆响,一言不发的上楼了。


    陆父的脸色愈发难看,男人半生都在众人仰止的目光中攀上顶峰,却唯独在陆母这里得不到一个眼神。


    便是他们的孩子,从出生开始也不曾得到陆母的一丝关注。


    她的世界永远只有自己和自己的事业。


    陆父知道是自己强人所难,毕竟陆母当初便直言过不愿同他联姻,是他对她一见钟情,生出执念,多加强迫。


    可他心中仍旧不甘恼怒,这怒意不可能对陆母释放,便只能任由陆响承担了。


    陆响被踹了好几脚,男人的力道很大,他的脊背整个都被砸在后桌上,根本无法起身。


    陆父阴着脸道:“从今天开始,你就在家里给我好好闭门思过,学也不必上了,我会请人来家里。陆响,我从前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不对你做要求,但你最好记住,没有陆家、没有你母亲,你什么都不是。”


    陆响艰难地起身,随意擦了擦嘴角的血痕,突然抵着地面嗤嗤笑了起来。


    他笑得面色赤红,好半晌扯唇讽刺道:“爸,你也是可悲,跟我妈在一起半辈子都得不到她的爱。”


    “我不会步上你的老路,我也不想走你的路。”


    “你以为我多在乎这个身份吗?从小到大,你和我妈谁管过我?这个家到底是家,还是关着我们所有人的囚笼?”


    陆父气得浑身发抖,一瞬间近乎站不稳身体,男人声音近乎不成语调:“你、你再说一遍?!”


    陆响的眼眸猩红,织满蛛网的眼压得很深,他道:“我根本不稀罕陆家这个身份,如果这个身份会阻碍我和江让结婚,那我宁可不要!”


    陆父抖着手捂住心脏,好半晌,中年的男人苍冷着脸,缓神道:“陆响,你打定主意和那个男人结婚了是吗?”


    陆响白着唇,咬牙道:“是,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男人慢慢走了两步,好半晌闭了闭眼,哑声道:“既然如此,你从今天起就不是陆家的人了,我会放出消息,取消你继承人的一切权力,你名下的卡和资产也会全部冻结。你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


    陆响没说话,许久,他咬着牙低声道:“陆先生,谢谢您和杨女士的生养之恩,江江很好,他很爱我,我是认真的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的,您应该也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感情。”


    陆父没说话,只是好半晌抖着唇吐出一句:“蠢货。”


    第74章


    夜半的华京下了一场大雨。


    大雨一刻不歇地坠地, 激起的一片又一片的水雾。湿淋淋的视线中,高楼大厦间晕彩的光线们像是湖底生长的细长水草,丝丝缕缕地顺着水汽与气泡飘摇。


    于是, 那雾气便又染上了鲜艳的颜色。


    夜半的雨势一阵又一阵,时而如针扎、时而又如细风拂面。是以,那雾气间隐约的沉醉、喧哗、金币摇晃、酒瓶碰撞的声音便也间歇性地窸窣入了过路人的耳。


    陆响的脚步并没有停下。


    灯光浇在他湿色的头颅上, 微卷的发丝如一条又一条扭曲着身体的黑色线虫,钻进他的眼皮、耳廓、颊侧。


    从偏远的陆家老宅出来,一路上男人都没有拦到车,那样长而寂静的、甚至伴随着漆黑夜雨的一段路, 他竟也能面不改色地走下来。


    陆响最后停在了从前在华京时,他常去醉生梦死、玩乐享受的酒吧门口。


    命运像是开了一个玩笑, 从前的高高在上、挥金如土的大少爷, 如今身无分文地再次站在了这条街口。


    他看上去实在狼狈、脸色被湿雨淋得白阴阴的,尚且昂贵的灰色卫衣湿漉漉得坠在身上, 无端地显出几分落拓与窘态。


    陆响确实窘迫,尤其是当他不熟练地拦到一辆车, 询问司机去S市的路价后,发现自己目前可使用的余额恰好仅剩下那么多。


    陆父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仍是深夜, 他便派人全方面冻结了陆响手中所有的资金与房产。


    男人手中如今剩余的那点钱,还是当初与江让恋爱时,青年玩乐般地发给他的钱。


    可以说, 陆响全身上下, 就只有江让曾经发给他的那笔钱不属于陆家,因为不属于陆家,便也不曾被冻结。


    陆响最后还是上了车, 花掉了那笔钱。


    只是,在付钱的那一瞬间,大少爷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过贫穷带来的羞耻感。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甚至需要依靠男友给的钱,才能回到S市。


    只是一千多块钱而已。


    而上了车,才算是真正受折磨的时刻。


    陆响从来没发现,自己竟然也会晕车。


    破旧的小轿车速度快,但摇摇晃晃的,狭小的空间内被各种烟味、汗臭味、皮革味熏得近乎入味。


    这是陆响从未体验过的糟糕经历,即便他的洁癖已经没有从前那般严重,但向来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显然还是无法承受这样恶劣的环境。


    男人止不住地干呕,面色苍白中带着赤红,一双狭长的眼眸泛着生理性的泪液。但他没能吐出来。


    因为司机告诉他,吐在车上需要支付两百多的洗车费,并且会浪费回程的时间。


    陆响硬生生地咬紧牙关,不声不响的熬过黑夜、迎来惨烈的白日。


    中途,到了傍晚,司机带着他去停歇站点随意吃了点东西,大少爷本就晕车晕得昏沉,自然一口都吃不下。


    司机见他实在遭不住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劝道:“小伙子,还有十个多小时的车程,我看你穿得也讲究,不如直接去坐飞机,没钱找父母开口啊,实在不行问问朋友。”


    陆响脸色煞白,一声不吭。


    大少爷自尊心强,绝不可能主动同爱人开口要钱。


    若是放在从前,他或许可以同陈明说道两句,但从知道对方觊觎自己的爱人开始,他和陈明之间的那点情分也就烟消云散了。


    更不用说那群狐朋狗友,这段时间手机安静的仿若出了故障般,除却他的江江打来的电话,根本没有任何人来询问他的情况。


    陆响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陆父说一不二,想来,被剥夺继承人的消息应该已经在圈子里传开了。


    陆响紧紧捏着手中电量殆尽的手机,微红的视线死死凝固在与江让的聊天界面。


    青年的最后一句话在此刻仿若黑夜中燃着的明丽的明火。


    他说,没关系的,阿响,你还有我。只要有我在,你就还有家人。


    多么动听婉转的话句,它是如此深情、体贴,像是被打翻的蜜罐,连空气中都泛着那甜蜜恼人的滋味。


    是啊,陆响忍不住抿唇,黑色的眼眸中仿若下了一场暴雨,雾色朦胧。


    走到这一步,他只有江江了。


    在飓风般的爱情的席卷与蒙蔽下,男人失去了一切正常的感知能力,他不在乎任何的金钱、权势,只昏了头般地向往着爱与蜜糖。


    破旧的小车依旧穿梭在迷迭的黑夜与雾气中,一直到第三日的黎明,陆响才勉强稳住身体,煞白着脸,抵达了纪明玉所居住的别墅区。


    开门的人正是别墅的男主人。


    纪明玉穿着一身浅杏色的睡袍,在熹微的天光与灯火中,男人典雅的面容泛着餍足的粉意,玉白脖颈处未被严实遮掩的地方隐隐露出几枚深色的吻.痕。


    他看到面容憔悴、眼眶青黑的陆响的一瞬间,面容顿了一下,旋即虚伪地带上几分担忧道:“陆响,你这是怎么弄得伯父也真是舍得。”


    陆响没有立刻回话,眼见对方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脖颈,纪明玉浅蓝的眸底笑意深沉几分,他面上故作不太好意思地拢拢衣领道:“不好意思,最近谈了个比较热情的孩子,他的占有欲有些强,让你见笑了。”


    陆响其实并不在意纪明玉口中的‘男友’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毕竟这是别人的私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但纪明玉却一反常态地主动地提及,那羞涩的神态表情简直像是在隐晦的炫耀自己的幸福一般。


    陆响没什么兴趣同他多说,他能理解对方第一次谈恋爱不自觉激动幸福的心情,但男人坐车劳累了两三日,这会儿只想赶紧去沐浴一番,然后同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见面。


    只是考虑到纪明玉到底帮着照看了自己的爱人,陆响也不好太过冷淡,于是对方说着,他便也就随意应了两声。


    但男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毕竟他这两日长时间地被汽车内刺鼻的气味熏得头昏脑涨,这会儿闻错了也是正常的。


    只是陆响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走近纪明玉两步。


    那股独属于青年的甜蜜幽香实在是太过浓稠了,简直像是日日浸泡其中,最后方才扎根在纪明玉的身体里一般。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江让住在纪明玉这边,平日里相处难免染上气味


    陆响不愿意再多想下去,毕竟江江当初就因为他疑神疑鬼这事儿生过气了,如今,青年日日关心他不说,还跟他保证等他回来两人就去民政局领证。


    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他也实在没必要再去怀疑青年的真心、疑神疑鬼。


    男人这般想着,果然没有过多计较下去,甚至,他还与纪明玉约好了,什么时候空闲带着双方爱人一起出去吃个饭。


    纪明玉的神态自然极了,他含笑脉脉地应下,言辞间看不出丝毫破绽。


    陆响这才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男人紧绷的神经松缓下来几分,他去了友人安排好的客房里好好洗漱了一番。


    洗漱完后,男人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刮干净下颌冒出的胡茬、仔细理了理发型。


    最后,甚至还喷了点香水。


    陷入恋爱中的男人总是这样的,他们简直恨不得自己在爱人的面前完美无瑕,最好牢牢吸引住对方的每一寸目光。


    折腾完后,陆响这才轻轻推门进了旁边的卧室。


    方才推门而入,男人便闻到了一股近乎令人口齿生涎的熟悉香味,是江让身上的味道无疑。


    只是,那味道似乎对比起从前又有些许细微的不同。


    像是熟透了的、坠落至树下被踩烂的果子,浓甜得勾人又糜艳。而那彻底□□的花还在枝头震颤,隐约落下几分潮湿的甜香勾缠在糜.烂的果肉上,宛若被蛇类蜷缩着痴痴啃食过一般。


    陆响喉头微动,一瞬间被勾得失神片刻。


    房屋内的窗帘拉得很紧,四周仅有一方浅黄的壁灯柔柔散发着温暖的光线。


    床榻上的青年便是沐浴在那柔光之中。他睡得安详极了,一张脸半陷在浅杏的被褥中,红扑扑的,嘴唇也漂亮的像是擦了女孩子的口脂,绵长的呼吸间,隐约还能看见青年猩红柔嫩的舌尖。


    陆响的心一瞬间软的不可思议。


    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侧躺在青年的身侧。


    连日来的辛苦车程令他一接触到熟悉的气息与温暖,便忍不住地泛起一阵昏昏欲睡的疲惫感。


    男人微微吸气,轻而柔的从爱人身后慢慢拥过。


    江让的腰肢很细,收拢入掌心的时候,陆响忍不住地去刻意控制力道,仿佛他一旦过分用了力,对方摇曳美丽的身姿便会断折在自己的掌心。


    陆响慢慢将自己的脸颊埋入青年的颈窝,他近乎依赖地沉浸其中,高大健美的身躯控制不住地曲起,男人止不住地颤抖着、紧缩着,仿佛要将自己也塞进青年的身体里才能得到完全的安全感。


    “江江”


    他潮红着眼,轻声道:“我爱你。”


    背对着他的青年一瞬间颤了颤眸,半睁开的纯黑眸底闪过几分晦暗,半晌才又闭上那薄白的眼皮。


    第75章


    春日清晨的雾障随着涌动的凉风, 慢慢翻滚卷动,拍往透白的、透着缝隙的玻璃窗上,墙角雾白的窗纱飘摇半晌, 又轻轻落下。


    一片模糊的浅橙暗光中,隐约可见床榻上起伏的被褥,亲密的爱侣如同共生的缠枝花般, 白皙的肢体温温缠绕,涌动的暗香怜惜般地包裹在他们的眉眼、面颊、唇齿上。


    陆响只觉自己醒在一片温柔的海浪中,它是如此轻柔、馨香,伴随着情人指尖依恋的摩挲, 窸窣在耳畔翻涌。


    男人慢慢颤了颤眼皮,浓密的睫打下一片流苏似的影子。


    入眼是一张腻白美丽的脸庞, 像是汇聚了最为秾艳的颜料色彩, 阴影与粉白交错,光影亲吻在青年起伏的骨骼与肌理上, 袒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尤其是那对充斥着怜爱、心疼、无措的深黑眼眸,被它收容在眼中的人, 只觉得心脏都将要鼓胀窒息起来了。


    青年看得很专注,像是一寸寸在描摹着爱人的模样,要将他刻入骨髓才好。


    陆响没来由的察觉到一滩由眼睑下没起的湿意, 清清幽幽的,像是阳光下覆起的晨曦雾水。


    从未有人这样看过他。


    在所有人眼里,他是陆家的继承人、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


    他们不敢看他, 或者说, 没有人会对他本人感兴趣。


    父母长辈是、狐朋狗友是又或者说,他活在畸形的世界中,本身早已习惯了虚情假意、奉承谄媚。


    只有江让是不同的。


    或许说来俗气, 但第一次看见青年的时候,陆响便隐约察觉到一股凛冽的火焰,那火焰迷离、涌动着炙热的烟雾,它们伏在在青年的眉眼、一颦一笑中。


    仿佛你看他一眼,灵魂便会失火。


    他想,他分明该离他远些的,可那美丽、馥郁的美人却不知所谓地一再凑近他。


    像是一条温吞的白色无毒小蛇,猩红的舌尖与尖牙毫无威慑力地隔靴骚痒。


    他们本该有一个美好的开始,却被男人的戒备与冷漠粉碎得彻底。


    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不懂什么所谓的爱情,或者说,他从未接触过这般如同雨幕般潮湿又透明的爱。


    他的周身是将随意挥洒金钱、买卖爱情的友人;是父母强制而痛苦的共生;是虚假的、燃烧着欲.望的红唇谎言。


    是江让让他体验到温柔的、急切的、心疼的、纯粹的,如同被湿漉漉淋湿的麋鹿般懵懂的爱情。


    以至于男人骨子里的戾气与冷漠都仿佛要被那潮湿纯粹的眼融化开来。


    此时,他也就要融化溺死在那片暖意融融的海中了。


    陆响颤抖着嘴唇,凑近了他珍宝般恨不得藏匿的爱人。


    灯光的阴影中,他们在亲吻。


    男人吻得很轻,仿佛静谧的湖水上轻轻漾开的涟漪。


    没有舌尖的交缠、没有爱语与表白,只有颤抖的、温热的唇肉彼此感受着温度。


    可爱情便是这样诞生的。


    它不需要任何理由。


    它是珍惜、是心照不宣、是沉甸甸的眼泪。


    不知什么时候,陆响感受到了颊侧的暖意。


    有人揩去了他眼角的水液,轻轻翘起的嘴唇弧度柔软的像是海藻。


    爱人的眼眸中燃着静静的烛火,他就这样看着他,轻声话语中故意带着轻松的调侃:“大少爷怎么哭了?”


    陆响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拥紧了他如白鸟般纯澈的爱人。


    江让也没说话,他只是轻轻抚着男人的脊背,修长的指节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无声地陪伴。


    他们溺在对方水汪汪的身体中,潮水汇合,谁也无法分开彼此。


    一直到男人突兀地哑着嗓子道:“江江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再是陆家的继承人,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瞧瞧,大少爷问得多么忐忑,他甚至不敢看青年一眼,生怕会得到让自己心碎的回答。


    他是如此清楚,抛却陆家继承人的身份,他是个多么糟糕的家伙。


    偏执、小心眼、疑神疑鬼。


    盲目的爱情令他降落在一片污泥淤积的沼泽中,让他只记得自己对青年的强迫、独裁、引诱。


    空气是寂静、甚至是窒息的。


    陆响没有听到回答,甚至,恍惚间,在那近乎停滞的心跳中,他甚至听不到青年的呼吸声。


    就好像爱人早已乘着风与雾,离开了这片淤泥地、杂草般的芦苇荡。


    陆响突然后悔起来了,极端的情绪令他甚至开始无端怨恨。


    他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题?谁会愿意和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在一起?


    他应该先隐着这消息的,他该给青年接受的时间,他


    “阿响,我们今天就去领证吧。”


    很轻的一道声音,它在沉闷的空间内轻轻旋转着,像是花蕊滴的露珠、鸟雀欢快的轻鸣、柔美动听的华尔兹音调。


    男人的眉眼尚且还遗寸着几分阴暗,无数的天光却早已朝着他奔来。


    他甚至无法反应过来,以至于俊美的面容都显出几分呆滞。


    江让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青年更深地贴近男人,他们像是完全契合的钥匙与锁眼,只有彼此才匹配。


    陆响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青年说了什么,他猛地一哆嗦,眼下的泪痣顺着皮.肉翕动,像是蜿蜒落下的泪水。


    男人眸中失神,口中喃喃道:“领证、领证江江,你是说,要和我去领证吗?”


    青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发出一声细小的惊呼,他被一道遒劲的力道用力打横抱了起来。


    陆响面容涨得通红,黑色蜷曲的发糅杂在他的额头,衬得男人凌乱又野性。


    他紧紧拥着青年,颈侧青筋暴起,喉头滑动,男人忍不住紧搂着扬起手臂,复又低垂,在一片颠簸的视线中,青年忍不住羞恼道:“陆响,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说着便要挣扎,男人的手腕却越收越紧,他的力道像是要将爱人压入心脏。


    男人看到青年红艳艳的面颊,忍不住哑声笑了起来,笑还不够,他还垂下头托着青年亲吻了好几口。


    江让脸侧白腻的颊肉都忍被大力的吻亲地颤抖起来,像是花枝乱颤的玫瑰花苞。


    陆响哑声哼笑道:“不放,你马上就是我老婆了,我一辈子都不会放手。”


    青年抿了抿唇,看着对方喜悦的眉眼半晌,羞愤的眼眸竟也慢慢柔和了下来。


    江让将通红的面颊埋入男人的衣襟,低声道:“好了,阿响,快放我下来,我们收拾收拾就能出发了,免得你总是疑神疑鬼的”


    陆响听他这样说,动作一顿,果然老老实实将人放了下来。


    男人看上去被要领证的消息砸晕了脑袋,连去洗漱都晕晕乎乎的。


    好半晌,等两人差不多洗漱完后,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江让走过去开门,方才拧开锁扣,便见一阵清雅的香风袭来。


    来人一头微垂的碎发,耳畔的绿宝石耳坠摇曳生辉,他穿着一件开领的透白衬衣,似乎是不久前刚洗过澡,浅桃色的脖颈处还有些水痕。


    眼见是青年,面容更粉几分,衬得往日的典雅庄重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引诱意味。


    这几日两人玩的过火,江让更是被男人偶尔的一些调情小技巧勾得昏了头。


    但青年到底是个拎得清的人,他虽然玩得荒唐,但却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因此,江让只是掀了掀眼皮,随后如同避嫌一般的,微微偏过头。


    纪明玉明亮的蓝眸微微低垂,晦涩不明,青年这样的情态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人家正派男友恐怕正在房内呢。


    男人面上十分知情趣地收敛了几分,只是微微拖长的衣袖间,指节绷得近乎苍白。


    陆响这会儿也收拾好了,他走到青年的身侧,十分自然的十指相扣。


    光明正大的近乎令人嫉恨。


    当然,男人什么都不清楚,也因此,昏了头的男人根本无法发现从前恪守规矩的朋友与爱人之间诡谲的暗流涌动。


    陆响只是稍稍看了纪明玉一眼,随后蹙眉,将江让挡在身后道:“纪明玉,你在家里一直穿得这么开放呢?”


    男人的衬衫实在薄透,蝉翼般的,衬得象牙白的皮肤若隐若现,腰身上暧.昧的红色痕迹更是如同一朵朵盛开的糜.烂桃花。


    纪明玉眉眼温和,他语气平常,像是对待普通朋友一般的姿态道:“陆响,这是我家,我想怎么穿不就怎么穿了。”


    “怎么,”男人眉眼弯弯,话语间的意味不明道:“你还担心你男朋友会被我勾引到吗?”


    这话说得奇怪,陆响分明一字半句都没提到江让,纪明玉却偏要将青年也拉扯入其中、甚至是言辞暧昧又调侃。


    男人心中不太爽利,他在圈子里早就被众人捧惯了,现下虽然被剥夺了继承人的身份,但脾气仍然不算多好。


    尤其是在涉及到江让的事情上。


    男人捏了捏青年的手腕,似笑非笑道:“那倒不会,不说江江能不能看得上你,就说今天,我和江江马上就要去领证了。”


    “我们马上就是有法律保障的夫妻了,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纪明玉面色微僵,蓝眸偏扫过一旁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江让。胸腔翻涌,隐约间,男人近乎能嗅到鼻息间隐约的血腥气。


    青年多么绝情啊,前一日,他们还在床榻上抵死缠.绵,那时的青年多么爱他啊。


    那张美丽的芙蓉面烈烈泛红,雾色的黑眸中仿佛荡漾着万千情思,他夸赞自己、沉浸在无尽的感官刺激中尖叫,他们深入彼此的骨髓,仿佛在那无数个同床共枕的瞬间成为了真正的爱人。


    可不过半日、仅仅半日,他就要和另一个男人去领证结婚了。


    即便是深知青年的本性,纪明玉还是在这一刻将江让的唯利是图、狼心狗肺、花心薄情看得透彻。


    所以,他绝不会手软的。


    总有一日,他会亲手撕开自己脸上的那张画皮,露出里面真正的鬼面。


    江让不是怕极了初中时候的他么?


    那就怕着吧。


    等那薄情郎知道真相的时候,便也是他深陷牢笼,天地不应的时候。


    纪明玉轻轻咽下喉头翻滚的血腥,他绝不会相信江让的任何一句鬼话。


    他也绝不会变成陆响这个鬼样子。


    从前不就知道了吗?


    爱情的项圈,怎么能主动交给江让呢?


    你若是交出去了,就只有等着被他开膛破肚的份了。


    纪明玉微微垂眼,口腔中水液剧烈分泌,他顺着刺痛舌尖将它们吞咽下去,好半晌,他才露出一个看不出任何破绽的笑容,对着眼前的一对准夫妻微笑道:“那就恭喜了。”


    第76章


    晨间的民政局大厅没有什么人。


    江让和陆响算是第一个来的, 几乎是取到号就轮到他们了。


    两人紧张地交好先前就备好的各种材料,一个红章落下,便算是领完证了。


    前前后后不过五分钟。


    几乎是刚领完结婚证, 陆响便宝贝似的将两本结婚证紧扣在手中,活像是恨不得将它们锁起来才好。


    江让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太过轻易的梦想成真令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飘飘然。


    青年的眼前仿佛已经开始出现那样一副画面了, 一撂撂积累的财富、权势堆身,若干年后,所有人想到的不是依靠陆家的家,而是江让本人。


    单是这样想着, 江让浑身都忍不住激动得颤抖起来。


    青年眼角微微泛起几分浅淡的红,很漂亮的色泽, 涌动着鲜艳欲滴, 它在逐渐高升的日光中、在一腔深情的大少爷眼中,像是被温柔烘烤后柔柔掀起的羞意。


    陆响能感到心脏失衡的跳动, 它像是弹跳起的透明玻璃弹珠,每一次与水泥地的撞击, 都像是一次无声的表白。


    他们扣紧的掌心湿漉漉的,可谁都没有抽出手。


    新婚夫妻总是这样的,他们对未来的日子有太多美好的向往, 那美丽的黑色眼眸中充斥着无数的希望、幸福。他们总以为爱能胜过世事万千。


    陆响便是如此。


    可世界并不总是如他们新婚日那般的和煦温柔、阳光普照。


    因为陆家的除名、全方面的封锁,曾经的友人们、处处捧着他的大家少爷小姐们如今都如同避瘟般地躲着陆响走。


    无法,男人有想过去校外兼职打工, 但几乎每一次, 工作没做两天,便会被莫名其妙地辞退。


    可怜天之骄子般的大少爷一朝连吃饭的钱都拿不出来。


    更不用提举办他心心念念的婚礼了。


    江让其实并不在意婚姻的仪式,青年本就是贫苦人家出身, 小时候的他,只要能吃得饱,就已经算得上好过了。


    而如今的青年自理智清醒后,又仿若恢复了两人最初热恋时候的状态,他从不在乎陆响能不能给他一个瞩目的婚礼或是金钱等等昂贵的物品。


    相反,青年还而能从男人默然的行为中看出对方对他的愧疚、对现状的不安。


    毕竟是昔日挥金如土、眼也不眨的大少爷,如今沦落到连办一场婚礼的钱都拿不出来,这样的落差无疑是大的。


    甚至极容易令人生出挫败感。


    因此,青年不止一次地安慰过他的丈夫。


    他总会轻轻牵着男人的手掌,温柔细碎的眸中近乎能滴出水液来。


    江让说:“没关系的,阿响,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他说:“我们还有实验室、我这里还有一笔你曾经转给我的钱,你需要,我随时可以转给你。”


    陆响当然不会要,他咬着牙,拼着一股劲,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份校外的兼职工作。


    那是一份最普通、最不起眼的洗碟子的工作,一个月的工资低到八九百,却需要连续几个小时不间断地洗刷碗筷。


    可陆响还是接下了。


    男人在爱人面前,总是希望自己是独当一面的、有魄力能力的。


    他已经靠着江江的存款支撑了许久了,羞耻心让他无法再接受自己继续如米虫和废物一般的一事无成。


    大少爷开始学会了存钱、合理规划金钱。


    因为不肯接受江让的存款,入账又极其困难,男人便开始对自己平日里的吃食一再克扣,不说从前的山珍海味,现下他的碗里便是连荤菜都算罕见了。


    从前那个光鲜亮丽、跋扈飞扬、洁癖深重的陆大少似乎彻底化作一团昔日的影子,在逐渐消失的日光中,慢慢与浑浊的淤泥融为一体。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陆响终于攒够了送给青年的新婚礼物的钱。


    一千八百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陆响就这样捏着它们,去了一家尚且算得上小众档次的珠宝店。


    高大俊朗、面容微微憔悴的男人穿着最普通的地摊货,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一条美丽的、嵌着细微钻石的锁骨链。


    当天晚上,这条锁骨链便被男人用于向爱人献媚讨好。


    江让从不是个扫兴的人,他没有问陆响花了多少钱、也没有问陆响的钱从何而来,青年只是亮着深黑的眸子,漂亮的唇轻轻弯起道:“好漂亮,阿响,谢谢你,你能帮我戴上来吗?”


    他这样说着,微微别过头颈,露出象牙般光滑美丽的脖颈。


    陆响小心翼翼牵着锁骨链的两头,满心的欢喜在看到自己被水与化学洗洁剂泡得微微发红发肿的手掌时顿了半晌。


    不过两个月的劳作,他的手掌已经开始变得粗糙起来,甚至关节处隐隐能看到脱皮与微红的血肉。


    这样丑陋的手掌,在帮着青年系项链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下意识的自卑。


    陆响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他比谁都清楚,这是陆父在逼迫他妥协。


    但男人天生犟性子,不撞南墙不回头。


    实在走不通的路,索性就另辟蹊径。


    陆响开始想办法透过旁人的手去与江让一起操作研究室。


    男人太认真了,认真到近乎稳重,甚至是忽略生活中的一些小细节。


    他与江让领证后的一年,两人依旧边上学一边尝试躲着、避着陆家创业。


    因为研究室拉不到后续投资了,江让近乎将全部身家都砸了进去。


    眼见情况逐渐向好,新代克隆智能机器人已经成功研究出来了,只需要投入市场试水。


    陆响前些天一直盯着实验室进度,这两天才算是空闲了下来。


    乌发微卷的男人面容依旧俊朗张扬,可斜飞的桃花眼却多了几分难言的深重。


    陆响划开手机屏幕解锁,绿色的聊天界面上,依旧是他昨天傍晚因为不回家而留下的细细嘱咐。


    青年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没有回复他。


    男人微微敛眸,心底的忐忑与敏感如同浸湿的海绵一般,慢慢挤压出潮湿的水液。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陆响和江让最初也曾渡过美好亲密的时光。


    初初领证的时候,两人近乎日日都要腻在一起,陆响的身体健美而有韧性,两人像是陷入一场经年的美满梦境,肉.体与灵魂的交融宛若朝圣者获得的神的垂怜。


    后面,因为研究室的缘故,拉投资、走关系等等,都是需要费尽心思、用尽口舌才能办到的。


    两人在研究室上投资很多,自然铆足了劲的希望获得成功。


    也正是因此,热烈的感情因为间歇性无法交流逐渐流失,最后步入平淡期。


    陆响与江让的交流也自此变得愈发少了。


    两人从有空就聊,到变成只回复工作信息、对于其他熟视无睹,也不过只用了小半年的时间。


    自打步入大三后,陆响和江让不少的课程都是分开来上的,有时候若不是男人主动跟着课表追过去,两人一天一面都不一定见得上。


    当然,即便是见上面了,青年频繁的走神也令他感到窒息般的无助。


    就好像,他们明明都知道,这段感情已经出问题了,可谁都不知道问题究竟在哪里,又该如何去改正。


    思及此,陆响手指微颤,眉眼紧锁,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江江,怎么不回消息?”


    空气依旧静悄悄的,沉默得像是闷头浸入海水,连耳朵都被那海底气压给压至背气,听不见丝毫声音。


    男人慢慢按了按额角鼓起的青筋,眼睑下方的泪痣如同色泽深厚的细黑珍珠,他轻轻垂眼,长而密的睫毛轻颤,修长的指节微微滑动,犹豫着又发过去一条消息。


    “江江,我马上回家,我觉得我们需要聊一聊。”


    发完消息后,陆响便熟练地打了一辆车,随后收起手机。


    从研究室到江让的小屋子其实路途并没有多远,打车不过十分钟的路程。


    外面下午的日头逐渐偏移,陆响很快便站在了那个熟悉的、他和江让同居了将近一年多的小屋前。


    随着一阵钥匙撞动的声响后,大门被轻轻推开了。


    穿着修身的黑色西装的男人放下手中的材料,刚换下鞋,想要喊爱人的名字,却忽地听到不怎么隔音的卧室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


    水声、激烈的呼吸声,以及床榻微微移位的声音。


    陆响脑海中瞬间空白,他浑体僵硬的如同被雷电劈过的老树,本就疲惫的面色慢慢泛出一种恐怖的死白来。


    周围熟悉的、拥有浓烈情侣温馨色彩的世界似乎在逐渐褪色。


    男人慢慢地、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一步步走向虚虚掩盖着房门的主卧。


    这一次,他终于听清了。


    他深爱的妻子、他的爱人,此时正在他们日日夜夜酣睡的床榻上,亲密地揽着另一个男人接吻。


    而那男人,正是平日里装的一本正经的纪明玉。


    他们吻得多么激烈入迷啊,甚至完全无法发现房门早已被打开了一人宽的缝隙。


    而他的江江、他漂亮温柔的妻子,此时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浪荡表情,他闭着眼,修长的脖颈微微抬起,任由野兽般的男人啄.吻啃.咬。


    江让低低轻.喘,一边欲拒还迎地推了推身前的男人道:“纪明玉,别留下痕迹,会被他看到。”


    纪明玉动作微顿,低声轻笑道:“不会看到,他不是正忙着吗?”


    江让没说话了,似乎是默认了,于是,愈发多的水光充斥了青年眯起的眼。一时间春潮翻涌,美不胜收。


    陆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听下来的,他第一次明白心如刀割是什么滋味。


    像是有人拿着粗钝豁口的菜刀,一刀又一刀地劈砍在他的心脏上,偏偏又切割的不彻底,所以便疼得愈发疯狂。


    他再也无法忍受,抖着手想要推开门,两道手机的铃声却同时响起。


    门内一道,门外一道。


    陆响抖着身体,一手支撑在门框上,一手颤抖着接通电话。


    “陆先生,有个糟糕的消息要告诉您,研究室的项目‘新代克隆智能机器人’被上面告知有违法的伦理争论,项目目前已被全面禁停,不得再继续深入开发”


    手机彻底砸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碰砸声。


    一室寂静。


    好半晌,陆响慢慢抬头,惨白着脸彻底推开了房门。


    江让的脸色显然慌张了一瞬间,但很快,那抹慌张便被不耐烦取代了。甚至,青年还向着一旁的纪明玉身边靠了又靠。


    陆响哆嗦着唇,近乎觉得眼前翻白。


    他哑声,如同泣血一般道:“江江你要背叛我们的婚姻吗?”


    江让的脸色没有丝毫的愧疚,甚至,青年捏紧了手中方才挂断的电话,一手抓了抓头发,心烦意乱道:“对,我是背叛你了,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


    “你刚刚也接到电话了吧,现在实验室也被封了,我们也没什么财产需要分割的,离婚吧。”


    陆响面色惨白,好半晌,他猩红的眼眶中滚落出灼热的泪液,男人实在禁不住心口近乎撕心裂肺的疼,一时间慌了神竟苦苦哀求道:“江江,不能离婚,你当初答应过我的,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只是被他勾引是不是,这不是你的错——”


    “嗤——”


    冷嘲的笑声如同冰封的寒潭,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昔日高高在上、如今却如同弃夫的男人道:“陆响,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我也不想跟你继续装下去了,老实告诉你,我当初就是看上你的身份才愿意跟你结婚的,不然你以为谁受得了你那破脾气?”


    “谁知道你就是个没用的东西,陆家也回不去,钱也是一分没有,一天到晚自己闷着头吃苦,感动得自己泪眼汪汪的吧?”


    “但你就是这样了,研究室还是垮了,这其中没有你那个爸的手笔我都不信。”


    江让气得面色涨红,整张脸都微微扭曲了几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也别怪我,我只是没兴趣继续跟你耗下去了。”


    第77章


    春日多雨, 尤其是靠南边的S市。


    三四月的季节,夜间的晚风尚且潮凉,傍晚时分, 天边忽地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细雨。


    并不宽敞的飘窗并未被紧密关上,于是那冷风便夹着细雨扑上杏色的窗帘。濡湿的痕迹如同雨日逐渐密布的乌云,一块又一块地蔓延。


    外面的雨开始慢慢下的愈发大了起来。


    于是, 那湿痕便愈发扩散,蔓延在白瓷地板上,最终,它们迎着苍白的灯光, 于地面映出几分灰色瘦长的人影来。


    男人面色惨白,狭长的桃花眼平平垂着, 眼睑下是一片青紫的、挟裹着深红的阴影。左额边微卷的发丝顺着他无力垂下的面庞遮蔽住一半的眼眸。


    于是, 那密密麻麻的黑发中便隐隐透出几分诡谲的猩红与死白来,乍一看颇为渗人。


    陆响身上的西装皱巴巴的揉成一团, 可他并不在意,男人的视线始终盯着手中紧握着的手机, 眼眸空洞深黑,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淤黑沼泽地。


    陆响修长的指节在机械性地不停滑动,一遍又一遍, 白森森的手机光线打照在男人近乎枯萎的颊边唇侧,一时间竟显出几分恐怖的、无限循环的意味来。


    他在打一个不可能被接通的电话。


    江让已经一整天没有回来了。


    而这已经是男人拨打的第345通电话了。


    陆响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两夜。


    他只知道耳畔嘈杂的声音从未一刻地消失过。


    这一年里的每一个低落时刻的自己都仿佛化作一只只拥有锯齿的蚂蚁,它们撕咬着他血淋淋的头颅, 一遍又一遍地口吐人言, 逼迫他去回忆的炼狱中接受惩罚。


    第一次去拉投资陪着笑的自己、做了满桌饭菜却等不到爱人身影的自己、时常呆呆盯着手机信息框的自己


    一年的时间能够改变的东西有太多,甚至连那样一位叛逆到与家庭断绝关系的大少爷都学会了弓下脊背,将双手探入肮脏的淤泥中。


    陆响以为自己得到了爱情的眷顾, 他以为他要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家了。可实际上,一切都好似梦幻泡影,在日光的蔑视下,那样虚浮如空中楼阁的爱情,终究还是轰然倒塌了。


    可他到底是不甘心的。


    他不肯相信,经历了那样多风雨坎坷的他们,好不容易修成正果的他们,青年会忍心一并抛弃。


    江让不会是那样的人的。


    一整年的时间,无数次的耳鬓厮磨、温柔相待。甚至,陆响一句创业,江让便将所有的存款都拿出来,眨也不眨地交给他,这对于普通家庭的青年来说,近乎是将半条命托付给他的信任。


    纵然他们后面有所矛盾,却并没有到无法解决的地步。


    陆响无法相信江让会出轨背叛自己,青年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或许是纪明玉那个畜生引诱的也不一定。


    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陆响一直在等待着、隐隐期待着。


    整整一天一夜,他都始终期盼着那扇被用力带上的大门会被再次推开。


    青年或许会垂着头、红着眼,如同往常的每一次一般,用那样令人心碎的温柔眼神注视着他,告诉他,他其实是爱他的,他这样做,都是有他的苦衷。


    甚至可以说,只要江让回来了,愿意回归家庭,哪怕是随意的敷衍,陆响都不会过多计较。


    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远去,如同催眠般的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该回家的人,却始终不曾归家。


    于是,第二日的陆响开始从早到晚地打电话,他甚至不乞求他的妻子回家,只要对方肯接他的电话,告诉他自己是否安全、身处何处、什么时候回家,就足够了。


    不回家没关系、不解释没关系,怎么样都没关系,他只希望江让能接他的电话,哪怕只说一句话都好,让他听一听他的声音就够了。


    可陆响的希望次次落空,哪怕他的期待一降再降,都始终不曾被实现过。


    男人就像是童话故事中被困在瓶子里的魔鬼。


    在最初遭遇背叛的那个夜晚,若是青年及时解释,他愿意去盲目相信,无论如何,他总会原谅他;第二天的夜晚,无数个遭拒的电话后,男人想,若是青年还愿意和他说一说话,他就会很高兴,只要江让还肯回家,就什么都不是问题。


    当第三日降临,陆响专门去了学校后,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青年。


    可当男人真正看到的一瞬间,他却又恨得骨髓泛冷,恨不能化作蛞蝓,钻进对方的皮肉骨头里,尝一尝那颗心脏是否是腐烂冰冷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江让是在笑着的。


    陆响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青年露出那样温柔美好的笑容了,粉白的面颊透露着健康的色泽,他正侧着头,姣好的侧脸透过教室内顶灯淡淡的光线,虚化出一层绒绒的边沿轮廓。


    而那毛绒的轮廓融着那美丽的笑,衬得青年恍然如月亮从云中走出来了般的静谧美好。


    从前,那样的笑容分明是只对着他的。


    可现下,青年却将特权给予了别人。


    他们的结婚证还在密闭的柜子中锁着,可他的爱人、指导他开窍的导师、令他欲生欲死的罪孽之火却早已经另投他爱。


    下课的铃声已经响起,教室中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江让看到男人的一瞬间明显怔了一瞬,但他只是抿了抿唇,厌烦地偏过眼,与男人擦肩而过,比起对待陌生人还不如。


    陆响没有动。


    他的状态看上去糟糕透了,男人恍惚地看着教室窗口反射出的人影。


    黑糊糊的一道,像是没有生命的、发臭腐烂的海草。


    陆响其实知道,结婚证明明还在他的手上,他是江让名正言顺的丈夫,只要他不同意离婚,青年就不可能离开他。


    而纪明玉现下就算再嚣张,也永远都是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第三者。


    若是按照男人从前的性情,现下早就该不管不顾地一拳上去了,可一年多的蹉跎到底令他失了几分意气。


    如今的他无权无势,最穷的时候连生活开支都要靠江让,可以说,男人是在柴米油盐与研究室的忙碌奔走中度过的第一年。


    纵然陆响从不觉得辛苦,甚至认为这样的生活平凡而幸福,但到底,那些琐碎的杂事还是将他的性子磨平了许多。


    又或者说,麻木了许多。


    陆响脱离陆家后,近乎将全身心都投入了他与江让的小家中。


    可以说,这一年时间内,他整个人就是围着江让转的。工作是为了给青年更好的生活、学习是为了陪着青年一起,男人甚至学会了做饭,只为了让青年的饮食变得更加规律健康。


    他付出了太多,甚至到了无怨无悔的地步。


    所以,这样的他怎么可能接受与青年冷漠的分离呢?


    可男人又没法像从前那般肆意无状,甚至,因为青年出轨的冲击,他到现在甚至还陷在挣扎与绝望之中。


    于是,陆响便像是幽灵一般地跟在江让和纪明玉的身后,这一日之后,他总是不远不近地看着,无时无刻不用那双深黑的眼眸去注视、视.奸青年。


    男人像是伺机而动的猎豹,幽幽等待着抓捕猎物的时机。


    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越是看,便越是痛苦。


    他眼睁睁看着同床共枕的伴侣与旁人言笑晏晏、共进餐点,看着他的江江轻轻垫脚拂过男人额边的碎发,满目温柔。


    他们会共同吃同一根冰淇淋,会在尝到味道好的食物后眉眼弯弯地共同享用。甚至,他们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图书馆中阅览架旁,在一个即将失控的吻降临之前,两人嘴唇轻轻擦过,红着脸若无其事地偏头。


    一幕幕唯美的场景如同一根根尖锐的钉子,被人拿着锤头,一下又一下地疯狂砸入头颅之中。


    陆响苍白着脸,眼球猩红,额头青筋爆裂。


    因为长时间的失眠,他惨白的脸近乎泛起一种古怪的青意,看起来便十分不正常的模样,平常人见到了都恨不得躲着走。


    陆响脑中的理智已经岌岌可危,甚至,因为压抑过久,他对纪明玉的仇恨已经不单单是能用拳头解恨的了。


    面色如鬼、颧骨凸起的男人右手始终放在黑色外衣的口袋里,好半晌,一抹隐晦锋锐的银光在他的外衣口袋中一闪而过。


    就在陆响慢慢垂头,遮掩住眸底的寒光,刚想要有所行动的时候,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


    像是额前被贴了一道清醒的符咒,陆响陡然回过神来,一直放在右边口袋中的手掌慢慢松缓了几分。


    猩红的血液沾湿了他的腕骨,衬得那双腕骨愈发苍白。


    陆响抖着手,看到手机屏幕上来自江父的电话,缓慢而深刻地瞥了不远处两人一眼,选择离开了图书馆。


    电话接通了,陆响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男人第一句话便是:“陆先生,研究室的事情,是不是你示意的。故意断了其他路,逼着我选这条路,然后在我们成功的最后一刻,将它掐断——”


    手机那头的中年男人嗤笑一声、语气极冷,却又多了几分居高临下。


    他说:“陆响,你在外面一年,也该玩够了,你和那个江让的事情我也都了解清楚了。”


    “我早就告诫过你,权势与金钱加身,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你有权有势的时候,什么不是你的?可你一旦一无所有,就只有等着失去的份了。你是韵华的孩子,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眼见男人离开图书馆,江让面上故作温柔的表情变脸似地冷淡下来,甚至隐约多了几分漠然与平静。


    纪明玉随意翻开书本,轻声道:“看来,这通电话不寻常。”


    江让敲了敲手中的书皮,嗯了一声,好半晌,青年眯了眯眼,眸色深邃:“陆家那个老家伙实在是个谨慎狠心的,一年了,真能对他儿子不闻不问、处处使绊子。”


    纪明玉笑道:“人家到底纵横商场多年,哪里是那么容易好骗的,指不定还就拿你当他的磨刀石了。”


    江让不在意地勾了勾唇,殷红的唇弯如同涂上蜜糖,水光莹莹,煞是好看。


    “他确实是在拿我当磨刀石。那老家伙笃定我和陆响走不下去,那我就如他所愿。”


    “不过”青年半只修长的手掌撑住微尖的下颌,眉眼弯弯地对男人道:“他了解他儿子,了解所谓的人性,但他不了解我。”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的戏可要演全套了。”


    容貌典雅的男人微微顿了顿,耳畔的蝴蝶耳坠顺着窗外的阳光折射处几分迷离的晕彩。


    纪明玉微微一笑,纯明的蓝眸变得深沉如波涛,他道:“江让,你这样,就不怕遭报应吗?万一回到陆家的陆响怎么都不肯信你所谓的‘苦衷’呢?你到时候该怎么收场?”


    江让半晌没说话,纪明玉抬眸去看,一眼便见到青年笃定的轻笑。


    他舌尖微动,温和道:“他爱我。”


    所以,他注定会输。


    第78章


    陆响是在几天后主动找到江让的。


    男人的身形清瘦而高挑, 他穿着一件纯黑的卫衣,头发打理的十分细致,额前微微卷曲的发勾在轻薄的眼皮上, 在日光下打出一道浅浅的月牙。


    陆响的脸色不再如前段时间那般憔悴惨白,但他依旧是消瘦的,下颌的弧度十分清晰, 眼窝稍稍凹陷几分,眼睑下隐隐泛着浅淡的黑。


    男人是在学院前的高大的白桦树下拦住青年的。


    春日的白桦是万物更迭之际最早发芽的,如今更是枝繁叶茂,只是那树根显得苍老疲惫, 仿佛将所有的生命都集中输送给了枝头柔嫩的绿叶。


    难得纪明玉并未跟在江让的身畔,青年怀中抱着一本略厚的专业课书籍, 缓静地走在路边时, 骨相优越的侧脸白得近乎能发光。


    江让总是这样的,人群当中, 他并不能算是皮相最优越的,却总能第一时间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青年不急不缓,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温和有度,既不讨好、也不显得轻浮,那张腻白的面容恍然如月光下浇湿的美人皮。


    可此时, 那张美丽的面目在触及到男人的一瞬间,隐约显出几分惊讶与警惕。


    陆响一瞬间收紧了手骨,男人的手很好看, 宽大、修长, 而此时,那分明的骨背上却显出过分鼓胀的青筋。


    心口像是被人残忍地撕裂开一道鲜红肿胀的裂口,男人仅仅是触碰上昔日爱人那般残忍不喜的目光, 便只觉伤口被扯得愈发苦痛。


    可越是疼痛,头颅中却还是犯贱似地涌现出无数他们曾于月光下起誓般的爱情。


    男人控制着止不住的生理性的牙颤,他维持着一副平静的、宛如释然般的面容,与江让之间保持着普通朋友般的距离,轻声道:“江江,经过这几天的时间,我也想清楚了。”


    陆响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他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但到底夫妻一场,我们也不用闹得这么僵,最后一起回家吃一顿饭吧,前段时间新学了几道菜式。”


    “吃完后,我们就去离婚吧。”


    江让显然是迟疑的,青年面上半信半疑,似乎是不太明白,明明那日男人亲眼见到他出轨都死活不肯离婚,如今却忽然轻易同意下来。


    怎么看似乎都不太对劲。


    陆响却像是知道他的想法,男人苦笑一声,垂下的眼皮略微泛出几分薄红,浓密的睫毛掩盖了那黑沉的眸色,陆响抿唇,声音嘶哑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在一起这样久了,就当是最后一顿散伙饭我爸前几天给我打个电话,我也想通了,这样纠缠确实没意思,这顿饭后,我就会离开S市。”


    “以后,我们或许不会再见面了。”


    男人说的声音很低,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张开了唇。


    眼前的青年眼眸微怔,两人之间到底尚且存着几分感情的余温。


    那一年的朝夕相处、亲密缠绵到底不是假的,无论如何,那都是他们生命中不可磨灭的第一次。


    所以,江让到底还是点了头。


    陆响按耐着心中的翻滚腥臭的黑水,深黑无光的眼瞳掩饰般地偏过几分,以此掩盖住他眸中无尽、浑浊的恨与爱。


    他们并肩而行,迎着傍晚美丽而壮烈的夕阳,如同从前深爱彼此的每一个日子,一步步往前走去,再不回头。


    陆响带着江让一起去了傍晚的集市。


    泥土味、鱼腥味齐齐涌上。


    集市是普通的集市,没有什么昂贵的店铺或美轮美奂的珠宝,它过分朴素、甚至是脏污的。


    江让是个从来不进厨房的人,自然也没怎么来过集市,见此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可陆响却像是习惯了一般,他熟稔地站在一个卖猪肉的摊子前,修长的骨节按过生肉的皮,认真挑选着食材。


    猪肉摊子上挂着一个橙色的小灯泡,侧边是许多挂好的、挑选好的猪肉条,摊子老板是个壮实的中年男人,见到陆响的一瞬间,拿着蒲扇的手便顿了一下。


    老板笑眯眯道:“小陆来了啊,好几天没见到你人啦。”


    陆响笑笑,他竟也没什么大少爷的架子,语调平常轻松道:“是啊,这段时间忙着,今天才有空来。”


    老板扇着扇子,目光不由得看向男人身后微微蹙着眉的青年,又瞟了眼陆响,抓着扇子的手指了指江让,忍不住问道:“小陆啊,你身后那位是不是你爱人啊?”


    陆响喉头微动,挑出一块漂亮的五花肉递给老板,他像是顾忌着青年,并未直面回答老板的话。


    老板称好猪肉,拿袋子装好,一边递给男人,一边对江让热情笑道:“我看你们俩指定是夫妻,那眼神就不一样。”


    “小陆他家的,”老板笑道:“你爱人可心疼你了,经常过来买好菜好肉哦,还请教我们怎么做菜口味更好咧!”


    江让尴尬的微微转眸,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响拎着食材,一手主动牵过青年的手腕,一边应付着老板,两人在老板笑眯眯的视线中脚步略快地走远了。


    傍晚的集市并不算热闹,人不多,江让和陆响的手却没有分开。


    炽热的、紧张的手掌黏在一起,有些湿润,可两人谁都没有先提出分开或是挣扎。


    陆响的心脏跳得很快,他像是巴甫洛夫的狗,即便青年从未与他说过好话,可仅仅是不主动、不拒绝,他都能心中生出几分希望来。


    男人方才张了张唇,可便是在那一瞬间,江让甩开了他的手。


    甚至,青年还颇为嫌恶地拿出纸张擦了擦手腕,仿佛沾了什么病毒似的。


    跳动的心脏再次沉寂,陆响咬着牙,深色的眸中仿若被淤泥彻底堵塞,再看不清分毫的情绪。


    他们很快就选好的菜品,男人左右手各自拎着一大袋子,跟在青年身后回了小屋。


    江让已经许久没回小屋了,方才推开屋子,便嗅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浓烈香味。


    青年这间房子本身就没多大,散气大部分靠着几扇小飘窗,这会儿窗子紧闭着,有一点气味便都会显得极其浓烈。


    江让一时间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忍不住蹙眉回望男人:“陆响,你在房子里喷了香水吗?怎么不开窗散气,味道太重了——”


    青年话音刚落,眼神忽地定在通身穿着黑色衣衫的男人泛红的面颊上。


    陆响方才的表情实在太奇怪了,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江让还是注意到了。


    对方那张俊朗消瘦的面庞绷得很紧,青年甚至隐约能看到对方森白的齿尖抵着赤红的舌尖,阴郁与肆意挂在男人的唇角,如刺骨凌厉的风。


    只是一瞬,那样奇诡的表情与动作便如水蒸气融入空气般消散不见。


    江让微微低眉,好半晌,深色的眸中闪过一丝暗光。


    聪明狡猾的白鸟显然明白了,这恐怕并非一场温柔的和解,而是一片荆棘堆砌、求而不得的报复。


    陆响的声音很轻,回到曾经的爱巢,男人半晦涩的面容都似乎变得温柔了起来。


    他黑色的眸光温柔扫过青年,道:“江江,你先看会儿电视,饭做好了我来叫你。”


    江让淡淡嗯了一声,平静地坐在沙发上,打开遥控器,在注意到男人偏开了视线后,青年迅速打开了手机,发了条信息给纪明玉。


    “这两天不用来找我,切记。”


    手机那头的消息立刻显示输入中,江让等了半晌,却发现对方最终沉寂下去,并未发来消息。


    青年放下手机,不再多看。


    陆响做饭的速度很快,除却现做的几道饭菜,他先前便似乎准备了几道菜,现下只需要稍微热一热,便能够上桌上。


    男人早已脱去了黑色的卫衣,上身只穿了一件简单至极的白色短袖T恤,T恤外是一件包裹腰身的灰色围裙。


    陆响这段时间看上去消瘦不少,但这会儿露出的两个胳膊却还是十分精壮有力,尤其男人天生便微微凸起的青筋,仅是端起两叠菜,使了几分力气,那流畅的手臂便被遒劲显眼的青筋错漏地包裹起来,呼吸动作间性张力十足。


    江让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自然地挪开了眼,喉头微动。


    男人一直都在密切隐秘地注视着青年,两人本就是亲密的夫妻,在一起生活了这样久,陆响自然对江让的一切反应都十分洞悉。


    他微微垂头,兴奋的眼瞳收缩几分,眼白与黑色的瞳孔还要多几分,显得极其怪异。


    但江让是看不见的。


    无知无觉地青年被招呼着拿起碗筷,开始用餐。


    两人相对而坐,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对话。


    期间,陆响只意味不详地问了一句话。


    “江江,你喜欢纪明玉吗?”


    江让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蹙眉,避开男人的眼神,兴致缺缺地含了一口脆嫩的生菜。


    油光让他的嘴唇变得水光十足,漂亮得令人恨不得细细含吻.舔啄。


    好半晌,青年才垂眼淡淡道:“喜欢。”


    他明明说着喜欢,可眼眸却不敢看陆响,甚至,那语调都平静得仿若死水。


    可陆响无法注意到,或者,他注意到了,但此时此刻,妒意上头的男人不会回过味来。


    吃完饭后的碗筷是陆响和江让一起收拾的。


    江让作为不会烧饭的一方,偶尔会帮着男人一起刷碗。或许心中清楚,今日之后两人就该桥归桥路归路了,青年最终还是跟着男人一同进了厨房。


    小屋的厨房并不宽敞,两人一起刷碗,就势必会触碰到彼此。


    不知道是不是江让的错觉,自从吃完饭后,他便觉得空气中先前闻到的那股香气又开始变得强烈的起来。


    像是凭空燃起的桔梗,只是那香气却不再令人觉得呛人了。


    甚至,青年在那香气愈发张扬的包裹下,眼前开始慢慢变得昏花模糊了起来。


    心口更是陡然燃烧起了某种难言的火焰。


    炽烈的、朦胧的、灼烫难忍的,一切一切的感官令青年口干舌燥,浑身发软。


    江让一瞬间只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刺目的日光毫无拘束地照在他的身上,令他燥热难忍。


    他模糊地探寻水源,却始终不得其法,好半晌忍不住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


    朦胧的、宛如梦境世界中,江让模糊地感觉到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


    背部贴在冰冷的瓷砖上,身前却是热烈的吻。


    青年被刺激得泪眼汪汪,脊骨都禁不住缩起几分。


    接下来的记忆都是模糊的,江让时而觉得自己像是云端垂垂欲落的雨滴、时而觉得自己像是任人揉搓的圆子、时而又觉得自己是被包裹在满是爱的蜜液中的孩子。


    他感受到无数灼热的、阴郁的、憎恶的、痛恨的、迷恋的情绪,伴随着它们的还有惩罚性的疼痛,并不剧烈,却令人羞耻异常。


    就连意识不清的青年,都忍不住呜呜地痛哭求饶起来。


    江让在这样滟滟如酒池的幻境中迷迷糊糊地度过了足足两日的时间,连吃饭进食都是被一口口喂进去的。


    最后一天,男人终于放过了他。


    在彻底坠入黑暗之前,江让隐约听到了一道极其压抑的嘶哑嗓音。


    有人说:“江让,我给你时间让你逃,别让我抓到你。”


    声音渐渐模糊,青年也彻底坠入梦境


    清晨的风柔柔从飘窗中坠入激烈狼狈的房间,羞涩似地拂过榻上仅仅腰身裹着一道白色长棉浴巾的青年。


    它吹醒了一切的迷障。


    美丽的、周身满是浓烈色泽的青年缓缓睁开了那双漂亮的黑眸。


    茫然的、迷蒙的泪花从他的眼角坠落,理智慢慢汇聚成星点落入黑海。


    江让懒散地伸了个懒腰,动了动酸麻的身体。


    到底是年轻人,尤其是陆响,身材体力确实都是处于巅峰。


    也不算亏。


    陆响向来在床上比较传统,他没什么经验,甚至有时候对江让过分羞涩,什么都依着青年。


    江让碍于自己立的人设,又不能主动,大部分时候也只能装青涩,不够尽兴。


    这次也算是开拓了新型刺激的玩法。


    青年揉了揉腰侧,侧眸看到枕边摆着的一本深红的离婚证,嘴唇慢慢划开一抹深意的笑。


    显然,计划很顺利。


    按照离婚冷静期来说,陆响根本不可能这么快拿到离婚证的。


    现下男人不过一日便能拿到,只能说明陆家插手了。


    也是,到底是唯一的继承人,放手一年磨砺性情,也该够了。


    第79章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极快。


    陆响自那日后便消失得再无影踪, 随之而来的是陆家继承人回归的小道消息,众人众说纷纭,大致的意思是陆响是被陆父安排出国了。


    不少人提起这个消息的时候, 都会或多或少地隐晦地关注江让几眼。


    毕竟这位当初可是有本事钓得那陆家太子爷甘愿放弃一切。


    只可惜,陆大少到底是个没什么实权的,即便是爱惨了江让, 甚至执意同人领了证,也无法得到陆家的认可。


    富家公子哥和温柔小白花的狗血爱情到底败在现实的柴米油盐之中。


    所有人都以为是太子爷受不住生活的嗟磨,最终选择回归家庭,但却有人指出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陆响离开S大前的一段时间, 不少人都有目共睹过,分明是江让琵琶另抱, 抛下了男人。


    甚至在明知爱人不忠的期间, 那从前骄傲恣意的大少爷还试图挽回过。


    当然,早已无权无势的陆响根本无法挽回他攀附权势的爱人。


    因此, 当陆响回归陆家的消息一出,不少人是等着看江让笑话的。


    毕竟纪家纵然再好, 也远远比不上陆家,更何况,纪家家风肃穆古板, 便是社会风气早已放开,也是万万不可能接受下一任继承人与同性缔结婚姻。


    如此一来,江让无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青年八风不动、沉默稳重的态度。


    江让只是按部就班地继续学业, 他丝毫不受外界任何消息的影响, 仍旧继续霸榜年级第一,奖学金拿到手软。


    唯一让人疑惑的是,青年在陆响离开后也并未同纪明玉确定关系, 两人反倒表现得愈发疏远平常,仿佛只是普通的朋友。


    但你若说他们只是普通的朋友,似乎也并不太像。


    因为大四实习的时候,纪明玉接手家族企业后,将江让也弄了进去。


    当然,不排除青年本身确实足够优秀的可能。


    江让这人的心态很好,他对待学习十足的认真吃苦,本人也很懂得上进,因为后期需要陪着纪明玉谈画展等生意,青年甚至夜里也在上各种外语的课程,他充分利用好自己的每一分钟,如同海绵一般,一刻不停地吸收着知识。


    与此同时,他也能够在必要社交的时候,与每个人都处好关系,算得上精通社交。


    以至于所有人明知青年并非纯善之辈,却没有人能够真正讨厌他。


    不少人甚至隐隐佩服江让,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从寂寂无名走到这一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抓得住机会,一步步往上爬。


    但江让就是做到了。


    毕业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成长,去往华京,成为纪明玉在纪氏重要的左膀右臂。


    江让并未卖掉从前的小屋子,而是叫人定期去清理打扫。


    而后,他依着纪明玉的意思,搬去与男人同住了,只有偶尔因为业务回到S市,才会回自己的小屋休憩几日。


    “纪总,下午与陆氏那边有一场重要会议,您需要空出这段时间。”


    说话的青年身材笔挺,他穿着一身职场常见的修身黑色西装,裁剪得当的布料衬得青年肩宽腰细,他手中拿着pad划拉着密密麻麻的表格行程,白皙隽秀的侧脸显得专注而认真。


    褪去学生时代的青涩美丽,如今的江让像是枝头成熟的蜜桃,甚至无需品尝,便能叫人领会其中滋味。


    青年蹙眉,似乎还要说什么,肌理优越的腕骨却被另外一双白皙的手掌包裹了。


    “江让,”说话的人面容精致典雅,像是一尊美丽的神像,他语气微顿,复又道:“你知道他回来有一段时间了吧。”


    江让通身动作迟缓一瞬,他面上的沉稳与温和在开口的一瞬间变得轻佻了几分,眉目流转间显出几分触目的算计与思虑。


    “知道,我以为他还会再忍忍。”


    他们都知道彼此在说谁。


    纪明玉手掌下意识使力,青年猝不及防被拉拽了一下,顺着力道倒进皮椅上男人的怀中。


    纪明玉细长的蛇链耳坠若有似无地拍打在他的颊侧,痒得勾人。


    江让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一指勾住那耳链,半缠两道,扯了一下,随后另外一只手轻轻抵住男人靠近欲吻的胸口,低声道:“别闹,这是在办公室。”


    两人虽然表面上是上司与下属的关系,但到底同居了三年,纪明玉很会伺候人,两人床上生活十分合拍,床下磨合得也相当默契。


    可以说,过分自然契合的生活几乎麻痹了男人,甚至叫他以为他们是早已结婚多年的夫妻。


    直到陆响回到华京。


    纪明玉一直告诉自己,要沉得住气,即便这几年间与青年再如何恩爱亲密,他也必须得保持清醒,不能一味地沦陷其中。


    青年是一条毒辣的美人蛇,他的敏锐超乎寻常,毕业的这几年,江让更是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成长,他理所当然地背靠自己得到了许多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人脉与资源。


    甚至就此救活了那间曾经险些彻底倒闭关门的研究室,让那个克隆机械人通过关卡,正式进入市场,打出名气。


    江让并没有避着纪明玉这件事,甚至闲聊间还会偶然与他探讨起来。


    青年询问他的意见,倾听的姿态异常认真,认真到连眉眼都禁不住地带上几分野心勃勃。


    不可否认,纪明玉爱极了他这样胜券在握、不急不缓的模样。


    他们认识这样久、在一起生活这样久,他们合拍、契合彼此,光靠皮相与曾经的仇恨的支撑并不现实。


    纪明玉不得不承认,他不止爱青年的鲜妍美丽的皮囊,更爱青年面对他时坦荡的欲.望。


    而江让身上最吸引人的点在于,他是个目标清晰、聪敏至极的人,他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为了他的目标、那个成功的终点,他可以将一切都算计利用进去。


    是以,纪明玉越是爱慕、欣赏他,便越会担忧当年的真相披露出来。


    他比谁都清楚,青年是个肤浅、世俗、怕死的人。


    江让可以允许一个出格的世家子弟待在身边,却绝不会愿意让一个偏执、极端、连脸都是假的疯子待在身边。


    纪明玉仍然记得,去年青年生日的时候,不知道收到了谁寄来的信封,单是看了一眼,便脸色苍白。


    白日里江让面上不显,晚间却开始做起了噩梦。


    纪明玉知道,当初极端到疯狂的自己到底对青年心理造成了几分创伤。


    男人不得不承认,他一开始确实是抱着报复青年心思来接近的。


    可感情是不可控的。


    它变化多端,便是有再多的怨气,在日复一日爱情的滋养下,也能化作神龛边摇曳的烛火。


    它们最终成为信徒般的他供奉高高在上的神主的香火。


    纪明玉自再次与青年重逢便在再未给青年寄过那些阴暗扭曲的信件了。


    可如今,它却突然再度出现。


    以‘他’的口吻。


    纪明玉心中极度恐慌,那种感觉像是有人在身边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颗炸弹会被引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迎来自己被抛弃的死期。


    他的生活越是平静温馨,就越怕脸上的那张画皮被撕裂开来。


    纪明玉一时间思绪万千,他紧紧揽着青年弧度美好的腰身,手掌越收越紧,好半晌,忽的又猛地松开几分。


    男人垂着眼,银丝眼镜的反光遮蔽了他眸中的波涛。


    他哑声道:“江让,其实你不用那样舍近求远,你需要一个踏板石,纪家可以做这块踏板石。你知道的,这几年,我的话语权已经逐渐盖过我的父亲了,如果你愿意同我缔结婚姻,我也能给你想要的。”


    “你实在不必那样冒险。三年前的陆响爱你,但你能保证三年后的陆响也会如当初那样爱你吗?”


    青年没说话,他只是伸出修长美丽的双臂,搭上男人的颈窝。


    他们凑得极近,近乎胸口贴着胸口。


    江让漫不经心地慢慢啄吻着男人的唇肉,像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去堵住男人的话语。


    青年眼眸含着细碎的水光,毫无外人面前一本正经的精英模样,他轻叹道:“纪明玉,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总得试一试吧?你放心,曾经对你的说的话,我保证都会实现。”


    “我们本来就是同谋,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我保证,踹掉他后,我们就去领证。”


    纪明玉被那样温柔的吻与言辞驯得恍惚,他勉强维持自己的理智,对青年抖着唇故作冷静的提条件:“我可以放你去,但是江让,你不能让他碰你。”


    理着西装袖口的青年动作微顿,好半晌,他抬起微垂的黑色眼眸,对男人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看不清情绪的笑容道:“纪明玉,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男人还想说什么,江让却已经起身,青年认真地将衣尾的褶皱打理好,旋即平静地对男人道:“纪明玉,你别忘了,我们现在还只是合作关系。”


    最后一句话像是警告、又似是某种暗示。


    第80章


    会议室的红棕大门被一双修长纤长的手腕轻轻推开。


    许是因着响动明显,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免集中了过去。


    那无疑是一双骨相极为优越的美丽手腕,稍稍用了些力气,便有浅蓝的青筋隐隐浮现在那片白海之上, 像是水生的、飘摇的海草。


    拥有这样美丽指节的主人相貌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青年眉眼并不浓烈深刻,眉色稍显浅淡,只有一双微微垂下的乌眸, 眼睫眨动间,宛如月下落影,不自觉地吸引人的视线。


    偏生他肃静着面容,一身斯文的黑色西装与灰黑格纹领结一丝不苟, 青年怀中抱着一叠资料,恭敬地侧身, 垂眼跟随着身后男人的脚步步入会议室。


    整个过程中, 一道隐约的、蕴含着无尽湿冷恶意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青年,宛如饥饿的鬣狗盯上了一块吊在眼前的生涩血肉。


    江让眼皮轻颤, 下意识抬眸顺着那道视线扫向玻璃大理石长桌对面的陆氏代表团。


    陆氏代表团今日来的只有四五位,他们统一坐在长桌右侧, 身后是一片肃穆的、棕色调的遮光长帘。


    室内失去自然光线的边缘柔化,当冷白的顶灯倾洒后,便显出几分谈判气息十足的冷锐与静默。


    其中, 坐在正中间冷戾肆意的男人最是引人注目。


    他的长相实在过分出彩,乌浓的黑发微微卷曲,偶尔有几簇散在男人微微起伏的眉骨上, 斜飞的桃花眼中泛起似笑非笑的眼波, 尤其是那颗灼目的眼下痣,光影交错间,竟衬得主人腥冷十足。


    近乎是在看到那抹披着深黑西装的熟悉身影的一瞬间, 青年那张斯文从容的面容便陡然一变,向来腻白的面上刺激性地显出几分失温的青白之色。


    江让嘴唇颤抖着,下垂的黑瞳微微聚拢,仿佛看见了什么令他羞耻惊恐的事物一般。


    而被他注视着的男人却只是微微勾唇,那双森冷的黑瞳似择人而噬的巨蚺,修长曲起的指骨轻轻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宛若被散漫敲响的死亡倒计时。


    江让的睫毛颤动得过分,他似乎正努力操控着自己瞥开视线,会议已经开始了,青年却像是了失了神一般,被纪明玉提醒了两三回才缓过来似的提笔写起了会议记录。


    只是,而会儿若是有人关注过来,便能发现,青年头埋得极低,漂亮的指骨死死握着笔,因为过分用力,那曲起的骨节都显出了几分病态涌动的红。


    陆响盯着青年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挪开视线。


    他轻轻磨了磨虎牙,耳畔听着高达数十亿的项目计划,深色的眼底却流露出几分阴戾与漠然。


    整场会议,陆响作为领头人并不需要去废什么唇舌谈判,陆氏带来的皆是唇锋齿利的人才,他们无一不是站在领域尖端的存在,几乎没几个回合下来,纪氏那边便招架不住了。


    眼见纪明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陆响忽地敲了敲桌面,叫停了陆氏咄咄的进攻。


    会议厅中一时间静默得近乎逼仄,对面的纪氏众人额上更是冷汗涔涔。


    陆响粘稠阴冷的黑眸慢慢扫过青年泛白的、紧抿的嘴唇,最后定在纪明玉铁青的面上,男人眯了眯眼,忽地半直起身,语调轻慢而随意。


    “纪先生,纪氏和陆氏一直都有合作往来,所以我们也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僵。但纪氏这几年江河日下也是有目共睹,合作的前提都是有利彼此,纪先生如何保证这个合作项目能够稳赢呢?”


    纪明玉精致的面容闻言微微抽搐,旁边有纪氏的股东急道:“陆总,您话不能这样说,如果不是你们不守信用先撤资,也不会导致我们资金链”


    陆响身体微微后仰,抬起的下颌显出几分傲慢冷漠的意味,他随意拂开眼尾的发丝,嗤笑道:“项目撤资难道不是因为你们纪氏实在太上不得台面?你们近几年爆出的问题还需要我去一一举例么?”


    说着,男人的视线扫过对面的纪氏众人,最终停在眸光担忧、心神不定的青年身上。


    他缓缓地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冷意嘲笑


    纪明玉慢慢呼出一口气,他隐晦地看了一眼身畔的青年,在见到对方暗示性地曲起指尖的动作的时,猛地捏紧了拳。


    脑海中一瞬间闪烁过无数个这两年来他们同床共枕、暧昧缠.绵的画面,纪明玉能感受到心头侵袭而来的一股莫名而巨大的悲哀。


    江让明明知道他喜欢他。


    可他却偏要自己亲手将他推入另一个人的怀里。


    可悲的是,他无法拒绝。


    毕竟陆家有权有势是真,而陆响从一年前逐渐接手陆家核心权力的时候就开始针对纪氏了,只能算是书香世家的纪氏终究抵不过那庞大的商业机器的围猎,江河日下。


    纪明玉知道陆响在一步步地逼迫他们,他也曾有过抛下一切的冲动,但那只能是冲动。


    他比谁都明白青年的势利、冷漠、无情。


    尚且有权有势都不能全然留住的人,若是轰然倒塌,对方只会头也不回的彻底离开。


    所以他只能赌,赌江让对陆响毫无真心,赌青年对他的誓言与保证犹有几分真意。


    纪明玉闭了闭眼,耳畔的银链颤得不像话,好半晌,男人才抬眸哑声道:“陆响,你到底想要什么?”


    陆响没说话,那张英俊而诡冷的面容扭曲似地笑了一下,随后,他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水,扫了一圈周围众人,凉声道:“纪总,接下来,我们就单独私谈吧。”


    他说得不经意,毫不掩饰掠夺之意的眼神却死死钉在纪明玉身畔那抹微微颤抖的美丽身影上。


    男人露出半颗阴森的虎牙,一字一句道:“对了,记得留下你的助理,让他好好记住我们谈判的内容。”


    纪明玉死死捏紧拳头,好半晌才轻轻挥手示意。


    周围众人对视几眼,眼神各异,很快便都退了出去。


    会议室的门被最后一个人紧紧关上,落下的声音宛如被锤头砸碎的木雕声。


    空气中一片寂静。


    好半晌,纪明玉才扶了扶眼镜,冷声道:“陆响,你要和我谈什么?”


    陆响突然扯了扯唇,嘲冷的视线如同锋锐的、勾着敏锐神经的铁针,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男人身畔的苍白青年,慢声道:“很简单”


    他说着,抬起的、暴露着青筋的手掌像是指着货物般指着青年,嘴角裂开的笑容如同画纸上撕开空洞裂口。


    他说:“我要他。”


    “把他交给我,纪氏就能活下来,否则——”


    男人眉眼微弯,肆意挑衅道:“你们纪家就该走到头了。”


    纪明玉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听到这般狂妄无耻的话句时,还是难免面色冷凝。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做出反应,也知道该如何演好这场戏。


    可在那一瞬间,他的嘴唇却像是被人用针线缝合起来了一般,连同他的身体都宛如被摁头灌入毒汤,嗓子眼里是铁锈般的血腥气、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被那剧毒溶解了一般。


    窒息般的沉静如同尖锐的刀尖,对准了每个人的咽喉。


    好半晌,纪明玉恍惚听到了一道极轻的、隐约带着抖意的声音。


    青年哑着嗓音,主动道:“陆响,你别逼他了,我跟你走。”


    陆响没说话,只是冷冷地凝着眼,注视着自己苍白的指尖。


    好半晌,他像是略过了青年的话句一般,冲天的戾意直直对准那个曾经夺走自己爱人的贱货,再次问道:“纪明玉,怎么不说话?”


    男人的心思再狠毒不过。


    他不想听到青年为了另一个人而委曲求全的跟了自己,他偏要用赤裸裸的利益斩断他们之间的感情,他要逼着江让看清楚,看清楚纪明玉是如何舍弃他的。


    他要让青年痛、恨、怨憎,他要让他们之间生出嫌隙,永无重归于好的可能。


    纪明玉显然也清楚男人的歹毒心肠,可他面对的并不只有陆响一个敌人。


    他面对的,还有不停示意他快些屈服接受的爱人。


    心口像是被砸碎了一块血洞出来,阴冷的风雨如同利刃一般刺入其中。


    纪明玉只觉耳畔一瞬间仿佛出现了无数的尖锐刺耳的声音,他眼眶猩红,无尽的痛苦如万蚁噬心。


    最终,他咬着血腥气的齿尖,嘶哑着声音道:“好。”


    陆响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他注视着被抛弃的的、浑身颤抖、眉目悲惨的青年,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下。


    他道:“江让,他不要你了。”


    “现在,到我这儿来。”


    青年用力捏紧指尖,一张斯文漂亮的眉目惨白得恍若落了一层细雪,他一步步朝着男人走来,脚踝上宛若被锁上了千斤重的锁链。


    淤泥覆盖上了白鸟洁白的羽翼,那脆弱颤抖的翅膀似是要被压至折断。


    顶灯冷意森森,光影下的可怜青年像是引颈自戮般地要为了他心中所爱而屈辱地踏入牢笼。


    陆响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下来。


    他猛地起身,宽大灼热的手掌死死掐住江让细白的腕骨,想也不想地用力将对方抵在宽阔的长桌上。


    可怜的青年痛得闷哼一声,最终却只是红着眼偏过头,瑟缩得一声不吭,表情动作间全然是委曲求全的姿态。


    一旁的纪明玉咬牙起身,却猛地被陆响戾气横生的眼钉在原地。


    男人双目中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沙哑的嗓音阴冷如鬼:“滚出去。”


    纪明玉胸腔起伏,头颅中仿佛挣扎着一只恐怖的巨兽,一瞬间竟生出一股饮血般的恨意。


    他想不顾一切地带江让走,发了疯似的想,像他从前唾弃的那些为了所谓爱情而失智的蠢货。


    可下一瞬,他却看见他美丽的爱人轻轻闭上颤抖的眼睫,献祭似地吻上另一个男人。


    江让多美啊,他美的宛如被献祭的羔羊。


    青年一只手架在男人脖颈上,一只手抵在对方的胸前,那张微微抬起的腻白面颊轻轻喘.息,修长的、被西装裤绷紧的腿弯靠在男人的腰身。一副完全被掌控的、霍乱的姿态。


    他正如此肆无忌惮、可怜可爱地乞求另一个男人的爱抚。


    可便是如此,江让还要装模作样,安抚而蛊惑地轻声道:“陆响,别和他计较,让他出去吧。”


    纪明玉的手猛地松开,在某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刀尖划开心脏的声音。


    四面八方的潮水朝他淹来,逼仄、诡谲的灯光如绳索般将他捆死在原地。


    纪明玉怔怔地、茫然地捂住心口,耳鸣声掀翻了耳畔一切暧昧难堪的喘.息声。


    他空洞的想,原来心痛竟会这样疼。


    引火自焚般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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