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赵仙居没搭话,说话声戛然而止。


    在陛下无嗣的情况下,皇位继承这个话题对赵仙居来说有些危险。


    赵嘉陵也意识到了这点,没再继续下去,只是催促赵仙居让驸马快些将东西送来。


    元日朝会后就是假期了,文武百官也如长安百姓那样,能够沉沦在新年的欢乐里。年年岁岁花相似,可凤凰盘桓的异象可能一辈子只见那么一次,有幸看到的百姓逢人就说,整个长安城浸润在一片吉祥如意的欢乐海洋中。


    新的一年,赵嘉陵自然也想跟谢兰藻日日相对,不过岁数长了,人也沉稳几分,没急着将人喊进宫中,一边等着高韶送东西来,一边思考改革的事宜。印刷坊已经遍布州县了,将书籍带到边角。而玻璃、眼镜、白糖等造物,也跟随着商队走向遥远的地方——在地图上虽然能看到路线,可大雍的人马却极少真正抵达。山高路远啊,远行的人不知几时能够归来。


    视线从西边收回,赵嘉陵的目光又落到东边海域中的小岛上。之前任务发放的航海礼包到现在都没有拆开。那些地方都有人生存,图上还留有矿产相关的记号,意味着可以打通一条商路,跟当地的土著各取所需。至于无人之地,只要将大雍的旗帜落下,那就算纳入大雍的版图了。“开疆拓土,几代帝王的目标啊。”赵嘉陵心中颇为感慨,她一挥手,颇为豪壮地说:“是时候远行了!”


    等到假期结束,赵嘉陵就召宰臣商议相应的事宜。是有远航的打算,但还需做足了准备,比如合适入海的船只得造起来,水师们也得训练。


    宰臣们没有第一时间应声,因为任何伟大的事业都意味着掏钱。户部尚书项燕贻眉头紧皱着,在心中噼里啪啦地打算盘,造船要钱,养兵要钱,她得仔细衡量未来的收获,是否能够对得起这一笔开支。图中海域千万里,第一回看图时,宰臣们心中都掀起波澜壮阔的图景,可真到要探索的时候,飞扬的心霎时间落入实地。


    兵部尚书高长旺想的倒不是贸易事,他点了点舆图,道:“高丽、新罗以及百济,他们之间战未平,再加上东瀛的撺掇,对大雍有不臣之心。”高丽、新罗、百济都是大雍的外藩,但态度摇摆不定,与大雍直接接壤的高丽还会攻城略地。


    至于东瀛,虽然处处学习中原文化,然而此辈心态上颇为自负,在国书上致力于营造与大雍之间的平等,并且试图成为百济、新罗等地的宗主国。仁宗、先帝待东瀛使者还算宽容,道“慕义远来,不可置罪”,但也有朝臣心中不满,尤其是来朝贡的使臣只站不拜。


    高长旺神色慎重道:“需造大船,置水师,以防此辈反复。”打未必要马上开打,但准备工作仍需进行。想要远征高丽,的确可以从辽东走陆路,但北地冻土融化后,道路泥泞难行,士兵容易患病,能够利用的时间实在太短暂。在高丽的暗探也传回消息,说那边处处建设易守难攻的堡垒,就是用来防止大雍军队。那些人知道,如果度过了最危险的几个月,大雍军队就会自行溃退。所以要远征高丽,得水师配合,从百济登陆。


    “谢卿以为呢?”赵嘉陵抱着双臂,眸光落到谢兰藻的身上。


    谢兰藻眉头舒展,她道:“契丹、奚人、室韦、靺鞨……这些人虽然臣服我大雍,可一旦生乱,其人向背就难说了。陛下,这一处是可以成为沃土的。”她眸色幽深,并没有忘记种植手册上给出的合适地点。但单有合适的沃土是不够的,就像陇西那边种棉花不如江淮一样。战火一旦燃烧,辛苦种植便会付之一炬,所以要有绝对的和平。至于和平,那不求来的,也不是靠和亲维持的,最终还是见军威。她道:“臣以为可以造船训练水师,防患于未然。”


    一番议论后,宰臣们和赵嘉陵达成了一致。只是在哪里造船?在哪里训练水师?议论将近半月方定。等到赵嘉陵下敕书送往登州、青州时,已经是正月十五了。


    元夕长安不禁夜,处处灯火繁盛,烂漫如锦。


    萦绕心间的琐事都往一旁放一放,赵嘉陵淡换了身便装,准备好在灯火通明的街市夜游了。


    出宫的第一程就是光宅坊的宅子。


    赵嘉陵没特意跟谢兰藻提,但她们都交心了,她相信谢兰藻能明白她的心意,在宅子里等着她。


    “要是没在怎么办呢?”银娥叹气。


    赵嘉陵扬眉一笑:“那朕就去一趟务本坊。她今夜总不能跟别人一道游街吧?”


    宅子里没几个伺候的人,朝着赵嘉陵行礼。赵嘉陵心中大定,示意她们不要出声,沿着游廊走,一直到门前,她曲起手指笃笃地敲门,等到一声“进”传入耳中,才推门进去。她一抬眼就看到一身便服的谢兰藻。


    她端坐在长案后,手中持着一卷书。长案上摆放着一只精巧的香炉,点着一支香,烟气袅袅上升。


    “陛下。”谢兰藻放下书,作势要起身。她的眉眼清隽,眸中没有丝毫讶异。


    赵嘉陵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她敛起裙裾坐在谢兰藻的对面,只是腰身很快就塌了下去。她双手托腮凝望谢兰藻,很随意地问道:“在看什么书?”


    谢兰藻说:“《诗》。”


    赵嘉陵眨眨眼,又道:“前几天高韶送我一些书,你知道吗?”公主宅和谢宅相近,高韶跟谢兰藻的交情还算不错。依照她对皇姐的了解,肯定会让高韶把消息告诉谢兰藻。这么想着,赵嘉陵心中浮现一抹赧然,面上也泛起了一团红晕。她不等谢兰藻说知道,又开口道,“月上柳梢头,今天是个好日子呢。”


    她使劲地眨巴眼,已经不算是暗示了。在月光三五夜里,有情人约在黄昏后,就算是帝王也难以免俗。


    谢兰藻轻笑了一声,施施然起身,道:“臣已着人备好了车马。”


    赵嘉陵闻言登时一喜,霍然起身绕到谢兰藻身侧,朝着她一伸手,道:“你与朕是心有灵犀。”


    十五夜,长安城中尽张灯,尤其是夜里的东西两市,最为热闹。灯笼形色各异,不仅仅在架上,连枝头树梢都挂满了,一眼望去仿若星河倒流。月下、灯下多游人,在灯中、月中、焰火中,人影闪烁变幻,迷离惝恍。


    昔日赵嘉陵只在楼上遥看人影灯影,这会儿身入人群中,睁得微圆的眼睛满是惊奇。


    谢兰藻唇角挂着笑,她往前走了一程,想去摊上买两盏灯。可走了两步发现身侧空空,一回身就看到赵嘉陵在原地站着,眉头微微蹙起,不知道在想什么。谢兰藻略一思索,退回到赵嘉陵的身侧,牵住了她的手,果然,眉毛舒展了,眼眸中也溢满了欢乐。


    “这人潮涌动的,你就不怕我走失了。”赵嘉陵握紧谢兰藻的手,笑盈盈地问她。


    谢兰藻一挑眉,这多大的人了还能走丢吗?有侍从跟在后头,还有暗卫藏身暗处呢。谢兰藻摸清了赵嘉陵的别扭性子,她莞尔道:“那我就去灯火中找你。”


    赵嘉陵偏头,故意问:“要是一时半刻找不到呢?”


    谢兰藻:“那就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


    明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赵嘉陵还是乐了起来。双腿不再黏在地面上了,她快步地走着,好奇地打量着街道两旁的小摊。几乎每个摊子都挂着灯笼,但灯笼只是添头,卖些小用具才是正经事。赵嘉陵只看了一眼,就相中了一对面具买下。


    她先是替谢兰藻戴上,接着又将它扣到自己脸上。她重新抓住了谢兰藻的手,晃了晃,愉悦地说:“街上都是一样的面具,你更应该抓紧我的手,一刻都不能松开了。”


    碰上这样的陛下,也是颇为无奈的。但能怎么办呢?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从小能看到大,这人的禀性一开始就定下了。“要买灯笼么?”谢兰藻问道。


    赵嘉陵惊奇地望着谢兰藻:“以你的才情还需要花钱买吗?”她看话本上是有猜谜送灯笼的!不等谢兰藻回答,她就开始东张西*望的了。月色灯影下,赵嘉陵格外眼尖,伸手一指,说了声“那里”,就拉着谢兰藻飞奔而去了。


    灯架上的灯都是用了些功夫的,巧夺天工。它剪采为花,外头罩着冰丝,看着如烟笼芍药。灯边海贴着一张纸条,题着“艳友,射《诗经》句”。赵嘉陵转头看谢兰藻,只可惜面具遮住了她的脸,赵嘉陵想要伸手摘下来,但一想露出真容可能有点轰动,旋即将蠢蠢欲动的心按压了下来。


    “赠之以芍药。”谢兰藻曼声道。荼蘼韵友,茉莉雅友,荷花静友……在十友之中,芍药为艳友。


    见摊主颔首,赵嘉陵兴高采烈地摘下了那只烟笼芍药灯。谢兰藻朝着身后侍从递了个眼神,侍从便噙着笑容上前结账。


    赵嘉陵呆了呆,凑近谢兰藻,几乎咬着耳朵问:“怎还要收钱。”


    谢兰藻哑然失笑,这是杂书看多了吧。她低语道:“人家当然不能做亏本买卖。”顿了顿,又说,“六娘,还要么?”


    一阵酥麻在心间攀爬,既嫌面具碍事,可庆幸它遮住了自己的脸。赵嘉陵垂着眼,忙道:“要要要。”灯嘛,挑不出好坏来,赵嘉陵所幸直接挑拣谜面。她伸手一指,下一条谜面为“忐忑”二字,同样是射《诗经》中的一句。


    透过面具能够看到那双如熠熠星辰的脸,这些谜题都不算难,她能解,陛下岂是不能?“忐忑”二字,是说陛下昔日心怀吗?上有心,下有心,答案呼之欲出了。在赵嘉陵期待的眼神中,她缓声道:“中心藏之。”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①


    赵嘉陵又挑了一个,笑眯眯道:“四明。”


    谢兰藻扬眉:“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灯光下,赵嘉陵兴致勃勃地挑灯,她的唇边噙着浅笑,那架势想要将架上的灯取尽。谢兰藻无奈,她微微地晃了晃赵嘉陵的手,温声道:“若双手提灯,谁来牵人?”赵嘉陵这才收敛了几分。是了,等会儿还要在其余摊子徘徊呢,买买耳坠、买买簪子,再来点吃食,那不是没手提了吗?


    亮堂堂的道上游人多,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也恰是因为戴着面具,灯火迷离中,没认出真容,于是翩然地在人群中一擦肩。赵嘉陵倒是回眸看了两眼,说:“四姐果然出来了。”一会儿,又乐道,“她们的灯没你给我挣得多。”


    谢兰藻:“……”


    穿梭在亮堂堂的街市中,赵嘉陵的收获颇丰,可玩兴哪有那么容易打消?看足了夜市的风光后,她又兴致勃勃地拽着谢兰藻乘车去曲江。元夜的曲江也是对外开放的,画舫、小篷船百余艘,个个都张灯结彩的。悬在船头船尾的羊角灯如联珠,管弦声里,游客们凭栏哄笑,声光凌乱,呼声如沸。


    春意萌发,可还没到闹上枝头的时节。


    明月如盘,月光如水泼地,人立月光中,濯濯如清莲。


    赵嘉陵牵着谢兰藻登上紫云楼,这处是皇家禁地,不会有闲人来相扰。她先是抖了抖,像是要卸去身上的寒气,然后才伸手揭面具。只是,在指尖触碰到面具边沿的时候,她的动作稍稍停顿。


    谢兰藻捕捉到这一刹那的迟疑,她微微一笑,道:“陛下在犹豫什么?”


    赵嘉陵利索地摘下面具,将它们搁置在一边的案上。她蹙眉道:“朕只是有些恍惚,想着,要是面具底下——”她停顿了,抬眸凝视着谢兰藻。


    面具底下是楚楚谡谡的人,孤意中又藏着深情。


    可能太过顺畅美好,反倒让她有种落入梦里的恍惚感。


    她怕一掀开面具,梦就醒了。


    “还能是妖魔鬼怪吗?”谢兰藻笑了笑,故意曼声道,“还是在陛下的眼中,臣就是那妖魔鬼怪呢?”


    赵嘉陵展颜一笑,动情道:“你要是妖魔鬼怪,那朕就是魑魅魍魉。”


    虽然是情话,但听起来怪瘆人的。谢兰藻想劝她下次别说了,但话到了唇边又咽了回去。她走到了窗边,远眺曲江上风光。紫云楼是陛下登临处,窗户早就换成了玲珑剔透的玻璃。这边一直有人洒扫,可看屋中齐整样,大约早得了宫中的讯息。


    谢兰藻放眼看游船,一片窸窸窣窣响,远景在眼前消失,却是赵嘉陵放下了水晶帘。


    “先前一路来不是看够了么?”赵嘉陵凝视着谢兰藻,一声不轻不重地抱怨。


    谢兰藻莞尔道:“湖上烟火此时才盛。既然陛下不想看,臣也不看了。”


    赵嘉陵这才满意,她伸手揽住谢兰藻,牵着她在小榻坐下,说:“烟火那日都能看,但是我——”话说了一半,赵嘉陵就哑了。


    谢兰藻温声道:“怎样?难道陛下不能日日看到么?”


    本来话题一转就好,可谢兰藻都要问了,那就算绞尽脑汁也得答。她道:“烟火恒常不变,但我的话,你少看一眼,那就是错过。一直少看,我就老了。”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谢兰藻被那句“老了”逗笑,她伸手抚了抚发丝,道:“二十一而已。”


    被点了年龄,赵嘉陵像是打通了七窍,忽地一挺身,说:“朕都二十一了呢。”她不去想烟花不烟花的了,眼神开始乱瞟,心跳的速度也随着蔓延的绮念而加快了。她一旋身,手撑着小榻,瞥见那张绝尘的脸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隔帘遮了外头的光影,可砰砰砰的响动连绵不绝。


    谢兰藻正坐不说话,垂着眼睫看不出心思。赵嘉陵憋了一会儿,才说:“你冷吗?我听说人相依偎能够取暖,比任何炭火都要顶用呢。”


    虽然开春了,但料峭的寒意哪有那么快过去?理由虽然蹩脚,然而也过得去。赵嘉陵认真地琢磨一阵,勉强地说服了自己。可脸上的热意越来越盛,在谢兰藻忽然间伸手搂住她的时候,攀登到了巅峰。


    赵嘉陵“呀”了一声,心潮澎湃。


    “陛下不是要取暖吗?”谢兰藻的语调平和。


    赵嘉陵回揽着她,支支吾吾地说“是”。可她哪里是想取暖啊?兀自羞恼一阵,她努力地顺着话题下去:“你看我的脸冷吗?”说的是脸,指尖点的是唇,那片心怀昭然若揭了。


    谢兰藻不答话。


    赵嘉陵也没有一直缩着,她借着此刻的温存中慢慢地壮胆。眸中泛着春波,盈盈如水。她俯身亲了亲谢兰藻的面颊,先是说:“有些冷,来温温。”成功的实践带来莫大的鼓舞,见谢兰藻没有推拒的意思,又大着胆子说,“我潜心学习了,需要你品鉴一二。”


    谢兰藻还没反应过来学什么,赵嘉陵就凑上来了,顿时心领神会。但学习的成果……谢兰藻其实不大敢相信,毕竟只是图文,如果有用的话上回也不会出现岔子。为了自己好受一些,她只能给赵嘉陵大开方便之门了。


    最开始赵嘉陵只是以为一亲芳泽就是嘴粘着嘴,但后来明白了,又不是两块粘糖。书上说要搅弄几番才能得到乐趣。她已经深彻的研习了,还能够不成功吗?人笔直地坐着就像架着什么似的,赵嘉陵揉了揉谢兰藻的腰,将人放倒。先是吻一下,再逐渐地深入。不知道谢兰藻什么感受,反正赵嘉陵亲得气喘吁吁的,等终了了,才顺了顺气,手撑着悬在谢兰藻上方:“怎么样?没有磕着碰着对吧?”


    谢兰藻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大好的时节她也没想煞风景,只能将那句“像是下了拔舌地狱”给咽下了。可能不是陛下悟性不足,是差了点实践,差了点沐浴焚香的氛围吧。于是,她道:“先前行走一身汗呢。”


    赵嘉陵脱口道:“朕与你共浴。”


    谢兰藻:“……”


    拒绝的眼神很明显,赵嘉陵知道自己这一步迈得太大,讪讪地笑着说:“你听错了。”


    共浴还需努力,但同床共枕则是触手可及了。


    夜逐渐深了,连带着湖上的喧嚣声也逐渐褪去。


    乍一看到在点香的谢兰藻,赵嘉陵还有些诧异。她迷茫道:“要弹琴吗?”


    谢兰藻手抖了抖,没理会赵嘉陵那离奇的问话。一会儿后,她才问:“灭灯么?”


    赵嘉陵眼神闪烁,她支吾了下,问:“你困了吗?”摩拳擦掌然后进入梦乡,这样不太好吧?


    谢兰藻注视着赵嘉陵,一颔首,说了声“嗯”,然后转头就吹灭了屋中的灯。


    黑暗降临,只有朦胧的灯光、月光从帘子的缝隙间照落,如水潺湲。


    赵嘉陵摸不清谢兰藻是什么意思,上了床后,很自然地拨了拨帘钩,让床帷降落。


    一方床上的小天地,比宽敞的屋子局促,可让人安心。赵嘉陵老实地在谢兰藻的身侧躺下,只是盖着温暖的被褥,倒不好再拿“冷”做话题。夜静无声,赵嘉陵悄悄地摸到谢兰藻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见她也收紧了相握的力道,内心深处升起一阵窃喜。


    人的快乐来自能知足,其实这样也不算差吧?共着枕头相依偎,不也是一种岁月静好吗?不过都岁月静好了,那她伸一伸手也没什么吧?赵嘉陵的念头转动,心绪如水中的小舟起起伏伏。她微微一翻身,压到谢兰藻身上。


    两颗心怦怦跳动,可渐渐地就像是细流融会到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了。赵嘉陵面色泛红,她有说话的冲动,却又觉得该在此刻噤声。唇舌另有用处,如朝圣般渐渐地落在谢兰藻面颊上。


    第82章


    如同羽毛清扫在面颊上,谢兰藻屏住呼吸,捏了捏赵嘉陵的手。


    暗色中,依约能瞧见一道轮廓,只能够凭借着其余知觉去感知自己和陛下的状态。


    “你把眼睛闭上嘛,这样看得我不好意思。”赵嘉陵嘟囔说。


    “能看轻什么呢?”谢兰藻低语道。


    赵嘉陵很紧张,都要掌心出汗了。她松开了谢兰藻的手,改为圈住她的腰。手指一缩,便将中衣捏得皱巴巴的。她的心中在擂鼓,黑暗中描摹着谢兰藻的轮廓,有些目眩神迷。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激动得晕过去。赵嘉陵安抚着自己躁动的心脏,终于悄悄地凑近谢兰藻的唇。


    烟火中已经歇了,静谧的暗夜里,旖旎的氛围已经酝酿足。赵嘉陵贴着谢兰藻的唇,开始再度地探索。


    谢兰藻阖上了眼睛,指望陛下在短时间以及少次数的实践中开窍,大概是痴人说梦吧。她的面色绯红,只觉得她跟赵嘉陵一道化作了火炉,要在烧炼中变成灰烬。她原不想说话的,但无声的引导似乎不起作用。借着两人喘息的间隙,她轻声道:“六娘,轻一点,别咬。”


    赵嘉陵眸光水湛湛的,她微微抬起头,拨了拨垂落的发丝,说了声:“好的。”火热的身躯再度相贴,头昏脑涨间遗忘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不要那么用力吮吸。”


    “别咬。”


    ……


    床幄间的低语呢喃很轻,但到了后头多少带上了点气急败坏。


    赵嘉陵听了那语调一懵,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还以为自己要被踹下床去。她的额头带上了层薄汗,等谢兰藻不轻不重地拽了她一把,才俯了下去,嘟囔说:“再试一次。”


    谢兰藻的眼皮跳了跳,嘴唇被赵嘉陵给堵住了。她的身上沁出了些汗水,面颊一片晕红。眼前是朦胧的轮廓,渐渐地有些看不清。只能感知到那死贴在腰间一动不动的手,努力把控进退节奏的唇。舒爽算不上,但身躯中一种莫名的渴望已经彻底地活了过来,等待一场酣畅淋漓的交缠。


    她在一片混沌中想,还不如早些睡呢。垂着眼睫,叹息藏在了低吟里。她牵住了被子底下那热烘烘的像是要点燃腰间肌肤的手,往上挪了挪。她还没什么呢,倒是赵嘉陵忽然间倒吸冷气。这被摸几下的到底是谁啊?


    赵嘉陵倒也没有那么不开窍,那不是因为没能在亲吻上给谢兰藻快乐,一门心思想要攻克那一难题嘛。她的兴致还是很昂扬,依照计划一步又一步往前。这会儿才临门,就猛然间被拽入最内帷,这冲击可想而知。她本来想说怎么不按常理来,但听着谢兰藻的喘息中,又识相地将它咽了回去。


    一开始有些慌乱,光是唇贴着唇,双手有些不知所去的失措,可慢慢的,浑噩的思绪也能多线操作了。赵嘉陵亲吻着谢兰藻,最后,思绪显然是跟不上动作了。譬如那宽衣解带四个字还没蹦到脑海中呢,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成了目标。什么书上教的计划章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跟着谢兰藻的反应来行事。


    隆隆的心跳,起伏的胸脯……好像过去很久,又好像在须臾之间。赵嘉陵的唇依依不舍地下山,又回到了脖颈处盘桓。已经顾不上拨开那碍事的长发了,任由它们痒梭梭地摩着肌肤。耳畔萦绕着克制的低吟声,赵嘉陵一颗心要被饱胀的情绪填满。“时机好吗?”她挪到了谢兰藻的耳畔问她。


    谢兰藻垂着眼,不答话。只是环着赵嘉陵腰身的双臂略略收紧,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赵嘉陵舔了舔唇,密集的吻落在谢兰藻的下巴上、唇上,手则是试图去轻叩山门。她不能再任由思绪化作一团浆糊了,到了这一步还得仔细回忆着图上看到的画面。在碰触到的时候,她能感知到谢兰藻一抖,揽着她的手臂收得越发紧了。


    赵嘉陵很紧张,不住地吞咽。她恨自己不是个好学生,到了关键时刻反而那难以上呈完美的答卷。她在外围游离,既不能找准位置也不好控制轻重。谢兰藻的喘息声越来越难耐,分不清是好受还是折磨了,赵嘉陵也开始打颤,哑着嗓音问:“接下来怎样?”


    谢兰藻眼神迷离,神色有些恍惚。一些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在凝聚,她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对失控的恐慌。可接下来也由不得她仔细想什么,堆积情绪在赵嘉陵一片乱摸索下很忽然地消失了,根本没有堆积到顶点的迷失时刻。这一幕幕反反复复地来,她就像是上上下下的吊桶。


    搂着赵嘉陵的手松开,谢兰藻忍着那股羞臊,捉住了赵嘉陵的手,两人手指交握,一片潮湿。意识到那来自何处,谢兰藻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眼尾一片火烧般的红。看似是细微的动作,只是稍作指引,但在身体和心理上的刺激都比她自己想象得要大。面红耳赤的,从口中溢出的“明白了吗”四个字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像是要从胸腔中蹦跶出来一样。赵嘉陵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说知道了。她还想要抓着谢兰藻的手,但在她话说出口后,那只手快速地缩回去了,落在了她的背上,带着点湿气和滑腻。


    赵嘉陵心火蹭得燃烧,她亲吻着谢兰藻的唇,仔细地感受着谢兰藻的反应。当自己背上的力道变重时,赵嘉陵就知道是做对了。只是这力度上和节奏上,倒是没那么容易得要领。但一回生二回熟,多摸索几回就能成功。赵嘉陵冒起了坏心眼,想让谢兰藻不再克制,在她情绪变化得最厉害时候停下来,倒是没等到谢兰藻开口求饶,而是背上挨了一下锤。赵嘉陵顿时服帖了,也不再随意地孟浪。


    暗夜中看不清晰,但从热度上来看,两个人都是面有红晕吧。谢兰藻的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呢,会像是洗过的玻璃那般晶亮吗?赵嘉陵心想着,搂着谢兰藻,亲了一回又一回。食髓知味,这漫漫长夜哪能教人好好睡,只能低声央着谢兰藻。


    谢兰藻有些疲倦,她一转身背对着赵嘉陵,懒得跟她说话。弯路走多了,好不容易到目的地时候,那一瞬间的松快是难以言喻的。可两两对比,就衬托出前路的艰辛了。谢兰藻怀疑,继续出发的话可能又会鬼打墙似的盘桓了。不是不给陛下练习的机会,但……还是下回再来吧。


    赵嘉陵贴着谢兰藻,脑子拐了个弯,低声道:“黏腻么?那我给你擦一擦。”


    谢兰藻没多想,懒洋洋地轻应了声。


    床尾的案几上陈设齐全,有一方干净的丝绸小巾。


    谢兰藻想得太浅,等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埋怨的话语直接淹没在唇齿间,恼怒的一横眼,在暗夜中却也难以教人瞧见。


    总算是尝到了真正的春宵苦短,及到该起身的时候,赵嘉陵还揽着谢兰藻不想动弹。


    谢兰藻已经醒了,她阖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不会要始乱终弃吧?”赵嘉陵拖曳着语调,在谢兰藻的耳边嘟囔。


    这人一张嘴就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谢兰藻不想搭理她。


    “时候还早呢,再睡一会儿。”赵嘉陵又说,反正今日不用上朝,也没甚么可赶的。此刻的天光大亮,只是垂落的床帷遮蔽了明光,帐中还是显得昏暗。赵嘉陵半撑起身,探手一拨帷幄,一霎光辉溜了进来,照出了谢兰藻那张还半陷在旖旎中的慵懒面庞。


    “不凉吗?”谢兰藻问,捉住了赵嘉陵那只不着寸缕的手拽了回去。只是那掀开的缝隙到底灌入了些冷风,将还在半梦半醒间的身体和灵魂都催醒。


    赵嘉陵老实地拥着谢兰藻:“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谢兰藻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带着点提防。


    “你那眼神什么意思嘛!”赵嘉陵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这可要问陛下了。”谢兰藻呵笑。借口多得是,反正昨晚的陛下毫无信誉可言,不管说什么,最后都转到了被翻红浪上。


    谴责的眼神让赵嘉陵面颊发热,她心虚地避开谢兰藻的眼神,最后强调说:“朕才不会白日宣淫。”顿了顿,又软下声来,“我们缺了点海誓山盟吧?不应该有些宣言吗?比如说,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或者非你不可?”


    谢兰藻敷衍她:“过了时候,下回吧。”醒归醒,人还是乏的。那丝丝缕缕的凉意消散了,贴着赵嘉陵,像是抱着火炉。这熨帖中眼皮子也渐渐地沉重。说到底还是陛下闹的。


    “哪有这样的!”赵嘉陵急了,“哪时哪刻都不算晚。谢兰藻,你太没良心了,不能用过就丢啊!”声音越来越小,明明责怪的话语,就像是软语撒娇。见谢兰藻又要睡了,赵嘉陵登时不说话了,只与她相拥到了晌午。


    人不能总待在曲江这边,还是得回去的。


    坐的还是谢宅的马车,赵嘉陵精神奕奕的,挪到合眼端坐的谢兰藻身侧,明知故问:“你还没睡饱吗?”


    谢兰藻是彻底清醒来,她睁眼凝视着赵嘉陵灿烂的笑脸,想起临睡前赵嘉陵的那番话——依照她来看山盟海誓最没必要,情到浓时不需要,劳燕分飞之际也起不了约束作用。但既然跟陛下在一起,那她也该试着再浓烈些,给予陛下足够的回应。她温声:“山无棱,江水为竭。”


    赵嘉陵一呆,虽然她说着要宣言,但没有也没关系。眨眼的功夫,她自己也将那些事儿抛到脑后了。这会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一把搂过谢兰藻,发自肺腑道:“天地合,亦不与君绝。”款款深情诉诸于口,赵嘉陵越发得意了。嘴巴一张,又说了她的奇思妙想:“下回将稍睡枕带上。”


    枕头的效用那么好,能够提升人的精力。


    政务上能用,那私事上呢?漫漫长夜只需稍稍一睡,就不觉得春宵短暂了。


    谢兰藻:“……”


    赵嘉陵继续追问:“你怎么不说话?我考虑得不够周到吗?”


    谢兰藻深吸一口气:“陛下可真勤劳。”


    赵嘉陵眨眼,深情道:“你也是朕的万里江山。”


    谢兰藻:“……”


    上元节后,浓郁的新年氛围渐渐地淡去了,百姓们回归日常的生活,而文武百官们也重新投入繁琐忙碌的事务中。各州来长安的朝集使们也怀揣着消息回到地方。从元符五年到六年,只是贡举制度上的革变,那么从六年迈入七年的时候,来长安的使者看到的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长安仍旧是哪个长安,但有一种陌生感,让他们像置身于另一个迷离惝恍的世界。


    元日朝会上的凤凰异象是要载入史册的祥瑞,使者们第一时间传回了消息,可等到人回到州中,仍旧是忍不住描绘那奇异的场景。最初没人看好的陛下是神明的宠儿,一切可不就是天意?凤凰长鸣,仿佛拉开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图卷。


    在这种情况下,因种子试验田、明德书院选址等衍生出来的不满逐渐地消失了。


    天意,岂是人力可违抗?陛下是真龙天子、神明下世,一步步恐怕也是神明的意志。


    “明公,先前长安那边传来了消息,说一切都是谢中书在主导。那些选址很有倾向性,分明在眷顾那些女性刺史……可能是谢中书的政敌在误导我们,想要我们借此弹劾那些被陛下选中的人。”


    “真的是陛下自己选的吗?还是神明的意志?”


    刺史沉吟片刻,道:“既然要推广明德书院,不可能只有那几个州。改制如果顺利,明德书院总有一日会像州学一样遍布各地。这次不是我们,那下一次呢?如何靠近陛下选择的标准?”


    “明德书院中的用书不难拿到,州里也有印刷坊……我们也创建类似的书院,只是不以‘明德’为名。就算第二轮没选中,在京中需要选人入长安时,也能拿出合适的人才来。”这选贤举能都是刺史的功绩啊,前一回他们州里没送几个人,吏部那边考核时,就比隔壁低了些。谁能想到陛下要那样的人才,仓促之下茫茫大海捞针,哪能轻易有所得?


    “明公,长安的那种道路……”长史心念微动。随着明德书院的学报送到地方,至少州府是有所了解的。可能一开始不大信,觉得是那些学生的吹捧,然而使者踏上了朱雀大街,立马能够体味到不同了。所谓水泥的方子,能找到只言片语,可要是没有长安的匠人来指点,或许要走许多的弯路。


    刺史沉声道:“上书。”


    能想到这一点的当然不仅是一州的刺史,开春后,驿站的使者们往返长安,带来了文书。政事堂的宰臣们十分忙碌,这不是日常琐务不能依照过去律令由臣子们拿主意。各州都申请建设水泥路,走在进步的道路上,这固然合了赵嘉陵的心思,但想要一口气让各州都建设那根本不现实。如今朝廷主持修筑的,也就是往返长安、洛阳的官道而已。


    “依照朝廷推进恐怕不大现实,各州主动修路再好不过。”臣子叉手,直言禀道。如果都靠国库出钱修路,可能得到猴年马月,这种地方上的建设当然得靠地方上来。沉吟片刻,又道,“州有大小,财力亦有所不同,如果朝廷直接下诏令让各州修路,带来的恐怕是一片乱象。”地方上的官员为了升任会争着抢着达成朝廷的诏令,届时挪用款项、搜刮民脂民膏,胡乱征用劳力、有违农时……再好的计划都可能被办坏了。


    谢兰藻道:“先大后小,先关津后次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造水泥还要需要筑高炉烧炼呢。这不是从河边担来的白沙,随便一挖一铺便大功告成。先修关津要道,运粮食、运布帛、运贡物,以及官员的往来,都能节省时间钱财。到时候各里程官驿亦可减省,要知道各项交通运费折钱,每年可达六百万贯。


    各州修路的事敲定,至于具体的细节则由宰臣们商议出章程。在这其间,国子司业以国子监长官的名义,联通国子监博士上书,请求国子监中增设科目。这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大朝会那日瞧见的异象深刻地映在他们的心中,对天地的敬畏胜过了多年来的顽固。


    再从现实的角度看,明德书院拿出了一样又一样的成果,明明国子监的学生也在看那些书,但多少被“举业”限制住了,而且工部、将作监那边也不够配合。再不明智一些,百年后,恐怕国子监已成为历史了。不提别的,就看现在,举业书都以明德书院本为正本,明明在校定上国子监的博士们也出了力。书中的确写了他们的名号和官称,但学人不会说一长串修书人的名号啊,只会道“明德本”,而明德的指向很明确,就是明德书院。


    “非等到要死了才知道转变。”赵嘉陵嫌弃道,国子监的上书直接留中不发了,倒不是不让改,只是来得太轻易,有些人就不知道珍惜。只有个“官学”的名号有什么用呢?


    谢兰藻莞尔一笑,慢提奥斯道:“总比执迷不悟好些。”只一个明德书院,时日久了,不免走上国子监的后尘,须知国子监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在其繁盛时候,进士多由国子监出。


    “既然国子监都跟着改了,那之后的贡举科目是否能够更易呢?”赵嘉陵又问道,她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道,“也未必要从常科开始,制举就比较随意些。”常科之外,也会依照需求来设置制举,从贤良方正谏言道军谋将略绝艺奇技,但凡有一技之长都可录用,种种名目随人君之所欲。


    谢兰藻温声道:“不急,可以再看看。”明德书院有的科目都没能满额呢,能够独当一面当博士授业的人还不够。


    “朕听你的。”赵嘉陵道,她抬手挥了挥,示意殿中伺候的人都退下去。她背着手走到谢兰藻的跟前,围绕着她转圈。灿烂的笑靥如濯濯春光:“朕没有荒废朝政,可也该留点时间,叙叙私情,谢相以为呢?”


    谢兰藻故作不解:“什么私?”


    赵嘉陵“唔”一声,无外乎亲亲抱抱了。她牵住谢兰藻的手,引着人上榻,口中说道:“近段时间的文书也忒多,一来就等着朕批阅,而不是喊一声卿卿。至于夜里——”赵嘉陵停了停,拿眼神睇谢兰藻,分明是埋怨她住在光宅坊的时间少。但又不好说什么,毕竟谢兰藻家中有老祖母在,赵嘉陵自认为该学会体谅。


    她退了一步,很感慨地说:“朕就不去图谋那些夜了,但既然白日有闲——”


    谢兰藻听得好笑,她瞥了赵嘉陵一眼,呵呵一笑道:“日前还说不会白日宣淫。”


    赵嘉陵一脸坦荡,她脱口道:“你别出声就不是‘宣’了。”话音一落下,就挨了一记冷眼。赵嘉陵知道要糟,腆着笑脸将作势要起身的谢兰藻揽在怀中,“朕就抱一下。”


    这话的可信度极低,然而心在云端飘飘扬的赵嘉陵呢,是不会觉得自己出尔反尔可耻的。唇齿纠缠间,只有心花怒放。


    额头相抵,谢兰藻眼睫轻垂,她道:“叔父将祖母接过去小住了。”


    言外之意是能住在光宅坊这边了,赵嘉陵顿时面露惊喜,紧接着又问:“是不是瞧出什么了?”


    谢兰藻抬眸,横了她一眼,说是方便议政,但流言汹汹,祖母应该也是知道的,正如太后,不也在装聋作哑吗?那点乔装打扮能有什么用。


    “之前有人投机,上了要朕立你为后的折子,你也瞧见了。要是这回再有,让朝臣们议论怎么样?”赵嘉陵眸光闪烁,她唉声叹气,“这没名没分的,朕心中不怎么踏实。”


    在谢兰藻的注视下,她又说:“你也不用忧心,绝不会让你困于一隅。到时候还是让你担着中书令。”至于什么于制不合的,她立谢兰藻为后就是破天荒了吧?制度就是用来革变的。


    一句“不必急于一时”在脑海中转了又转,其实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事,大概陛下也不想听这些。于是,谢兰藻将话咽了回去,柔声安抚她道:“臣有陛下就够了。”


    第83章


    立后是一难。


    而想要让谢兰藻维持原有的位置,也是一难。


    帝后同尊,如果以皇后之身担任职事,那皇帝呢?是不是也能兼任职官了?想要破除这个制度可谓是难上加难。


    其实想到这些,赵嘉陵的心中还是有些烦闷的。那种枷锁套在脖颈上,实在是难以喘息,皇帝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谢兰藻的安抚之语让她的郁闷缓和几分,将烦恼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后,她又灼灼地望着谢兰藻道:“在光宅坊还在留宿宫中?”


    大明宫和光宅坊只隔了一条街,可实际上很不一样。宫中门禁森严,有重重守卫,闲人不得靠近,而光宅坊虽然也有巡街的守卫,然而守御远不如深宫。附近还有个百官待漏院,这人多眼杂的。未必会发生什么,但皇帝陛下往返于宫中与民宅,总不大像样。


    外臣留宿在禁宫的事倒也不是没有,除了偶尔真的有要事,更多的情况下,是为正直之臣鄙夷的佞幸小人了。到了这地步,“佞幸”不做也得做了,总不能真让陛下来回跑。吐出一口浊气,对上赵嘉陵那如花笑靥,谢兰藻道:“宫中。”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赵嘉陵眉梢浮现惊喜之色,她没想到谢兰藻答应得那么轻松,恨不得抱着她起身转上两圈。“小住还是长住?”她紧搂着谢兰藻的腰,进一步试探。


    谢兰藻斜了她一眼:“臣现在还想要点脸。”


    赵嘉陵面露遗憾,她吻了吻谢兰藻的唇角:“是好事,该庆祝。”至于庆祝的方式,也是她自个儿选的,看谢兰藻不拒绝,便把亲吻从浅尝辄止变作深深纠缠了。熟能生巧,不像之前那样不济事,连气都喘不过来。但太投入了也是有些不好,心激烈地跳着,手将衣袍抓得皱巴巴的,几乎是本能地探向腰带。


    谢兰藻面色绯红,艳艳的唇蒙着薄光。眼睫轻颤着,眼神在亲吻中有些迷离,但仍旧能在关键的时刻,抓住赵嘉陵的手,咬了咬唇,摇头说“不妥”。赵嘉陵回神,她瞥了眼还明亮的天色,深吸了一口气,克制自己那澎湃的心潮。她凝视着谢兰藻,感慨道:“这是小别胜新婚。”


    谢兰藻:“……”她实在是不想理会陛下的胡言乱语。


    有了期盼,就眼巴巴地等待着太阳落山,黄昏降临了。


    说是下棋消遣,可赵嘉陵也总是心不在焉的。看着满盘的棋子,只觉得它们都在舞动着。眼花缭乱,等一抬眸看谢兰藻,赵嘉陵又觉得好了。以前的谢兰藻就像是谪仙人在满是浊浪的红尘中修行,现在呢,不再是清绝的冷,一颦一笑间都带上了温度,而且,这都是她一人独有的。


    “陛下的棋艺怎么不进反退了?”谢兰藻抬眸问她。


    “我的天资不在棋上。”赵嘉陵一本正经道。


    盼着黄昏,可临到了黄昏又不着急了。


    跟谢兰藻用完晚膳后,又慢悠悠地在太液池边行走。


    开春后,枯枝生芽,浅浅的绿意在视野中萌发,就像那些蕴藏着勃勃生机的事业,一旦出了芽,就会以极快的速度蓬勃成长。


    一排排灯笼亮了起来,光芒下人影交织。


    等到了要入夜后,两人才慢悠悠地回到蓬莱殿中。


    “要一起么?”赵嘉陵的体贴过了头,临到沐浴时候,很殷勤地相邀。


    “不行呢。”谢兰藻的拒绝轻柔而坚定。


    赵嘉陵唏嘘一声:“那我下回再问。”


    没能共浴的遗憾很快就被一朵出水芙蓉给冲散,梳妆镜前坐在着的人长发半干。赵嘉陵蓦地想起之前的一件缺憾,她懒得折腾自己的头发,自顾自地走到谢兰藻的身侧,接过了她手中的巾帕替她擦拭,末了,还抓了一把象牙梳在掌心。


    “之前就想着了。”赵嘉陵说,“虽然时机有些不恰当,但我先过个瘾。”


    谢兰藻随她摆弄,只是在被扯断几根头发后,她微笑道:“陛下的头发还湿着。”


    赵嘉陵“唔”一声,说:“那你来。”指腹按抚着头皮,熨帖之中又酝酿着别样的情丝来。宫中的镜子是用玻璃打造的,能清晰地映照着两人的眉目。赵嘉陵瞥见镜子里眼神沉静的谢兰藻,没忍住握住了她的手,眼巴巴地望着。


    谢兰藻哪能看不出她的深意,眼尾飞红,她道:“臣可没带了稍睡枕来。”


    赵嘉陵一呆,又笑道:“不碍事。”她飞快地牵引着谢兰藻回到了床上。蓬莱殿中的床一丈六尺长,屏风是先前谢兰藻送的礼物,早前赵嘉陵就安排银娥将它置于此处了。床尾陈设着长几,一盏散发着朦胧光晕的小灯,一只烟气袅袅的香炉,几本乱堆的书。将帷帐一拉,屏风一合,又是她们的小天地。


    谢兰藻想要灭灯,但才一行动,就被赵嘉陵捉住,那欲说还休的神色不难看穿。谢兰藻微恼,面上浮现一抹薄红。赵嘉陵看她没坚持,就知道还能够再进一步,谢兰藻果然待她宽容。她跪坐在床上,双手环着谢兰藻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循循善诱道:“你难道不想看清我的神色吗?”


    谢兰藻推了推她,横了一眼,心想,哪里还用看的?


    “你先前已经拒绝我一次了。”赵嘉陵又换了个哀哀的语调,见谢兰藻没有即刻应下,她手一松,快速地挪到床尾,取了一本书仔细看,故作退步道,“罢了,那就趁着还有灯光的时候看看吧。”点了点图幅,她又问,“这个怎么样?”


    书是高韶送过来的,不愧是秘戏图,有的让赵嘉陵大开眼界。不过她琢磨一阵,觉得谢兰藻不会同意她胡来。让她埋首都不肯,何况是直接跪坐到脸上来。果然,她听到一道吸气声,再看谢兰藻的脸,已经是彤彤红云满了。“不成!”语调稍稍拔高,拒绝之意更明显。赵嘉陵也没指望着成功,她趁机问,“那灯——”


    谢兰藻:“随你。”


    得逞的赵嘉陵笑了一声,将书丢到了角落里,她快速地抱住了谢兰藻,啄了啄她的唇,故意说:“之前有些愚钝,为了进步,只能再拿起当初学习的劲头来,你怎么不满了?”


    谢兰藻眸光幽幽的,有些恼了。虽然该做的都做了,但有些东西还是刺激颇大。光是想象到那个画面,她便浑身颤栗。她背对着赵嘉陵躺着,可一合眼就是方才那一瞥看到的画面。赵嘉陵“嗳”了一声,知道不能太过火,万一惹得谢兰藻生气了,吃苦的还是她自己。她的前胸贴着谢兰藻的后背,手横过去搂着她,但就像那张啵啵着停不下的嘴,手也在谢兰藻的身上留痕。谢兰藻看似四平八稳的,可这生理、心理都遭受着冲击,七上八下的,一颗心咚咚地跳着。


    “我听到了。”赵嘉陵说,手覆在谢兰藻的心口,没继续摸索,而是停着,感知着谢兰藻心跳的节奏。“各跳各的,但慢慢的,所有声音都会融汇在一处。就像我们,本来是各走各的,现在躺到了一起。缘分啊,不去求就不会有。”


    掌心的热度透过单薄的寝衣渗入肌肤里,暖烘烘的,鼻子底下缭绕的是清幽的香气。这一会儿搓揉一会儿停滞……谢兰藻蹙了蹙眉,思绪有些混乱。她稍稍地转身,与赵嘉陵面对面。


    闲话断了,赵嘉陵的声音停了一下,才道:“真的不试试那秘戏图吗?朕学来了一些厉害手段,能伺候好你。”


    谢兰藻眼皮子一颤,她惊了惊,还是很难越过心间那座无形的山。“不成!”


    赵嘉陵贴着她,又问:“那什么时候能成?”


    谢兰藻语塞,她哪里知道?有的时候吧,真觉得陛下烦人,就要胡搅蛮缠。但她的推拒好像都是徒劳的,不一会儿就软化了。但这回说不成就不成,她绝不反悔。她故意耷拉着眉眼:“六娘,到底要睡还是要闲聊?”


    赵嘉陵真怕她口中蹦出一句“我不奉陪了”,忙回话说:“都不是。”她的视线一转,瞥见那敞开的领口下令人目眩的白玉肌肤,她不再啰嗦了,而是任由满帐的旖旎将两人笼罩。


    她才不要真的闲话到天明。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往返光宅坊的事其实很多人都知情,等到谢兰藻留宿在宫中消息流传,更是一副果真如此的了然模样。自从听到陛下心声后,大臣们知道皇帝心心念念都是她的谢中书,但不管流言如何发酵,从两人的举止上是看不出什么的,猜测只是猜测。然而这会儿不一样了,相当于一切都涌到明面上。


    有金仙公主赵仙居在前,朝臣们也不觉得皇帝和谢中书友首尾算什么,要是只有谢中书,那问题才算极大。公主府的家事他们管不着,但皇帝呢,是没有家事的。不管她跟谢兰藻如何,“皇嗣”是她必须要考虑的,女人和女人生不出来,那就得立侍君,这是皇帝的责任。


    于是,在赵嘉陵和谢兰藻的关系趋于明面化的时候,试探的奏疏还是递了上来,道皇帝陛下已经二十一了,登基已有七年,早就该招良家子开后宫了。至于男子入禁宫会有不变,朝臣们也给了方案,如禁宫中的翰林学士院,别立一院,不许侍君任意行走。


    这些奏请皇帝扩充后宫的折子,有通过正规程序送到政事堂的,也有直接密书送到皇帝跟前的,甚至还有送到太后处的,大体是一个意思:皇帝年纪合适,也该开枝散叶了。偶尔也有几份针对谢兰藻的,字里行间劝她大度,要为帝国着想,而不是霸占着皇帝。


    太后是皇帝的生母,最有名义来劝皇帝选侍君,朝臣们也是抱着这点心思,上书太后。只是桓太后向来不理会这些琐务,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就让人将东西送到皇帝跟前了。


    而赵嘉陵——


    虽然早知道这点,但看到那些奏疏,忍不住气闷,恨不得将它们丢了当柴火烧。自己家弄清楚了吗?就开始插手她的事了。可赵嘉陵知道,她的勃然大怒会将让压力转移到谢兰藻的肩上,不敢针对皇帝大肆攻讦,然而骂声会落到谢兰藻的身上,流言迟早要推翻她的功绩,让她担上“狐媚惑主”之名。


    谢兰藻抿着唇,当她选择了陛下,就意味着要面对一切。她说了一个字:“拖。”见赵嘉陵余怒未消,又与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又不仅仅是拖,对于那些格外“出众”的,就查。余下的呢,就给他们发布任务,譬如任为使臣去监督各州种植进度、官道建设程度以及把控明德书院的建设。使职在身,但又不完全下放权力,只要将人送出京城,声音自然而然就小了。


    当皇帝无视谏言的时候,难道整个朝堂的人都要将心思放在这一件事情上,要与皇帝对抗到底吗?


    赵嘉陵了然。


    一方面将朝臣推荐的人选查了个底朝天——要知道这帮人推荐人物还是依照惯常的习惯来了,是要竭力构建一张姻亲网,好教自身能平步青云,至于其它的,就不那么看重了。这帮人里面只要出几个烂泥里混账,就足以赵嘉陵用它做理由,将朝臣骂得狗血淋头。也确实存在那末等货色,跟家中婢女有私,还想着一步登天的。


    朝会上,赵嘉陵用那人做典型,将朝臣痛斥一顿。只是她跟谢兰藻有谋划,重点不会落在此事上。在朝臣战战兢兢地告罪后,她拿出一心只有改革大事的模样,开始任命使臣。选的是能言直谏的,理由恰恰是对方心中无私,一心为国家着想,由他们监督最合适。


    那些被选中的人明知道皇帝打什么主意,但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从公来说,不能抗旨,也不能否认自己的忠心;从私来说,出使是件不差的差事,尤其不是常规政事,像这等特使,归来后大多能升官。


    当然也有人选择拒不接受,一门心思在朝堂上抗争到底。而赵嘉陵也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人怔忪,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很快到来的是雷霆重击,一旦被查,那是连妻儿婢女以官家名义借宿官驿、任用官驿的马来传递私信的事都能扒出来。虽然到处都是这么做的人,然而律令上是绝对不允许的,会落个“以公谋私”的罪名。官场的潜规则不代表着合法,只是朝廷不管而已。


    一阵闹哄哄后,赵嘉陵又提出一事:加封长乐、永乐、安阳三位县主为公主。朝臣们想劝阻,但是以宗室女为公主的事比比皆是,它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只要皇帝特别关爱即可,要知道太宗时候连认孙为子的事都有过。


    如果放在其它时候,朝臣们还不会多想。然而正是群臣上书皇帝,希望早日留下皇嗣时……难不成是要从三位县主中找一位为嗣?!念头浮现时,朝臣们悚然一惊,这是非常有可能的,皇帝不想生养,愿意为了爱放弃后嗣,谁又能逼迫她?太后吗?太后压根不打算管。


    赵嘉陵的确存了这份心思,三位县主都在明德书院读书,她们的课业是直接送到赵嘉陵案前的。没了国子监的腐儒灌输一些糟粕,她们都走在赵嘉陵划定的改革路线上,自然有资格来做承继者。三位侄女年纪都不算大,长乐、永乐需要照顾体弱多病的大嫂,顾虑要多些。安阳的话,是无母无父的孤女,很有皇姐的风采,又被谢兰藻悉心教导过,更合她的意。不过这事儿也不必着急,还能再看看。


    虽然一些人被打发出去了,但关于皇帝选侍君的言论也没有完全消散,只是零零散散的,没能形成迫人的洪流,赵嘉陵也懒得理会了,直接忽视到底。


    天符七年,六月初的时候,关中大雨,麦苗涝损。明德书院医学生上书防治疫病,赵嘉陵下诏同意。有太医署和明德书院医学生在,疫病并未扩散。赵嘉陵又命令开仓救治灾民,平衡米价。只是这头才罢,河南道便传来消息,说诸州大蝗,飞则遮天蔽日,食尽庄稼,草木无遗。


    赵嘉陵登基以来,虽小有灾情,但都能及时解决,不曾让恐慌蔓延。然而此回,河南诸州灾情更甚关中,一时间流言也跟着兴起。其中有人趁机提起立侍君的事,隐约斥责谢兰藻,暗示灾情是阴阳失调带来的。


    虽然依照惯来的做法举行祭祀和祈禳活动,修政虑囚减膳食撤礼乐来回应上天的谴责,但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些举措没有用途。她可以自我谴责,但将这种灾情都怪到谢兰藻的头上,是无法忍耐的!在朝堂上,有人提到“上天降灾”时,赵嘉陵不等他说完,便寒声道:“太.祖、太宗、仁宗等朝都有蝗虫食庄稼,卿的意思是我祖宗都不德吗?是我赵氏无力养育百姓,那这皇位让你来坐?!朕今日给你加九锡如何?”


    朝中臣子皆惶惑不敢言。


    “一群混账,就知道动嘴皮子,这么利索,一人一张嘴能吃十石蝗虫吧!”退朝后,赵嘉陵怒气冲冲道。她知道有的人其实还存着那些心思,要将“不祥”扣到谢兰藻的身上,解决的办法也是有的。“祥瑞”的冷却期已经结束了,她大可再用一次,让祥瑞笼罩谢兰藻,制造一个二圣在天的天象。定了定,眸光落在谢兰藻的身上,“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朕想办法让他们闭嘴。”


    没听到心声,但谢兰藻大概也能猜出陛下要做什么。朝臣们知道很多东西来自系统神明,在长久的润泽中,其实也会丢掉一些敬畏心。况且……她也无暇想那些外在的事。深吸了一口气后,她道:“臣想亲自去一趟。”


    奏疏上提到了蝗灾已经有些时日了,那儿的百姓纷纷设祭祈恩,烧香礼拜,这跟刺史的为政措施也是有关系的。譬如这豫州刺史,奏疏中都是“蝗是天灾,自宜修德。一旦违命,受灾更深”,从奏疏中能看出来,他是不会着手整治蝗虫的。难道等蝗虫自行飞离吗?到时候千里旱地,还剩下什么?!


    这些蝗虫是会移动的,一处食尽就往下一处,越拖延灾难越甚。那些新种子试验田才铺开,蝗虫可不会避开它们,到时候就前功尽弃了!一抬头对上赵嘉陵满是担忧的视线,她又重复道:“臣请前往豫州!”


    赵嘉陵心中烦闷,她定定地望着谢兰藻,沉声道:“你应该知道朕的心思。”


    谢兰藻眼神幽沉:“陛下也该知道臣的心。”御史前往豫州,刺史未必会听。她缓和了语调,“只是处理蝗灾而已,无有危险。”


    赵嘉陵知道自己是劝不了谢兰藻的,对视片刻后,她有些泄气。她道:“朕会等你回来。”话音落下片刻,又问,“别人不行么?”


    谢兰藻眸光坦然:“臣也想用自身功绩堵住悠悠之口。”如果她不走这条路,她想,自己是不会离京的。再冷的人,坚定了信念后,眼神中也会流露出烈火般的炽热,她说,“臣并非无能之人,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该给出坚定的行动,不是吗?”


    “农书上有治蝗法,可治蝗之后,如何止蝗最为紧要。这后续的事,需要陛下与诸学生多多劳心了。”


    赵嘉陵撇了下嘴角,她伸手揽住谢兰藻,埋在她怀中,闷闷不乐道:“有的人真的太可恨了。


    第84章


    虽然两人朝夕相处,但在赵嘉陵看来,温存的时间还是不够的。这会儿要让谢兰藻前往豫州,那更是天涯相隔了。她知道这一行算不上什么凶险,但忧惧之情还是萦绕在怀。因为牵挂,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会提心吊胆。


    只是蝗灾的事情缓不得,慢上一刻,就会有灾民因庄稼颗粒无收而流离失所。翌日,赵嘉陵便下敕书,命谢兰藻为使前往河南诸州治理蝗灾。说是豫州,可两人心中都清楚,除了豫州尚有其余地界,非得将蝗虫除尽不可。


    文武百官听到这道敕令后有些讶然,一来是因为谢兰藻跟陛下的关系,二来则是宰臣出使,有些罕见。一边高喝着陛下圣明,一边琢磨着,趁着谢兰藻不在,好办妥一些事情,譬如让陛下开后宫。以往都是劝谏皇帝远离美色,放还宫人的,可陛下以女身为帝,到底特殊了些。朝臣上奏疏,民众同通过铜匦谏言。


    赵嘉陵心中烦恼,直接不理会那些声音,有条不紊地安排有司出太仓粟赈灾。她记着谢兰藻提的事,自己也耐下性子翻看农书,并且召见明德书院有卓越见识的农学生,想要听一听他们的建议。学生们都提了改造蝗区,修建水利以调节水土,赵嘉陵一一记在心中。


    【三三,你怎么不在这个时候颁布个任务。】赵嘉陵揉了揉眉心感慨。


    【这不都在书中吗?是挖掘的好时候。】明君系统有理有据,宿主越是接近明君,系统的效用也就越小,也算是一种功德圆满了。


    从长安出发前往洛阳的官道在修,工程虽然没有完美收工,但也修成了一截通坦的大道,多多少少减省了抵达的洛阳。半个月后,谢兰藻一行人抵达洛阳,可她并未停留太久,调动仓中粮草后,也不等待赈灾的粮草,直接带着人快马加鞭前往豫州。


    从洛阳出发往南,途径汝州、许州,这两州同样遭到了蝗虫的侵害,但形势不若豫州那般严峻,这跟州刺史率领百姓扑灭蝗灾是分不开的。粮食是自家的,越是豪强地主,除去蝗灾的心情就越迫切。


    但靠着网罗拍打,成效并不高。蝗虫畏人,但飞离刹那,旋即又飞回,等那乌泱泱一群来时,更是让救护之人窒息。就算在道上,谢兰藻也会在空闲时候翻阅农书,与农学院带来的几个学生交流。书上记载了两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一是养鸭食蝗,但这个时候显然是来不及了,淮南一带兴许能集中鸭群,但河南诸州做不到这点。另一种就是用火烧了,正所谓“秉彼蟊贼,以付炎火”,蝗虫追逐夜光,在夜间燃火堆,蝗虫势必扑来,届时便能烧绝。


    谢兰藻在汝州停了几天,见火烧有效果,就让同行的御史先一步将消息送到各州,鼓舞各州刺史率百姓杀蝗。汝州治理蝗虫初见成效,自然振奋人心。可豫州刺史不肯应命,坚持“天灾修德”之论。谢兰藻闻言怒气填膺,腐儒执文,不知变通。只看事情是否违背经典,一旦有违经文,就算合理,也不肯执行。事系生民安危,豫州刺史的举措何异于养灾?此是天灾,但蔓延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就是人祸了。


    豫州。


    刺史上书,恳请皇帝广开言路修德政,他自己也将禳灾当成州中第一要务。州府开仓赈济,连来年的粮种都取出。而在削减用度上,他也做到了极致,自身节衣缩食就罢了,还从州中佐吏的俸禄上着手,尽可能削减。至于富户,直接一道通告,要他们取出家中余粮……尽管怀着赈灾的好心,可州县里怨声载道的。被克扣俸禄的州中佐吏不服,富户们也不服。


    要说最想扑灭蝗虫的还得是富户,他们土地多损失大,哪敢不尽心?可偏偏州中不许捕杀蝗虫,非要在田垄间立蝗虫大将祠,烧香礼拜——这有用吗?


    等到谢兰藻率领人马抵达豫州的时候,州县内萦绕着一股凝重的氛围,流言汹汹而起,道“修德则蝗虫避境,蝗虫及我豫州,是刺史无德”之类的话来。这套用的也是豫州刺史的那番修德话语,但锋芒直指州刺史。若晚一步来,那些人会做什么呢?无德的刺史又会落入什么处境?


    谢兰藻的脸色寒峻,冷沉如霜雪。她直入刺史府中,怒声喝问:“为何不除蝗?!”


    刺史心中悚然,可仍旧坚持自己所谓的治道,坚信只要修德,蝗虫自然会退却。他注视着谢兰藻,冷着脸道:“先是关中大水,继而河南飞蝗。陛下有德,得神明眷顾。如今灾异现,是阴阳失道,是臣道有缺,上天才降下预警。谢中书,您尚年少,不畏天命,可我不敢拿一州百姓冒险。”


    长安的风波当然也传到地方上,豫州刺史望向谢兰藻的眼神里,藏了鄙夷。如此年轻的宰臣,一跃为群臣之首,靠得就是裙带关系,令人不齿。


    “你——”跟随着谢兰藻来的人面露愠色。


    谢兰藻抬了抬手,她不会因为这些诋毁之言动怒,她道:“奉陛下敕旨,来豫州除蝗。君坐看蝗虫食苗,我却是不敢。”


    豫州刺史并不想出让权力,但州中的佐吏却先他一步应声,朝着谢兰藻一拜。不管是宰相出牒还是宫中出敕书,接了就是,总比眼见着灾难蔓延下去、被扣尽俸禄要好。佐吏的屈服让豫州刺史有些难堪,他仍旧有些追随者,譬如参军事——在削减俸禄的时候,俨然没有波及到这位。有执刀、白直追随在刺史左右。


    在那一瞬的静默里,谢兰藻朝着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神。陛下的敕旨也难以说服顽固的人,对方如果有力量,也不会伤害她,只要客客气气地将她困在州府,等到一切事宜结束就好。谢兰藻考虑过这点,她不想受制于人,带着的人马里有火器营的卫士。


    火铳鸣响带来的震慑极其有用,豫州刺史僵立片刻,脸上出现了惊惧的神色。最后,他还是朝着谢兰藻一躬身,带着无尽的悲怆道:“臣接旨。”这悲怆当然是因违背礼书而生出的,他仍旧觉得自己走在正道上。


    谢兰藻懒得理会豫州刺史,她道:“昔日有蝗虫伤庄稼,以为小事儿不除,最后庄稼草木俱尽。今日豫州蝗虫高飞,遮天蔽日,繁衍极盛,实前所未闻之事。蝗虫非不可除,若纵其啃食庄稼,河南百姓,岂不饿杀?救人杀虫,方是天理。蝗虫畏火,使各县百姓于夜间燃火,火边掘坑,边焚边埋,除之可尽。”


    州中佐吏称了一声“是”,即刻着人快马加鞭前往各县衙通报消息。谢兰藻见他们离去,这才注视着豫州刺史,道:“昔日有言,道遇两头蛇为不祥。叔敖杀蛇,其祸未降,后官至令尹,是有神佑之。杀蝗虫而救百姓,此福德无量,君又何惧?”


    豫州刺史嗫喏着唇,一时无言。


    用火烧蝗在汝州见效,于豫州自然也有成效。在谢兰藻的推动下,州中百姓不再叩拜烧香,而是勠力同心烧逐蝗虫,一段时间后,得蝗十五万石。但只在一州烧蝗是不够的,需各州都联动起来,不然一处既灭,蝗虫又前往另一地,仍旧百姓遭灾。州中刺史只是一州的长官,大多都选择保自家州县,毕竟是功绩,至于外州死活,不在一些人的关心范围内。好在有谢兰藻协调,各州共同解决的蝗虫,不可胜计。


    消息传回长安,朝野一片哗然,喧议声起,以为驱蝗十分不便。那数字触目惊心,光是看上一眼,就令人毛骨悚然。声浪沸腾,御史台的官员谨慎开口:“外议以驱蝗为不便。杀虫太多,则有伤天地和气。”在儒生看来,任何生命都是天地的一部分,天道好生恶杀。天灾示警,只要等过去就好了。至于那些失去庄稼的百姓,等到赈灾,熬一熬事情就过去了,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处置的。


    赵嘉陵听着都要气笑了,只是凉凉地问:“河南庄稼尽,百姓流离失所,饿杀黎民,就不伤和气了吗?”


    御史们没继续争辩,将民间的声音带到皇帝耳中,就算是尽了责任。可朝廷中文武百官偃旗息鼓,但民间的议论没有少去,许多人都怕有伤和气,招致灾祸。


    公主府中。


    赵仙居忧心忡忡地看着驸马,她问:“我们这样到处传播流言,真的合适吗?”蝗灾说到底是河南事,关中百姓对其关心并不多。流言能够汹涌如潮,当然是有人在推动,其中赵仙居和高韶也贡献了很大的力量。


    高韶道:“是陛下的意思。”


    赵仙居:“……陛下到底图什么?”她想不明白,斟酌片刻,道,“难道是想以此为由,除去谢兰藻的官职,让她安心留在后宫里头?”


    “不至于。”高韶说,那跟杀死谢兰藻有什么区别?陛下心中有数,她照办就是了。只不过,公主是怎么想到这点的?凝着赵仙居片刻,等到她心虚似的挪开目光,高韶了然了。她道,“你想过这样对付我?”


    赵仙居轻咳一声:“没有的事。”


    宫中。


    赵嘉陵数月没见到谢兰藻了。


    从一开始恨不得也前往豫州,到后来,慢慢地将心沉淀的了下来。


    谢兰藻在豫州那边治蝗,那她同样得努力,而不是陷入失去伴侣的惶惑和凄哀中。


    送凉的水车转过了一个盛夏,迎面的风也带来了初秋的清爽。没有受到蝗虫侵害的种子试验田送来了好消息——大丰收。不管是大雍原有的粮食,还是全新的作物,依照农书上的培育方法照料后,产量都有所提升。河南这回的大旱依靠得是往年积存的粮食。但天意难度,如果碰上连年的旱灾,旧有的粮仓都不够填的。然而这些全新的粮食种下去,抗灾的能力就大大提升了,迟早有一日,元元之民将彻底远离饥馑。


    除了河南的旱灾与蝗灾,赵嘉陵还关注着北边的动静。今年年景不好,北边的突厥当然也难活。每每到这个时候,突厥骑兵都会南下劫掠。边境的小规模冲突,这些突厥骑兵来无影去无踪,不至于掀起两国交战,但麻烦同样不少。拿这件事情去质问突厥王庭吧,可汗只会说“盗贼”,或者是蛮部首领,将责任甩得一干二净。


    北地,单于都护府。


    此处是抵御突厥的前线,数度被反复的突厥部落围城,突厥南下深入的时候,还杀死过刺史。不过如今的都护府气象有些不同,坐镇都护府的是身经百战的大将。他自身骁勇无匹,如今更是得到了长安送来的望远镜,斥候以及瞭望台上的人都携带着,能够远远的看到突厥人的到来。骑兵贵在迅速,能打个出其不意,但这种优势被“千里眼”消解了。


    除此之外,还得到了全新的火器,最震撼的是大炮,虽然只有三门,但将军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将来犯的突厥拿下。


    突厥骑兵会在缺粮少食的时候来,这一次也不例*外。但入寇的突厥显然低估了大雍的火器。他们的冒险没能跟过去一样换来粮食,还没逼近都护府的时候变已经落入陷阱——都护府的士兵提前埋下了火雷,在哒哒的骑兵踏上的刹那,便爆发出强悍的力量。一阵连绵的爆响中,突厥骑兵被炸得人仰马翻!剩余的残兵在惶惑恐惧中集合,想要快速地撤退,但好不容易扬眉吐气的大雍将士哪能给他们机会?


    当初得到使臣消息的突厥首领的确因为使臣的话恐慌,再加上突厥那边无力联合,便派遣质子前往长安。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随着时日的流逝,那片阴霾多多少少也消散了。再加上粟特商人传来的消息,说大雍有了许多新奇的种子粮食,突厥各部落首领难免眼馋。


    等到年景不好时,那股欲望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突厥王庭那边暗地里联络了奚人、契丹,只是联盟的要求被对方拒绝,突厥可汗也不好妄动。然而王庭牙帐没动作,对部族首领的举措,可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到时候战利品有王庭的份,若是失利了,那也跟王庭没关系。


    虽然说做了战败的心理准备,但当大败传入耳中时,突厥可汗还是大惊失色。都护府的人马深入,被大雍俘虏的人里就有阿史那氏的大贵族!他不知道具体的场景如何,但先前出使的使臣立马就想起来那惊天动地的场面,疯了似的重复描绘。突厥可汗当机立断,立马将那大贵族所属的战士和部民送往都护府,任由他们处置。如果大雍斩杀了他们,还能刺激诸部人的情绪。


    这一举措虽然给了大雍一个交待,避免双方开战,可多少让突厥诸部的首领寒心。单于都护府的都护哪会猜不到突厥可汗的险恶用心,除了贵族押送长安外,那些部民都被都护接收,如以往来投的胡人或者俘虏一般编入户籍,安置在各处。之后还着人在突厥各部散布谣言,道突厥可汗只是借刀杀人,但凡强势的部落贵族都会被送到大雍,整个突厥将是可汗一人的天下。


    突厥风波迭起,但对长安来说,这是捷报,是大喜讯。虽然和突厥总体和平,但只要此僚狼子野心不歇,边境是无法真正获得安宁的。待到恰当的时机到来,迟早要战上一场,让那片广袤的土地真正回到大雍的怀抱,而不是出尔反尔的依附。


    北边获得安宁的时候,河南的蝗灾也彻底地扑灭,安排好赈灾事宜的谢兰藻总算是回到长安了。长安汹汹的流言,在赵仙居和高韶有意无意地推动下,尚未彻底消失,并在谢兰藻即将踏入长安的时候,重新燃起。关中大水、河南蝗灾甚至连突厥寇边都成了宰相失职的铁证,至于为什么能平,那自然是圣人有德。


    朝官有责任反应群情,于是再度上奏:“陛下至德仁厚,哀愍元元。如今阴阳不和,是臣下未称天心。街中已有人道,宰相不能调阴阳,致兹恒雨,又使彼恒旱……唯明主察之。”


    赵嘉陵没有痛斥上奏的朝臣,而是心平气和道:“宰相出京前,便已经与朕明言,治蝗为人事,若因救民杀虫,而获罪于天,招来灾异,她将一力担之。”


    朝官闻言微怔,近段时间听不到陛下心声,也不知道神明有什么任务,只能如过去那般自行揣测。一力担之,是怎么个担法呢?难道陛下其实也有意削减中书令职责,好为她入宫铺路吗?若是宫妃,的确是做不得宰执。可这样下台,场面太过难看,陛下会这么做吗?


    赵嘉陵将朝臣神色收入眼底,话锋一转,又道:“宰相如此,朕岂能无心?朕亦向上苍祝祷:‘蝗虫食庄稼,害吾民之命。此物若通灵,当食我一人,无害黎民。’诸卿以为如何?”


    朝官惶恐,知政事的宰臣出道:“不可!”


    赵嘉陵淡淡道:“朕是天子,是万民之母,移灾于朕,能活万民,即我之福。”


    天子表态,不惧灾害。朝臣们哪里还能再继续先前那套天道、地道的说辞,只能纷纷道,是下臣的责任,但有灾祸,告知上苍,愿意同担。


    这些话是不是心甘情愿不重要,反正赵嘉陵记在心中了。


    谢兰藻快到长安了,她想要去迎接,可为了自己的计划,将一颗雀跃的心按了下来。


    【三三,在兰藻踏上朱雀街时,便使祥瑞。】浴堂殿中,赵嘉陵正襟危坐,神色肃穆。


    她让高韶去鼓动流言也是有目的的,这一反转带来的声势更为庞大。


    杀虫伤和气吗?不伤。日后再有此事,腐儒不能再援引经书为例!


    马蹄哒哒作响。


    谢兰藻一路风尘仆仆,可神色疲惫,可一双眸子却是神俊至极。再多的尘土都无改她出众的气度。


    街上有不少的百姓在围观,毕竟谢兰藻是处在流言漩涡中的人,是灾异的核心。当然也有明智的人跟诋毁谢兰藻之辈据理力争,然而争执没有盖过谣言,反倒使得气氛更为沉闷压抑。


    麒麟是在这种氛围中凭空出现的,它周身缭绕着烟气,每走一步,脚下都出现雪色的祥云。


    谢兰藻神色微变,一勒缰绳,翻身下马。身下的神峻前腿一曲,朝着麒麟跪伏在地,马首下压,摆出一副臣服的模样。


    街市上出现刹那的寂静,片刻后才有人用颤抖的声音呼道:“麒麟现,贤人出!”


    谢兰藻没理会闹市中的噪音,她很快就猜到这麒麟是从哪里来的。陛下做的吧?这是要为她造势。心念起伏,谢兰藻一时间百感交集。在她想赵嘉陵的时候,麒麟轻轻地触了触谢兰藻,前腿微微一折,身躯向下倾去。


    嗯?真实的?谢兰藻眼神一凛。


    她对上麒麟兽的视线,似是读出了它的情绪。


    乘麒麟?


    这大概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她以为史册之中的记载都是神异之言。


    心中浮现一种荒谬感,谢兰藻伸手触了触麒麟的脑袋。骑上去后会怎样?能到云中?思绪抑制不住飞扬。


    谢兰藻定了定神,将游走的思绪收束住。


    她默念道,一切都交给陛下吧。


    大明宫里。


    赵嘉陵从系统那得到了消息。


    她眼神闪烁着。


    【都交给朕吧。】


    【朕要她走一条万人簇拥路,朕要她福泽笼罩,朕要臣民都认可,唯有她方能与朕比肩!】


    第85章


    元日朝会凤凰盘桓是在大明宫里,文武百官以及北边的坊市得见凤凰异彩,但这回麒麟出现在朱雀大街上。


    秋风下,街道上的骏马屈膝避让。麒麟就这样驮着谢兰藻一步步沿着宽敞的街道,在长安百姓的注视着奔向了宫中。


    恐惧、惊惶、错愕以及狂喜……种种情绪出现在种种人的脸上,一时间街上都是“麒麟出,圣人现”的大呼,如海潮澎湃汹涌。


    先前附和流言将灾祸扣到谢兰藻身上的人哪能不羞惭?哪能不戚戚然?瑞兽相迎,这会天降灾祸吗?分明是上苍的认可,谢中书是当世圣人、当世贤臣啊!


    多年来的修身养性,使得谢兰藻保持神色自若,一派谪仙人气度。可她的心中同样是翻江倒海,陛下这一手将她抬得太高了,但路都已经铺好,她只能就那样一步步地走下去了。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侍从们隔着一段距离相送,她目视着前方,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大明宫建福门外。


    谢兰藻下了麒麟,她拢了拢官袍,朝着麒麟和宫城方向一拜。麒麟一声长鸣,一步一踏祥云,向着宫城方向的天空奔去,最后消失在了飘渺的云雾中。谢兰藻垂着眼睫,递了牌符入宫。


    麒麟现世的消息眨眼就传遍各处,朝臣们不由得大惊失色。能听到心声的高官第一个念头就是陛下的动作,可一琢磨,陛下并没有出城迎接啊。就算是陛下使出来的神仙手段,能够做到这一步也足以说明很多了,陛下的心还真是坚如磐石不可动摇啊。谢相连着两次被人以天命为由攻讦,但麒麟一出,日后谁还敢再置喙?!至于她跟陛下的关系……诸事一体,说不得啊。


    浴堂殿中。


    赵嘉陵耐着性子在等待。


    在谢兰藻入殿行礼后,她快步地上前扶起谢兰藻,示意周边的人都退了下去。她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可对上谢兰藻那双眸子时候,又按捺住那股冲动。她问道:“河南那处怎么样?”


    谢兰藻一拱手,认真道:“不负陛下所托。”她将河南道诸州的灾情具体情况一一说来,前前后后,耗去的人力、物力都不在少数。提到亡人时,谢兰藻顿了顿,语气不由沉重起来。以豫州情况最差,刺史不除蝗,他没有贪墨,可得罪了州中的佐吏,人人做事都不尽心,连开仓赈灾的事情都做得漫不经心,这两头延误,就饿死者当道了。


    赵嘉陵闻言叹了一口气,她其实也看到了那些上书,知道河南道的情况,只是听谢兰藻一提起,心中也变得很不是滋味了。要做盛世明君,哪有饿死子民的道理。“幸好去得及时,没让事态变得更糟糕。”抿了抿唇,赵嘉陵又道。


    河南道的灾情要说,涉事的相关官吏也要处置。这政事一谈,便谈到了宫中上火烛的时候。烛光幽微,照在两人的身上。“一去便从夏到了秋,时间就这般转过了一季。”赵嘉陵直勾勾地凝视着谢兰藻。


    谢兰藻温声道:“臣与陛下又不是只有一季。”


    赵嘉陵又问:“许久不见,你想我了吗?”她问得直白,眼神中也倾注浓郁的情绪,等着谢兰藻回答。


    谢兰藻不假思索道:“想。”她眨了眨眼,一双温热的手落在面颊上,托起了她的脸,在仔仔细细看。


    赵嘉陵说:“黑了,也消瘦了。”


    谢兰藻握住赵嘉陵的手,打趣道:“难道这样陛下就嫌臣了吗?”


    赵嘉陵横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话?”手往下落,最后环在谢兰藻的腰上,她俯身近前,亲了亲谢兰藻的唇角,只是浅尝辄止。她按捺住自己澎湃的心潮,以及汹涌的情念,说,“不能深入了。”


    谢兰藻耳垂发红,她垂着眼没有应声。


    “你才回来,今夜就不留你在宫中了。”赵嘉陵说,紧迫的心在见到谢兰藻的刹那得到安抚,想一想未来漫长的岁月,就不争这一朝一夕了。她现在不是要糖吃的小孩,也要体谅体谅谢兰藻。


    谢兰藻一怔,想说留在宫中也无妨,可对上那双诚挚的眼睛,便将话咽了回去。她揽着赵嘉陵的腰,主动地凑近她的双唇。蜻蜓点水似的吻,却是打破了那强撑起的克制。许久后,才从意乱情迷中回复过来。谢兰藻面颊泛红,翦水秋瞳中,有种欲说还休的迷离。平复了呼吸,她抬起手整理衣裳,跟赵嘉陵低语告辞。只是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赵嘉陵一眼。


    等谢兰藻回到宅中,已经不早了。


    家中的仆妇大约也知道了麒麟的事,眼眸中是藏不住的惊异。


    这个时间点,祖母还没有歇下,作为小辈,回家后自然要第一时间去拜见。


    “回来了。”襄城大长公主端坐着,语调温和。她的视线只在谢兰藻唇上停留刹那,便快速地挪开。


    谢兰藻略略地提了几句河南蝗灾的事,跟祖母解释晚归的事,但说到最后她先哑然。不是政务说不尽,牵系人心的还有私事。她跟陛下的关系,没跟祖母提,然而祖母也能猜到。


    “天底下竟然真的有麒麟。”大长公主又说,她很是感慨。祥瑞这种事不管太.祖还是太宗都很热衷,只是有点分寸,没有大张旗鼓地弄,主动迎合的人也不多,只会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出现。亲眼瞧见祥瑞的是个别人,大多数是人云亦云,但这回的麒麟,可是轰动长安了。难道当真有神佑?


    谢兰藻轻声说:“陛下天人之姿,得祖灵庇佑。”


    大长公主一道轻哂,震惊归震惊,但对祥瑞的兴致也没那么多。她幽幽地注视着谢兰藻,问道:“你想好了?”


    谢兰藻一愣,有的话也不用挑明,她知道祖母在询问什么。她温和而坚定地“嗯”了一声。


    大长公主没有劝阻,只说了个好字。


    谢兰藻犹豫片刻,说:“祖母不阻止吗?”


    大长公主笑了一声:“你自己决定的事情,只要能担起后果就好。”未来不定,说不清好坏。她不会劝她往前,也不会劝她回头。这是祖孙俩的相处之道,以前是,以后亦是。


    谢兰藻闻言意动,她面上露出一抹笑,陪着祖母说了好一阵话,最后是大长公主出声赶人了,她才回到屋中休息。思绪纷纷然,如雪花乱拂。枕着稍睡枕,想到当初陛下赠枕之意,心绪不由自主的平复了下来。


    一夜好眠。


    翌日,常朝。


    礼部奏麒麟祥瑞事。


    赵嘉陵只听了一耳朵,就摆了摆手,示意这些到时候由宰臣商议。


    这朝会上的重头戏还得是河南大旱兼蝗灾的事,她与谢兰藻私底下议论过,但有的事情也得叫群臣知道,譬如涉事官吏的任免。像豫州刺史这般只会念经书的腐儒是没法继续留用了。如果没法没发生什么灾情,他按部就班熬资历升迁,但一遇到灾难,他的固执带来的后果是极为可怕的。


    赵嘉陵和谢兰藻的意思是直接剥夺官职,但也有朝臣觉得这一惩罚太狠。豫州刺史不是没有补救,只是循着经文用错了办法而已。至于天道相关的言论……过去不都那样说那样做的吗?


    乍一听“天道”两个字,赵嘉陵一哂。她漫不经心道:“先前诸位也发了愿心,愿意来分担灾祸。怎么天道不怜诸卿?未见祥瑞眷顾?难道是诸位心不诚吗?”她这番诛心的言论说得很轻巧,先前发愿心的朝臣被砸得直不起腰。怎么麒麟就眷顾谢中书呢?天恩浩荡,是爱陛下所爱吗?


    劝阻的声音低了下去,赵嘉陵满意了。


    安静数息后,谢兰藻又建议今岁开制举,至于名目,与“农田沟渠水利”事相关。河南旱灾蝗灾重,农学生那边提出要改善水土,趁着这个时候选拔人才,一来是给非书院出身之人一个机会,二来也是让书院中早能独当一面的人走到前头来。她还道:“臣以为,应制之人不设限,各色人等,但有才能,皆可报名应试。”


    朝臣能说什么呢?只能应和。先不说现在的谢中书是日中天,单是看“制举”,他们也没理由阻拦。各色人等这点不符合旧制,然而不符合的地方多了去了,最后还不是陛下说了算?制举那是全凭陛下心意啊。


    “等到制举选出合适的人后,直接依照才能来任官。”朝会结束后,谢兰藻在赵嘉陵议论。朝廷的三省六部在州县也有相应的职务,过去哪里能分得那般细致?士人们只把那些小官当作上进的阶梯。现在么,阶梯的作用还是有的,然而有些东西需要变化了。再过几年,等到时机合适了,那些小吏也需要变,得将他们真正纳入系统中来,取缔一些地方父子亲戚连任、独霸一方的现象。


    “虽然有了波折,但还是稳中向好的。祭祀太庙的时候呢,也有功绩可以交待了。”赵嘉陵眸光粲然明亮。先帝诸子中,她跟四姐最不被先帝看好,四姐是疯癫,她是愚钝,可只有她跟四姐好好的。这说明先帝的眼光十分有问题,先帝若地下有知,该向祖宗忏悔。


    “对了,我还与祖宗说了我们的婚事,祖宗没有跳出来反对。”话锋陡然一转,赵嘉陵美滋滋地笑着,她注视着谢兰藻,又说,“先前是谁递上了折子,我忘记了,怎么不再递一回?”


    谢兰藻:“……”要是祖宗能跳出来反对,那问题就大了。灿烂的笑容感染人,谢兰藻的心也跟着赵嘉陵的语调一道飞扬了。那人她倒是能够记得名号,只是先前考绩不过关,早已经被打发到京城外了。


    “民间正在热议麒麟呢,一些书籍大有市场,该趁热打铁了,你与我是天作之合。”赵嘉陵托腮,她朝着谢兰藻眨了眨眼,满含期待。


    谢兰藻莞尔道:“时机到了,自然有人会上请。”不过这个“时机”也是人为造就的,铜匦不就是让人投书的么?至于投书的人,其实也不难找着。


    “你的意思是答应了?”赵嘉陵露出讶然之色,谢兰藻能想到的她当然也能想到,只是心中有所顾虑。不过要是能得到谢兰藻的首肯,她要第一时间着银娥去办。


    “臣还有其余选择吗?”谢兰藻瞥了赵嘉陵一眼,慢条斯理问。


    “没有没有。”赵嘉陵赶忙摇头,连声否定道。她哼了一声,将谢兰藻往怀中一揽,骄傲地挺了挺胸,宣布道:“除朕之外,别无选择!”


    回到长安的第一个夜,赵嘉陵放谢兰藻回家见亲人,但这第二个晚上,赵嘉陵不会放人,只想与谢兰藻尽情温存。


    寝殿中,伺候的人一一退下了。


    火烛摇曳着,映衬着如莹玉般的面庞,添了几分娴静。


    谢兰藻只着了单衣坐在床上看书。


    赵嘉陵没有谢兰藻这等好学的心,她盘腿坐在谢兰藻对面,手肘压在腿弯,双手托着面颊看谢兰藻,似是怎么都瞧不够。


    不过这点耐心随着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到底还是渐渐消散了。赵嘉陵装模作样地嗳了一声,说:“不信你在道上想我了。”她这么大咧咧坐着呢,都不见谢兰藻深情注视。


    谢兰藻面颊微红,有一点情怯。书页翻了又翻,到底有多少能入眼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将书放到了一边,她看着赵嘉陵抻直双腿,不由问:“怎么了?”


    赵嘉陵说:“麻了。”


    谢兰藻狐疑地看着她,这才多久便麻了吗?可心中想归想,人还是凑上前。只是才靠近,赵嘉陵的笑靥就在眼前放大了,她被赵嘉陵一拉,跪坐在她的腿上,双手则是撑着她的肩膀,两人面对面。


    赵嘉陵伸手揽着谢兰藻的腰,埋首吸了口气,笑着说:“又好了。”她的眉眼飞扬,眸中传达的意思很是明显了。谢兰藻抬手拨了拨额前的发丝,轻声道:“帐幔。”她作势要起身,可赵嘉陵眼疾手快抓住她,不让她动弹:“又没人瞧见。”


    谢兰藻微微蹙眉,这可不是帐中小灯,月光、烛光、烟光交织,风来水晶帘动,心中总有种奇妙的感触。她向来端肃,但现在被陛下引着越来越出格。


    赵嘉陵仰起脸看谢兰藻,央求她说:“就一回。”顿了顿,又可怜巴巴说,“你这一走就是数月,许久不见,只想好好看你。”


    谢兰藻睇她:“只是看么?”


    赵嘉陵坦诚说:“不止。”她在谢兰藻的下巴上亲了下,“但不能缺了这一环。”


    谢兰藻吸了吸气,在赵嘉陵楚楚可怜的视线下屈服,她压住了那点难为情,抿着唇很小幅度地点头。


    赵嘉陵高兴了,吻就像是雨点般落。灵活的手在谢兰藻的腰间游动,解开了系带,却未将它退下。谢兰藻被赵嘉陵亲得有些恍惚,好一阵后,才猛然间醒悟,赵嘉陵的“不怀好意”比她想得还要多。赵嘉陵压根没打算躺下,只维持了最初的姿势,伸手开始拨弄。这视线一往下望,就能瞧清她到底在干什么!


    谢兰藻的面颊蹭得一下红似火,她想要起身,但赵嘉陵一只手有力地揽着她的腰。而她胡乱扭动,俨然也是将自己送上,才提起了一点力气,整个人又软了下来,趴在赵嘉陵的肩上。她咬着唇,遏制住了低吟,只是抖动间不免溢出几道喘息。


    赵嘉陵开始胡言乱语:“你都不看我,不珍惜我。”


    谢兰藻不想理她,床帷笼住的小天地里烛光是幽暗的,哪像现在。险恶用心原来是用在这里,根本不是想在灯火中看她的脸。她要是抬头,眼角的余光很难不游走。她不说话,按捺不住的时候,就在赵嘉陵的肩上咬一口。


    许久后,谢兰藻微微抬身,这床帷敞着,有凉风吹过。谢兰藻微微一瑟缩,无力地坐在赵嘉陵的腿上,她伸手合拢中衣,微微遮住了身躯。面颊上的红晕汹汹,还没到褪去的时候,连瞪视赵嘉陵的眼神都有些绵软无力。


    赵嘉陵问:“热吗,要擦擦吗?”


    先前吃过的亏谢兰藻还记着,她不信这句话。


    赵嘉陵又说浑话:“不用手,用腿。”长夜漫漫,如何教人睡去。锻炼带来的体魄还是足够强健的,就算坐着个人,抬起腿来也不费劲。“想你的时候,我就看书。”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她搂着谢兰藻,灼热的视线在雪白圆润的肩头流连。


    谢兰藻羞恼的瞥她,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力气,用来推人了。赵嘉陵揽着她倒向被褥里,她眼睫颤了颤,对上赵嘉陵那黑曜石似的眼眸,手肘压了压她,嘶声道:“躺着。”


    赵嘉陵想使劲浑身解数,但考虑到谢兰藻的心情,只能采取循序渐进的办法了。她拥着谢兰藻,咬着她的耳朵说:“太矜持。”


    谢兰藻假装没听见,这人先是没胆,然而得到应允后就放开了,纵情肆意地胡来。至于她自己——只是在失控的沉沦中,有点不知所措。她抿了抿唇,最后低声说:“需要一点时间。”


    赵嘉陵煞有其事地点头,她数了“一”,然后笑眯眯地说:“一点过去了,现在好了吗?说起来都要试一试的嘛,不试过怎么知道是否接受呢?”说着,就要拿出一股“被踹下床”的决绝来,朝着被子底下钻去。


    谢兰藻一惊,忙一把抱住赵嘉陵的脑袋。再克制自持的人都有破功的时候,一变就不再像是自己。


    赵嘉陵只是逗一逗她,见她惊惶失措,笑了起来,说:“这又不算荒唐,没在御椅上也没在太庙里,都在寝殿中呢。”


    谢兰藻:“……”她说“不行”,这次是发自内心的坚定了,就算不信有祖灵,她还是怕天打雷劈了。明君贤相后头再伴随着“荒.淫”两个字吗?简直不敢想。


    赵嘉陵眼眸一亮,她的聪明劲头又用上来了,问道:“那就是一切在寝殿中可行吗?”


    谢兰藻被她打败了,只好一退再退。她捂住赵嘉陵的嘴,掌心又被湿热的舌尖舔了舔,仓皇地缩回手,赵嘉陵的唇重新覆了上来,只从唇缝间泻出一道“我不说了”。长夜可不能辜负了,既不可消磨在睡眠里,也不能浪费在絮语中。


    翌日,是个不用上朝的晴日。


    这睡到天荒地老也没人来催起。


    醒来的赵嘉陵念叨着“春宵苦短”,大有一睡到底的架势。


    可谢兰藻起身了。


    昨夜的记忆还在脑海中盘桓,就算遗忘了,身上的“狼藉”也能勾出记忆。


    她就说不该相信陛下的“收拾”,到最后弄没弄干净不知道,反倒是她被收拾了。


    赵嘉陵坐起身看谢兰藻:“不困么?”


    谢兰藻摇头,又说:“臣近日要陪祖母小住一阵。”


    赵嘉陵嘶一声。


    晴天霹雳。


    怪她过火了。


    她委屈巴巴地看着谢兰藻,故作悲戚:“我想时时刻刻都见到你,这不能日日在一起,万一你对我的感情淡了怎么办?”


    谢兰藻瞥着她,凉凉说:“臣会在白日来见陛下。”


    赵嘉陵:“……”


    第86章


    赵嘉陵不太满意,但没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怕真的惹怒了谢兰藻适得其反。是她昨晚过火了些,只要人没出宫,再寻找合适的机会哄她留下。


    到了夜晚的时候,赵嘉陵和谢兰藻并肩坐在水亭中。岸边的河灯燃着光晕,倒映在涟漪圈圈的池面上。人影也投到了水面,与月影相融,在秋风中轻轻地颤。


    坊门早已经关闭了,但谢兰藻是宰臣,要通过还是很容易的。赵嘉陵挽着她的手,生怕她走了。她低声道:“我已经吩咐银娥去办了。”


    “嗯?”谢兰藻扬眉,带着些疑惑。


    赵嘉陵说:“上请之事。”她很想趁热打铁来一场大婚。


    谢兰藻颔首,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心中有点苦恼。对着赵嘉陵的笑脸,原不想扫兴,但迟疑片刻后还是说了。“那在朝廷中的差事呢?”宫城内外信息获得还是有区别的,不同的位置掌握着不同的事,她不想放下那些政务。虽然说制度可以灵活通变,但有的东西怕也不好任性。


    “先订婚。”赵嘉陵不假思索道,她眨着眼,又说,“其实只是换个方式处理政务。”


    谢兰藻明白赵嘉陵的意思,她叹了一口气,道:“需寻到合适接任人选。”


    赵嘉陵又问:“你心中有合意的人吗?”


    谢兰藻思考片刻,说:“中书之位……项尚书或可。至于吏部……”她还没有合意的人选。不能将项燕贻调为吏部,也不可能让她身兼两部长官,户部那边也有紧要事。


    赵嘉陵说:“不设尚书也无妨,由侍郎处理,到时候直接对你负责。”不是因为皇后无权,恰恰是因为这个位置太高了,反而不好直接处理事。就像赵嘉陵殿试,也有人说她夺春官事一样。她跟谢兰藻成亲毕竟是“前无古人”之事,怎样才是正道,还得仔细摸索。


    数日后,长安百姓联名上请。铜匦之立,是为了接收来自各方的建议,只不过信息十分庞杂,不可能渐渐上呈到御前,还是需要做筛选的。上书到了中书省,又原封不动地送达御前。而赵嘉陵只是微微一笑,将它送到了政事堂让宰臣商议。


    在那日见了祥瑞后,宰臣们其实就在等待这一时刻了,骤然见到百姓上书,有种“果然如此”的感慨。在长安坊市间流行的话本一变再变,陛下和谢中书早就是天赐良缘。这麒麟祥瑞一出,便是天道作美,时人皆传,谢中书和陛下是良配。


    百姓们是不会忧虑立嗣之事的,但朝臣们始终将它放到心上。立谢兰藻为后之后,陛下有可能开后宫么?或许到时候可以劝谢中书大度些,为国嗣着想?朝臣们怀揣着各种心思,大概明白了陛下什么意思后,终于有人松动了,也跟着上请立谢兰藻为后。至于反对的声音,自然也是有的。那些人在金仙公主和高韶成亲多年后,都没能看惯,就不指望他们能理解什么。赵嘉陵懒得跟他们辩驳,直接忽略了那些谏言。有天意在,这些人算什么?


    赵嘉陵坚持己见,那帮反对的人也没法掀起民间的议论来劝阻皇帝。他们倒是试图劝说同僚,但从听到心声到现在已经两年了,谢兰藻跟陛下情意算不得太突然的事,这折腾来折腾去,反对来反对去有什么用呢?他们的手段是民间清议,可谢兰藻众目睽睽之下乘麒麟走过朱雀街,这一手段就没有用出来。至于庭上抗争,以辞官相挟——陛下改制的心意正热切,百分百顺水推舟同意了。当官职都没了,抗议声越发没有用处了。


    “说到底也是家事而已,没看太后都没反对吗?”老臣们说。利益在前,说服自己比说服陛下容易。


    反对的声音几不可闻,那太史局就得掐算良辰吉日了,而礼部那边呢,也得忙着开始过礼。虽然都很相熟,但立后容不得轻忽,问名、纳吉等流程还是得走的,尽管赵嘉陵想着,最好能够一下子到请期。


    在这段时间里,谢兰藻仍旧担任吏部尚书、中书令,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手头的事,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是要开始寻觅接替的人了。尚书令、侍中都因权重而空置,那么谢兰藻后,中书令会空置吗?还是要在原有的宰臣里找到恰当的人选?共事多年,朝臣们也能摸清谢兰藻的部分念头,猜测她会让项燕贻接手,但还是得设法争取一下,万一呢?至于这争取的法子,就只能放在改制上了,他们足够努力,应该就能被看见了吧?


    天符七年是个不大平静并且忙碌的年份,在婚事上,赵嘉陵虽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慨,可她跟谢兰藻都没法将所有的心思放在大婚。河南的蝗灾虽然已经结束了,但仍旧需要收尾,灾区免除了赋税,但少了粮食,该如何过活?也幸亏有新的种子在,能够在蝗灾结束后下种,可以缓解接下来的粮食压力。


    再说西北那边,突厥可汗将发动突袭的大贵族扔了出来,至于自身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突厥内部的骚乱被挑起,突厥可汗要是想解决部族内部的矛盾,极有可能发动一场对边境的突袭。来自武器的震慑会让战争延后,可未必能够彻底打消旺盛的野心,仍需处处警戒。


    十月的时候,各州县将好学异能卓荦之士送往长安,因只看在种植沟渠水利上的才能,参与这一科的举人并不多。考试的时间定在来年二月,来长安的这批举人都被送到了明德书院。他们本身有才能,在明德书院以及图书馆接触到的的典籍越发多。


    蝗灾出现的区域很是集中,或许可以在萌发前就将之杀灭。又多出现在旱灾后,减缓旱情,也有可能遏制灾难滋生。朝廷没什么诏令,但这些人很快融入明德书院农学以及工学的议题,以保养水土和兴修沟渠为己任。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便临近年关。凛冽的寒风吹拂着渭水,雪子纷纷扬扬地落。


    赵嘉陵和谢兰藻坐在梅园赏雪,都穿了一身裁剪合度的棉衣。


    今年的棉花种植推广,江淮和都护府那边都有棉布、棉花送到宫中来。棉布裁成了棉衣、棉花则是处理成了棉被,比之麻、丝不知道温暖多少。只是赵嘉陵怕造成哄抢,一旦利润抬高,就会有人铤而走险,将该送到边关给将士的冬衣克扣下来,索性下了禁令,将棉当作了“御物”,达官贵人只能靠宫中赏赐,一旦违例使用,便直接下狱。等到棉花推广后,再解禁也不迟。


    “元日后,就差不多是亲迎了。”赵嘉陵凝视着谢兰藻,在她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将婚期推进到了最后一步,定了正月十四。她感慨了一声,“很麻烦。”皇家册封皇后与寻常人家不同,是国之重典。礼部那边直接搬了原来的礼制,只是稍作更改。像告圆丘、方丘、太庙等事,赵嘉陵就不跟礼部争了,万一礼部那边不干了,到时候生气的还是她。


    谢兰藻抬起手,拨了拨梅枝上的细雪,她睨了赵嘉陵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嫌烦?”


    “哪能呢。”赵嘉陵赶忙说,她真怕谢兰藻吐出一个“不”来,但都走到这一步了,应当不会反悔吧?她凝眸望着谢兰藻,见她唇畔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又说,“打我一拳,让我昏睡到十四。”


    谢兰藻:“……”这人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她眉头微蹙,严肃道,“陛下,不要说些不吉利的话。”


    赵嘉陵呸了声,连说“无忌无忌”。她巴巴地看着谢兰藻:“婚期前便不让见面了。”


    谢兰藻倒没那么古板,她说:“臣来见陛下也无妨。”


    “还是不了。”赵嘉陵鼓着腮帮子。古老的习俗要讨个吉祥,她是有一点不情愿,但转念一想,连数月不见都忍了,三天算得了什么呢?用这三日的朝思暮想,换取未来无数个朝夕吧。


    到了元日大典,一切都如旧制。


    赵嘉陵没再弄出“祥瑞”来。


    “祥瑞”一旦多了,那就拉低了档次,不值钱了。


    但等到“亲迎”那日,她是按捺不住。她跟谢兰藻的昏礼,还是有人不满、不服,她听不到攻讦了,然而不代表没有,还是需要来点东西,震撼一下人心。


    人虽然住在大明宫,但依照旧制度,册命是在太极宫进行的。


    还是凛凛的冬日,不过鞭炮声里,长街上都是热络喜庆的氛围。


    到了宫中就端正严肃了,好一段折腾人的漫长典仪。乌泱泱的一群人在,赞者响亮的声音在太极宫上空回荡,最后拖曳着长调的一声“礼毕”传出,让人松了一口气,终于不是那种大气不能喘的凝肃了。


    等到了同牢合卺的时候,一切就轻省很多。烛火莹莹,衬得谢兰藻眉目如画。赵嘉陵替她取下了头冠,唏嘘道:“顶着这一脑袋花钗,头皮都要拽疼。同样是册命,比做宰相累多了吧?”


    谢兰藻说了声自然,又关怀地问:“还撑得住吗?”


    “当然可以。”赵嘉陵哪能在自己的昏礼上掉链子,她拉着谢兰藻在桌边坐,都是年轻人,这歇一歇吃点东西,眨眼就能生龙活虎。


    宫中伺候的人多,可赵嘉陵不喜欢那帮人杵着,让人留下热水后,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都退下了。赵嘉陵将巾帕绞干,凑近谢兰藻替她将脸上厚厚的脂粉都擦干净。她又说:“我看还需要一场洗浴,人才能彻底地活过来。”


    谢兰藻掀起眼皮看她,寻思着她这话的意思。她眼神中的质询太明显,赵嘉陵讪笑一声后,立马理直气壮起来,她不是什么都没做吗?所以替自己叫屈的时候,神色是一个坦荡正直。


    谢兰藻还是不太信赵嘉陵,但这一日典仪颇重,等到那股热汗消了,身上还是有些黏腻。眸光从赵嘉陵的脸上挪开,她微微一颔首,说:“陛下脸上的脂粉也擦一擦。”


    赵嘉陵连连点头,眸光却变得欲说还休。


    在谢兰藻沐浴的时候,她的确没做什么,她托腮看着窗外月下梅花,心中想着温泉的事。先帝时候在骊山建有宫殿,那儿有温池,可她登基以来一次都没过去呢。


    赵嘉陵的乖巧持续到了谢兰藻出浴后,浓妆艳抹固然明艳,但清水芙蓉也颇具风采。“要来看我吗?”赵嘉陵引诱道。


    谢兰藻斜她一眼,说了声“不”。她兀自坐到床上,这上头没撒硌人的东西,但放了一些书。谢兰藻瞥见了“毛诗”两个字,这一翻看发觉里头是秘戏图。一时间啼笑皆非,陛下这聪明劲头都用在什么上了?!


    等到赵嘉陵穿了一身寝衣爬上床,就察觉到谢兰藻的眼神,明晃晃地谴责她不怀好意。眸光一转,看到了被动过的书籍,赵嘉陵顿时了然。脸上荡开一圈笑容,她跪坐在谢兰藻跟前,伸手圈着她的腰,振振有辞道:“洞房花烛,总要有些不一样的吧?不然与之前的良宵何异?”循序渐进也到时候了,她打定主意要哄谢兰藻同意与她试试别的。


    “你——”谢兰藻哪会听不出赵嘉陵的意外之意,面上烧得厉害,只能羞恼地瞪她。说她古板,可在婚前就跟赵嘉陵巫山云雨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可要说她放达,始终难以越过那道心理防线——唇舌并用总是止于胸前。她每回说“不许”,陛下虽然遗憾但还是听她的,然而从没死心,也不气馁,一逮着机会就想试。陛下没问理由,其实她也说不出正儿八经的理由,就是想着就觉得身心如烈火焚。


    赵嘉陵不急,她笑盈盈地凝望着谢兰藻。她也摸清谢兰藻了,没立马说“不许”,那就是有希望。将谢兰藻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好一会儿,赵嘉陵才在她耳畔喊:“皇后……兰藻……娘子。”声音哀哀的,祈求的意味也很明显。


    激烈的心理斗争最后还是在哀叹的声调中平息了,洞房夜跟普通的良夜是有不同,不好教陛下失望。微蹙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强行垒起的防线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崩溃。谢兰藻咬了咬下唇,忍着那点赧然说:“吹灭火烛。”


    赵嘉陵忙不迭点头,笑着说道:“朕听皇后的。”


    这是她肖想已久的事,总算是能如愿以偿了。


    第87章


    帝后大婚,朝堂格局并没有大变。谢兰藻没继续担任中书令、吏部尚书,毕竟是外朝官,终究不大合适。吏部尚书空置着,由侍郎来做主管。至于中书令,朝臣们的努力赵嘉陵看在眼中,但还是让户部尚书项燕贻兼任。


    问政事的正殿中,都增设了一张属于皇后的椅子。朝臣也没什么异议,他们其实习惯了谢兰藻出现在朝堂上,只不过位置从群臣之首挪到皇帝陛下身侧罢了。


    天符八年春,最要紧的还是制举之事。制举的举人都是由赵嘉陵亲试的,连策论题目都是她与谢兰藻商议后拟定。是要选实用的人,文章辞藻反倒属于次要的。各州送来的加上明德书院的学生,约莫二百人。赵嘉陵没限额,但凡有合适的就取用了,一共八十三人。至于稍微差一点的,都做明德书院的学生,让他们正式入学了。


    皇帝亲试的制举官员,是不必等待守选的,能够即刻授官。这批制举登科的进士,一个都没能留在长安做校书郎,而是分别前往河南道、山东道以及淮南道等蝗灾高发的区域去担任仓曹的官员,他们的任务是治理水土、兴修水利。赵嘉陵还特许他们上书,能直达天听。大多是□□品的官员,但其实也算是皇帝的使者。


    制举授官的微弱变化,多少让朝臣感到不安。陛下明显需要做实事的,到时候后浪是不是要将他们这些前浪打在沙滩上了?都爬到高官的任上了,谁也不想被抛到后头去,退休了虽然有半俸,可哪能比得上为官时候?一旦财政周转不过来,那半俸能不能到手都是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就只能强迫自己学了,向上进的工部尚书谋一二经验。


    朝中的氛围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变化,朝臣隐约觉得陛下激愤了点,可偏偏又没有遏制的办法。看陛下这些年推行的,哪样不是利好百姓的?别看种子还没铺天盖地笼罩整个大雍,但报纸、学刊已经将颂歌送往各处。先前祥瑞之事也肆意渲染,经过一轮轮传唱,演变成了漫天神佛来贺。总之民间处处都视陛下为盛世明君,就算处在困窘中的也愿意坚持一二,而不是落草为寇。


    对于吏治,朝廷也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了。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有巡察各道的职责,但这些察院的监察御史吧,其实绝大多数时候都在京中,监察六部为主。赵嘉陵直接将监察御史增设到十二人,除了三人在京分察六部,余下的都派遣出去了,依照职责巡按郡县,纠视刑狱。但有贪官污吏,直接上奏查处。上至刺史下至县佐吏,都在御史就差范围内。


    监察御史名声好,所到之处百姓相迎,但州县中就不是那一回事了,官吏人心惶恐,生怕自己被纠察。但奉了敕令的监察御史也不是一味地让人不安,他们除了纠察外,还有一项任务,便是树立典型的良吏。这些良吏,首先是直接授予明德书院出身的资格,紧接着又通过户部那边的计算,给出合适的俸禄。要知道没有官品的佐吏其实都算“役”,这次朝中虽然没有改变官品,但改变了待遇。


    明德书院、俸禄……是否获得明德书院学生资格的,就能够领取俸禄呢?监察御史刻意放出了点风声,引导着吏员们往那一方面想。没有制度,没有确切的答案,但存在着这么一条路,总会有小吏愿意去做的。在某个用明德书院试点的州,有县衙的小吏通过了律学的考试,成为明德书院的律学生,不多时,便有敕旨送到该县,没有改变小吏的职务,但也给他发放了俸禄。


    今日小吏为明德书院学生能得到俸禄,明德书院出身跟佐吏、俸禄都挂上了钩,久而久之,还分什么先为吏再入书院,还是先书院毕业再做小吏呢?


    天符八年,是改制后的第二次贡举。


    变革仍旧再发生,先是增设科目,接着又下诏许明德书院考核成绩优异者,直接送往省试。这其实是给明德书院和国子监一样的地位。对于参与贡举的人员没做大变革,但其实已经撕开了口子,因为明德书院的学生有各色人等,等同于一些对杂色人等的限制无形中少了,至少能够看到希望,能看到那条上进的路。


    士族出身的朝臣当然能够看到这点,他们会不想阻止吗?他们想要维持士族数百年来的超然和骄傲,但当今陛下俨然没有维护他们的打算。从印刷术开始,就是要打破士人的垄断。士人与皇权合作,与之相护钳制。而皇帝呢,看得更远。只要能用,是不会在意身份出身的。


    可大势汹涌不可抵挡,他们的狂怒没有用处。“明德书院”四个字代表着功绩,陛下不会再受他们钳制了。陛下有神明相护佑,她完全可以横行无忌肆意妄为。士族们就算能齐心奋力一击,也只会是鱼死了网没破,况且士族也拧不了一条心。已经身为皇后的谢兰藻是高门中的异类,而她站在高处,引领着高门中的女子。士族们联合靠得是婚姻,但当家中女儿不再甘心为货物为家族谋取利益时,他们还能协力吗?


    这样的结局不是谢兰藻和陛下带来的,是数十年前,郑相还在时候便开始图谋。


    士族家的女儿们在出走。


    那些被士族摒弃在外围的寒门庶族也在挣扎。


    谁都想要分一杯羹,谁想要登上高处。


    但过去台子就那样大,想要登场极为不易,然而大变革打破了边界。


    不能阻挡,那就只能设法借着现有的优势,尽可能地往前奔跑了。


    长安客舍中。


    外藩的使臣就算不能与外界交通,可还是能够感知越来越不同的氛围。外藩的一些客人,譬如阿史那毗连就在国子监读书,她知道的事情更多。原本想要通过贡举获得大雍官位,但情况特殊,只能上请。


    阿史那毗连在等待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的兄长阿史那土门竟然带领随从逃出长安了!阿史那毗连大惊失色,依照大雍的官制,她兄长哪有可能跑得出京城?如果成功了,那必然是大雍的放纵。心思混乱如麻,她第一时间上禀。鸿胪寺的官员待她还算客气,只是作为突厥的质女,她这些时日就只能待在客舍中了。


    宫中。


    赵嘉陵听到阿史那土门出逃的事情,也只是笑了笑。


    突厥的间人一直藏在长安,暗卫们早就盯住他们了。那些人能够得到的消息也是真假参半的。这段时间突厥消息传来,他们的小动作着实多。大概是知道了大雍一直投入研究火器,怕越到后面成功可能越小,已经动了心思,联合吐蕃、契丹和奚人准备袭击了。


    李兆慈一直在研究火器,不仅是在火器的操控上,还得尽可能地压缩成本。火器这种武器当然不是拥有了就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毕竟发射不是无间断的,也需要弹药补充。只要将火器营的人耗完,还是能够获得转机。某种意义上,突厥可汗的判断没有错,越是往后头他们的胜算就越小。


    “质子回城,大约就是战起的时刻。”赵嘉陵道,她双眸凝视着地形图,道,“非我之地,昔日了解不多。但现在有图幅在,能以最快的方式直达黄龙。”突厥可汗那边料错了,大雍的优势不仅仅在火器上,对行军地形的完全掌控,何异于“天眼”?哪一处适合设伏?哪一处会有敌军设伏就能很好推演。


    揉了揉手腕,她又感慨道:“不枉朕耗费时间绘图了。”原图在系统那,副本不够精细。最初的版本只有赵嘉陵能看到,想要送到边关,那就只能她亲自绘制了。将手凑到了谢兰藻的跟前,她软声道,“酸了呢。”


    谢兰藻很敷衍地揉了两把,说:“两个月前就已经画完快马加鞭送到都护府了,还能酸到现在么?”对突厥的防备不是骤然兴起,绘图的事情也是长久的工程,至少从宰臣们见到那幅大图便已经开始了。


    赵嘉陵借机撒娇,朝着谢兰藻眨眼:“用手的事从没停过呢,譬如——”


    在赵嘉陵放话前,谢兰藻便很有先见之明地捂住她的嘴。她垂着眼睫,轻呵道:“批答是我做的。”现在陛下这躲懒躲得可是理直气壮的。


    赵嘉陵“呜呜”两声,舔了舔谢兰藻的掌心。挨了一记冷眼后,她一把抱住谢兰藻,快活道:“你我一体,你这儿受累,我那儿受累,多和谐啊。”


    谢兰藻瞥她,哼笑道:“受累的不都是我吗?”陛下逐渐变得过火放肆,有时候就不大听她的。早知道将稍睡枕留在谢宅了,现在好了,陛下灵机一动,这稍睡枕顿时成了不可或缺的了。还振振有辞说“不然日夜操劳累坏了什么办”,听听这是人话吗?没脸没皮的时候,说她魑魅魍魉也兴高采烈地应下。有的时候不免怀念那有张狂心、没轻薄胆的陛下。


    赵嘉陵发觉谢兰藻走神:“在想什么呢?”不等谢兰藻应答,便扬眉笑道,“在想我。”


    谢兰藻注视着襟怀坦荡的陛下,这好的坏的都写在了脸上,再不济还有心声泄露。她如实说:“想那年的陛下。”


    赵嘉陵瘾一上来,就开始唱大戏:“这是怀念年少了。好啊,谢兰藻,你是嫌我现在面目全非了是吧?”


    谢兰藻推她,可没推动,她拢着眉低声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赵嘉陵不肯撒手,她下巴抵着谢兰藻的肩膀:“朕因你受伤,需要赔偿。”


    虽然不理解陛下这浓郁的表演欲望,但谢兰藻也乐意陪着她闹。当你和我变作了我们,那事事回应便是理所当然。她眉眼间晕染着笑意,轻声问道:“赔什么?”


    赵嘉陵清了清嗓:“赔个生生世世,不过分吧?”


    第88章


    质子逃回,是对大雍的挑衅,能拦截奔逃的人最好,不能的话,依照往常的做法,顶多下诏书不痛不痒地斥责两句。突厥能把质子送回就是皆大欢喜,不这么做,事情也是放着放着就过去了,除非突厥主动地掀起边战。


    这件事情让朝臣一道议论,其中还是主和的言论占据上风,那帮人最激进的行为也就是说如果突厥不给脸面,那就将留下的阿史那毗连囚禁起来。虽然没什么效用,可至少心态上是扬眉吐气了。


    赵嘉陵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毕竟掀起一场战争的代价太大。狂怒的状态下,说一句进攻是爽了,可仔细地计较起来,会有许多的麻烦事。先前的捷报毕竟不是突厥的本部,再往前数,惨败是个教训,保持守势才是最适合大雍的。冷冷淡淡,大事化小,保持稳妥才是上计。


    不过理解归理解,赵嘉陵的锋芒没有收敛。有的人吧,可能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含羞忍辱等到时机到来的时候再报复,但是在他们的心中,什么时候才是合适时机?根本不存在呢。突厥和吐蕃联军是不能忍的,西域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在敌人之手,所以……这些叛逆都得死。


    赵嘉陵也不说行还是不行,在默不作声一阵后,宣布进行一场军演。军演的主角是京中的火器营,在长安的文武百官包括九品小官都来得来京郊观看。很多人已经见识过火.药爆炸带来的威力了,但那其实只是给人看个恐怖的声势,鼓舞了信心。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会怎么样呢?不是亲眼所见就没法说清。


    火器营的战士迈着整齐的方队,一个个都配备着火铳,射击的时候齐刷刷一片。不管是射击的距离还是准度都出乎了朝臣的预料。等一轮射击完毕退下装火.药的时候,后排的兵则是向前一步了。火器营的士兵要上战场,看的不仅仅是威力,还得是速度。如果一刻钟只能射击一回……那就更难跟上战场的变化。但要是时间尽可能地缩短,那火力压制的长处可以完美发挥出来,对骑兵们造成灭顶的打击。


    这一场军演让文武百官的心情澎湃起来,过去体现的是实用性,而现在呢,实用性也彻头彻尾地展现出来了。之后,赵嘉陵又慢悠悠地说:“朕已经命人绘制出了地形图,对突厥、吐蕃算得上是了如指掌了。先前大非川之败,急于行军,不应天时,明德书院已经研究出了合适的药物。”她不用知道从低地骤然登上高处会有产生什么样的反应,只要知道有药就够了。


    都到了这份上,文武百官们都知道陛下其实很早就为战争做准备了。突厥和吐蕃桀骜不驯,屡屡乱我边关,有血气的听了都会生恨,只是种种顾虑让他们漠视了边关的牺牲。


    北边的都护府。


    歪瓜裂枣阿史那土门想要逃回突厥其实很难,他的先辈们都是趁着中原大乱时候奔回的,他潜藏在商人的队伍里,生怕被人发现。他的恐惧被大雍这边的将领收入眼中。


    逃回的质子对突厥王庭来说是有价值的,一方面能从他口中得到长安的消息,另一方面么,在不需要他的时候可以将他踹回给大雍,这样就不需要送出第二个质子。比起另外几个骁勇善战的儿子,阿史那土门俨然不入突厥可汗的眼。但出于种种,还是在得知他奔回的时候派遣他一个儿子去接应。


    都护府的人马就是在阿史那兄弟碰面的时候出现的,在得到了地图后,都护府已经摸清楚了各种小道,知道哪里适合埋伏。他们的出现让突厥的骑兵陷入骚乱,突厥那边第一时间认定是阿史那土门跟大雍勾结,故意演这么一场戏,来引诱他上钩!父子兄弟的斗争在突厥实在是太常见了,图觉得阿史那不假思索地指挥自己的亲卫,将阿史那土门送去见了祖宗。而都护府这边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场兄弟厮杀。当然,突厥的俘虏们还是得收下的。


    在都护府宣告的质子阿史那土门私自逃归并且和突厥部落联合试图攻袭的都护府的消息放出后,原本就剑拔弩张的局势彻底被点燃了。突厥可汗不掩饰自己掠夺的野心,而大雍同样不再克制对突厥的敌意。


    吐蕃那边,年轻的赞普稳定了王国内的局势,暂时压服了贵族们。但政治上的谋略始终被人看作小手段,赞普需要功业来笼络贵族们的心,就像当初经营青海、力挫大雍的葛氏先祖一样。吐谷浑已经被吐蕃收入囊中,往西域、往东边,都是大雍的领土。贵族们的逼迫以及昔日被拒婚的耻辱,让赞普迈出了跟突厥合作的那一步。


    长安。


    得到急报的赵嘉陵和谢兰藻,脸上一副了然之色。


    突厥、吐蕃的发难在预料之中,他们的野心早早埋下,因为种种拖到现在才来一次彻底地爆发。


    大雍不会怯战,今日必将洗刷先辈的耻辱。


    突厥犯边,昔日兵出无功,而现在,攻守易形了!


    赵嘉陵任命右卫将军、秦国公李洽为行军大总管,左卫将军淮海侯为河源军经略大使,率大军出发。突厥虽然联合了奚人与契丹,但后两者见大雍兵锋极盛,在和都督府首战时候便开始倒戈,愿做讨伐突厥的先锋。


    中原和游牧部落之间的战斗几乎没有停歇过,游牧部落优势就在战马、在来无影去无踪的骑兵,他们自负骑射功夫天下第一,然而在火器、火炮出场的时候,他们惊恐地发现,已经远远地被大雍抛到了后头,昔日引以为傲的功夫如今不值一提。就算抛开火器不提,大雍在武器和御马上也远超过了他们。直到此刻他们才注意到,大雍的战马四蹄都有蹄铁在。


    这其实得益于那套书籍。大雍的战马不是自己养就是从胡人那买来的,但因为种种,总不如草原战马那样膘肥体壮。在与农业以及医学相关的书籍中,提到了牧草和兽医的知识,太仆寺那边知道后,也一门心思开始钻研,想方设法改变战马上受制于人的窘境。


    各方面的碾压带来了极为喜人的战果,突厥那边兵败如山倒。李兆慈随父出征,她率领着将士一直打到了突厥牙帐,杀死了突厥可汗,俘虏了突厥的大贵族。突厥的零星残部失去了首领,只得狼狈地四下逃窜,已不足为患。


    另一边,淮海侯与吐蕃也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打散了吐蕃的大军后,他抵达了前人惨败的大非川,于此勒石记功,并祭祀战亡的将士。在朝堂上脾气爆,但行军的时候反而很是克制,稳扎稳打,一步步将战线推进到了多玛。


    捷报频传,君威震慑四方。


    高丽原有吞并邻国一统的心,他们本想先联合百济灭亡对大雍最为忠诚的新罗,选定的时间也恰是在大雍西线与突厥、吐蕃交缠的时候。没想到突厥败得迅速而且惨烈,新罗这边苦苦地支撑着,等到那边结束,大雍会回援吗?高丽国王有些不确定。等到放出去的人打探到具体的消息后,高丽果断收兵,向大雍奉上国书,语气犹为卑微。


    赵嘉陵看到国书后只是冷笑:“两面三刀。”虽然来朝贡,但关系其实是若即若离的。这帮人十分狡诈,特别喜欢在文字上下功夫。譬如臣服大雍,然而在国书上总会捏着一种想与大雍皇帝并肩的姿态。这回倒是卑微地自称臣下了。


    谢兰藻垂着眼睫,淡淡道:“新罗之围既然已解,暂时不需理会。”战争不管胜败都是砸钱,一直处于战争状态会让财政吃紧。想要拿下那些不逊的外藩,也不必急于一时。突厥已除,了却一心腹大患。


    赵嘉陵一颔首,哼一声说:“这个仇先记着。”接着又与谢兰藻商议突厥后续之事。突厥贵族率领着残兵外逃,但其民众哪能走得一干二净,都成了大雍的俘虏。大雍境内其实也有许多的胡人,对于这些无辜百姓,向来是纳入大雍户籍的。


    “仍旧依照旧制设立都护府,编户齐民,打散原有的部落。至于安抚的事——”谢兰藻眼神闪了闪。


    赵嘉陵立马会意,一颔首道:“突厥还有质女在长安呢,让她以及长居域内的粟特人去做。”要那些部民一下子转变过来还是有点不切实际,需要册封可汗来做缓冲带。之后,赵嘉陵又与朝臣商议册封阿史那毗连为可汗、金河郡王事。


    朝臣们乍一听还有点吃惊,原以为是从俘虏的突厥大贵族里挑一个,没想到一选就选中了阿史那毗连。心态上一时间转变不过来,异议自然也跟着提出了。


    赵嘉陵一声哂笑,她从容道:“朕都可以做皇帝,新罗也有女王,那阿史那毗连为什么不能做可汗?”朝臣一下子没话说了,谁提异议就是对皇帝本人不敬了。


    至于突厥人能不能接受——战败的人有什么话语权的?再者就是看阿史那毗连自身的魅力了。如果突厥剩余的部族没法稳住,那大雍还是会出手,届时她这个立不住的可汗,处境就尴尬了。


    元符九年,四月,朝廷正式册封阿史那毗连,并派人护送她前往都护府。


    八月,吐蕃赞普被俘,吐蕃王朝贵族投降。


    西北的大患得以解决,赵嘉陵理所当然地将西域那带划为试验田,不仅种植棉花,还种植合适的瓜果,修路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至于东北,那一带地广人稀的,出没在山林间的少有汉人。中原人是不大乐意往那一处去的,能发配去开垦种植的,多是些犯罪的人,或者是走投无路的流民。


    虽然赵嘉陵很想填充那地带的人,但也急不得。自古安土重迁,这背井离乡啊,哪个不怕的?


    谢兰藻慢条斯理说:“先派遣使者教人种植耕作。”出没在山林的部落,还未沐浴中原的习性,还处于刀耕火种的阶段,这样的人会四处游离,也会在叛乱的时候胡乱追随。需要慢慢地将人引出来,将人固定在土地上。“高丽那边局势不大好了。”


    赵嘉陵幽幽道:“天下安定,唯此一隅。”人的欲求果然是难以穷尽的,在突厥和吐蕃平定后,她看着地图上那不同颜色的一隅,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可能是她也染上了对“大一统”的追求吧。不过有谢兰藻劝她,她不会被胜利冲昏头脑,再向着高丽发动一场冲锋。


    年初的时候,先前奉国书称臣的高丽国王病逝了,他生前没有立下王太子,身后两个儿子都不安分,甚至里头还有他弟弟的身影。在臣民扶持下登基的并非国王的嫡长子,对方请使者送书,想要获得大雍的册封,将自己变得名正言顺。使者还向鸿胪寺行贿,可鸿胪寺现在哪敢收什么?第一时间将情况上报了。


    赵嘉陵已将那一隅视为囊中物,到底是谁做国王都不重要了。但她私心希望那边乱一些,也就一直拖着使者既不见他们,也不册封。高丽国内的叛乱势力也在设法寻求大雍的支持。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这你来我往的,就将百姓拖入泥淖中了。乱象掀起,国中百姓纷纷出逃,越过边境进入大雍域内。都护府默不作声地将这些人留下,编入户籍中,分配土*地开垦。高丽朝廷自然也知道这件事情,但他们都需要大雍的支持,也就不吭声了。


    这争国的乱象一直持续到元符十年,登基的国王取得了优势,将兄长驱逐出境。他更有底气坐稳王位了,哪想到流淌的王子到了东瀛。东瀛俨然也觊觎着那片土地,私底下和百济联合,以帮助高丽正统为由,准备侵吞土地。东南角的新罗,当然也被对方很顺手地收入囊中。


    长安朝堂,得知消息的朝臣一片哗然。


    “吾皇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以抚四方,化被天下。高丽、新罗皆为我臣,如今有难,请出兵护之!”在见识到了火力的威力后,连文臣都开始变得激进,想要实现“四海一家”的儒道大一统理想。


    当然,这些言论建立在他们知道陛下手中有海图、有指南针、有各种航海仪器以及莱州、登州战舰已经造好的情况下。


    高丽的北边有坚堡,一旦有敌人来,便躲藏进堡中,靠着屯粮过活,不出来,一直熬到敌人退兵。这用来防止外敌很有效果,可乱自内处生的时候,就没那么牢靠了。大雍的人马兵分两路,一路是安东都护府出发,一路则是走水路乘船从百济登陆。内乱的摧残加上炮火的威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敌人无不望风投降。


    只是在海上时候,不甘心的东瀛船只负隅顽抗了下。率领水军的将领是从明德书院出来的,望远镜将那些混乱地船只收入眼底。她轻轻地笑了一声,一抬手,号角声就吹响了。在号角声后,是轰隆的爆炸声,紧接着是漫天飘洒的火雨。它们就像千树焰火坠落在东瀛的船只上。


    望远镜下出现的是甲板上的火焰,以及水手们煞白的脸。这火雨带来了极大的震撼,船上的人无头苍蝇似的转着,他们手中的武器还只是武士刀和弓箭。但根本没有多少间隙,在一部分水手和士兵跳海时,下一轮火雨又降落了,呼啸爆裂声中,整个海面上火光一片。在这灭顶之灾中,根本没人能生还。


    将领放下了望远镜,看着远处的火光,想要感慨两声,但憋了半天,只说了句:“知识就是力量。”别说是敌人,就连自己的人马其实也被这一场景震撼着,毕竟……那什么火炮是第一次用于实战。


    大雍几乎是摧枯拉朽地前行,这战争带来的风暴很快就平息了。高丽、百济都是大雍的臣属,被平定后封了新王,但也设立了都护府,至于王朝臣属,只是做做样子,毕竟要他们“归化”,也不能全靠拳头。至于东瀛,虽然也来朝贡过,然而关系根本不牢靠,倭王国书也不称臣。这样的话就是战败的敌国了,都还没有开化呢,就开始插手大雍的外藩事,不想死就赔钱赔地吧。


    系统给出的天下图还是太全面了,哪里有什么矿产标注得明明白白,小小的东瀛也有资源——当然,现在都是大雍的了。


    这样的成就是要告宗庙的,礼部那恨不得敲锣打鼓,将这功绩牢牢记下。


    什么该建明堂、铸纪功铜鼎、封禅泰山一类的谏言都来了。只要功绩达标,朝臣们对这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事就不会产生异议,甚至希望自己能变成追随者中的一员,好蹭点光辉流芳百世。


    赵嘉陵微笑着拒绝了。


    元符十年的冬至大典上,她颁布了《大雍礼》《大雍法典》。


    前者是由陈希元与一众文人重新编修诠释的礼书,抹去了男人凌驾于一切的高位,从礼上争取到了平等。而法典则是与新礼相结合,在律法上做出了保障。


    霏霏落雪,烛明瑶台。


    万家灯火,点缀如星。


    喝了点酒的赵嘉陵趴在栏杆上看雪。


    谢兰藻怕她着凉,给她披了件氅衣,她眼睫轻颤着,仔细地替赵嘉陵系上带上。


    赵嘉陵不安分,伸手圈着谢兰藻的腰,被酒意晕红的眉眼间,意气飞扬。


    “怎样,我就说你的梦想会实现的吧?礼和律都颁布了呢。”


    “选我不亏吧?还有谁能比我有潜力?”


    谢兰藻微笑道:“是呢。”这日复一日地重提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


    赵嘉陵安静了,她满怀期待地凝视着谢兰藻,微微地掘起唇。


    谢兰藻俯身亲她一下,抢在她说话前,就道:“陛下的唇最好亲,陛下是天下一流的可爱。”


    赵嘉陵得意地勾了勾唇,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眸光一转,又问:“从小到大,我们一起看了几场雪了?”


    谢兰藻:“……”这个问题着实是为难人,这二十多年长安一共下了几场雪哪能记得清啊。但她有哄赵嘉陵的办法,对上她明净的眸子,慢条斯理说,“无量。”


    算前生、今生、来生,是为无量。


    赵嘉陵心中高兴,抱着谢兰藻蹭了又蹭。


    远处传来岁暮的焰火声。


    旧历慢慢地翻过,很快就是新岁。


    更好的一岁。


    第89章


    突厥、吐蕃这类的心腹大患已经铲除,四方来朝,这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目标算是达成了,但这并不意味着高枕无忧了,恰恰是一切的开端。让对方投降是战争的事,但真正融入却是得靠时间、靠细雨润无声来达成。只有让这些人过得更好,对方才不会轻易掀起动荡。


    至于大雍诸道,需要赵嘉陵和谢兰藻费心的地方仍旧有许多。大雍的疆域向南延伸到了林邑,北方风化所重,皆服我华夏衣冠,但南边,尤其是五岭之南,历来被视为虫蛇虎豹出没的险恶地带,瘴气弥漫夺人性命,一旦被送到岭南,那就是九死一生。还有那黔中,地广人稀,山高林深难登,更是无人愿意前往。


    清晰的地图、修成的道路以及太医署和医学生研究出来的药物其实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那边的环境,但盘桓在人们心中的妖魔鬼怪没有散去。赵嘉陵可以理解,毕竟那些地带算是流放之地,冷不丁将它们纳入历官升迁的范畴内,很多人就承受不了了。


    历来都是重内而轻外的格局,每个人都一门心思往长安跑,连同州、华州等地的刺史都不如更低品的京官,何况是潮州、循州这种一听就有去无回的地方?


    赵嘉陵本来考虑用被贬谪的官,但她没有一不高兴就发配人的习惯,被贬官的大多是蠹虫。她想要派遣人到那处是做实事,来化被天下的。那些蠹虫去了,天高皇帝远的,跟她的大计肯定是背道而驰。


    谢兰藻道:“让宰臣们出牒文招募。”有很多任期已满的官员在等待新的任命,官员多官位少的情况下,理论上是三年,可实际上有的人一等就是七八年甚至更久不得任用。要说完全没有差事也不算,在大改制的情况下,很多地方都需要人,但他们不愿意去,或者去了后不到一月就挂冠。


    想到了这一点,谢兰藻眉头蹙了蹙,又道:“以往士林风气,稍不称意,就以辞官相要挟。士人都以拂衣归去入山林为洒脱,此举轻慢朝廷,辜负百姓。牒文须注明任期,无故不得辞职。一旦违背,则剥夺官身。”


    等待守选的人多了,可能有些人会抱着侥幸的想法,先争取一个位置再说。这一等人没经过深思熟虑,最后再找理由请辞,一来一回,很是浪费时间。


    赵嘉陵点了点头,又道:“这样选官从未有,朝臣那边怕是有异议呢。”


    谢兰藻冷淡:“谁有异议谁去。”自己不愿意去岭南任官,总不能再来阻碍朝廷选人吧?


    新的选人方式的确引起些许异议,只是在看到帝后很坚持后,反对的声音小下去了,依照他们对帝后的了解,再劝下去就会来一句“那你去吧”,噤声的人多少抱着点“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


    吏部的公文发出去后,等待任官的人一片哗然。一开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再烂的地方都有俸禄,这种特招的,兴许还有更多的赏赐呢。但一看到公文中的附加条件,就有一部分人望而却步了。要么是自身不愿意去,要么就是携家带口的,家人体弱经不起奔波。不过就算有人退却,最后的总数仍旧高于官位。这总不能依照先来后到的原则,就只能靠考试择优录取了。


    制定考试的流程对吏部来说小菜一碟,毕竟礼部试以及吏部铨选都可做参考。只是一套流程走下来,许多人心中打鼓。官位也要考,那未来会不会变成定制?到后头不会各部大员考核竞选宰相位置吧?!


    考核是在来年正月张榜公布的,因此刻帝后都在骊山,那些被任命的官员便来骊山行宫中谢恩。


    谢兰藻见了她们,抬眼一扫还看到了些熟面孔,譬如陈希元、薛元霜,甚至连她年轻的小表妹桓楚襄也在次。


    “途中凶险你们知么?”赵嘉陵道,她会尽可能地为她们提供保障,但山高路远,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什么意外。


    “臣知道。”薛元霜朝着赵嘉陵一拜,正色道,“可有的事需要有人去做。他们不走我们走,他们不做我们来做。”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众人心知肚明。从先帝时延伸到现在的“大争”其实还没有结束,她们要抓住一切机会,她们愿意去做开道者。


    赵嘉陵又道:“就算此生不得回长安?”


    薛元霜眼中燃着志气,她掷地有声道:“就算此生不得回长安!”她从小寄人篱下,被马家哄骗,几乎做一辈子的囚徒。她不甘心这样的生活,她要逃出牢笼逃出禁锢,她有幸遇到了裴无为,有幸遇到了明君,有幸以薛元霜的名字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她苦过,所以她希望劈开荆棘,留给后人一条很通坦的道路。


    赵嘉陵说了声“好”,鼓舞和赏赐后,她单独留在了薛元霜和桓楚襄。桓楚襄是上回及第的,还不能独当一面,她是作为薛元霜的佐官,与她一道前往南边的广州。“朕有任务交给你们。”赵嘉陵眸光幽幽的。她给了薛元霜她们一幅详细的海图,清了清嗓子道,“那边有港口,偶尔有国外人来,但那港口实在狭小,朕希望它能变作南方的明珠。朕会以你为岭南五府经略使,会派遣能造船的匠人与你们同行。未来,将在此处启航!”她的声音铿锵有力,眼前是一幅宏大的蓝图!


    薛元霜和桓楚襄心中一凛,齐声道:“臣领旨。”


    知道皇帝关注此事,告身下来得很快,收拾好行装的人带着仆从以及匠人、医工就要出发了。


    骊山行宫。


    赵嘉陵负手站在窗边,沉吟片刻说:“可能这一去真的无法再回到长安了。”


    谢兰藻噙着笑容,她的视线落向远天,她道:“天地广大,何必是长安,何必在长安呢?”


    “你有远行的心吗?”赵嘉陵转身看谢兰藻,眸中有些好奇。


    谢兰藻思忖片刻,道:“偶尔有。”可她需要坐镇中枢,一旦远离长安就代表着失势,代表着万劫不复。后来,她不用担心被驱逐,然而人和心都没法再离开长安了。


    赵嘉陵“唔”了一声,扬眉道:“等到有人能扛起大任,咱们就去周游山河。”在立了谢兰藻为后之后,朝臣们倒是不会对她们的感情指指点点了,甚至希望帝后感情和谐。但是吧,那顽固的做派没有改变,他们自认为不是拆散她跟谢兰藻的,却要往她们的家中塞人,说来说去都是嗣君的事。


    赵嘉陵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后来有人实在是过分,开始将矛头转向皇后,说她善妒,要霸占着皇帝一人。赵嘉陵巴不得这样呢,可那些人字里行间都是指责,实在是听烦了,她质问那些臣子:“你们是盼着朕早点死,好得一个扶持新君的大功吗?”


    这下朝臣才消停些。一年又一年的拖下去,大臣们总算知道圣人坚如磐石,不可动摇,不再试图往她和谢兰藻间塞人了,但变着法子打探赵嘉陵属意的人选。这其实也是没法避免的事。


    三位年少的侄女都被赋予上朝的资格,赵嘉陵观察着她们的表现,心中也有了主意。她告诉宰臣:“能者为之。朕将人选藏在密匣中,未来也会留有遗诏,两者相合,嗣君便定。”说是这么说的,她还想跟谢兰藻一道周游呢,等到时机恰当的时候那么一退,做个自在的太上皇,岂不是上策?


    赵嘉陵将想法与谢兰藻说了,等着她夸自己大智慧。


    皇帝和储君间的关系很奇妙,到了一定地步会显得剑拔弩张。最初的“我家麒麟儿”,也会变成狼子野心,窥视君位。这一切都是有权力引起的,而陛下呢,一直很清醒,握着天下权,却不准备一辈子与权势纠缠到底。她肯放,储君有德,正能保证平稳地接班。


    赵嘉陵一旋身,她抱住了谢兰藻的手臂,美滋滋地畅想:“等到那时候,我们就远航。”


    谢兰藻笑着提醒她:“陛下,您连京畿道都没出过呢。”


    赵嘉陵眨了眨眼:“一定会有机会的。”帝王巡行四方,但劳民伤财,最后只遣御史做皇帝的眼睛。至于微服私访,赵嘉陵都不用仔细想,就知道朝臣会说什么,比如“万乘之行,必有卫兵,简易则容易失威”“白龙鱼服,容易陷入险境”。


    失威的事她是不信的,经过一轮轮地宣传,皇帝有神明相护佑、是圣明之君的言论早已经深入人心了。至于险境,这点倒是很认可,改制触动一拨人的利益了,那帮狂徒保不准会得失心疯,想要刺杀她。一朝皇帝一朝臣,在他们的逻辑里,只要她消失了,改制自然而然就会中断。


    不行归不行,畅想还是得有的,要不然生活得失去多少乐趣啊?开启了话匣子,赵嘉陵一直叨叨,哪哪都没去过,但说起风物来还是如数家珍,一直到了华灯夜上才罢休。


    “陛下博览群书呢。”谢兰藻坐在镜前撩着长发,莞尔笑道。


    “还不是为了皇后么。”赵嘉陵轻哼一声,这来赌书说典故,十回有九回输,她这天子的脸面往哪里放?虽然要全方位追上谢兰藻很难,但在闲情雅致上,必须得跟上。她自己的努力加上谢兰藻刻意让她两回,那就能打个平手了。


    说话的时候,她走到谢兰藻跟前,捋了捋她的长发,视线通过玻璃窗往外头一望,垂眸注视着谢兰藻,幽幽道:“又是一年红梅白雪呢。”


    谢兰藻眸光一凝,狐疑地转身,对上赵嘉陵那双纯净无辜的眼眸时,心中的疑虑更甚。这四个字原本没什么,但在这个时刻被她说出来,总让人觉得她不怀好意。


    赵嘉陵是纯粹地赏景感慨,回忆着前事,想要从谢兰藻的脸上看到会心一笑,然而那带着点质询的眼神,以及微微晕红的面颊,让她忽地一怔。思绪转了一圈才恍然大悟,她眨了眨眼,这会儿当真是怀着别样的心思了,她凑道谢兰藻耳畔低语:“想哪儿去了?”


    谢兰藻知道自己误解了,她面色镇定自若,伸手推了推赵嘉陵,却被她紧紧地揽在怀中。


    赵嘉陵说:“雪天,冷。”


    谢兰藻横她一眼,殿中暖炉陈设,能冷到哪里去?她慢条斯理说:“夜深了,恰好回被褥里歇息。”


    “正有此意。”赵嘉陵煞有其事地颔首,又道,“在此之前,共浴么?”


    这戏水之心就没消停过,也不知道高韶后头给她看了什么东西。其实才到骊山行宫就有过了,陛下为了达成目的,又是与她赌书,又是努力下棋争取胜机,用一场“赢”来做条件换她点头。这软语撒娇还是有用的,要不然到天荒地老,陛下也休想赢上一回。


    赵嘉陵凝眸看她:“你不会是要临阵退缩吧?你先前答应了的。”


    谢兰藻呵了一声:“先前不是应诺了么?”


    赵嘉陵理不直气也壮:“可没说是一回啊。”她直勾勾地凝视着谢兰藻,看那眼睫下的双眸深浓似海。不拒绝,那就是由她了。


    骊山行宫有温泉浴,蒸腾的水汽中,将丝丝的料峭寒气给拂散了。


    水流从细腻的肌肤上滑过,在那氤氲的湿雾中,烘出一张如芙蓉出水的脸。


    赵嘉陵想得周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陈设小几,上头摆着一斛甜饮,斟上了一杯浅浅地饮。


    这些年跟谢兰藻肌肤相亲的次数很多,但谢兰藻的那点矜持始终驱逐不去。她看秘戏图上有很多乐趣,便也跟谢兰藻提了,想要试一试。拒绝是有的,不过到了最后还是一颔首,于是狂放和矜持就交融在了一起,越发如老酒醉人。


    “喝么?权当做酒了。”赵嘉陵低声问。


    谢兰藻斜她,杯盏抵在唇边,带来一刹的瑟缩凉意。她小酌了一口,还没咽下,便听到杯盏磕到池台的声音,紧接着赵嘉陵便亲了上来。


    唇齿相依时,那种温软的感触还是令人沉醉。


    身躯相贴,两颗跳动的心节奏相合,仿佛融到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密不可分。


    许久后,赵嘉陵抬头,她的眸光晶亮炯然,水下的手揽着谢兰藻的腰,指腹在肌肤上轻轻地摩挲着。细微的喘息在耳畔回荡,谢兰藻的视线聚焦在赵嘉陵的脸上,但很快又随着水中的涟漪一道涣散。


    上回赵嘉陵只是抱着谢兰藻在水中拥吻,后来还是遂了谢兰藻的意回到了床上。这回凝视着谢兰藻迷离的神色,赵嘉陵心中生出了别样的念头。揽着谢兰藻腰的手骤然缩紧,将谢兰藻抱到了池台上。在谢兰藻带着点迷惑的视线中,赵嘉陵朝着她乖巧一笑,旋即俯身一埋。


    谢兰藻打了个寒颤,她错愕地看着赵嘉陵的脑袋,面上的绯色更甚,仿若燃烧的霞彩。“六娘——”她的声音在打颤,仿佛灵魂从头顶飘出。


    赵嘉陵微微抬头,双唇在灯下泛着明亮的光泽。她的眼眸带着笑,手落在谢兰藻的腿上,轻轻地抚摸着:“好姐姐,你再抻开些。”


    春宵万籁绝,帷幄中扫尽轻寒。


    这一觉睡到日高才初醒,谢兰藻的眉眼间满是倦懒,赵嘉陵却是兴致十足。等到谢兰藻起身,她又殷勤地跟上,替她梳头画眉描花钿。簪钗在小几上撞出了琳琅清响,赵嘉陵看着镜子里的人,越看越满足。自从婚后,她就坚持替谢兰藻画眉,手艺精进许多,总归不是最初歪歪扭扭、不能见人的虫眉了。


    凝眸注视片刻后,赵嘉陵“唔”一声,说:“还缺口脂呢。”


    口脂口脂,那当然是用口来画了。赵嘉陵伸手沾了口脂在自己唇上一抹,凑近谢兰藻亲她,稍稍一偏,这口脂又糊到了脸上,闹得谢兰藻直叹气。不过也没有朝会,由陛下去吧。活泼顽心,是陛下不改的赤忱。


    “怎样,这样点是不是要香些?”赵嘉陵得意地问。


    “是呢。”谢兰藻招呼赵嘉陵就坐,一边替她描眉,一边回道。


    “那朕就给你点一辈子的口脂。”


    “只一辈子么?”


    “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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