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虽然是休沐日,但谢兰藻也不是无事,赵嘉陵呢,还记着自己的那些种子。在谢家逗留一阵后,不管她心中是如何恋恋不舍,也得摆驾回宫去了。


    浴堂殿中,赵嘉陵挥了挥手,示意宫人们暂且退去。


    她不懂种地,但对“种子大礼包”颇为好奇。在她的印象中,种子都是小小的颗粒,于是拍了拍案几,示意系统将东西放在上头。


    系统没理会赵嘉陵。


    在赵嘉陵决定兑换后,殿中平白出现了几个装着东西的大箩筐。有相当多的种子与赵嘉陵认知里的一样,但剩下的——


    赵嘉陵瞪着比两拳头还大的东西:【那是种子?】


    明君系统坦然应对:【宿主翻一翻箩筐,里头有种植手册。这次是植物种子大批发,有粮食也有水果,还有香料,多种多类呢。】


    作为一个称职的系统,它又开始嘚啵嘚啵,专门介绍了土豆、红薯和玉米这三种能让人口膨胀的利器来,它们的存在能够大大缓解食物带来的压力!而且种植也还算容易,适应能力很强。


    系统还跟赵嘉陵说了这些粮食的产量,惊得赵嘉陵目瞪口呆的同时,又赶紧补上一句:【宿主可不能让百姓全部种这些,单一的粮食出了问题,那带来的必定是灭顶之灾。小麦、水稻等仍要种植,对了,里头也有相应的种子,比大雍现有的产量高。】


    赵嘉陵还以为自己在系统一次次拿出神物的时候,已经被锤炼成波澜不惊的人了。可听到系统说的产量,她眼前骤然勾勒出一幅让她热血沸腾的鸿图来。百姓丰衣足食有望,儒生眼中的大同世界要在她的手中实现吗?可惜……许多儒生都是理想道上的阻碍呢。


    定了定神,赵嘉陵又问:【这么几个箩筐,出现在殿中好吗?】


    她起先还以为不占地方呢。


    明君系统:【神授!】


    这可不是偷偷塞布条到鱼肚、半夜学狐狸叫的人为表演,可是真正的神授啊!宫人们是听不到心声,但先前宿主的神迹早流传开了,根本没人会质疑神圣天子。


    赵嘉陵轻哼一声,挽起袖子在箩筐中翻了翻,找到了相应的种植手册,一个个字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在脑海中徜徉一阵,便光滑地溜走,没能留下任何踪迹了。赵嘉陵舒了一口气,合上了手册,这事情还得交给专门的人做。


    有关粮食丰产,宰臣们当然得一一就位,司农卿和给事中杜温玉也被赵嘉陵请来了。


    前去他们宅邸的内侍也没隐瞒,臣子们大约也知道为了什么。司农卿的情绪颇为激荡,上一回棉花种子虽然也派了司农寺的人,可都是边缘人物,真正主事的是作为棉花使者的监察御史孟宣和,有什么功劳,算她也算地方,总之是落不到司农寺。但现在不一样了,陛下终于想起司农寺,给司农寺一个进步的机会。


    “神赐之物。”赵嘉陵言简意赅,连故事都懒得编了。反正信不信东西都在那里,而且得依照她的意愿种下去。


    谢兰藻垂着眼睫,她跟杜温玉是亲耳听到成就奖励的,如今种子果然在眼前,只是大多很陌生。怎么种?又该怎么食用呢?


    赵嘉陵又说:“种植的事由司农寺和明德书院农学科负责,宰臣们也需要注意。这些食物关乎民生大计,如果能成功,我大雍可以免于饥馑之害。”


    生民大计,活人之本,朝臣们心中凛了凛,知道事情的重要性,齐声称喏。安静数息,司农卿又指着陌生的块茎,为难说:“该如何种植呢?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间收获?对泥土和水的需求又是怎么样的呢?”虽然司农寺带个“农”字,但其实官员们跟种地无关,主要执掌也是邦国仓储。他曾说谢兰藻不会种地,其实他也不大懂。


    “有种植手册,你们仔细钻研试验。”赵嘉陵挑了挑眉,又说,“种子就这些,若是种坏了,那可就是千秋罪人了。”


    她的语气很平和,司农卿脸色一凛,肩上宛如压了一座大山。前一刻他只见功业,此时则生出一种如履薄冰的胆颤来,身后是一道渊海!陛下登基这些年不曾出现大范围的灾情,但在史册中记载的灾难可谓是触目惊心,天子移驾去洛阳“逐粮”也就罢了,恐怖的是“人食人”的惨案。于是,一颗颗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种子,顿时有千钧重了。那是百万黎民的性命,是父母官该扛起的责任。


    赵嘉陵又说:“术业有专攻,朕也没指望卿能够知水土、通晓百种。长安附近无数农人以躬耕为生,诸卿何妨一问呢?农人的确不识字,不如诸位学养深厚,可他们一直与水土打交道,能听到你们听不到的。”


    朝臣齐声:“陛下圣明。”


    赵嘉陵摆了摆手,圣明不圣明不重要,只要将她要的东西都种出来就好了。等到朝臣们离开后,赵嘉陵盘腿坐在榻上思考。种子的确分下去了,然而从下种到成熟是需要时间的。就算有朝廷主导,一茬又一茬,想让它们覆盖整个大雍,也得漫长的时间。


    “一开始都是稀罕物啊。”赵嘉陵自言自语,神色颇为慨然。那股燃烧的焰*火渐渐地冷却下去,她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脸颊,不能被那波澜壮阔的图景迷惑了神智,它是属于未来的。


    司农寺和明德书院领了任务后,立马就开始翻看种植手册了。在那些人的记忆中,粮食瓜果都是应时节而生的,如果有合适的,必须要第一时间种下。明德书院的农学生大致同意他们的意见,只不过议论到了最后,又提到了书中的温室大棚。只是种子珍贵,学生们也不敢胡乱实验。这人和人的理念是没法完全一样的,涉及宝物,争执就更为激烈了,时不时有人上疏请赵嘉陵裁断。


    赵嘉陵:“……”种地的事她不懂,更不会随意插手。


    谢兰藻平静说:“分组实验,互为参照。”


    约莫过了半个月,那帮险些为了种子打起来的人终于达成了“大和谐”。


    赵嘉陵见一切顺利,目光就转移到“水泥”上了。归鸿景、高韶她们在工部、将作监不遗余力地帮助下,成功地捣鼓出了书中记载的水泥来!


    试验用的水泥铺设在金仙公主的宅邸,赵嘉陵得知后,立马前往公主府观看。


    水泥改造的是驸马养宠物的地方,这会儿宠物都被转移到另一边了,只有几只没管住的小猫溜了过去,趾高气扬的,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前段时间,驸马整天都灰扑扑的,我还以为她在土堆里给学生讲课呢。”赵仙居的语调似是埋怨,赵嘉陵还想替高韶辩解几句,只是一看她四姐眉眼间得意而自豪的笑意,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多余了。


    谢家与金仙公主府同在务本坊,谢兰藻也在。她仔细地观察着水泥浇筑的地面,询问造价和承重等事。水泥地面不扬尘,可要是经不住奔驰的马车,如淤泥般陷落就不是妙事了。高韶一一作答,这些东西让百姓自个儿浇筑是没可能的,短期的目标只能放到长安城,再远一点,就是两京的官道。至于道路,高韶让谢兰藻不用担心,归鸿景和曹王府的万年县主一道计算的,而且也做过实验了。


    “陛下要在太极、大明两宫铺设吗?”高韶询问道。


    “不。”赵嘉陵摇了摇头,思忖片刻道,“先从横街和朱雀大街铺起。”她是做决定了,但真正施行还得朝臣们一道商议。两街说起来容易,但其实也是个大工程,横街分割宫城、皇城,而朱雀大街呢,则是南北贯通长安的要道。这水泥也不是铺上去就能变硬的,还得等些时日。若想动工,估摸着得一截一截分段来。


    在参观了公主府的第二日,赵嘉陵便召宰臣们商议铺设水泥道路之事。宰臣的态度稍显犹豫,户部那边自然是计算钱的事情,余下的人则是思忖这路对百姓的影响。毕竟全新的东西,就算对百姓有利,可能也会引起一定程度的恐慌。


    “先横街和天街吧。”赵嘉陵听了宰臣们异议,眉头蹙了蹙,水泥都做出来了,她是不可能放弃的。但引起百姓的日常骚乱,也不是她想看到的。横街是东西纵向,天街则是承天门街,朱雀大街在皇城官衙的那段。从那段开始修,一方面不太影响长安百姓,另一方面,也能让官员亲眼见见,心中有个底。有的人会听令行事,可实际上是颇为不以为然的。


    施工的事情就交给工部了,领了命令的工部尚书心情颇好,只是收了户部尚书好几个眼刀子。


    赵嘉陵也知道户部尚书的不快,她估摸着国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要真那样,就算水泥是天上神物,她也不会先迈出这一步了。


    这个时候需要谢兰藻为国、为君分忧了,等到其他人都离开后,她道:“水泥不仅能铺在大街吧?宅子中呢?”山水池林需要一种石头小径陈设的意境,但家宅中的地面,谁不喜欢平坦不扬尘的。玻璃能够从权贵手中捞到钱,水泥显然也可以,毕竟它是切切实实的好物。


    赵嘉陵眨了眨眼,顿时心领神会。


    金仙公主府上,高韶闻弦歌而知雅意,她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里,赵嘉陵还没说,便盘算着在公主府上设宴了,花花草草倒是其次,重点是让人知道府上的水泥地面。可让人来看光秃秃的空地也不大行啊,得搭建些东西才是。


    在赵仙居、高韶两人忙着张罗的时候,赵嘉陵心心念念的“钱”以另一种方式来到她跟前了。


    得到了相应的矿产图后,朝廷也在第一时间派使者秘密前去查探消息。距离长安近的使者,已然将消息带回。有的人得到风声后很识趣,不敢再让山川成私有了,原本装聋作哑的县官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将矿产上报。


    可有的人天性猖狂,一来不信朝廷有通天手段;二来利益纠缠太深想要从中解脱都不行,使者们只能依据长安的命令直接刀子伺候了。


    等奏疏送到长安来,赵嘉陵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抵每年国库收入一半了吧?藏富于狂徒啊!数值刺眼,这一连串名号也触目惊心。虬枝盘曲啊!衣冠之族和当地土豪们早就结成一张大网,连州县的官员也深陷其中。那些豪族付出一些利润,就让州县官吏大开方便之门了。这要是处理起来,必定是一场洞心骇耳的大案。别说是跟那些沾亲带故的,就连事不关己的朝官在知情后也提心吊胆。


    在朝会的时候,赵嘉陵的神色很冷,她道:“朕的火.器没用在驱逐狼子野心的蛮夷上,反倒教忠君喊得最响亮的人先尝一口冷热咸淡了。”加急送到长安的消息中,还说有县尉勾结地上豪强,想灭口了事的,得亏有所准备。


    停顿片刻后,赵嘉陵又饶有兴致地问:“难诸卿没有收到消息吗?”死能运作成活,流放能运作成大理寺堂上客,仕宦婚姻网该在此刻发挥作用了吧?


    朝臣们凛了凛,身形摇摇欲坠了。


    的确有人收到了旧友的求援信,但旧友的旧友的亲戚……这说实话八竿子都打不着吧,有必要为了他们赔上自己的仕途乃至性命吗?


    陛下到底知道多少?


    那系统怎么没动静了?皇天在上,能让他们听一句心声吗?


    第72章


    不管是在天子脚下,还是远在州县,抓人下狱从来不是最为难的事,往往会卡在“定罪”。一旦御史、言官和宰臣们一道发挥,那就算是天子心中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得不考虑臣僚的意见了,不然光吵嚷那些事,使得政务停摆也是个麻烦。


    在过去,当一件事情牵连甚广的时候,并不意味着能够彻底地整治一番了,而是意味着一切可以草草结束,抓几个典型,余下的都放了。可能这也是一些狂悖家族在得到暗示后还犯事的缘由之一。只要认知的亲旧多,有人说情,最后被抓的“典型”也不会是他们。轻拿轻放那种事情,他们见多了。


    朝臣们有些当不住圣人的雷霆之怒,期盼着心声入耳。可明君系统没在这个时候出没,任由赵嘉陵发挥。


    目光扫过鹌鹑似的朝臣,赵嘉陵一声冷哼,道:“故崔爵侍御史,自罢官后居于某,躬耕一年而食足,两年衣食有余……起于荒地,有荒田数千亩,变贫瘠之地为丰壤,倒真是‘清白坚贞’呢。”这是截获的士人之间的信件,许多人乐意写自己居乡里时候的事,总是提到“荒田”“不假旁人之力”“清白之俸”,可这些田宅土地得来的途径真就清白吗?


    如果是在荒无人烟的僻地或许还能有一眼望无垠的荒地,但在人口颇丰、人头涌动的地方,那就可笑了。派出去的使者也暗中查明了田宅的来历,分明是直接强占本地居民们的祭司之所,当然,其中免不了官吏大开方便之门了。就算真的有几亩是开荒所得,然而开荒本是为百姓,实际上分配的时候,往往先由这帮人得利。


    只提了侍御史,但谁都听得出来陛下在阴阳怪气士人。嗫喏着唇,最后只有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出来说:“牵连甚为广大,多有不便,恐扰百姓安宁。”


    这样的说辞实在是可笑,赵嘉陵淡淡道:“难道是死了会变成厉鬼为非作歹吗?无妨,朕会去宗庙向祖灵祷告的。”


    说话的那人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可被陛下的话噎了噎,不敢再多辩解什么,垂头丧气地退了下去。事情本身证据确凿,没法开脱,只能从“安定”上来说了,然而陛下根本不吃这一套。


    “他们欺朕倒是小事,可因他们的贪婪导致的国用不足就是大问题了。”赵嘉陵轻叹一口气,“太.祖、太宗之时长安官僚不过数百人,只消转运二十几万石便足,可现在数倍于前呢,朕真怕哪日支犹不给。”


    参与常朝的臣子地位不低,对国库的情况也是心中有点数的,知道没到陛下说的这种程度。可听到这话时,心中还是凛了凛,不约而同地浮现了一个念头:是削减官僚人数?还是削减俸禄?前者能抱有侥幸心理,后者那是众生平等啊。


    还能怎么办呢?憋了一阵后,只能心中大骂:太坏了,那帮无耻狂悖的贼人!


    暗中派遣的使者主要是探查消息的,真正遣到地方上查探并且处置的还得是持节的大臣,这一任务就落到了户部侍郎和监察御史的身上。


    司农寺的官员可以不会种地,但户部的人绝不能不会打算盘。


    朝臣中在沉默中很勉强地达成了一致,齐呼陛下圣明。


    算了,自己的脑袋安稳就好了。


    稍微偏远的州县需要使臣,但一些近的,跟大案有牵连的,那是直接被押送到大理寺狱中了。往常这些案子封存在档案里,百姓们只知道一星半点,当成故事来谈,几度添油加醋,那是连鬼怪都上场证明朗朗乾坤、苍天有眼了。


    赵嘉陵原本也只想着依照惯例用人头来当作震慑的,但在单独见谢兰藻的时候,谢兰藻提了个建议——让明德书院的律学生出一期学报。


    在谢兰藻看来,杀鸡儆猴得彻彻底底。


    况且,能看看书院律学生的本事,也能向民间普及一些法令。


    于是,原本只有刑部、大理寺官吏查看的案卷成了明德书院律学学生案上的课业。消息传出去后,国子监的博士也战战兢兢地来了,他们国子监也有律学,不想继续落到后头。


    国子监的识相让赵嘉陵满意,没再继续关注他们的“大智慧”了,但课业同写,到底谁的文章能出现在学报上,还是得由明德书院做主。国子监律学博士第一个念头是完了,要是明德书院不取国子监学生课业呢?但转念一想,总比什么都捞不着好。人性都是愿意折中的,先努力参与到其中吧。


    对于这一举措呢,御史和言官们也是有些异议的。这不是将士人们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吗?让人指指点点,让士气变得卑弱怎么办?士人……就算是犯了罪那也该有体面不是吗?不管是前朝还是本朝前几位皇帝,都不曾摧折士人的志气和傲骨啊。处置的是很少的一些士人,但蒙羞的是整个士人群体。


    赵嘉陵当然知道本朝惯来优待士人,但就因为这点就丧失骨气,那未免也太让人瞧不起了吧?


    谢兰藻淡淡道:“尚名节、重廉耻之人会犯法吗?此獠寡廉鲜耻、贿赂请托,丧廉耻之节不以为羞,百般钻营以谋富贵,衣冠变为异类。其人丧失士人之节,诸位彼时不弹劾,直到此刻才考虑事败丧士人之名吗?”


    “谢卿之言确是。”赵嘉陵道,她稍微能够理解点御史和言官的顾虑,他们的特色就是“风闻启奏”加“杞人忧天”,大变局掀起了汹涌的浪潮,昔日一道前行的同僚也会分道。要说他们有什么大错,那也没有。但跟不上的,注定要被淘汰。


    她向来体贴臣子,怕他们经不起未来的刺激,只好请他们挪一挪屁股,辞官归乡了。


    “朕日后会不会背上独断专行的名声?”赵嘉陵内心感慨,她询问谢兰藻。从开始做任务算起,御史和言官的话她都没听,要做的任务还是顺利地推行下去了。可能是因为朝堂上反对声音少,自有贴心人为她“辩经”。


    谢兰藻“嗯”一声,微微一笑道:“臣则会被称为陛下身侧的幸人,以奉迎取媚,承恩得权。”


    赵嘉陵眨着眼,好奇地问:“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谢兰藻慢条斯理道:“如能便时利民,富国安民,为万世法,纵然被一二小人诋毁,又有何妨?”她的神色坦荡,眼神坚毅,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果敢和决然。谢兰藻就是谢兰藻,她的道一以贯之。


    “朕知道你。”赵嘉陵说。


    谢兰藻不是第一次听到赵嘉陵这么说,只是此刻一抬眸,看到的不是往日搀着得意的盈盈笑颜和款款深深,而是一种少见的庄肃。她微微露出愣怔的神色,少时恢复如常。“臣——”说了一个字后,她又陷入了失语中,直至此刻,才恍然警觉自己的心绪并不是一片宁静的湖水,而是不知不觉间被扰乱了。


    赵嘉陵凝眸,认真说:“你大步往前走,朕会陪着你的。”


    谢兰藻敛起神色,朝着赵嘉陵一拜。顿了顿,又说:“臣觉得……”


    赵嘉陵问:“觉得什么?”


    谢兰藻迟疑片刻,还是说了:“有点不大一样了。”


    赵嘉陵一哂,她眉飞色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朕都努力了几个‘三日’了?当然得脱胎换骨。”


    她的修身任务里有个帝王威仪,她都不去想了,但近来竟然有所成。只是那成就实在是难以启齿,什么叫“就算是猪也得给我学会了”?至于获得的成就奖励,那更是没用了,叫什么“九族消消乐”,作用是“杀人如杀猪”,减少消消乐的副作用。


    她是滥杀的人吗?还是得警惕啊,千秋功业能够蒙蔽人的慧眼,而执掌大权更容易让人沉浸在一种权势中不能自拔。虽然系统说,成就奖励是有限制的,只能对真正的罪人起效,不过赵嘉陵认为,在此之前,她也得自我设限。


    纷飞的思绪逐渐地靠拢,赵嘉陵直勾勾地凝视着谢兰藻:“如果朕走错了,你要提醒朕。”她背着手,老成地感慨说,“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朕今日的成就已经能让先帝后悔他当日对朕的批评了吧?孝男孝女归坟土,唯有朕如日月昭昭。朕怕自己一得意,铸成千古错。”


    谢兰藻:“……”一个人是怎么做到既谦逊诚恳又洋洋得意的?可能这就是陛下的天赋吧。谢兰藻想不明白,也不去想了,她认真地应了一声“是”。眼前无端浮现一幅壮阔的无边海域图景,而大雍是一艘启航的船,缓缓地驶向了迷雾的深处。


    为“士人风骨”着想的言官和御史们被撅了回去,不管他们如何做想,明德书院学报办得如火如荼的。国子监那学生还会踌躇着把握落笔的度,但在明德书院——愿意报名学习的都是聪明人,这不得抓住机遇,管你清河崔还是京兆韦……都化作书中说的典型案例吧。律令法条条条罗列分析,末了又加上某学生曰:儒门盗行,较之白昼劫夺者更甚。


    学报刊行,不止在明德书院流传,还通过皇雍书局向外售卖。因为只是一张大报,能购买它的人更多了。还有官驿、行商,都将学报送到长安外的各州县。里子面子都被剥个干干净净的,在朝在野“士君子”,都纷纷噤声,不再说些求情的话了。


    罪人的家财都是没官的。赵嘉陵正是缺钱的时候,专门命人盯着,不让闲杂人等,就算是一只猫儿也要充公。这些大族土豪的积累是极为庞大的,至少试验阶段修路钱不用从国库里头掏了。还有不少秘不示人的典籍可以送到图书馆里头。


    “朕要是缺钱了就逮只肥羊杀一下?”赵嘉陵暗自嘀咕,不过很快地便意识到自己的念头有些危险了。养贪收割的时候爽快了,但苦的是那些贪鄙之人吗?还不都是从底层来的。


    在学报盛行的时候,金仙公主府里头也传出来好消息。赵仙居和高韶为了“水泥”能示人,好一阵捣鼓,可最后心动的人寥寥。那玻璃窗本就是金贵稀罕之物,装上几片既能让屋中阳光好,又能与人炫耀,然而这水泥有什么不可取代的大用吗?对它感兴趣的人寥寥无几。愿意订购的呢,大部分是为了跟上陛下的步伐,怕一时不慎被甩在荣华富贵后头。


    然后再好几家被连根撅起后,这帮人忽然间变得聪颖绝伦了,纷纷改变了主意。


    “真是奇怪。”赵仙居在整理名单的时候,露出纳罕之色。


    高韶哼笑了一声,说:“他们呢,把自己当成那只猴了。”宫中做事够麻溜,先利索地处理几家,这震慑的怕是地方上的豪族呢,毕竟陛下总不可能一次性将所有人都掘了,弄几万颗人头入京陈列吧,但耐不住那些人想得多。


    “也不教他们亏着。”停顿数息,赵仙居又说,“陛下一下子从混沌通成了七窍玲珑心,难不成真是先帝和神灵护佑?”


    高韶随口接话:“殿下参这么久的道,还不知道有没有神灵吗?”


    被调侃一通的赵仙居瞪了高韶一眼,随手拿了本书朝着她丢了过去。


    高韶是武将之后,身手尤为矫健,伸出手一捞,就将书抓到手中了。只是眼神略略一扫,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她忙将书朝着案上一放,蹙眉问道:“殿下都在看什么东西?”


    赵仙居瞥了她一眼,嫌她大惊小怪:“《大明春深锁中书》啊。”


    第73章


    高韶无语。


    高韶不说话。


    她看到了书名,但这个……适合拿出来看吗?虽然不会明目张胆用那两位名讳,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谁好吗?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写的,得是朝官吧?


    “陛下跟谢兰藻怎么一回事?”赵仙居萌生了八卦的兴致,双眼睁圆,期待地望着她的驸马。


    高韶吐了一口气,摇头说:“我不知道。”


    赵仙居“嘁”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每回与我争吵,都要去谢兰藻那诉苦。难道言谈间,她不吐露心事吗?”


    高韶道:“殿下以为,谢兰藻是会与人交心的人吗?”


    这下轮到赵仙居语塞了,谁知道谢兰藻心中在琢磨些什么呢。她眉头一挑,眼神带着点睥睨天下的傲然:“所以只是你单方面倾诉。”哼笑了一声,“毕竟谢兰藻不会将一切抖出来,是吗?”


    高韶:“……”她双手捧着《大明春深锁中书》,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态,“殿下,还是看书吧。”


    这不比翻旧账有意思吗?


    宫里和民间并未一堵高墙彻底隔,民间流传的话本,也随着流动的人送到了宫里。宫女们也只是想着消遣,乍一看书名就魂飞魄散了,在销毁和上报之中犹豫片刻,选择后者。等到银娥拿到书的时候,她只是噎了噎,忐忑的心倒是落定了。


    还以为什么大逆不道的禁书呢。


    书落到赵嘉陵手中自然是没收了,闲来无事的翻看几页,赵嘉陵暗暗嘀咕:“书中人可比朕有出息多了。”


    【宿主不准备下令禁书?】明君系统询问。


    【不啊。】赵嘉陵答得很爽快,要传就传吧。皇姐和高韶的事容易被人接受,不代表她的可以。身为皇帝的她肩上担子重者呢,“后嗣”两个字时常被朝臣挂在口中,隔三差五便要上书说后宫选人的大事。也就是大半年来太忙了,那帮忠君爱国的臣子才消停几分。


    又翻看了几页,赵嘉陵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良久后她才合上书册,唉了一声后,满脸虔诚地说:【福生无量天尊,朕与谢卿的理想在上。】


    明君系统:“……”


    八月中旬的时候,横街与天街的水泥路可以通行了。不仅是这两条街,皇城、宫城东边,沿兴安门、延喜门、景风门的那条街也顺势浇了水泥路。朱雀大街是贯通长安的重要街道的,在防尘、防淤泥上已不知道比其余街道好多少,然而跟水泥道一比,高下悬殊。


    其实很多朝官心中还是不以为然的,但宰臣们都同意了,劝谏不起作用,只好随大流点头了。今日不点头,明日头点地这种危境他们还是了解的。在通行的时候,态度稍微起了点变化,这舒适度还是能够体味到的。真正让他们意识到水泥工程了不得的,是一个大雨天。


    朝会不会因为一场大暴雨就停摆的,至于怎么出发,就端看各家本事了。天气一坏,往往倒霉事接踵而来,譬如被侍御史盯上弹劾,因“御前失仪”而罚俸。


    辘辘车声响,滚滚车轮在泥泞的街道上深陷,在泥淖和水坑中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比起陷到沟里的,只是车身打摆,都是小事了。住得离大明宫越远,受的折磨也就越多。等在颠簸中上了水泥道,那种平稳顿时被前头的折磨衬托出云端中的飘然了。


    等到同僚们不经意的炫耀声响起,那无处发泄的怨气更是在心里头膨胀。


    “哎呀,幸亏某住在崇仁坊。出了十字街就是通坦大道,匆匆忙忙起身,倒没想到来得过早了。”


    “足下好生狼狈,乌眉灶眼的,当心被侍御史弹劾了。”


    ……


    这起个大早,颠簸的马车上摇了一路,能有好脸色才怪呢。


    朝会上,赵嘉陵还没提继续修路的事,就有言官持着笏板启奏了。他家租住在永宁坊,得跨越半个长安城参与朝会。他对修路提出异议,翻来覆去都是“劳民伤财”,可惜一个人都没劝动。他是真心不明白,过去刮风下雨落雪,走的不都是那条路吗?但在骤来的大雨天,体验了水泥道路的平缓,他领悟了。


    陛下的话是至上圣言啊,是他天资愚钝,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先前能引经据典试图阻止一桩政策,那么同样的,也能巧舌如簧,将它夸得天花乱坠。


    核心意思很明确,不仅要修长安的朱雀大道,还得修坊间的路。总之修到洛阳去、修到太原去,修到天涯海角,让百姓沐浴在浩荡皇恩之下。


    言官慷慨陈词很是动人,赵嘉陵觑着他那张脸,眉头一挑。


    【三三,朕要是没记错的话,他是在开始修路时候提出异议的那个吧?】


    【宿主没记错。】


    心声降临在殿中,朝臣们心念微动。这大半年来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期盼陛下与神明的对话传入耳中。一来不必战战兢兢怕走错,二来也能听神明发表些惊天动地的大论。朝臣们如愿了,但此陈词的言官却尴尬了,连带激昂的语调都卡了卡,最后声音慢慢地低落了下去。


    “陈拾遗先前不是反对修路的吗?说此事劳民费财,徒劳无益。”大大咧咧的声音响起。


    赵嘉陵不说话,有的是人替他伸出正义的巴掌。


    陈拾遗当然知道自己先前反对过,但只要没人提,他自个儿装作不知道,那不就是小事化了了吗?可偏偏心声提醒了他,让那勉力压制的窘迫如洪流蔓延,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更讨厌的是,每回上朝都一副事不关己神游天外的武臣跳了出来说话,那宏大的嗓门生怕别人听不见吗?怎么没有侍御史来弹劾武臣失仪?


    他惶恐道:“是臣无知,臣不懂陛下用心良苦。”宗社降灵,圣明垂佑,陛下得天之机,众人皆有所睹,他干什么非要多说那么几句呢?


    赵嘉陵摆了摆手,表示不与陈拾遗计较。巴掌扇一下就够了,让这帮家伙知道谨言慎行,不要遇到什么都急惶惶地反对。陈拾遗还没到那个不能给脸的地步,赵嘉陵就轻轻地将此事揭过了。修路的事重要,不过此刻需要费心劳神的,是那场清理豪强大族的“尾声”。


    下头上呈的名单有些触目惊心,在那些违法开山、隐匿流民田产的事迹中,州县的下层胥吏们扮演很重要的角色。本朝承袭前朝旧制,官吏分道。在择选胥吏上,取工书、计,兼通晓俗务的人担任,要求颇低。有能吏,但不识大体的人也多。


    “刀笔之吏,绝类小人。其人多贪污,甚为可恨。”


    “此辈利用职权,舞文弄法,贪污受贿,欺上瞒下,有害于天下,实为下贱之流,欲操县官之权柄。”


    “县官多听命于书吏,使得其人仅有虚名而已。臣以为,该严罚。”


    ……


    朝官对此倒是踊跃发言了,只是赵嘉陵眉头微蹙,听得有些不耐烦。她霍然站起身,不耐烦地打断道:“朕不是来听诸位痛斥胥吏的,朕要的是解决的法门!胥吏为何任重而不可拔,诸位心中没有答案吗?”


    朝臣:“……”他们之中不乏从州县走到长安的,在地方的时候常与胥吏共事,心中当然清楚。沉寂片刻后,有朝官小心翼翼奏道:“胥吏在地方上经营多年,不似朝官那样三年一改任。况且胥吏熟知法、例,面对无穷数法、例,县官哪能尽记?官员一职一司,多不过数人,然而胥吏却是不计其数。再者,朝官多由士族出任,不管是门荫还是参与贡举,少学经书,通晓吏事十不一二。而胥吏呢,相当一部分少而习法律,长于诉讼,通钱谷簿书等经世之务……县官非赖胥吏不可。为其钳制,也是无奈之举。”


    “为何不通吏事,是诸位嫌其鄙薄吗?”赵嘉陵凉凉道,她知道这人说的大部分是实情,有的东西很难在根本上改变,但胥吏就能一手遮天了吗?摆明了是他们夸大了,想要将罪责推到“非我类”的胥吏身上。毕竟在当世,士人大多是拒绝充任胥吏的,譬如三省主事官,士人皆以胥吏为耻。


    朝会没议论出个所以然来,众臣们的想法就是如过去一次又一次那样严惩小人,宣扬廉吏之风,以儆效尤。倒是谢兰藻提到胥吏贪腐,还因无廪给之资。州县的胥吏更类似“役”,他们的俸禄很稀薄或者干脆就是没有,而进一步呢,也没有的荣望。胥吏也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在这种情况下铤而走险是显而易见的了。可以通过发放俸禄,解决胥吏生活之难。


    “这想要打碎流内和流外的界限,还得有很长一条路要走。”赵嘉陵私底下对着谢兰藻感慨。流内、流外完全是两个系统,有它们各自独立的晋升渠道。流外官可以转入流内,但走到三省的主事,担任个七八品的小官就到头了,一些清望官根本不允许流外的胥吏们染指。这种社会风气使得赵嘉陵没法直接下旨,毕竟这得罪的是整个士群。


    “如今只能稍作整顿。”谢兰藻道,流品莫贱于吏,在士人的眼中,此辈心术已坏,不可与士人同列。在太宗时曾有中书省书吏参与贡举,等到及第后,太宗直接追夺那书吏所受的敕牒,谓走吏冒进,贡举之设,为士流而设,不许走吏窃取科名。虽然太宗没有下诏明确禁止胥吏应举,但实际上已经出现了一道阻隔胥吏的线。


    跟赵嘉陵提了太宗朝的旧事后,谢兰藻叹息一声:“流内流外之分得随着明德书院、贡举改制一道推动,而这些,最需要的便是时间。”


    赵嘉陵抱怨道:“祖宗太不识大体,现在却教朕为难。”


    谢兰藻:“……”这话就不是为人臣的能接了,她道,“‘水泥’足以见证明德书院的大用,到了明年,陛下或许能下诏州县修书院。”也许不用明年,等到书刊、学报将消息送到州县,有点心思的恐怕会走到前头,不等诏令到便开始建书院了。毕竟,印刷术推行后,教学之用的书籍,也不是什么秘密。


    赵嘉陵突发奇想:“两监通过考核的监生能直接参与省试,那明德书院呢?能如国子监吗?学生若参与贡举,会有人反对么?”


    谢兰藻眉头蹙起,贡举改为三年一次,下一回得在天符八年。时间有些紧,但陛下有神明相助,也未必不可能。思忖一阵后,她如实道:“这得看明德书院的分量有多重了。”


    不是什么好消息,但赵嘉陵闻言一下子振奋起来,她一扬眉,洒然笑道:“那就当作一个伟大的目标,朕与你约定,争取*下一轮贡举让明德书院的学生走到前边。”


    谢兰藻肃容,她注视着赵嘉陵的笑脸,而后朝着她俯身一拜:“臣定不负陛下!”


    赵嘉陵喜上眉梢,她“嗳”一声,又道:“口头说说么?你题字落印,朕要请人裱起来。”


    真要题了字,她表忠义之心,绝对会扭曲成另一种样态。谢兰藻一看就看穿赵嘉陵的那点小心思,她一颔首,面上浮现微微的笑意,问:“陛下还要臣写别的吗?臣好一道写了。”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赵嘉陵呆滞了,在关键时刻,终于没继续当愣头鹅,脑筋一转,急中生智说:“那你看着来?”问题丢给谢兰藻了,让她自个儿发挥,最起码能捞到一张“不负”,而不是因为自己的不争气错失良机吗,落得一个两手空空。“你在这儿写吧,朕让银娥去准备纸笔。”赵嘉陵又说。


    说吩咐就吩咐,那架势仿佛怕谢兰藻反悔。


    纸笔到了,赵嘉陵亲自磨墨,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盼着谢兰藻能够满足自己那股说不清的期待。在赵嘉陵失神间,如行云流水的六个字已经落到纸上了。


    “陛下真没有想法吗?”谢兰藻问。


    赵嘉陵在侧边,她凝视着谢兰藻清隽的脸,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泠然如秋月的,甚至有些冷漠。但此刻,从她的眉梢捕获到的是融融的笑意。盯半晌,她眨了眨眼,迟缓的思维忽然间灵活过头了,脱口就说:“那就‘大明春深锁中书’。”


    谢兰藻眼皮子一跳,她看也没看赵嘉陵:“陛下的弘誓大愿呢?少看些闲书好。”


    赵嘉陵的思维跟旁人不同,她“啊”了一声,扬笑道:“你也看过了啊。”


    谢兰藻不想理她。


    赵嘉陵讪讪地笑着,她承认一时失误,这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她的视线往纸上落:“报答君恩知有处——嗯?怎么不继续?”


    谢兰藻凝着她,笑问道:“陛下以为如何续呢?”


    赵嘉陵:“清宵低语到更阑?”


    第74章


    字幅留下来陪赵嘉陵过漫漫长夜了,至于人,在扬唇一笑后,飘然离去,只余下缥缈绝尘俗的身影在赵嘉陵心间伴着一点怅然无尽徘徊。


    【她是什么意思呢?】老实说,就算有了一个惊喜在前,赵嘉陵也没想着谢兰藻真的会按照她说的落笔,连点曲折都没有。她都做好了谢兰藻推脱的打算。


    【可能觉得比“大明春深锁中书”好吧,宿主,你成功地拉低了她的下限。】明君系统幽幽地说。


    赵嘉陵不听:【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转念一想,追究缘由也是没必要的,总归是件喜事。她伸了个懒腰,洋洋得意,【朕就是要做这样的皇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明君系统:“……”


    整顿县官和胥吏的事,在议论几天后,仍旧按照旧制去做了,派遣监察御史巡视州县,以正风俗。谢兰藻的提议也得到了宰臣的认可,稍微提了胥吏的待遇,不让他们再做白工。但员额上,却做了严格的限制,只有县衙里的正员可以用。这也是防止县衙漫无拘束地任用“胥吏”,借此事敛财。


    八月的长安还算安宁,水泥路的建设有序地从南往北推进。明德书院中除了工学的学生弄出了“水泥”外,农学那边也有了喜人的成果。六月奉命种下的植物种子,有一部分蔬菜已经可以收获果实了。虽然暂时比不上“水泥”,但这还没完呢!等到十月番薯成熟后,那产量一定可以让人刮目相看。


    学化学的跟工学的待在一起,继续钻研水泥;律学呢,已经出了学报,在将大雍的律法宣扬出去上立下大功。医学生们妙手回春,弄出了很多胜似仙丹的药,还消杀了炎炎夏日沟渠里的蚊虫;农学也切切实实地收获了,就剩下——


    “就剩下咱们了,文学,唉。”这也不怪学生们唉声叹气了,昔日的旧影盘桓不散,让文人的心中多少有点自负。当然,现在那点趾高气扬在遭遇一重重的打击后,完全烟消云散了。“难道文学真无用?”


    “诸位也别妄自菲薄,学报也是咱们帮忙润色的呢。”青衿士人回答道。可话一出口,学生们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润色”一开始没那么顺利,他们有足够的才情,落笔生活。但洋洋洒洒好一宏篇大论,不仅没能博得夸耀,反而被无情地打回来。


    律学生说:“学报是面向大众的,骈四俪六,谁听得懂啊!”


    “诗也有诗的神妙,想要秉笔中书,那会掘土是不够的。”说话的学生清了清嗓,“教坊司那边要人写那什么剧本,谁要来帮忙?”


    跟教坊司那边连线是裴无为的主意,由薛元霜提出的。


    裴无为说:“识字的人有限,想要靠学刊学报深入乡里,短时间内难以奏效。但走街串巷的百戏就不一样了。”她虽然出身士族,但对仕途兴致寥寥,年少时便离乡四处游历。她潇洒不拘,颇为轻狂,跟三教九流的都能打成一片,视野自然比闷头读书的要开阔。


    薛元霜便以明德学士的身份与书院中的人谈了。她一直忙着跟陈希元她们一道编修礼书,许多事情都是去那边凑热闹的裴无为告诉她,蹙着眉头一琢磨,颇为有理。


    教坊司是仁宗时设立的,仁宗皇帝酷爱歌舞,置左右教坊司,在光宅、延政二坊中。先帝与今上都无意曲乐,只在有大宴的时候请教坊司诸乐官表演。先帝时稍有裁抑,并为官员请教坊乐工表演制定严格规矩,不许官员欺凌诸乐工。


    到了本朝沿用先帝朝的规矩,教坊乐工处境还算清闲自在。等到了薛元霜上禀后,教坊司便有了自己的任务。不仅仅是消闲的歌舞,等到时机成熟,乐工们要散向四方,以更为活泼生动的形势让黎民知晓一些律法。如果只是谱曲,乐工们自己就是行家,但从宫中出来的消息是要排戏,那就要胸罗锦绣的文人们充分发挥了。


    只是在月底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太史令上奏,彗星出于虚、危之间,光芒烜赫,长五尺,向东行,数日不灭。太史局中关于彗星的记载不少,尽管知道它出入有序,可仍旧将它当作不祥的预告。不过这严重性,则是有当朝的政局所决定的。


    虽然赵嘉陵没将彗星和天变当回事,但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分毫,依照惯例避居正殿,减少膳食,下诏令文武百官上书放言事之得失。


    然而彗星并不会因为这些举措提前消失,随着它的逗留,朝野的氛围是肉眼可见的紧张凝滞起来。在来自底下的上书中,有小臣言天变是示警,如今做的一切还不够,还得如旧例那般疏决系囚,大赦天下。


    滥系无辜则政道缺,久滞有罪则怨气生。①这疏决系囚,往往是针对狱中淹留的囚犯而发的,往往伴随着宽宥轻系,从而减少狱中的囚犯,达到调和阴阳的目的,是用来应对灾异的德政。


    上书的人抓住了一个“常法”,翻来覆去讲一个“恕”字,但目的是什么就不好说了。如今在狱中淹留的不乏敢开山采矿的士族罪人。彗星的出现,恰好给朝臣一个为这帮人说情的机会。赵嘉陵将上书留中,并不打算那样做。


    在没有灾难的事情发生时,彗星出现只用表态,用不着文武百官们慷慨陈词。但过了几日,又有一件麻烦事传到耳中——在朱雀大街的水泥路南段,忽然间出现了一个偌大的、深陷的“災”字!


    巡夜的金吾卫说夜间并没有瞧见异状,仿佛这个字是凭空出现的!于是,恐慌的情绪瞬间在长安炸开了,对于水泥路段的抵触也快速地浮现。愚昧的人将这当作是神明的示警,莫名其妙地陷入了惶惑中。这个流言传得极快,甚至后头加上了“白衣人兼七十二骑从出现在街上,又倏然不见”“有妖人奇服现于万年县”之类的话来。


    赵嘉陵一听此事都要气笑了,凭空出现,这如何可能?


    【八成是有人坏心眼,趁着水泥没干的时候在地上写字。】明君系统说。


    它能跟赵嘉陵解释彗星的来历和成因,但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却没法从大众的心间摘除。


    天子下诏开言路,文武百官的言事之心也变得激切起来,更有来自京中士人的上书直承天子案前。


    “彗星现于天,灾字生乎地,非朝廷失心,何以让天怒如此酷烈?群臣阿谀,附上罔下,言谈尽是阿谀之词。百姓皆蹙额,而庙堂歌颂太平,岂能欺天?”


    “彗妖生于天,此是天之示变。陛下恐惧修德,而天怒不曾消,窃以为非陛下不知自省,是宰臣之过也。秉国之大臣,德不足以居其位,量不足以展经纶之大,乱至于此,其人能安坐政事堂乎?“


    “去岁以来,政则多变。百姓惶惶,闾里萧条。前日之功固然伟,然不能掩今日之过。彗星扫尾,此宰相之失。”


    ……


    “看吧,都是冲着谢兰藻来的。”看了上疏的赵嘉陵叹了一口气,灾异是天公示警,非到逼不得已,天子也不会下罪己诏,一般都由宰臣来扛起责任。依照惯例,宰臣会第一时间上疏祈罢免,以塞灾咎。谢兰藻也不例外。赵嘉陵挑开了议论灾异的上疏,找到谢兰藻的奏疏,回复“不允”二字。


    看似朝内朝外,人人归心,但等到彗星出现,那些曾因种种消弭的声音又出现了,化作种种谣言在街头巷尾流传,化作了一股无形的逼迫朝臣的力量,试图逼天子退上一步。一个“天”一个“神”,十分好用,在一定程度上彰显出,它并非皇帝的专利。那来自外头的声音,也能用“天”来压天子。


    批准谢兰藻请辞来平息来自底下的滔滔洪流,是最简单的办法,可赵嘉陵不想迈出那一步。她既然跟谢兰藻说了要与她一道前行,哪能在士议无法抵御的时候就将她扔到一边。岂因不祥遗祸于下?况且,那些暗地里煽风点火的,怕是也挑错了时候,难道彗星现就能让秩序大乱吗?史书里可都是妖星伴着兵灾,带来末世恐慌时,这一法子才有可能起效。


    朝会上,朝臣噤声不语。


    彗妖现世让他们心中甚为惶恐,可想到天子身上有神明在,屡建大功,忐忑的心又稍微放宽。可情绪到底是矛盾的,这使得一个个用那微妙的眼神看谢兰藻。此事其实无关对与错,遇到灾异引咎辞职就是宰臣的责任。


    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最后被一个敢于言事的散骑常侍打破,他能听到心声,当然知道陛下和宰相的关系,只能拐弯抹角地提上几句让宰臣辞职的话来。他也不愿直接得罪谢兰藻,还补充了几句,说谢兰藻还年轻,可以用别的名头跟在陛下身边做事,再过几年回到宰臣任上也不迟。


    留下来的朝臣们大雍的忠心不容置疑,但一个个又有自己的私心。谁都想往上一步,心动也在所难免。


    赵嘉陵将前排那些个朝臣的神色收入眼中,她将维护谢兰藻贯彻到底,淡淡道:“与宰相无关,是朕不德。看来诸卿昔日所道‘圣明’之言,是在欺朕。”


    这句话就是一座大山,压得朝臣面色大变,纷纷出言。


    “陛下勤于政事,治道维新,乱事不作,安有过失。今见谪于天,实臣等辅政无状。”


    “臣大罪,臣慢天地,得罪于鬼神,使天道降灾。”


    都是一些常用的套话,要说他们的惶恐,顶多是惶恐自己被罢免吧。赵嘉陵的视线凝在依旧从容的谢兰藻身上,片刻后,她才朗声道:“‘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今彗星见于天,有何灾异与之并生?朱雀大街上的大字吗?”②


    说到最后一句话后,赵嘉陵轻哂一声,又继续道:“若街上出现一块石板,上刻‘忠王为天子’,诸卿也要将他迎回长安,不问石板来历只拿天意说事吗?”


    她的语气平缓,但不会改变这句话的本质,对朝臣来说,此为“诛心之言”。涔涔的冷汗冒出,大殿中的朝臣不约而同地屈膝一跪,口中念叨着“臣惶恐,臣死罪”。


    赵嘉陵道:“起身吧。”


    重新站起来的朝臣不语,殿中的氛围有些怪异。最后京兆尹道:“臣以为,该详查此事。”灾异的流言出现,长安城中有些人心惶惶的,这水泥路也不好继续修下去了。有的人都会避开那一截已经修好的路走。仔细想想,谣言传那么快,怎么可能没有人在推波助澜。


    赵嘉陵一颔首,凝眸看谢兰藻,微微笑道:“谢卿如何说?”虽然上疏请辞了,但依据她对谢兰藻的了解,不可能接下来就坐在家中等结果,必定会去查“災”字的来历。


    【朕的谢卿跟他们可不一样,不会推一把走一步。】


    想起在朝臣耳中的心声充满对谢兰藻的嘉赏,比过去矜持稳重,少去了那股得意轻狂,但核心仍旧不变的。


    除却谢兰藻,都不是人。


    不管怎样,朝臣挤压在胸腔中的那股气还是顺利地抒出来了。


    陛下心声没有暴跳如雷,无暇收拾他们。至于愚钝,那就愚钝吧,总比狼子野心好。


    “臣有事要奏。”谢兰藻眸光闪了闪,又继续道,“此事的确有人作弄,臣目前查探到,前忠王府谘议参军事李贞之子李元亮,与那夜巡街的金吾卫相勾结,画‘災’于道上。此人又伙同落第士人一道传谣,引起诸多恐慌。”禳灾是破除不了谣言的,唯有将真相查明,方能够抚平长安百姓的紧张。


    “忠王啊——”赵嘉陵拖长了语调,“是想借此毁掉朕的肱骨吗?”


    忠王指使的可能性为零,但这重要吗?


    反正赵嘉陵这句话说出来后,谁要继续提宰相为灾异负责的事,谁就是要霍乱朝政的忠王党羽了。


    同时也意味着,这回是忠王死党干的,那下回再有异常,还是忠王死党干的。


    朝臣从头到脚冷了一片,仿佛有一柄刀横在了脖颈上。


    司农卿清了清嗓,在这个时候送来了“祥瑞”,他打破凝滞的氛围,抑扬顿挫道:“启禀陛下,扬州来信,棉花大丰收!那边的新式纺织机都已经改造好了,着手织棉布。待到冬日,将有冬衣制成。”


    他的话很突兀,跟上一刻议论的事情没有关系。


    可朝臣们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太史令奏道:“神明佑德,宗庙降灵。陛下神圣聪明,安社稷、保黎民,深契天心,国家长保。至于彗星,天之示警,非陛下获罪,是神明告陛下有奸人将害国耳。”


    第75章


    皇帝陛下是不可能错的,灾异降下,错的只能是群臣、是宰相。然而陛下并不同意宰相辞职以禳灾,那就只能另外寻找罪魁祸首了。况且,有棉花丰收,也算是皇天不曾怪罪陛下的铁证啊,陛下是神明护佑的天子,所以不祥就是为了提醒陛下,有奸人在。


    事涉忠王旧党,这能不好好查下去吗?大理寺和京兆府很快就行动起来,将涉事之人捉拿归案。官差去的时候,那李元亮正想跳窗逃走,被抓了个正着。他知道大难临头了,整个人垂头丧气的。清楚抗拒只会挨打,大理寺那边根本没怎么用刑,李元亮就将缘由说出来了。


    他的父亲是忠王府的旧僚,因为关押孟夷则一事被牵连罢官。李元亮心中甚是不平,觉得那都是忠王府仆人的错,凭什么由王府属官来担罪?再加上他是这一科落第的士人,行卷之风、拜谒公卿之门盛行的时候,他父亲已经替他打开要道了,哪知这回贡举大变革,他没能如愿及第。他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而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改变旧制,甚是不公。


    长安落第士人何其多?像他这样被新制度拍死在岸上的“前浪”更多,有的人斥下千金博美名,最后什么都没捞到,岂能甘心?这帮落第的文人和被国子监开除的学生们私底下聚集在一起,醉酒唱和,顺便攻讦新的制度,攻讦明德书院……天天都沉浸在牢骚语中,整个人身上透着腐化之气。总之,他们所厌恶的都是错的。


    在彗妖出现的时候,这帮人动了歪脑筋,想要借此机会制造妖异,兴起谣言,制造大恐慌,从而使得陛下撤销新政。他们买通了巡街看守水泥的金吾卫,又大肆在阎闾间制造妖异的流言。


    恰好前段时间好几个豪族被处理,对方的亲戚旧友不敢到处请托,见彗妖出现,立马就想到了“虑囚”,试图借此机会将人救出来。他们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让谣言扩散得更快,覆盖的范围更大。


    ……


    查到这里,一切都已经很明了了。


    赵嘉陵看着大理寺呈上来的案卷,面上倒没有太多的惊异之色。她嘀咕了一声“反派终于跳出来了”之后,示意大理寺依照律法处置。但人是不可能全部杀尽的,那些传谣言的,虽然可恨,但也没有砍下他们头颅的道理。


    “此辈居心叵测,散布谣言,死不足惜。只是朕不愿损伤天和。他们既然如此憎恶贡举新制度,那就三代不许参与贡举。”赵嘉陵淡淡地说道。


    大理寺官员闻言一凛,不曾伤身伤财,但这一惩戒对于以登科及第为毕生所想的人来说,是比流放更为恐怖的惩戒。朝着座上的天子拜了拜,这些官员领了命令退下去了。


    真相大白,这些落第士人干的缺德事得公之于众。


    因为“灾”字出现在水泥道上,百姓们恐慌的最直观表现就是对水泥路的抗拒——就算心中明了水泥路的通坦,也会将它视为来自地狱鬼怪的诱惑,代价藏在未来。


    这也是赵嘉陵最不能容忍的事,任务完成与否倒是其次了。铺路的工程能够惠泽天下,岂能被一群腐儒所坏?这帮人就算是活着,也得给她死死地待在耻辱柱上!


    恐慌随着真相的到来逐渐地散去,因为皇帝陛下是不遗余力推动水泥路的建设,底下的官员也不敢偷懒怠慢,到了十一月的时候,朱雀大街总算是施工完毕了。


    已是冬季,万物萧条,长安城中寒风凛冽。


    “想要富先修路”的任务在朱雀大街建设完毕后显示完成了,赵嘉陵获得了“条条大路通罗马”的成就,以及“航海仪器包”这一成就奖励。只是此刻的赵嘉陵无暇考虑“航海”,摆在她眼前的是两件大事。


    一是明德书院的学生和司农寺的实验有结果了,彼时挑选出来种下的食物大丰收!这是相对于同样亩数的小麦、水稻等作物而言的。放眼整个天下,虽然全部的果实都留下来育种,可仍旧不够。


    “有些作物只是相当不挑拣水土,关中未必适合种植。”谢兰藻的眉头微微蹙起,譬如关中也能种植稻米,但比之江南,不管是产量还是品质上都是不如的。


    “朕没打算让所有粮食都留在长安。”赵嘉陵缓缓地点头,因为头一批下种需要做实验,所以才在长安附近进行。“那些册子上不是有作物适合生长的地带么?譬如……”顿了一会儿,赵嘉陵才说出了“辽东”两个字。


    “荒僻之地,彼处又有奚人、契丹之徒出没。”谢兰藻摇了摇头,说,“不适合开荒。”


    赵嘉陵“嗯”了一声,又笑了起来:“还好选择不是唯一的。至于辽东,就当作我们以后的目标吧。”她的跟前是一幅颇为详细的舆图长卷,手指点在辽东地界又慢慢地往下滑。“你有什么建议吗?”


    谢兰藻眸光幽邃,她道:“不仅需要看水土,还得选县官。”她对上赵嘉陵的视线,直白地说,“女子为县官之地域为优选。”自身的打拼固然重要,但还需要资源的倾斜和全力地推动。在赵嘉陵的跟前,谢兰藻不再掩饰自己的偏向。


    视线交汇,赵嘉陵唇角笑容灿烂,她干脆地一颔首,说:“好。”


    来年开春粮食种植的事在两人的对话中敲定,赵嘉陵的视线定在谢兰藻的脸上,她只失神了刹那,便将漫游的思绪拉拽了回来,提起了近来第二件重要的事。


    “吐蕃那边的信使姗姗来迟,赔了些牛羊和黄金。不过他们对关押着的使者是只字不提啊。”赵嘉陵抿了抿唇道,她知道吐蕃国内氛围紧张,君相的斗争还没有彻底了结。葛东赞作为葛氏子,也是赞普需要铲除的目标的,他们是想要借刀杀人吗?


    “既然是个误会,那使臣也该送回国了。”谢兰藻微微一笑。到底是不是误会不重要,只是如今三方斗能接受这个说辞。吐蕃和突厥愿意低头,大雍也没必要非要跟对方打上一场,还不是时候。


    赵嘉陵颔首,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葛东赞是个酒囊饭袋,但能让葛氏余党拉起一面大旗,吐蕃王国自内生乱,对她们也是有好处的。同时,放归使臣也是应突厥之请,毕竟对方都派遣质子来长安了,大雍这边也可以适当地做些让步。


    “不知道突厥可汗怎么样的,竟然派了两个。”赵嘉陵又嘟囔着说,她也没想太多,又道,“依照惯例,送到国子监中读书吧。”大雍不乏外藩的“留学生”,他们都在国子监学习大雍的文化。在国子监闹出笑话的时候,也有学生对明德书院感兴趣,不过赵嘉陵压根没给他们报名的机会。这些人的档案都是由鸿胪寺严格管理的。


    “国子监最好。”谢兰藻说。


    赵嘉陵眨了眨眼,又对着谢兰藻说:“书籍都是对外开放的,朕之前还想过,如果被这些人学会了带回国去怎么办呢。”大雍和外藩语言文字不通,是需要译语人的,但这些长久在大雍学习的,素养恐怕不亚于大雍士人,他们翻译些书籍不在话下。


    谢兰藻轻笑一声:“这些书籍都是经世致用的,读了不够,还得用了。”有的藩国连一国钱币都要从大雍走私,是没办法进行大刀阔斧改革的。思忖片刻后,她敛起笑容,认真道,“不怕他们用了,只要保证大雍走在前头就够了。就拿突厥来说,他们往往会在缺粮草时候南下劫掠。如果他们能丰衣足食,还会频繁掀起战争么?”


    明君系统很忽然地出声:【她的思想还是很先进的。只有你独富,就会有人不平衡,就会有势力铤而走险。你强盛的时候会避锋芒,可一旦疏忽了呢?环伺的群狼只会借机咬下你一块肉。宿主,要自身强大,但也得给周边的藩国希望。当然,最为关键的东西还是得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赵嘉陵扬眉道:“朕明白了。”


    议论完政事,谢兰藻照例躬身告退了。


    赵嘉陵抬了抬眼,在谢兰藻退后几步后,喊道:“谢兰藻。”


    谢兰藻温声道:“嗯?臣在。”她下意识地看向声音来处,精神有些恍惚。映入眼帘的是陛下颀秀的身影,陛下唇角还是噙着笑,可不再是一团未脱的稚气了,眉宇间也写满天子的雍容气度。明明身量未变,但给人的感觉就是比两年前更为高大。


    赵嘉陵抬步走向谢兰藻,她用力地抿了抿唇。喊住谢兰藻只是一时的冲动,她自己都没有想好下文。凝视着谢兰藻一会儿后,她才拖曳着语调说:“外头风大。”


    谢兰藻道:“臣省得。”


    赵嘉陵打量着谢兰藻,手搭在她的手臂上,感知了一下衣裳的厚度,她关心地说:“有些单薄。”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内侍去将她的裘衣取来,拿到手之后,掂了掂重量,将它铺洒开来,披在谢兰藻的身上。


    谢兰藻静立不动,长睫微微地颤着,扫下小小的一团鸦影。


    近在咫尺,能够清晰地看到谢兰藻耳鬓细小的茸毛。赵嘉陵的心在静默中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她舔了舔莫名变得干涩的唇,想要说点什么打破这股氛围。她紧张地调侃道:“你今日怎么这般听话?是被朕的天子威压吓住了吗?”


    “是呢。”谢兰藻的声音很轻,仿若羽毛在风的主导下轻轻一点。


    赵嘉陵呆滞,她眨巴着眼,面颊上绯色蔓延,如离离草野燃烧的赤火不可遏制。她的双手滑到了谢兰藻的双臂,一时间不愿意挪开。


    最后还是谢兰藻无奈地出声:“陛下要与臣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吗?”


    “有何不可。”话脱口而出,同时浑噩的思维也清醒过来了。赵嘉陵忙着找补,“朕、朕是说——”


    谢兰藻的轻笑声响起,打断了赵嘉陵。


    赵嘉陵抬眸看她,唇角往下耷拉了些。


    谢兰藻笑道:“陛下若是还有话要说,不妨请臣落座细细谈?”


    赵嘉陵松开了她,讪讪地笑着:“朕只是想说,风大霜寒,仔细些路。”


    谢兰藻闻言眸光越发柔和,唇畔的笑容化开了那股人前的孤高绝俗。她缓缓道:“多谢陛下关心。”停顿片刻,又说,“陛下近些时日还早起吗?”


    赵嘉陵眨眼说:“冬练三九呢。”


    谢兰藻开口,叮嘱声中充斥着关怀:“陛下仔细些,莫要着了风寒。”


    “不碍事,朕是真龙天子,火气旺着呢。”自信的回答声还是在谢兰藻的眼神里,越来越轻、越来越小了,“朕知道了,绝不会在出汗后大肆脱衣。”


    停顿刹那,新的话语又蹦跶出来了:“话说,如果朕那么做了,你会不会——”


    只是说到一半,自己意识到了那话题的幼稚和荒唐,自行截断了话头。


    谢兰藻面上浮现一抹困惑:“嗯?”


    【她会生气吗?朕要是着凉病重了,她会来照顾朕吗?不行,这样太傻了。别说是谢兰藻,就连朕都讨厌这种做作的行为。】


    【宿主知道就好。】


    响起来的心声解答了谢兰藻的疑惑,却也让她的脸色变了变,至少听到前半截话时候如此。等“不行”两个字入耳,她陡然变得严峻的脸色才缓和了几分。一场风寒严重的时候是会夺命的,尽管太医署和医学生们有所成就,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哪有主动去“迎灾”的道理。万一呢?谢兰藻的思绪不受控制地蔓延下去,她发觉自己难以承担这种后果。自内心深处萌发的恐惧,打碎了她的从容平静。她像是被扔到冰窖里,温度从她的身上渐渐退去。


    “你怎么了?”从胡思乱想中回神的赵嘉陵被谢兰藻难看的面色吓了一跳。


    谢兰藻耳畔嗡嗡嗡,她勉强地克制情绪,摇了摇头,说:“臣只是想到了一些旧事。”


    赵嘉陵面色踌躇,不知道该不该的问到底,如果是坏事,她的问询不就是戳谢兰藻心窝了吗?


    但不太放心的谢兰藻主动开口了,她的眼神中浮现了浓厚的忧虑:“臣的父母都是病逝的。”


    “啊?”赵嘉陵不太明白她怎么提起这个,她眨眨眼,琢磨一阵后,伸手将谢兰藻圈在怀中,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以作安抚。


    她的宰相需要她的温暖臂弯。


    陛下的怀抱温暖有力,可谢兰藻眉头还是蹙着,她继续说未竟的话:“所以臣希望陛下长命百岁,无病无灾。”安静刹那,她闭了闭眼,说出了最后一句心里话,语气有点重:“请陛下千万不要去做一些蠢事。”


    话音落下,原本那很用力的温暖怀抱渐渐地松开了,谢兰藻的心突然像是被什么攫住,她不敢看赵嘉陵的神色。她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眉心,懊恼和悔意涌了上来。交杂的情绪让她的神色变得悲怆。她不该说的,陛下心里不是已经否认那种行为了吗?


    听到“蠢事”两个字时,赵嘉陵的心像是被重锤敲击了,她心中有些不高兴,难道在谢兰藻心中她就一点成长都没有吗?但在窥见谢兰藻神色时,她满腔愤愤都凝结了,她茫然地看着谢兰藻——这是相识以来,头一回看到她流露出这般脸色。埋怨的话从嘴边消失了,赵嘉陵下意识地回溯自己的话,很快就意识到是那句“如果”让谢兰藻彻底失态。


    谢兰藻深吸一口气,她朝着赵嘉陵一拜:“臣万死。”


    “没、没这回事。”赵嘉陵赶紧将谢兰藻扶起,她赌咒似的发誓,“你放一百个心,朕不会那么做的。如果朕没做到,就教朕天——”


    誓言还没说出口,嘴唇就被一只泛着冰凉的手捂住,赵嘉陵被冰得打了个哆嗦。


    双唇微微启了道缝隙吗,舌尖不经意地探过掌心,在谢兰藻倏地缩手时,她露出一副懵然而又无辜的神色看*着谢兰藻。


    “陛下不要随便立誓。”谢兰藻眼皮跳了跳,语调严肃。可她的心思落在背到身后的手掌上,仿佛此刻仍旧有湿热的舌尖在肌肤上缓缓滑动。谢兰藻收拢手掌,她故作平静地说,“陛下,臣要回家了。”


    赵嘉陵有些恍惚,很多年前,谢兰藻会跟她说:“六娘,我要回家了。”


    而她回答——


    “明日见。”


    【我们之间还会有很多很多个明日对吗?】


    谢兰藻脚步一顿。


    从陛下的心声中捕捉到一抹很细微的惶惑不安。


    谢兰藻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臣不会离开陛下。”


    她立在原地,做好了陛下要让她写一幅字,让承诺落在纸上充证据的准备。


    可赵嘉陵没有说。


    她只是笑了起来,最后摆摆手说:“你回家吧。”等到谢兰藻除了浴堂殿,赵嘉陵又像一阵旋风般刮了出来。


    “朕送你一程。”


    第76章


    入夜了。


    吹拂到脸上的寒风冰冷刺骨。


    谢兰藻没有在厢房中静坐,而是负手在中庭望一勾弯月。


    粼粼的月光如水铺洒,凋零的林木枝条影子纵横,在风中来回摆弄。


    明明眼前的景与人无关,可谢兰藻还是莫名地想到了陛下,想到她将自己送到宫门前的洒然一笑。


    在宫中时候,是她冲动了。


    谢兰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眼神中出现了几分迷茫和彷徨,心境已经许久没有平静下来了,正一圈一圈地荡着涟漪。


    她又想起今日晚膳时候祖母问她,是否有烦心事。


    她沉默许久后摇摇头,是有心事,但烦吗?谢兰藻的心里有个否定的答案。


    她的心绪是什么时候被扰乱的呢?想不起来了。或许是很多年前,或许是听到陛下的心声后,或许是看到陛下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后……她以为的殊途,最终还是在某个道口相汇了。兜兜转转,也算都合了心意。只是,这种“无言”的默契要一直持续下去吗?始终不清不楚合适吗?可要怎么样挑明呢?挑明了之后呢?她会有什么样的答案?


    思绪在心间萦绕,眼前的幻影忽大忽小,说话声在耳边萦绕,时而是论政,时而是牵扯风月。她好像听到陛下与她说:“朕是人间绝色,被人垂涎是应该的。”谢兰藻眨了眨眼,幻影消失不见了。她无奈地笑了笑,吐了一口浊气,转身朝着屋中走。


    寒峭的风也吹不走杂乱的思绪。


    等到入了屋中,视线触及那放在案上的杂书,谢兰藻的眼神又是一凝。


    书是高韶送来的,那暧昧的眼神和看乐子的心态一览无余。


    在听到陛下心声后,她就预感会有这么一天,本来想直接扔了,但临到处理的时候,又蔓延出了另外的心绪。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借着旁人之眼看陛下和她是什么模样。然而她显然高估了好事者的志趣。也是,都带个“锁”字了,能是什么正经书。


    不过还是能够从中找出一些东西来,譬如她成为中山公主的僚佐,与当时还是公主的陛下生疏,这是背叛……陛下刚登基的那几年,朝廷的氛围凝滞剑拔弩张的,一来是权势的争夺,二来是“背主”的余波……


    谢兰藻纳罕,她待陛下有那么凶恶吗?况且,陛下有那么怨她吗?怨到囚锁深宫?以陛下的勇气,恐怕做不到这一步呢,况且,她也不觉得陛下会那样做。


    小说家言啊,就算听到只言片语,哪有当事人心中清楚呢?谢兰藻轻哂,将杂书放到了最底下。


    接下来的几日,朝堂还算是平静无波。


    赵嘉陵与谢兰藻议论过种子的事,中书省直接草拟敕书了。宰臣们哪个看不出来谢兰藻的用意?可局势如此,洪流汹涌势不可挡,也没谁提出异议。此事敲定后,余下的便是迎接突厥质子的事了,在和平的时候,该有的礼遇还是得有的。


    十一月中旬,突厥使臣正式抵达长安。


    这天寒地冻的时节,风吹得雪花纷纷扬扬地落。


    突厥奉命来的使臣是特意挑选的,这些人往返长安数回,没少跟大雍人打交道,也能说一些流利的官话。他们通晓长安的风土人情,也知道如何和朝官们打交道。心中有底,于是在和突厥可汗的儿女交流时,不□□露出几分自得来。


    但在踏上朱雀大街的时候,那高扬的语调忽然间降了下来。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卡着脖子的鸡。一群突厥的使臣目瞪口呆望着通往前方宽敞通坦的大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上回来长安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一道清脆的询问声传来,说话的是个女人。用的官话,但带着点古怪的腔调。女人是突厥可汗的女儿,名唤阿史那毗连。她身侧不远处,同样带着好奇之色的男人,则是她的同母兄长,阿史那土门。他们的母亲都是汉人,故而在王庭并不受重视,这一需要做质子,就将他们打包给送了过来。


    自诩“长安通”的突厥使臣答不上来。


    鸿胪寺的官员听到了突厥人的对话,唇角慢慢地扬起了笑容,缓声道:“是神物。”这水泥铺路风沙都小许多,然而最凸显价值的时候,是恶劣的雨雪天。雨水不在街道上留积,比石板路要好些。至于积雪,那也很是容易清扫,再也不担心冰雪泥土混成堆,道滑人难行了。


    突厥人陪着笑脸,还想询问一二,可鸿胪寺的官员眉梢一挑,藏着话不肯继续说了。


    接风洗尘的宴会是在突厥人入居的客馆办的,露脸的人职位最高的是鸿胪寺卿,宰臣没在,皇帝陛下更不可能降临。突厥人有些不满,但一想到大汗的命令,只能压下那股怒气。


    赵嘉陵没有亲自去,但突厥人的反应和言语都在不多时出现在她的案前。宫中接待他们也无妨,但狼子野心的突厥人吧,太过礼遇了反而容易蹬鼻子上脸,在接待的礼仪上说得过去就行了。按理说,刚来长安都会修整些时日了,然而在隔日,赵嘉陵就收到了鸿胪寺的奏疏,说突厥王子、公主请求入学国子监。


    “他们这么勤恳好学么?”赵嘉陵有些意外,她注视着被召来的谢兰藻,问道,“允许么?”


    “依照旧制行事,是不用阻拦的。”谢兰藻说,思忖片刻,又道,“这两人生母是汉人,通一些汉话,入了国子监也不需要什么译语人。”突厥选他们当质子,也是有用意的。一方面是他们亲族在突厥毫无势力,没人护着他们;另一方面,突厥也觉得那一半血脉跟大雍能够亲近些,借机探查一点消息。


    先前的震慑是传到突厥了,但那边信多少就不好说了,毕竟不是亲眼瞧见的。突厥愿意退一步,是自己没有拿下陇西的把握。吐蕃陷入内乱,不是他要等的天机。


    赵嘉陵蹙着眉,沉思一会儿说:“如果可汗死了,依照他们的地位顶多分到几群牛羊么?”突厥现在可汗强势统一东西各部,压制各部落酋长。他正值壮年,忽然暴毙的可能性比较小。“质子的利用价值不高呢。”


    谢兰藻看到赵嘉陵神色,就猜到她在想什么,她莞尔一笑:“至少是一种象征,突厥臣服于我。”跟这些外藩之间盟约是最可笑的东西,想让对方低头,那就只能是实力上的压制。当然,这不是说其余手段没法用了。“陛下,就当是一枚闲子。”


    赵嘉陵一点头,带着些调侃之意,笑道:“不能是朕下的那种。”


    客馆中。


    阿史那土门在抱怨:“我们不能见到陛下吗?”


    阿史那毗连懒洋洋地睨了他一眼:“你什么身份,还要皇帝陛下亲自来迎接你吗?”


    阿史那土门语塞,顿了顿,又说:“我们做什么要那么快进入国子监?”


    “不然在客馆中数羊吗?”阿史那毗连说话也不客气,“你不会指望着在长安肆意游玩吧?”外藩的使臣进出都是有限制的,像他们这样的质子,更不可能放他们长安闲逛了。客馆中的下人买通不了,想要知道点什么,国子监恐怕是最好的途径。她相信大雍皇帝不会拒绝他们入学的。


    “不成吗?听阿古说长安有很多好玩的。我们是客人,食料钱都由大雍负责给,也不用为钱发愁。”阿史那土门说。


    这句话惹来的只有阿史那毗连嘲弄的笑,这不停被下面子,阿史那土门也恼了,一张长着胡须的圆脸涨成猪肝色。他怒声道:“你自己去国子监吧。”


    阿史那毗连:“哦。”她的视线转向一旁的侍从,问,“阿古,大雍的宰相是女人。我听说,大雍的女子可以当官,是真的吗?”送他们来长安的使臣要回突厥的,只能留下几个侍从。阿古是留下的人之一,他是粟特人,通大雍官话,跟长安的胡商很熟悉,知道长安的风土人情。


    不等阿古回答,阿史那土门就嘲笑说:“妹妹,你难道还要留在长安当官吗?我一定会帮你把这个消息带回草原的。连女人都能当官,这——”鞭子在空气中抽出一道破空声,直接抽到了幞头的软脚上,刹那就将阿史那土门抽开花。剩下的半截话被淹没在满脸的惊惶里。


    烦人的苍蝇停止嗡嗡叫,阿史那毗连满意了,她朝着阿古一抬下巴,示意他回答。


    “是的。”阿古一点头,嗓音粗重,“但是从去年开始,大雍就不随便授官了,得经过各种考试才行。”他都是听别人说的,一知半解,总之就是很严格。他看到阿史那毗连充满野心的眼神,犹豫了一阵,又说,“国子监好像名声不好。”


    阿史那毗连一愣:“它不是大雍的官学吗?”


    阿古:“大雍的皇帝不喜欢,另外办了一个明德书院。”


    阿史那毗连思考片刻,问:“达官贵人的子嗣在哪里读书?”


    阿古如实说:“大部分在国子监。”


    阿史那毗连点了点头,只是暗自记下“国子监”三个字。


    被鞭子吓到了阿史那土门还觉得脸上隐隐作痛,但是憋不住话,他又兴致勃勃地说:“就是喜欢瞎折腾。”


    阿古尴尬地看了阿史那土门一眼,没有回答。


    这话传出去,会让人觉得他们不敬。大汗要他们来,一方面是稳住大雍,另一方面是打探消息,弄明白先前贡使让人传回去的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大雍真的掌握了能够开山裂海的可怕武器吗?看着那奇怪的坚硬道路,大雍好像是真的有神明保佑。


    总之,两位来自草原的客人想要入国子监的请求很快就批下了,突厥的王子一副怏怏不乐的神态,阿史那毗连心中则是很高兴。至于国子监里——大多是达官贵人的后嗣,见惯了外藩人。没掀起仇恨就不错了,至于好奇心是半点没有。


    国子监近来有自己忙碌的事情,除了年底的考试,他们还跟明德书院约好,私底下较量一场。这就更没空搭理新来的同学了。


    说是私底下,但被人一嚷嚷,连宫中的赵嘉陵都有所耳闻。


    “他们准备怎么比?”赵嘉陵兴致勃勃的,甚至想在双方比试的时候溜出去看看。


    谢兰藻道:“诗会,打马球或者蹴鞠。”国子监和明德书院道不同,也只有文采武功能拿出来较量,国子监中勋贵出身的,虽然缺了个读书的脑子,但在玩乐上还是很在行的。话音落下,抬眸看到陛下炯然明亮的眼神,谢兰藻眼皮子一跳,猜她想去。果然,下一刻就听到“朕要去看看”这句话。


    “国子监不是洗心革面了吗?他们的变化需要朕来见证。”赵嘉陵振振有辞。


    谢兰藻眉头微微蹙起,犹豫之色在脸上徘徊,好一会儿,她才试探性地问道:“要夜宿臣家?”


    嗯?还有这种好事?赵嘉陵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朕接受你的邀请了。”


    “臣说的应该是问句。”谢兰藻瞥着她。


    装聋作哑的本事发挥作用,赵嘉陵假装没听见,扬着灿烂的笑脸说:“务本坊离太极宫近,离大明宫远。这样吧,朕搬回太极宫处理政务怎么样?”


    谢兰藻:“陛下,您一句话回到太极宫倒是轻省。”自仁宗朝便在大明宫办公了,中书、门下、殿中、御史台等官衙都在大明宫那边,陛下一动百官也得跟着动,更别说内宫了。“若只是为了臣兴师动众,臣就真的要成千古罪人了。”


    赵嘉陵面上笑意不减:“朕也不愿意你背负骂名,所以朕又为你想了个好点子,”


    谢兰藻心中一突,总不能让她搬到宫里吧?真要应一个“锁”字?


    赵嘉陵眨了眨眼,她眸中泛着纯澈的光,兴高采烈地宣布:“朕让人在光宅坊买了座宅子。”


    谢兰藻松了一口气,此刻带着点庆幸地想,幸好没将那话问出来。


    第77章


    光宅坊北边就是大明宫的建福门,出入的确方便。陛下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买了。如果她跟陛下在宅子里碰面,那不就是真的成幽会了吗?谢兰藻不知道怎么回答好,看向赵嘉陵的眼神欲言又止。


    赵嘉陵想得很是周到,她又说:“宰相事务繁忙,从私第到府衙多有不便,来回路上颇为耗费时间,朕就以此做理由,赐下宅院,应该没人反对吧?”


    谢兰藻张了张嘴,最后问:“只有臣吗?”


    “不止。”赵嘉陵眉飞色舞道,“避嫌嘛,这个道理朕还是明白的。不止你一个,就当朕体恤大臣。”


    的确考虑得很是全面了,从这方面也能看出陛下的成长。但想到那些话本,谢兰藻就不觉得那帮人会往正直的方向想。算了,也不差这点。就算没这一出,也有其他事情会被拽出来说道。她定了定神,不再让杂乱的思绪继续纷飞了,将话题撤回到“诗文赛”上,她道:“年终了,倒不如趁着这个时候热闹热闹。”


    赵嘉陵道:“唔,你的意思是添点彩头吗?”


    谢兰藻:“既然要办就正式些。”


    赵嘉陵点头:“朕明白了,让国子监再做一次踏脚石。”


    谢兰藻:“……臣并无此意。”这话就不大中听了,传出去让国子监的学生失魂丧魄。


    赵嘉陵大大方方地说:“朕的偏见就这样根深蒂固了,如果国子监不能漂亮地翻身,朕都想克扣每年拨给他们的钱了。”


    好一会儿,谢兰藻才说:“……别让国子监的博士们听见了。”


    “朕与你的私语谁敢传。”赵嘉陵哼了一声,“国子监还在抱怨,说明德书院有印刷坊、书局,他们底下却没有。朕拦着他们开设了吗?他们手中不握有公廨钱吗?”以前国子监那个死样子她其实没什么感觉,毕竟先帝时候不也那样走过来的。但跟明德书院一对比,不仅不能赚钱,甚至钱扔下去连个响都听不见,那就让她不痛快了。


    “昔日国子监掌握国朝文学,可现在皇雍书局那边名声已经打出去了,一切举业用书都以明德本为正本,再开设印刷坊也没有多大意义了。”谢兰藻答道。


    赵嘉陵道:“希望真的能有点长进,可以让朕刮目相看。”


    私底下的比试随便在长安找个园子就解决了,也不需要什么特定的流程,但天子对此感兴趣,那就不能太率性了。明德书院和国子监领了任务后,忙不迭开始确定时间地点。这关乎两个学府的名声,从场地开始就是较量。


    “论文”之所,国子监有的是,奈何结束后还有一些娱乐,譬如马球——国子监有场地但过于局促,哪能跟新修的明德书院较量?学生们换个地方较量也无妨,但陛下、宰臣们都来观看这一乐事,能跟陛下说一场一移驾吗?最好是有一个能包揽所有的地方。这一对比,国子监完败,只能将地点放在明德书院。


    至于参与学生,那得要精挑细选了,私底下论战怎么来都好,但在陛下的跟前,得拿出制举试策的方正态度来。书院和国子监的学生都知晓轻重,氛围一下子变得凝肃紧张起来,堪比最后一次大考。


    十一月底的一个晴日。


    风寒如刀。


    青衿监生们在国子博士的引领下骑马前往明德书院了,里头有文采风流的,也有几个勋贵家的纨绔,要他们下笔作文是万万不成的,但骑射的功夫还不错,可以拿出手跟明德书院较量。突厥的质女阿史那毗连也在其中。国子监的博士原来不想带她的,奈何她功夫好。草原出生的,是一流的飒爽劲俏。博士们上书请示,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将阿史那毗连放到了队伍里。


    “比文不行,在马球场上,怎么样都能略胜一筹吧?”


    话音才落下,就挨了同学一瞪眼:“谁说不成的?”


    那勋贵子弟大大咧咧地说:“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吗?明德书院都是考进去的,选拔很严格呢。”


    “又不是谁都想去明德书院的,没去成不代表不如人。”


    “哦。”勋贵子弟也没继续揭人老底,毕竟他们也是国子监生,甚至还是拖后腿的。课业在朝堂上被念出,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光宗耀祖”,这还挨了好几顿揍。


    论文之所在明德书院的“明德堂”,这儿原本是寺庙讲经之所,能容纳的信众颇多。原寺庙改建成书院,这里也变成了大讲堂,不过是封闭式的。国子监监生们抵达时,明德书院的学生已经依次落座了。


    “那是琉璃?”阿史那毗连打量着四面的装饰,眉眼间的惊异根本掩饰不住!讲堂里没有灯烛,但很是亮堂。她起先以为是开着窗,但一丝寒峻的风都没有,仔细一瞧,发现都是晶莹剔透的琉璃装饰!明德书院好大的手笔!再一想到了夜间鬼屋似的国子监学舍,她的面色变得有些微妙了。


    “是啊。”国子监学生恹恹地开口,眼神在屋中打转,酸溜溜道,“真是天壤之别对吧?”


    “原本这一切都是属于国子监的……”乍一听改制的时候,很多人都是反对的,认为祭酒和博士做得对。但改制还是进行下去了,国子监的“努力”换来了什么呢?连忠贞之名都没有,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那当初为什么要抗拒呢?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只一失足就被美好的人生推拒在门外了。


    阿史那毗连在国子监待了几日,多少听到了些声音。只是她本能地觉得国子监多是达官贵人后裔,就算不受重视了也比新建设的明德书院好些,毕竟国子监才是真正的官学。那想到印象一下子就被颠覆了。


    大雍的皇帝陛下想做什么呢?那些臣子们不反对吗?


    皇帝陛下本人坐在帘幕后,几个重要的朝臣也依次落座,手边都摆放着明德书院的刊物。


    书院是皇帝力推的,朝臣们哪能不关注?每次学刊出来,他们都第一时间浏览,此刻却要装模作样再浏览。


    赵嘉陵没理会那些朝臣,学生们作诗的时候,她也将手中的一张有折痕的纸递给了距离她最近的谢兰藻。


    谢兰藻扫上一眼,朝着赵嘉陵一颔首,便小心翼翼地将纸折起来叠在袖中。


    朝臣的余光瞥见了陛下跟宰臣的小动作,不免心中好奇。


    在偷偷摸摸传什么消息呢?


    都让他们看到了,不能让他们看清楚一点吗?陛下的心声呢?


    朝臣又悄悄地瞥了谢兰藻一眼,在椅子上静坐着,低垂着眼睫,如一团皎皎明月,真是非一般出尘绝世。


    谁能想到,她会被陛下摘了。


    这一端没动静,那一端窸窸窣窣的细微动静渐渐转大了,诗文的较量只是起先,真正精彩的部分在“论战”,这考的可不仅仅是文采了,还得有机敏。有的人落笔如烟霞生,一张嘴却期期艾艾,那是不成的。


    纯粹的学术之辩其实是有些无趣的,但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能让人欢喜。引经据典说义理,能见学养之厚,能见思维之敏。辩论不需要温吞,在激昂声里,双方唇枪舌剑、步步紧逼,非得辩得对手心服口服不可。


    到了中场的时候,国子监的败局就很明显了。


    国子司业的神色局促,这已经是最好的一批学生了。


    他要不要也跟当初的郑祭酒一样辞官归故里啊。


    结果已定,但赵嘉陵没再诋毁监生的智慧。毕竟一年前,在朝堂上念出来的监生课业,是能够在“家祭时候活乃翁”的,现在的情况也算是一种进步。打击一下就够了,不能将未来的种子都打死了。


    她朝着银娥一颔首,银娥便领命退了出去。不论胜败,皆有赏赐。


    等到外头呼“万岁”的喧闹声退去,谢兰藻才开口道:“明德书院创建不到一年,便有累累硕果,臣请在州府设置书院!”


    朝官们闻言凛了凛,心中浮现一团“果然如此”的念想,就知道没有一场热闹是白看的。其它科目的成就不用拎出来说,现在连文学都要胜国子监一筹,是要彻底取代国子监吗?未来国子监的处境岂不是更尴尬?除非……除非国子监主动迎变。


    户部尚书附议道:“臣以为可。”在她出声后,几道稀稀落落的附和声响起。


    赵嘉陵没理会剩下的人,她现在也能猜到对方在纠结什么。书院的变化必定会牵动学术大变,迟早影响到贡举,而一旦贡举大改革,仕途也会出现一种难以预料的变化。但要阻止,却提不出合适的理由。其实在去年的时候就一败涂地了,她跟谢兰藻以退为进,保守的人保住了“国子监”,但在彻底的革变下,国子监的“空壳”留着不再有大用。


    “太原、河南二府要建书院,除此之外,还有扬州、益州、荆州……”赵嘉陵一共说出了十二个府州的名字,用来作试点。而这些府州呢,恰恰与先前选定的种子试验田重合。除了两府外,刺史都是先帝时坤榜登科的女子。


    户部尚书神色不变,几个朝臣眉头微微皱起,这下知道陛下跟谢中书在传什么纸条了。


    但除了陛下圣明,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谢兰藻的眸光幽幽。光论文学风气,建明德书院还有更适合的州。但在推进改制的时候,她也要保住昔日母亲争取来的成果,甚至将之往前推一步。她在长安,地方上的书院招生若是有偏向,她是无法插手的。


    大事商议完,重新回归娱乐了。


    明德书院有马球场,场地颇大。是给兵学建的,但限时也会有其余士人去打马球。等到赵嘉陵在百官的簇拥下到场时,明德书院和国子监学生已经开始比拼了,外围一圈喝彩声,不绝于耳。明德书院这边上场的都是兵学的学生。这一科目大多是勋贵出身,要么就是禁卫里的,马上功夫极佳。


    赵嘉陵的视线落在代表着国子监的青衣队伍上,她一挑眉,道:“她就是突厥王女么?”国子监选人的时候挑中了她,赵嘉陵想着没什么不可的,就同意突厥王女代表国子监上场来。看来在这点上,眼光还是很老辣。


    谢兰藻颔首道:“是她。”


    赵嘉陵又问:“那位王子呢?”


    谢兰藻言简意赅:“不行。”就是一张吃饭的嘴,文不成武不成的,当棋子都嫌碍事。“这位王女对我大雍的一切很感兴趣,算是国子监中最为求知若渴的人了。”顿了顿,她又说,“似是想留在我朝做官。”


    “做官?”赵嘉陵露出意外之色。按照惯例,外藩的人来了想留下,会象征性地给个没有实权的官做做,但质子这个的确没有先例可循。“心慕我中原风化,有眼光。”


    谢兰藻淡笑,如果突厥王女当真心向大雍,那么让她回去继承可汗之位,对大雍利处更多。但草原那边与大雍习俗又是不同,想要变局出现,得先将原有的势力彻底打散……思忖片刻,暂时将这个念头抛去。


    球场上,击球的人骑着快马,如风驰电掣。


    围观的学生呢,则是争相赋诗,延续先前的“文斗”。


    赵嘉陵负手而立,时不时有侍从传句,道“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逐将白日驰青汉,衔得流星入画门”。①


    在喝彩声中,赵嘉陵难免看得技痒。她转眸凝视谢兰藻,见她也目不转睛看球场,心中更为热切了。她道:“朕想跨马执杖,可么?”


    谢兰藻曼声道:“陛下千金之躯,不宜自劳,不若静观健儿击球。”


    赵嘉陵悻悻然一笑,闭上了嘴。可等看到明德书院那边喊高韶上场了,她又没忍住:“高韶都可以。”


    谢兰藻从容道:“她不归臣管。”


    简简单单的话一下子击中了赵嘉陵的心,连带着那股游戏的殷勤都如潮水消退了。她凝眸注视着谢兰藻,感慨道:“是啊,自有四姐来管她。”


    谢兰藻眼睫微颤。


    不远处的散骑常侍被喝彩填塞的脑袋回复清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陛下想要加入,于是,他不合时宜地开口道:“陛下若入场,击球的人会局促。”


    赵嘉陵:“……”酝酿的情绪和氛围被碍事的人戳破,她怏怏不乐地瞪了散骑常侍一眼,再看谢兰藻的脸色,发现看不出什么情绪了。片刻后,她又乐观地想,等晚上回光宅坊的宅第再耳语。


    第78章


    凛冽的寒风中,健儿骑马驰骋,连绵不绝的喝彩声渲染了一片极热闹的氛围。


    明德书院和国子监选的人都很有本事,没有出现那种被压着打的场景,比分紧咬着,很有悬念,吊足了人的胃口。


    最后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击球赛以平局告终,双方的脸上都有遗憾之色,眼神中也燃烧着熊熊的斗志。


    赵嘉陵虽然没能亲自下场,但大饱眼福了。她照例赐下钱财和布匹给诸学生,以作嘉赏。对于双方表现格外精彩的人,她另外赏赐了一套棉袄。


    扬州的种植和纺织机器的改进是同时进行的,阮似荆在学了《纺织谱》后,亲自去了趟扬州。在棉花收获后,扬州刺史便紧锣密鼓地开始安排纺织工作,将织成后的布匹以及部分棉衣成品送到长安来。赵嘉陵留了些棉布,至于成衣,因为一开始就是按照边衣裁制的,她直接下令将它们送到边关。只可惜棉花才开始种植,能做成的成衣并不多。


    明德书院这边表现最好的是蠡侯、京兆少尹之女,名元灵准。而国子监那边,当然就是来自突厥的阿史那毗连了。两人并没有走到赵嘉陵近前,只是遥遥地伏身谢恩。等到赵嘉陵和宰臣们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阿史那毗连才故作不解地问:“棉袄是什么?”


    元灵准瞥了她一眼,温声道:“西域那边不是很常见吗?”突厥可汗狼子野心,与吐蕃赞普觊觎西域之地,已不是个秘事。见阿史那毗连仍旧是一副茫然的模样,她才又道,“是一种更为保暖的布匹织成的。”


    阿史那毗连心思如电转,她其实听说过棉花,粟特人往返四方也带回过棉布,知道那些地带都种有一些棉花。但棉布不如其余布匹,尤其是中原这边传来的丝绸。西域诸国将它视为下等,自然不可能用它做贡品。那么大雍的布匹是哪里来的?棉花是自己种的么?


    元灵准注视着兀自沉思的阿史那毗连,扬眉一笑后,慢悠悠地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她听父亲说突厥王女对中原文化很感兴趣,却不知道她是要做传递消息的奸细,还是另有图谋?


    另一边,赵嘉陵跟谢兰藻返回长安城了。


    光宅坊的宅子不如谢宅大,但也有亭台耸峙,假山错落,游廊迂回。冬日里天黑得早,斜阳的余辉很是惨淡,门廊下悬挂着的灯笼已经点亮了。风一吹,就有火光在跳跃着,一团团明光驱散幽暗。


    赵嘉陵和谢兰藻坐在厅中闲聊,话题落到棉衣上,赵嘉陵唏嘘说:“想要让驻边的将士都能有棉袄保暖,远远不够。”


    “试验田很是成功,倒是可以匀出一些种子,让那边自己试着种植些。”谢兰藻斟酌片刻后,那些小册子她也翻看过,陇右那边比江南更适合种植。只是碍于边关不宁,怕陡然掀起的兵祸,影响到开垦种植。不过大面积的种植不太适合,但小范围的试验,却是可以的。


    赵嘉陵点了点头。


    凛冽的寒风吹来,吸一口气,都是冻伤肺腑的酷寒。长安如此,更何况更北边?她想了想,又道:“太医署和明德*书院一起研究出来的防冻裂以及治外伤的膏药,朕已经着人送过去了。”


    “送达了,军中谢恩的表状也已经送到,将士们感念陛下的恩德。”谢兰藻说。


    赵嘉陵“嗳”了一声,又感叹说:“朕希望时间过得快些。”


    谢兰藻凝视着赵嘉陵,纳闷道:“为何?”


    赵嘉陵眸光炯然发亮,她眉飞色舞道:“这样的话朕就能直接见到改制的成果了。”


    谢兰藻哑然失笑,她道:“那陛下的愿想是不能实现了。”


    “现在这样也不差。”赵嘉陵又说。她自我开解能力还是很强的,总不能因为白日梦实现不了就大发雷霆吧?眸光黏在谢兰藻的身上,她换了话题,“今夜留在光宅坊,家中知道吗?”


    谢兰藻瞥她,道:“臣又不是三岁小孩。”


    “这就好。”赵嘉陵点点头,顶着谢兰藻的视线,她又重重地一咳,解释说,“朕是怕谢家的人出来寻你,到时候惊动金吾卫,传得整个长安都知道。”


    谢兰藻无言。


    虽然知道这事情不可能,但顺着陛下的思绪往下一想——全长安都知道她跟陛下在光宅坊私会,的确够惊悚的。惯来会捕风捉影的人,不得写出一部“金屋藏娇”的大戏来?


    谢兰藻的神色随着思绪微微变化,赵嘉陵有些不解。她起身走近谢兰藻,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一俯身,视线与坐着的谢兰藻齐平。“在想什么?”赵嘉陵闲话家常似的询问。


    谢兰藻回神,视线聚焦在近在咫尺的芙蓉面上,再进那么一寸,就要鼻尖相撞了。她微微地向后倾,刻意地忽略赵嘉陵垂落的发丝扫在面庞上的触感。“臣在想——”


    “哦,你只是在想留在这边是不是不合适。”赵嘉陵往后推开,一副“我看透你了”的笃定。顿了顿,她又笑着说,“但你还是来了。”


    悬在上方的人影从容退出,谢兰藻微微支起身。她捋了捋衣袍上的褶皱,慢条斯理说:“陛下有请,臣不敢辞。”


    “你可拉倒吧,你拒绝朕的次数还会少吗?”赵嘉陵的心情不错,飞扬的语调里没有嗔怪之意。她抱着双臂凝眸看谢兰藻,自顾自地乐道,“反正来了。”


    陛下心思怎么样,谢兰藻一眼看透。她眸光沉邃,微仰着头看赵嘉陵,轻哂道:“臣来了又怎么样呢?”


    赵嘉陵卡壳,被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问倒。


    没深想,当然也回答不出来。


    脸上掠过了一抹不自在,但还是要给自己找点颜面的,决不能在谢兰藻跟前一败涂地。眼神闪烁着,脑海中蹿出了话本里的词,她灵机一动:“你既然来了,就得听朕摆布。”


    谢兰藻:“……”很想劝陛下少看点杂书,但要是这样说了,保不准陛下要跟她彻夜谈论书中内容了。对于陛下这种时而嘚瑟时而犯怂的性情,最好的手段大概是进攻吧。思绪略略一转,谢兰藻又继续问:“那陛下要如何摆布臣?”


    赵嘉陵的确呆住了。


    “摆布”两个字,自己说和谢兰藻说,那感觉完全不一样。过电似的,一路带火花麻痹了她的心。谢兰藻面上带着微微的笑,那柔和的语调……是在鼓励她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现在的她已经不是让机会错失的人了。


    于是,赵嘉陵一把握住了谢兰藻的手,拉着她起身,热情地邀请她:“你跟朕来。”


    谢兰藻眼皮子微微一颤。


    陛下脸红归脸红,可不再呆滞如大头鹅了。


    她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牵着起身,听着陛下含糊的嘟囔,也听着自己那逐渐在耳边隆隆的心跳。


    谢兰藻定力足,一缕清明的神思从漩涡中钻了出来:“陛下要带臣去哪里?”


    赵嘉陵实话实说:“内寝。”在谢兰藻那不可思议的眼神落来时,她露出一副无辜的神色,“不是你自己说任由朕摆布的吗?”


    “臣只是询问,可没答应。”谢兰藻面色泛红,她矢口否认。


    “你难道不想看看宅子布置得怎么样吗?是那以后要小住的地方呢。”赵嘉陵努力地诱惑她,“朕可是专门派了内侍来收拾的。”


    谢兰藻:“臣白日来看也是可以的。”


    赵嘉陵诚恳发问:“那今晚睡哪儿,难道还要回到务本坊吗?总归是要看的嘛。”


    谢兰藻:“……”她可能不太清醒,被陛下三言两语带到沟里。陛下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又精进了,原先的法子行不通了。


    灯烛摇晃,人影交缠。


    各怀心思的两人就这样走到了目的地。


    吱呀一道推门声响,谢兰藻停步。


    “怎么了?”赵嘉陵问她。


    谢兰藻叹气,看过的话本在脑海中交织出光怪陆离的画面,穿过这道门,仿佛进入另一个奇异的话本世界。大明宫里锁的是中书,而不是帝后。她转眸注视着脸上带着欢快笑容的赵嘉陵,一个恍惚,很突兀地问出声:“陛下和臣之间算什么呢?陛下应该跟臣说明白。”话音落下,连她自己都怔了怔,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问出口,连酝酿都没有。得到答案后呢?她该有什么反应?谢兰藻的心猛烈地一跳,随之钻出一股深深的迷茫。


    赵嘉陵一愣,蹙了蹙眉,放轻声音:“进屋中也能说。”


    谢兰藻一言不发地审视着屋子,像是在看龙潭虎穴。


    “外头风凉呢。”赵嘉陵说着,打了个喷嚏。


    谢兰藻眼神还算沉静,她看着赵嘉陵发红的鼻尖,快步地走到屋中,将门一推,严丝合缝的,减少漏入的风。


    赵嘉陵如愿了,可眉头耷拉下来,眼神怅然。她知道谢兰藻是什么意思,想要说出口还是难的,毕竟要在恰当的时机有足够的勇气。这问题来得太猝不及防了,她都还没有在心中预演过,没好好斟酌要怎么回答。


    谢兰藻背灯而立,赵嘉陵则是在屋中一圈圈地踱步。


    热络的氛围消失,仿佛天地都被隆冬的低温给冻结住。


    “我——”赵嘉陵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又哑了。


    她的心中开始擂鼓,什么都不提还能维持眼前的局面,一旦提了,谢兰藻会远离她吗?虽然谢兰藻有过许诺,但是为了她们的理想,还是为了她赵嘉陵呢?往日里可以得意洋洋,放些狂言,但内心深处实际上藏着种种忧虑。


    谢兰藻无奈地看她:“陛下转得臣头晕了。”


    好吧,陛下仍旧只有那点胆色。


    她自己也有些彷徨,可问都问了,还要退缩吗?


    赵嘉陵“哦”一声,讪讪地说:“那朕坐下。”一会儿后,她撑着椅子的把手,似是要站起,可在谢兰藻疑惑的眼神中,又慢吞吞地坐了回去,她问:“你想下棋吗?”


    谢兰藻垂着眼:“臣不想。”


    赵嘉陵:“读书呢?”


    谢兰藻还是道:“不想。”


    赵嘉陵抿了抿唇,有些丧气。逃避好像行不通了,她内心彷徨,神色犹豫,最后提着一颗颤颤巍巍的心,期期艾艾地问:“朕说了,你就顺势拒绝朕吗?”


    这话还是云山雾罩的,不是谢兰藻想要的直接。她没看赵嘉陵,说:“臣不知道陛下想说什么,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回答。”


    “你都不知道还要让朕说明白吗?你怎么知道朕有话要说?”这句话很顺畅了,赵嘉陵看着谢兰藻,知道她也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她确定,她要是不直说,谢兰藻会一直跟她打哑谜。这点上,她哪里及得上宰臣啊。


    太坏了,谢兰藻。


    赵嘉陵压低声音问:“你讨厌朕吗?”


    谢兰藻不假思索:“不讨厌。”


    简单的三个字振奋了精神,赵嘉陵想直接问“喜欢与否”,又怕等来拒绝或者沉默。她想了想,迂回询问:“那你厌恶朕的怀抱吗?”


    谢兰藻仍旧没有犹豫:“不讨厌。”


    赵嘉陵眼皮子一跳:“那……要是更进一步呢?”


    谢兰藻沉默了一会儿:“陛下不要拿没发生的事情问臣,臣不知道。”


    本来还因为谢兰藻的沉默大受打击,陷入幽怨中,可等到话入耳,思绪活跃起来,并且朝着另一个方向猛冲去。她喜出望外道:“你在邀请我,是要先试试合适不合适吗?”天大的馅饼直接砸了下来,真是不可思议。


    谢兰藻:“……”她无比坚定地拒绝说,“不要。”


    赵嘉陵失望:“好吧,是朕唐突了。”


    谢兰藻没接腔,眼神从赵嘉陵的身上调开。这东拉西扯的,就是不肯切入正题。她一时间也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她有必要询问吗?谢兰藻试图用理智来分析自己的内心,可越想越是烦闷,外显的情绪直接堆上眉梢。她很轻地说:“算了。”


    赵嘉陵看着谢兰藻眉眼的愁绪,心中一沉,不太妙啊。


    和美的氛围怎么走到这一步呢?她回忆了一下,弄不清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可她就是怕被谢兰藻拒绝,会弄得很难堪。谢兰藻之前不要她说,是因为没在光宅坊吗?失魂落魄的她从光宅坊回宫,真的很近呢。胡思乱想了一通,赵嘉陵泄气道:“对,朕就是觊觎你。”


    谢兰藻:“?”


    “哦,不对,是朕心悦你。”最难说的话都说出口了,还不如一鼓作气往前冲。但“觊觎”两个字不中听,要及时改口。


    谢兰藻眼睫颤动。


    不难猜,心声里、言行举止里都能看出端倪,但只要没挑开,那就是不明不白的。


    心中发胀的情绪被轻轻地戳破了,轻飘飘地落下。酸酸胀胀的,说不清道不明。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让朕说的,你不回答吗?”表白没有得到回应,哪能不伤心欲绝,“还是说你在斟酌,准备用洋洋洒洒的千字大论来斥责朕的痴心妄想?”


    “臣没有。”谢兰藻抬眸,她的神色带着点彷徨。


    “那你是什么意思?”控诉的声调有些咄咄逼人,赵嘉陵看着谢兰藻,“朕的心因为你死去活来的,你就这三个字应付朕吗?谢兰藻,你太没良心了。”


    谢兰藻抿唇,又说:“臣不知道。”


    赵嘉陵发懵:“什么意思?”


    【应该是没谈过,不太清楚。】明君系统憋不住,它的宿主也太能挑了,直接选中一株铁树,【宿主,你迂回地问。】


    赵嘉陵:“……”她还不够迂回吗?迂回换来打哑谜,直白换来不知道。要是干脆利索地拒绝,她还能说从此做个冷酷无情的帝王,再也不要心动了。


    思考片刻,赵嘉陵又拎出了陈希元,她郁闷地问:“要是你师姐这样说呢?”


    谢兰藻想也不想就道:“不可能的。”


    赵嘉陵没法子了,她垂头丧气地坐着,屈起手指在椅子上敲了又敲。


    笃笃声响在安静的屋中萦绕,直到赵嘉陵那只手被握住。


    谢兰藻轻声道:“臣幼时立志做出一番大事业,此生不会成家。”


    赵嘉陵撇开眼:“你剪断儿女情长,而朕就不一样了,朕没用,多情气短呢。”


    谢兰藻清楚自己的本性,再变都不可能变成一团炽烈的火。她继续道:“陛下在臣心中是最特殊的一个,但臣天性如此,恐怕给不了陛下同等的热烈。”


    “朕又不是做买卖的,难道还要带个小秤称量感情多少吗?”赵嘉陵凝望着谢兰藻,“就算朕是海,你是池子,但只要你肯给朕一整个池子,就不会少。”


    谢兰藻神色怔然。


    她几乎不与人谈论私情,自然也没有听过这番论调。有的人情浓,有的人淡泊,在她的认知中,这两种人是不大合适的,多情的人会心冷,也会失望。“陛下,臣——”


    赵嘉陵打断了谢兰藻的话,恹恹地说:“朕给你手诏,巡街的卫兵会放行的,你想回家就回吧。”


    谢兰藻呼吸一滞,许久后才道:“可这座宅子,不是陛下赐给臣的吗?”


    这下轮到赵嘉陵语塞了,她慢慢地说:“那你要赶朕回宫吗?”


    谢兰藻:“臣绝无此意。”


    赵嘉陵不说话。


    她不大高兴,她想的表白不是这样的场景,也不是那模棱两可的答案。


    所以说,谢兰藻还是真是可恶,这是上天派来的劫数吗?


    赵嘉陵的心声愤愤不平,开始胡言乱语:【她不答应朕,但要朕留下来与她做交颈鸳鸯吗?】


    【往好处想,她没有拒绝朕,但当初想上她家提亲的可是连门都没进。】


    【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自我开解很成功,瞥了眼还被谢兰藻握住的手,脸上的阴云顿时消散了。她说:“那你要跟朕试一试吗?”


    谢兰藻的神色恢复沉静,她缓缓道:“陛下或许会失望。”当她跟陛下的关系出现一道大裂痕,能不影响到国家吗?


    赵嘉陵纳闷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会失望?”顿了顿,她又说,“我不要你放弃一切全心全意为我。”每个人都有理想,现在又没有冲突,为什么非要舍去呢?“我只要你的那份儿女情长。”话音落下,赵嘉陵又加重了语调,“全部。”


    真心的剖白让谢兰藻有些恍惚,片刻后,耳畔又响起认真的询问:“你可以给吗?”


    果真踏过房门就代表着一次重要的、足以改变人生走向的抉择吗?谢兰藻察觉到陛下将手缩了回去,她指尖蜷起,眼前出现过去的画面,如浮光掠影,顷刻间便杳无踪迹。视线重新在陛下的脸上聚焦,最先触及的是那双款款深情的眼,是一如既往的诚挚真率。


    赵嘉陵:“朕说的每句话都作数,你说的每件事情朕都会记在心中。朕可以写承诺书,朕可以指天发毒誓。”她的心又被推到了海浪中,如浮木一般忽上忽下。


    谢兰藻说:“臣能给。”她的目光柔软,说完这三个字的时候,心中无形的禁锢忽地松了,四肢百骸弥漫着一股如释重负的松快。


    是期待的答案,但落到耳中的时候,赵嘉陵还是觉得有些突然,她开始发懵,还以为听岔了,没能及时地做出回应。几个呼吸后,她才反应过来,心潮澎湃之下,从喉头挤出“哈哈”来。


    谢兰藻无奈地瞥了赵嘉陵一眼,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平日里就很张狂,这会儿更是口无遮拦了:“朕之前就应该让内侍准备大红鸳鸯被。”


    这话一出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谢兰藻说:“日子要长久,得慢慢来不是吗?”


    赵嘉陵听明白这婉言谢绝,有点遗憾,但一琢磨的确急不得。她又问:“那之前说试一试的那个呢?”


    谢兰藻不解道:“哪个?”


    赵嘉陵满眼希冀地看她:“比拥抱更进一步的。”


    第79章


    没试过,不知道会不会讨厌。


    刚才的提议被拒绝了,可现在她们的关系不是变了吗?那总应该试一下才对。


    赵嘉陵的心思都写到了脸上,更何况还有心声外漏。


    谢兰藻一时哑然,她凝视着赵嘉陵,慢条斯理道:“要是臣……不喜欢呢?”


    赵嘉陵心尖一颤,不会又再起波折吧?她呆呆地看着谢兰藻,最后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到了九霄云外,她闷声说:“那就多试几次。”她一边说话,一边朝着谢兰藻探手,直接将她揽到怀中。


    赵嘉陵坐在椅子上,两人并肩坐多少有些局促了,被揽住的谢兰藻只能坐在赵嘉陵的腿上。她伸手抓住椅子的把手,稳住身形,眼睫披垂着,阴影半遮住那双沉静的眼。


    “你不要抓住椅子。”赵嘉陵紧张地吞咽,她的心怦怦跳着,小声地嘟囔。


    “嗯?”谢兰藻的答话声很轻,微微扬起的尾调如羽毛扫动。她的思绪好像很清明,可又像在水中浮沉,很难抓住一个着力点。


    赵嘉陵又说:“我。”


    谢兰藻定定地注视着赵嘉陵不说话。


    赵嘉陵面色泛红,嘀咕一句“揽住我”后,牵住了谢兰藻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眼眸明晃晃的,她说:“像这样。”


    撑着椅子的确有些别扭,谢兰藻眼睫轻颤,将另一只手抬起轻轻地放到合适的地方。赵嘉陵高兴了,她深吸一口气,抱住了谢兰藻的腰,让她与自己更贴紧些。她的思绪如奔马,嘴唇翕动着,说出一连串的话来:“要是刚才那样的姿势,我用力抱你,可能咔擦一下手折了。”


    谢兰藻:“……”有的时候不说话,有的时候太多话,有的时候呢,乱说话。她自己听着不觉得不合时宜吗?但仔细一琢磨,陛下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情,发作起来有种不顾人死活的美感。


    “你怎么了?”赵嘉陵困惑地看着谢兰藻,从她的眼神中窥见一丝丝的无奈。“我说错话了?”赵嘉陵问,她反省了一下自己数息,但很快又将这股情绪抛到脑后。她直勾勾地注视着谢兰藻,深情款款地说:“该做正事了。”


    谢兰藻面色微红,她故意道:“是要开始为明日上朝做准备了?”


    赵嘉陵瞪了谢兰藻一眼,轻哼一声。她预告似的开口,说:“要开始了。”犹豫了一会儿,“不喜欢的话,你记得开口。”唉,她其实都不愿意去思考这种恼人的可能性。


    见谢兰藻点头,赵嘉陵拿出一副礼敬天地的虔诚来,屏住呼吸,慢慢地凑近谢兰藻的红唇。温热的吐息拂在脸上,痒梭梭的。眼见着就能碰到了,她忽然对谢兰藻说:“你怎么睁着眼!”


    谢兰藻:“……”红晕已经攀到耳垂了,她大有一把推开赵嘉陵的意思。可她没动弹,只是认命似的合上了眼。视野一落入黑暗里,触觉就变得敏锐起来,陛下垂落的发丝窝在了肩颈,带来麻痒渗入肌肤深处。


    见谢兰藻闭眼,赵嘉陵才缓和了几分紧张的情绪。“真的开始了。”她说道。这一回一鼓作气往前压,没有半分停滞。心跳声被拉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直到脑子中嗡一下,赵嘉陵才恍恍惚惚地抬头,期待地问,“怎么样?”


    谢兰藻真的拿她没辙,酝酿了这么久也只是蜻蜓点水,一触即离。她能有什么感触?但可以确定,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她的身心都是熨帖的。就算再没分寸些,她也不会将人退离。在赵嘉陵满含希冀的眼神里,谢兰藻微微一颔首。


    赵嘉陵满意了,她怕临门一脚,谢兰藻又退缩了。紧紧地抱着谢兰藻,低头在她的肩窝蹭了蹭,弄乱了她的衣襟后,才抬头感慨说:“这小小的尝试,真是一波三折啊。”


    谢兰藻:“?”


    所谓波折不是她自己生出来的?


    “我知道你上次自己去睡了。”赵嘉陵凝视着谢兰藻,“今夜却是不行。”


    面上的红潮渐渐地退去,只是扑通跳动的心脏昭示着情绪不如脸上展现的和缓。谢兰藻对上赵嘉陵的视线,慢条斯理地问道:“为何?难道其余厢房没有铺被褥么?”


    赵嘉陵不满,还能为什么?那不是名正言顺了吗?她心中想着,嘴上却要找个借口,说:“朕怕你冷。”说着,还拉下谢兰藻的一只手揉了揉,“朕的脖子刚刚就像塞了两块冰呢。”


    谢兰藻轻呵:“那陛下允臣去找两个暖炉吧。”一直坐在陛下腿上也不太妥当,挣开了皇帝的怀抱,谢兰藻站得笔直,抬手捋了捋衣上的褶皱。


    “朕没有嫌你的意思。”赵嘉陵伸手抓了个空,有些悻悻然的。很快的,她眨巴着眼,拿出了自己最大的诚挚,“朕只是关心你。”


    这份关心萦绕心怀,直到躺进温暖的被窝中,赵嘉陵也没忘了嘘寒问暖。她不住地调整姿势,试图找到一种最舒适的状态。而谢兰藻呢,眉头微微蹙起,她将扭来扭去的赵嘉陵一按,低声问道:“陛下是身上痒吗?”成年后她还是第一回与人同床共枕,面上情绪不显,可心跳的速度出卖了她。比起赵嘉陵的“活泼”,她躺着几乎不敢动弹。


    赵嘉陵安静了一会儿,说:“你有些紧张。”黑暗中,手在被子底下摸索着,想要去探谢兰藻的心跳。


    谢兰藻咬了咬牙,抓住赵嘉陵乱摸的手:“陛下明日不上朝了吗?”


    赵嘉陵的思维很活跃,她没有睡意,很有心情跟谢兰藻闲谈:“春宵苦短,朕不舍得睡。”


    谢兰藻:“冬宵。”


    赵嘉陵笑了起来:“那短上加短。”


    谢兰藻提醒她:“不久前陛下还希望时间快些。”


    赵嘉陵这会儿很机敏:“那是因为没有能够细细品味的幸福。”渺茫的黑夜里,只有外头的灯火带来微弱的光。赵嘉陵又翻了个身,“这特殊的日子里,你难道不兴奋雀跃吗?”


    谢兰藻阖着眼,听着赵嘉陵聒噪的嗓音,没有接腔。她的神思浑浑噩噩的,周身熟悉的气息让她堕入迷离的梦乡里。直到一句“谢兰藻,你怎么睡得着”钻入耳中,她才从半梦半醒间骤然一惊。她一偏头,看着啰里啰嗦的赵嘉陵,懒声问:“又怎么了,六娘?”


    赵嘉陵惊了惊:“你叫朕、叫我什么?”


    谢兰藻:“臣困了。”


    “噢,那你睡吧。”赵嘉陵说,有点不甘心,可又不能将谢兰藻闹醒。虽然贡举改作三年一回了,但吏部的年底冬集铨选还是照常的,吏部要审核守选以及在任官员的资格,十分忙碌。在这一阶段,吏部相关曹司的官员连常朝都不用参与。谢兰藻身兼吏部尚书,又是称量天下的宰执,辛苦可想而知。


    赵嘉陵还以为自己会被振奋的情绪带着,整夜不能合眼。但静夜里,耳畔是清浅的呼吸声,她慢慢地也进入梦乡。再醒来的时候,便是要回宫了。宣政殿里常朝有仪仗,她不能跟谢兰藻同行。


    此刻仍旧万籁俱寂,满天寒星下,只有走街串巷的风鸣。


    系好了斗篷后,赵嘉陵朝着披着长发的谢兰藻道:“朕先去了。”她看着那头乌黑的发丝有点心痒,恨不得亲自捡起梳妆台上的梳子,可惜剩下的时间不多。幸亏是在光宅坊,与大明宫只隔了一条街,要是在务本坊,那不得更紧促?


    心中悬着的一桩事情了结,赵嘉陵的心情也是大好。


    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前排的谢兰藻身上,这在人群中恰到好处的一对视,总有一种一眼万年的缠绵。


    朝会一如既往,除了再一次提了明德书院的“试点”,便是万年令的上书。万年令名唤刘风荷,新上任不久。她先前在地方上做县令,因为政绩颇为可观,便迁升为万年县县令了。诸州县令依照上下分等,官职从六品到七品都有。但万年、长安、洛阳、河南等县最为特殊,县令是正五品上的高官。一般走到这一步,再往后就是入中枢三省谋求高位了。


    但在京县做县令,官品提升了,权力却不如在地方上大,毕竟是在天子脚下,达官贵戚横行。尤其是朱雀大街东部的万年县,放眼望去都是高官宅地。县官过于耿直,就容易得罪人,未来仕途堪忧。


    万年令奏说:“城中街肆多恶少,散发脱衣,当街击大球,车马不敢前。”这些恶少猖狂彪悍,跟贵人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上一任县官是不敢着手清理,毕竟那可是一群连京兆尹都觉得棘手的货色。而刘风荷一上任,就开始啃这块硬骨头。


    赵嘉陵听了万年令的奏报,连连皱眉。先帝时便下过敕书整治,但这些横行霸道的无赖不好根绝,没几年就会卷土重来。这其实还是跟任侠的风气有关,在乡野间劫掠是强盗行径,但在城市中劫财杀人就是大快人心的壮举。


    赵嘉陵寒声道:“无良之人,乱我国法。切加追捕,以律处置,不需上闻。”她下敕书斥责闾里恶少,认可了万年令刘风荷的除恶贼的主张。


    朝会后。


    谢兰藻道:“任侠风气由来已久,百姓多因人间不平,渴求豪侠为他们复仇除奸。”一些豪侠恶少纵横街里的危害,那些百姓也是知道的。但当对方除掉他们痛恨的存在时,又觉得大快人心。这种奇异的心理导致朝廷抑制侠客的时候,民间则崇侠抱不平。她道,“要根绝这些,唯有从律法上做出改变。”


    “新律的修缮还有些时间吧?”赵嘉陵又问,她能够通过公示栏看进度,没谁偷懒,只是文史典籍浩如烟海,注定地花费许多时间精力。


    谢兰藻点了点头,她提议道:“臣以为修订一律目,或许可先放出,用它们来代替旧法。”大雍律有名例、卫禁、职制、户婚、斗讼、贼盗、断狱等目。诸如卫禁、职制是无需大改的,在重新编修的时候便将它们放到了后头。最先着手的是户婚、斗讼律,这两卷已经重新编次并且做了注疏。


    顿了顿,她又说:“虽然分批次放出有些麻烦,不过仔细想想,诏令格式每有改易,州县都要将它入档。依次颁行其实也无碍,对他们来说,只是寻常事中的一种。”


    赵嘉陵:“……朕知道的,你想说朝廷朝令夕改。”


    谢兰藻微笑:“臣没这么说。”


    赵嘉陵瞥着她,又道:“那就直接拟敕书。”早点将剔除糟粕的户婚律、斗讼律颁行,也算是一件大功德。


    在皇帝和宰臣达成一致后,政令下达就迅速了。这个时候,那因为时间太长,几乎被赵嘉陵抛到脑后的主线任务“修法典”触发了一个成就“天宪”,成就的奖励则是“祥瑞”。


    赵嘉陵呆滞。


    一来是没料想到会触发成就,二来则是为奖励感到迷惑。难道系统是觉得前几次她遭到的惊喜够大了,所以这回为她安排一个鸡肋奖励,省得她乐极生悲了吗?


    【祥瑞能够塑造神圣性。】明君系统说。


    【朕难道还不够神圣吗?况且,它冷却时间半年呢。】赵嘉陵皱眉。


    【但是它可以对别人用啊!】明君系统又说。


    赵嘉陵震惊,一刹那想了无数。


    譬如她跟谢兰藻的事,如果被人劝阻,那以后弄个祥瑞不就可以堵住那些人的嘴吗?这可是昭昭天意啊!


    【至于那些神奇的技术,宿主,贪多嚼不烂。而且,有的东西是可以通过明德书院的学习获得的。】明君系统又说。


    【就像印刷术。】赵嘉陵心说道。系统给她的是简单版本的,但印刷坊那边已经着手研究活字了。在雕版印刷术上,那帮匠人还在琢磨彩色套版印刷,争取让皇雍印刷坊在技术上也走在前头。


    定了定神,赵嘉陵将任务的事放下,但忽然间,她又想起一件事情,问道:【任务触发的频率变少了?】


    明君系统理所当然地说:【宿主成长了,那辅佐当然就少去了。】


    系统的目标是培育明君,它只是一个筏子,脚下的路,还是得宿主一步又一步踏实地走。


    赵嘉陵扬眉:【你很有眼光,这么认可朕。】


    明君系统:“……”虽然宿主的自我陶醉一如既往,可要是放在之前,宿主只会说“那朕还是躺着不成长好了”,何尝不是一种大进步呢?


    十二月的隆冬,天寒大雪,万物萧条。


    万年县东南的虾蟆陵处,万年令带着县衙的人严阵以待。虾蟆陵附近多酒家,盛产郎官清这类的名酒,这使得长安豪少结朋联党,时常在附近闹事。这些人酷爱饮酒,但从来不掏一文钱,恶意将蛇放入酒家大肆勒索,一旦酒家报官,豪少们会变本加厉地报复,虾蟆陵附近一带人敢怒不敢言。


    这虾蟆陵市井恶少中有个臭名昭著的一个毛板栗团伙,升楼弹射路人、勒索商贩,以此为乐。这毛板栗闲行不事生产,酗酒成性,几度出入衙门。因他老父是濮阳郡王家的苍头,前任县令也不敢拿他。


    往常一些豪少还会避一避官差的风头,在有人来捕捉时候做鸟兽散。可这毛板栗骄横市肆,钩辱官吏已经习惯了,再加上听说继任的万年令是个女人,态度越发轻慢。他们不逃跑,刘风荷也乐得自在,下令官差直接上前将酒肆中痛饮的豪少全部揪出来。


    毛板栗也不害怕,还猖狂地喊道:“昔日跟随太.祖打天下的秦国公自言,十二三时为逢人就杀无赖贼;十四五为贼,有所不快方出刃;十七八为好贼,上阵乃杀人;年二十,便为天下大将,以兵救人死。我毛板栗今年二十五,不谋大将,可做一校尉乎?”①


    见这恶少如此凶残猖狂,刘风荷眉头紧皱,眼也不眨吩咐:“当街杖死!”这是要在长安立威。毛板栗面色骤变,拔高声音道:“我是郡王府的人,你敢——”狠话还没有放完,砸在身上的棍子立马打得他痛苦惨嚎。


    冰天雪地里,一滩滩血迹触目惊心,氛围格外肃杀。


    围观的闾里百姓痛恨*这群恶少,但看到地上的血迹,只觉得一股凛然寒气直贯脑门。


    刘风荷让人将尸体弄回县衙,她继续率人前去捕捉锁定的豪少,不管他们躲藏在谁家,都得揪出来!


    不到半天,弹劾刘风荷的奏疏就送到了赵嘉陵案前。


    说是弹劾也不尽然,因为不是来自御史的,而是各个权贵觉得小小万年令不给脸面,连他们的人都敢碰。虽然只是个家奴,但被当街打死有失脸面。但最气愤的,还是因为包庇家族被刘风荷搜罗的贵人们。


    赵嘉陵懒得搭理这些贵人们,都是先帝或者仁宗时候的外戚以及婚姻家,跟她没多亲近的关系。就算很近的亲戚怎么样?没看到桓国舅家已经是过去式了吗?就算未来桓家重新立起来,那也是她小表妹的努力,跟桓启本人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实权的皇亲国戚的贵其实很不稳固,一切都体现在皇帝对他们的包庇上。如果陛下不打算包庇他们,碰到有实权的官员,那头衔拿出来是没有用的。但在正常的情况下,皇帝都会选择维护勋贵,至于一个没背景被权势的官员,直接来个外放了事。


    这两年的改革给皇亲国戚带来的冲击不小,这帮家伙自认为投钱出人了,已经跟上了皇帝的脚步,不至于倒大霉。于是在他们认为的小事上,就依循着固有的思维来处置。


    可赵嘉陵不肯守旧,直接给这帮人来了一巴掌。出钱是出钱,犯法是犯法,是两码事。


    在赵嘉陵和宰臣刻意的推动下,不仅是万年县,长安县也开始整治那些欺男霸女的闲汉了。不管逃向各勋贵家,还是逃向禁军军营,全都被揪了出来。这一审问,还带出一连串勋贵家里的阴私。勋贵们有些见不得人的事,都是托这帮闲汉来处理的,所以之前勋贵也乐意包庇他们。这些人吃不住刑,将知道的譬如谁家宠妾灭妻、谁家谋杀胎儿、谁家私通等事情都抖了出来,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但在万年令上呈的奏疏里,赵嘉陵最关心是一出被刘风荷翻出来的陈年旧案——九年前元夕,有数家孩童走失,查无果,以死亡结案。刘风荷提及它,是因为在查出豪少的时候找到些许线索,她请求重启旧案,继续追查下去。


    第80章


    九年前的事情太遥远,赵嘉陵居于深宫,不大清楚。就连谢兰藻都只有隐约的记忆。彼时担任万年令的人名裴宽,他是濮阳郡王的舅舅,还是由太子中允迁为万年令的。后来太子被废黜,他也一同被除去官职,是实打实的太.子.党。


    翻旧案是不容易的事,但既然刘风荷已经有线索,赵嘉陵自然没有阻拦的理由,答复她继续调查下去。


    临近年关,长安市坊响起了鞭炮声,在一片肃杀中,有了新年的气息。刘风荷明面上在万年县“相聚斗鸡,习放鹰犬”的市井恶少,实际上顺着那些线索继续摸下去。当初走失的儿童有被掠卖到了平康坊三曲之地的。三曲之地号称风流薮泽,京都豪少、新进士、落第士人甚至有朝官,时常聚集到此地。先帝时曾在郑相的主导下清扫过,严禁招妓作乐,但引起无数抗议声,最后不了了之。


    刘风荷顺着线索摸到诸妓家,找到疑似当初走失的儿童,但一询问,对方已经不记得早些年的事。那少女的假母取出的身份文牒,至少一眼扫去,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刘风荷也不气馁,数度在平康坊走动,就算引起御史的弹劾也不在意。


    渐渐的,她开始怀疑当初的万年令裴宽,可就在她要继续调查下去的时候,在回家的路上遭到了刺杀!她携带的侍从不是那刺客的对手,刺客专门挑了个巡街的金吾卫交班的时候。那刺客不知道长安的守御,在自以为即将得逞的时候,一声爆炸似的响声传出,刺客的身体被火器打中。出现在刺客跟前的是火器营的守卫,腰间悬挂着望远镜,手中拿着冒着硝.烟的火铳。


    狂徒嚣张,竟然当街刺杀朝廷命官!消息传到宫中,赵嘉陵自然是大怒。可能是来自那些被擒捉驱逐的恶徒报复,也有可能跟刘风荷在调查的旧案有关。那刺客没有身亡,刘风荷第一时间请了孟夷则过来,吊住了对方的性命。这一拷问,从刺客口中得到了关键讯息,得知一切指向了老纪王。


    纪王是太宗之子、仁宗的胞弟一脉,纪王之子嗣纪王后薨后,其嗣子赵慎继承爵位。然而因在丧期饮酒作乐,被降封为濮阳郡王。线索里的老纪王值得自然就是上一任了,但刺客是濮阳郡王派出的,显然他也脱不开关系。


    当万年县、京兆府以及千牛卫的人前往濮阳郡王府的时候,赵慎还在跟一群纨绔子弟饮酒作乐。他的舅舅倒是逃跑了,可还没出长安就被抓了回来。一番拷打,从裴宽的口中得出了那年拐卖事的真相。原来纪王府一直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王府的人马或者借着权势或者通过掳掠,抓了数不清的良家子,或是给人做姬妾,或是卖到秦楼楚馆,或是给人当奴婢。纪王府一开始没在长安附近行事,只是那年元夕,天时地利,再加上裴宽又任万年令,可以完美地扫尾,也就大胆了一番!


    老纪王虽然薨逝了,但是他的人脉还在,裴宽还在。濮阳郡王因为削爵心怀愤恨,裴宽因为被除官而满腹怨言,他们积蓄着钱财力量,甚至还做着谋反得位的春秋大梦!


    领了命令的人直接查抄濮阳郡王府,其中又不少账册,登记着与他们往来的朝官们名号。朝臣们知道这些事情后实在坐不住了,濮阳郡王是个纨绔子,可老纪王的名声却是不错的。往来也只是正常的往来,这接收点馈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知道纪王府会牵扯进这等事情啊!纪王府赠送的奴婢来历……他们实在是不敢细想。宗室真是一个赛一个大胆!


    濮阳郡王是要完蛋了,许多朝臣们也觉得自己危在旦夕。在常朝的时候,满堂朱紫,无一个敢出声,氛围逐渐冷凝恐怖。


    赵嘉陵面沉如水,眼神就像寒冰。她负手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投下庞大的阴影。


    唯一不惧皇帝盛怒的谢兰藻在朝臣期待的视线中缓缓开口,她铿锵有力道:“请陛下下旨,取缔北里三曲。”纪王府的处置没有异议,不需要再谈。皇亲国戚也没用,他们犯了滔天死罪。剩下就是平康坊北里三曲了。岂止长安有三曲之地?地方上更不敢想。它们就是藏污纳垢之地,用无数女子的血泪堆砌成文人的风雅。


    她母亲没跟她提过这些事,但她长大了就明白了。昔日取缔北里三曲,大部分朝臣们都跳出来反对。因为那是他们的文雅之所,是他们的温柔乡。他们通过对风尘女子的“微弱怜惜”来凸显自己令人作呕的风流清雅。立身朝堂的男人有哪个没去过平康北里?


    母亲之败在不应天时,那么此刻是天时吗?谢兰藻不知道,但她必须提出来。


    朝臣们的情绪起落,在此刻纷纷低头不敢言,只有几道零星的附和声响应谢兰藻。原本最会叭叭的是御史和言官,但他们的职责就是弹劾这些事情,不管内心深处怎么想,此刻更不可能站出来反对。


    赵嘉陵将朝臣的神色收入眼中,她道:“可。”


    说是北里三曲,却不仅仅是三曲,就连隐蔽的妓所都要搜寻起来。但凡跟掠卖人口相关的,不管何等身份,尽数投入监狱中。至于那些无端沦落奴籍的可怜女子,愿意归家的放还,无家可归又无力谋生的,暂时安置在一处尼寺中。


    要改变一件事,最难的从来不是下令的时刻。譬如此刻,一句取缔北里三曲,却涉及不少人的身家性命。那些可怜的人被迫沦落风尘,有些积蓄的脱了奴籍后可以设法寻求一门营生,可那终究是寥寥,更多的是陷入茫然中不知如何谋生的,她们被迫成为菟丝花,很容易堕回到那种处境里。在没有北里三曲后,重归泥沼的下场只会更加可怕。


    偏殿中,赵嘉陵和谢兰藻商议后续之事。


    谢兰藻喟然叹息道:“她们知道沦落风尘不好,但当无法生存的时候,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朝廷在将她们救出来的时候可以给钱,然而不可能长久支钱。等到这些钱耗尽呢?


    赵嘉陵眉头紧蹙:“能让她们做什么呢?”


    谢兰藻思考一会儿,说:“诸儿假母将她们买回去时,多教习歌令。”本朝的士人研习过去的风气,多尚文学风雅,往来的诸妓也得通诗词文赋,容貌常常无妨,但需擅谈谑,能歌令。“识文断字,能去病坊教孤儿读书,能歌善舞,也可随同教坊司诸乐工将戏剧带去乡里。”这些都是根据她们自身的才艺能做出的安排,总比继续沦落风尘或者草草找个人嫁了好。


    “暂时如此吧。”赵嘉陵叹了一口气,旋即又恨声道,“拐子可恨,纪王一家该死!”这帮人为了钱财做的恶事,造成无数家庭破裂,着实是人神共愤,“需用重刑!”


    老纪王已经死了,但是要追夺封爵。至于濮阳郡王赵慎,他不是不知情的,他跟裴宽还继续做下去了!得削去宗籍,贬为庶人。要处置王侯高官,宫中往往都会采取体面的方式,譬如赐死。但赵嘉陵不想给赵慎家脸面,就算有宗室求情,她也判了斩刑!


    “在朕看不到的地方,充斥着恶心的蠹虫。”赵嘉陵紧抿着唇,愤怒中又夹杂着苦恼和沮丧。天下如此,她算什么“明”呢?


    “陛下做得已经很好了。”谢兰藻温声安抚她,慢条斯理道,“偌大的天下,岂是陛下一人的担子?得需有识之士,戮力齐心。陛下择善人而用,迟早会走向真太平。”


    “你说得对。”赵嘉陵喃喃道,她吐了一口气,又振奋了起来。关键是用人,看这次任用刘风荷,不就将那多年前的旧事给翻出来了吗?先帝时任人不当酿成的恶果,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她不知道阴影之下还有多少阴私,但能解决一件是一件,能清理一个是一个,至少比什么都不做强。


    等到事情彻底结束后,便是除夕了。赵嘉陵示意直接处斩时,还有人出来劝谏说不易见血,等到年后再处置不迟。赵嘉陵只是一声冷笑,质问是在等大赦吗?迷信的言官见皇帝仍旧处于盛怒中,顿时噤声。直到那些罪人在长安街巷百姓的詈骂中人头落地,朝臣们脑海中紧绷着的一根弦才松懈了下来。或许,陛下不会再追究他们跟王府来往过的事了。


    赵嘉陵的确不打算追究那点破事,事发前郡王府还是有点“金玉其外”的意味。虽然是宗亲,但也不像忠王府那样是禁忌,走动实属寻常事。经历了这一场变卦,可年关到了,这个年还是得好好地过,算是一次除旧迎新。


    除夕夜,宫中照常赐宴。


    太后一向不耐这些应酬事,稍稍露个脸就快速地消失。赵嘉陵呢,也没什么兴趣看兢兢业业的朝臣吃饭,很快便离开了。朝臣们如释重负,一个个还得回家吃一顿团圆饭。


    在焰火盛放的时候,气氛活泼热闹了起来。


    赵嘉陵在场城楼上看烟花,谢兰藻陪侍在左右。她牵了牵谢兰藻的手,心中不再为歌舞升平得意了。她抬眸,听着“砰砰砰”的声音,看着弧形的火光飞上苍穹,在半空中绽出绚烂夺目的光彩。等到一片五彩缤纷的焰光消退后,她才转眸看谢兰藻,呵出一口寒气,说:“一会儿后,我们一起辞岁。”


    烟花不绝,骤响连绵。斑斓的火光映照在近在咫尺的脸上,谢兰藻轻轻地一点头。


    满城都是洒落的焰火光芒,风中传来的欢呼声时近时远。赵嘉陵的视线落在谢兰藻的眉眼上,一时间那些嘈杂的声音都消退了,只余下了心跳声、呼吸声。握住谢兰藻的手稍微紧了紧,赵嘉陵问道:“今夜风大,你还回去吗?”


    谢兰藻瞥了她一眼,冬日里哪天的风不大?借口也是够蹩脚的。她眼睫颤了颤,低声道:“臣要是回去呢?”


    赵嘉陵不假思索:“那朕跟你一起回去。”


    谢兰藻提醒她:“明日是元日正典呢。”元日大典与冬至大典一般,仪礼颇为盛大,各部门恐怕此刻就已经开始做准备了。没雨没暴雪的,是没理由停摆的。新岁之始,不能出差错。


    赵嘉陵拍了拍脑袋,懊恼道:“它被朕抛到九霄云外了。”


    谢兰藻朝着赵嘉陵绽放了一抹笑:“臣会提醒陛下的。”


    赵嘉陵幽怨地瞥了她一眼,在新岁的烟花响起时,说:“天真冷啊,我们可以回去了。”寒风凛冽,在外头吐气如云,到了殿中就稍微暖和些了。赵嘉陵伸手圈着谢兰藻,抱了她一会儿又松开了。明日天子不能失仪,那身为宰相的谢兰藻更不能出差错。“朕让人送你回去。”


    谢兰藻“嗯”了一声,她的手也揽在赵嘉陵的腰上,给她一个同样温暖的拥抱。一说一答,下一刻的事已经敲定,可谁都没先松手。殿中一派静谧,直到赵嘉陵笑声响起。她扬眉说:“你也舍不得朕吧?”


    赵嘉陵的话语不需要回答,抬起头飞快地凑近谢兰藻的唇轻轻一啄,见她眸中浮现一抹讶色,赵嘉陵又说:“不行吗?”


    谢兰藻眨了眨眼,虽然每日都与陛下碰面,在议论政事之余,会有些私语。但大多至于拥抱和牵手,偶尔有个亲吻,陛下都会再三询问是否可以。这样看来,此回算得上是“偷袭”。


    赵嘉陵舔了舔唇,故作镇定:“朕觉得你应该习惯了,就像习惯朕的拥抱一样。”


    【你这碰一碰能碰出什么?这跟喝水时候碰到杯壁有什么区别?甚至都不能触发系统的和谐设置。】明君系统忍不住。


    赵嘉陵茫然:【那要怎么试?】


    明君系统:【拉丝,最起码要拉丝!】


    谢兰藻听不大明白,但赵嘉陵跟系统相处时间久了,哪会不知道它在暗示些什么,面色蹭一下就红得彻底。她的眼神中蓄着盈盈的光,望向谢兰藻的神色欲言又止。


    一会儿后,她才下定决心:“朕刚才忘记问了,现在补上,可以吗?”


    谢兰藻还在想补什么,那股温热的气息更近了。在唇与唇的触碰中,她清晰地感知到落在腰间的手骤然收紧。但接下来……却是没有什么动作了。难道要一直贴着吗?眼睫轻颤,她想问话,双唇微微一启。


    赵嘉陵先是一怔,继而满身的热情澎湃有了用处,她终于无师自通了。但通归通,距离出师还是很遥远的,乱七八糟一通冲锋,拿出了翻云覆雨的豪勇。一会儿,赵嘉陵喘着气退后,莹莹灯火下,两个人的面庞都绯红如霞彩。赵嘉陵顺了顺气,问道:“怎么样?”


    谢兰藻的心脏跳得很快,她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讨厌跟陛下的亲昵,但是……它不怎么舒服。


    赵嘉陵的心一沉,想到了最坏的可能,语调中藏着悲哀:“难道……你不能接受?”


    “不是。”谢兰藻意识到赵嘉陵的情绪变化,答得还算快。她的手心出了汗,松开了赵嘉陵,转身背对着她,叹了一口气,决定说实话,“像谋杀。”


    赵嘉陵:“?!”平静而直白的语调里没有丝毫的嫌弃,然而谁听了不大受打击?没那份即将被甩掉的悲哀,但随之而来的窘迫和绝望快要将她淹没了。真那样差劲?“你快回去吧。”赵嘉陵艰难地开口,少见地赶人。


    谢兰藻回身安慰了一句:“熟能生巧。”怕陛下生出别样的心思,她又补充一句,“今日不行。”这又吸又咬的,她怕明日不能见人。说完后,谢兰藻又有些纳闷,陛下不是经常看那些杂七杂八的书吗?


    “朕知道了。”赵嘉陵瓮声瓮气地说。


    试也没试成,脸不知道往哪里搁好。虽然恨不得有一条地缝能钻下去,可赵嘉陵还是忍着窘迫和郁闷,亲自送谢兰藻离宫。夜风吹在脸上,散去了面颊上的红晕。赵嘉陵的眼神始终落在谢兰藻的身上,直到即将分别,才低语道:“朕差劲吗?”


    一次打击是想让陛下改错,三番两次的打击可能就带来摆烂的生涯。谢兰藻既然做下了决定了,就不允许自己未来生活一片黯淡。她安抚垂头丧气地陛下,自己背了那口黑锅,说:“有来有往,是臣反应不及时。”


    赵嘉陵可怜巴巴道:“你别骗我。”


    谢兰藻:“……”


    赵嘉陵又飞快说:“算了,我到时候问问皇姐。”


    元日的典礼繁琐,不管是谁,脑海中都容不下非非想了。


    大朝会后是登楼封赏,封赏后呢又是歌舞百戏,得宴请群臣。在赏赐禁卫军的时候,高楼上的赵嘉陵用了一回上次奖励的“祥瑞”。系统的功能十分完备,先是仙音缭绕,凤鸣声声。再是群凤领着百鸟翔集在大明宫上空,是何等声势?别说是来参加宴集的内外朝臣和藩客,就连长安城中的百姓也能见凤凰高鸣盘桓。


    选在元日,赵嘉陵也是有考量的。外藩不用说,还得震慑大雍的刺史们。天高皇帝远,这些掌握一州的大员,未必能够将新政推行下去。塑造帝王的神圣性,有利于推进大改革。可惜这祥瑞进入冷却中。不过这样也有道理,当“祥瑞”变成了家常便饭,谁还会继续虔诚呢?


    历代的皇帝都会为自身赋予祥瑞,像兰芝那样的实物还能弄出来,至于目睹青龙凤凰,那都是少数人的事。可这次元日正典,千万人共睹万千气象。礼部的官员很不得立马上书改元“凤凰”,多余的工作量算什么?能目睹这一幕,虽死而无憾了!


    “穆穆天子,光临万国。多士盈朝,莫匪俊德。流化罔极,王猷允塞。嘉会置酒,嘉宾充庭……嘉瑞出,灵应彰。麒麟见,凤凰翔……”①


    礼歌声中,还有一片山呼海啸的万岁声。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②的场景虽然能体现出天子的气度和声威,但一套典礼下来的疲惫自是不需说,但至少事情落地,能大松一口气,精神上还是松快的。


    元日赐宴,宗室也都在座。


    昨晚的事情浮上心头,赵嘉陵不由陷入怅惘中,找了个由头,跟赵仙居私聊。涉及房帷事,赵嘉陵支支吾吾的。不过赵仙居还算敏锐,从那凌乱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了赵嘉陵的用意,一针见血道:“陛下想要提升。”她的脸上堆满了盈盈的笑,“陛下问我,可真是……问错人了。”


    赵嘉陵:“?”


    赵仙居说:“改日让驸马整理一些书送来。”


    赵嘉陵眉头舒展:“改日是多久?”


    赵仙居打量了赵嘉陵一阵,讶异道:“陛下需要这么急么?”


    赵嘉陵:“……”她这是被皇姐看扁了吗?她瞪了赵仙居一眼,哼了声,“是不如皇姐迅速。”


    赵仙居笑了声,她摆正了脸色道:“陛下想好了么?”陛下跟她一个公主是不一样的,担子不同,朝臣的期待也不同。她可以随时随地发疯,但陛下不行。“谢兰藻这人纯粹而刚烈,陛下选择了她,那就只能有她。”


    赵嘉陵沉声道:“朕知道。”


    赵仙居道:“朝臣传八卦是一回事,涉及皇朝继承者又是另一回事了。”


    赵嘉陵垂着眼睫,随口问道:“安阳怎么样?”


    赵仙居面色一肃:“这不是臣该听之事。”


    赵嘉陵没再继续说这个话题,她看着迷离的夜色,许久后:“如果他们需要朕,但朕可以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钳制不了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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