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天符十四年。


    贡举对报考人员的出身限制消失了,各色人等都能参与县试。朝官们就算想要阻拦,其实也无能为力了。明德书院那等同国子监的待遇,其实已经打开了一条间隙。商人以及小吏加入贡举中,摇摇欲坠的旧制度,总有一天会彻底崩坏。


    与此同时,府衙、县衙的无品阶小吏,一旦能从明德书院毕业,就能获得正式的出身,获得养家的俸禄,也随着新的律令颁布,化作了白纸黑字上的铁律。


    虽然朝廷没有明确扩大流外官入流的途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机遇其实已经悄悄出现了。通过明德书院获得贡举资格,并且成功及第的人,其实已经跻身那条道路了。那些自恃出身的清高士人,已经无法遏制汹涌的狂澜。


    过去横亘在前方的是无法逾越的高墙,是朝官手底下卑微鄙薄、形似奴隶的生涯,因为没有其余的选择,就只能世代在地方上盘桓。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的眼前已经出现了一条朝天路。


    过去视为性命的东西,不过是蝇头小利!为了入学,为了继续向上爬的机会,同时也被巡查州县的御史震慑着,素来被看作“轻薄无德”的小吏,其实也逐渐放下了“知利不知义”的秉性,向着明德之道靠近。纵使自身没有跻身上流的机会,但也能为善种德,为子孙谋后世。


    江南东道,泉州。


    江淮是富庶繁茂之地,但再往南边走的东南一带,却是山林莽莽,人口稀少,历来是贬谪发配之地,士人不愿来此任官。


    陈希元自己选择了泉州。


    在她做出选择时,她的一些亲朋好友略有不解。虽然过去遭到贬谪,但因修礼书有功,已经被任为学士,在秘书省中工作,是许多人羡慕的清要之职。陈希元只是笑了笑,她过去是激愤的,在她的意识中士庶天隔,以文学为第一要事,但将改制带来的种种变化收入眼中后,她陡然间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就算是文学第一又能怎么样?她若是不通俗务,坐在那一位置上,何异于蠹虫?


    她熟读过去的经书,任意一条目取出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但在潜心编纂修缮礼书的那些年,看着熟悉的经书,她产生了新的认知新的感触。如果人人都像当初的她那样,以交游为任,以文学为桥梁互相援引,那就算将人援引了,能将畅想中的宏图变作现实吗?


    她昔日在封丘,她与人交游吟诗作赋,俗务都是由县衙的小吏经手的,而那样小吏处置事务仰赖的是过去的律令和经验,根本不是和她同一理想的人。在她没看到的地方,又有多少与她所思所想相悖的事,被小吏草草处置了呢?这样的念头升起,陈希元悚然中出了一身冷汗。


    人到中年,她终于意识到她的刚直是多么不合时宜,所谓批鳞请剑并未带来半分成果。


    这次外任,是她的机会。


    泉州落后,虽有州学可也形同虚设。陈希元虽然急着建设,但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对于这片尚未挖掘出潜力的贫瘠土地来说,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从长安带来的优良种子极多,陈希元不遗余力地推广,而建设明德书院则在间隙中进行中。


    在她担任泉州刺史的第二年,李兆慈带着钱财和人马来了。她展开了一幅舆图,伸手一点泉州的海岸线,道:“陛下说,这里适合做一个港口。”她的手指从海岸线慢慢地向着海域中挪动,最后停在一处岛屿上,她微微一笑,“此为夷州。前朝时便已是我中国之地,不少先民移居,并在彼处繁衍生息。我奉陛下之令,送去良种,使之重归我大雍。”


    人口聚居在中原,辽阔的平原总有一日无法负担其重,向着荒僻的地带开发是必然之事,譬如数百年前的江淮,不也算是南蛮之地么?只是一场大战使得朝廷南下,居于江南的公卿不得不从头建设脚下的土地。过去的开发多是由战争推动的,而如今,是朝廷将视线放在了那些从未重视的土地上,不再继续折腾那已经承载了千年的大业,开始推动移民。


    李兆慈率领着船队扬帆起航的时候,陈希元在港口相送。她注视着船只,直到它们渐渐地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重。从宫中来的地图上,能够准确地计算出泉州与夷州的距离,但海上的风浪重重,每一次出行,都得怀着视死如归的莫大勇气。


    天地并不局促,如果眼前没有路,那就去闯荡,那就披荆斩棘开出一条可以走的路来!


    宫中的帝后做得已经够多了,剩下的就是看她们的了,看她们是否有勇气践行,未来绝非一人一力。


    陈希元怀揣着满腹的心事回到了刺史府。


    她心事重重,精神紧绷着。李兆慈要在海外开辟天地,而她——视线落在文书上,凝神片刻后,她又吐出了一口浊气,她的任务是脚下的这片土地。


    明德书院的创建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在送孩子入学上,家庭中并没有起什么争执。


    但在推行《大雍礼》和《大雍律》的时候,出现了一些难处。那是律法和土地上流传千年的旧礼法、旧习俗的碰撞,是和习惯法的轰然对碰,尤其是“户婚”上。


    不过几天后,刺史府就迎来了一桩案件。


    清源县有民女阮三娘来击鼓告状。


    她丈夫赵四,为人轻薄无德,经常在酗酒后殴打她以及儿女。在想与赵四和离,但夫家不许、父家不许。在听说了一些律令后,她将赵四告上了县衙,但新任的县官只是口头训诫赵四,推说是“家庭纠纷”,不许她与赵四和离!赵四在被训斥后,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阮三娘的委曲求全换来的只是恶行,她走投无路,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刺史身上。


    陈希元看到阮三娘眼中的绝望后心中如扎了一根刺,这不是第一个案例,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案例。在新律颁布多年后,仍旧有州县的官员会依照旧法行事,或者就是和稀泥。可能在几次上诉后,更改自己的判决。


    所以陛下要从学校以及贡举着手改制,所以陛下需要她们这些有志之士走向四方。


    陈希元第一时间命人将赵四押来。


    依照新的律令,不管是不是家庭纠纷,殴打伤人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赵四仍旧将阮三娘看做是自己之物,能够任意处置,而他家人为了让赵四脱罪,不停地给她扣“不孝”的罪名,至于来到府衙的阮家人,看向阮三娘的眼神也是失望的,仿佛她一人丢进了全族的脸。


    陈希元的心情沸腾,这不是她第一次遇见了,可每一回心中都翻江倒海,蕴藏着一股愤怒,等待着如火山喷薄的那一刻。律令与习惯旧俗之间的斗争,或许还需要很多年,但无论如何,她都要朝着目标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她毫不犹豫地判决阮三娘与赵四离婚,而赵四殴人的罪名也成立,羁押在牢中。至于阮家人,陈希元冷冷地警告一声,但凡宗族有一人要用宗法、家法处置,那就是违背律令的蓄意谋杀。她会这样做,也是因为过去险些酿成一桩惨案。在县衙判离婚后,其宗族人以为她伤风败俗,逼她自尽。在中原地带很少见到这种现象,然而在宗族实力强盛的山区里,那种野蛮的风气如幽灵般萦绕不绝。


    在斥责清源县县令的文书送出后,陈希元又伏案写弹劾其人的奏状。朝中的意思很明确,有不遵循律令的那就换,换到有合适的人为止。可能有很多人不是真心的认可,但只要能遵循律令对抗那些习惯法,产生的结果自然也会渐渐地扭转糟糕的风气。


    这一伏案就到了夜深。


    推窗看户外,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中,遥见几颗星辰闪烁不定。


    “娘子,夜深了。”跟着陈希元一道南北奔波的,是陈家的旧人。前些年还劝陈希元成家,后来渐渐地不提了。娘子一心在事业上,容不得其余来碍事。至于未来,她们尽可能陪着就是了。就算真的不幸,当今陛下非刻薄寡恩之人,再加上娘子与皇后的旧交情,总不会见她晚年没着落。


    陈希元点了点头,轻声说:“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扶桑升朝晖,白日出悠悠。


    “你要吞吐紫气拽上我做什么?”难得的休闲日,薛元霜瞪视着盘膝而坐的裴无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跟裴无为说了要赴任广州的事,裴无为道了声“好”,薛元霜摸不清她的意思,想跟她待在一起,又不想要她背井离乡到岭南。可出发的那日,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一抬眸就看到背着琴剑的裴无为来了。


    人在,旧琴也在。


    仙风道骨的裴无为“吸”完紫气后呢,便取了琴来弹。


    指尖如泄珠,铿然有韵致。琴音在耳畔缭绕不绝,雅音中自有一股绝尘脱俗气。


    就像裴无为自己。


    “算不上好山水,也无花无月,但有佳人。薛姐姐觉得呢?”


    薛元霜轻笑一声,静心听琴。


    等到一曲终了,她才注视着裴无为说:“后悔么?”


    “后悔什么呢?”裴无为指尖停在弦上,她懒洋洋道,“我本来就想要奔波,想要周游山河。”她从裴家脱离,没觉得背井离乡有什么不好。只要她高兴,那就是“乡”。


    薛元霜道:“但在这里停留许多年了。”


    “此*地还是有新意在的。”裴无为收琴,她笑道,“要说不好,那就是缺了点好酒,譬如郎官清。”这一带特色的药酒、蛇酒,她没办法领受了。背上了琴匣,她扶住薛元霜,道,“案牍劳形,再这么下去,薛姐姐,你连座小丘陵都难登了。”


    裴无为:“日后有闲暇,就与我一起登山吧。你看桓三娘,都活蹦乱跳到处跑,甚至还放舟海上。”


    薛元霜:“她年轻。”


    裴无为感慨:“那就越发要登山锻炼了,若是实在无力——唔,你背琴,我来背你。”


    ……


    港口。


    年轻的桓楚襄在风吹日晒中黑了很多,可她的眼神炯然发亮,不再是旁人眼中生长于深闺中的弱质女流。经过种种磨砺,她也能独当一面,全盘接手了广州港口的建设任务。原来是有旧港的,偶尔会有外来人登陆,的确带来了些新东西,但缺乏重视,最后泯然无踪迹。


    桓楚襄她们领了命令,在这边建设港口,任务当然不是等待着因迷途而漂流到此处的人。她们的手中有完整的海图和航线,港口建设完毕后,就得带着货物出发——这里将是一条全新商道。


    它跟西边的那条道路一样,将东方巧夺天工的瓷器和丝绸送往西方,同时将西方的特产和讯息带回。有了路线图后,不管是陆路还是商路,商人们都能够走得更远,收获更多。如此,国库也能以极快地速度填充着,而朝廷则是将它投入荒地的开辟和建设中。


    港口重新修缮后,便有新造的大船载着货物出发了,历经了半年才又回到港口。它带回了黄金、香料、矿物,还带回了一些僧人和番邦人。


    桓楚襄一问才知道,这些僧人原是大雍的人,他们是从西南出发的,想要前往天竺,结果几经流落,到了一个名为“狮子国”的地方,最后被大雍的货船接回。除了僧人外,还有番邦的人,可由于语言不通,根本不知道对方来自何地。在比划中交流,也渐渐地学习对方的语言,最后勉强可以沟通。


    比起县衙里的那些琐事,桓楚襄最喜欢跟这些外头来的人打交道,几年下来,她的外语水平突飞猛进,堪比鸿胪寺的译语人。


    在裴无为和薛元霜从小丘上下来的时候,桓楚襄也骑着马回到了广州的府衙,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她抬眸看着日新月异的道路和建筑,几乎要想不起刚来到此地时候所见的破败凋敝。


    她一头扎进屋子,使人磨墨。


    “又要写信了吗?”薛元霜探头问她。桓楚襄跟她不一样,打小生在长安,她是皇亲国戚,她若不来岭南,以她的才识也能入六部。除了奏状,她还会往长安送家书。


    桓楚襄扬眉一笑,说了声:“是。”


    道路的修建减省了一些驿站,传信的效率则是大大地提升。


    四方的来信如同纸片般飞往巍巍的长安宫阙,经过政事堂的批阅,最后又落到帝后的手中。


    处理完政务后,赵嘉陵和谢兰藻才有空闲拆看那些私事信件。


    有来自泉州的陈希元,也有来自广州的桓楚襄,再者便是拽着高韶离京、先一步周游四方的金仙公主。提及自身心境之余,免不了说到风土人情,自然也跟公事交杂,给处在深宫中的赵嘉陵和谢兰藻另外一个看事情的视角。


    “改革难,维护这番成果更是不易。”赵嘉陵对着谢兰藻感慨道。旧有的习惯深深扎根在一代人的血肉里,得通过数代人的努力才能将它们镇压抹消。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一个正确的继承人来维护事业就显得格外重要了。所幸成长起来的安阳没有让人失望,要不然没有继任之人,到时候迎接伟大事业的只有天崩地裂的恐怖结局。


    谢兰藻温声道:“一切都在向好发展,赖陛下之功。”君王的素质关乎国家的命脉,陛下迈出的一步比任何臣子都重要。要不然靠朝臣与陛下角力,或许能进,但更大的可能是原地摆荡。再者,也是陛下得到神明祖宗的眷顾,有了许许多多本不可能出现的天赐之物,才能创下这空前绝后的基业。


    赵嘉陵道:“靠朕不行,得协力同心。”


    明德书院的学生是火种,等到长成的时候,会带着全新的理念散向四方。


    昔日薛元霜她们留下的誓言还在耳畔回响——


    就算是再也回不到长安。


    谢兰藻一眼便看出赵嘉陵的心思,风掀起桌案上信笺的一角,墨迹在眼前晃动,她柔声道:“大家都在努力。”


    努力让每个地方都变成太平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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