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谢兰藻的所有的思绪都在一刹那停滞了,压根没听见赵家的那句“独一无二”。比起压在身上的重量,那湿热的触感在面颊肌肤上盘桓着,并且游走到了四肢百骸。她的脸色和眼神都呈现出了一片空茫,数息后,她才像是活过来一般感知到了那宛如擂鼓的心跳,以及面颊上攀升的热意。
她讷讷地张了张嘴,可神思还是恍恍惚惚的,说话的努力也就变成了徒劳。她失神地躺着,视线缓慢地勾勒出赵嘉陵骤然放大的面庞,然后一切影像又变得浮光掠影般涣散。
“朕原谅你了。”赵嘉陵大度地开口,她的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用单只手支撑着脸颊看谢兰藻,不禁又被她眼角眉梢的绯云勾去神思,呆鹅似的望着她,而不是趁机展现自己的“宽阔胸襟”。
在谢兰藻抬起手触碰面颊的时候,赵嘉陵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被情绪冲昏脑袋的自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她整个人重新烧了起来,得意洋洋的神色终于消失不见了。她慢慢地坐起身,眼神飘忽起来,试图找出什么来解除她的窘迫。
而谢兰藻呢,她终于回神了,吁了一口气,撑着小榻坐直。她理了理压出褶皱的衣裳,没有给赵嘉陵一个眼神。
殿中静谧。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佛一把细密的刷子,在搔动着赵嘉陵如擂鼓般咚隆隆的心。
赵嘉陵的脸上露出闯出大祸的赧然来,她想要拾掇下皇帝的威严,先一步占领“高地”。但一琢磨,又否定了那种无礼的嚣狂。她不要在谢兰藻心中变成轻薄狂徒。她抿了抿唇,哭丧着脸说:“对不起,是朕错了。”她的手指垂放在衣角,情不自禁地将那布料捏住,像是拽住了自己的小命。
谢兰藻缓慢地转眸看赵嘉陵。
没再听见心声。
她还以为陛下会先倒打一耙呢。
譬如说什么,都是她自己招惹的。
一时的松懈换来这番结果,谢兰藻心中百味杂陈。责备劝谏的话说不出口,要问她自己有什么感触……好像除了空茫又没有了。她大概是早习惯了陛下的碰触,所以就算是此刻也没有半点抵触的心理。
“臣该告退了。”谢兰藻垂眼,没再看赵嘉陵的脸色。
明明开春了,怎么迎面吹来的风还不够爽利,让人烦闷呢。赵嘉陵抬起手挥了挥,她犹豫了一会儿,说:“朕向你赔罪。”
谢兰藻:“……”她想逃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轻轻一放就是过去了,可陛下大约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她无奈地瞥了赵嘉陵一眼,既是安抚赵嘉陵的焦躁,也算是一种顺从自己的内心,她道:“小事而已,臣不曾埋怨陛下。”
“嗯?”赵嘉陵的眼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整个人重新焕发了光彩。她回味着“小事”两个字,不难从这一回话中感知到谢兰藻的纵容。
【这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
【小事无关紧要,是不是可以——】
何止是心声,就连那眨巴的眼中都堆满了昭然若揭的心思。
可怎么办呢?谢兰藻被赵嘉陵打败了。
陛下总在不经意间出乱拳,这应与不应,她都有办法让一切朝着她希冀的方向去。
很是自得其乐啊。
为人臣子的,只能担待些了。
蓬勃的朝气固然好,但谢兰藻不得不提起警惕。临行前,她补充一句,说:“陛下举止要稳重。”
意气风发的赵嘉陵问:“朕不稳、不重吗?”看着谢兰藻那又要变得冷冰冰的脸,赵嘉陵见好就收,偷笑一声后,她一本正经道:“卿卿的谏言,朕会时时刻刻记在心中。”
等到谢兰藻离宫,赵嘉陵仍旧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不过也没忘记正事。
人才嘛,是值得嘉赏的。一来凸显圣人的求贤若渴,给广大有才之士竖一盏指路明灯;另一方面,也是借机查阮似荆的事,然后给郑琼玉来一些些震撼。
不过后者,其实不用赵嘉陵来用力了,毕竟不仅宰臣听了一耳朵,连郑琼玉都亲身体验了那颠覆二十年认知的震撼。在听到“阮似荆”这个名字后,郑琼玉便找了个机会前往明德书院,名义上是与杜温玉叙旧,实际上是想要见一见“阮似荆”。如果真是她的女儿,这流落的二十年该有多么辛苦。
郑琼玉往明德书院走一趟也没瞒着家里人,王六郎倏地放宽了心,还以为郑琼玉是为了大郎的学业去的。他就说,膝下只有这么个儿子,怎么可能真不为他考虑?
家中的事情落不到这爷俩的身上,王六郎便开始四处走动,忙着跟在长安的显贵重建关系——他自己虽然窝囊,可太原王氏是大族,历任显要之职。回到了长安后,王六郎也开始寻思谋个清要的官了。至于王师丘,那更是放纵自我,以斗鸡走马的豪少姿态加入长安纨绔子的行列。
郑琼玉那头派人盯着王六郎,从王六郎与卢氏子弟的交游中窥见些许痕迹。卢家是王六的母族,可荥阳郑氏也多有与卢氏婚姻的,郑琼玉打探起消息也不难。再加上有皇帝以及知情的宰臣们暗中协助,郑琼玉很快便得知一件旧事。
王六郎在与她家结亲前,族中商议了与卢氏联姻事,恰逢卢氏诋毁宣启之政获罪于上,王家与卢家的婚事便不了了之!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口头协定而已,变数自然多。可王六在与她成亲后,和卢氏女藕断丝连,就着实可耻了。而且,她还打探到,卢氏女曾于二十年前产下一子,时间恰好与她生产相吻合!之后没多久,卢氏女便因病而亡。至于那个孩子,本就没几人知道实情,更不会有人在卢氏病殁后去问询。
所幸当年人还未凋零尽,不仅是给卢氏接生的,还是昔日为她接生的人,都活在人间!
郑琼玉没法跟死人追究种种,但王六郎还活着。王六压根不是单纯地将儿子和女儿掉包,而是取了卢氏的儿子来替成她生的,至于女儿——完全是丢弃了事!此举与禽兽何异?!要不是女儿幸运,被阮氏捡回家中养大,早就死在二十年前的风雨中。
光是回想这一场景,郑琼玉都气得浑身发抖,在搜集到足够多的证据后,郑琼玉连跟王六郎争辩的打算都没有,直接上告王六郎“杀子”!
虽然宰臣们听了些郑琼玉的家事,但等郑琼玉状告王六郎后,依旧觉得悚然震惊。依照本朝律令,故意杀子要判处徒刑,但不管是太.祖还是先帝朝,都能找到以“尊亲”为由法外开恩的例子。郑琼玉状告王六郎杀子,一是年岁已久,二是那孩子已平安长大……因着种种,不少人认为郑琼玉是多此一举。
这任务牵扯一桩谋杀案,赵嘉陵听着也是连连皱眉。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郑琼玉说她儿子并非她亲生子之事呢,郑琼玉就自己捅破了天,不过这样也好,正给她合理的理由去干预。
在郑琼玉摆出证据证明王师丘乃王六与旁人所出,其亲生女名阮似荆且在明德书院的时候,赵嘉陵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赵嘉陵无暇关注新得到的“慧眼识珠”“补天手”两个成就带来的“忠诚鉴定仪”“纺织谱”这两项奖励,她的注意力都落在如何处置王六上。
若依照大雍律令判徒刑,那事情就没有争议了,但郑琼玉状告王六郎想要的可不仅是这样的结果。她寒声道:“生父杀子,有违天道人伦,其罪当诛!”
王六在朝中不乏亲故,总觉得关上门的事,何必闹到陛下的跟前来。他们援引的也是大雍律文,以杀子孙之罪不至于诛杀。
郑琼玉深吸一口气:“天地之性人为贵。人皆天所生也,托父母气而生耳。王者以养长而教之,故父不得专也!①至于律令——”一声冷笑后,郑琼玉无差别攻击,所举都是不依律令而断罪之事。身为大理寺卿,她在官衙中没少翻看旧案,所谓“律令”,只是基础,至于结果,那是各方协调产生的。那帮人要说春秋之义,她就援引经史;对方要援引律令,那她直接将一切都打翻!
郑琼玉摆出一副要借机翻旧案的姿态,朝臣们心中打了个激灵,旧事就当过去了,一旦翻出来没完没了,又不知道会牵连几个人。刑部郎中急着打断郑琼玉,他高声道:“臣有事要奏,大理卿以妻告夫,所犯‘不睦’。使得亲族相犯,九族不相协睦,请治其罪!”
所谓“不睦”,又暗指妻者卑也,有违妇道。这话一出,别说郑琼玉,就连项燕贻也拿冷冷的眼神觑着刑部郎中。
宣启之政虽然许女子入仕途,可礼书不修、律令不改,在礼法与律法上,女子仍旧处于卑位。昔日郑相想要改革,奈何阻力重重,双方僵持着,让这一疙瘩横在那里,不提就当不知道。刑部郎中一句话,却又将此事给翻了出来。就算赞同刑部郎中的意思,也没人接腔。郑琼玉乃大理寺卿,朝廷命官,于一介白身的夫婿之前处于卑位,那又置朝廷尊严于何地?
在一片沉默中,谢兰藻道:“古之君王,莫不制礼以崇敬,立刑以明威。然古今异物,文质不同。刑名之书,当世有增损,以切当世,取合时宜,方能救弊。大雍律为太.宗时所修,承前朝之律令,用法颇为峻刻。有不便于今之令近百条,臣请陛下重修律典,一如经学之法,为律学作义疏!”
这番话道出,朝臣的脸色更是不妙,这已经不是郑琼玉的家事了,而是陡然上升至“国事”!修律明法,是要天大变啊。
赵嘉陵面色平和,她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容。陈希元已发挥自己的光热去重订礼书,那么律典的确要跟上来。还没等她回答呢,才安静一会儿的明君系统声音又响起来了。
【恭喜宿主触发“主线任务治国文治四修法典”,律、令、格、式都是法,互相有交叉,轻重也不一,并且时常变动,还能引例破法,因例生例,使得科条文簿一日多于一日,宿主快主持修一部公正法典,为后世之表。】
御史大夫道:“古语有云:‘万邦之君,有典有则’。今应随时变,补千年之坠典,救百王之余弊!”
户部尚书:“臣以为然。”
……
神明都已经发话了,抗拒能有什么用处?一群高官很快就松动,声声附和。
郑琼玉的神色平静恬然,不再坚持判王六郎死刑,这一刻他的生死俨然无关紧要了。
第62章
修法典之事,朝官们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就算觉得此事可能掀起滔天大变,那也是之后面对律令条文的争*议,至于修法本身,谁敢来置喙?
赵嘉陵听着整齐的“陛下圣明”之声,心情还算愉悦。做皇帝么,最烦的就是这不可行、那不可行,若事事都受到阻碍,那还能够畅快吗?偏得为了天意以及身后名扛起莫大的压力。不过现在,神明可是站在她这边的。
都到了这地步,赵嘉陵自然而然地接了任务,并且下令使中书令谢兰藻、黄门侍郎、御史大夫、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中书舍人等人一道撰定律令格式,旧制度但有不便于今事者,皆作删改,待律令制成,则颁布天下。
任务重要,不过赵嘉陵也没忘记王六郎的处置。她蹙眉问道:“既然旧律不切实际,王六郎之事如何断罪?”
谢兰藻正色道:“新律未行,恐需以旧律为准。或陛下别下敕令,只是此事传出,恐有心人以此为据,视律法于无物,处处上请。”
在其余朝臣提出王六郎仍旧依照旧律判决时,郑琼玉总是据理力争。此刻谢兰藻出声,并且站在旧律那边,不少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怀着些看热闹的心思,期待着郑琼玉和谢兰藻争执起来。
然而此刻郑琼玉不发一眼,脸色沉峻,没有流露半点真实心绪。
朝臣心中泛起些许涟漪,数息后悚然一惊——郑琼玉熟知律令,恐怕这一出根本不是为了置王六郎于死地,而是打开“修法典”的口子,继续当初郑相没能够做成的事!而谢兰藻与她是同谋。至于陛下,大约一听枕头风,就什么异议都不存了吧!
赵嘉陵对这样的结果有些不满,她在感情上倾向郑琼玉——王六那龌龊小人就该判斩刑才是,但谢兰藻的话语也有一定道理。这样做了,的确容易生乱,掀起一阵不服律令的上请之风。脸上没有展露出不快之色,但内心深处的嘀咕暴露出她对王六的嫌恶。
谢兰藻听在耳中,等到宰臣议事散了后,她留了下来单独觐见皇帝。
“就王六那种畜生不如的渣滓,合该五马分尸才是。”赵嘉陵坐在榻上,肆无忌惮地说出自己的牢骚语。
谢兰藻道:“非谋大逆不至于如此。”
赵嘉陵轻哼一声,脸色稍缓。
谢兰藻又说:“修律典改杀子为死刑,只需轻轻一落笔,可陛下想过除了王六,还有哪些人会有如此暴行么?”
“嗯?”赵嘉陵抬眼,眸中多了几分慎重和严肃。她的“不学”只是相对于昔日的东宫和中山公主而言的,但凡师傅所教,她都一一诵读记在心中。平日里想不大起来,但谢兰藻一问,历代史籍中触目惊心的一幕旋即浮现在脑海中。
触犯杀子之罪最多的哪会是王六郎这样的货色呢?更多的是那些无能养育子女的贫民。生儿不养,丢弃在寺观之外已经算好的了,更多的是溺杀儿女。这等有违人伦的事官府难道不知道吗?亲属不相告,则官府不纠察,连“徒刑”都不会去判。
可恨,可怜,可该死吗?该死的是他们吗?
赵嘉陵的情绪低落下去,她揪心道:“自祖、宗二朝平乱后,天下再无波澜,各地祥瑞入京,皆颂太平。朕还以为海内宁一,天下承平。可在朕的角落,仍旧有黎民生活困苦,生儿不养。”
“此非陛下之过。”谢兰藻道,“前朝乱天下,海内夷陵,人多饥乏,流离失所者不可胜计。赖我祖宗平天下,一改昔日萧条之景。陛下承业,赖有神明祖宗庇佑,苍生无离丧之悲,百姓获安,感陛下之功德。至于大同——上古贤王时尚有遗落之民,只能竭力为之。”
低落的心绪在谢兰藻的安抚下稍有回转,赵嘉陵吐了一口浊气,喃喃自语道:“钱,朕需要很多钱。”
“百姓因不能养而杀子,或许有解决的办法。”谢兰藻娓娓道来,“先不提吏治。臣记得,陛下赐下的医书中有‘避子方’。如今医籍在太医署手中,编成的小册更重的疫病,而不曾提及‘避子’‘养育’相关,臣请陛下再命太医署编成一册,立石州县。”
谢兰藻是在听到“杀子”事才想起自己先前草草翻过的医籍。有人四处求子,可又更多的人不愿生。既然如此,那为妇人提供的诸方就该提上日程。有些游医手中有“避子汤”“落胎方”,对人体伤害甚大,稍有不慎便会丢命。系统提供的药方温和,而且还有让男子服用的奇方。医方不仅是为了解决那些“杀子”之人的痛苦,同样也是为了锐意仕途的女人准备的。
赵嘉陵眸光一亮,她的情感倾向对此自然是赞同的,只是身为帝王,她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起来。她的眉头旋即蹙起,她道:“长此以往,户数是否会降低呢?”国家的赋税有赖于人口,总不能到最后口数比离乱之时还少吧?
谢兰藻凝眸望着赵嘉陵,眼中浮动着几分赞赏。她平静道:“非丧乱之际,非饥馑之年,口数下降不会太多。”停顿数息后,她又说,“恐怕还不如富户藏匿起来的人口多。”
【宿主,她的意思是提振经济、整顿吏治。】明君系统说。在先代都在频频鼓励生子甚至还因妇人到龄不嫁加税的时候,谢兰藻这些想法的确显得激进,然而不会对大雍的人口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毕竟意识形态不同于未来。况且,只要宿主努力刷到高产粮食任务,获得相应的奖励,很有可能出现“人口大爆发”。
“修订《妇人方》非一朝一夕之事,就算修成也不意味着立即颁布,而是等个良机。”谢兰藻温声道。
“朕明白了。”赵嘉陵一颔首,对着银娥吩咐几句,让她去太医署传口谕。“太医署”属于不入士人清流眼的官署,如不是生病或者疫病,平常人不会在意它。这一“忽视”,倒是让一些事情变得好办的,赵嘉陵也不用忧心士人们会如何利用自己的口舌来与她争议。
单一个“避子方”就该私底下说,如在朝会时候,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想都不用想,朝堂上哪些男人不会去体谅妇人,只会觉得一切都天经地义。
“原来还有这么多的事情需要去忧心。”赵嘉陵慨然叹息道,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反而不用思考,但要让她在退回去,那肯定是不愿意了。有的“甜头”一尝,那不得死死地抓在手中么?
一听叹气声,谢兰藻就知道陛下要嘉奖了,她放柔了语调,拱手道:“陛下宸断不疑,是社稷之福。”系统的神异、陛下的配合,使得一切都朝着她希冀的方向发展,甚至更进一步了。她曾畅想的盛世图景,或许会以她想象力无法描摹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笑意攀上面颊,赵嘉陵直勾勾地看着谢兰藻:“也是你的福分吧?”
【若是朕满脑子邪门歪道,谢兰藻想进一步,就不如现在容易了。】
谢兰藻:“……”她一时无言,只在心中想着,原来陛下也知道这点呢。
四目相对,谢兰藻心里头的那根弦又被拨了拨,陡然间浮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说完正事,合该告退了,不然陛下腻歪的心思上来,想走也来不及。
可心间想的是一回事,动作又是一回事。一个神游,一个迟滞,陛下已经噙着笑容走向她,而“告退”的话卡在喉咙里。
再说出来就不合时宜了。
赵嘉陵心中没有想事,她其实也不知道还要跟谢兰藻说什么,直撅撅地走到了她的跟前,动作已经先心绪进发了。她一派自然地握住了谢兰藻的手。
“陛下?”谢兰藻垂着眼,声音很轻。
赵嘉陵咳了一声,面上浮现一团羞赧来。但谢兰藻没挣扎,她也没松开。她道:“太液池边的花都开了。都说礼尚往来,你先前邀朕,那朕也该还请才是。”她尽量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补充说,“朕游禁苑,不愁随侍的学士。不过你是朕心爱的宰相,这一殊荣,自然优先落在你的身上。”
谢兰藻蹙眉叹了一口气。
手上传来的那略微收紧的力道,可充分展露了陛下紧张的心绪呢。
谢兰藻问:“陛下要臣赋诗吗?”
赵嘉陵:“……”她才不想听诗不诗的呢!她凑近谢兰藻,“只能谈些文学吗?不能说点私事?比如说——”
谢兰藻看着卡壳的陛下,笑了笑,又问:“陛下想谈怎样的私事呢?”
赵嘉陵别开脸,她嘟囔道:“反正朕不要听别的。”她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这想听什么又不说,只用一句“不要别的”给含糊地概括过去了。她要是谢兰藻都想打人了,可谁让她是皇帝呢!谁让谢兰藻纵着她呢。
好一通自我安抚,赵嘉陵又精神抖擞。她扬眉笑起来,眼中带着光。
谢兰藻心中叹息,笑容大概会传染。觑着陛下那张灿烂的笑脸,谢兰藻心头也好似明光大绽。眼角的余光瞥见交握的手,旋即便挪移开。她道:“臣遵旨。”
这回答可真够呆板的,赵嘉陵讨厌这种“说公事”的语调,可骤然瞥见谢兰藻的笑,只消轻飘飘一眼,就什么不满都没有了。谢兰藻不是从小就这般吗?唉,大度的她要包容一切。
坊中郑宅。
王六郎“杀子”一案闹得沸沸扬扬的。王六郎因犯罪被官差带走,但王师丘还在家宅中,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如遭晴天霹雳,惶惑而不知所依。来到郑琼玉宅中的,多是郑家、王家的亲戚。他们之中不乏跟官衙往来的,多少知道点郑琼玉在朝堂上要求判死刑的事,心中积压着些不满。
郑琼玉神色冷然如寒冰,她心中最想见的是阮似荆,但她也只是往明德书院走一趟,在家中清宁前,她不想将孩子卷入漩涡中。她不坚持判死刑,一切自然依照大雍律令来。王六郎最后大约判两年徒刑,革去功名。依照大雍律的“换刑”,他可以将两年徒刑换成杖一百六十。
“换刑”这事儿不少人热衷去做,倒不是说杖刑不可怕,而是其中有许多操纵之处。不然一百多杖实打实地落下,死人就是家常便饭了。她会在正式和离前,为王六郎请求换刑,这一百六十杖下去,他能活下来,就算他福大命大。
对于王六郎的处置,都过了陛下的眼了,那些亲戚倒是不敢说什么。只是看着支离可怜的王师丘,不免生出几分同情之心:“那都是王六混账,可这孩子是无辜的,你将他养大,难道没有半点慈母之心吗?”
郑琼玉心中冷笑,别说王师丘是个不肖子,就算真才情出众也不该留在她家。最该体谅的不是她流失在外的女儿之心吗?郑琼玉懒得跟那些亲戚废话,直接道:“卢家也有亲戚在长安,将他送过去。”卢氏之子,岂有她养之理?
“可他是六郎的儿子,论起来也是你的庶子,你凭什么赶他出去?”王家人据理力争。
“因为这里是我家。”郑琼玉眉梢一扬,露出几分讥讽的笑,别看这些亲戚往日来往无异样,可一旦触及宗族,跟王六没什么根本的区别。眼风扫过王家人,她道,“你们王家带走也是可以的。”
一家子靠她的俸禄养活,明明她为家主,可宗法礼法之下,她总屈居王六之下。这些人的张狂言论,越发显得礼与律有重修的必要。先帝之时,虽容女子入仕,但几番迂回,修礼书、修律法之事都不了了之。那些朝官知道,只要那些东西存在,随时能将“宣启之政”掀翻。
昔日东宫与中山公主之争,说白了也是新与旧之争。若连女主当国都做不到,所谓的新政也只能是昙花一现。东宫与公主两败俱伤,阴差阳错,帝位落于陛下之手,可终究是向好的。她们所期待的,就是这一天!
送走了碍事的人,郑琼玉吐出一口浊气。她在蒲州有宅子,但于长安却不曾置办家宅。一旦入朝为官便是宦游人,她迁转数地,未来也未必能一直在长安,兴许某日也会出为刺史。这一思量让她暂时放弃在长安买宅地的打算,只租赁大宅。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她得将阮似荆以及她的养母考虑进去,长安和蓝田往返终究辛苦。
吩咐心腹管家看宅地,郑琼玉则是静下心来,将涟漪一一抚平。休沐日将至,到时候同女儿一道将阮夫人接到长安。
郑琼玉在想女儿,御苑中的赵嘉陵和谢兰藻也提了阮似荆。说是谈“私事”,但话题哪能是轻松控制的,只要话匣子一开,那就是蔓延的水,流到哪里算哪里。
经过一番考核,进入明德书院的都是有才能技巧的,但被系统重点关注了,那就是人才中的人才,可以激发一下对方的潜力。这次的成就奖励是两个,头一个鉴定仪,赵嘉陵先放到一边,至于《纺织谱》,从哪里来便落回到哪里去——她的人才阮似荆,一定能发挥所长,将它发扬光大的。
毕竟不是议论朝政,跑“偏”的思绪轻轻一拽就拉扯回来。前一刻还在安排阮似荆,下一瞬,赵嘉陵便托腮凝望谢兰藻:“朕今年二十了,你知道吗?”
谢兰藻莞尔道:“千秋节过去不久。”
赵嘉陵又问:“你家中有人催促吗?”
话题过于跳跃,谢兰藻没听明白:“嗯?”
赵嘉陵觑着她眼中的困惑,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朕都有人催,那你呢?芝兰玉树,宵小狂徒谁不觊觎。”赵嘉陵磨了磨牙,有点恨铁不成钢了。
谢兰藻回神,哑然失笑。
除了陛下,还有谁能那样嚣狂?
赵嘉陵凝视着她,又装作不经意地说:“你是朕的宰臣,今后都只能为了朕忙碌。别管大事小事,都得让朕知道,朕会妥善为你安排的。”
谢兰藻:“……”这都没影的事,依她来看没什么讨论的必要。但看陛下一副十分认真的模样,她也没有打落话头,而是问了一句:“如何妥善?”
【那当然是统统发配了。】
赵嘉陵没开口,心声先到了。
她沉默了一下,说:“朕的宰相国士无双,寻常人如何作配。”
谢兰藻故作惊诧:“陛下是要臣孤苦伶仃一辈子吗?”
被冤枉的赵嘉陵双唇翕动,脱口道:“不是有朕作陪吗?哪来的孤苦?”嘴瘾过上,收场就稍微有些难了。心中的鼓擂了起来,可没有太多出征的勇气。想着一鼓作气说些狂言狂语,但在谢兰藻一道低笑声中,一切烟消云散了。
“你笑什么?”赵嘉陵眼神闪烁着,抓住了新的话题,试图减缓内心深处的忐忑。
谢兰藻微笑,云淡风轻道:“臣无意儿女私情,陛下不必担心臣因家事失职。”
“那就好。”赵嘉陵眉头先是一扬,紧接着又是一蹙。
不太好,她更担心了!
不接纳旁人固然好,但是她不也被关在门外了吗?
“人有七情,压抑自己的本性终究不好,有私情也无妨。”赵嘉陵绞尽脑汁找合适的理由,然而在与谢兰藻对视的刹那,脑中的思绪如山崩,只剩下飞扬的碎片了。耳畔嗡嗡作响,她干巴巴地说,“朕不是催促你成家,你有什么私情,可以找朕谈。朕的意思是,那个……就不能像幼时那样,我们无话不谈吗?”
谢兰藻点破:“当年都是陛下一人尽情倾诉吧?”
赵嘉陵不吱声了,露出一副自暴自弃的沮丧神色来。
这说话颠倒错乱,她有什么办法嘛,她就是这样没出息,不中用。
谢兰藻注视着赵嘉陵,嚣张与怯懦并存,但不失为可爱。她慢悠悠道:“陛下降旨,臣自当尊奉。”
“嗯?”赵嘉陵支棱,一脸惊喜之色。
结果谢兰藻又说:“臣说的是‘如果’。”
赵嘉陵的心落了回去,眼见着能触到了月亮,结果发现捞到的只是水中虚影。她很失望,不过那种怕被无情拒绝的萎靡心态消失了。她扁了扁嘴,说:“你害朕一惊一乍的,现在心疼得厉害。”
“这也不是臣挑起来的。”谢兰藻神色无辜。
赵嘉陵瞪着谢兰藻,咬着唇表达自己些许的气愤。
说不过,还怕带来不想面对的残酷后果,赵嘉陵只好在心中替自己扳回一城。
【说话留有余地,三分暧昧等于十足的真心。谢兰藻她一定是在钓朕!】
听得不大明白,但根据陛下的德行大概也能猜到一二。尽管知道心声多不着调,可谢兰藻还是噎了噎,并暗暗感慨陛下振作奋起的速度非同凡响。
谢兰藻又问:“陛下能与臣谈什么私情呢?”
这下轮到赵嘉陵呆滞了,她都没期许过谢兰藻会这样问她。
也不是卿心似铁?
不过……不是“要与”,而是“能与”。
赵嘉陵“嘶”一声:“谢兰藻,你在嘲笑朕!”
第63章
不管心中怎么想,嘴上是不能承认的。谢兰藻对着赵嘉陵带点气愤的眼神,只说“冤枉”。先前也知道陛下昏了头后会干出什么事情来,谢兰藻也没太刺激她。虽然内侍走远了,可水风吹拂的亭子里,到底也算公开场合。
转移陛下注意力的法子多得是,往常都用小狸奴。但不知陛下怎么想的,来禁苑前吆喝侍从“清场”,不许狸奴过来。谢兰藻心思浮动,她唇角挂着浅笑,倒了杯茶往赵嘉陵跟前一递,道:“陛下渴了吗?”
赵嘉陵哼了一声:“朕心里头十日当空了。”谢兰藻不回答,她也知道,那话就是在嘲笑她。她难道就这么贫瘠,连点“私情”都谈不起吗?小瞧谁呢!“朕会让你刮目相看的。”赵嘉陵信誓旦旦地说。
“臣——”谢兰藻意味深长地瞥了赵嘉陵一眼,笑了一声说,“拭目以待。”
谢兰藻出宫后,赵嘉陵便回到殿中看书。只是才翻了几页,那咻咻的气就像是沸腾的水汩汩地冒了上来。
赵嘉陵跟系统抱怨:【她竟然看不起朕。】
明君系统:【宿主就是不敢说啊。】
如果只是“不说”还算不得什么,问题是谢兰藻都听到了那嚣张至极的心声,这一明一暗间,进退可是十分明显啊。心声里的巨人,行动上的矮人。
赵嘉陵一本正经:【你不懂。朕不能破坏君相之间的平衡,她点头了倒好,若是铁石心肠,那朕与她都会很难堪。一旦让朝臣卷进来,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朕与她的事业才刚起步呢,难道要在这个时候胁迫她给朕一个名份吗?】
明君系统:【。】这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宿主已经畅想到“名份”了么?果然唯有幻想没有拘束。
【朕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说朕如果开启巧取豪夺,最后会导致玉石俱焚的结局。那么现在呢?还是一样吗?】
没等明君系统回答,赵嘉陵又说:【算了,朕不要知道。朕不会那么做,问结果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什么忠诚鉴定仪呢?有什么用处?】
听名字其实可以猜到是什么东西,赵嘉陵一直将它压在心中,这会儿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便主动地了解这一新东西。
【可以检测朝臣、藩臣对大雍的忠诚度。分作甲乙丙丁四等,甲乙等不必说,是忠臣;丙等属于混子,至于丁等,那就是拥有狼子野心的奸贼了。】明君系统给赵嘉陵介绍。
“忠诚鉴定仪”是没有实体存在的,相当于系统的扫描。其实它跟系统的心声外放功能也挂钩,心声外观一看官阶,二嘛,就是靠鉴定仪排除一些不符合的人选。只是那时候宿主没有获得这一奖励,只能被动的、沾点边地利用。现在不一样了,可以主动辨别奸佞。
赵嘉陵大为惊异,这真是神人手段啊。
【那朕应该第一时间扫描宫中人。】
明君系统幽幽说:【是对大雍,不是对宿主的。假设宿主是个昏君,那宫女想为了天下长治久安闷杀宿主,鉴定仪是无法将人识别为“奸佞”的。宿主越靠向明君,越与“国”重合,届时忠诚度才能算指向宿主。】
赵嘉陵:“……”稍有降格,但仍旧是不坏。她离千古明君可能还有点距离,但“昏君”二字应该早早被她甩在身后了吧?对着镜子摸了摸脖颈,赵嘉陵心有余悸地感慨,“朕可不是酒池肉林的恶徒啊,用不着问‘好头颅,谁斫之’这样的话吧?”
一旁伺候的银娥早习惯了陛下变化莫测的脸色,将之的归为天威不可测。可乍一听那道轻声呢喃,吓得心脏狂跳,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这是做什么?”赵嘉陵被银娥的动作惊动,看着她煞白的面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她道,“起身吧,朕只是想到前朝故事,引以为鉴。”
翌日的朝会。
赵嘉陵不动声色地督促系统扫描了,来参与常朝的则是五品以上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与太常博士。位于前列的谢兰藻是当之无愧的甲等,至于几个宰臣,没到甲也有乙。
然而剩余的一大波人就不尽如人意了,大奸大佞的人没有,然而混着趋近一小半的丙等——也就是系统说得混子。这帮人忠君爱国喊的响亮,不过依照系统“知行合一”的标准,够不上“爱国”。要说罪大恶极吧也没有,都没法依罪除名了。但“尸位素餐”的混子着实让赵嘉陵无法容忍,她的神色倏然间冷了下来。
这些时日的君威也不是白养的,气势陡然上拔,寒峻的视线仿佛裹挟着冷气,朝着低首恭立的官员一扫,立马将君王的怫然带到朝臣的心中了。没有心声响起,别说是朝臣,就连谢兰藻都不明白,这陡然间的冷寂从何而来。
皇帝心情差的时候,就该御史们出场了,到时候能将陛下火气引出去,就算是功德一件。殿中侍御史率先出声,殿院的侍御史掌殿庭供奉之仪式,朝会上谁失仪就弹劾谁。这不,立马弹劾起工部侍郎来。这工部侍郎年老,卯时上朝哪能支撑得住?只是打了个呵欠就被侍御史揪了出来。
赵嘉陵对待这些失仪一向宽容,大半是罚俸了事。不过听着侍御史的斥责声,她眸光微闪,心中已有了主意。依照大雍律,年过七十就该致仕了。五品以上上表,而六品以下则由尚书省处理,但真正落实下去可不多。高官到了年纪不上表请辞的,也不会追着问几时致仕。倒是些年龄未到的,有时候迫于种种压力请辞。
“尚齿重旧,先王以之垂范;还章解组,朝臣于是克终。①”赵嘉陵注视着工部侍郎,道,“朕恭膺大宝,养老之意,切记在心。虽老骥有远驰之心,夙兴夜寐之勤,而筋力将近,然而能以礼让,固可嘉矣。”
话说到这份上,还能有谁听不明白呢?朝臣们心中惊了一惊,这是要文武百官年高致仕啊。依照大雍令,诸职官七十而致仕,但太宗之时,别有谕令,“年七十以上应致仕,若齿力未衰,亦听厘务”②。但这衰不衰谁说了算呢?毕竟还有“籍虽年少,形容衰老者,亦听致仕”之条啊。③
工部侍郎一听弹劾,便知事情不妙,听了圣谕,更是心中拔凉。他朝着天子一拜,颤声道:“臣年老,乞骸骨归乡。”他非宰臣,况且工部清闲,圣人是不会强留他,硬要留在朝堂,反倒不妙。
工部侍郎的识时务让赵嘉陵很满意,其实依照系统的判定,工部侍郎还没堕落成“混子”,可他的确也年高了,再留下去怕是要累死在任上。赵嘉陵也没挽留,直接批准了工部侍郎的请辞。她的目标不是工部侍郎,还是一些老混子。
谢兰藻的思绪活跃,见陛下冷不丁撕开一道口子,她当然得跟上去。看吏部文书,一方面是等待守选的官员不计其数,只能在等待中蹉跎;另一方面是年龄已至的官员不愿退下,使得一切如死水无澜。
她奏道:“七十而致仕,礼法有明文。”④顿了顿,又道,“可不少官员都老死、病死于宦游道上,不能生时返乡里,甚至连灵柩都在外数年,不得安息,闻者心伤。臣以为,六十当致仕,如此得返乡里,享儿孙绕膝之天伦乐。”
谢兰藻一开口,将致仕的年龄往前推了十年,朝中顿时一片哗然。
户部尚书项燕贻沉声道:“我大雍官宦人均寿命不到六十而已。以六十为限,恐怕仍旧老死宦游道上。”
想要抗议的朝臣哽了哽,这下心中萌生的是另一种不快了。想了想死在馆驿、寄灵它乡的场景,谁不脸色惨怛。可万一能一直留在长安,不被外放到州县呢?这身前功名和身后事厮打起来,一时间群臣噤声。
赵嘉陵沉吟片刻,道:“以六十五为限,老病之人准其提前请罪。九品以上官年至六十五而未退者,御史台可纠弹其人,核验后不许子孙荫补。”
说这番话的时候,赵嘉陵用上了许久没动的鸡肋“人君之威”。是要强制致仕了,自己的前程和子孙的未来,总要选一个吧?太.祖、太宗时,唯有五品以上官员致仕给半俸,先帝时国库充盈,则不论官品皆能领取半俸,待遇尚可。
朝臣们唯唯称是。
可一项命令颁布了,并不是一了百了了,详细措施还有待商榷。
常朝结束后,宰臣们都留在紫宸殿里议事。
户部尚书先前是赞同致仕之事的,但此刻只有少数人时,她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当然都是钱的事情,在局促的时候,别说致仕官员,就连百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现在要着手清退年老的官吏,让年轻的人顶上来,这财政上的负担可想而知。
眼下还没“捉襟见肘”,但不得不替未来着想。还好陛下未将国库私用,甚至在各种建设上开内帑补贴,但一想到账册上的数字,项燕贻就觉得头大如斗。
“可若是致仕后不得一文,恐令人寒心。”想要削减俸禄上的用度,除非国库空了,不然不可能大改的,这可是涉及所有官员的切身利益啊。谁不年老,谁想在致仕后回到乡里躬耕为生?
项燕贻叹了一口气,这个道理她也明白。守选之人不用发俸,致仕却要。从钱财上来说,延迟致仕的时间反而是省钱良方。
“他们占据了那些位置,却创造不了价值,使得官场如死水一潭,并非好事。”赵嘉陵的话说得很直白。她的确不想给那些“混子”发放半俸,但考虑种种,由不得她凭借自己的喜好做事。
项燕贻抿了抿唇,没再辩驳,她眉头微蹙,又道:“藩使尚在京中。”藩使到了长安,都是由鸿胪寺安置、供给的,原先在地方就该限制人数,但有些县衙不敢决断,最后还是任由藩使超额入长安。贡使人数超额就算了,原本赐宴后也该回国了,奈何有的人选择在长安白吃白喝,鸿胪寺也不好管束。往年这时候渐次回返了,可如今没见藩使有动静。
“贡使、藩客滞留长安,近一千人,礼宾院每月给钱近一万缗。”人要给吃穿用度钱,乘坐的畜生也要给粮料,这帮人多滞留一天,项燕贻的心火就旺一分。
赵嘉陵皱了皱眉,问:“原因呢?”
谢兰藻平静道:“不满回赐。”有司会根据贡品的估价回赐价值相当的物品,但在先帝朝为了展示大雍的气度,或者是拉拢一些小国,往往不遵循最初的等价原则,回赐颇为丰厚。赵嘉陵登基后,谢兰藻借皇帝名义诏令西域贡使,遏制“侏儒、美人、短节小马、奇珍异兽”等无用之物,回赐也尽可能依照“等价”的原则,贡使从中获利少,自然心中积怨。
朝廷处处用钱呢,哪能浪费了。赵嘉陵本想让宰臣们设法将藩使打发回国,但倏地想起“忠诚鉴定仪”来,系统说了,它对藩使也起效。那不是能看清边境不坏好意者有谁?“此事后议,择吉日在麟德殿设宴款待诸国使臣。”赵嘉陵道。
【恭喜宿主翻开新的序章,“主线任务平天下一万国来朝”开启。】
【获得“打肿脸充胖子”成就,任务奖励“千金断续方”。】
赵嘉陵:“?”
虽然有奖励但她还什么都没做呢,怎么就获得这种听着就来气的成就了?
明君系统:【事情的发展是延续的,先前都照惯例行事,那宿主领这个成就不算委屈。*】
第64章
虽然“不满”打肿脸充胖子这成就名,但有奖励还是值得高兴的。在退朝后,赵嘉陵安抚自己一声“吃亏是福”,就让系统取了千金断续方来看。听起来是“医方”,跟之前的奖励有什么不同吗?不会是重叠的吧?要是这样,苦是白吃了。
【进阶版的,断续方主要针对外伤这块,像活血化瘀、缓解冻疮皲裂,都是些小事了。】系统说道。
赵嘉陵蹙眉:【难不成还能让瘫痪的忠王站起来?】
明君系统实话实说:【得看忠王的病况了。】
一听这话,赵嘉陵就开始难受了,甚至想要找到相应的内容撕下来,可天底下受苦的又岂是忠王呢?念头一起,她又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心,叹了一口气后,打发人将它送到太医署去了。太医署那边也配了相应的抄写人员,到时候抄好底版送去刊刻。
思绪回转到了“贡使”事情上,大概是被户部尚书影响了,赵嘉陵脑子中也是种种与钱相关的事。这贡使入长安来,一路上州县还要负责接待呢,安置供给待遇差了,贡使还要闹腾,使得大雍面上无光。
除了钱,赵嘉陵还回忆起先帝时候的一些事情来,吐蕃贡使十分豪横粗暴,骄横地冲入市场,边境的官员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压制。这事儿传到京中,先帝震怒,最后换了人,才遏制了那股不加约束、欺侮百姓的风气。都是这样,你不能压制,他就骄横。朝中大臣呢,多是以和为贵的,怕失了和气,最后招来战火。虽然对方也来入贡,上表称臣,但说白了,在撕破脸的时候,就是“敌国”而已。
几日后,麟德殿里。
有些身份的贡使和翻译官一道入席。
突厥、吐蕃、高昌、康国、奚人、东瀛……赵嘉陵一眼扫去,东西南北都有。她不动声色地扫视席位上的贡使,既不提他们回国事,也不提回赐事。
【突厥、吐蕃狼子野心,高昌反复横跳,偶尔会阻拦附近的小国踏入贡。东瀛行事彬彬有礼,但脑后有反骨,至于新罗百济,也没安好心。稍微大些的国家,都没有舔大雍的意思。宿主,群狼环伺啊!】
赵嘉陵倒是没有吃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从国书的措辞上就可见一斑了。至于突厥、吐蕃,那是真刀真枪的摩擦。仁宗时候吐蕃入贡请求和亲被拒,还引发了一场战争。
【虽然不想做大雍的属臣,但得了大雍册封后还是好处多多的,首先就是个“边市”。再说大雍的回赐,他们送点在那边不值钱的动物,就能得到大雍回赐的金银丝绸瓷器,这可是实打实的利润。还有这些贡使啊,虽然明令不许使者做生意,但“偷渡”的多着呢,这点新罗和百济使臣最有经验。至于得到允许的,那更是借机在市场上牟取暴利。】
【反正到最后,总是赚得盆满钵满。如果他们愿意跪下也就罢了,偏偏桀骜不驯,到最后,可都是资敌呐!】明君系统的吐槽欲望满满,说到了最后一句话,多少带点恨铁不成钢的憾恨了。藩人有情,那是美美与共。奈何贼心不死,空有明月落沟渠啊。
殿中除了藩使,宰臣以及鸿胪寺诸官员都在,其中自然也有觉得可以放任藩人,顺其自然,听任“私下收取”的,觉得不会使中原受害,然而心声落入耳中,理解了“资敌”两个字后,那点“不以为然”顿时做烟消云散。这等情况下多说两句,就是“通敌”了。
席上载歌载舞,赵嘉陵分毫不提政务,仿佛这只是纯粹的赐宴。倒是贡使们怀着一些心思,只是贡使们大多不通大雍官话,而大雍君臣同样不明藩语,中间需要译语人,一来一往,频频打岔之下,贡使什么都没说上。
宴席结束后,赵嘉陵抚了抚疲惫的眉眼,也没偷懒,而是留下了谢兰藻道:“藩人大多狼子野心,都不好。”顿了顿,又说,“朕今日宴请他们,他们便会以为朕的态度和缓。先前冷着,还会拘束些。如今怕是会找人行方便,看着些,朕要知道哪些人收了贿赂。”
来参加常朝的只是官员中的一部分,还有更多的呢。借着这个时机,也好排查些“混子”出来。这帮“混子”就别想着致仕了,直接除去官身,回乡躬耕吧。
外邦什么货色,谢兰藻心知肚明。行贿之事,着实常见。像突厥、吐蕃那边大多是为了边市马匹与绢布的交易,而新罗、百济呢,这两国时常打起来,需要大雍的帮助。想要让人说好话,那就只能递钱了。
谢兰藻应诺,又道:“仁宗时,吐蕃吞并吐谷浑,已成我大患。虽有所进取,可大非川与青海之败,使得进取之心尽失。吐蕃虽少进犯凉州,但三朝以来,其势力向西域扩张。先帝时甚至有放弃西域的安西四镇之议。”
赵嘉陵脸色微沉:“朕的准备不是白做的,钱也不是花着看看的。”
“吐蕃赞普登位不久,不会大肆寇边。”沉吟片刻后,谢兰藻又道,“今岁吐蕃入贡之物较往年多些。其余藩国有些许贡使离开长安,唯有吐蕃尽数集聚,恐怕别有打算。”
赵嘉陵眉梢微动:“嗯?”她心中骤然浮现某种猜测,不等谢兰藻开口,便冷声说道,“他们要请婚!”仁宗时吐蕃请婚先是不许,等到打了一场后,双方又握手言和了,只是可怜远嫁的公主客死异乡。在许多人看来,送出一位公主能够平息战火,是不会赔本的买卖。他们扯着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可什么都没付出,还能在史册上留下慷慨激昂彪炳千秋的洋洋大论,何其荒谬。
“陛下怎么看呢?”谢兰藻问。
“不许。”赵嘉陵不假思索地拒绝,大雍和吐蕃……亲密无间是没有的,但不共戴天可能伸伸手就触碰到了。边境一时的和平难道是和亲换来的吗?什么“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都是虚的,一个残酷的真相是“落后就要挨打”。想前朝不也与突厥和亲吗?在天下大乱之际,最后突厥骑兵南下,名义上是襄助皇朝,实际上所到之处,放肆劫掠,最后十室九空,生民涂炭,灾难更甚于起义军。
简单的两个字表明坚定的态度,谢兰藻面上浮现笑容。她又道:“贡使在京,还有些时日,陛下不妨让秦国公府接待一二。”
说是秦国公府,其实指的就是李兆慈和火.药,战争毕竟会带来伤亡,酿就无间惨剧,能靠着“震慑”将一切消弭于无形再好不过。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居心叵测,先来欣赏一下大雍的武德。
礼部和鸿胪寺接待外藩的典仪都是歌舞,“恩荣宴”之流排场极大,那金钱也是哗哗如流水,但说实话,这些玩意儿很难发挥炫耀国力、彰显大雍风范的效果。谁能被戏曲震慑住啊,顶多是靠着“奢华”勾起对方的贪婪。
赵嘉陵煞有其事地点头:“先给棒子,再给枣子,朕明白的。”
谢兰藻眉梢微动:“枣子是?”
“他们私底下交易也挣了不少吧?”赵嘉陵心中一盘算,“玻璃、白砂糖能留下他们的全部身家吗?”从西边来的“琉璃”不如大雍产的,那么来往的货物可就得大变了,可以列为与丝绸一样珍惜物,贡使们将它们运回去还是有赚头的。至于他们能不能跟精明的粟特商人拼一拼,那就不关朝廷的事了。
鸿胪寺。
官员们最烦的就是贡使了,吃住上挑三拣四,十分难管束。这帮贡使在宫中还会收敛一二,但在鸿胪寺可就没有半点拘束,一时间各种口音齐飞,而译语人则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一边是吐蕃贡使要求换更好的住所,一边又是突厥的质问——对方带了一大群马和一万只羊,但很早就已经拒绝了。突厥放弃了羊,但还想着,用一匹马换四十匹缣,然而那些都是羸弱不可用的马!
这个时候,被选为“宣慰使”的李兆慈出现,让鸿胪寺诸臣暗松了一口气。
先前庄子里恐怖的爆炸历历在目,说起秦国公府,朝臣们最先想起来的不是李洽,而是谈笑间弄出天崩地裂效果的李家千金。真神人也!
鸿胪寺的官员自不必说,连吏员都一副大欢喜的模样,任由李兆慈带着自己人全盘接手——只留了鸿胪寺的译语人。如果放在去年年底,吏员们大概不会同意。但现在不一样了。接待藩使固然有油水可捞,然而剩下的是“送行宴”都办过了结果还没出发的藩人,谁还有一双铁手在沸腾的油锅里死命搅和?想要在长安衙门里站稳脚跟,不能给州县那般靠自己的土豪家族做支撑,得有敏锐的直觉。
李兆慈没做过这样的事,但没关系,陛下和宰相说她是精通接待贡使的人,那她就是了,没有人比她更懂外藩事务。于是,怡然自得的李兆慈开始故技重施,准备几日后在庄子里宴请贡使。
贡使们先是惊诧,继而喜出望外。鸿胪寺的官员们很能扯皮打太极,这换上一个小娘子,难不成是大雍的皇帝刻意给他们送好处的?那贡物和回赐的诉求岂不是能轻易达成?
听到贡使们议论的鸿胪寺官吏神色委实精彩至极,这帮桀骜不驯的贡使,等看李兆慈云淡风轻地来上一火铳就能变成老实鹌鹑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凉州的消息传到了长安,奏称吐蕃又派三百人为使,带五千两黄金和珍宝进献,请求许婚。
赵嘉陵一看到奏报脸色就沉了下去,这上一波使者还没回去呢,又增派了三百人过来。要知道之前吐蕃派出将近一千使臣,余下八百分置在甘州、凉州,只许两百人入长安。再让三百新的使臣入境,那甘凉之地,吐蕃之众便过千人。是来朝贡,还是伺机侵边?!
赵嘉陵心中不满:“此辈人面兽心,唯利是图。”
中书舍人道:“不许贡使入境,只是请婚之事,臣以为尚可。宣宗之事,吐蕃已坐大,两战连败,我国兵威不足以攻之,镇之则国力有余,再以和亲为计,备边不深讨为上。”
兵部侍郎大咧咧地说:“吐蕃小丑,屡犯边境。和亲如果有用,仁宗之时何以边患不绝?我军有火器在手,必定所向披靡。”
户部尚书项燕贻瞥了他一眼,也说:“吐蕃国内赞普之争方歇,又有君相失和事,臣以为其人无暇寇边,应蓄养将士,命良将为帅,广收粮储。待我足兵足食,兼之利器在手,可一举取之!”
“和亲之事,日后休提。”赵嘉陵看着中书舍人,眉头微微蹙起。早有预料,也不算失望。这些朝臣都是系统判定的甲等乙等,是真心实意地为国家着想。这种真诚的短见、陋见,也实在招人心烦。好在未来长成的人不会是这样了,像中书舍人,是一点都没救了,空有拟诏、下笔如流的才思。
得知消息的李兆慈很愿意为君分忧,立马入宫觐见了。她柔和一笑,道:“臣近些时日捕捉到一些奸人,请陛下准许臣借他们的头颅一用。”
赵嘉陵无言。
因议事留在殿中的谢兰藻眼皮子也跳了跳。
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像是借诗文一览。
说到“奸细”,赵嘉陵她们也知道怎么一回事。能在长安做“奸细”的,大部分都是藩国的人。有的东西明面上是打探不到的,那就暗中来。同样的,大雍也有奸细散落在各处。
说起来,还是工厂给力,研究出来的望远镜,赵嘉陵给火器营配备上了。长安之中,金吾卫明着巡逻,可现在暗处也有眼睛了。本来火器营是不做这些事的,奈何一个个对望远镜兴致极为浓郁。努力也有成果,抓到几个严刑拷打一番,对方就将来历、目的吐得干干净净了。
不过奸细身上是不会有明显证据的,光靠打出来的证词跟藩国撕破脸也没必要,只是暗中记着,并将那些与奸细相关的叛国贼人都处置了。剩下的一些奸细,还没来得及杀。
“若宴会礼仪变更,也知会他们一声,省得他们喧哗起来。”谢兰藻平静道,她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鲜血淋漓的场面,视线落到李兆慈那谦和的笑脸上,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一句“人不可貌相”了。
等到李兆慈离开后,赵嘉陵对着谢兰藻感慨道:“慈娘好生生猛,当为女子之表率。”瞥了眼沉默不言的谢兰藻,赵嘉陵又赶忙补上,“当然,在朕心中,唯有你才是第一流人物。”
谢兰藻不至于跟赵嘉陵计较这些,但陛下表达深衷,她也没必要泼冷水。凝眸注视着赵嘉陵,察觉到那显而易见的疲色,她问道:“累吗?”
赵嘉陵想也不想就说:“累。”眉眼间飞上笑意,她问,“你要将肩膀借给朕靠靠吗?”
谢兰藻莞尔,她道:“恐怕臣微躯单薄,不能担圣体千钧之重。”
赵嘉陵才不听借口:“你要倒下了那朕接住你。”说话的时候,很自觉地去牵谢兰藻的手,“朕以前只是觉得无聊透顶,偶尔有些小烦闷,倒从没觉得累人。”“垂拱而治”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她还能做快活天子。
“陛下倒是轻省了。”谢兰藻哂笑一声,“劳臣如牛马走。”
靠向谢兰藻的身躯因为这一句话止住,赵嘉陵少有地浮现几分心虚赧然。她做了个重大的决定,将谢兰藻往怀里一引,热忱道:“那让朕来做你的枕头吧。”
第65章
谢兰藻越沉默,赵嘉陵越来劲。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的主意棒极了,她的眼神直勾勾的,谆谆劝道:“都说‘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你难道不想圆梦吗?你还能卧‘掌天下权的美人膝’。”
这越说越离谱,谢兰藻哑然失笑。她微微地挣开赵嘉陵的牵引,在榻上坐得笔直。抬起手掐了掐眉心,她说:“臣现在不疲惫。”
“那也可以睡一觉。”赵嘉陵说,她褪去鞋袜在榻上盘坐着,抬起手一拍大腿,“喏,朕都已经准备好了。”
谢兰藻:“……”陛下盛情难却,可仍旧要“却”。就说陛下很会得寸进尺吧,这一套又一套,可比去年熟稔精进多了。“臣不敢失礼。”
赵嘉陵失望地看着谢兰藻:“你失礼的地方还少吗?不要拿‘失礼’做拒绝朕的借口。”顿了顿,又觉得自己太咄咄逼人了,这样不好。轻咳了一声后,她又轻柔地问,“是觉得朕的腿不舒服吗?还是这坐榻太高了?”
谢兰藻低头看了眼低矮的坐榻,陛下已经开始睁眼说胡话了。她的思绪有点复杂,如果陛下非要耍赖的话,她能有办法吗?前不久还在议政呢,从正事到私事,陛下还真是毫不费劲的切换。
赵嘉陵不想让那些政务填塞脑子,带来不快,当然是将它们暂时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如果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那天子是不是当得太窝囊了?她紧凝着谢兰藻,神色一变再变,抿了抿唇说:“原来你是在嫌弃朕,但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朕已经没了清白。朕都不计较了,吞下那些委屈。你就不能在小事情上纵容一下朕吗?”
谢兰藻:“?”
才过了多久,就开始了吗?颠倒黑白的本领有谁能胜得过陛下?
“那是意外。”谢兰藻皱眉,“况且吃亏的不是臣吗?”
“你不是不与朕计较吗?说是小事一桩。朕与你议罢大事,那来点小事消遣不可以吗?”被戳破的赵嘉陵脸上也没有羞惭,她双肘压在了膝上,托腮看谢兰藻,灵活地转换思绪,好声好气地说,“那件事朕牢记在心,所以现在也是补偿你呢,别拒绝朕好吗?”语调中带着可怜巴巴的恳求。
补偿?也不知道是给谁的奖励。
“臣——”谢兰藻是想继续拒绝的。
可陛下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赵嘉陵来晃她的手臂,软声道:“就陪朕一小会儿嘛。”
谢兰藻对上赵嘉陵的眼神,微微叹气:“臣遵旨。”
软磨硬泡不起效,那就只能走上一途了。可别处逢春,赵嘉陵愣了刹那,顿时欢天喜地。她敲了敲腿,热切地问:“朕是把腿抻直了,还是盘着好?”
谢兰藻:“……”拗不过陛下,毕竟她都答应了,那就只能任由陛下摆弄。殿中静谧,耳畔回荡的是自己不那么和缓的隆隆心跳,鼻尖萦绕的是一股清冽的松雪香,大约是宫里根据系统给的方子调制的。
赵嘉陵没说话,真要叭叭的话,她也能无穷尽念叨的。可她邀请谢兰藻来睡,就不能再来话语来骚扰她了。她只是略略一抬手,将谢兰藻的发丝掖到了耳后。不过这一动牵动身体,阖着眼的谢兰藻也睁开双眸。
“你安心吧,朕不会借机轻薄你的。”赵嘉陵说着,手指有意无意地蹭了蹭谢兰藻的耳垂。上朝时候的是不戴耳饰的,那闲居时呢?之前去谢兰藻家她戴吗?赵嘉陵想不太起来,她微微一俯身,试图去探究谢兰藻的耳洞。
谢兰藻早就领会到赵嘉陵有多言行不一了,以及头脑发热时候会有种越出边界的张狂。这一刻,看着俯身的赵嘉陵,她心中的警铃拉响了,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抬头起身。
下巴磕到谢兰藻脑袋的那一刻,赵嘉陵还有些发懵,静默数息后,她才痛嘶一声。也没揉自己的下巴,她的手附到谢兰藻的额上,问:“疼吗?”
谢兰藻的视线在赵嘉陵的下巴处的红印停留,起得太急,实际不恰当,遭罪的反而是陛下。“臣无事。”谢兰藻又说,“陛下呢,要请医工来吗?”
“朕没事,只是些小痛罢了。”赵嘉陵说,只是捕捉到了谢兰藻面上的关切,她就知道谢兰藻不是捂不热的臭石头。眸光一转,抓紧时间提要求,“你给朕揉揉。”
谢兰藻犹豫。
赵嘉陵故意装生气:“你不会要当没良心的人吧?”
谢兰藻:“臣只怕没个轻重,弄疼陛下。”
赵嘉陵眨了眨眼:“无妨,痛了朕会叫的。”甘是她的,那偶尔的苦也能受得。
剧痛只是一瞬间,紧接着是一波又一波的隐痛,算不得什么。赵嘉陵恨不得将脸埋在谢兰藻的手中,她动来动去,谢兰藻这轻揉也控制不好力道和位置。“陛下。”无奈之下,谢兰藻喊了她一声。
而赵嘉陵呢,下巴抵在谢兰藻掌中,微微一抬眸,眼神满是懵懂。一会儿后,才用懒洋洋地轻哼作回应。不疼,但舍不得离开,反正谢兰藻也没有推她,什么仪态不仪态的,都可以扔掉。
“陛下好些了吗?”谢兰藻从她的脸色上看出端倪,眼中浮现狐疑之色。她相信起初是疼的,但现在大约不好说了。她额上已经没感觉了,陛下下巴的印子也消退了,再弄下去,她怕最后留下的是指痕了。
赵嘉陵语调轻快:“没好呢。”
“看起来甚是严重呢。”谢兰藻垂着眼睫,轻呵道,“看来很有必要请尚药局的人来瞧瞧。”
“这怎么能教人知道?!”赵嘉陵一把抓住了谢兰藻退回去的手,说,“你累了吗?那朕给你揉揉手腕。”不等谢兰藻回答,她又道,“请了医工来,人家还以为朕和你在殿中白日荒唐呢。朕倒是不要紧,可流言可畏,终究影响到了你。”
说起来多少有点假惺惺了,赵嘉陵巴不得宣之于众。谢兰藻心中暗笑,她的“名声”?早在陛下放狂言的时候就不太清白了。收回了被赵嘉陵握着的手,谢兰藻假装没看到对方脸上的遗憾。她道:“臣也该告退了。”
“等等。”赵嘉陵喊住她。
谢兰藻语气带着些许无奈:“怎么了,陛下?”
“你凑近些,朕要看看你。”赵嘉陵说,也不等谢兰藻说好,她就伸手将还没离开的人一拢,凝视着她的耳垂说,“朕刚才就想看了。”说话间还抬起手捏了捏,看着指腹摩挲过的地方变成滴血似的赤红,“朕觉得你缺了一副耳珰。”
太理所当然了。
躺下的时候还能维持点动静,但此刻被赵嘉陵一揉搓,谢兰藻几乎抑制不住那股如电流窜的颤栗。
红晕从耳垂蔓延,一下子染红了白玉面颊:“陛下!”
赵嘉陵吓了一跳,忙将手缩了回去。她的心也擂鼓似的咚隆起来,想摆一副“此小事耳”的模样,但做不出来。她看着起身整理衣冠的谢兰藻,讪讪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谢兰藻捋平官袍上的褶皱,直到此刻,那早该出来的“成何体统”四个字才如大浪猛然拍到脑门上。
能怪谁呢?
她该警惕的,但那点戒备最后还是消弭于无形啊。
谢兰藻心中叹息,望向赵嘉陵的视线变得复杂起来。
“朕、朕……”被看着的赵嘉陵不免慌张,她踌躇片刻,抿着唇认错,“是朕不好,吓到你了。朕之后会先问你的。但——脸都可以,为什么耳朵不行呢?”
迷茫的眼神、诚挚的发问,谢兰藻一点都不想搭理她。她深吸一口气,说:“是臣逾矩了。”
赵嘉陵摆了摆手,大度说:“朕不在意的。”殿中就她们两个人呢,她不说,谢兰藻不说,又有谁知道呢?规矩都是摆给外面的人看的,谢兰藻是不是太死板了。但想了想,赵嘉陵又否定了这个念头,不是呆板,而是太会变通了。以前朝政事上也没见她太守着规矩,这“规矩”完全是拿来搪塞她的。
这么想着,那点本来就微不足道的心虚烟消云散了,赵嘉陵莫名其妙地生了点气,她哼哼地说:“难道朕的存在让你觉得跌份了吗?你的神色就像是偷.情后的悔恨。”
从心声大放厥词到口无遮拦,陛下只用迈出一小步。偏偏陛下有自己的思绪,不会觉得这是胡搅蛮缠。理论是没有用的,最好是自欺欺人式的无视。但谢兰藻还是抿了抿唇,说:“陛下不要污臣的清白。”
“你的清白价值千金,朕的清操不值一提。”赵嘉陵幽幽道,“谁让朕拿你没办法呢。你放心吧,朕会保守这个秘密的。”
谢兰藻:“……”
算了。
劝是这么劝自己,但真行动起来,脚上仿佛千钧重。谢兰藻深深凝视着赵嘉陵,状若无意地问:“陛下还有什么要与臣说的吗?”
眸光深邃,情绪万端。赵嘉陵一与这样的目光对视便卡了壳,别说正经说事,连俏皮话都挤不出来了。像是钩子拉拽着,要将心从胸腔里扯出来,耳畔也变成嗡嗡地响了,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臣告退了。”谢兰藻话语恢复从容,一甩袖,仿佛抖却一身红尘事。
赵嘉陵在懵然中点头,等到谢兰藻离开后,她又露出一副冒冒失失的神色。
【三三,朕搞砸了吗?】
系统:【……】
这大胆和怂汇聚在一起身,还真是稀奇啊。但这不属于系统要督促的事,回答起来也就有点敷衍:【没呢。】
赵嘉陵:【她明明有话要跟朕说。】
系统不离正题:【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下回说也是一样的。宿主,还需要多努力,跟粮食有关的成就一个都没刷出来呢。】
赵嘉陵垮着脸:【朕能见的就那些人,之前刷不出来,难道现在能刷出来吗?】
琢磨一阵,自言自语:【过些日子,朕约谢兰藻往明德书院走一趟吧。】
第66章
人才的事情急不得,得暂时放一下,那“吐蕃请婚”的事情还是近在眼前的。
来长安的吐蕃使者名葛东赞,是吐蕃王朝执政大论的子嗣。他的先祖辅佐王朝赞普理政,全面学习中原王朝的制度,并且将都城迁徙到了逻些。还代替赞普请婚,在被拒绝后兵锋直逼大雍的松州。在仁宗朝松动时,他又亲自来长安迎亲。等到赞普去世后,连续两任主君都是幼年继位,葛氏家族把持朝政将近五十年,总览军政大权。
葛东赞是葛氏的纨绔子,更乐意在繁华的长安滞留,就算不能如愿完成赞普交待的任务,他也不至于获罪。他沉浸在声色犬马里,等吐蕃那边又派遣使者迎亲的消息传回,他整个人都是懵然迷茫的。
点名要粮种,除此之外还要大雍最新的医籍《千金方》做公主的陪嫁,国中消息也真是够灵通的。去年年初出发时,虽然有议论是否请亲事,但他父亲与大雍结亲的愿望并不强烈,更希望赞普娶周边国家的孙女。一旦成为大雍的女婿,赞普就会成为驸马、西海郡王,得到大雍的支持,这对想要继续执政的葛氏来说并非好事。
可现在变化了,甚至不遵循朝贡的礼节,再度派遣三百使者,就算酒囊饭袋如葛东赞,也知道会被大雍方面怀疑狼子野心。如果大雍翻脸,是成是败,最后他都会被扣在长安。好一点是如囚徒,差一点就是人头落地了!这绝不是葛氏的主张,葛氏很有可能失权了!
就在葛东赞因请婚之事心情颇为沉重的时候,李兆慈为诸国使者准备的宴席也上场了。这地点同样放在郊野的庄园里,除了各国的使者,鸿胪寺、礼部负责相应事件的官员也都在座。
用来宴请客人的杯盘大多是瓷器,可这回李兆慈尽数换成了玻璃制品。在长安的使臣一直待在鸿胪寺的地界,对外头有所耳闻,但知道的也不甚清晰。他们本能地认为琉璃是从西边来的,大雍就算是能烧制玻璃,要么是劣品要么价值千金。总之,李兆慈这一举措被使臣们当作是炫耀李家的豪奢。使臣们面色微异,在内心重新衡量李家的权势与地位。
大手笔的玻璃盏吸引了贡使们片刻,但更多的是等待歌舞百戏。先前李兆慈已经命人知会贡使,略有变更。然而贡使们大多不以为,变更?又能变到哪里去呢,无非是觥筹交错间,再听大雍的官员随性赋诗罢了。
于是,在李兆慈拍了拍手时,贡使们还以为会是教坊司的人鱼贯而入。然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几个捧着大盘子过来的士兵,那盘上还盖着红色的布,被风吹得微微拂起。
“那又是什么菜肴?怎么分?”译语人翻译贡使的话。使者都是分席坐的,每人跟前酒色菜肴一致,如果要分肉,那谁先谁后也是一种讲究。
大雍鸿胪寺的官员也纳闷地抬起头,膳食那边没准备这道菜色吧?总不能是上几只烧猪头吧?传出去会让人怎么看?鸿胪寺的官员心中想着,暗暗感慨李兆慈的年轻不经事,他们以为的“观礼”是看李兆慈使用火器呢。
李兆慈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中,不管是贡使还是大雍官员,多少都带着点不以为然。她也不在意那帮人对她的评价,总之已经提前告知过“特殊节目”,也算是对各方的体恤。她拍了拍手,从容道:“如何分就看诸位了。”
贡使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眉头皱了皱,场面冷了冷。大雍的官员不清楚李兆慈要做什么,只是祈祷着别出什么岔子。
看遍诸方反应后,李兆慈扬起了一个笑容,她给了自己的人眼神示意。扯动的红布带起一道红色的弧光,旋即轻飘飘落地。陡然间闯入贡使和大雍官员眼中的是血迹斑驳未久的灰败头颅!在座的人都脸色大变,隐隐传出几道干呕声!鸿胪寺卿神色愕然,头皮发麻,几乎忍不住要放声斥责,可一旁的少卿快速地拽着他的衣袖,他不得不迫使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这一颗颗的,是血腥犹存的人头啊!
李兆慈笑容满面,温文尔雅道:“请诸位分餐。”
干呕声越发强烈了,李兆慈看也不看摇摇欲坠的人,只是用冷峻的眼风扫向吐蕃、突厥的使者。
这些都是从外藩来的奸细,有的是买通大雍本地人,而有的完全是胡人样貌。
“这是什么意思?”突厥的贡使骤然起身,翻脸看李兆慈,粗犷的语调中是一连串译语人都不好翻译的叱骂。草原上的这帮人,颇为凶残好战,从人头的冲击中缓过神来,眼中冒着凶光。
大雍的官员在看到贡使凶恶的神色后,也将那颗扑通乱跳的心按捺下来,看向李兆慈,双唇蠕动着,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李兆慈是不是癫过头了?跟她比起来,金仙公主都不算什么了!
“此是长安细作,供状中认得诸君,原来诸君不识此辈面目吗?”李兆慈故作诧怪。
这话一出,贡使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使臣们不知道细作究竟如何模样,但*深知细作在长安事。不管怎么说,他们你一眼我一语地开始否认。李兆慈微微一笑,顺着贡使的话,说道:“看来是离间计。虽然有人道诸位知我长安大小事,南北信使处处通传,不过诸位事我大雍真心甚切,我陛下圣明天子,能辨奸佞。断然不疑。今日以此辈头颅,释诸位之惧心。”
贡使:“……”这血腥粗暴的“观礼”其实就是赤裸裸的示威警告吧,东北边的小国瑟瑟发抖,可吐蕃、突厥又是另一种神色。
贡使们的压力说到底是大雍的兵力威慑带来的,仁宗时期在西边的两场大战皆败北,突厥和吐蕃早就生出了轻视之心。所谓炫耀,没了兵力支撑,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不管李兆慈如何说,葛东赞倏然起身了,大有甩袖而去的架势。
“诸位且慢,还有一物愿请诸君一观。”李兆慈不紧不慢地开口,话音落下,便有火器营的卫兵出来将欲要离去的贡使留下。
贡使的脸色越发差,在一片吵吵嚷嚷声里,轰然一道惊天动地的大响声传来,仿佛滚滚惊雷炸裂。李兆慈持续钻研配方,有了新的成果。拔地而起的火龙在半空中甩尾,碗碟被震得摇颤不已,甚至传出砸在地上的破碎声。只是这点微弱的动静难以匹敌那骇人的爆响,九霄之上,硝.烟弥漫,场面堪称壮观。
还嚷嚷着的使臣们立刻噤声不语,目瞪口呆地仰面看火光烟尘飞荡。这毕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创举,对于认知闭塞的藩使来说,无疑是一场神迹!至于大雍官员,心中有底,可再度听到那爆响的时候心肝仍旧颤了颤。这处境都是对比出来的,一看藩使呆滞恐惧的神色,大雍官员立马挺直了腰杆,升起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来!
谁再逼逼赖赖,敢教诸君上青天!
惊天动地的风暴压垮了贡使的腰,弓着身体后也没法再拥有嚣张的气焰。隔着老远一段时间,眼尖的已经看到那一片地区的惨烈。葱茏的草木已被拔起,火光照眼,那是一种能将山石夷为平地的力量,肉.体凡胎要怎么去抗衡?两股战战,神色恐慌而惊惧,逐渐坐大后生出的狂妄被洗去了,敬畏之心也油然而生。
李兆慈不疾不徐道:“暮春时节,宴以酬宾,而复用烟花送春归去。诸位见笑了。”
贡使:“……”这“送春”就是让那些花草树木升天、在火焰中化作灰烬是吗?哪门子的“送春”?分明是在送他们!贡使的脸色就像开染坊红红白白的,十分精彩。
“倒是不意将杯盏震碎了。”李兆慈露出一副歉疚的笑容,一鼓掌让人上新的杯盏和菜肴。通透的玻璃如寒冰,在日芒下折射出七彩光华,惊魂未定的贡使入席,尽量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落在地上的头颅,不去想那恐怖的爆炸。思来想去,唯有夸耀能不出错。于是,吐蕃和突厥的使臣都操着不太熟练的大雍官话开始蹩脚地恭维起剔透的琉璃了。
到了这一地步,李兆慈也没再恐吓贡使了,夸琉璃的事情得礼部那帮引经据典无所不能的人来,至于谈生意,那更是有鸿胪寺和户部的人操心。她微微一笑,和火器营的卫兵一道,算作功成身退。
这生意没有拒绝的余地了,先不说“玻璃”本来就是好东西,就算不成,那也得咬着牙吞下去。谁让大雍制造的动静让人生惧,拳头砸下来人都服服帖帖了。不是说中国礼仪之邦吗,怎么变得如此激进?
玻璃买卖的事,对于吐蕃贡使葛东赞而言,反倒是次要的。得知国中消息后,他便一直处在恐惧中。两天后,家中的书信传来了,赞普以“谋反”的名义处置了他的父亲!至于葛氏子孙没有尽数诛杀,有部分分置在四方,以彰显赞普的宽容!不用想都知道,那些人已经是赞普的人了。葛东赞浑身打颤。如果回到逻些,他还能留命吗?可在大雍呢?大雍那边已经强硬地拒绝了赞普请婚,如果赞普一怒之下陈兵,到时候死的还是使臣!
葛东赞左思右想,最后做了一个决定,向大雍投诚!他找到鸿胪寺官员告密,道:“吐蕃阴结突厥,意欲连下肃、甘、凉三州,截断大雍和安西四镇的联络!”
鸿胪寺:“?!”
突厥的贡使听到葛东赞抖出这个消息脸都绿了,突厥与吐蕃的确有往来,虽有密谋而未定!在看到大雍放出的东西后,他已经派人传消息回牙帐了!葛东赞几个意思?!
事关重大,鸿胪寺不敢隐瞒,第一时间上禀。赵嘉陵已知突厥和吐蕃狼子野心,但雷霆震怒还是要的,突厥和吐蕃的所有贡使都被单独羁押了起来。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北边境,要边城的官吏打起警惕。
葛东赞就是个纨绔子弟,军国大事当然不会跟他议论。可他毕竟是大论之子,隐约能够听到一点消息。如果他家安然无恙,他当然不会说这些事情。然而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告密,还有可能在大雍弄个官做做。他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那说不清道不清的事就直接无中生有,几番酝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至于突厥贡使,主打一个不承认。咬牙切齿的,恨不得将葛东赞生吞活剥了。
赵嘉陵依照旧事派遣使臣分别前往吐蕃和突厥进行诘问,但朝中的议论不会随着使臣的离去就此罢休的。“和亲之议”,再度被朝臣拿了出来商议。李兆慈的那一出恐吓是有效用的,各国的使臣都在表衷心。朝臣们认为打起来的可能性不太大,但突厥和吐蕃的往来的确要注意些。派遣公主和亲,与吐蕃结两国之好,摒突厥于境外,不失为一个选择。
至于大雍没有公主……其实也简单,随便封个县主为公主就是了。自认为贴亲的朝臣们提出了两个人选:“万年县主是仁宗之孙、曹王之女,年二十一,至今未许婚。若吐蕃觉得万年县主稍大,尚有衡山郡王之女、长乐县主在,她是陛下的亲侄女,天潢贵胄,今年十三,已是能为君分忧的年龄,臣以为——”
“你以为个头,无用废物!”赵嘉陵闻言勃然大怒,从内侍的手中抄来拂尘就朝着提议的左补阙身上砸去!这是她首度在朝会上暴跳如雷,甚至动起手,朝臣纷纷噤声不语,连一个求情的都没有。
赵嘉陵的剑不是白练的,力道和准头都不差,左补阙不敢闪躲,挨了这一下后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道:“臣死罪!”
砸了左补阙,赵嘉陵还是不解气,恨不得将他拖出去砍了。只是她不能做昏君,没有砍言官的道理。
谢兰藻道:“突厥与吐蕃轻我中国,是以我大雍兵弱不能战而已。若不能扬威于外,今岁退之,明年复来。待使臣消息传回再做决定也不迟。”
“此辈本无礼仪,又何来诚心。纵然请婚,犹是豺狼之心。其人若犯亭障,必不因和亲而止。”兵部尚书也道。
“又攘却之力,而用和亲之谋,示弱而劳费。卿之议是欲要朕成千古罪人吗?”赵嘉陵压下了那股怒意,冷冷地问道。她行事素来优容宽和有仁者之风,一旦怒起,也天威赫赫,使得朝臣不敢起意抗争。
她做任务当千古明君,不是来受窝囊气的。
第67章
直到朝会结束,赵嘉陵还余怒未消。
忠是忠心的,但跟她不是一个步调,光有忠诚又有什么用?看他自以为是为国家好,就要送公主去和亲,敢情背井离乡的苦恨不是他吃的,所以能大义凛然地慷慨陈词吗?“左补阙媚于外藩,欲陷朕于不义之中。”越想越气,赵嘉陵直接让中书舍人拟敕书,“出为密州莒县尉!”
中书拟诏后还得付与中书门下处理,没多久,内侍便传话说中书令求见。赵嘉陵没拒绝,只是这时间点不太恰当,她看着谢兰藻,语气有点冲:“你难道是来劝朕不要处置言官的吗?朕难道连贬谪一个人的权力都没有吗?”
谢兰藻道:“臣并无此意。”
赵嘉陵一听她这么说,心中那股气才算是顺畅舒坦了。她嘟哝了一句“算你识相”后,又气道:“长乐才十三岁,他就打上了长乐的主意,真是罪该万死!只是贬谪已经算便宜他了!”
谢兰藻抿了抿唇说:“他们见识短,而且不会体味别人的艰难,只会觉得宗室出身,有福先享,那在关键时刻也该担起责任。”
“可笑!第一个享福的还是朕呢,朕是不是也要付出牺牲?!”赵嘉陵磨了磨牙,又道,“说得只有皇室得到供养似的。况且,为国尽忠难道只有这一种办法吗?朕更愿意看长乐长大了上战场,而不是如物品一般在两国周转的!若觉得和亲只是最小的牺牲,怎么他们自己不去?!”
谢兰藻低头道:“陛下息怒,臣惶恐。”
赵嘉陵长叹一口气:“朕不是要跟你发脾气。”她走向谢兰藻,放平柔了语调,继续叭叭叭,“只是此僚嘴脸终究让人气愤,也没见他们去弹劾跟外藩勾结的人,反倒在这里用力。动不动就搬出旧典,拿仁宗朝和亲说事。这帮人难道不觉得丢脸吗?仁宗皇帝到了地下都无颜见祖宗了,这帮臣子还觉得仁宗审时度势,不以为羞惭。这么能的话,怎么不去地下替仁宗皇帝领受祖宗的巴掌。”
谢兰藻温声道:“陛下若是不喜,将人外放就好。”顿了顿,她又道,“臣以为,经此一事,突厥与吐蕃就算有联军之意也暂歇。我等虽有利器在手,可练兵整军仍需要时间。如今边境但以守势为主。吐蕃那处传来的消息,其君相斗争犹为酷烈,葛氏把持朝政五十多年,未必会轻易退去。赞普此番恐怕是想复刻仁宗时故事,但未必会如那时一般出兵,毕竟青海一带,昔日都是葛氏的人马在经营。”
“至于突厥,其东西分裂,甚为不和。如今奚人与契丹都为我震慑,恐怕不敢与此辈勾连,掠我河北之地。陛下且看着吧,他们不仅不会再请婚,甚至会派遣王子入质。”谢兰藻神色沉静,一派胸有成竹的自得。
“至于和亲之议,不过跳梁小丑之言。”摆在谢兰藻脸上的是赤.裸.裸的嘲讽。
赵嘉陵听谢兰藻说话,郁闷的心境总算好转几分。她道:“幸好你与朕是一条心的。”
谢兰藻道:“能遇陛下,是国家之幸,亦是臣之幸。”
君臣和乐融融,正是史册要浓墨重彩的画面。赵嘉陵凝视着谢兰藻,很快便破坏掉了这股氛围,她道:“你最近讲话好听起来了,真是奇怪。”
谢兰藻:“……”这不夸她又要在心中抱怨,省得她说什么,恭维两句,又开始疑神疑鬼。谢兰藻都想在心中狠狠地中伤她了。果然一点小脾性要贯穿终生。谢兰藻哼笑了一声:“臣谨听陛下教诲。”
“嗯?”赵嘉陵一失神,不知道话从何来。
谢兰藻只是睨着她,不做一个字的解释。
赵嘉陵“唉”一声,但也不会为难自己,将那点儿困惑一抛,又询问起修律的进度来。她那任务卡着,成就大概得等到任务完成才发放吧?或者是纲目出来后?前者是猴年马月,若是后者,倒是可以期待一二。
谢兰藻笑微微地望着赵嘉陵,据实以告。不同于过去修补律典,这回可算是重新编订了,目次大略依照旧典,但有不少条目需要修改并且做出新的诠释。
赵嘉陵神色感慨,看来这个任务她暂时不用思考了。至于“万国来朝”这一任务,提前结算了个不好听的成就,但她相信任务完成后还有收获。只是这任务到底怎么达成?各国来朝贡还不算吗?还是得等死乞白赖留下的使者都回国?
心想着,赵嘉陵也问出声了:“都吃了两次践行的宴席了,那些使臣还不打算回国吗?”
“已有请辞的。”谢兰藻的眼神冷峻,她寒声道,“只是使臣与使臣之间、使臣与我朝臣之间,有所交通,得先证明清白才是。”如今不是贡使想不想回国的事了,而是大雍这边允不允了。
“这样吗?”赵嘉陵眉头一蹙,“还依制度来做吧。”
谈完了公事,就该到私语的时间了。“其实这些事情你不用专门走一趟的,你是专门为了见朕才来的吗?”
谢兰藻扬眉不语,倒也不差。她见朝会上陛下气狠了,想着过来看看,安抚上几句。但陛下显然能克制住自己的气性,能把那郁闷的情绪撒出去,她来不来其实都一样的。“是臣分内之事。”谢兰藻的回答很矜持。
赵嘉陵听着高兴,像是得到了鼓舞,答话也逐渐张狂:“看来你还真是一刻都离不得朕。那夜半时分怎么办,还是朕有先见之明,提前将小像送到你的家中。”
谢兰藻眉梢微动,也是预料之中的回答,十分符合陛下的本性。明知道有什么,还拿话题去招惹,总怪不到陛下的身上去。“陛下为何总觉得臣夜半难眠?”谢兰藻噙着笑,又进了一步,凉凉道,“陛下这是深有体会,所以开始推己及人了?”
一霎惊惶一霎羞恼,赵嘉陵的嘴一下子比石头还硬:“朕的睡眠好得很!”
明君系统看着都着急:【宿主,你这样不行啊。】
赵嘉陵:【现在改口还行吗?】
她望进了谢兰藻带着笑意的眼中,思绪又茫茫一片。嘴唇翕动着,什么都没说上来,就连念想都荡然无存了。
“啊,是臣失言了。”谢兰藻语调轻缓。
赵嘉陵怔了怔,面上蒸腾的热气短时间内消退不了了,回过神来的她直接堕入了羞恼中,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她瞪着谢兰藻,气鼓鼓道:“是,朕是睡不着了,那朕要你留宿在宫中哄朕睡觉行吗?”
谢兰藻讶异地看着赵嘉陵,她温和又坚定地拒绝:“不行呢。”
赵嘉陵:“有什么不行的。宫里头难道还找不到一处殿宇供你入住吗?一切都朕说了算,想来太后也不会不同意。”
谢兰藻一脸从容:“人臣留宿在禁宫中吗?臣不想次日就被御史的唾沫星子淹死。”
赵嘉陵“哦”一声,她懂了,是因为“人言可畏”。她很会变通:“的确有些不合规矩,那朕去你家也是一样的。这可是有旧制可循的,谁会骂朕,谁会骂你呢?择日不如撞日,朕今晚就摆驾宰相家。”
看谢兰藻不答话,赵嘉陵又哼笑一声:“看吧,你也不是真心要陪朕,那你问这些做什么呢?你又不能解决朕的困扰。”一琢磨,她又把自己气到了,绕着谢兰藻转了两圈,失望地说,“你一点都不诚恳。”
谢兰藻:“若只是无眠,臣可以将枕头还给陛下。陛下不是说那枕头有奇效吗?”
“朕说过吗?”赵嘉陵皱了皱眉,想着想着面色更红了。她往后退了两步,一脸谴责地望着谢兰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枕来我枕去的。”
谢兰藻抿了抿唇,逗弄陛下过了头,一时言语也失了分寸。但她的神色还是不变,仍旧一副清绝如孤月的脸色,她的眼神幽深,如林中深潭:“陛下当臣没说过。”
“晚了。”赵嘉陵逮着谢兰藻话语中的疏漏,背着手一旋身,从侧边探首,落到了谢兰藻的眼中,“你在邀请朕同床共枕,起居官呢?朕要她记下这一笔。”说到最后一句字时,赵嘉陵笑容里的得意是掩饰不住了。
谢兰藻:“……”陛下的笑有点扎眼了,显而易见,她越劝陛下越来劲。流言已经满长安了,起居官就算不写入陛下的实录,私人著书时候大概也会提那么两笔。左右都没什么清白可言了,还劝什么。不过近段时间,她多少也摸索出一些应对陛下的法子。她眼神幽幽,道:“枕头算什么呢?臣连陛下的腿都枕过了。”
赵嘉陵大败。
她耳畔嗡嗡嗡的,心脏跳得飞快。
谢兰藻露出一副了然之色,陛下的脸皮时厚时薄,胆子是大是小,情绪翻覆像是五月的天。但只要找准时机,就可以一击得手。看吧,羞到一定地步,那是连非非想都消失了。从容地请辞告退,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会儿后,赵嘉陵伸着脖子怅然若失地张望,还跟系统说:【谢兰藻她太生猛了,吃错药了吗?】
明君系统不想说话了,它这宿主真的太绝了。看似张狂,实则不中用。机会都递到眼前了,管谢兰藻是什么意思呢,就不能直接顶上去吗?勇敢地迈一步,然后连退三步?什么时候能抵达终点。算了,它是明君系统,不是恋爱系统,管不着这些事。【太不争气了,宿主。】
赵嘉陵没有反驳,她神色木然,许久后才说:【下回一定。】
可这下回不是想有就能有的,除了吐蕃和突厥的人被扣留,余下的贡使们在一一排查后,都要送归,身为宰臣的谢兰藻也没多少空闲。好消息也是有的,贡使们骇然失色,战战兢兢,已经没谁再要求回赐增多的事情了。也没敢直接问大雍要白糖、玻璃,而是老老实实地出钱买。空手套白狼的事不想了,不过也不亏,只要肯动点脑子,仍旧算得上满载而归。
至于大雍那些跟使者们私底下往来的官僚呢,一个个如丧考妣。说叛国算不上,前辈们一年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谁不顺手捞点油水呢?可偏偏闹出突厥和吐蕃勾结想要侵略大雍的事来,这下子完蛋了。不求荣华富贵了,但愿一家老小和项上脑袋能保全。
名额送到赵嘉陵跟前,略略一对,果然有不少混子。赵嘉陵没有摘人脑袋的喜好,这总之都依照程度深浅,让宰臣们依照旧制来处理。不过批答的时候,赵嘉陵又用朱笔加了几个名字,这些“添头”,也都一并送走吧,好让新的人顶上来。
第68章
使团往返需要数月乃至一年的时间,但快马加鞭递信就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了。突厥和吐蕃的贡使都被控制起来,但赵嘉陵并没有完全截断使团与胡商的交通,甚至纵容粟特人将消息带回——毕竟演上那么一场,怎么都得让吐蕃和突厥知情吧?
约莫一个月,突厥那边的消息先递送到了,突厥可汗矢口否认了勾结吐蕃意图侵犯大雍边境的事,声称与大雍交好。除了送马匹,可汗还主动提出送王子阿史那土门、王女阿史那毗连入质。跟谢兰藻猜测相同,北边、西南边都不太可能在这个时候掀起战火。
赵嘉陵暗松了一口气,大雍虽然不怯战,但她也不希望在边关掀起战火。信使带回的是个好消息,但让赵嘉陵更满意的是,主线任务“万国来朝”结算了成就——万国衣冠拜冕旒。系统给的奖励是一幅天下图!不仅包括大雍的国土,但凡与大雍通史往来的小国也都在图中,还囊括了海上岛屿。除了地形地势,还标注各种矿产,饶是知道系统有通天本事,赵嘉陵还是被狠狠地震惊到了。
【宿主可以将它放大放小看哦。】明君系统语调快活地赵嘉陵介绍用法。系统出品必定优品,可以具体到每一处村落。
【只有朕能看吗?】赵嘉陵问。
她的眼神闪烁,她自然可以尽可能地将地势地形描摹出来,可那得画到猴年马月去。这图价值太大了,大雍本土倒是能了解个六七成,但对于周边的藩国的了解,大多来自藩国使臣描述的风土人情,由鸿胪寺制作图册上呈,但又能精准得到哪里去呢?只有极少数朝官能对藩国道路里程十分熟悉。而藩国之中,会不惜重金刺探收买大国行情,对于小国则忽视之,对于域外情况,其实都摸不大准。
【原图只能宿主看,但系统能够提供副本,依照三百五十万分之一的比例绘制。】
怕赵嘉陵听不明白,又解释说:【两本书的大小,约莫绘制一个河南道。只能具体到县,至于山岳河流,图上会有标注。】
【这也足够了。】赵嘉陵心中道。
她让系统准备副本后不再言语,露出一副沉思的神色。
她久居宫城,连长安都没走遍,何况是看天下山川风物?她眼中的天下其实只是个朝堂,是悬挂在书屋中的一幅图。在系统给出的图景中,随着放大放小的举动,她的思绪仿佛也跟着腾飞了,延伸到了千万里之遥。
地陆上不必说,连那海中,原来也有岛屿如星罗棋布,居住着她从来不知道的人吗?“天下”两个字在一刹那间有了实感,沸腾的心潮如大海的波澜,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重担,一种难以道明的使命感。
许久后,赵嘉陵道:“召宰相来延英殿议事。”
系统给的复刻图在她的案前,是长卷轴装的,赵嘉陵只略略展开一角,旋即又合上了。海外之事先放一放,域内都有很大一片“盲区”,国史之中的记载都未必是对的。
等到宰臣们抵达延英殿时,赵嘉陵已让人将长图展开平放在长案上了。延英殿不似正衙,仪制较轻,每每招宰臣,都会赐座吃茶。不过近日布局略有些不同,案几都被挪移过。参知政事的宰臣们一眼就看到长图卷,一个个神色倏然一变,大为震愕悚然。
本朝禁止私藏图册,别说是如此清晰的图了,有的人连寻常的舆图都没仔细看过!对山川河流的了解要么是亲自走过,要么就是从书籍中得来。但河流蜿蜒,支流有几?流向何处?除了一生心力付与此道的,谁能一一说出呢?
这等神物一定是陛下从神明那处得来的,真是天佑大雍啊!
登殿的赵嘉陵将宰臣们的神色收入眼底,感到震撼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毫无波动,那她得怀疑是不是连系统都无法识别的奸细了。平静的视线扫过宰臣,赵嘉陵道:“朕前些日子梦到神人授图,结果昨日便有人出现在宫中,道是先帝暗中派遣出去的使臣,考察山川风物,并历时十年绘制成此图以献上。”说系统是神人,也是大实话。
宰臣们都知道“系统神明”在,没有仔细询问,当即道:“陛下敬于神而虔恭于祠祭,明德英瑞,神人相佑,此社稷无疆之福。”
赵嘉陵笑了一声,又道:“京洛、河东河北、江南之地,诸卿知之甚多。可剑南、黔中、岭南甚至江西道,言必称蛮夷未开化之地。可九州万万之人,纵是山蛮,亦是我朝子民。天下之诸县令,皆导掌扬风化。朕希望荒服蛮酋,早日来归。”
宰臣齐声道:“臣等领旨。”其中户部尚书项燕贻神色最为慎重,户部掌天下口数、赋税事,可数值都是底下上报,其中不少含糊难以对账的。各州县时常有增设裁撤改名之事,一朝倒还算好。但几朝事累积下来,也没谁说得清楚,日积月累,就成了一笔烂账。
“山川大泽,为王者所有。图上有藏金、银、铁、铜等山泽,需在官府管控中,禁民众私采。”赵嘉陵又说。这就是山川的管控问题了,境内山林遍地,不可能每处山泽都派专人去守,尤其是深山之中。对于百姓借山泽盈利之事,朝廷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前期,甚至允许民间开采矿藏,官收其税,直至仁宗朝才开始禁止私采。
但“禁断”总是不彻底的,允许私自采矿时都有豪族隐瞒实情,不上缴税额,到彻底禁断后,他们也不会就此收手。只要勾结了相应的官员,来一出欺上瞒下,他们借此获得巨大利润,谁会知道呢?
朝廷一直知道这一现象存在,可苦于不知从何处查起。现在图上标注的地点很明确,完全可以派遣使臣去查验。一切都在于一个“隐”字,当朝廷掌握了重要的消息渠道,挣扎还有什么用吗?
当地豪强跟士人们其实有婚宦交游网,以前行卷之风盛行,崇尚荐举风气。自身起来了,拉一拉亲朋好友再寻常不过。赵嘉陵心中清楚,也是借着这个机会敲打。如果还不知道罢手,那就不是说两句这么简单了。
有的事情不用点破,宰臣们也能领悟。本朝科举及第者,还是以衣冠之士为多,先不说那些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算是家中贫困,那同样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人在朝中为官,子孙亲戚在乡里营田产乃至开山伐林。离长安太远,谁也不知道亲戚朋友是否借助他们的名义犯禁。
再者,神明授陛下天下图卷,告知矿产分布之地,是否同样将矿山真实之归属告知陛下呢?这个念头一起,不管自身如何清白,都克制不住战栗不已了。
宰臣们领了命令退下,但中书令谢兰藻依照惯例被赵嘉陵留下下来。其余宰臣也想厚脸皮赖着听一耳朵的,可又怕只是私事,那待着就很是碍眼了。其余宰臣领了命令不情不愿地退去后,谢兰藻才问:“世家大族,欲擅有山泽。其中利益颇为丰厚,恐怕不会轻易退出。”
“能查到就好。先前怕的是找不到罪证,乱忙活一团。”赵嘉陵道,“朕还担心他们太胆小呢。”
谢兰藻神色一肃:“陛下的意思是?”
赵嘉陵道:“仓府满盈,户口尚有逋逃。流亡人多托庇于世家豪强之家,且为其所隐,不入帐籍。如有豪强犯法,或许能够借着这个机会再来清点各县口数。”顿了顿,她注视着谢兰藻,又开玩笑说,“谢家世代簪缨,近属在长安。可同宗亲戚要么在外州做官,要么在乡里经营,不会也如诸大户匿藏人口吧?”
尽管知道陛下没有责备之意,谢兰藻心中仍是一凛,敲响了警钟。不在长安中,来往不会很多,但每年还是会通信送礼的。“臣——”
赵嘉陵没等谢兰藻说完告罪的话,就打断她,笑道:“分家之后,荫不相及,祸不相连,这个道理朕还是知道的。”
谢兰藻默然无言。
赵嘉陵又继续说:“往常也能看到这些图,但那日一梦后,朕才有坐拥天下、富有四海的实感。九州生民,皆是朕的责任。”
谢兰藻神色讶然,从去年开始,陛下就朝着励精图治的明君靠拢,算得上尽职尽责了。但听陛下亲口说出“责任”二字,她心中的那根弦还是被拨了拨,留下一片回响。虽然有的时候闹腾还幼稚,但这些真性情反而更能彰显陛下的可贵。
“在这条路上,朕不可能一个人独行。古语有云:‘大臣者,国家之肱骨,万姓之所瞻。’治理天下,亦有赖于群臣之力。所以——”在短暂的静默后,话题来了个急转弯,“你要陪朕去明德书院看看吗?”
她先前就准备去逛一圈了,奈何外藩的事情没结束,就耽搁了月余。她都想好了,如果只是私行,她就不回宫中住了。
“臣谨遵圣意。”谢兰藻不假思索道。
明德书院是陛下登基后的一项大政,于公,她身为宰臣,此是她分内之事;于私,她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但愿不要叫朕失望。”赵嘉陵说。改革之事,历来都有。但成功者寥寥,涉及一些人的切身利益,在朝堂上打口水战的功夫远比下去亲身实践的时间要多。成则推广四方,败则宰相背锅。
“这些事情非一时能成,急不得。”谢兰藻的声调很平静,云淡风轻的,仿佛不在意失败会带来的严重后果。
“朕知道。”赵嘉陵幽幽地叹一口气,“朕也是想做出些成果,像兵器火器不可轻易示人,而市肆经营又有与民争利之嫌,唯有文学德业才是成就。明德书院向好的话,朕在家祭时候也有话告先帝了。”
谢兰藻听到“先帝”就眼皮子跳了跳,陛下还有这等孝心吗?犹记得陛下那“骑着先帝上朝”的骇人语呢。她尽孝的方式是让先帝与诸皇子皇孙好地下相聚吧。
在谢兰藻的默然中,赵嘉陵又喃喃道,“嗯,不要出现国子监那样频繁违纪的被退学的学子就好了。”那才是真正的不成器,赵嘉陵还能记得当时在朝堂念课业时候群臣的尴尬,不成器的子孙不仅证明了国子监的失败,也让他们汗颜,开始怀疑人生。
谢兰藻:“……陛下的期*待也不用放得这么低。”幼学班另说,但其它几科学生都是通过考核进去的,至少智慧在他们的身上不是稀罕物。而且明德学士、给事中杜温玉不也每旬上呈奏疏吗?
赵嘉陵撇了撇嘴说:“这还不是国子监的窝囊害的。”看国子监的博士们个个宣称通晓千古,腹中藏锦绣文章,可教出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啊,简直是狗屁不通。
谢兰藻:“如今都潜心读书了。”明德书院的存在的确让监生有了危机感,况且日后袭爵都要考核,至于家里没有爵位可继承的,但能进国子监的还是得走门荫啊,这上升要道被拿捏着呢。就算他们想当纨绔,长辈也不许。
“对于这帮人,学识倒是其次,人品不能低劣。”赵嘉陵感慨一声,又说,“罢了,不提这些了。等到视察明德书院结束后,朕要与你抵足而眠。”说最后一句话后的时候,赵嘉陵直勾勾地望着谢兰藻,眼神中带着殷切的期盼。上回失利,她反省了一个月,在心中预演同样的场景无数遍。等再遇到,她一定不会一败涂地了。
第69章
谢兰藻神色惊愕。
她答应的只是前往明德书院,怎么转眼就搭上了自己清静的晚上呢?
“朕不需要什么排场,府上也不用准备太多。”赵嘉陵很替谢兰藻着想,畅想的场景在脑海中上演,她唇角勾起的灿烂笑容格外晃眼。“朕可以忽然降临,但不想吓到你,就先与你商议商议。”
谢兰藻:“……”这是商议吗?根本就是通知她最终的结果。她忍了又忍,最后没忍住,一挑眉说,“那臣感激陛下的贴心?”
她用的是反问句,但赵嘉陵自有忽略她语调的办法。摆了摆手说:“以我们的关系,不必客气。朕全心全意为你着想,你要是再推脱,那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瞧那得意的模样,谢兰藻都要忍不住发笑。她问:“要是臣继续不识好歹呢?”
赵嘉陵故意做出一副阴沉的脸色,压低声音:“那就别怪朕拿权势压人了。”她现在可不是说一句就被言官反驳十句的憋屈小皇帝了,她可是神明保佑、无所不能的绝代明君!
话说到这份上,谢兰藻只能继续惯着她了,一叉手回答说:“臣知道了。”
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赵嘉陵一番乔装打扮后又出宫了。怕惊动明德书院的学生,赵嘉陵和谢兰藻一开始并没有在众人跟前露脸,只是悄悄地与负责明德书院的人碰面。明德书院一如国子监,由学舍、食堂,规矩也比国子监严,幼学班的孩子可以每日回家,但其余学生除了放假不能回,而且不许书童杂役伺候。
赵嘉陵逛了一圈学舍,又去检查食堂。这些都是由书院出钱的,比不得权贵家的盛宴,但也能让学生饱腹。赵嘉陵不想在吃住上苛待学生,见一切都如她所预料的那般,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恭喜宿主触发成就“吾善养天下士”。】明君系统快活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兰藻的神色如常,给事中杜温玉的神色稍有些变化。
不过赵嘉陵也没有注意,她心中颇为纳罕:【朕没有接任务啊。】
明君系统:【宿主不是做了明德书院任务吗?还有进贤人的,这成就是任务的“回声”。奖励还是很丰厚的,是种植大礼包呢!宿主,我们发达了!】高扬的音调充分彰显系统的快乐和得意,成就和奖励是不可控的,触发后它跟宿主有一样的惊喜。
“种植大礼包”五个字终于让谢兰藻的眼皮跳了跳,给事中杜温玉呢,心中情绪也是复杂难言的。她回到京中有段时间了,自然也知道陛下得神明护佑。但这事儿实在是匪夷所思,别说几个月,可能过个几年她想起后都会恍惚惊惧。
历朝历代的君主都会宣扬天命,甚至因此大兴排场,耗费无穷资财。但那些祥瑞吧,其中掺杂太多水分了,挤一挤就不剩下什么。倒是陛下,真正的神恩在身,礼部那边几度想用高规格的仪式来迎接,但陛下总是摆摆手拒绝。
所以,上天真正的恩典,是不会劳民伤财的,甚至会指明一条通坦的大道,是吗?
赵嘉陵没有继续跟系统讨论种子的事,而是让杜温玉引路——参观之事,还是依照书院的课程安排来。出于一些思维惯性,除去赵嘉陵提出的学舍、食堂后,杜温玉第一个介绍的就是文学——时人重文学,自然以它为正业。
窗明几净,不见书本与砚台齐飞的惨状。
失败只属于国子监。
赵嘉陵没有考校学生课业的打算,也没露脸,只略略地问了几句。
“朕看杜卿先前的折子上提了‘刊物’的事?”赵嘉陵道。近来需要劳心的事情不少,非军国大事,赵嘉陵极少回复,大多批个“闻”。
杜温玉回道:“文学院先行,博采文章,第一期已付与匠人刊刻。”皇雍印刷坊隶属于明德书院,想出刊还是简单的,编纂校对审阅都是由学生们自己来做。“刊物将以明德书院的名义发行,到时候也会送一些到图书馆、书局,供天下学子浏览。”
送到书局的刊物想来也会收些成本价,赵嘉陵对此没什么意见,也不会觉得铜臭味污染了学风。她点了点头道:“那质量上得严格把关了,可不能引得天下学人笑。”
杜温玉点头:“臣省得。出刊前,已请明德学士看过。”如今的明德学士大多是这一科的新进士,当官的经验没有,可学识还是够的。
“文道隆隆,扬我德风。”赵嘉陵话锋一转,又问,“那其余科目呢?”
“除了兵学外,都准备出自己的刊物了。只是有的碍于内容少,恐怕得许久后才出一册。”杜温玉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那些科目的书册谁都能浏览,但过往未曾触及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也消化不了,有的科目是交叉的,然而需要的不是文学功夫,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人。
“未必需要刊订成书册。”谢兰藻一挑眉,“如书画做一幅呢?”
【噫!报纸!】明君系统又开口了。
【就是将版面分成“豆腐块”,刊些短小的内容,学科报可以,政务也可以。像一些大政方针也可以通过报纸送到州县。】
赵嘉陵静默了一会儿:【你怎么不早说?】
明君系统:【。】
它是个庞大的数据库没错,但需要“检索”触发的。
杜温玉眼皮子一跳,道:“是个好主意。”
“这事便交由明德书院来办。”赵嘉陵痛快地将事情送到杜温玉的手中了,犹豫片刻后,又说,“人手不足用的话,就去国子监找。当然,那些酒囊饭袋就免了。朕怕他们的‘大智慧’把事业给搞砸了。”
陛下对国子监的鄙夷那是不加掩饰啊,杜温玉暗叹一口气,点头称是。想了一会儿,她又道:“有学生依照书籍在捣鼓什么水泥。”因为都是时新的东西,杜温玉秉持着“放开手脚去做”的念头,任由学生们折腾。学文学、律学的在认知内,但其余科目,尤其是化学、工学,制糖、制酱、酿酒、晒盐,甚至是冶炼……五花八门的,着实让杜温玉大开眼界了。起初她还日夜发愁,连梦里都是各种光怪陆离的奇景呢。后来得知陛下鼓励创新后,她的心绪也平了,做实验别闹出伤亡来就好。
【三三?】陌生的词汇找系统准没错。赵嘉陵也只是翻一翻呢,哪能将书本上的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明君系统:【触发“主线任务治国建设想要富先修路”,宿主加油!】
赵嘉陵“嘶”一声,任务都来了,那研究水泥的,必须得弄出成果来了。
她问道:“是谁在研究?”
杜温玉道:“一个来自剑南道眉州的学生,名唤归鸿景。她非衣冠户,家中从事瓷器烧炼。”能识文断字的孩子,大约家中大人都是希望她能有出息的,但归鸿景的兴致显然不在举业上。在得知明德书院选人的时候,她就到州衙自荐了。
谢兰藻道:“只她一人么?”
杜温玉摇头说:“还有高驸马、万年县主,以及工部、将作监那边的官员和匠人们。”她回忆了一下归鸿景送来的报告书,上头写了“石灰岩矿”“黏土”“废铁渣”等,这些可不是明德书院能提供的,想研究的话怎么都得和工部那边联合。
赵嘉陵若有所思,她笑了一声道:“不必拦着她们,必要的时候可以大开方便之门。”
之前系统结算的奖励中,有一项跟冶炼有关的。她隐约记得重新建造的作坊,已经开始改进窑体并且使用煤炭作为燃料了,连鼓风都进行了升级。具体怎么做她不知道,但新锻造出来的剑已充分展示匠人们学会了智慧的结晶。
谢兰藻道:“臣记得书上写了水泥铺设道路,干涸后颇为坚硬。长安大道风沙扬起,一到落雨天颇为泥泞。如果能够研究出来水泥,那可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想要推行——”她顿了顿,望着赵嘉陵,没有继续说下去。
赵嘉陵领悟,说来说去就是钱的问题。在研究阶段,她可以自己掏钱,但真要铺设大道,那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非动到国库钱不可。赵嘉陵登基后都是丰年,年成还算好,然而各项支出也不少,经不起一味地砸钱消耗。到时候户部尚书又得黑着脸上朝了。
这钱的是无非是开源节流,可赋税不能增加,节流就只能削减吃穿用度了,削谁的呢?赵嘉陵跟前代的皇帝比已经算得上节俭了,她既不注重祥瑞排场,也不大兴土木建赏玩的殿宇,那就只能削百官的俸禄了。但不久前才督促到年龄的官员退休吗?这时候动俸禄食料,等同于自抽巴掌。而且利益相关的事,就算真有几个大义凛然愿意为天下百姓吃糠菜,但绝大多数人没这个气概,人活着得吃饭,不是吸口气就能活的神仙。干活磨蹭低效就算了,就怕直接朝着百姓伸手。薄俸养出来的是巨贪。
心思一转,赵嘉陵就想叹气了。不过她还是乐观豁达的,摆了摆手:“等水泥研究出来计算了成本再说吧。”她也不想担“刻薄寡恩”的名号。
视线落在谢兰藻的身上,赵嘉陵的心声又冒出来了。
【朕的宰相一脸云淡风轻,八成有好主意。】
杜温玉忍不住往谢兰藻的身上看。
谢相不都这副神色?还能琢磨出什么?
谢兰藻面色如常,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刀不是不能伸,得看往哪里伸了。
从明德书院出来后,赵嘉陵的神色轻快。
也不是不愁之后,但这不是还有朝臣为她分忧吗?群策群力,一定会有办法将事情办成。
这般念想在脑海中盘桓缭绕,总之赵嘉陵是轻松了、豁达了。坐在去往谢宅的马车上,还有闲心命人买各种吃食,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一边遗憾有的吃不着了,譬如那邓家透花糍,得等下回才行。
天色不早,坊市的鼓声已经响起,一波波宛如浪潮卷来。
谢兰藻注视着赵嘉陵,心中一会儿盘算着将她劝回宫,一会儿又想夜间的事,大概避免不了聒噪。
赵嘉陵抬眸,见她的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就举起半个胡饼问:“你要吗?”
谢兰藻:“臣不饿。”
赵嘉陵说:“你家在这边,想吃里坊的胡饼也不难。”
谢兰藻一噎,她问:“……宫中难道没人会做胡饼吗?”实在想不出来哪里不一样的。
“滋味不同。”赵嘉陵摇头,她蹙着眉思忖片刻,最后坦然地蹦出了一句“金言”,“可能缺少点偷偷摸摸的刺激吧。”
谢兰藻觑着她,心中莫名萌生一种怪异的感觉。
仿佛陛下说的不是胡饼。
马车拐入务本坊,直接进入谢宅中。车一停稳,谢兰藻就伸手打帘,请赵嘉陵先下。
祖母没在宅中,而是被叔父接去小住几日,府中便只剩下一群仆妇乌泱泱地来迎接。谢兰藻一扬手,就打发她们各自忙碌去了。
“还是家中无大人好啊。”赵嘉陵感慨一声,大长公主在府上的时候,总是会盛装相迎,多少给她带来点压力。
谢兰藻笑了笑,道:“陛下还要用膳吗?”
“嗯?”赵嘉陵的尾调微微上扬,她咋舌道,“朕是要一切从简,但你也不能连饭都不给朕吃吧?”
谢兰藻:“……”这可是冤枉她了,谁让一路上陛下的嘴就没停过,她不是怕陛下吃撑了吗?她完全可以猜想到之后的场景:陛下躺在榻上哼哼,非要她帮忙揉肚子消食。之后得了便宜还卖乖,倒打一耙怪她准备佳肴。
知道赵嘉陵是真的不计较,谢兰藻一切都从简了。
灯火荧荧,几个小菜配上一壶酒,萦绕着一种小家的温馨。
“你之前不还说没有酒吗?”赵嘉陵嘟囔着翻旧账,拿眼神睇着谢兰藻,等着她解释。
谢兰藻还是很从容,不慌不忙说:“正因为先前缺着,臣便让家人备上了。”
赵嘉陵:“朕说不过你。”她哼一声,兀自抿了一口酒。是醇香的甜酿,不醉人,一口下去也不会满脸飞霞。但赵嘉陵还是被那丁点酒气一激,打通了窍穴。她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朕知道了,你从那时候就盼着朕来了吧?!”
谢兰藻道:“朝中大臣谁不盼着陛下降临私第呢?此为人臣之殊荣。”
赵嘉陵:“……”
【可恶谢兰藻,一定要用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话吗?】
【就不能说一声欢迎朕吗?】
谢兰藻眸中藏笑,她举杯道:“臣请陛下饮酒。”
第70章
赵嘉陵的情绪本来就是一阵一阵的,也没真跟谢兰藻生气。见谢兰藻唇边的笑意,就知道她又在逗弄自己了,举起酒杯与谢兰藻碰了碰,抿上一口甜酒,又笑逐颜开了。
用过晚膳后,天色已经黑了,屋中的灯烛、檐下的灯笼将府邸照得有如白昼。赵嘉陵和谢兰藻坐在庭院里看月上帘钩。五月的天,夜色吹到身上已经裹挟着丝丝的热意。赵嘉陵的视线飘动,一会儿看竹月,一会儿又挪到谢兰藻那只持着团扇的手上。烛光下,也莹莹如玉。
赵嘉陵不说话,谢兰藻也极安静,她持着团扇摇着,替赵嘉陵驱走飞来的蚊虫。风拂过草丛窸窸窣窣轻响,虫鸣此起彼伏的,在协奏曲中,赵嘉陵也不闹腾,只托着腮直勾勾地凝视谢兰藻。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自有一派安详。
一会儿后,赵嘉陵从谢兰藻的手中接过了驱蚊的团扇,她状若无意道:“你怎么不劝朕回宫了。”
谢兰藻挑眉:“陛下不是打算留宿吗?”要是劝说有用的话,陛下还会出现在她的府邸吗?
“阳奉阴违嘛。”挥了挥团扇,赵嘉陵拖长了语调。
谢兰藻微微一笑:“那臣现在说一句?”
“不了。”赵嘉陵才不想听呢,她霍然站起身,凝视着月色下神色清如水的谢兰藻,眼中浮动着跃跃欲试,她道,“不早了呢。”
谢兰藻一点头:“臣已经为陛下准备好下榻之所。”
“嗯。”赵嘉陵应了声,但一琢磨,又扬眉,“嗯?朕不与你住在一块吗?”
谢兰藻仿佛没听见这句话,温声道:“厢房已经撒扫过,被褥都是全新的。”
赵嘉陵:“……不是说好了彻夜长谈、抵足而眠的吗?”她嘟囔一声,拿恳切的眼神去睇谢兰藻,希望通过自己的可怜可爱融化谢兰藻那颗铁石一般的心。可谢兰藻呢,只是微笑着望着她,昭显着死线都在那,已经无法在退一步了。
赵嘉陵摇了摇扇子,悻悻然说:“朕又没什么坏心思,你这是在防贼一样提防朕吗?”她凑近谢兰藻,再接再厉,“朕一个人住,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啊?”
“陛下言之有理。”谢兰藻故作深思,最后一叹气说,“臣还是送陛下回宫吧。”
“唉没这回事。”赵嘉陵忙说,“外头执戟的卫士还在呢,况且有暗卫。宰相之第,自然是安全的。”走了两步,赵嘉陵蹙着眉头,“五月的蚊虫就这么恼人吗?”
“太医署和明德书院那边,应该在研究药物了。”谢兰藻说。五月之后,天气渐渐炎热了。系统给的医书上讲了,一旦湿热腐臭,蚊虫苍蝇扎堆,便容易引发疟疾。疟疾可是件要命的事,过去能不能治好全看天命。现在不同了,大夫呢,有法子治疗,百姓们也不用再去求灶神相护佑了。
赵嘉陵颔首说是,又道:“蚊虫恼人,那朕给你打扇,怎么样?”
这都殷勤地过分了,谢兰藻没应她,也没什么不耐烦的神色。她温声说:“传出去,陛下是要臣有祸国之名吗?”
赵嘉陵纳闷地问:“你这家宅难成漏成筛子吗?”
谢兰藻哼笑一声,筛子哪能有陛下的心声漏?她现在的处境都是拜陛下所赐。陛下倒是自得其乐了,让她一个人陷在谣言的漩涡里呢。
偏还说不得。
谢兰藻不说话,赵嘉陵就当她答应了,牵住她的手就朝着屋里走。
一旁侍立的侍女们低着头,权当没看见,也没跟进去。陛下和谢相相处的时候,不需要旁人伺候。
说是打扇,人一到了屋中就将团扇搁在台子上。眼神溜溜转,在插花的铜瓶和挂画上来回挪移。等到谢兰藻取出棋具,赵嘉陵就自发地坐过去了。手指在棋盒中一掏一抬,棋子又哗啦啦地从指缝间落下,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赵嘉陵问道:“你跟朕下棋,不是借机欺负朕吗?”琴棋书画,琴道一般,书画是佼佼者,但要说“棋”,那就是极差了。也没办法,毕竟不是谁都能有谢兰藻那种将样样事情都做好的天分的。不等谢兰藻回答,她就自发地先落下三子。
“除了下棋,陛下还想做什么呢?”谢兰藻道,“臣平日无甚爱好。”
赵嘉陵眨了眨眼,又问:“那你平日与谁对弈?”
谢兰藻说:“在家中是与祖母,或者自己。”
“那你可以找朕。”赵嘉陵眉飞色舞道,“看着朕进步你也是有成就的吧?”
谢兰藻不语,过去的记忆上涌,她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来。
昔日在宫中也有人来教下棋,可能将博士气到口不择言的大概只有陛下一个了。
那博士直言陛下缺些智慧,然而陛下在那时灵光了一回,说:“博弈博弈,弈者人力之运,执术驭子,穷数以求胜。而博者,天命使然。算无遗策还不如天机一运。我是天才,有运数在身就够了。”
这话把教棋的博士吓出了一身冷汗,倒不是被陛下说服了,而是“天运”二字让他陷入震怖中。人人都能说运数,但运数二字也容易带来麻烦,尤其是出自公主之口。彼时东宫已立,与中山公主开始角逐。
是在说棋,却也可以不是说棋。
之后的博士就当看不到陛下那稀烂的棋艺了。
小时了了,大时未佳。
陛下这是小时不行,大也难成啊。
唯有“悔棋”的本事与日俱增。
譬如此刻,谢兰藻的视线就落到了赵嘉陵偷偷往回缩的手上。
赵嘉陵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心虚,将棋子放回原位,她好奇地问道:“其他人也这样吗?”
谢兰藻垂着眼,慢条斯理说:“只有陛下。”
赵嘉陵又问:“那要是陈希元也悔棋呢?”
虽然知道师姐不可能这么做,但要是这么回答,陛下大概会产生不快吧。她微微设想了那样的场景,最后回答说:“日后勿往我家来。”
赵嘉陵勾唇笑,扬着灿烂的笑脸,得意说:“看来朕在你心中是与众不同的。”
谢兰藻:“娱戏之事,不论如何,臣都不会感到不快。”
赵嘉陵眨眼,不都是下棋吗?思绪转了一圈后,赵嘉陵聪明地想通了,她恍然大悟道:“你不在外人的跟前展露自己的松弛。”
谢兰藻怔了怔,眉心微蹙,一会儿才说:“陛下这么讲也没错。”她入中书省时候太年轻了,不符合惯例。朝臣觉得她靠母亲、靠先帝的圣眷……都等着看她的热闹。她行错一步,就得万劫不复。那些年她不能也不敢去松弛。
赵嘉陵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朕先前几年也是外人。”但谢兰藻的处境她也能体谅,不用为过去耿耿于怀,争的是当下和未来。她洒然一笑,释然道,“现在是内人就好了。”
谢兰藻眼皮子一颤,落下的棋子都因赵嘉陵那自然流露的话语偏了位置。
“哎呀,朕的机会来了。你可千万不能悔棋,看朕这一回大杀四方!”赵嘉陵叫了句,两眼放光,语调颇为热烈。
谢兰藻思绪转回,轻哼一声,云淡风轻地继续落子。
等到一盘终了,赵嘉陵犹是不信,喃喃自语说:“不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吗?”
谢兰藻:“……”那也得是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好吗?陛下对她自己的棋艺有什么误解?
夜深了,闲敲棋子只犯困。
赵嘉陵顺理成章地霸占了谢兰藻的床榻,计划中的“彻夜长谈”只实现了半点,就睡得昏天暗地了。
谢兰藻独自挑灯夜读,沉香烟气袅袅。
窗外的虫鸣声都变得窸窣了,又是一个如常的静夜,但也有不同寻常的所在。
兀自神游一会儿,谢兰藻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无声地凝视着赵嘉陵的睡颜。
陛下睡得很安稳,眉头舒展着,似乎做了好梦。
许久后,谢兰藻才悄悄地解开帘勾,放下了帷幕。烛火将她的影子投映在床帷上,随着她轻缓的脚步又落到屏风中。
谢兰藻吹灭了屋中的灯,悄悄地走出去,在夜色中迈向替陛下准备的厢房。
翌日,迷迷瞪瞪地抱着被褥醒来的赵嘉陵,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陌生的环境是谢兰藻的房间。
视线搜寻着谢兰藻的身影,反复抠些与昨晚有关的美好回忆。最后她“啊”一声,懊恼地拍了拍腿。连败了三局后,她们就没下棋了。赵嘉陵想着好细细私语,可谢兰藻呢,非要与她“赌书”。要论博闻强记的本事她哪里比得过谢兰藻啊?这还没回答几次某事在某某书某某页,她就去梦里拥抱“大智慧”了。
“陛下?”外头的银娥声音传来。
赵嘉陵抿了抿唇,给自己打了气后才起身,状若无意地问:“谢兰藻呢?”她可专门挑得好日子,今日休沐,在谢宅多待一阵也无妨。
“在浇花。”银娥道,顿了顿,又说,“您今日不练功么?”
赵嘉陵:“……”这都睡到什么时候了,还练呢。喝了点酒,睡得沉也是应该的。
等到赵嘉陵梳洗罢,谢兰藻已经浇完花了。
桌上摆着糕点,赵嘉陵瞥了眼,随口问:“府上厨师做的吗?”
谢兰藻微微一笑,温声道:“着人买的邓家透花糍。”顿了顿,又说,“她家原本做这个便远近知名,现在加入了白糖,做出了新花样。”《糖谱》已经教给愿意学的商人了,并且在书局也有售卖,不算什么秘密。可能专门炼糖的作坊就几家,但压下来的价格,让寻常百姓也能够尝到美味了。
赵嘉陵一挑眉,知道这也算是自己的一出功业了。她灿烂地笑着:“嗯?朕更是要尝尝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