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谢兰藻的神色不似赵嘉陵温和,语调凛严,孟夷则闲暇时候会听同僚们的感慨,此刻不由心中悚震,有些不自安。


    她本人并不轻贱医道,不然也不会阎闾行医了,只是人言可畏,人皆以医道为下伎,非士人所习。协律郎是望秩官,她若转去太医署,更为人轻视,而家中也不好交待。


    她家医道传世,也有入太医署或者尚药局的。侍奉皇帝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稍有差池便人头落地。圣人对待医者只是近臣态度,哪有对待朝臣的庄肃?况且,太医署是医学生升迁要道,未有进士及第去做医者的。


    而她——进士及第后便不能走回头路了。


    她可以阎闾行医,但不可以做医官。


    孟夷则内心深处情绪很是微妙,可她不会在陛下跟前说自己的种种顾虑。犹豫片刻,她道:“臣并无轻视医学之意。太医署的医者为军队及作役者、官奴婢、外国酋长渠帅奉汤药,臣若入署,恐无暇行走阎闾之间。”


    尚药局在宫中之位皇室服务,便连大臣没有特许,都不得随意延请其中医官。至于太医署,王公大臣倒是能请动。但平民便难说了,太医署的医者没有为平民诊断的职责,除非是出现伤寒、疟疾等大型疫病。


    孟夷则自认给出的理由足够,至少不会因言获罪。


    赵嘉陵闻言眉头微蹙,她注视着谢兰藻,等着她来拿主意。


    【三三,朕对医药之事关注不够啊。】赵嘉陵感慨一声。明德书院有医学,但它只是众多科目中的一科,赵嘉陵知道需要重视,却没到罗列纲目的程度。


    【医卜贱术,从事之人少,有为者更少。太医署培养医学生这块有问题,大部分医者都是从民间征召的。不过不是课改了吗?有教材在手,就不用愁经络本草等典籍匮乏了。】


    谢兰藻心中想的也是明德书院的科目,没准备让孟夷则入太医署。如果太医署的医学生教育有用,系统何必想着更易呢?她沉吟片刻,问道:“孟协律可知明德书院事?”


    孟夷则点了点头,恭谨道:“知晓。”


    “古之医籍,惯来由士人编纂。然而士人待医籍与对待经史态度截然不同,纵然做医籍,也不曾详加考订,曾有人抄《鬼遗方论》作《鬼论》,脱去中间二字,此是一困;经络本草,非医者不能识其图,若前人出错谬而后人无本可照,便错上加错,使医道不能久传,又是一困……”谢兰藻注视着孟夷则,她慢条斯理地开口,说完当今之世医道的困境,话锋倏然一转。


    “陛下圣明,有赖神明祖宗护佑,创明德书院,建设医科,收天下医籍于藏书阁中。明天道,合阴阳,理六气,此为大业,有赖有识之人共创。协律精于医道,心系黎民。可一人之力能救几人呢?”


    孟夷则眼皮子一颤,隐约明白谢兰藻她们的用意。她还在犹疑,赵嘉陵便道:“明德书院创医科,朕其实不必愁博士和学生,自太医署调即是。可朕设明德书院,却是希望有更多阎闾医者加入其中。卿家悬壶济世,颇有声名,是朕想延揽之人才。卿先前因太医署难以惠及平民忧虑,但若能将学识传百人、千人,其人又传学于门人,总有一日,能让人人有病得医药,有药可用。”


    孟夷则闻言身躯一震,她没敢抬头看陛下,但从那轻快又带着点坚定的语气中,能听出陛下并非一时之兴致,而是当真要将其践行下去。


    若能做到这一点,岂不就是大同之世?!就算没有崇高的理想,可必定熟读经义,一番对未来的畅想也能让热血沸腾起来。她朝着赵嘉陵一拜道:“臣愿意!”


    赵嘉陵扬眉,一笑道:“朕会让人将医籍送到你家中。孟卿若是有看好的,届时可让人来参与医学的考试。”


    等到孟夷则离开后,赵嘉陵又与谢兰藻商议了明德书院的事情。《通识》已经刊刻售卖,其余各科的书籍也已在印刻中。这些都是教材,提前送相关人才一套也没什么。至于《新千金方》,赵嘉陵在心中使唤系统,让它将书籍放在寝殿指定的某处。等到放定了,她才去遣银娥将东西取来。


    这一部书是函装的,分作四册。书名叫《新千金方》,可书籍中不仅是医方,还有本草和经络图。也是能够做明德书院教材的。赵嘉陵将书拿到手翻了翻,就递给谢兰藻了。


    借由心声,谢兰藻已经知道一些方子的妙用。她认真地浏览着,朝着赵嘉陵道:“陛下,这些书都是给医学生用吗。”


    赵嘉陵点了点头,又说:“书局也可以售卖,到时候图书馆也放些。”她起身走向谢兰藻,凝眸注视着她,问,“你觉得呢?”


    谢兰藻思忖片刻,道:“书籍太厚,又是医道相关,寻常人恐怕看不懂。臣以为,可以择取要方刊刻成小册。”本草还能对着草木辨认,可经络,于百姓没多大用处了。他们需要知道的是一些直接的药方与药膳。这跟昔日州县立碑刻医方之事是相通的。有人要大而全,而有的人则需精而简。


    赵嘉陵道:“朕让太医署去办。”顿了顿,感慨说,“等到明年,明德书院和图书馆它们都建成了,才算是将一切都落了地。看着将一切颁布下去就好了,可实际上每一样事里都能牵出条条缕缕。到时候,不会出岔子吧。”


    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只是话音落地,便开始心怀忐忑了。文武百官们因为种种同意了那些政策,可要是被他们抓到小尾巴,立马就会“振奋”起来,开始不遗余力攻讦,力图恢复旧制了。先帝的宣启之政,有的政策不也是反反复复的么?到现在都能找寻到反对者。


    谢兰藻对赵嘉陵对视,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她合上书籍,温声道:“是对是错,做了才知道。”


    “这件事情也是你力推的。”赵嘉陵踌躇片刻,又压低声音说,“若是做坏了,就有人要你引咎辞职了。”宰相也很是为难的,出些错能让皇帝随意下罪己诏吗?不能,那就是奸人误导圣明天子。


    “陛下怎么没了信心?”谢兰藻莞尔一笑。


    【就是啊。】明君系统附和,它怕宿主突然打起退堂鼓。


    “古今所未有。”赵嘉陵的声音放轻,喃喃自语似的,“不在祖.宗时,也不在仁宗亦先帝时,朕有何德?”


    她从小便没有想过那个位置,上头有好些个兄姊呢,她的期许便是平安长大,当个快活的公主。但后来大兄和二姐都见废,三哥又深有残疾,至于四姐……先帝可能觉得她脑子有疾吧。总之,江山社稷就落到了她的肩上。天符初年的朝政暗潮起伏,直至谢兰藻一手执掌政纲才趋向平稳。


    近段时间,赵嘉陵成长速度颇快,有君上的威势和风度,但内心深处仍旧着疑虑和忐忑,这是积压多年的情绪造成的一点怯意。


    “若此政不行,非政策之错,而是时不相应。”谢兰藻的神色凛然,她朝着赵嘉陵一拜,朗声道,“真到了那一步,臣愿意担起一切罪责!若天有罚,则降于臣一身。陛下不必怜惜微臣!”


    “这怎么行?!”赵嘉陵脱口道,她伸手扶住谢兰藻的手臂,但没有松开她。咬了咬牙,又嘀咕道,“这是祖宗之意,大臣们有目共睹。就算施政有误,那也是先帝的错。”


    【哄堂大“孝”啊。】不管第几次,系统都会被赵嘉陵孝到。


    【不跟朕走,那就跟着先帝走!】


    谢兰藻垂着眼睫,低语道:“陛下,慎言。”


    赵嘉陵松开了谢兰藻,继续往前欺近,轻声道:“无妨,起居官听不见。”


    【起居官听不到朕诋毁先帝,她用眼睛瞧,写进《今上实录》里的顶多是朕在紫宸殿里与你耳鬓厮磨。】


    谢兰藻:“……”


    她的脑中立马跃出一句:谢兰藻以奸邪媚上,祸乱紫宸。


    她自认不惧诋毁之言,但要千秋史笔留下邀宠之名——仔细想着,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还不如直接将一些谣言坐实了呢。


    始作俑者一脸关怀:“怎么了?”


    退无可退的谢兰藻掀了掀眼,叹息道:“无事。”


    “天寒冻雪,不要着凉了。”赵嘉陵殷殷嘱咐,她一转头就对着银娥吩咐道,“将朕的狐裘取来。”


    谢兰藻平了平心绪,先谢恩。一会儿后,没忍住说:“陛下似乎思虑甚多。”


    赵嘉陵怔了怔:“有吗?”


    谢兰藻道:“忧思都在脸,恐怕伤身。”


    赵嘉陵眸光微亮。


    谢兰藻这是在关心朕!


    她抬起手弓了弓,充分地展示自己的力量,笑道:“朕内心澄澈如明镜,没有杂思。你放心吧,朕康健着呢!数月来,朕风雨无阻地练剑,有所收获,你看朕强有力的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是不是能一手——”


    在赵嘉陵最后半截话说出前,谢兰藻就及时地打断了她:“冬衣太厚,臣看不出。”


    【一手将你抱起。】赵嘉陵在心中补足这句话。


    谢兰藻:“……”她的打断果真是徒劳的。抬眸对上赵嘉陵那明灿灿的视线,谢兰藻心思微动,态度软了下来,只是她还没夸奖赵嘉陵呢,一句话就钻入她耳中。


    “看不出来吗?”赵嘉陵抿唇,她一把握住谢兰藻的手,“那你跟朕来偏殿,朕把袖子弄上去给你看。”


    谢兰藻:“?”


    这坦然的语气、平静的神色,仿佛回到十多年前。


    那时小公主得意洋洋地跟她展示太后为她缝制的虎头帽。


    所以,陛下的话其实没问题。


    心中有鬼的是她吗?


    第52章


    到最后赵嘉陵还是没能成功地向谢兰藻展示她强健有力的臂膀。


    她被面无表情的谢兰藻拒绝了。


    目送着谢兰藻迈着近乎仓皇地脚步离去,直到身影消失不见,赵嘉陵才悻悻然地回到了温暖的殿中,再次将手臂曲起。她自己伸出手摸了摸,自言自语道:“朕的臂弯不够温暖广阔吗?它就像朕宽阔如海的心胸——”


    【宿主,你够了!】


    明君系统受不了她,又说:【怎么前些时日被谢兰藻一问,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呢?】


    赵嘉陵嘴硬:【你个人机懂什么?朕的乐趣就是这样。】


    明君系统不说话了,它后悔教赵嘉陵一些词汇了。可它不是人机,它只是纯机。


    赵嘉陵:【三三,你有没有觉得她像是落荒而逃?】


    明君系统:【是个人都会跑。】


    赵嘉陵叹息:【朕只是想展示自己的力量而已,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


    明君系统:【……换个方式吧。】


    赵嘉陵也不气馁,她兀自想了一阵,忽又美滋滋地笑了起来。


    【朕幼时与谢兰藻玩过背人的游戏,朕背着她时走得可稳了,倒是谢兰藻,差点将朕背到沟里。朕的力量,她应该小时就有体会才是。如此看来,朕今日的确是多此一举了。她最懂朕!】


    那头谢兰藻回家后,起伏的情绪逐渐地冷却下来了。


    回想到在殿中的失态,她的眉头蹙了蹙。不过转念一想,陛下压根没有发觉,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了。


    一些沉寂已久的记忆被陛下的“力量”勾起。


    幼时的小公主也不会看人的脸色,别人眼中的她,有着被母亲训诫后的端方持重,是少年老成的典型,别人待她的态度自然也会拘谨和严肃。但小公主不一样,也不知道是看了什么东西,某日非要拉着她玩背来背去的无聊把戏。


    她当时……也没有拒绝。


    公主人小,有被摔得鼻青脸肿的风险,没两步便停住了。


    对上公主亮晶晶的眼眸,她昧着良心夸了声“稳当”。


    轮到公主要她背时,她只是稍微晃了晃,公主就说颠簸。


    她因此生了阵闷气,可由于她惯来是那副冷淡模样,无人发觉。


    回忆也只有恰当好处出现的时候让人心中温暖,谢兰藻眸光粼粼,唇角不自觉地浮现了盈盈的笑意。她也没去想政事,而是取了纸笔作画,寥寥数笔,人物跃然纸上。


    只是画好了后,谢兰藻仔细将它收起。


    可不能送到陛下手里,不然又要得寸进尺了。


    晚上照例是祖孙二人一道用膳。


    大长公主凝视着她,慢条斯理道:“往常那些年,还会有人打听你的婚事,近几个月便少了。”


    谢兰藻眉头微皱,她道:“祖母,我无心此事。”


    “我知道。”大长公主一颔首,又说,“往常不都替你拒了吗?只是近些时间听到一点风声。”


    谢兰藻困惑:“嗯?”


    跟自家孙女说话,大长公主便不再委婉了,她叹气道:“他们说你是陛下禁脔。”


    谢兰藻拧眉:“一派胡言。”是谁家亲眷在祖母跟前胡言乱语?!


    大长公主点头,又说:“你身上挂着陛下的玉佩。这玉陛下戴着有些年头了吧?”


    谢兰藻:“……”她若无其事道,“陛下赐物,身为下臣的,自然不好推辞。”


    “哪日赐下更为贴身的呢?拒还是不拒?”


    “陛下不至于如此。”谢兰藻回答,她的眼皮子跳了跳,这话她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可信度。


    大长公主只是笑了笑,打量了谢兰藻一阵,慈眉善目道:“罢了,到时候再说吧。”陛下的“关照”,倒是能省却一些麻烦事。有的人像是听不懂人话,时不时举荐家里儿女亲戚,不胜其烦。


    可能白日里相关的事多了,谢兰藻夜里还做了个梦。


    陛下说她年纪也不小,是该立后了。还取出了一本画册让她参详。


    画册还没翻看,谢兰藻的梦就醒了。


    她蹙着眉望着陛下赠送的“稍睡枕”,心思有些烦乱。


    系统不是说稍睡枕能让人一夜好眠?


    她又想起那首《玉枕诗》:寻遍梦中春。


    是谁之春耶?


    翌日朝会。


    将忠王府的幕僚们处理后,朝廷终于回复久违的平静。不过这倒不是清闲了,南郊祭天虽然过去了,但元日的朝会亦是大典,不容有半点疏漏。朝会后,在正月里的礼部试也要开始了。今岁贡举不同于往日,约莫元日一过,就得锁院了,但在这之前,赵嘉陵也得与心腹宰相商议好合适的人选。


    这一忙碌,别说是看花了,赵嘉陵险些连正事都忘了。


    经过三省的大事可以通过上通下达公示栏看进度,但还有一些,得靠她自己的脑子来记。她先是让人告诉李兆慈,火树银花可以送到安家那边的铺子卖了,还能打着天赐祥瑞、与民同庆的口号吆喝。这火树银花啊,可都是先帝托梦送来的。


    接着,又派人送了一套系统发放的医学用书以及太医署精选好的《新千金方略闻》到孟夷则的手中,希望她一家好好研究。


    孟家。


    孟夷则的心怀忐忑,前些时日,她一从宫中出来,就跟家中人谈了明德书院医学的事。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了,是要她家都参与进来,帮忙物色人选。


    “你若是做医者,那日后还能位列清要吗?”孟父捻着胡须,神色发愁。他其实不赞同孟夷则在及第做官后还在阎闾间行医的,士人与医官分野明确,她这像什么样子。先是被忠王府的人强行请去,遭了一个大劫。现在又被陛下看中行医的本事,之后可能就钉死在那条线上了。


    “虽然有靠着医道被擢升的,可历来为人所不齿。史官笔下亦是不留情,声名连累后人。”


    “身为臣子,能有拒绝的余地吗?”孟母拍了拍孟夷则的肩膀,温声地安抚她,道,“陛下仍旧让你做协律郎,不会轻视你。不过明德书院——”孟母的面上露出几分踌躇之色来。


    明德书院招生也是长安时兴的事儿,有些科目闻所未闻。有的科目与国子监、太医署重叠,虽是陛下下令兴建,但能够比拟官学吗?如果短暂实行便又荒废,岂不是耗费光阴。


    孟夷则道:“母亲不是看了《通识》吗?”


    孟母点头说:“有些奇怪。”她只挑了与医学相关的翻阅,没见到几个医方。开头便是“洗浴事”。书出来前,安家的铺子便开始卖各种皂了。等到《通识》一出,书中提到的“牙刷”“劳牙散”便也取出来卖了,她差点怀疑是安家的宣传册子,不会专门坑钱的吧。


    孟夷则:“陛下说会赠些医籍给我们家。”


    不过这一等便是好几日。


    孟夷则辗转反侧,都要以为那日入宫面圣是自己的一场空梦了。


    在这关头,中贵人带着一箱书籍来了。


    医道难传,毕竟是谋生之要,不少行医的都会选择“藏私”,这使得“家学”限定在了一个范围呢,想要往外突破难上加难。但寻常人家受困于此,宫中却没有太多的局限。要论医籍的数目,还是宫中居多。这一箱书籍里,除了系统给的医学资料,还有密藏的医籍、脉案,足够打开孟家人的视野。


    孟夷则看着学籍,那股热血再度奔涌。


    这说明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油腻浮华的惺惺作态!


    孟夷则道:“陛下天纵圣德,志存高远,屡发德音为天下计!长福百姓,黎民幸甚。”


    等送走了宫中来的贵人后,孟家人看着一箱医籍激动得语无伦次。要知道这些都是有钱也找不来的,甚至连在太医署的医官都未必能拥有。陛下一言九鼎,何其德厚?!


    等到孟夷则取出那本《略闻》,她的神色倏然大变,控制不住自己的声调,尖声道:“阿娘,是防天花、治疟疾的方子!”她家行医,知道这些传染病危害有多大,能治好的不过二三成而已。也正是因为如此,许多人转向求神拜佛,抄写经本祈福。如果这些病可以治,能活千万人,功德无量啊!


    “这、这些是神人之赐的新方。”孟夷则抚了抚心脏,她定了定神。所谓“神人”她不大相信,可能是编写的太医署为了取信于人,假托于鬼神,这都是惯例了。


    孟母道:“如此书籍,岂能藏于我孟家?”


    孟夷则高声:“儿明白!”


    圣人之赐,需上表谢恩。


    她要在上书中恳请圣人将这些方子公诸于世。


    唯有人人得见,方能得用!


    “她还是很有心的,只是浸染旧习,有些念头过于顽固了。”赵嘉陵看到孟夷则的上表后,朝着谢兰藻感慨道。孟夷则找了种种借口,但她从系统那知道孟夷则是因旁人轻贱医道而有所顾虑。


    “陛下何出此言?”谢兰藻明知故问。


    “她不愿意入太医署,以医官为轻贱职吧。”赵嘉陵说,但很快的,一扬眉,又说,“不过她本性质朴,那些浮华洗去后,会明白轻重的。”


    说了两句孟夷则后,赵嘉陵又换了个话题:“朕打算在卷子上增设附加题。譬如考校些医学、律学的内容。”


    谢兰藻眉头一皱,摇头说:“不好,举业之外,与士人过往所学无涉,会引来诸多抗议。”就算朝臣不劝,到时候士人闹起来也不是能简单了结的,这动到了贡举的根本,而目前显然不是时候。


    赵嘉陵眉头也锁了起来,她道:“附加之物,不影响取舍,这也不成吗?”


    谢兰藻看得很明白:“出现在卷子上的东西,到时候要呈到陛下跟前。这不是您说一句不影响就当真不影响的。批阅的考官难道不心中考量么?”在官场中的,哪个不去揣摩圣意?


    第53章


    考官的个人审美倾向对评卷事有所影响,可大体上是向着“圣意”靠拢的。往年也不是没有文采斐然之辈,但策论言辞堪称“大逆不道”,这样的卷子,就算再惜才的考官也不敢任意录取啊。可能陛下为了招贤,展示一回大度,连连称好。但一旦圣眷不在,这会变成蔑视圣人的证据,变作刺向自己的一柄刀,谁愿意冒这个风险?


    上头一句话,底下人一发挥能有数千字解读。陛下一声“不妨碍贡举”,除非耿直得像是铁木的,谁会当真做“不妨碍”。话说回来,耿介之人想要立身朝堂也难,也许在某个时间段多如牛毛,可一旦此辈无用,便被贬谪出京。譬如现在,也就御史台里留着几个,关键时刻做标杆用。


    “您的想法是好的,但是经过层层揣摩后,便不一定了。”谢兰藻道,这可不是圣人百般强调能够解决的。


    “那朕应该怎么做?”赵嘉陵虚心求问,她还想看看这一科的举子里是否有可造之材呢。只要有一二可取处,落第了也能放到明德书院发光发热。


    “贡举一切照常便是,明德书院对外开门,若是有心,落第之士人自会前往。”谢兰藻道。长安物价昂贵,就贡举取人来看,绝大多数都是落第人。或许有人黯然回乡,但同样也会有人准备温书再战。这期间钱从何处来?人从何处交结?种种变局,会让士人眼前出现多种选择。


    “那及第的士人呢?”赵嘉陵思索了一会儿,又说,“礼部取人结束后,朕想亲自考校他们的学问。朕在这个时候提出问题,应该与礼部官员无涉了吧?”


    谢兰藻沉思片刻,倒是觉得此事可行。她想了想,道:“怕朝官有异议,道陛下以天子之尊,夺春官之事。”①


    “无妨。”赵嘉陵哼了一声,“朕是皇帝,朕偏要亲自考校他们能怎么样?”


    谢兰藻缓缓道:“昔日以试官为座主,陛下若启殿试,那所取之人,俱是天子门生。不妨将其变成常例。”对上赵嘉陵略带着诧异的眼神,她继续道,“陛下这回也不用刻意提。贡举改制之初,陛下亲自过问是应该的。至于来年,便可援引此时之事,顺势将其确认下来。”


    赵嘉陵点头。


    第二次,赵嘉陵便与朝臣商议贡举事,正如谢兰藻所言,的确有人认为此举是侵夺春官之职,不过类似的声音不算大。朝臣心中也是有所考量的,这回是改制之后的考试,谁知道能持续几年?如果一切在未来恢复旧制,那这时的考官和进士处境岂不是尴尬了?难免被人挖出来说道。不过进士如果由陛下考校、确认名次。那就算未来此制废弃,也没人敢随意翻这个“旧案”了。


    现在试卷糊名誊录,考官也有锁院制,况且人员还未定,谁也不知道最终哪些个被挑中。这时候多说几句可能给未来的自己挖坑,倒不如直接闭上嘴。


    接下来一段时间,朝政平稳无波澜。


    先帝显陵那五彩缤纷的“祥瑞”给天符五年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作为一切的终结。


    不过那头的五光十色落幕,长安的火树银花却放出了光彩,给本就繁华的长安带来了新的热闹。


    元日的大朝会不比冬至日轻省,大陈设于含元殿,百官朝集使、皇亲等具着朝服陪位。赵嘉陵一身衮冕临轩,由中书令奏诸州贺表、黄门侍郎奏祥瑞……等到仪式完毕,殿下响起山呼海啸似的万岁之声。赵嘉陵御极以来,举行过元日朝会数回,除了头一回,之后都是繁琐的任务而已,不过这回,心境略有些不同。一股震颤油然而生,直至八佾之舞时,沸腾的心绪都未平静下去。


    朝贺结束后,赵嘉陵依照惯例御丹凤楼大赦。依照惯例由侍中宣读赐束帛,侍中之位空悬,赵嘉陵也没让黄门侍郎顶替,而是将此任交托给了谢兰藻。这些仪式有旧制可循,不过今年略微有些变化。除却钱币布匹等物,还赐心腹禁卫首领一支火铳。至于文臣——但凡年老之人不问品阶,皆赐“老花镜”一副。


    “老花镜”也是研究玻璃的副产品,赵嘉陵专门挑这个时机赐物笼络人心。待到之后……铺子里当然要开卖。


    明德书院如果未来要推广向州县,难道指望州县自己出钱吗?朝廷无论如何都要贴上大笔钱的。赵嘉陵没有计算,但从户部尚书的脸色来看,就知道那是个恐怖的数字,所以还得想方设法弄钱。


    元日如冬至给假七日,不管是皇家还是寻常百姓家都要宴请亲眷。这家宴么,还是得开的。忠王一家在先帝跟前尽孝,赵嘉陵与她们互不打扰。但金仙公主、还有中山公主、衡山王府上的人要请来小聚。小侄女们有些拘谨,赵嘉陵与她们说不上亲近,省得自己在让人拘谨,依照惯例露了个脸便离席了。没两日便闲得无聊,抱着小猫在殿中踱步。


    【三三,谢家的亲戚也不多吧?唔,她祖母那是皇亲,母亲那边有些舅舅。父亲这头呢,有个叔父,走亲戚会费多少时间呢?啊,朕差点忘了,除了亲,还有朋。所以,朕是没机会去找她了吗?】


    【宿主若是想去,谢兰藻第一个接待的人便是您吧。】


    【朕哪能用强权夺取她的注意力?一切都向着好处发展呢,朕的人生正一帆风顺,不需要没事找事横生波折。】


    【那就……忍忍?】


    【朕是忍人吗?】


    明君系统:【那宿主要怎么样呢?】


    赵嘉陵:【小不忍则乱大谋。】


    话是这么说的,可转头赵嘉陵就找上了太后,询问衡阳大长公主几时来宫中觐见。她都来了,谢兰藻能不来吗?太后一眼便看穿赵嘉陵的心思,调笑道:“请人入宫还不是陛下一句话吗?”


    赵嘉陵振振有辞:“那不一样。”


    太后么,自然往谢宅递了帖子。不过也不是专门为了陛下宴请一家,而是外命妇都得来宫中赴宴。


    赵嘉陵心满意足。


    太后宫中宴会过半,她便悄悄地让银娥将谢兰藻请来了。


    正月里,吹面的寒风依旧料峭生寒。


    御苑中的梅花应了时节,渐次地开放了,望之如云霞。


    前些夜里下了小雪,团团白雪晶莹地积在枝干上,风一吹,碎雪便如轻絮,扑簌簌地下落。


    殿中雕花窗已经卸下,赵嘉陵让人装了玻璃窗,坐在屋中也能看到窗外花枝横斜,还不用受外头的风寒。


    梅枝摇雪,红炉温酒。


    赵嘉陵将伺候的人都从殿中遣了出去,她眸光迷离如秋江横雾,面颊一团红晕,在谢兰藻抵达前,俨然喝了好几杯酒了:“先前去你家没看成梅花,如今在宫中欣赏也颇得风味吧?虽然没有风雪骑驴过灞桥的寻梅风雅,但小窗明、酒香未断也不算差吧?”


    谢兰藻垂着眼,她道:“不差。”


    赵嘉陵满意了,她凝视着谢兰藻半晌,内心深处又浮现一抹怅惘来。她道:“朕前些年都没有与你对坐饮酒。那时朕以为你不想同朕好了。”


    当初谢兰藻决绝的背影她忍泪看呢,有点气性的都得记一辈子。皇位骤然落在她的头上,她甚至嚣张狂妄地想着要谢兰藻好看,她背弃了她可最后还不是得做她的下臣?这情绪稳稳占据上风,牢牢地压死了因先帝驾崩而生出的丁点悲伤。


    赵嘉陵喝了一杯酒,又开始吐衷肠了。“世界上竟然有你这样翻脸无情的人,前一刻还与我海誓山盟,转眼便投向皇姐的怀抱。”


    谢兰藻抬眸,陛下的两眼灼灼,埋怨的情绪很是认真,她一时间不知怎么回话,半晌后才说:“陛下,没有海誓山盟。而且‘怀抱’一语,也不大合适。”


    赵嘉陵觑着她,像是没听到谢兰藻说的。她怅然道:“所幸朕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你当年嫌朕不新鲜,但朕看你一如往昔,是掌中珠。”


    无厘头的莫名指控如流水般自然,而在这当头陛下也不忘记自夸啊。


    谢兰藻哑然失笑,她还没说什么呢,赵嘉陵就抬起手举着一杯酒凑到她的唇边了。


    眼皮子一跳,谢兰藻仓皇喊她:“陛下!”


    赵嘉陵眼眸一转,醉意醺然地问她:“你说该罚吗?”


    谢兰藻:“……”这罚酒便罚酒,哪有让天子亲自喂的道理?她浅叹一声,伸手去取酒盏,哪知赵嘉陵将手往后一缩,杯中的酒溅落在手背上。


    赵嘉陵注视着谢兰藻:“不该吗?”


    “该。”谢兰藻轻声道。


    “那你怎么不喝?要朕唱劝酒歌吗?”赵嘉陵凝着她,“流苏锦帐垂香囊,邀君来坐珊瑚床。一杯盛出琥珀色,一杯招来明月光。劝君莫要辞君王,劝君沉醉饮千觞……”


    清歌在耳,陛下这醉态越发明显了。


    什么“醉后清纯可爱”,果真是自夸吧?


    她早该知道的。


    左右无人,索性由了陛下好了,不然闹腾得人尽皆知,那才是荒唐。


    谢兰藻隐下了那点为难,在杯盏凑到跟前时,双唇轻轻地一衔,沾上了酒渍,蒙了层薄光。


    赵嘉陵眉眼舒展,心中高兴坏了。她的思绪浑噩,整个人像是踩在云端里。


    “你心中事从来不告诉朕,罚一杯。”


    “你为了那个谁顶撞朕,再罚一杯。”


    “四姐和她驸马欺负朕,还得罚一杯。”


    ……


    谢兰藻:“?”


    她这回推开了凑到跟前的酒盏,眉头一挑:“陛下不如直接说想将臣灌醉。”


    赵嘉陵慢了一拍,无辜地望着谢兰藻:“有吗?”


    谢兰藻斟酌一会儿,又说:“陛下,臣当初——”


    可话还没说完,赵嘉陵就打断她。


    “朕头疼,醉狠了。”


    “谢兰藻,朕怎么看到了两个你?”


    第54章


    赵嘉陵的脑袋有些昏沉,可要说醉糊涂了,那也没有。俗话说“酒壮人胆”,壮的确是壮了,但还有一线理智在拔河,没浑噩到什么都能说、什么都不怕听的地步。乍一听谢兰藻的解释,赵嘉陵被理智拉扯着退缩了。


    谢兰藻说话不留情,才不会为她说些婉转动人的话呢,她怕自己的心被打击得支离破碎。


    大好的正月里,她不要做个伤心失意的可怜人。


    她不听,刀就不会落在她的心上。


    谢兰藻注视着赵嘉陵:“既然陛下醉了,便该撤席休息了,那臣就——”


    “告退了”三个字没说出来,赵嘉陵蹙了蹙眉头,呀了一声说的:“二合一了呢。”她晃了晃脑袋,给谢兰藻倒了杯酒,语调中带着点得意,邀功似的说:“你看朕倒酒的手,是不是很稳定?别说是酒盏了,就算托一个人也是够的。”


    谢兰藻讶异:“泥人么?”


    赵嘉陵凝眸望着谢兰藻:“眼中人。”她倒是想装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喝多了酒后,舌头有些些失控。她又不能直接命令舌头,给它判个“杖刑”。


    窗外风吹雪落,殿中暖意融融。


    谢兰藻啄了口酒,她道:“臣有话要说。”


    赵嘉陵苦着脸:“可朕不想听。”


    谢兰藻垂眸,语调变得恭谨:“那臣不说了。”


    赵嘉陵一颗心像是乱蹦的兔子,她舔了舔唇,有些为难。看不出谢兰藻的异常不等于没异常,她这次拒绝了,那是不是谢兰藻以后都不愿意跟她倾诉了。到时候花前月下,她一个人吐衷肠,而谢兰藻只会沉默得像那无论前人如何封禅都不给半点回应的泰山——这真是一等一的恐怖画面啊。


    【三三,你说朕该不该问?】


    【这是宿主的事情。】


    【唉,谢兰藻好不容易想要敞开心扉,朕却要因内心的胆怯合上那道门吗?她以后要将自己关在孤堡里,那不就是朕的罪过了吗?罢了,朕快乐与否只是小事,朕岂能让谢兰藻自闭?不就是狂风暴雨的摧残吗?】


    系统的出没带来了赵嘉陵的心声。


    谢兰藻眉梢动了动,在长长的一番剖白后,只剩下了千回百转的叹息声。


    赵嘉陵咬了咬牙,故作坚强:“你说,朕受得住。”


    按理说谢兰藻该单刀直入直接开门见山的,但对上赵嘉陵的脸上,不免心中一软。她递给赵嘉陵一根定海神针:“陛下,不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有吗?”赵嘉陵掖了掖额上的汗,她不承认。心中有些不好意思,但醉意染红了面颊,也不怕谢兰藻从中看出端倪。她眼睛紧紧盯着谢兰藻,“朕没有将你当大敌。”


    谢兰藻说:“臣当初没有嫌弃陛下。”


    赵嘉陵一怔,她心里舒爽了,但脸上还是带着点怅然,她抿了抿唇:“那你怎么不肯做我的女官?”


    “臣是长公主之孙、宰相之女,您当年无心那个位置,臣若是做您的女官,会带来怎么样的后果,您现在能想明白吗?”谢兰藻道。她的理想是一回事,但后方推动着她前行的潮流更是不可忽略。彼时东宫与中山公主互相攀咬,先帝乐意见到“均衡”,然而对没有野心的公主而言是大不幸。


    真是个好问题呢,赵嘉陵的呼吸急促起来,她低声道:“党于我。”其实不用等到现在,她登基后便渐渐地想明白了,可内心深处有小情绪,她强憋着气,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纾解口,然后忽略其余的事。


    “你入了皇姐的府中,便不与我往来了,已经严峻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赵嘉陵的声音很轻。


    “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谢兰藻道,她有自己的私心和野心,种种情绪交织,她与谁的感情都不算纯粹。


    “你与我一道长大,与我更为亲近,进了皇姐府中,也未必能够博得皇姐全然的信任。所以你要斩断与过去的联系。”赵嘉陵喃喃道,这些思绪曾经也出现过,只是纷乱如麻,直接藏在了角落。如今借着酒意挑出来,她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欢喜还是伤心。“后来朝中风波不断,你要与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争,要应付朕带来的一些小麻烦,你……”


    赵嘉陵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陛下带来的不算麻烦。”谢兰藻实话实说,像偷偷派暗卫送诗、霍霍她家豆苗的事,哪能跟朝堂上你死我活的斗争相比?


    赵嘉陵喝了杯酒,闷闷道:“那朕还挺没用。”


    谢兰藻:“……”


    赵嘉陵想潇洒地一抹唇边酒痕,疏朗一笑。可事实上她只是勉强地支着脑袋,嘟囔似的说道:“朕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嗯?”


    “谢兰藻,当初你有没有想过放弃朕?”


    殿中倏然寂静了下来,良久后,是酒杯磕在小几上的脆响。


    【怎么不说话了,太坏了谢兰藻,朕今日就要用眼泪淹死她。】


    谢兰藻的神思被磕碰的动静惊回,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那陛下有想过要臣的性命吗?”


    赵嘉陵低头,她悻悻然道:“朕生气的时候嚷嚷过,但那不是朕的本意。那些佞臣没少在朕的耳边说你的坏话,可在朕的心中,谁也不及你。”她越说越是羞愧,不太看谢兰藻的神色。背上压着千钧力呐……脑袋稀里糊涂一阵,又找到一线清明她猛然间仰头瞪视谢兰藻,“是朕先问你的!”


    谢兰藻深深地凝望着赵嘉陵:“臣只是希望您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


    赵嘉陵:“可阴差阳错,朕做了一国之君。”她看着谢兰藻控诉道,“你不纯粹了,你默认了那种渐行渐远。”但她时不时闹一通的态度似乎也没法让她们维持儿时两小无猜的模样了,也不全然是谢兰藻的错过。


    【世事让人无奈啊,朕大度,既往不咎了。君不见,昔日之人皆尘土……在她身边的除了朕,还有谁?呵!】


    谢兰藻被那骤起的笑声噎了噎,一会儿后,她端起酒杯,朝着赵嘉陵拱了拱:“臣该罚。”


    “要是能不长大就好了。”赵嘉陵很是感慨,“朕能趴在你背上到天荒地老。”


    谢兰藻冷不丁道:“臣颠簸。”


    心中的石块落了下去,心不乱蹦跶了,头也不晕了,释怀后的赵嘉陵又美滋滋地来卖弄自己的力量:“没关系,朕的手稳。朕甚至能背着你跨火烟呢。”


    谢兰藻纠正道:“风俗中得自己跨过去的。”


    赵嘉陵哼了哼:“朕是皇帝,朕说了算。”


    谢兰藻放下了酒盏,她别开脸避开陛下那双朦胧惺忪的醉眼。


    她可能也是吃多了酒,做什么跟陛下争起婚俗来。


    酒喝到尽兴后,两人便开始对弈。赵嘉陵一贯不是谢兰藻的对手,只好玩些少用点智计的“五星连珠”,这还要软磨硬泡让谢兰藻让子。有时候想要悔棋,随手抄起小狸奴往棋盘上一放……最后高高兴兴道“朕没输”。


    时间过得很快,梅花与雪渐渐地被夜色笼罩了,只得灯笼映照得一小圈,蒙着昏黄的光晕。


    赵嘉陵一时嘴快,说宫中殿宇多得是,住在宫里也不打紧。


    谢兰藻冷飕飕地扫了赵嘉陵一眼,本来流言便在朝臣中传开了,要是留宿宫中更是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香艳风流韵事。


    赵嘉陵蹙眉叹了口气:“以前可以,怎么现在不成呢?”


    谢兰藻说:“君臣之体。”


    赵嘉陵只好放弃了:“好吧。”她停顿一会儿,“那朕下回去你家。”


    谢兰藻不想再劝她,反正劝也没用。至于下回的事情,那就下回再说吧。谢兰藻的酒意还没消散,思维难得地呈现一种自暴自弃。


    这几日宫中有宴会,宫门落锁的时间便不依同常例。


    赵嘉陵跟在谢兰藻的身后,还没从殿中迈出,她就喊了一声:“谢兰藻。”


    谢兰藻:“臣在。”


    赵嘉陵话说了半截,眉头打了结:“你能不能——”


    她的心中又开始咚咚擂鼓了。


    “能不能……”


    【抱朕一下。】


    退却没多久的红晕再度在面颊上浮,晕眩的感觉浮现,赵嘉陵在心里埋怨自己不争气。


    谢兰藻故作不解:“怎么了?”


    赵嘉陵还在那“能不能”,谢兰藻看着她,只说半截话显得她气度短一截。赵嘉陵咬了咬牙,愣是将话推下去了:“路上小心些!”话是完整了,但意识到说了什么,赵嘉陵眼前一黑,差点将自己气晕过去。


    她面上臊得慌,非得找些事情做做,来缓解自己尴尬羞恼的情绪。一转身,亲自取了裘衣来递给谢兰藻。


    谢兰藻笑了一声,她没接裘衣,但朝着赵嘉陵伸手,将她圈到了怀中。


    短暂的拥抱只存在了刹那,后退一步的谢兰藻又是恭谨庄严、行止有度的雍容宰相了。


    赵嘉陵呆呆愣愣的。


    像是听到春冰炸裂的轻响,她整个人像是在日光下融化的泉,一下子活泛起来。柔缓的波流汩汩而动,一股强烈的情绪充斥着在心间,仿佛天地间存在着另一个只容纳两人的时空。


    谢兰藻道:“臣告退。”


    打着灯笼的内侍引着谢兰藻离去。


    等到人都没影了,赵嘉陵一句“你你你”也没挤出来来。


    她摸了摸手臂,又拍拍腰,哪里有余温在。


    她有些懊恼。


    一切快得像是幻觉。


    思索了一会儿,她心想道:【是朕穿太多了吗?】


    【等等,谢兰藻她放肆,她轻薄朕!】


    第55章


    寒风萧瑟,可一抱生春。


    赵嘉陵念念不忘,一直到休沐结束的朝会上,都时不时蹦出一句“她要对朕负责”之类的念头来。


    谢兰藻起先与听得到心声的朝臣一样茫然,慢慢的,她回过味来,有惊诧也有羞恼,最后转变成麻木。


    算了,随陛下去吧。


    只要她摆着一张泰山崩于前犹不变色的脸,就没人在她的跟前多说什么。


    元日过后,朝中最为紧要的大事便是天符六年的贡举了。改制之前只一人知贡举,但如今与常例不同。除了知贡举的考官,还有权同知贡举的副职,有作为初考官的点检、覆考官的参详,再加上誊录、对读、封弥以及监门的,各类人员总有数百名之多,可见此回考试之严密周详。


    涉及选士之贡举,朝廷选择知举官也犹为审慎,赵嘉陵与大臣议论数回,严加选择。约莫初十,便选出了知贡举的员额,随即将人送入礼部贡院中住宿,不使这些官员与外头的人往来交通,杜绝不公之事。


    等到贡举进士试议定,赵嘉陵才腾出心思关注其余的事情。公告栏中明德书院的创建已经进入尾声,图书馆因着要与明德书院时间相协,其与文人事业相关,加之不需要各种器械,建造的速度在工厂之上,约莫在二月便能完工。


    至于其余研究,火器不需要赵嘉陵操心,火器营的操练也已经开始。副产品火树银花在长安颇受欢迎,一来是蹭了显陵的喜气,二来它本身就绚丽热闹,能给达官贵人的宴会增光增色。


    望远镜在几番拆卸后,匠人们终于打造了一架,虽然不如系统赠送的样品,但成果也颇为喜人。赵嘉陵知道工部尚书他们惦记着,便赐个他们一架。至于其余朝臣,则是看情况赐下适配的“眼镜”。老大臣们因需戴眼镜,可京中莫名掀起一阵“戴眼镜”之风,只是单个镜框、架脚,甚至还有垂挂的细小银链,就是没有镜片。


    赵嘉陵:“……”


    将作监那边还是以赶制大片玻璃窗为主,毕竟那些人已经提前交了一笔定金,得让他们满意才是。不过研究没有停下。从底下人的上报中,赵嘉陵知道了玻璃和学科结合后出现的种种妙用。太医署那边要定制玻璃器皿,而将作监中提前拿到“工学”的人呢,将文字和技巧结合了起来,制作出来能够“变小为大”的神奇镜片来。


    赵嘉陵颇为感慨,在与谢兰藻议事时,与她罗列种种,颇为感慨说:“学识无限,则造化无穷。”


    谢兰藻对此话很是赞同,她又仔细问了马蹄铁以及钢铁锻造的事。


    赵嘉陵道:“太仆寺那边已经给一匹马打上了马掌,但要惠及大雍所有马场,恐怕需要一些时间。至于钢铁锻造,匠人们锻出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剑,在大朝会做贡品已经收入内藏了。”


    谢兰藻微微一笑:“陛下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铠甲之坚、兵刃之利,在战场上拥有极为强大的优势。配合着望远镜和火.药,大雍在兵力上已经有了向北、向西南突进的力量。


    “朕知道。”赵嘉陵缓缓一点头,“正因为如此,朕才要将它藏入国库之中。不过将作监与兵器监的锻造不会停下。”换一个好大喜功的人便会寻思着向外扩张,将疆域延伸到天地之极了。可只要用人投入战争,不管武器如何强大,都会带来生灵涂炭。大雍开国至今,天下渐定,就算是赵嘉陵有心掀起征战,天下人也不会同意。


    赵嘉陵负手起身,她得意道:“朕的功业足以彪炳千秋,只要将明德书院做好了,朕就可以骑着先帝上朝。”


    谢兰藻:“……”


    跟系统聊天多了,一不小心就将心里话给抖了出来。赵嘉陵看着谢兰藻微妙的眼神,心中一赧然,她忙找补道:“朕是说,先帝在天有灵,一定会为朕感到欣慰的。不肖子孙虽多,但朕一人足以弥补先帝的痛心。现在不是很好吗?朕来治理江山社稷,而先帝在底下也能享受合家团聚的天伦之乐。实在不够趣,朕也可以将孝顺的忠王烧给他。”


    谢兰藻垂眼。


    这对先帝和忠王的嫌弃可谓是溢于言表了,越描越黑不是吗?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陛下能说,谢兰藻身为臣子就算想附和,也不能出声,只是做一副低眉垂眼的恭谨模样。


    “算了,不说扫兴事情了,谈完了公事,朕可以和你说些私事吗?”赵嘉陵又开口了,她还特意在寝殿中召见谢兰藻呢,没什么仪仗,可以轻松自在些。她跟谢兰藻都身贴身了,那是不是也得心贴心一下?


    谢兰藻问道:“陛下想说什么呢?”


    这下轮到赵嘉陵沉默了,她就是想说说话,至于说什么——那还真没有仔细去想。“就不能乱谈吗?”赵嘉陵问她。


    谢兰藻点头说“可以”,她注视着赵嘉陵,温声道:“陛下想问臣什么吗?”


    赵嘉陵又坐了回去,她纠结了一会儿,抿了抿唇说:“陈希元是不是上你家拜访了?”见谢兰藻面上出现一抹诧异之色,她又解释道,“朕没有让人监视你。只是陈希元是你母亲的学生,人在京中还不露面,那就是因之前的事记恨你了。如有这般行径,就很让人不齿。”


    谢兰藻点头:“她来了。”


    赵嘉陵挪了挪位置,离谢兰藻更近,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她。眨了眨眼,赵嘉陵又好奇地问:“指责你了?”


    谢兰藻:“没有。”


    赵嘉陵:“她这段时间留在京师,对朕的种种措施有什么看法?”士人最喜欢议论时政了,她才不信被除官后陈希元能闭嘴。如果陈希元还是冥顽不灵,那她的文采再出众,也不能用她了。


    谢兰藻莞尔一笑,道:“她在整理古今典籍,研究历朝历代铸币政策的优劣。”


    赵嘉陵拧眉:“陈希元不服气?”


    谢兰藻摇首说:“不是。”她正色道,“那日只是稍微一提,陛下否定了开放私铸却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措施不是吗?”顿了顿,她又道,“铸币之事与铜矿开采、冶炼相关,还与吏治息息相关……一时间也急不得。臣劝她不要钻牛角尖。”只要有权要在其中操弄,不论铸币好还是坏,都会扰乱民生。


    与谢兰藻对视刹那,赵嘉陵从那双深邃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些东西,她下意识追问:“那你希望她做什么?”


    谢兰藻反问:“陛下对她的安排呢?”


    总不能跟过去那样闹小脾气,时不时提一句扎自己的心吧?


    赵嘉陵嘟囔:“朕先问的。”她横了谢兰藻一眼,又被她脸上浮现的笑容晃了晃神。耳垂悄悄地攀上了红晕,赵嘉陵清了清嗓子,“朕要她重修礼书献上。礼不修则名不正,新礼颁布后,一切方能长久。”


    谢兰藻眸光闪了闪,宣启之政是开天辟地的大变局,在先帝之时,她的母亲便示意通事舍人上奏重修礼书,然而被朝臣以“不刊之典”驳回。在一番有关今古的议论中,只为礼书重新作注,以契合今事。后来因朝上风云之变,此事不了了之。


    陈希元的部分政念与她不合,但在推动“宣启之政”,更易女子之地位,使得女子立于朝堂之愿想,却是一致的。谢兰藻希望她停止钻牛角尖,可以将精力放在修书上。届时图书馆建起,其所需之典籍皆可借阅,也不用汲汲仕途,钻研上进之道。如此盘算,正与陛下不谋而合。


    “那你到时候将先前搁置的书稿送到她手中。”顿了顿,又道,“朕还有一句话要送给她:‘学于圣人,斯为贤人。学于贤人,斯为君子。学于众人,斯为圣人。’①”陈希元瞧不起武人,想来也轻贱百工伎人,她只抬眼看通天路,不留心脚下则容易走向悬崖。


    谢兰藻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间一震,神色错愕,陛下的脸色从容,仿佛说了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当初的她,立场与师姐可没有本质的不同呐,只是因为她在宰相之位,所谋者利也。而“认同感”则是一种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眼睫轻颤,久久无言。


    赵嘉陵:“怎么了?朕说的话不合适吗?”


    谢兰藻斟酌片刻:“陛下之言,至圣之理。臣闻而失神,失仪于御前,望陛下恕罪。”


    【朕是圣明天子,朕的话自然是至理,谁不夸上一声“诚哉是言”!就是谢兰藻,也要服膺于朕呐。】赵嘉陵的心声嚣张狂妄。


    可嘴上说:“朕也是听别人说的。不过对于圣言,也是朕教你听见的。算起来,朕也功德无量,是吗?”


    邀夸的眼神实在明显,炯炯明光。


    就算谢兰藻想要忽略也做不到。


    【她又怎么了?难道朕不值得她夸吗?】


    【难道是那什么阈值跟着朕的进步一道拔高了?那朕是不是得当一阵废物小点心掉分?然后再进步。如此一来,就达成三三说的螺旋式上升了。】


    系统:?


    它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耳畔回荡的心声让谢兰藻眼皮子一跳,但紧接着占据她思绪的却是赵嘉陵不经意覆到腿上的手。


    【谢兰藻,你也不想朕的记仇本被后人掘出,上头密密麻麻都是你的名字吧?】


    【算了,朕怎么能强人所难呢?朕明白的,是朕的美好让谢兰藻也词穷,朕就是这样的威武的女子啊。】赵嘉陵自信感慨。


    要说夸赞陛下的话谢兰藻能随手拈来,可在心声的骚扰下,她的思绪的确出现了刹那的空白。


    陛下她怎么能如此厚脸皮?!


    谢兰藻木着脸:“陛下有道,一言一行分外玄妙,臣受用无穷。”


    像是醍醐灌顶般的通透舒爽萦绕周身,赵嘉陵偷偷地笑,但还是感慨:“这句话也要想这么久吗?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过没关系,朕不会嫌你。”


    谢兰藻抿了抿唇。


    少见地升起一股想打人的冲动。


    赵嘉陵沉浸在自己的美好世界里,又说:“朕胸怀宽广,给你一个热烈的拥抱。”


    正月里的拥抱给了她无上的胆量,终于不是止于话语,而是热情地一相拥了。


    【这就是所谓的“天地有眼,一抱还一抱”吗?】


    【谢兰藻跟朕一样柔软呢。】


    这拥抱算得上突然的袭击了。


    被抱得满怀的谢兰藻怔了一会儿,扥听到那句感慨,仿佛一股流电从脊上激窜起。她道:“陛下不要胡言!”


    赵嘉陵恋恋不舍地松手,她迷茫地望着谢兰藻:“朕方才没有说话啊?”


    第56章


    心声没说出来,哪里算“话”呢?


    谢兰藻眉头微微蹙起,明明被陛下的心声撩拨了情绪,可陛下还一脸无辜地望着她,偏偏她又不好反驳。只是从最初的心无旁骛到自欺欺人,再到现在,连想掩耳盗铃都难以做到了。因为在陛下那句心声入耳时,她内心深处的确泛起了微微的涟漪,像是认可了陛下身段的柔软。


    乱七八糟的思绪只是停留刹那,但无数个“刹那”留下来的痕迹却越来越深刻,等到发觉时候便难以抹除了。


    谢兰藻有点心浮气躁。


    “你怎么了?”赵嘉陵观察着谢兰藻的神色,揣摩她的心思,她道,“是近来公务繁忙没有休息好吗?那便小憩一阵,朕坚韧的肩膀可以做你强有力的依靠。”


    谢兰藻瞥着赵嘉陵。


    这心思都昭然若揭了,人一旦大胆起来,那些局促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本来只是心中放肆,现在直接口中放出狂言。谁能想到,去年在宫外的时候,陛下还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随便找了一句勉强结束话题,然后在内心深处百般懊恼呢?


    在得寸进尺这点上,陛下还是很在行的。


    “臣不累。”谢兰藻道。


    “这样啊……”没得逞的赵嘉陵拖长了语调,将遗憾两个字写在脸上。她思绪一转,道,“朕乏了。”


    谢兰藻也不知道陛下是聪明还是如何,她深深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臣惶恐,打扰了陛下。请陛下允臣告退。”


    赵嘉陵一噎,急得拽谢兰藻的袖子,垮着一张不甚高兴的脸,埋怨似的瞥了谢兰藻一眼:“朕又好了。”她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跟谢兰藻说闲话。怕殿中的静默让谢兰藻的退意更甚,她很主动地开口,“你刚才搂了朕的腰。”


    到底是谁被强圈着?陛下倒打一耙实在是利索,谢兰藻无言。


    陛下有时候还真是气人。


    赵嘉陵无视了谢兰藻冷飕飕的视线,她道:“朕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何止是手臂有力量呢?腰也很是柔韧。”


    上一回谈到力量,陛下还想脱衣展示自己的胳膊,要是现在这话题深入下去,谢兰藻不敢想她会说出什么荒谬的话,偏偏还很会摆一副坦荡纯洁的脸色,仿佛她才是被邪思侵染的人。吐了一口浊气,谢兰藻说:“三九倒是过了,三伏还没来呢。”陛下的勤恳也只是去岁方始。


    赵嘉陵惊讶地瞥着谢兰藻,道:“你怎么知道的?”


    【谢兰藻这么关注朕,其实也很想摸摸朕锻炼的成果吧?】


    谢兰藻微笑:“陛下先前赐食政事堂,不是让内官提了几句吗?”


    赵嘉陵感慨:“唯有你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虽然很想跟谢兰藻闲聊,但毕竟是总理万机的宰臣,哪能一直留在宫中呢。不过赵嘉陵也很容易满足,等到谢兰藻离开后,仍旧回忆着“心贴心”的一幕。


    系统:……


    这谢兰藻的一小步,是宿主猖狂之路的一大步啊!


    接下来的事情总体还算是平稳,作为重中之重的贡举更是牵动朝臣的目光。这估量着锁院的时间,需要一月,朝廷给钱甚多,从左藏拨钱十万作为费用。不过锁院的时间长,存在着一些先前还未考虑到的问题,譬如考官与家人通音信。这信件一来二去的,容易夹带东西。谁知道到底是家书还是简扎?朝臣议论一番后,置平安历,这一来一去,由监门一一点检,不允许紧紧裹缠、私自封缄。


    贡举一共三场,未改之处一一沿用旧制度。至于更易的,监官便依照条例来,尤其是不允私自挟书。举子所需之韵书,皆由考官发放。进士试三场后,便是贡院中的考官们阅卷衡文的时候了。其先经封弥、誊录,再经过三轮批阅,最后将录取的试卷交给尚书省上奏。因贡举考试周期也做更改,这一科取士稍微放宽,录取之人有五十四个。


    省试开院后,考官得以外出见人,不过要说心情,仍旧是忐忑不安。陛下要亲自阅卷,并且取士后要在宣政殿中亲试定等。若陛下阅卷之后不满,那便是考官的错了。


    二月初旬,礼部放榜。因为封弥、的誊录,且禁断公荐和行卷之风,及第之人的名号多少让举子们大吃一惊。国子监凋敝,监生惯来散懒,虽有邀名之举,却无登第之才。这长安、洛阳两监监生竟无一人及第,谁还能想到开国初进士皆由两监出的盛况?!况且这次取士名额倍于前啊,国子监的脸都丢尽了。


    可心中羞愧的岂止是国子监监生,那些一来长安便游走于权贵之门,千金一掷谋声名的,也没几个在榜上。这礼部榜就像是一巴掌狠狠地掴在他们脸上。


    往常放榜后,新进士都是原先就知名的,不等曲江、樱桃诸宴,便可先一步与之交游了。然而此刻,看看榜上,这人不认识,那人也不认识,只能靠着墨书的“男”“女”来判断性别。有好事者数了数,超过半数是不曾扬名于外的女子!一道惊呼响起,“乾榜”“坤榜”二榜合一的实感才萦绕身心。


    桀骜自负的士人下意识觉得“不公”,但话卡在嗓子里,还没说出一个字,气便泄去了。这回省试都是糊名的,完全是靠着真才实学打拼出来的。


    “往常那些男人最喜欢拜谒权贵之门,游走于公卿之间了。至于女子,虽宣启之政开女科数年,但分乾坤二榜,官员因内心褊狭偏见,多不重视坤榜,能行之路甚窄,也就只好踏实读书了。一旦改制,高下立见。”薛元霜低声感慨道。


    “不论如何,恭喜薛姐姐了。”裴无为神采飞扬,眸中满是笑意。她手中持着一柄拂尘,在拥挤的人群中替薛元霜开道。


    “还没结束。”薛元霜道。


    “唔,陛下要在宣政殿亲试举子,应当与制举相似?不会有黜落吧?”裴无为眉头微微一蹙,“廷殿之上,天子亲临,会即刻授官吗?如果会的话,薛姐姐还要去明德书院报名吗?”


    裴无为不耐烦关在宅院里,她*对明德书院好奇得紧,在薛元霜安心温书的时候,她骑马出城,往明德书院那边走了好些趟了。书院是在禅寺的基础上改建的,不过陛下也是大手笔啊,将那玻璃窗全都用上了,窗明几净,四方通透,可不就让人舒心畅意吗?


    殿试的时间定在三月初十,彼时距离放榜约莫一个月。


    赵嘉陵起初想尽快举行殿试,不过二月初十是她的生辰。自太宗以来,以圣人生诞日为节,名目各有不同。赵嘉陵登基初年以颇费资财下诏礼部不需操办,可那也只是相对节省些。皇帝乃圣明天子,岂有生辰不贺的道理?


    朝臣的进献赵嘉陵兴致缺缺,她期待的是谢兰藻给她的礼物。专让银娥将谢兰藻的礼物另外放置,等到宴会终了,她才在寝殿中打开匣子。


    【难不成又是朕的小像?她不会接下去每年都用这搪塞朕吧?】赵嘉陵心中胡乱猜测。


    【不像。】系统凑热闹。


    等到一打开,赵嘉陵的嘴角抽了抽,露出一副郁塞的神情来。


    比小像还要过分。


    一卷手抄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字是好字,这一手飞白浅如流雾,浓若屯云,但合适吗?


    赵嘉陵长睫披垂,扫下一小团黑影,她抿着唇,露出一副被人欺负狠了的沮丧模样。


    她气咻咻自言自语:“一年一次的机会呢,她都不好好把握吗?花能常开,朕的二十岁可只有一次呢。”


    这股气闷在谢兰藻求见的时候化作了欲说还休的幽怨之色。


    等谢兰藻行礼后,赵嘉陵想着不要允她起身,就一直睇她。


    【朕不发威你就当朕是病猫吗?谢兰藻,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雷霆君威”。】


    赵嘉陵恶狠狠地开口:“赐座。”


    谢兰藻扬眉笑了笑,她拱手道:“臣还有一物要献陛下,请陛下允其入殿。”


    赵嘉陵的长吁短叹都要化作气浪掀翻屋顶了,乍一听谢兰藻的话瞪圆了眼睛。可她要是屈服了,那不是显得她很好说话?她是那样的人吗?她就要闹到天翻地覆。重重地哼了一声,说:“朕难道还缺你那点东西吗?”


    谢兰藻知道陛下口不对心,她故意叹息道:“是臣逾矩,臣这便吩咐人将它抬回去。”


    赵嘉陵:“!”她脱口道,“银娥,让人抬进来。”


    【太可恶了,送人的礼物还有收回去的道理吗?】


    谢兰藻说:“是一架屏风。”


    赵嘉陵心中警铃大作:“不会是劝学用的吧?”她不想再看到什么“贤君子”了。


    【除非是你的自画像,不然朕不会原谅你的。】


    宫人们抬进来一架张设在床上的六扇连屏屏风,不是人物也不是山水,而是梨花树下、沉香亭畔、太液池边……各式各样的小狸奴。


    “你不会是将太后的寿礼送到朕这儿了吧。”赵嘉陵脱口道。


    谢兰藻噎了噎。


    赵嘉陵:“……”她抿了抿唇,依照谢兰藻的性情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她仔细地盯着屏风看,还数一数上头的小狸奴,恰好二十团,总题为《天符六年猫戏图》。一扇一幅,各有题诗,所述何止天符年间?它更不是猫事,而是人事!怕自己嫌她画人敷衍,就转画猫了吗?


    赵嘉陵狡辩说:“朕没有爬过树,从没有!”


    谢兰藻眨眼,故作纳罕:“陛下怎么说起爬树之事?”


    “朕说的了吗?朕没有说。”赵嘉陵耳根子发烫,她看了眼一旁的宫人,问,“你们听见了吗?”


    谢兰藻唇角噙着笑,平静地望着赵嘉陵。


    赵嘉陵泄气了,终于放弃恫吓宫人,而是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她走近谢兰藻,用黑山白水般分明的眼眸凝着她。这礼物她满意,只要是花了心思的,都好。但得了便宜还是得卖乖不是吗?她觑着谢兰藻,直接把魂给觑没了,眼睫轻颤,她说:“朕送你枕头,你送朕床上屏风,是不是该写到朕的实录里?”


    谢兰藻:“?”


    稍睡枕起初不是陛下想让她多些精气神处理政务,变成不会疲惫的“牛马”么?


    要是真这么做的话,史臣不会被后人怀疑学养吗?


    “我们本来就很熟,现在感情更是突飞猛进啊。”赵嘉陵凝望着沉默的谢兰藻,极为缓慢地朝着她的怀里一跌,“你当朕是你画中猫吧。”


    第57章


    尽管知道陛下一头栽到地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也不能真石柱似的杵着,谢兰藻满脸无奈地去扶“雷霆千钧”。


    这礼送的——


    埋怨的话是要说的,但将自己代入画图中,那是一点障碍都没有。


    谢兰藻只得圈住怀中的“大佛”。


    赵嘉陵高兴了,笑容很是春风得意。


    她见好就收,站稳了脚跟后,用视线描摹着近在咫尺的面庞,眼神灼灼。


    直勾勾的眼神很容易扰乱人心,谢兰藻做不到赵嘉陵那般坦荡与肆无忌惮,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别开眼,顺便转移话题说:“陛下满意,臣便心满意足了。”


    赵嘉陵的想法总是别具一格的,她问:“朕要是不满,你会为朕重新准备一份礼物吗?”


    “不会。”谢兰藻口吻平淡,轻描淡写地将试图得寸进尺的陛下拨回去,“臣谨遵教训,日后便不送了。”


    赵嘉陵磨了磨牙,谢兰藻就欺负她。


    这么看就算是一帖《清静经》,她也要说好了?


    唉,还能怎么办呢?她总不能压着谢兰藻天天送礼物给她吧。


    “它就搁置在朕的床上,朕会日日夜夜观摩,不浪费你的一片赤心。”赵嘉陵不作妖了,她弯着眸子笑,眼中浮动着点点辉光。


    谢兰藻面上也浮现了笑容,直到赵嘉陵又说了一句——


    “你枕着玉枕时候,也该想着朕吧?”


    谢兰藻:“……”


    君臣之间,哪有这样的?


    千秋节后。


    上通下达公示栏上的“明德书院”以及“图书馆”创建进度终于到了百分百。赵嘉陵亲自去了一趟,题了“明德书院”和“明德图书馆”几个大字。


    书院开课的时间还未定,州县将一些人才送过来了,但科目老师还未选定。诸如一些新式的科目,短时间内是找不到合适的老师的,到时候让这些学生通过书籍自学,等他们成长起来。不过幼学班不能这样草草,赵嘉陵还得物色人选,她想看看新进士里头,是否有合适的人。


    “明德图书馆”建成后,赵嘉陵差人送了一部分书籍到馆中。谢兰藻和金仙公主也捐赠了些家中藏书,朝臣们一看她们都如此,也或多或少捐赠了些,再加上新刻印的校定版书籍,当得上“馆”字了。


    图书馆的制度是赵嘉陵吩咐宰臣们拟定的,一人一签,签上记载着出身、住所,借阅之人需要凭借名签进出。图书馆中的书籍不允许随便带出,非要将其借走,得留下抵押物。这也是没办法之事,若有士人将书借出不归还,或者带回家时不甚怜惜书册,长久如此,是一种损失。


    管理图书馆的人都是宫中选出来的女官,这先帝时候宫女便有数千人,虽然登基后放还一批又一批,剩余的数目仍旧不少。赵嘉陵索性将她们用起来,挑选妥帖的人去管理。


    赵嘉陵本想着下一道诏书宣布“明德图书馆”开张,但系统不同意,还给她看了个什么“剪彩”的视频。


    赵嘉陵:“!”


    红绫横幅、火树银花,都要准备,她要大操大办,让天下之人知道她对知识的重视!


    剪彩的时间在二月底。


    枝头点缀着些许萌芽的春意,可迎面吹来的风仍旧是寒料峭的。


    这回毕竟不是微服私行,还是有卤簿仪仗在,各级官员都随侍天子车驾。而长安得到消息的百姓呢,也隔着一段距离看热闹。就算不能目睹天子圣颜,感受些煌煌威势也是好的,日后还能做亲戚间闲聊的谈资呢。


    里头的士人们也翘首以盼,遥见圣颜固然重要,但那“图书馆”也是不差啊!听说连秘府藏书都取出来了。读书之人平日所习就那些,如有机会多看一些书,谁不想广见闻呢!自古以来重视文学的皇帝何其多,但有几个能做到这为生民立图书馆的地步?!


    听说“剪彩”之后,还会有赋诗环节。谁的诗文若能拔得头筹,便能得到一支有御笔的宝签!那可是圣人亲笔啊,圣人还是书法大家。如果得赐,以后出门都能横着走好吗?


    礼书上可没有“剪彩”这一仪式,礼部完全是依照圣人谕旨来办的,索性不是大典,圣人也无意将事情弄得复杂,还算是简单。先前朝会上,朝臣们还为此争了争。倒不是说要不要办,而是争“剪彩的位置”。


    中书令不必说,她可是陛下的心腹,就算只挑选一个人“剪彩”,圣人都会选她的。


    秘书省出了书、出了力,秘书监有个位置。


    京兆尹呢,这事情本来跟他没关系,但他脸皮厚,用京兆府长官名义捞了个位置。


    礼部尚书也有个位置。


    明德图书馆属于明德书院,书院院长、给事中杜温玉当然也得占一个坑。


    还剩下最后一个名额。


    国子监哪能不心动?其掌管邦国训令,这与学术息息相关,怎么能被抛下。


    国子祭酒郑师颜厚颜为自己求位。


    赵嘉陵则是轻飘飘地看了郑师颜一眼,淡淡道:“明德书院干卿底事?朕怕未来出现‘五十四进士,无一人是监生’的惨状。”


    郑师颜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有条地缝能钻下去。国子监成了好大一笑柄,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同意陛下在国子监中改科目。现在好了,国子监逐渐被边缘化。如果学人能争气几分,都不至于如此啊!


    赵嘉陵可不管国子监的死活,是国子监不跟着她走的,能怪得了谁?


    一张嘴很能叭叭叭,说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抄不好书,那么国子监看中的“好苗子”呢?怎么一个及第都没有?那功夫不会都用在游走公卿之门上了吧?


    剪彩在白日,燃放起来的火树银花自然不如夜里的五彩绚烂,但喧闹繁华的气氛还是在声响中烘托到位了。仪式一过,便是朝臣赋诗环节,底下的士人若有才情的也可将诗献上。不过评点的事情,落到才情斐然的谢兰藻身上了。


    【恭喜宿主完成了“图书馆建设”任务。达成成就“而知也无涯”“大庇天下寒士”,奖励“图书馆书籍管理法”“棉花种子、种植以及新式纺织法”。】在一片沸腾似的声海里,系统的声音在赵嘉陵耳畔响起。


    赵嘉陵听到了奖励眸光一亮,她知道这奖励跟成就名有些关系,或许是深层联结,也可能就是字面意思衍生,而不局限于任务本身。


    【棉花?】


    系统解释道:【又叫白叠子,可以纺织。咱们大雍还是以麻与丝为主,但在高昌、真腊等地已经使用棉布了。棉布舒适度很高,也更保暖。棉花的种类众多,此刻在陇西以及剑南已见痕迹,不过系统给的奖励都是最好的,一年生的作物,还搭配纺织法,有轧花、弹棉等技术!宿主尽快让人去种植噢。】


    【黄淮、长江一带都能种植棉花,不过最合适的地方仍旧是陇右道。不过北有突厥、南有吐蕃——】


    系统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赵嘉陵心中清楚,虽然相约互不干犯,但胡人寇边实属寻常事。一旦让对方找到机会,必定会纵容士兵侵入陇右。


    赵嘉陵相信望远镜、马蹄铁以及火.药能带来大变局,使得驻边将士一改往日固守的习性,但棉花既然如此有用,犯不着拿它来冒险。在大雍能够掌控的地带种植更是稳妥,只是黄淮还长江,仍旧需要思量。


    焰火绽放的声音掩盖了系统和赵嘉陵的心声,沉浸在“剪彩”中的朝官们听得并不清晰。


    谢兰藻朝着赵嘉陵望了眼,眸光沉邃。


    底下观礼的司农卿对诗赋之流不甚感兴趣,倒是在这个时候清晰地听到陛下的心声。他浑身一震,眼中流露出几分渴望的光。神明赐予陛下良种,一听就是个好东西啊,难道是司农寺的机会来了吗?!


    司农寺掌邦国仓储植之物,历来与户部接轨,但比起炙手可热的都省官员,司农寺可谓是“冷灶”。六部尚书暂时没有挪屁股的打算,京兆尹又是御史大夫兼了,他又没有什么可观的政绩,想要上升根本没途径。当然他也不指望着上升,能终老于司农卿也好,就怕陛下为了新人腾位置,将他打发出去做刺史。所谓一州之上,哪比得上京官?


    这棉花就是他的机会!


    剪彩结束后,司农卿揣着满腹心事回去了,等待着圣人召见他,将棉花种子给司农寺研究。


    可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宫中的召请。


    倒是宰相随侍在圣人侧。


    “谢中书她懂种地吗?!”司农卿没忍住,跟户部尚书抱怨了一句。


    户部尚书老神在:“她懂陛下就够了。”


    司农卿:“……”


    宫中。


    赵嘉陵的确在与谢兰藻商议棉花种植之事。


    棉花种子哪里来的,赵嘉陵也想好了,是显陵发现的。


    太伟大了先帝,死后还不忘庇护大雍。


    “据《农书》所言,黄淮、长江俱可育种,但臣以为,试验之田,可置于扬州。”谢兰藻沉声道。


    扬州水土以及繁华自不待言,扬州刺史长孙景初是先帝朝旧臣,她进士及第后便在地方迁转,是时候靠功劳回到都省之中。风俗之浸润非一朝一夕事,因其旧俗自然会有先后有别。扬州是江南富庶之地,走在前列。昔日开女科种下之因,也是时候摘取成果。


    “若在江南,最好在二至三月下种。”赵嘉陵沉思片刻,道,“需选人将其送往扬州了。”


    “最好是司农寺那边遣懂耕作又能为文之人。至于‘巡按郡县’之人,陛下以为孟宣和孟御史如何?”


    赵嘉陵对孟宣和记忆犹新,朝堂上没谁是她不敢骂的,但比起一些一根筋的她又很知道变通,至少能让赵嘉陵称心如意,毕竟被痛斥的不是皇帝。棉花这事儿做成了是有功劳的,御史台的御史升迁惯例是殿院做殿中侍御史,再升为台院侍御史,最后转到六部做郎中。一旦有功,便不必依照常数了。


    结宰相上呈的种种人事变动的奏状,赵嘉陵心中有数了。她注视着谢兰藻,眼神明亮,问:“开始了么?”


    谢兰藻一颔首。


    几日后,赵嘉陵以监察御史孟宣和为使,与司农寺一众送棉花种子及种植、养护手册前往扬州。又两日,国子祭酒郑师颜告老、大理寺卿因病辞,赵嘉陵下诏以蒲州刺史郑琼玉为大理寺卿,至于国子祭酒,则任其空置。


    又下敕书:“崇文尚学乃王化之本,先王大教,朕岂敢置之不顾?化人成俗,必务于学。及有所成,俊造之士扬名于王廷,岂不乐乎?”


    朝臣不敢吱声。


    这能是夸国子监的吗?


    无一人及第啊,国子监。


    丢不丢脸?!


    第58章


    国子祭酒郑师颜远没到“老”的地步,谁不知道“告老”是被胁迫的。


    但谁让国子监没出息呢,以往可以恳请陛下重学业,但现在能说出这样的话吗?看看这半年陛下做的事,传播印刷术、校定刻印书籍,创建书院、筑图书馆,哪个不是文化大事?


    不朽也是陛下的不朽,至于国子监,先冷冷吧。


    时间悄然无息地到了三月。


    往常新进士及第,便流连曲江、樱桃诸宴,题诗慈恩塔,一掷千金,颇为奢侈。不过今岁,士人们倒是很冷静。一来及第的多不是些爱排场的,二来是殿试未开。万一席面办了,庆贺的钱也撒了,然后再殿试被陛下黜落,那得多难堪?原先御史们弹劾的挥金如土、竞相夸富”的风气不需再禁,便戛然而止。


    殿试在宣政殿中举办,大体依照制举的制度。赵嘉陵先是赐食,等到新进士食讫后才令人引五十四人入座。殿试所试不再有经义、诗赋,而是策论。一共有十道,都是赵嘉陵和谢兰藻商议后拟定的,涉及各个方面,进士们自选三道,若有余力,则可回答其它。


    五十四份卷子,赵嘉陵都要亲自批阅。省试的试题跟往年相似,中规中矩的,能见文采风流,少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立论。题目太收着,士人落笔也不会展露出多少锋芒,甚至无法筛选出冥顽不灵的蠢货。


    但殿试不一样了,问胥吏、问钱币之事、问妇人之礼、问律令……光是从士人挑选的题目便隐约能够判断对方的取向,再一看文章内容,更是清晰明了。


    为了让士人能尽其才思,入夜的时候还令宫人给烛,并且奉上茶汤。等到尽数献策结束,赵嘉陵还令金吾卫将士人送回到宿所。她则是留了谢兰藻等宰臣一道阅卷。


    些许文章,赵嘉陵是不大满意的,譬如问胥吏。胥吏位卑小,贪吝之风盛行,可若说一切都是胥吏自身的问题,那就有失偏颇了。地方主司被胥吏操弄,是不是也该反省自身呢?她沉着脸在卷子上划了道线,将其人压至最末,不打算录取。


    礼部尚书道:“陛下,臣恐殿试下第后,心境起落,若其贫不能归,恐流离失所,激愤赴水而亡。”


    谢兰藻思忖片刻,也道:“进士已奏名张榜,黜之则有伤皇恩。臣以为可排其等地,第一等依制举之制,不需守选便可为官。至于二等以下,则白衣守选,待吏部作主。”


    赵嘉陵点头道:“可,并赐‘明德学士’出身。”


    谢兰藻面色如常,其他宰臣懵了懵,明德学士?这是明德书院的学士吗?但朝臣们也没多问,这些学士就如同宫中的翰林待诏,是没有品秩在身的,算是一种荣誉性的称号,非是正官,轮不到他们来上谏言。


    五十四人中,一等取十二人,分授秘书省校书郎、校书正字等官。这是士人起家的“热门官”,赵嘉陵想要打散清浊的界限,按理说该从她们开始,但仔细一斟酌,她又觉得还不到时候。


    这些人还没被官场的习气浸润,一个个有志于学,在校检书籍的时候需要认真些。国子监是指望不上了,那校定雕印书籍的任务只能落在她们的肩头。况且,陈希元修礼书也需要帮手,她们更合适。跟谢兰藻商量后,赵嘉陵又送一道墨敕到陈希元的手中,也给她一个“明德学士”的头衔。


    等到省试、殿试尘埃落定后,明德书院也正式开学了。律学、算学、书学的学生一些是从国子监过来的,一些则是在衙门打杂的胥吏,出自庶人之家。原本是要在那位置上终老的,可现在抓到了机会。至于工学、化学、农学、博物学等科目,主要是州县举荐上来的人,有技巧,也能识文断字,在前期便由他们自己来研读。


    至于文学、兵学,不出赵嘉陵所料,仍旧以士人为主。毕竟诗书经义以及兵学都得看家学渊源。他们的基础更好,注定在考核中拔得头筹。


    不过幼学班——由于大家都在一条起步线上,又不看门第出身,甚至有特殊的、不看年龄的班级,工商庶人之家,哪能不去拼一拼?明德书院不需束脩,春秋都赐两套衣物。入读的学生只需给些食料钱,若是成绩优异可以连这点钱都免了,谁不动心呢?


    开学那日,赵嘉陵想亲自去的,一来彰显对学业的重视,二来想凑个热闹。


    谢兰藻劝道:“陛下先前已为明德书院剪彩,此回再派臣子过去就好。国子监那处新受冷落,陛下此举,恐怕会让人彻底寒心。”


    “那零蛋朕看着才心寒呢!”赵嘉陵撇了撇嘴,想到国子监就来气。


    谢兰藻凝视着赵嘉陵,沉声问道:“陛下要彻底取缔国子监么?书院方开,各科目加起来不过数百人,远不及国子监之数。况且,国子监是官学,州县的学校例同两监。国子监彻底隳败,恐怕州县之学,也渐次凋零。”


    “明德书院开学,陛下赐物甚多。国子监那边想必心中不平,陛下不妨并赐国子监。”谢兰藻笑微微的。


    内心愤懑归愤懑,但赵嘉陵听着谢兰藻的话,心中也有数了。这学府与学府之间也是要有竞争的。最初想要改国子监科目,然而那些顽固们不同意,那么竖个明德书院做标杆吧,要国子监主动去比、主动去改。


    “臣听说《通识》刊刻后,可有不少监生将其买回家。”谢兰藻又道,“如今刻印已经跟上来了,除去学院所用,余者可付书局售卖。”明德书院只是稍作尝试,但那些知识却不能局限于书院内,《通识》是第一步,一整套明德书院所用的书籍都会流向民间,供有志之士自学。届时,国子监诸博士、监生还会继续闭目塞耳吗?


    “还是谢卿考虑周到。”赵嘉陵感慨,“真不愧是朕的贤佐。”


    谢兰藻闻言一哂。


    只是陛下的心声再那样下去,保不准在史册中留下浓墨重彩的八个字:狐媚之气,权奸之党。


    “你笑什么?”赵嘉陵还以为谢兰藻不信她的话,蹙着眉思绪一转,忽然有点心虚了。可她要当实诚的人,做过的事情也不好抵赖了。于是色厉内荏地说,“朕已经的确说过你的不是,但这半年来,朕顶多说你坏。怎么样?你要朕跟你道歉吗?可朕说的是实情啊。”


    谢兰藻唇角笑容更甚,她道:“臣不是嘲笑陛下。”


    “那是什么?”赵嘉陵撇了撇嘴,非要刨根问底了。


    “臣只是——”谢兰藻迟疑片刻,在赵嘉陵催促的眼神中道,“只是瞥见窗边的小狸奴,觉得它珊珊可爱。”


    “你不看朕去看猫?”赵嘉陵拔高语调问她,不可思议中夹杂着几分苦恼。“朕要在殿外竖牌,写着不许狸奴入内了。”


    谢兰藻又笑了一声。


    她看着陛下的脸色,心中又涌起一股怅然来。


    她先前一直觉得人是会变的,不管来时如何,归路不同那就只能渐行渐远。


    可散去眼前的迷雾后,她忽然觉得陛下没有变。


    她的赤忱与可爱将会贯穿一生,连权位都无法更易是吗?


    那么,她自己呢?将一张张面具剥落后还会是原来的她吗?


    赵嘉陵微恼:“你又笑,现在朕眼观四处耳听八方呢,没见着狸奴来。”


    谢兰藻敛起笑容,她凝视着赵嘉陵:“陛下是觉得臣不该在御前笑吗?还是陛下不希望见到臣的笑脸呢?”


    赵嘉陵说:“那没有。”她朝着谢兰藻招了招手,“朕只听到声音,不算,你凑近些,让朕仔细看看。”


    谢兰藻不动如山,不想给赵嘉陵得寸进尺的机会。


    但赵嘉陵从不是矜持自负的人,你大可不动。山不来就我,那我去就山也是一样的。她大喇喇地走到谢兰藻的跟前,出手如闪电,可托在谢兰藻面颊上是如春风的轻柔。赵嘉陵为自己的力与柔得意一瞬:“那你笑给朕看看。”


    谢兰藻叹息一声,抬起手在赵嘉陵腕上轻轻一点:“陛下这般对待臣,终究有失体统呢。”她就说年后的陛下越来越放肆过分了。心声说不得,但此刻的举止仍旧可以规谏。或许趁着这个机会委婉地劝说陛下?谢兰藻心不在焉地想着。


    赵嘉陵轻嗤一声:“你轻薄朕的时候怎么不说这句话?”


    “轻薄”两个字一出,谢兰藻奔流的思绪一顿。


    赵嘉陵很擅长自我开解,谢兰藻不做,那她做也是一样的嘛,以她们两小无猜的亲密,何必分那么多呢?“罢了,你不笑就不笑,那朕笑给你看可以吗?”


    如花的笑靥几乎要压到脸上来,恍惚中甚至觉得那近在咫尺的唇要浅浅地落下,带来一阵香软的风。谢兰藻的心漏跳了一拍,面颊上更是倏地腾起了红晕。可她不敢动,甚至不好张嘴说话,怕挪移一寸便将“轻薄”坐实。灵活的思绪、盘桓在舌尖的谏言,碰到了不同寻常的陛下,终于是败下阵来了。


    “朕笑得怎么样?”赵嘉陵往后推了推,她揉了揉面颊,直勾勾地凝视着谢兰藻。


    谢兰藻:“……”她僵着脸,现在是要嘉赏的时候吗?在陛下眼里只是单纯的一个笑容吗?


    【三三,她怎么又不说话了?】


    【难道是神思迷荡,颠倒阴阳,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赵嘉陵不需要谁给她答案。


    她的眸光在谢兰藻的脸上游动,心花怒放。


    她背着手,自我陶醉道:“嗐,君威深厚,不管笑还是怒,下臣们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悠然笑容,谁夸绝色。”


    “谢兰藻,朕只笑给你一个人看。”


    僵硬的思绪渐渐地复苏了,谢兰藻面无表情道:“陛下对朝臣以及身侧的内侍都笑过。”


    “咳。”赵嘉陵脸红,她用系统那学来的话狡辩道,“对别人笑是工作,面对你才是生活。”


    谢兰藻问:“对狸奴笑也是工作吗?”


    赵嘉陵张目结舌,反驳不了。


    【太坏了,谢兰藻,一定要拆朕的台吗?】


    【朕明白了,她是觉得朕待她与旁人没什么不同,她不是特殊的那个。】


    【原来是朕的不是了。】


    大段的心声入耳,可谢兰藻的思绪如被搅乱的池水,涟漪排荡间,慢了一拍。


    等她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她整个人被赵嘉陵拥住,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带来一阵颤栗。


    赵嘉陵:“这样呢?是不是独一无二了?”


    第59章


    杂乱的念头就像是布匹中的水,在温暖的怀抱中被挤压得一次不剩了。


    谢兰藻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在短暂的刹那,陷入一片空茫里。


    一会儿后,赵嘉陵的手松了松。


    谢兰藻的理智回笼了。


    最先感知到落到耳畔的温风,恍惚中仿佛被温热的唇衔住。过电似的酥酥麻麻仍旧在四肢百骸流淌,最后汇聚到那颗狂跳的心脏里。


    明明不是第一次被陛下偷袭得逞,但先前没有像此刻这般目眩神离。


    是陛下抱得太紧了吗?


    “要是这样还不能让你感知到朕的真心,那朕也没办法了。”赵嘉陵抱了一会儿后松开谢兰藻,她的脸色有些奇怪,窃喜中藏着点无可奈何,还有种包容万物的大度和纵容,让才回过神来的谢兰藻语塞。


    陛下实在是太理直气壮了,任谁看了都会短暂怀疑是自己的不对。


    是她在无理取闹,是她非要陛下这个与众不同的拥抱吗?


    “臣——”对上赵嘉陵那双明亮的眸子,谢兰藻再度失语。她应该让陛下收一收轻薄行的,可念头才浮起,就像是被打在沙滩上的前浪,哗一下就散了。她斟酌片刻,叹息一声,“臣没有埋怨陛下的意思。”


    赵嘉陵眨了眨眼,朝前一倾。


    谢兰藻:“……”她的脸上再度出现仓皇之色,先前浮现的红晕尚未退去,又重新点缀在眼尾,给清冷的面容抹上几分昳丽来。她抿了抿唇,“陛下,臣并非……邀宠。”最后两个字在舌尖徘徊,脱口后连尾音都在发颤,带着点不自在。


    赵嘉陵“喔”了一声,慢吞吞说:“那……就当作是朕在邀?”


    谢兰藻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被陛下的思维击败了。


    捍卫清白的事情就那样抛到九霄云外。


    陛下的这些举措,的确算不上什么呢。


    收拾了百感交集的心情,从宫中出去的谢兰藻,又是那芝兰玉树、风神俊迈的宰臣了。


    宫中。


    赵嘉陵再三回味,唇角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前些年她还觉得每天都是一样的,枯燥而又乏味,偶尔想些旧事呢,莫名其妙把自己气倒。


    哪像现在啊。


    【朕觉得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


    明君系统十分赞同这句话。


    如果宿主持续摆烂,就算是勉强完成了几个任务,不将“奖励”推行下去,那也是没有用的。


    不管宿主多么自我陶醉,任务总算是踏踏实实地落地了。


    海晏河清在望啊!


    至于宿主偶尔发癫,根本不算什么,反正折磨的也不是它。


    到了四月的时候,工部和将作监上禀,玻*璃厂、炼糖厂、钢铁厂等分门别类的大作坊都已经营造完毕,可以开工了。赵嘉陵自然是喜不胜收,这意味着可以扩大生产了。部分作坊,可以向州县推广,省得让州县将匠人都输送到长安来。


    在一片春风里,从蒲州刺史升为大理寺卿的郑琼玉也携带着家人回到了长安。


    大理寺卿是从三品的大员,赵嘉陵自然要接见的。她原想着等郑琼玉安顿好家小再招她来觐见,哪知郑琼玉归来的当天下午,便来求见了。赵嘉陵正召了宰臣们在宣政殿中议事,近来种种事,都向好发展,她的心情很是不错,察觉到郑琼玉某种急切的心情,她的眉头微微一蹙,旋即又舒展开,让内侍请郑琼玉入殿。


    郑琼玉出身荥阳郑氏,她二十四岁进士及第,于今已过二十年。仕宦生涯并没有蹉跎她的精神气,她的脊背挺直宛如一株昂扬的松木,眼神炯然明亮,藏着无限的意气。


    赵嘉陵眸光微亮,年过四十仍旧显露锋芒,可不是朝中那些浑水摸鱼、滑不溜丢的家伙可以比拟。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先帝还是干了些好事的。


    郑琼玉上前谢恩。


    她没在入长安的第一时间举报谁谁,赵嘉陵心中多少松了一口气。只是在听着郑琼玉进言的时候,系统的机械音又响了起来。


    【宿主,又触发任务啦。】


    【郑卿有什么不对吗?难不成朕和谢兰藻都看走眼?】


    正在进言的郑琼玉声音一顿,面上露出几分恍惚之色。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后,快速收了尾,视线不经意地在宰臣们的脸上一逡巡,见他们神色如常,眉头微微一蹙。


    她刚才听到了说话声,难道是幻听?


    也是,宣政殿中谁敢胡言乱语。或许是连日奔波,身体疲乏所致。


    赵嘉陵示意郑琼玉不必拘束俗礼,可入席落座,她面上平静,但内心深处在跟系统对话。


    【不是除奸佞,是进贤臣支线的。】


    跟赵嘉陵解释一句后,明君系统立马发布任务:【主线任务治国进贤人三真假难辨。】


    这对话落到宰臣的耳中,他们的神色多少出现些了变化,纷纷拿眼神去看郑琼玉。难道入京的郑琼玉也是个假货?那她是顶替了谁?什么时候开始顶替的?而再度听到声响的郑琼玉更是惊疑不定,与同僚对视刹那,诧怪更甚。


    【什么真假难辨?】赵嘉陵兴致勃勃地吃上了这口瓜,哦不,是开始深入了解系统颁布的任务,寻思着它能给出什么利国利民的成就奖励来。美好的畅想让赵嘉陵的眼神变得灼热,望向郑琼玉,更是一种得忠臣贤士的极大满足。


    郑琼玉是从下级官僚慢慢地爬升上来的,她的神色沉稳,可内心深处泛起了惊涛骇浪。同僚那莫名其妙的眼神足以说明她没有处在梦幻中。是谁跟陛下在对话?联想到在蒲州时候听到的种种祥瑞神异时,郑琼玉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要知道她对祥瑞嗤之以鼻,像显陵的异样,分明是陛下想要将忠王打发出去,后来忠王府属官的下场不就是个证据吗?然而现在,她有点不确定了。


    【这就涉及大理卿的家事了。】


    系统的叹息颇为人性化。


    【这一任务触发的贤人是大理卿的女儿阮似荆。】


    赵嘉陵还不明所以,但听到心声的宰臣们,神色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连谢兰藻都拿奇怪的眼神去看郑琼玉。


    她的母亲也出自荥阳郑氏,与郑琼玉同属于北祖房。郑琼玉在外游宦,双方往来不多,但对于郑琼玉家一些事,还是有所了解的。况且,身为宰相兼吏部尚书,要提拔高官,谢兰藻多少要去核验对方的户籍。据她所知,郑琼玉膝下只有一子名王师丘。这个女儿是怎么来的?


    郑琼玉压着惊异慢慢地细听,听到“女儿”后,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变化,张了张嘴想要辩驳什么,可在话即将出头的时候,又快速而谨慎地噤声不言。陛下登极后,她首度回到长安,尽管听了种种长安传来的消息,但有的事情非得踏入漩涡中才能深刻体会。


    【她哪来的女儿?】赵嘉陵说。


    她已经决定奋起,对宰相们递上来的要员人选就不再是纯粹地批复下旨了,多少也要看这些官员的甲历。要是她没记错的话,新上任的大理卿只有一个儿子。


    【这就是涉及“真假难辨”事了,她的女儿在出生的时候就被她丈夫王六郎伙同产婆、仆妇偷偷调包了。】


    赵嘉陵:“?!”这任务让她怎么做下去?直接跟才回来的大理卿说“您的‘儿子’是假货”吗?充斥着同情的视线在郑琼玉的身上来回打转,片刻后,欲言又止的赵嘉陵打消了坦然相告的念头,打算等大理卿歇会儿在循序渐进地告诉她这个噩耗。


    郑琼玉摇摇欲坠了,这个消息与晴天霹雳何异?


    这番入宫可谓是凶险,她摸不准那奇怪的声音到底是真还是假。


    是她头脑发昏了,对吗?


    怀揣着满腹的心事,郑琼玉跟着宰臣们一道从殿中退出了。


    户部尚书项燕贻跟郑琼玉是同科,两人时常书信往来、诗文唱和。秉着为圣人、为好友排忧解难的信念,在出宫之后,她追上郑琼玉道:“三娘,都说养儿肖母,可我看大郎他——”项燕贻对上郑琼玉的视线欲言又止。


    有些话是不必说尽的,恰恰因着一层宛转曲折,郑琼玉刹那间便领悟了。她的眼皮子一跳,心呢,直接坠入了冰窟。她的脸色青青白白,许久后才吐出一口浊气,朝着宫城方向一拱手,轻轻道:“鬼神也问苍生事?”


    项燕贻笑道:“天佑之。”


    郑琼玉说不出话了。


    这稀奇古怪的事情她不该相信的,奈何王师丘就是个没出息的蠢蛋,她不止一次萌生那玩意儿不是她生的的念头。她跟王师丘之间甚少母子之情,每每看着那张酷似王六的脸就觉得烦心。


    等等,大郎与她不像,可跟王六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如果那道奇怪的声音属实,是王六伙同仆妇换人,那——


    郑琼玉仿若醍醐灌顶,思绪刹那间上下贯通,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哪还有面圣时候的从容自若。


    好个王六!


    胜业坊。


    先一步抵达长安的仆役已经租好了宅子,郑琼玉一家已经卸下行囊入住。


    “阿耶,听说国子监不得陛下青眼,那什么明德书院才是陛下所重,儿想去那边读书。”王师丘兴奋道。他早就不想待在蒲州,这来长安了,可不是结交权贵的时候吗?原本是要去国子监的,但他听说监生连番被呵斥,甚至连皇亲国戚都不愿在那读书了,立马就打消了念头。


    明德书院颇有声名,他在蒲州都听见了。


    他娘可是三品大员,难道连个入学资格都没有吗?


    第60章


    王六郎一贯纵容王师丘这个儿子,哪会跟王师丘说“不”。虽然听到种种风声,可在他的认知里,明德书院与国子监想来也没大区别的,国子学、太学等皆依据出身进学,而明德书院连庶人之子都能入内读书,何况乎朝臣之子?


    等到郑琼玉从宫中回来后,父子俩坐在厅中已经商议过一阵了。他们也没注意郑琼玉的脸色,王六郎在那念叨着在长安买宅子,而王师丘呢,迫不及待地询问开口道:“阿娘,儿想入读明德书院。”


    郑琼玉深深地望了王师丘一眼,本来就不喜欢这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心中种下疑窦后,看他越发不喜了。她淡淡说道:“陛下已经定下明德书院的制度,学子们已经入学了,没有多余的员额。”


    “随便顶替一个不就好?”在王师丘的眼中这都不算什么大事,他想也不想就道,“阿娘之前不是想让我读书吗?我现在萌生读书的愿望了,可阿娘连个名额都取不到手吗?”


    郑琼玉眉头紧蹙,因着她的压制,王师丘一些放肆狂悖的念头只敢诉诸言语,可听着就让人不耐,上了棍棒也没能让他改正,想来是王六的影响吧。她注视着王师丘,神色严肃道:“不是让你入学国子监吗?”


    “国子监这一科连及第的人都没有。”王师丘对国子监颇为嫌弃。


    “听闻陛下十分看重明德书院,甚至连皇亲都在那处读书。陛下将你调入京中,不就是想要重用的意思吗?你若去宫中为大郎求情,陛下一定会通融的。”王六郎也来劝。他出身太原王氏,明经及第后屡试博学鸿词科不中,不像郑琼玉考什么都拔得头筹。三年守选等来的是个偏远县的小尉,他索性不去了。少年时候还算有点志气,到了如今什么都不剩了。


    郑琼玉闻言拧眉,她注视着王六郎,淡淡道:“濮阳郡王试明德书院文学不中,陛下都没有通融。大郎算什么?难道我们家比宗室更有脸面吗?”


    王六郎语塞,一会儿才说:“陛下委任重臣,必有所优待。”


    郑琼玉轻嗤一声:“就大郎这模样,入了国子监不出三月也会被退学,何况是明德书院?”


    蒲州离长安不算遥远,京中动态哪能没有耳闻?陛下和宰相颇具进取心,大刀阔斧改革,岂会让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去明德书院?陛下所图甚大啊,这才多久,对国子监的议论都转移到明德书院上了。


    惯来都以国子监为正统,以经学为风标。等到学术移至明德书院,所谓“风标”也要更易啊,毕竟明德书院的科目不同于国子监。贡举制度之变,恐怕只是一切先声。当今为政,会比宣、启时更为激进。


    这父子俩往常就是烂泥扶不上墙,郑琼玉懒得与他们说话,到了如今,更是兴致寥寥,也不跟他们一起用餐,径直找到自己的心腹去了。


    她当年生产时不在长安宅里,这使得一切筹备都落了空,稳婆都是临时找的。那时她力竭晕过去了,根本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她的思维里没有这样的种子,自然也没能起疑心,这会儿仔细看看,当时随行的、在生产时候贴身伺候的奴仆,真就一个都不剩了。


    年岁已久,想要当年旧人得花费一番功夫,谁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郑琼玉满怀心绪,回想着那“神明”与陛下的对话,这事儿与王六郎脱不开干系。再加上王师丘和王六那十分相似的面庞,从王六郎处着手,兴许能够找到蛛丝马迹。毕竟王六郎那“儿子”不会凭空变出来,不是吗?


    在宫中,赵嘉陵也在跟系统感慨“泼天狗血”的往事,这任务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实在是冒犯了,一个处理不好,可能被人记恨。赵嘉陵思忖片刻,派遣暗卫动身了。一波去查郑琼玉家的事,一波去查她的人才阮似荆。虽然系统没说对方在哪里,但有名字,总胜过一无所知。要是阮似荆跟郑琼玉相似就好了,那样来一出感天动地的母女相认。


    宫外的谢兰藻也在寻思那段心声,郑琼玉的家事她当然是不碰的,但系统所说的人才,一定要寻出来。她隐约觉得这个名字,似是在哪里听说。静坐一一回想京官的家眷,虽有阮姓,却没有叫“阮似荆”的。


    “是明德书院的学生。”最后是高韶解开了谢兰藻的打结的思绪。她被赵嘉陵扔到了明德书院做老师,教幼学班学生们《通识》,偶尔也会提及“博物”门类广见识。书院里许多都在起步阶段,然后《通识》只是幼学班的课程,但仍旧有不少成人来听讲,与高韶交流切磋。高韶也就记下了阮似荆这个名字。


    谢兰藻先是诧异,紧接着又松了一口气。既然入了明德书院,想必是极有志气的。明德书院事,陛下交给了给事中杜温玉,谢兰藻知道个大体,没去插手细节之事。毕竟杜温玉是她举荐的人,她也不会强势干预给对方难堪。思忖片刻后,谢兰藻索性让高韶去打听阮似荆。


    入了明德书院的学生都做了学籍档案,能追溯祖辈。上头记载阮似荆家在京兆蓝田县,家中只有一个母亲在。母亲出自陈留阮氏,阮家在前朝还历任显宦,在大雍则有所不继,最多止于刺史之位。阮氏是从老家逃出来的,捡到了阮似荆后便养育她长大,教她读书习字。只是阮似荆的心思不在经书辞赋,而是一门心思钻研工巧之技,还改良了家中的纺织机。


    “提及过往时候,她面上还出现些许愧疚之色。她道如果不是她的牵累,母亲也是能应宣启之政,入朝为官的。”高韶对着谢兰藻感慨,顿了顿,又说,“她家中颇为拮据,阮似荆原不想入学的,想留在蓝田照顾母亲,以教书为业,是她母亲力劝她前来。”


    谢兰藻眸光闪了闪,她道:“纺织机?”


    “是啊。”高韶点头,她还从阮似荆那要来的图递给谢兰藻。出身显宦的高韶是看不懂这些的,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谢兰藻或许有用。


    谢兰藻拿到了图,朝着高韶一拱手,当即骑马入宫。


    那系统给陛下的任务归根究底是找合适的人才,前不久图书馆开张,陛下得了棉花种子以及相关的纺织技术,那些技术是现有的机械是不能支撑的,得将它们进行改造。在这个时候,阮似荆出现得恰到好处。


    卡住的任务让赵嘉陵试图找宰臣排忧解难,可张嘴就提郑琼玉的家事,多少让赵嘉陵有些难为情。朝臣的家私不是君主该过问的,除非触发律令。要说犯法,其实也是,但得找个恰当的切入口,不然,直接提出来会吓朝臣一跳吧?


    明君系统没吱声。


    它知道宿主的犹疑,但也不好说实话。


    还有什么是朝臣不知道的吗?


    不过没关系,反正郑琼玉听见了,她自己会去推进度的,宿主就算是躺着也能完成任务。


    就在赵嘉陵踌躇的时候,谢兰藻来“举荐人才”了。


    “阮似荆”三个字让赵嘉陵心花怒放,真是需要什么就来什么。


    “如此人才,朕要赏她。”赵嘉陵也看不懂那些结构图,但系统优选准没错。她笑盈盈地望着谢兰藻,浮躁的心被抚平了,脸色变得从容而快活。


    要用阮似荆,然后查了查她的身世,最后知道她跟郑琼玉之间的血缘关系,这就很合理了,不是吗?!


    “陛下圣明,明德书院已见成效。”谢兰藻说。


    赵嘉陵听了谢兰藻的话很高兴,在便殿中她便没有那么多拘束,快步走到谢兰藻的跟前,直勾勾地望着她,嘴上说:“这才多长时间呢,朕需要你规劝朕,让朕在踏错道路的时候悬崖勒马。”


    谢兰藻:“……”


    陛下有多口是心非,她自个儿没意识到吗?


    看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她要是泼一盆冷水,又要在心中嘀咕着记仇了。


    “你明白吗?”赵嘉陵继续往前凑。


    如果听不见的话那就是距离太远,那她直接咬着谢兰藻耳朵说话,总能落到心中吧?


    谢兰藻往后退了一步,从赵嘉陵眼神中窥见那股子蠢蠢欲动。不管心中怎么想,她都说:“臣领旨。”不给赵嘉陵做轻薄狂徒的机会。


    “这也算是你挖掘的。”赵嘉陵自发地给谢兰藻功劳,耳朵没成功咬上,但拽来谢兰藻的手是毫无负担了,抱都抱了,还能丧失牵手的胆量吗?


    这落在谢兰藻眼中就是一副精神抖擞、眸光得意的轻狂飞扬模样。


    她心中叹气,也没甩开赵嘉陵,任由她牵着自己在榻上落座,她道:“臣只是将消息递入宫中罢了。”


    “若不是你,朕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呢。”赵嘉陵又说。


    谢兰藻一扬眉。


    朝臣又不是哑巴,明德书院院长职责便是给陛下举荐人才,况且要说源头,那还是系统,陛下哪有可能不知情呢。


    赵嘉陵望着谢兰藻:“你做得很好,朕就该嘉赏你,朕可是赏罚分明的人。”


    谢兰藻犹豫一下,最后违背了那股不妙的直觉:“陛下要赏赐臣什么?”


    赵嘉陵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得要独一无二才衬得上你。”眸光一转,她露出一副狡黠的神色,“你猜猜是什么?”


    听到“独一无二”,谢兰藻就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了,不管她怎么答,陛下都要开始得意洋洋的自夸。她对着赵嘉陵掩饰不住高兴神采的眉眼,偏说了句:“那陛下要为臣摘月吗?”


    赵嘉陵呆滞。


    谢兰藻还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时候吗?


    她在谢兰藻膝上拍了下,憋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月亮悬照,是人人都有的。你再仔细想想,是什么别人不能拥有,只有你才能伸手触及的呢?”


    谢兰藻露出一副苦思之色。


    赵嘉陵:“……”


    就这么难想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是吗?


    【宿主急了。】


    【你闭嘴,谁急了?!】


    【是朕,这么大一个的朕,谢兰藻看不见吗?】


    “臣明白了。”谢兰藻唇角浮着笑,她伸手拨了拨腰间的玉,道,“是陛下——”


    她生起逗弄赵嘉陵之心,看着赵嘉陵脸上露出喜色,她又拖曳着语调继续道:“送给臣的玉。”


    赵嘉陵抿了抿唇。


    不是都说到了答案吗?怎么就擦肩而过了呢?


    她气咻咻地瞪着谢兰藻,耳畔忽地响起一道轻笑声。


    赵嘉陵的脸蹭一下红了,她咬着下唇,羞恼道:“谢兰藻,你逗弄朕。你放肆!”


    一眼看穿陛下的色厉内荏,谢兰藻眼睫轻颤,从容说:“臣冤枉。”


    热量源源不断地上升,赵嘉陵也不忸怩了,她莽撞地朝着谢兰藻一扑,轻轻地咬了她一口。


    气平了,赵嘉陵说:“朕的罚也是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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