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重返伦敦23


    “你还好吗,兰开斯特?”


    海瑟尔刚坐上马车就迫不及待靠过去,之前时不时被挡住视线,没办法确定兰开斯特有没有被匕首戳到。她忧心忡忡,那把匕首生锈得那么厉害,要是不小心被割到了,说不定会得破伤风。


    兰开斯特


    很满意她的亲近,任由她上手到处扒拉也不出声。一个小时前她故意疏离转移话题的模样让他耿耿于怀又极为不安。


    等到她终于检查完两只手臂,兰开斯特才打算开口安慰。不过还没等他说话,他紧急转头,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喷嚏。


    海瑟尔看着他黑着脸懊恼的样子不由浅笑出来。兰开斯特这会儿身上只剩一件白衬衣,刚刚从脏兮兮的巷道穿出来蹭上了不少灰,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耷拉着,整个人恹恹的,像一只吃瘪的大狗狗。


    兰开斯特看她笑了,也放松下来,从马车座位底下拽出一件黑色的长袍胡乱裹上。


    海瑟尔笑过之后心情松快了很多,这才问道:“刚刚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况?伦敦现在也这样乱吗?”


    兰开斯特学着她的样子仰头靠在后壁上:“估计是执行法警要没收欠租的人的房子以及其他家当,这才引起那些工人的愤怒。”


    海瑟尔:“现在伦敦的薪酬水平那么低吗?还是房租太贵?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交不起房租?”


    兰开斯特一点一点耐心的解释:“以正常的薪资水平付这条街上的房租是足够的,恐怕是之前的工厂倒闭欠薪,导致他们没钱支付。他们会先去普通法院告工厂主欠薪违约,但是如果工厂主已经转移财产,那就还需要去衡平法院申请禁令冻结财产。衡平法院要经过“书面质询”、“宣誓作证”等一系列复杂流程,且由于制度原因案件积压严重,没个三五年根本不可能结案。在这个过程中,也许他们已经被房东起诉到普通法院,普通法院只管执行,就会直接派人上门来暴力执法。”


    海瑟尔紧锁眉头:“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们会那么生气。明明是衡平法院效率太低,再加上普通法院不结合其他案件综合考虑就直接执法,最终却完全由无辜的人承担了全部损失。”


    兰开斯特盯着她皱成一团的精致脸庞,心里很难形容是什么滋味。


    “衡平法院和普通法院两个系统的脱节,是存续多年的历史遗留问题。其实…过去的一周我在忙的就是这个,有内部消息表明看不见的手正在推动这两条线打破壁垒、合并改革。”他不擅长做戏,只能逃避似的错开视线:“你之前是不是不想听我在忙什么?”


    海瑟尔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一丝僵硬的委屈:“啊…我就是…”她受到了良心的拷问:“哎,我就是怕发现你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搪塞我,我总是不能彻底搞懂你,有时事后发现一丝不对劲,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兰开斯特终于明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了:“抱歉,我真的很抱歉之前没说实话。我确实不是缺业务的律师,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的动机,想多找机会和你联系,没想到却弄丢了你的信任。”


    他的话太过直白,海瑟尔红着脸把手指竖在嘴唇前:“嘘,别说了,我知道你在做有意义的大事了。其实之前我并不在乎你是否隐瞒了什么,我侄女曾说达西先生告诉她你在伦敦有不寻常的人脉网,她让我小心你别有所图。那会儿我不在意,因为我们没有真正见过几面,我只把你当作合作伙伴,盟友。”


    海瑟尔谨慎挑选了这两个词,兰开斯特敏锐的联想到了她的未尽之意,她的意思是他们现在已经不仅是盟友了,也许是真正的朋友或者是什么他更想要的关系。兰开斯特一边阴暗的高兴着,一边更加焦虑真相暴露的那一天,两种心情煎熬下,他只想把乱说话的达西抓来出出气。


    海瑟尔接着说:“总之,你要专心做好你现在在做的这件事。我想那些法官大人们,那些顽固不化的既得利益者一定会拼命的阻止你,他们会排斥异类,只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和他们不一样吗?”


    不,他和他们一样,他在主观上并不感兴趣压榨平民售卖特权,但在过去的十年中,他眼睁睁的看着这艘巨轮把诸多不公深埋海底,却从未想过做点什么。甚至这次,他想推动改革,也不过是因为现行制度下大法官执行者的角色太重,太多零碎的事堆满了他的日常表,让他没法继续扮演一个四处搜寻业务的闲散律师。等到他大刀阔斧的把两院合并,他仍旧是幕后的最高掌权者,而且还能从繁重的日常业务中抽离。


    兰开斯特顶着海瑟尔正义的目光难得开始反思自己。“你总是这样善良,心怀怜悯。”


    海瑟尔瞪大眼睛:“我没多善良,更不是怜悯他们。我和他们从不是毫不相干的两个群体,我无法高高在上的同情他们,或许“共情”会更准确。”


    “而且,你确实和其他出身优越的人不一样。虽然你比很多贵族更有那种特殊的气质,但你并没有像他们那样把穷人当作低值易耗品。你保护了我,却没有置那个年轻人于死地,你在内心里绝对和他们不一样。”


    马车停下,到家了。兰开斯特却没有动,他的目光密不透风的包裹着海瑟尔,一直把她看到耳垂都要滴血了,才终于开口:“我希望有一天能配得上你的评价。”


    兰开斯特说完打开了车门跳了下去,向海瑟尔伸出手,他的语气在寒风中格外温柔:“已经派人去会场通知你的侄女了,会有人负责在结束后安全把她们护送回家。今天经历了一点小意外,别多想,别担心,早点睡觉。”


    海瑟尔搭上他的手,感受到了可靠的力量:“我知道,你也小心。”


    “哦对了,”她走了两步又转身看向那个目送她的人:“梅森夫人邀请我参加下周二的假面舞会,在科文特剧院顶层宴会厅,是慈善舞会。如果你有空,可以来找我哦。”


    说完她不再回头,提着裙子三步并两步跑进了家门。


    兰开斯特看着她轻盈的背影自言自语:“假面舞会吗?那我是一定要去了。”


    第二天一早,伊丽莎白就要跟随卢卡斯爵士启程前往夏洛特家了。


    “莉齐,帮我把这封信带给夏洛特吧。”


    伊丽莎白很好奇姨妈写了什么,她都不知道姨妈什么时候和夏洛特关系这么好了。


    海瑟尔解释道:“是送给她的新婚礼物,还有她认识的一位伦敦的故人托我转交的东西。此外,我想和她合作种植一些植物,所以写信去问问她的意见。”


    “植物吗?让夏洛特负责?”


    “没错。”海瑟尔从信封里抽出一包种子:“最近芳疗馆的生意越来越好,不过最火爆的还是玫瑰和天竺葵精油。可惜它们都需要在温室种植,我在伦敦很难找到合适的地方,郊区那几家温室种植园最近又有了坐地起价的趋势。我考察过了,亨斯福德郡土壤适宜,离伦敦也不远,若是夏洛特愿意,我再派人过去指导搭建温室。种花是体面的爱好,且利润极高,夏洛特若是打着为教区群众做慈善的名头,柯林斯先生会支持的。”


    伊丽莎白明白了,这可是个赚钱的好机会。“夏洛特一定会愿意的,等确定了消息,我尽快派人送信来。”


    海瑟尔拥抱了侄女,指挥人帮她把满满当当的箱子固定在车顶上,又对等待的卢卡斯爵士表示了感谢。


    “卢卡斯爵士,这次时间匆忙,来不及邀请您来我家里做客,等下次有机会一定提前邀请您。”


    卢卡斯爵士看着这栋地理位置优越的精致洋房,连声答应,不难想象,等他回到朗博恩后所有人都会听说劳伦斯夫


    人的新房子了。


    海瑟尔目送马车远去,回头对玛丽说:“昨天后面进展的还顺利吧,我昨晚太累了把你们两个单独留在那里。我真该好好向达西先生道谢的。”


    玛丽摇摇头:“姨妈你快进去好好休息一下吧,后面的事我一个人就能搞定。不过你暂时没法向达西先生道谢了,因为他也离开伦敦了。”


    “啊?他去哪了?”


    玛丽沉吟了一下:“我忘了地名,应该也不太远,说是要趁现在不忙去看望一下他的姨妈。不过我觉得这很可能只是一个借口,昨天怀特小姐和怀特太太的攻势太强,我看达西先生都有点招架不住了,说不定是想避避风头呢。”玛丽笑得像只小狐狸。


    去看望姨妈,那不就是柯林斯先生的女恩主凯瑟琳夫人嘛,好嘛,这不就是和伊丽莎白同一个目的地,没记错的话,经典的第一次表白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海瑟尔决心隔几天就给伊丽莎白写封信,虽然不能到达现场,但能第一时间看上转播也不错。


    “走啦,玛丽。我也不累,我们去沙龙看看,马上就要正式营业了呢。”


    海瑟尔最近也算得上春风得意了,认购会圆满结束,芳疗沙龙也逐渐打出了名声。每天越来越多帖子送到帕丁顿12号,海瑟尔挑了几个下午茶聚会呆了会儿,就认识了不少贵妇。除此之外,海瑟尔和班克斯夫人在新贵太太圈名声大噪,还有人称她们为真正为女性谋福利的先驱、植物学女王,不过就不知道是不是有班克斯夫人找的水军了。


    不过,虽然老牌贵族光临沙龙的少,但这并不代表她们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海瑟尔在本周推出便携香膏盒,以蜂蜡为基底混合植物精油,既能当护手霜还能抹在手腕上当淡香薰,班克斯夫人和梅森夫人都帮忙在贵妇茶话会免费赠送了一波,海瑟尔已经收到了三四封询问如何定制礼盒的信件了。


    她准备在明天晚上的假面舞会上继续不着痕迹的推广,那些贵妇有的是钱,价格定高一点她们反而更心动,这条线营销好了利润或许比门店服务还高。


    海瑟尔正在窗台前斜靠着逐一阅读信件,上午的阳光斜落在她未施粉黛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个还未出嫁的少女。


    詹森太太把熨烫好的礼服挂在角落的衣架上,就打算悄悄离去,打开房门的时候她看了眼海瑟尔专注的侧脸,轻声说道:“夫人,礼服已经按您的要求准备好了。衣柜最下层第三个箱子里有您之前在法国购置的面具,我上次检查过还仍旧完好、毫无暗沉。”


    海瑟尔头也没抬的回应道:“我和玛丽约好下午去逛街顺便买个新的,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了。”


    詹森太太停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只是那是您最喜欢的面具,伦敦也不一定买得到这样符合心意的定制货了。”说完没再多嘴,安静的退了出去。


    海瑟尔从书信里抬起头,望向关上的房门,詹森太太从来不在完成妆造的时候多说一句话,一直都是她决定什么詹森太太就二话不说的执行什么,除非她非要询问旁边人的意见。詹森太太明明知道她要在今天下午逛街的时候挑选面具,这是她在早餐餐桌上和玛丽讨论了不下十分钟的话题。


    海瑟尔略微思考了一会儿,从窗台滑下来,光着脚走到衣柜前。


    那个箱子放得很靠下,海瑟尔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不起眼的灰色箱子从最下层拖了出来。或许是最初整理的时候发现这里面没什么能用的东西,都是劳伦斯伯爵收集的摆件、木雕,真没钱了才需要用到这些东西拿去换钱,所以这个箱子之前一直扔在加德纳家的仓库里,后来又摆在了新家最不显眼的地方。


    面具在箱子中间一个小盒子里,看起来确实值点钱,金灿灿的面板上镶着些红宝石碎钻,一根钻石长链从左边垂下来,可想而知戴上去会是怎样的摇曳生姿。


    可是海瑟尔不喜欢这样太过隆重显眼的东西,她把面具重新放回了盒子,还是打算下午再去买一个新的。


    就在准备关上盒子的时候,海瑟尔突然发现这个盒子的设计不太合理,明明从外面看盒子的高度放下面具绰绰有余,可是关上盒子的时候就会发现面具几乎是顶着盒子上盖的,连一丝多余的空间都没有。海瑟尔想起和兰开斯特一起在后山发现的雪茄盒子。


    盒子底部垫的太高了。


    她没多犹豫,把面具重新取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就拿起一旁的剪刀,沿着底部红丝绒内衬剪开。


    “上帝啊!”海瑟尔小声惊呼。这里面居然是一打压得厚厚实实的信件,这样特地藏起来的信,肯定涉及重要的辛秘。


    好在这是自己的房间,没有主人的同意不会有人直接进来。海瑟尔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心的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信封。


    这封信保存得很好,没有一丝潮湿或暴晒的痕迹,只是它的封皮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落款,就好像生怕暴露什么信息。


    海瑟尔好奇的打开信封,想看看到底是谁写给原主的信值得这样珍藏。


    “詹森,下午好。”


    哈?这封信的收信人居然是管家詹森先生,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面具盒的隔层。海瑟尔满腹疑问,接着往下看下去。


    “密信已收到。


    感谢你对帝国的忠诚,冒着生命危险将L先生转移财产通敌叛国的证据送来。战争当头,请放心叛徒会得到他应得的下场。


    你要的头等舱船票会在L先生上断头台的那天由码头仓库管理员皮埃尔送到你手上,祝你和妻女好运。


    p.s应你的请求,已核实你的女主人L夫人过去七年未与英国通信,也未插手财产转移事宜。我们会派人告知她丈夫不幸惨死于街头的消息,请她自行离开老宅随便去哪里都可以,也祝这个始终被蒙在鼓里的女人好运。”


    海瑟尔放下信纸。


    上帝啊,詹森先生不是伯爵家族忠诚的仆人吗?詹森夫妇不是没有孩子吗?劳伦斯伯爵居然是被忠心耿耿的心腹送上断头台的?另外,原主在这个过程中难道什么都没做?


    咚,咚


    房门被敲响,海瑟尔唰得一下把箱子推到床底,飞快的站起来,随即发现慌乱之下竟然没把手上的信塞回去,只好踮着脚迅速挪到窗台前,把信夹进书里。


    “夫人,您要的雪梨茶汤准备好了。”是蕾娜。


    海瑟尔松了一口气。蕾娜不像詹森太太那样寡言少语,她有着超强的表达欲。在过去的半年中,她已经当着海瑟尔的面跟好几个人声情并茂的描述了她的前半生。她在记忆尚不清晰的年纪就被拐卖到法国,然后辗转福利院、农场、马戏团度过了颠沛流离的童年时光,直到十二岁马戏团解散被正好路过的劳伦斯夫人搭救,从此成为贴身女仆。


    不管是从原主的记忆里还是从蕾娜的行为举止来看,她都是值得信赖的自己人。


    “进来。”海瑟尔扬声说道。


    蕾娜端着瓷盘走进来,嘟着嘴抱怨道:“夫人,我刚刚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茶汤,詹森太太不知道为什么非说火候不够让我自己喝了重新煮一碗,可是我喝了明明没有任何毛病啊!”蕾娜往关上的房门看了看,小声说:“难道这就是夫人平常说的更年期?”


    海瑟尔拿着勺子的手停顿了一下:“詹森太太,我突然想到,她从来就没有过孩子吗?我是说,或许有过什么早夭的女儿?”


    蕾娜不明所以:“没有吧,我以前听伯爵府一个老佣人说詹森太太在结婚前就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了,詹森先生也知道,不过他们感情还是不错。女儿应该是没有的,除了之前离开法国的时候,您让我假扮他们收养的干女儿,说这样就有陪干女儿回家寻亲的理由了哈哈哈。”蕾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乐了起来。


    海瑟尔也被她感染了,一口喝完后放下勺子走到床边把自己砸上去:“哎,还是床上舒服啊,真不想干动脑子的事。”


    蕾娜跑过来坐在床侧的毯子上,像一只乐呵呵的小狗:“我就不想每天躺在床上,去芳疗馆去逛街或者去什么别的宴会都挺有趣的。要是露西也在这里就好了,我上次收到她的信她可羡慕我了。”


    海瑟尔侧身看着她,用手肘撑着脑袋:“嘿,蕾娜,你有没有想过要找原来的家人?”


    蕾娜想了想:“偶尔会想吧,不过大多数时候不太想,这么多年我


    都记不清我父母是做什么的了,也记不清有没有兄弟姐妹,只是偶尔闻到巷子里潮湿的烟囱味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或许我父母是普通的工人?”


    她们就这样随意的聊了好一会儿,直到蕾娜想起她还没有给下午出门用的皮鞋上油,才匆忙离开了主卧。


    海瑟尔重新打开床底的箱子,开始一封一封的阅读那些被精心掩藏起来的重要信件,那是她接近过去的那个灵魂最好的途径。


    第二天,假面舞会日如期到来。


    19世纪初摄政时期,受新教伦理和保守主义思潮影响,上流社会对假面舞会的态度高度分裂。保守党和部分年纪较大的贵族更强调庄重和克制,假面舞会的匿名性和娱乐性挑动了他们敏感的神经。


    不过它仍是广受欢迎的小众复古爱好,很多年轻的贵族太太会举办小范围的假面舞会,收到邀请函意味着被某个重要圈子接受了。当然也有没有拿到邀请函的人听到消息直接前去,只要着装体面身材优越相貌良好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但为保证安全,只有眼熟的人能下场跳舞,其他人只能待在楼上直到有女士主动邀请。


    梅森夫人递来的邀请函上面有皇室印章,据说是某位用过护手霜礼盒的边缘皇室太太亲自点名让海瑟尔进入她的社交圈。梅森夫人偷偷告诉海瑟尔这位皇室成员的社交圈质量还不错,能参加的人身份都不会太离谱,很适合发展业务。


    兰开斯特来信说因为紧急会议的原因会晚点到宴会厅,海瑟尔弯了弯嘴角,拿好新购入的米白色蕾丝面具,叫上玛丽就兴致勃勃的出门去隔壁了。安娜最近刚忙活完一个大单子,正好也认识舞会的主人,就托人又弄来一张请柬一起去玩。


    “我猜今天一定有很多重要人物出席,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参加真正的贵族舞会。”海瑟尔对华服和面具充满期待。


    玛丽只关心她们下周收入能否翻倍:“唔唔,说不定能开发十个忠实客户!”


    第62章 重返伦敦24


    走进宴会厅,悠扬的小提琴声迎面而来。皇家剧院的乐手果然和乡村舞会不是一个级别的,一晚上就算坐在旁边一支舞也不跳也相当于听了一场高水平音乐会。


    宴会厅穹顶的水晶灯挂得太高,光落下来是散的,照得满厅人影都有些虚。舞池里有人跟着音乐缓慢转动,伦敦流行的华尔兹不用乡村里尔曲那种轻快的调子,配上各式各样的华贵面具,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海瑟尔脱下斗篷递给门口等着的应侍,戴着蝴蝶面具的年轻小姐拿着香槟迎上来。


    “玛丽,是玛丽吗?这个面具真适合你,我们去下面玩儿吧!”是一个在某个下午茶聚会和玛丽成为朋友的小姐。玛丽得到了姨妈的允许,就和小姐妹手挽着手朝舞池边走去了。安娜也拿了一杯香槟追着她们下去了,声称今晚必须要和至少五个英俊绅士跳舞。


    跳舞主要是年轻人的活动,海瑟尔则跟着引路的侍女往二楼休息区走去,在那里她可以打牌也可以和认识的太太们说说话。


    等走上楼梯,海瑟尔才意识到伦敦上流社会有多么小,短短的一个多月她也成了其中一个“熟脸”。今晚舞会的来宾不是很多,海瑟尔一路走一路和熟人寒暄。这里面包括在班克斯夫人那场植物沙龙见过的人,在下午茶聚会认识的人,收到过她的礼盒赠品的人以及认购大会坐在侧厅的人。部分人和她关系处得不错,也有些在背后偷偷嘲讽她出风头赚钱的,不过总之休息区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都听过海瑟尔劳伦斯的名字。


    海瑟尔被认识的太太拉上牌桌打惠斯特,经过勤学苦练她已经掌握了基础规则,虽然牌技一般但凑个数还是可以的。


    这一桌有四个人,旁边还坐着两个不想下场只想围观的太太,其中左手的福克斯夫人和海瑟尔最熟悉。


    福克斯夫人说道:“要我说那个什么护手霜就是好用,平常我们在家里做一次手部护理不仅时间长不说,还把整个手都弄得油乎乎的,味道也不好闻,有了那个什么护手霜出门随时补涂也方便,我女儿可喜欢那个茉莉味呢。海瑟尔,你给我留五套,我明天就派仆人去取。”


    旁边就有太太酸道:“那个护手霜是不错呀,就是价格太贵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啊,我上次听见克莱顿夫人跟别人说,劳伦斯夫人您其实就是抛头露面做生意呢,还说这急着赚钱的架势不符合贵族的身份。”


    海瑟尔笑了笑,没有生气:“米勒夫人,谁叫我不像您这样阔绰呢,我那些精油可都是最好的真花提取的,一朵花蒸馏后连1ml都不够,您也知道现在伦敦的花卉有多贵,您要是有空可以去近郊的农场和温室种植园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这一罐护手霜成本有多高了。”


    福克斯夫人也帮着说话:“路易莎,那个克莱顿夫人乱说,你可不能跟着她学啊。现在海瑟尔那有些稀有种类的精油还要排队呢,我可不希望她不干了。那么贵的海外运输回来的植物就算皇室不能平白到处赠送,支付一点费用也是理所应当的,这不过是正常礼尚往来,和抛头露面有什么关系。”


    米勒夫人连忙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我家那几个女儿全都嚷着要好几盒送给朋友呢,那一罐连一个月都用不到,算起来可不便宜,再说今年的土地收入也…”


    海瑟尔表示理解:“那只是礼盒装的价格,自然成本更高。要是自己使用可以选我们新出的替换装,或者本土植物调制的精油,就只要一半的价格了。”她趁一局结束,让蕾娜把新产品送给桌上的太太们看看。


    米勒夫人很高兴:“那就太好了,您不知道我的大女儿有多离不开您的精油呢。不过您还是小心点克莱顿夫人吧,我都不止一次在背后听见她说您的坏话了。”


    对面的斯托克夫人也插嘴道:“她呀,被她说坏话的人多了去了。要我说她最恨的还是和她同岁的安娜威尔斯利小姐,劳伦斯夫人和威尔斯利小姐交好,可不就叫她记住了。不过坏话总是比好话传的广,说不定哪天就真的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了。”


    海瑟尔暗暗记下,打算回去再好好问问安娜。


    牌桌上的时间是流逝得最快的,不知不觉拿牌的人已经换了好几轮。


    叮,一声清脆的铃铛声使人们停下了交谈,乐队不知什么时候也换上了更轻缓的背景音乐,是宴会的主人要讲话了。


    “走吧,我们也下去看看,坐了这么久脖子都快僵硬了。”二楼又不少人都和福克斯太太有一样的想法,三三两两的走下去聚集到舞池中央。


    “咦,怎么不是今天的主人伯爵夫人?”福克斯太太悄悄在海瑟尔耳旁嘀咕:“居然是克莱顿夫人,她要说什么?听说她的丈夫和伯爵阁下是同姓氏远亲,也不知道伯爵夫人怎么把致辞的活儿交给了她。”


    海瑟尔没有说话,看着不远处不知道为什么焦急的向这边挤过来的梅森夫人,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


    “各位来宾,晚上好。”克莱顿太太从刚刚就没有戴过面具,不过这也不奇怪,二楼休息区不下去跳舞的人中有一半都摘下了碍事的面具,只有跳舞的年轻人们严格遵守着规则。


    “尊敬的伯爵夫人因为身体疲劳先行离场,我一个年纪轻轻的晚辈说不出什么有趣的致辞也不想打扰大家的兴致,所以就趁这个时间给大家介绍两位新的朋友。在场的各位都是社交圈的熟人了,我的这两位朋友却是上周刚来到伦敦,我作为他们的引荐人有义务带领他们融入大家。”


    旁边有太太撇嘴:“刚踏入伦敦?那多半是个乡巴佬了。”


    梅森夫人终于在一路道歉之后来到了海瑟尔


    旁边:“劳伦斯夫人,出现了点问题,我先带你出去,回头再说。”


    海瑟尔不明所以的被她拉着胳膊,然而她们还没动两步,就被迫停下了。


    “劳伦斯夫人。”是中间的克莱顿提高音量在说话:“您是要离开了吗,可是我的这两位朋友恐怕是您的熟人,我想您会愿意多呆一会见见她们的。”


    这话一出,周围人都转头向海瑟尔这边看过来,她这下彻底是走不了了。


    海瑟尔微笑着拍了拍玛德琳的手,看向克莱顿:“我的熟人吗?我倒是不清楚我在伦敦还有什么想不起来的熟人需要您来介绍了。”


    有几位年长的绅士发现接下来的戏码恐怕是女人打机锋,无趣的转头回到了的坐席,让侍女再上一瓶酒。


    克莱顿夫人明白大家的耐心有限,没再耽误时间,当然她本来就迫不及待要进入正题:“


    “吉斯小姐,快把利奥带过来呀。看来劳伦斯夫人是在伦敦住得很顺心了,连留在法国的家人都忘记了。”


    只见她背后走出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男孩。那女人穿着件发白的法国产细棉布裙,领口蕾丝磨了毛,系着根恰到好处的珍珠项链。她的脸色有一种刻意的苍白,眼尾红得像刚哭过,抬手拢发时,细金镯从袖口滑出,又被她飞快按回去。


    男孩看样子七八岁,深色的正装外套有些大,袖口卷了三层还盖过手指,料子却是高档货。他的头发微微凌乱却很干净,脸颊泛白,攥着女人的衣角看人,怯生生的,似乎每一秒钟都想往她身后缩。


    克莱顿夫人走到那男孩身前,拉着他的手把他拽出来:“利奥,你怕什么,劳伦斯夫人可是你的正经继母,她在伦敦过得好着呢,这还多亏你父亲给你们母子留下了后路。”她把海瑟尔所有的财产算作继承的遗产,不提之前最酸的芳疗沙龙。


    这是公开揭露刻薄继母的戏码,贵族圈里屡见不鲜,但每次看到都有新鲜感。对海瑟尔不熟或者隐隐瞧不起的人乐于待在一旁看戏,和她关系好的太太小姐们就着急了,这样不打招呼的领过来可是当众把她的面子放在地上踩啊。


    海瑟尔这会儿也有些懵了,她想过会有人来抢财产,但没想到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居然这么快就亲自跑到伦敦来了,难怪刚刚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眼熟了,原来是和劳伦斯伯爵如出一辙的“老实纯良”。不过由此可见,他们在法国的处境估计也很艰难,不然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跑到英国来,劳伦斯偷偷赠予的财产就足够他们躲几年了。


    海瑟尔说道:“克莱顿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丈夫虽然不幸遇难了,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栽赃陷害的。这两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连一面都没见过啊。”


    或许是她的演迷茫太过娴熟,周围的人都有些信了,连克莱顿夫人也狐疑的转头看向女人。


    艾玛吉斯顿时急了,一时也顾不上维持那楚楚可怜的表情:“你说谎,你说没见过我就算了,因为我…我只是前夫人的妹妹,很多年没去过伯爵府。可是你怎么能昧着良心说没见过利奥呢,他可是伯爵唯一的儿子。”


    吉斯确定海瑟尔是见过利奥的。她曾经很多次躲在窗户后看跟着伯爵一起来探望私生子的劳伦斯夫人,虽然这位正牌夫人从来没有下过马车,但她光看着那双掀开车窗帘的手,就能暗自欣喜好几天。


    夫人又怎么样,不过是一个逃离法国的借口罢了,伯爵的心从没有一刻在她身上,她嫁到法国十年了,连一个孩子也没有。


    想到这里她差点维持不住表情了,那个废物男人死得太早了,居然让这个本该一辈子被困住的挡箭牌回到英国过上了风光快活的日子。


    第63章 重返伦敦25


    海瑟尔真情实感的觉得自己正在演电视剧,应该说更像个连台本都没背熟、前因后果了解的没有观众多的临时演员。她以一种抽离的视角看着对面的女人抽抽噎噎的拿出精心准备的全套证据,什么家徽啊书信啊私章啊,装模作样的暗示她拿走了属于伯爵独子的遗产,导致真正有贵族血统的少爷落了难。


    吉斯这些证据虽然都是打擦边球,要是一口咬定她是骗子或许法律都没法判决。偏偏那个男孩细看确实和伯爵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伯爵在和海瑟尔结婚前曾在英国呆过快一年时间,不仅使馆有收录贵族画像,不少他交往的贵族家也有聚会的画像。吉斯显然也在着重强调这一点,这么多细节加起来增添了不少说服力。


    克莱顿夫人夸张得像刚入门的捧哏演员,那小少爷倒是被养的不谙世事,被身边两个女人东拉西扯了半天也仍旧是一副懵懂的样子,引起了不少太太的怜爱。


    “我的表姐来自于洛林地区有百年历史的吉斯家族,她在生产后去世,亲生儿子利奥被送到吉斯家抚养,我一直未婚照顾利奥。伯爵为了照顾夫人的心情也为了少爷的成长,一直没有把利奥带回家中,但是每个月都会带夫人过来看望利奥。夫人明明知道劳伦斯家族的财产终将交到利奥手中,没想到一出事夫人就一句话不说独自离开了法国,若不是我们实在过不下去了,也不会打扰夫人的清静。”


    克莱顿夫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就说劳伦斯夫人怎么出手如此阔绰一下就在伦敦买下两栋豪宅,还能购置那么多花卉和器械布置什么芳疗沙龙。对了,还有社交晨报上写的免费赠送私人游艇半日游,原来是商户女夺了真少爷的财产呀。”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有失贵族风范,架不住大厅里确实有好几个看不惯一个外来寡妇既出风头还能赚钱的老牌贵族,就有人说一些明着规劝实则谴责的话。


    “劳伦斯夫人是已故伯爵正经的夫人,分一些遗产也是应该,只是这个孩子才是伯爵名正言顺的唯一继承人,应该把银行财产和房子转到孩子的名下,至于那个最近出名的芳疗沙龙可以先让他姨妈吉斯小姐一起经营。”


    啊这,这完全是连吃带拿,合着她和兰开斯特费这么些功夫就光给这私生子做嫁衣了对吧。


    哦对,还有什么原配亲儿子,海瑟尔既然梦见过私生子的存在,自然也做过一些准备的,但她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这么大胆,直接把私生子说成婚生子,笃定战争期间她根本去不了法国也调不出证据。劳伦斯伯爵有没有前妻她不知道,可她明明梦见劳伦斯听见原主说孩子和她没血缘关系的时候那副恼羞成怒的样子,而且那个男孩居住的街区可是著名的安置小三外室私生子的地方。


    海瑟尔没理周围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直接看向艾玛吉斯:“我理解您心疼孩子的心情,只是我丈夫确实没有告诉我他有一个前妻生的儿子这件事。”除非把劳伦斯从地下拉回来,不然谁也没法证明她是不是真不知道。“不过你也不要着急,若身份确认无误,我也不会为难一个孩子。不过,若真是伯爵第一任妻子所生,这孩子最少也有11岁了吧,我怎么看着年纪对不上呢?”


    福克斯太太立刻说:“是啊,我就觉得不对劲,我生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我看这孩子最多只有不到9岁,我记得劳伦斯夫人是结婚了十年吧?”她用手肘撞了一下旁边的米勒太太,米勒太太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是看着年纪小了些。”


    艾玛吉斯面色一僵,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她抹着眼泪说道:“这孩子是早产儿,母亲身体不好,他本来就体型偏小,再加上过去的半年生活状况太差了,没有日常的药品补品养着,可不就更瘦弱了。”


    玛德琳梅森对私生子鉴定有经验多了,看海瑟尔的神态似乎确定那孩子绝不是婚生子,她就可以放心开口了。


    “若是不相信普通人的判


    断,不如去找皇家医学院专门的儿科医生,我听说他们会根据骨骼、身形和语言能力综合判断孩子的年纪,误差不超过2岁。且8-9岁正是乳磨牙脱落的年纪,最好判断,不如让这孩子张嘴看看是不是还有乳磨牙。”


    吉斯赶紧把男孩挡在他身后,不让她们看他的牙齿。


    “夫人如果狠心非不认伯爵的亲儿子,直说就是,我们也奈何不了您,何必在这里侮辱人?如果您真的不清楚的话,或许您可以回去问问身边的詹森管家夫妇,过去我们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由詹森管家亲自送来的。”


    海瑟尔顿了顿,原来詹森夫妇和这个私生子的关系居然如此密切,那么昨天上午她微微安定下来,既然没法撇干净血缘关系,还是来证明他是私生子吧。


    “这么说来我突然想起确实有一件事,我曾在伯爵的遗物里找到一份巴黎某私人银行的信托基金文件副本,只是我一直没想清楚那是谁的信托基金,因为那上面的姓氏不是劳伦斯,当然名字也和利奥这个单词没什么关系。”


    吉斯大喜过望,根本没想到另外存在一份她不知道的信托,看来劳伦斯伯爵对她们母子终究是有情分的。没错,艾玛吉斯根本就不是什么第一任夫人的妹妹,而是伯爵养了十几年的情妇。


    “亨利勒布朗!那上面的名字一定是亨利勒布朗!”吉斯迫不及待的喊出来,她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那可是一笔信托基金以及身份的最好证明:“革/命委员会的扫荡让伯爵日夜难眠,为了保护他唯一的儿子只能出此下策。为了安全起见,知道这个名字的人甚少,连管家夫妇也不清楚。”


    克莱顿夫人惊讶于海瑟尔智商突然下线,她还以为这位夫人今天会咬死不承认呢,这么好的机会必须果断抓住:“既然如此,那利奥的身份就不容置疑了,毕竟这种辛秘除了本尊外知情人不会超过两个。”


    福克斯太太也没想到情况急转直下,担忧的看向海瑟尔,玛德琳却隐约感觉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只是一言不发的等待着。


    海瑟尔低着头等周围的窃窃私语声稍微安静下来,才缓缓从袖子里抽出手帕和一个小小的信封,艰难的挤出哭腔:“我真的,我从未想过,哪怕到今天上午为止,我也从未怀疑过我过世的丈夫对我的忠诚。他从来没有任何暧昧的传闻,一心扑在他的收藏爱好上,我竟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一个私生子。”


    玛德琳往右挪了一步,把海瑟尔的脸按在肩膀上安慰。海瑟尔心想,她一定是忍受不了这拙劣的演技了。


    吉斯完全搞不明白明明已经没人再提年龄的事了,为什么又把她儿子直接定性为私生子?她把脸憋得扭曲才忍住破口大骂:“夫人,我不明白您到底谁什么意思。我想我已经解释清楚利奥的出身,我那可怜的姐姐是正经的贵族小姐,出身比你还高,私生子?您不能因为生气就颠倒黑白。”


    海瑟尔很想再多看她表演一会儿,不过时间已经耽误太久了,周围不少夫人已经快没兴趣再看她们拉扯下去了,她只好加快速度。


    海瑟尔离开玛德琳的肩头,把手上的信封举起来展示给所有人看:“我想各位贵族夫人都清楚,婚生子女的信托和家族档案、教会记录绑定,多重证据交叉印证,信托登记的流程反而没那么复杂。然而非婚生子的信托、完全依赖法律文件,根据法国信托法规定,非婚生子信托必须登记实际出生日期,一旦登记,绝无篡改可能。我想在场的各位中一定有曾经在法国巴林登私人银行有过业务往来的,如果有感兴趣的,可以帮忙核对这上面的印章和签字。”


    距离最近的福克斯夫人率先接过来打开:“受益人亨利勒布朗,1801年5月出生。天哪,那不就是还没到9岁!我记得劳伦斯夫人说过她是本世纪第一年春天结婚的!”米勒夫人也凑过去看了一眼,神情复杂:“看来劳伦斯伯爵刚结婚第一年就有了私生子。”


    周围人都来精神了,那张薄薄的纸迅速的在宴会厅传递着,吉斯被越来越多或鄙夷或玩味的目光包围着,仿佛回到了十年前挺着肚子被家族扫地出门的时候。


    那张纸不知道被谁传到克莱顿夫人手上,她只看了一眼就猛地拽住了吉斯的胳膊:“你居然敢骗我,什么第一任妻子的儿子,你居然什么都敢随口瞎编!”她怒不可揭,隔着人群仿佛看到了死对头安娜威尔斯利嘲讽的眼神,她被人当成傻子耍了一通!


    吉斯终于忍受不了了,一把抢过克莱顿夫人手上的纸,反手把用力推了她一把。


    “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看我出丑的!”吉斯的眼睛冒着火,恨不得把那个她恨了十年的女人掐死。她恨了十年啊,对方居然好像真的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一样。“你明明早就看到了信托文件,却任由我说了这么久,你一定是恨我入骨吧海瑟尔加德纳,这一切你一定精心策划了很久吧!”


    第64章 重返伦敦26


    吉斯的模样过于癫狂,以克莱顿夫人为首的周围一圈人都不约而同的退远了一点,玛丽从另一个方向挤过来警惕的站在姨妈身边,玛德琳低头吩咐侍女去叫保卫人员。


    海瑟尔直视她,语气带着淡淡的疏离和心灰意冷:“我确实从未听过你的名字,更谈不上恨你入骨,不过我倒是好奇,我要恨也恨不到你一个陌生人身上吧?”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吉斯:“陌生人?你居然说我是陌生人?我是你丈夫唯一儿子的亲生母亲,是他爱了十几年的女人,你明明就应该在无数个日夜念着我的名字辗转反侧,因为他本来要娶的人是我!你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玛德琳找来的保卫已经到了,为了所有宾客的安全他们扣住了有严重攻击倾向的吉斯。海瑟尔看着歇斯底里大叫着不愿意离场的女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原来你是伯爵的情妇啊,不是什么代替姐姐抚养侄子的未婚小姐。”


    周围人的鄙夷之情更重了,不少人对海瑟尔被蒙在鼓里十年莫名多了个9岁的私生子表示同情,甚至还有老夫人走过来要给她介绍个人品靠谱的新对象,帮助她走出失败的婚姻。


    克莱顿夫人完全接受不了自己像个傻子一样白忙活半晚上,她推开前面挡着的人,走到海瑟尔面前。


    “劳伦斯夫人,刚刚是我被那个骗子蒙蔽了,还连累您受了惊吓。”她咬牙切齿的挤出意味不明的道歉,然后话锋一转:“不过,那个吉斯不值得同情,这位利奥少爷却真真切切是伯爵唯一的血脉啊。如今伯爵不幸遇难,即使为着伦理道义,也该把他从那个可怕的女人身边解救出来吧。”


    海瑟尔看着被拉出来仍一脸迷茫的孩子,严肃怀疑他是否有什么注意力集中障碍,哦,也可能是英文太差。


    克莱顿夫人看海瑟尔没有言语更是得寸进尺,她可不满足于让海瑟尔抚养这个孩子,她要帮这个孩子拿到属于他的东西。


    克莱顿夫人目光一转,看向左边的角落:“虽然私生子理论上来说没有继承权,可是个别情况应当另当别论嘛。别说这位小先生是个男孩儿了,就连威尔斯利小姐听说都能继承不少的财产呢,这件事当初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体面绅士求娶?”


    “劳伦斯夫人,你作为威尔斯利小姐的好朋友,应该很认同这样的安排吧?”


    克莱顿说完差点忍不住为自己的灵机一动鼓掌,这样一来劳伦斯夫人要么忍着恶心分私生子财产,要么不在乎名声坚决不给,总之她和她那个好朋友今天之后就再也不可能和好如初了。


    海瑟尔皱起眉头,没想到这件事最后会把安娜也扯进来,克莱顿夫人到底是有多恨安娜。安娜一直把自己


    当作真正的朋友,海瑟尔上前一步就要开口。


    “等一下。”


    海瑟尔转头,居然是安娜先一步主动站出来。她前面的人自动给她让出道来,使得她毫不费力就来到克莱顿夫人面前。


    “玛莎,我知道你一直嫉妒我父亲在遗嘱上加上我的名字,因为你除了少的可怜的嫁妆,什么都得不到,所有东西全都会是你哥哥的。”


    克莱顿夫人就要骂人,安娜抬手制止了她,她昂着头冷静的说道:“你绕了这么大一圈为难劳伦斯夫人,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你是不是嫉妒总有人喜欢我,愿意和我做朋友呀?”


    克莱顿夫人脸色难看。


    “私生子本来就不该有继承权,这才是真正符合公序良俗的约定。我父亲因为只有我一个唯一的孩子,不顾约定把我加上遗嘱,这是他的爱,我却不应该心安理得的接受。”


    海瑟尔惊讶的望过去,克莱顿夫人也呆住了,好像突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安娜平常总是嘻嘻哈哈不太靠谱的样子,这会儿却异常冷静沉稳,比真正的老牌贵族教养出来的大小姐也差不到哪里去。


    “今天的事确实让我深有感触,所以我决定放弃遗嘱赋予我的继承权,把它转移给邦尼威尔斯利夫人。”


    克莱顿夫人不相信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东西居然就这样被安娜轻易的放弃:“你在开什么玩笑啊,那可是你几辈子都积攒不来的财富!”


    安娜冷笑到:“是啊,可那又怎么样?没有这笔钱我也过得够好了,我从来没有为此沾沾自喜,是你,玛莎,我敢说全伦敦最在意别人的荷包的人是你。”


    克莱顿夫人用目光在全场搜寻了一圈,终于看见了在边缘站着一言不发的邦尼威尔斯利,她是安娜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将军唯一的女儿关系很不亲近,安娜曾经拒绝了她看好的婚事。


    “威尔斯利夫人,你听到了吗,安娜亲口答应放弃遗产。要是我是你的话,现在就会叫律师拿纸笔过来当场签下转让协议,不然过了今天有人说不定就不认账了!”


    威尔斯利夫人自己出身老牌贵族,她没有孩子,性格严肃又不爱交际,可就算是这样,她活了四十多年在伦敦也有几个说得上话的亲友。


    站在她旁边的是一位子爵夫人:“克莱顿夫人,你这样未免太失礼了,你们年轻孩子们之间的恩怨何必扯到长辈。”


    克莱顿夫人不理她,只依旧固执的看着威尔斯利夫人。


    威尔斯利夫人和她对视了几秒,终于如她所愿开了口:“遗产的事由她父亲说了算,我决定不了,她自己也决定不了。如果凭旁人几句话就随意更改,还立遗嘱干什么?”


    她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安娜却诧异的看过去。继母是个固执严格的标准贵族夫人,向来看不惯安娜被父亲纵容的无法无天,谁能想到她居然对那么多财产都丝毫不动容,还在这种场合帮她说话。


    克莱顿夫人在她们这里找不到突破口,又转向海瑟尔继续胡搅蛮缠:“既然如此,更应该向威尔斯利夫人学习,那些银行的财产就算了,毕竟那位也有法国的信托。只是我听吉斯说劳伦斯伯爵在英国还有一座庄园,那房子因为限定继承本来就只能由男性继承,不如直接由小劳伦斯先生继承。”


    海瑟尔要被她气笑了,说了半天这样尽心尽力好像她才是孩子妈呢。


    宴会厅里正僵着,忽然,二楼传来一声:“庄园的事恐怕由不得劳伦斯夫人做主。”


    这话引起了舞池中央分不清胜负的两派人的注意,她们都抬头向上望去,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二楼栏杆前已经站了一群带着面具的绅士。他们本来因为前面俗套的剧情无趣的回到牌桌,又被后续的反转吸引,放下牌在二楼围观。只是绅士们自持身份一直没有发言。


    那声音继续:“那房子没有正当的男性继承人,唯一沾得上边的不仅是私生子而且父母均为法国人,帝国法律绝不可能为他专门网开一面。要我说,无论怎么争都应该收归国有。”


    说话的人站在楼梯口的阴影处,戴着一副最朴素的黑色面具,半倚着栏杆,身形在水晶灯的余光里明明灭灭,声音也带着一股飘忽的疲倦,仿佛已经厌倦了无尽的争执。


    那些刚刚还嚷着无趣的先生这会儿聊到国家和法律就起兴致了,一位身形肥胖的绅士说:“是这么个道理,那女人不是说自己也出自法国大贵族家族吗,说不定风头过去了就要把庄园卖了再带钱回国呢,那我们可就亏了。”


    斯托克夫人的丈夫也跟上一句:“那这还不如给劳伦斯夫人呢,好歹还是在英国人手里。”


    角落里的面具先生接着补上:“劳伦斯夫人被隐瞒了十年,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也不能剥夺寡妇的财产。若是提请救济委员会重审,把收回的庄园按低价转售给她,更能体现帝国对子民的接纳。”


    就有在救济委员会供职的先生附和,区区一栋庄园还算不得什么,正好近来委员会在处理一群难民的时候惹出了些争议,帮助一个在上流社交圈有些人脉的女士能帮他们挽回不少名声。


    海瑟尔瞥了一眼功成身退悄悄离开的面具先生,闻弦知雅意,对那位救济委员会成员说道:“如此就太感激了,先生。我必定亲自去救济委员会表达感谢,并以委员会的名义组织一场慈善救助活动。”


    至此,双方都满意于这个结果,只有克莱顿夫人气得直咬牙,却再也没能找到别的漏洞了。


    海瑟尔在顶层天台找到兰开斯特,他已经把面具摘下来,正面对通往天台的楼梯静静等待着。


    海瑟尔瑟缩着把手揣进袖子里,眯着眼睛故意问道:“你是见不得人吗,为什么不在下面呆着,我还准备邀请你跳舞呢!”


    兰开斯特知道她不是真的想在这种时候再成为焦点,不过他确实也不太能见人,在场至少有一半的男士都见过他,甚至有一两个议会要员估计单看身形就已经怀疑了。他本来以为进来后看见的是昏暗的灯光和拥挤的人群,说不定真能趁乱跳支舞,这下彻底死心了。


    兰开斯特呼出一口白气:“难怪派去法国的人没查到他们的行踪,原来是已经偷偷跑过来了。幸好你早有准备。”


    海瑟尔笑容稍敛。


    早有准备?不,关键的准备实际上是昨天才完成的,而且九成还是别人直接送到手上的。


    那个面具盒里不仅有信托登记书,还有一封巴林登银行宣布信托不成立的证明,显然是有人事先就捅了出去,让这份信托作为劳伦斯的财产一并被没收了,这会儿都不知道进哪个权贵的口袋了呢。不过这消息,就要等吉斯回到法国后找上门才能知道了。


    第65章 重返伦敦27


    清晨,海瑟尔是被烤曲奇浓烈的香气弄醒的。


    “天哪!玛丽,你怎么能在我的床上吃这么香的饼干!”海瑟尔重新闭上眼睛:“而且还不给我留一块。”


    玛丽举着最后半块饼干,看了看只剩碎渣的盘子,深深反思了两秒。


    “抱歉,昨天芙洛拉告诉我,伦敦的女孩儿经常在床上吃早餐,像这样放一个架子在被子上,小心一点就不会弄脏被套,我想尝试一下。姨妈,请你相信我,我本意是和你一起分享詹森太太新研发的奶油夹心曲奇的,没想到你比我预测的起得还要晚。”


    海瑟尔有气无力的偏过头:“谢谢,不过我想我无法在洗漱之前吃下任何东西,我宁愿直接错过早餐也不要在床上享用。”


    玛丽遗憾点头:“好吧,我觉得还不错。哦对了,夏洛特的回信送到了,你要现在看看吗?”


    海瑟尔精神了,小心的爬起来以免弄脏最爱的床上四件套,接过信一目十行看下去。


    “亨斯福德的生活平静但无趣,在成功争取到一间小书房的唯一使用权后,读书便成了我最主要的娱乐活动,幸好莉齐、父亲还有妹妹及时到来,暂时能缓解我的孤独。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我第一眼是不敢相信,随后是巨大的惊喜,您果然在走一条特别的路。我无比荣幸能加入这个有趣的


    计划,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牧师宅后的花园期待您早日派人尽情改造。”


    海瑟尔从床上下来,眼睛还没离开手上的信:“太好了,夏洛特同意了,那我们可以开始下一步计划了,最近一周玫瑰园老板又有涨价的迹象了。”


    玛丽也很高兴:“安装温室的公司随时可以派人出发,种子和幼苗也都准备好了,不过是不是还得找个园丁去指导一下?”


    “当然,要找一个专业的园丁,此外还要一个熟悉我的操作的人一同去,不然可能理解不了我写的种植指南。蕾娜现在在哪?”


    “蕾娜吗,倒是可以,我刚刚上来的时候她在厨房。”


    海瑟尔随手拿过一件披风裹上,就匆忙下楼去了。


    “蕾娜,蕾娜!”


    海瑟尔走进厨房,就看到詹森太太在教蕾娜做新曲奇。


    “蕾娜,有件事要你帮我去做。卢卡斯小姐要和我们合作种植温室花卉了,我需要你去亨斯福德帮忙指导一下那里的园丁,以免他们领会错我的意思。”


    蕾娜两手还沾着湿乎乎的面粉,眼神里透着清澈的迷茫:“我吗?我好像只会浇水,还有检查温度计上的数字。”


    海瑟尔把她推到水池旁边让她洗手:“放心,你在培育植物上的天赋可比厨艺强多了,刚开始只有十几个陶盆的时候你就参与进来了不是吗,待会我会再好好给你讲一遍这次的步骤的。”


    蕾娜听话的打开水龙头,但仍强调她的厨艺已大有进益。


    “好了,坐车过去就大半天时间,一个星期不到就能回来继续学做曲奇了。”


    说话间蕾娜洗干净手,把围裙挂好出去了,詹森太太全程一言不发默默听着她们的对话,直到厨房只剩下两个人,她才抬起头来。


    海瑟尔给自己到了一杯温着的热茶,尽量轻松的说道:“所以,那个什么吉斯带着那男孩先来找过你,对吗?”


    詹森太太昨晚就听说了宴会上的事,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平静的回答:“是的,伯爵在伦敦留了几个人,不过他去世之后这些人基本都散了,只剩下一两个还和我们保持联系,刚来伦敦的时候詹森先生就是通过他们寄存过一批箱子。这次那人也是先联系的他们。”


    海瑟尔不想谴责自己的智商,不过确实有一种噎住的感觉。刚穿过来的那会儿,因为不知道伯爵还有私生子,她轻易的相信了詹森夫妇对于主家的忠诚,那箱子还是她特地提出要存一部分在别的地方呢,以免全放在哥哥家被一锅端了。好家伙,为了分散风险差点送到敌人手上了。


    “咳,好吧,那你前天果然是故意提醒我找面具的对吗?詹森太太,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和她接触过后还是选择站在我这边吗?”


    铃声响了,是新的一炉点心烤好了,詹森太太有条不紊的转头把烤盘拿出来,再丝毫不乱的分装起来,就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主人对忠诚度的质疑,而是午饭还要多久能做好。


    她手上不停,低声说道:“她确实不如您,她更浮躁,偏执,沉不住气。”


    海瑟尔满意的把茶杯送到嘴边。


    “您也不像原来的夫人那样果敢,决绝,思虑周全。”


    “咳咳咳”一口热茶卡在嗓子眼,呛得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詹森太太递上纸巾,走过去替她顺气。


    海瑟尔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瞪大眼睛见鬼似的看着她,不抱希望的问:“不是原来的夫人指的是伯爵的第一任夫人对吧?”


    詹森太太用眼神否定她的幻想,她的目光随即变得深邃,仿佛在透过眼前的人怀念着什么。


    “进入伦敦的那个晚上我就发现了,夫人明明只是疲惫的睡过去了,一醒来就好像换了个人。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总是像一头筋疲力尽但一刻也不打盹的老虎,冷冷的盯着一切想要冲上来分一块肉的敌人。在法国的时候她没有软肋,没有顾忌,满眼都是野心和欲望,多可笑,伯爵阁下居然从未真正把她放在眼里。因为这个,我们夫妇决定换一个跟随的主人。”


    即使说着这样惊世骇俗的话,詹森太太的语气仍然稳得像一块石头。


    “但您不一样,您会被噩梦吓到,会毫无负担的大笑,大多数时候都是无攻击性的,除非必要总是以善意对待周围的人。”


    海瑟尔无话反驳,环境会塑造一个人的性格,生活在安全的环境中就很难时刻保持警惕和攻击性。


    “也可能是因为回到了家人身边,所以放松下来了。”海瑟尔提醒道:“詹森太太,你这样说会让人误会你相信巫术的。”时下对巫术的警惕可是很高的,一经发现后果无法承担。


    詹森太太没有继续坚持,只是说:“我从没有和任何说过,包括詹森先生,他只是按照我的要求办事。此外,我并非因为对比吉斯小姐的能力才重新选择了队伍,很早之前,在所有的箱子平安无事的搬到新房子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决定。您有着别人无可比拟的感染力,这种感染力或许来自于对每一天的日常生活的新奇和热爱,而我也是被感染到的一员。也许今天过后我会失去您的信任,但我更相信坦白能从您那里换来安稳的后半生。因为您有能力,有人脉,也有善心。”


    詹森太太的目光真诚且坚定,海瑟尔无法确定这是否仍然不完全是实话,不过她做不到提前把所有不确定的危险因素抹杀,詹森太太毕竟帮了她一个大忙。


    海瑟尔深吸一口气:“好吧,希望我没有再次判断失误。你只是做了保障自己生存的选择,也没有害过我,但我暂时还不能毫无芥蒂的把你留在身边。”


    詹森太太垂下眼睛,等待着接下来的审判。


    “那个庄园不出意外下个月就会转到我的名下,我听说那里只经过简单的修整建设,且多年没有认真维护过。詹森太太,你和詹森先生就先替我去那里监督庄园的改建吧,希望我们早日在那里再见面。”


    詹森太太震惊的抬起头,动了几下嘴唇也没说出什么话。


    “我们没有多年并肩作战的情谊在,但这次是个好的开头对吗?”海瑟尔眨眨眼:“希望不要辜负我盲目的信任。”


    蕾娜很快就要出发了,加德纳太太的表弟一家正好要往南方探亲,海瑟尔家的车可以跟着他的车一起到亨斯福德郡,然后再单独前往夏洛特家,这样能更好保障蕾娜的安全。


    蕾娜自十二岁起就没离开过海瑟尔超过一天,走的时候像第一天上学的懂事孩子,既想好好表现又恨不得一眨眼就能回到家。


    海瑟尔花了五分钟时间夸赞了她学知识的效率以及在本次任务中的不可替代性,蕾娜才重新提起信心,带着为海瑟尔排忧解难的决心坐上了马车。


    “也不知道路上有没有其它侍女和蕾娜讲话,她这么爱说话一个人赶路多寂寞啊。”海瑟尔难免有些担心。


    玛丽完全不能理解:“姨妈,蕾娜今天下午就会到达目的地,半天不说话绝不会憋死。”


    事实上,蕾娜这一路上确实没找到同龄聊得来的侍女,两辆马车一上午几乎都没停几分钟,因此也没有交朋友的机会。


    等到了亨斯福德郡市中心,柯林斯家的仆人已经等候在那了,接下来只有大概一个小时的距离了。


    可这会儿正是饭店,蕾娜已经饥肠辘辘,于是拿出早上海瑟尔特地


    塞过来的钱,准备在驿站简单吃一顿,顺便给车夫、园丁等人带点面包还有烤肠。


    她先付了面包和烤肠的钱,让店伙计送出去,随后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认真研究起油乎乎的简陋菜单来。平常远行途中都不需要自己点餐,因此她皱着眉头看了好一会也没决定点什么。


    “这里的腌鲱鱼碎不错。”


    一个男声打断她的思考,蕾娜警惕的抬起头。


    “咦,您不是那天那位洛朗先生吗?”蕾娜在认人上记忆里很好,所以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那天认购会侧厅过来和夫人打招呼的洛朗先生,不过相比那天的光鲜精致,今天他打扮的低调随和不少。


    “您怎么会在这里?”


    洛朗先生脱下帽子微微欠身,惊得蕾娜睁大眼睛。


    “我可以坐这里吗?其它位置都满了。”


    蕾娜迟疑着同意了。


    洛朗先生坐下后叫了两份腌鲱鱼碎和两份土豆泥,这些都是现成的,餐品很快上来,他推了一份到蕾娜面前。


    “快吃吧,冷了就有腥气了。”


    蕾娜刚刚看了菜单,这里最贵的菜品也不过10便士,完全在接受范围内,于是接受了洛朗先生的好意。


    她学着洛朗先生的样子把腌鲱鱼碎拌进土豆泥里,这东西卖相实在不佳,蕾娜皱着眉头送了一勺进嘴里。


    “唔!唔唔!”寡淡的土豆泥配上齁咸的鱼碎,居然比肉还好吃。“这味道好熟悉,我以前肯定吃过的!就是不知道是在哪吃的,难道是法国吗?”


    洛朗先生微微一笑:“你要喜欢的话,在伦敦就能找到,不是富人区,要工厂周围的那种小巷子才有。”


    蕾娜点头,心里嘀咕这个绅士老爷怎么比她还自来熟。


    第66章 重返伦敦28


    蕾娜从亨斯福德回来的时间比预计早一天。正好是周五,春天即将来临,海瑟尔刚从西街集市淘回来一堆植物猎人贩卖的海外种子,打算趁春天好好开发一下新品种。


    蕾娜就在这时候一脸慌张的冲进书房,好像有鬼在身后追着一样。


    海瑟尔噌的一下从柔软的特制牛皮座椅上站起来,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遇到什么意外了吗?”


    蕾娜气喘吁吁的撑着书桌,说道:“卢卡斯小姐那里进展得很顺利,温室已经建好了,我也按照您说的向他们解释了那本指南的意思,园丁对此很有信心,我想从下个月起派人定期去查看,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那是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蕾娜摇摇头:“回来的路上很顺利,正好遇见了办完事回伦敦的洛朗先生,跟着他的车队一起回来的,所以比预计更快。”


    海瑟尔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洛朗先生?哪个洛朗先生?是我们之前在认购会上碰到的那位吗?”


    蕾娜肯定的点头没错:“就是他,我绝不会认错人。夫人,要我说,他可真是个好人啊,还给我推荐了好吃的鲱鱼,不过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你知道我在进城的路上看到了谁吗?


    海瑟尔放下心来,没遇到安全问题就好了。


    蕾娜迫不及待要分享这个消息,不再卖关子:“是露西!上帝啊,我看到露西了,在伦敦。我经过那条路的时候,刚好是中午放工的时间,我看到露西在一口井里洗了手之后走进了一家有高高烟囱的工厂里,我确信那是露西,不过工厂的管理员拦住不让我进去。洛朗先生说那会儿正是下午上工的时间,机器启动外人就不能随便再进去,只能到下午五点左右才会有工人陆陆续续放工,我就赶紧回来了,夫人你说露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海瑟尔沉吟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她非常想要到伦敦来生活。”


    蕾娜急忙说道:“她确实说过,可是她是打算结婚之后和丈夫一起来伦敦讨生活,现在她的未婚夫不是上战场去了吗?这才过了多久?她怎么就一个人过来了,也不知道她家里人知不知道这个消息。”


    海瑟尔看着还毫无知觉的蕾娜,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说道:“我下午就和你一起去看看,你还记得那个工厂的位置吗?”


    蕾娜当然记得,她特地拜托洛朗先生把地址帮忙记下来了,知道这事儿急也急不来,于是把夏洛特的回信放在了书桌上就退出书房了。


    下午四点半,海瑟尔的马车准时停在了鹦鹉巷42号布莱克棉纺织厂门口。没过多久,大约是5五点左右,有工人陆陆续续从工厂内走出来,他们大部分是男性,年龄不一,偶尔也会夹杂着几个年轻的女性,大多是还没有结婚的年纪。


    蕾娜伸着脖子四处张望,可是又过了半个小时,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依旧没有看见的露西的身影,只有少数两个在初春光着膀子的年轻男人路过马车,轻浮的吹了几声口哨。


    海瑟尔从马车上下来,说道:“这样等下去不是个事儿,那个一直站在门口拿着木棍的男人应该是工厂的监工,去找他问问。”


    那男人穿着蹩脚的西装,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主仆二人,随后贪婪的说道:“这里有几百个工人,其中姓鲁尼的就不下10个,我也想帮贵人的忙,可是若是耽误了工作,厂主不会放过我的。”


    海瑟尔明白他的意思,向蕾娜使了个眼色:“只用帮我们喊一声就好,不会耽误你的工作,这是辛苦费,请行个方便。”


    那监工从蕾娜手上接过布袋,打开一看发现居然是20便士,立刻就变了脸色:“哎呦,您是有涵养的贵人,进去看看也没什么,就请您在里面等着,我去喊一声,若是人还在这里肯定能找到。”


    海瑟尔便好奇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大门,伦敦工厂众多,不过往常都是从高耸的砖墙外远远的看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墙内。


    一进去,首先袭来的就是闷热。工厂外才刚刚跨入初春,刮的仍是带着寒意的北风,可里面却一丝风也没有,那沉重的橡木大门严丝合缝的隔绝了外面万物复苏的鲜活气息。一股难以形容的混着机油、汗酸、煤烟和某种甜腻腐败物的热浪取代了一个小时之前帕丁顿洋房花园湿润空气中草木的清甜。


    “尊贵的女士们,我想您最好用手帕捂住口鼻,以免第二天就病倒在床上爬不起来。”那监工得意扬扬的开着玩笑。


    海瑟尔听从了他的话,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面积较大的手帕,牢牢的绑在山根上,一个简易自制口罩勉强成型。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连冬天都看不到几次的鹅毛大雪,那其实不是雪,而是无数细小的带着绒毛的棉絮从轰鸣的纺织机上方源源不断的喷射出来,在污浊的空气中无规则的旋转翻飞。仅仅3秒后,海瑟尔身上那件法兰绒黑色长裙就沾满了密集的棉絮,它们就像活物一样粘附在一切可以触及的表面上。


    “天呐,这是什么地方!”蕾娜低低的惊叹声在身后响起,随即是监工油腻的哼笑:“怎么样,有钱人们?这20便士花的值吧?我敢说二位这辈子都没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他不再耽搁时间,尖锐的声音刺破单调的机械声:“露西鲁尼,谁是露西鲁尼?有人找你快过来,给你一分钟时间。”


    没有人答话,面前能看见的那十几个工人都像是听不见话一样依旧埋头在机器上,动作快的让人看不清手势,没有人因为除自己以外的名字分心。


    很快,一阵脚


    步声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孩轻盈的避开排布密集的器械,从漫天飞絮中穿梭出来,是露西。


    “露西,天呐,真的是你!”蕾娜再也无法保持住虚假的平静,冲上去一把将抱住她。


    “蕾娜,你怎么会找到我的?”露西看起来瘦了不少,但是眼睛依然很亮,故友重逢使她异常高兴。


    监工就要发火,在这里奔跑打闹无疑犯了工厂主的忌讳,要是被吃完饭回来的工厂主发现,连他都要丢工作。


    海瑟尔立刻掏出50便士塞给他:“这孩子和我是同乡,难得碰见我想请她吃个饭,你看怎么样?”


    监工四处望了望,迅速将钱塞进前襟内袋里:“那是要好好叙叙旧,你带她出去吧,今天她的活儿已经完成了。”


    海瑟尔向他道谢,示意蕾娜带着露西赶紧往外走。直到走出了那扇大门,摘下口罩猛烈的咳嗽了几声,她才觉得嗓子好了些。


    露西却面不改色:“劳伦斯夫人,您回去煮点梨水,润润嗓子就好了,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都会觉得不适应的,慢慢就好了。”


    海瑟尔让她赶紧上车,露西迟疑了一会儿,将外衣脱下卷起来,又大力地拍了几下衬裙,才爬上了马车找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冷风一吹,她长舒了一口气,红得不正常的脸色才慢慢恢复。


    蕾娜迫不及待地问道:“露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不在朗伯恩呆着?来伦敦也不告诉我一声。”


    露西看着她不加掩饰的担忧神色,叹了一口气,慢慢讲起了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


    “是杰瑞他出事了。那大概是一个月前,你们刚离开没多久,我就收到了一封信,应该是那位推荐杰瑞去当兵的军官让人送回来的。”露西微微低头,窗户缝隙里吹进来的寒风,让她迷茫的脸显得模糊不清:“我当时就在想,他难道这么快就到达目的地了吗?不是说需要坐很久的船吗?果然,那封信带来了最差的消息,杰瑞不幸遇难了,或者说他消失在大海里了。”


    “上帝啊。”蕾娜低呼,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靠过去握着露西的手。


    露西紧了紧衣领,闷闷的咳了好一会儿:“载着他的船只在孟买港口登陆前一晚遇上了海上暴风,船上的大部分人都活下来了,但仍有不少士兵在颠簸中被甩入大海,没有人有勇气在这样的天气下去搜救。写信来的军官告诉我,经过反复确认幸存者中没有杰瑞,他还没能打上一场仗就葬身在无情的大海里。”


    这样的不幸在这个时代每天都在上演,或许那些成功上岸的士兵中也有一半以上最终无法平安的回到英国。但杰瑞无疑是其中最不幸的,他心爱的未婚妻没有等到承诺和奖章,甚至连他的尸骨都没看到,他所有未酬的壮志都轻易的埋葬在大海深处。


    海瑟尔想好好安慰一下露西,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不过露西看起来也并不需要任何安慰,她很快抬起头来,故作轻松的耸耸肩:“好吧,看来上帝没有站在杰瑞那边,他没有办法到伦敦来生活了,不过好在,现在我自己过来了。伦敦的风景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中心公园在早上六点之前会向平民开放,那里的树木可比朗伯恩漂亮很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工厂的气味实在太难闻了,我想了很多办法总是没法阻止棉絮争先恐后的挤进我的鼻子,梨水或许对喉咙有那么点用,但我的鼻子实在太痒了。”说着,她控制不住的偏头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蕾娜大呼小叫的给她拿手帕,抱怨她不早点去加德纳家报个信,又要她答应今晚和她睡一张床,她们打打闹闹,就好像所有的阴霾都已经一扫而空。


    海瑟尔靠在软垫上默默的看着她们,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第67章 重返伦敦29


    露西的咳嗽症状比她描述的严重不少,她说这是因为白天在工厂的时候为了不影响手上的活计大家都会努力克制咳嗽的频率,直到晚上下工后才能尽情的咳。


    家庭医生被叫来对她进行了细致的检查,却也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只是叮嘱患者多喝热水,把嗓子里吸进去的絮状物冲下去。


    饭后,书房里只剩下海瑟尔一个人,皱着眉头回想白天看到的画面。直面资产阶级原始积累的起步阶段冲击性是巨大的,这个时候还没有形成后来强有力的工会,没有劳动法,所有的压榨都是直白不加掩饰的,让有良心的人没法安坐在花团锦簇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马车上。


    “夫人,请问目的地是?”车夫在前面问道,晚上风小了不少,气温略微回升,他猜测主人或许是打算出门兜兜风。


    “嗯…”海瑟尔不想呆在家里,但一时也想不到能去哪。“去海德公园吧,不,这么晚了那里估计已经不让进了,去公园巷8号。”


    公园巷8号是兰开斯特最常用的一个收信地址,不过他也并不是每天晚上都会回到那里。


    夜风席席吹来,一下车就能看到一墙之隔的海德公园,白日人来人往的角门沉默的伫立着,除了风声和叶片摇摆声,这里安静的像是没有人类的存在。


    不过公园巷显然是有不少住户的,左手第一座建筑自带的花园里就挂满了昏黄的精致小灯。在格雷斯丘奇街一整条侧街都只有一盏的路灯,在这里每隔两米就能见到一个。


    海瑟尔独自一人走在安静的巷道里,这里就像精心维护的私家庄园,整齐的鹅卵石向前蜿蜒,每一户门前都经过统一装饰。不过亮着灯的不一定真的有主人在,能花大价钱在这里购置房产的多半有数不过来的住处。


    她走了一会儿就有些后悔了,这个时间点上门拜访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年男性可不符合教条规矩。只是她又实在想找个人谈谈下午的事,于是在鹅卵石小径上踩了许久,最终还是转身往回走去。


    兰开斯特此时正在露台上透气,一连几天超负荷的会议日程让工作机器人都疲惫不堪,只能浅浅放空一会儿缓解时刻紧绷的神经。


    海瑟尔刚踏入这条巷子的时候兰开斯特就看见了,他在第一时间放下翘在栏杆上的腿,匆忙进屋换了双皮鞋,出来的时候看她还在慢慢的踱步,于是又冲回去换了身风衣外套。


    谁知道再出来的时候,她却不知为何不打算上门来了,还没纠结几秒,就只剩下个背影。兰开斯特只能开口:“嘿…嘿!”


    这声音放在白天或许都听不太清,放在安静的晚上却突兀的让双方都吓了一跳。


    海瑟尔尴尬的往四周望去,小步跑回8号住宅门口:“嗨,呃,晚上好。”这音量仿佛宿舍楼下央求室友帮忙开门又生怕宿管阿姨发现的那样。


    兰开斯特居然也升起一种被抓包的感觉:“咳,左右两家的主人都只会在夏天回来,不会有人听到。不过怎么来了不叫门?”他一边说一边从裸露在外的铁制楼梯下来。


    海瑟尔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隔着院子的围栏没话找话:“你这的花园还不错,不过,你怎么在家里还穿得这么隆重?”


    “啊只是有点冷。”兰开斯特一本正经,说完再也找不到安全的适合在这样的晚上讨论的话题,他们隔着栏杆沉默的绞尽脑汁,一个不开门,一个不进去。


    直到隔壁的隔壁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海瑟尔才惊醒,生怕有人在阳台上练琴目睹了刚刚的一切。


    兰开斯特猜出她在想什么:“他在靠公园的那侧练琴,看不见这一侧。”


    又说:“要不要去公园转转,从这里过去就是。”


    他打开门,海瑟尔下意识想拒绝:“海德公园这个时间点已经闭园了吧,兴师动众也不太好。”


    兰开斯特只盯着她:“不会兴师动众,我家后院可以直


    接进去。”


    他的声音平得像一条直线,海瑟尔却莫名觉得他真的非常想逛公园:“好吧,但是我很忙的,最多半个小时哦。”


    兰开斯特侧身抵着门,也不催促,安静的等她进去。


    海瑟尔做好心理建设走进去,他让她在前面,一言不发的跟在身后。她只能时不时回头看看,顺便用余光不着痕迹的扫了扫花园。这其实是一个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各人特色的花园,也许是交给统一的公司打理的,因为刚刚一路进来就有三家长得几乎一样的花园。她觉得可惜,这花园草皮这么厚实,土壤肯定不错,却生在了一个不愿意花时间精力的主人家里。


    而且还很黑,是周围几家中最黑的,灯都没挂几盏,让人越走越心慌。


    “到了。”


    前面是一堵矮墙。


    “到了?”海瑟尔犹疑的转头,这里连个洞都没有,怎么就到了呢。


    兰开斯特避开她的目光,从不远处墙根下拿出横着靠着墙放置的梯子,又折返回来摆在她面前,在她不信任的目光中摇晃了几下梯子,证明它的结实可靠。


    兰开斯特:“你先上,不然没人扶着梯子。”


    海瑟尔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还以为公园房有什么随时进入的特权呢,怎么就发展到了做贼一样翻墙进去呢。


    “我还是回去吧,太晚了,我家的花还等着我浇水呢。”


    这个借口太过蹩脚,说完后她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小提琴声停了一下,又换了一首节奏更快的,吱吱呀呀的听得人紧张。


    海瑟尔抿嘴,下意识放轻呼吸,走到梯子前:“好吧,如果出了什么事,就是你全责。”


    “戴上手套。”兰开斯特偏过头:“不会出事。”


    他等海瑟尔小心的往上爬了几格,才靠过去,扶好梯子。他们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一个低着头看着地面,一个紧张的往上看。


    “然后呢?”海瑟尔艰难的坐在了墙头,往下看去,这才想起没有事先问好该怎么下去。那下面倒是没有树丛,是一块平坦的草皮,可要是直接跳下去,八成会摔断腿。


    还没等她想清楚,兰开斯特已经迅速爬上来,坐在她旁边。海瑟尔不敢往左边看,生怕下一秒就听见他说会在下面接住她,让她放心往下跳。


    那虽然听起来很浪漫,但操作起来真的很容易失误吧。海瑟尔慢吞吞的想。


    旁边传来嘎吱一声轻响,海瑟尔悄悄转头,他居然一只手把梯子捞起来,又轻松的扔到了公园里面这一侧,放在自己脚下。他伸脚试了试,确认放稳了就娴熟的往下爬。


    好强的臂力。


    没过几秒,他就安全着地,抬头向她招手,示意她可以下来了。


    海瑟尔彻底没了反悔的机会,只好小心的踩上去,缓慢的爬下来。


    她下来后,看着他熟门熟路的把梯子藏在旁边的灌木丛里,一下一下用脚踢着草皮:“你经常翻墙吗?”完全是行云流水。


    “只翻过这里。”兰开斯特走近,在微弱的灯光下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又补上:“很多次。”


    他带着她离开空旷的草坪换了条更隐蔽的小路,参天大树在头顶上,连月光都很难渗透进来。小提琴声变得模糊了一点,但仍能听清,海瑟尔没什么音乐细胞,听不出是什么曲子。


    “会跳华尔兹了吗?“他问。


    “还不太会。”玛丽被送去专门学习伦敦流行的社交舞,海瑟尔却偷懒只记了几个动作。看起来倒是不难,但没实战过,她也不敢说会。


    “我教你。”


    啊?在这里吗?这不太好吧,夜深人静,孤男寡女,黑灯瞎火,瓜田李下


    兰开斯特没听到回答,借着不远处的灯光回看她的脸。她瞪圆了眼睛,像一只疑神疑鬼又找不出问题的兔子,站在陷阱前犹豫着要不要往下跳。


    他不想再等,上前一步靠近:“很简单,先退右脚,再换重心到左脚,转小半圈,重复。”


    哪有那么简单,她默默的把手放在他伸过来的手心上。


    他握紧,向前一步虚托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说:“跟着音乐,来,先后退。”


    天哪,华尔兹原来要靠这么近吗?感觉偏头就能


    没等她胡思乱想,他手指用力,带着她转动了半圈,海瑟尔一紧张,晕头转向的努力避开他的脚,迷糊间被他不着痕迹的拽进怀里。


    “做的很好,就是这样,继续。”


    公园青草和露水的气味被她身上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香水味取代,兰开斯特机械的重复着最基础的动作,在进退之中越发要披不住包装出来的那层绅士的皮。


    绕那么大弯做什么,耽误时间。还不如直接表明身份,把财产捧到她面前,怎么看他都比劳伦斯更有竞争力。


    时间在双方的胡思乱想之中流逝,不过也可能并没有流逝多少,因为当光打在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上的时候,刚刚那曲小提琴曲才正好结束。


    是巡逻的警卫员过来了。海瑟尔脚步一乱,慌不择路的就要推开对面的人往后跑。


    兰开斯特扣着她的手腕,不由分说的将她带到旁边的阴影里藏好。


    “别怕,他看到的不是我们。”


    海德公园大概是知名的幽会秘地,那警卫员喊了一声之后,海瑟尔就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衣服布料在摩擦。


    啊,这样对比来看,他们只是练习了一下华尔兹,应该很正经了吧。


    “他们会被赶出去吗?”她其实更想问,警卫员还会巡逻到这边吗?兰开斯特的气息就在头顶起起伏伏,她的心也跟着吊起来。


    “不会,一点钱就能解决。”


    果然,又是一阵悉悉索索,这次是钞票摩擦的声音,那警卫员也开始和稀泥,叮嘱了几句小心虫蛇,就离开了。


    等他走了,刚刚被打断的男女也开始说话。


    女的嗔怪道:“都怪你,非要半夜来公园找刺激。”


    那男的也后悔莫及:“海德公园的警卫就是黑心,给了两英镑还嫌不够,早知道就不听别人的来这里了。”


    那女人应该是生气了,推开他就走了,他追她跑,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终于没人了,海瑟尔戳了戳面前的男人,让他退开一些。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刚刚那女人说的话。


    “都怪你。”她的语气正经得像和陌生人寒暄。


    兰开斯特退后,清了清喉咙:“出两百英镑我也觉得值。”


    海瑟尔想瞪他,又觉得现在做什么动作都有越界的嫌疑,只好转过去坐在长椅上,说道:“你跳舞怎么这么熟练,看来以前没少跳吧。”这话说出来她就暗自咬牙,听起来像吃醋一样。


    兰开斯特走过去坐下,他们之间这会儿又隔开了礼貌的距离,一人坐在长椅的一头,要是有人经过,一定会奇怪的注视。


    “今晚之前只和一个人跳过。”


    海瑟尔又不说话了,原来她是第二个嘛,这也正常


    她不说话,兰开斯特就必须多说一点,于是再次开口:“第一个是我的姐姐,原来家里的宴会总是要求我们跳开场舞。”


    “亲姐姐?”这是海瑟尔第一次听他说自己的家人。“是什么样的人?”


    问话的人要是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他都懒得回答,其实是懒得回想。不过恰好是她。


    “以前是一个很温柔的人,长辈要求的什么事她都会做得很好。很周全,面面俱到,有耐心。”


    海瑟尔心想,大概是简那种类型的女孩呀。


    “不过,有的时候完美得像没有自己的情绪。”兰开斯特想来一支雪茄,不过现在只能摩挲一下手指:“她小时候曾经有个几乎算得上未婚夫的好友,因为家世年纪相当,双方父母都默认了。不过后来男方家里败落了,这


    时候又正好出现了另一个合适的结婚人选。长辈刚露出意思,没过多久她就自己顺利的和之前那人和平解绑了,并和新的准未婚夫成为了人们眼中的金童玉女。”


    “那个时候我觉得她很可怜,后来我觉得她很厉害。”兰开斯特悄悄把领口松开两颗扣子,怀疑自己真的是老了,都开始回忆当年为了这件事和父亲大干一场的往事了。


    海瑟尔很喜欢听他说过去的事,又问:“那现在呢,现在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兰开斯特不得不承认:“她在当腻了模范小姐后突然有一天干了一件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事,然后就彻底的消失了。”


    海瑟尔暗自揣摩这个“消失”是指不见了还是去世了,想不出来要不要安慰他,只好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


    “其实我可能也是这样的人。”她揪了一根身后的花,又心虚的把它塞回去:“不是说厉害,就是表面是乖乖女,实际内心时不时就在想干一件离经叛道的大事,这样才能跳出固定的生活轨迹。”


    “你懂吗?”她转头。


    他没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她,蔚蓝的瞳孔里能清晰的看见她的倒影。他懂,虽然他不乖,但最后还是如所有人所愿当了法官。


    “就是虽然知道不能任性,一旦某一步走错了就再也回不去了。但还是很想逃离那条正确的路。”她努力解释。


    “那你逃了吗?”他轻声说。


    “没有,从来没有,至少我自己没敢做过。”她遗憾道:“我应该算是一直按部就班走在稳妥的那条路上吧。”上着不出彩但稳妥的学校,兼职攒钱稳妥的活着,如果不是那个巨大的意外,或许现在也找到了一份无趣但稳妥的工作。


    她说完又突然发现可能会产生歧义,忙看他:“嫁到法国不是逃离,只是只是”海瑟尔解释不了,只能尴尬的问:“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兰开斯特不是不想说话,只是现在特别想说的话好像都不是很绅士得体,恐怕会吓到她。他现在最想做的是赶快和她分开,然后写信给她。还是写信比较容易。


    “说话啊。”她小声催促,像一只恼怒的小猫,原来兰开斯特小姐在家的时候就养过这种小猫,他只觉得麻烦。


    他只好挑了句礼貌一点的:“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士?”好像也不是特别礼貌,因为她又瞪圆了眼睛,应该是不想回答。


    “好吧,今天来找我是为什么?”


    海瑟尔耳朵都红了,不知道是气还是尴尬。她站起来就想像刚刚的女人一样转身跑掉,不过又担心这样太过无理取闹,硬邦邦的预告一句:“现在我要回家睡觉了。”然后沿着刚刚的路往回走。


    兰开斯特没有拦,摸了摸鼻子,默默的跟在她身后。


    海瑟尔高估了自己的认路能力,刚刚明明没走多远,现在却越走越陌生,怎么也找不到那堵墙。偏偏身后的人还任她乱走,选什么方向都不阻止,只安静的跟着。


    她终于认命,负气停下来,用眼神谴责他:“到底怎么走?”


    兰开斯特想了想:“第一个岔路口就错了。”


    海瑟尔觉得他在耍人,真要生气了:“那你怎么不说话!”


    “因为…我想多和你呆一会儿。”


    她的耳朵又红了,比刚刚还红。


    兰开斯特回忆了一些刚刚的路线,重新规划了回去的方案,这次变成了他走在前面,海瑟尔跟在后面。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不想回答吗?”他在前面问。


    海瑟尔心惊胆战,生怕他再重复一次,抢先选了好回答的那个:“今天碰见了原来在我姐姐家见过的一个侍女,她在一家纺织厂做工人,我去找她的时候在门口看了看里面的情况,那里的工作环境实在太恶劣了,长期下来肯定会对人体健康造成严重影响。”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变成并排往前走。


    “本来是想问问你应该怎么办,不过现在我自己有了点思路,我打算自己试试。”


    兰开斯特瞧着她在黑暗中莫名自信的样子,无声勾唇笑了:“需要我做什么吗?”


    “现在不需要。如果以后需要,我会找你的。”


    他们后半程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的走在一起,隔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有时候控制不好会擦过对方的衣袖,随即默默拉远距离,不过很快又会不约而同靠近。


    找到墙之后就很快了,不到十分钟海瑟尔就坐上了马车。


    兰开斯特敲了敲玻璃窗,海瑟尔把它打开。


    兰开斯特看着她乖巧的等待的样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干巴巴的说道:“晚安。”


    海瑟尔点点头,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什么?”


    “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人,因为我之前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她唰的一下关上窗户,敲了敲前面的木板,车夫会意,很快就催动了马匹。海瑟尔不敢侧头看一眼,哪怕她余光瞥见了他还站在那里做了什么手势。


    啊啊啊。


    马车启动了,她把头埋进围巾里,无声呐喊。


    兰开斯特看着驶远的马车,久久不愿挪动脚步。


    第二天是周日,工厂一般都会在上午放半天假。海瑟尔把露西叫过来,问她之前住在哪。


    “我是和以前从朗伯恩嫁出去的一个远房表姐一起来伦敦的,她前段时间回家探亲,我就向她打听怎么在伦敦找活儿。她丈夫因为事故去世了,那工厂给她安排一个活计养家,她让我住到她家里,只用出5先令一周。”


    海瑟尔便问:“她也在纺织厂工作吗?”


    露西回答道:“没错,不过她在印染车间,那里的工资比我那更高。不过我不想去,我看到她的手好几处都溃烂了,有点害怕。”


    海瑟尔心想,那恐怕是酸性染料、漂白剂等化学物质释放的有毒气体导致的。


    “所以你们都住在工厂附近?”


    露西点头:“是的,夫人。大概就是原来卢卡斯爵士家到我们那的距离,叫做煤灰巷。”


    海瑟尔突然想到之前去过的那条街:“露西,你知道鱼贩道吗?”


    露西很惊讶劳伦斯夫人居然知道这个名字:“知道,我们那片工厂的工人都住在相邻几个巷道,鱼贩道、红砖巷、船坞巷等等。我去鱼贩道买过鱼,不过那里绝大多数人并不是鱼贩子,我认识的一个纺织厂的姑娘就住那里。”


    海瑟尔:“鱼贩道的人好相处吗?他们是不是特别排外?”


    露西摇摇头:“不会呀,他们都很好相处。因为公园在西区,鱼贩道正好在西区和东区的交界,我每次逛完公园回家都要穿过那里,有个老爷爷特别好心,还给过我一包鱼碎,用来配煤灰烤的土豆特别好吃。”


    海瑟尔估计那天正好是运气不好,碰巧遇到了乱子。


    “露西,你能带我去你住的那条街看看吗?”


    露西答应了:“正好我下午上工之前可以先回家一趟。”


    蕾娜听见她这样说,眼巴巴的看着海瑟尔。海瑟尔说道:“我在伦敦经营了一间植物沙龙,蕾娜应该告诉过你了吧。今天就回家收拾一下,过几天就跟着沙龙里的员工培训,以后就在我那里工作吧,我一样给你开工钱。”


    露西没有清高的资本,能换一个更好的工作环境是她这半个月来梦寐以求的事,她心知这是看在蕾娜的面子上得来的:“夫人,我一定会好好工作的,我会永远记住您和蕾娜的恩情的。”


    蕾娜拉着她的手:“太好了,我们以后可以天天说话了!”


    这是她回英国后遇到的最合拍的同龄好友,在乡间的那段日子,主人家管得宽松,她们干完活就手拉手在田间奔跑,躲在草垛后八卦经过的每个人。露西之前从未离开过朗博恩,但她从回来探亲的太太小姐的女仆口中知道不少伦敦的事,可以说,蕾娜在阔别十几年后对伦敦的最初印象很多都来自于她。


    海瑟尔也乐意见到两个颠沛流离的小女孩快活的聚在一起,底层人民的命运很容易淹没在时代的洪流里,能再见面本身就是一种缘分。


    第68章 绿脉行动1


    出发前,海瑟尔把头发上的装饰全都


    拆了,只简单的盘起来,又找蕾娜要了一套过年新做的裙子,她们身形相近,穿上去刚刚好。


    海瑟尔满意的看着镜子,未施粉黛的脸配上这件月白色的素棉长裙,走在工业区应该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露西赞叹道:“夫人果然穿什么都能穿出别样的气质。这样看好像我隔壁住着的那位做家庭教师的女士,她就总是这样昂着头,永远是一身干净的纯色裙子,特别有学问的样子。”


    海瑟尔一边把珍珠耳坠取下来,一边问:“家庭教师工资应该还不错吧,我前段时间请了位去朗博恩,一周的薪资够在你们那条街租一年房子了,她怎么不搬家?”


    露西回答:“听说是因为要攒钱还债,我那远房表姐悄悄告诉我是她的前夫欠下的。不过她也不是那种贵族专门聘请的家庭教师,主要是教一些商人的孩子,一周要去四五家。她有时还免费教我们那条街的一些孩子,所以大家都会多少照顾她一点,那些流氓也不敢找她麻烦。”


    海瑟尔心下感叹,果然活下来的都有自己的生存窍门啊。


    到达鱼贩道路口的时候正好是上午十一点,今天是周日,绝大部分工人要趁上午休息这半天带着全家人一起去附近的教堂做礼拜。再晚一点他们就会准备一顿相对丰盛的午餐,迎接新的一周辛勤工作的到来。


    或许是经过了短暂的休息,或许是今天的阳光比较明媚,再来到鱼贩道,这里完全是一副平凡的、温馨的、热热闹闹的场面,上次的血腥暴力仿佛只是一场遥远的梦。


    海瑟尔她们三个穿的虽然干净体面,但并不夸张,因为总有一些家道中落靠着最后一些积蓄搬到工人区生活以节约开支的人。且鱼贩道是这一片最靠近富人区的一条街,偶尔也会有一些商人经过,如果不是那天情况特殊,正常路过不会引起太多的关注。


    海瑟尔看了一眼远远跟在后面保护她们的仆人,放下心来,问露西:“这里怎么没见到几个男人?”


    沿街绝大多数都是女人抱着孩子在和摊贩讨价还价,还有一些年纪大一点的儿童在奔跑追打。有些屋子已经升起了炊烟,看样子午饭马上就要开始了。


    “不应该啊,这里工人可多了。”露西想了想:“啊,可能是去听互助会演讲了,看,前面往右转就是我住的煤灰巷,往左转是船坞巷,那些人有时候会聚在那个路口。”


    果然,十字路口处聚集了不少工人,还有人专门负责在外围警戒。女人他们不管,有女人甚至端着洗衣服的盆子专门凑到附近听,当作是找点乐子。但是任何经过的男人都会被他们仔细盘查,眼熟的会相互吆喝,眼生的则会询问一番再提着棍子示意对方快走,这是为了防止工厂主派来的人通风报信。


    海瑟尔她们靠近的时候,台上正在做最后的总结陈词。


    一个三十岁左右戴着鸭舌帽的男人高举右手,他的声音沉闷但充满感染力:“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团结,团结,团结!只要我们团结起来相互帮助,那些工厂主就不敢随便克扣我们的工资!伦敦的工厂那么多,健康的、能满足他们需求的工人可没有那帮人想象的多,所以我们有能力靠自己的力量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力。


    就像卢迪他们之前那样,他们拿起了武器,他们坚定的站在了一起,就没有人能收回他们的房子,砸掉他们的饭碗。那些法警灰溜溜的跑了,隔周就送回来他们被拖了一年的工资,这就是团结的作用!”


    “卢迪!卢迪!卢迪!”


    “团结!团结!团结!”


    周围的人都学着他的样子整齐的举起右手高呼,喊了几句之后,上面的领袖做了停止的手势,他们就停下来,冲上去围住简易台子上靠左边的年轻男人,和他握手拥抱。


    “居然是他。”海瑟尔喃喃自语。


    “他是谁?”蕾娜好奇,有什么人居然是她这个贴身侍女不知道的?


    海瑟尔没有回答:“我们走吧,去露西家看看。”


    集会结束,工人们陆陆续续开始往外走,拖慢了她们前进的速度。大多数工人都三三两两的激烈的讨论着刚刚的讲话,只有一两个在路过她们的时候吹了声口哨,蕾娜板着脸凶神恶煞的挡在海瑟尔面前,引来一阵哄笑。


    “又见面了,女士。”有人从前面挡住那几个人,他们很快就离开了。


    海瑟尔轻轻拉开蕾娜,说道:“是你啊。”


    是上次那个拿着铁锹的年轻人,他今天穿的很干净,洗得发黄的衬衫露出个领子,外面是灰色的马甲,同色系的帽子压着他满头凌乱的黑色卷发。


    他正对着阳光,眯着眼对她们友好的微笑:“不用担心,这里的治安也许比西区的一些集市还好,刚刚那几个人最多也是嘴上说两句,他们要赶回去吃饭上工,没工夫骚扰陌生女士。”


    海瑟尔也微笑:“治安吗?我体会过了。”她是指上次差点落到脑袋上的铁锹。


    他脸色一僵,一把将帽子从脑袋上摘下来,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那天是我犯了糊涂,一急就做混账事,这段时间我一直很后悔,想找到您当面道歉。”


    他的动作引起了周围人的注目,海瑟尔咬牙,让他快起来让她们过去。


    他侧身让开,却依旧跟着她们走:“我叫约翰卢迪,是工人互助会的一员,刚刚我们的讲话还不错吧?对了您这是要去哪?”


    海瑟尔转头,他又露出展示标准的八颗牙齿的微笑。


    “还不错,不过那个案例恐怕有夸张的成分吧,那真的是团结的作用吗?”


    卢迪没有生气,认真的说:“您说的没错,团结确实让他们不敢随便抢走我们的家,但能拿到钱应该另有原因。也许是我们运气不错,不过大概率另有人在背后帮忙,我之前就猜测过那个人会不会是您,或者是那天和您一起的那位先生。”


    海瑟尔心中一动:“我没有做过。”


    卢迪点头:“那就是那位先生了,如果有机会,我会亲自报答你们的。”


    海瑟尔没再理他,按照露西指的方向往前走去。


    卢迪站在原地目送着她们离去,自言自语道:“这身衣服比那天适合多了。”至少不那么高不可攀。


    一个男人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挤眉弄眼的问道:“那个女人是谁啊?”


    卢迪没转头直接给了他一胳膊肘:“管那么多干什么,快点回家去吧,你那两个孩子还那么小,你妻子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煤灰巷比鱼贩道更狭窄,鸽子笼一样的低矮房子紧密的挨在一起,人口密度大得吓人。因为房子堆在一起,阳光也不怎么能撒下来,路上倒是没有鱼腥味,可连一个摊贩都没有。


    露西解释道:“鱼贩道距离西区近,偶尔也能做点过路生意,煤灰巷却全是拿着最微薄薪水的工人,很多人年纪轻轻就得了病被赶出了工厂,所以这里看起来比鱼贩道还要贫穷。不过条件最好的应该是另一侧的船坞巷,那里有不少跑船的人,听说来钱很快。”


    海瑟尔看见路边隔几步就半躺着一个流浪汉,刚刚一个老妇人蜷缩在水沟旁边咳得嘴角都是模糊的血迹,她深吸一口气,问道:“她以前也是纺织厂的工人吗?”


    露西目露不忍,但她明白这里的生态规则,按住了蕾娜掏硬币的手:“是的。您别看她这样,其实她才刚刚四十出头,听说她三年前就被赶出来了,因为在工作的时候咳嗽控制不住手抖,差点把机器都弄坏了。”


    再往前走,又遇见一个下颌全部溃烂流脓的孩子,海瑟尔和蕾娜同时低头,不敢继续看下去。


    露西等他走过去,才小声说:“那个孩子之前在火柴厂做童工,他一直说自己是被废气熏成这样的,其他人却都不以为意,因为工厂主说连西区那些老爷们都只是嫌废气难闻,从来没说过它有毒有害。”


    海瑟尔皱眉,看来这会儿人们还不把工业污染当回事,没有意识到它对人身体的影响,又或者知道,但只要影响不到有钱人,就没有人会推动现状的改变。


    这条街离印染车间近,沟渠里的污水看起来都浑浊的飘着不明物质。整座城的水道都是连着的,就算一时半会儿流不到富人区,终有一天也会对所有地方的人造成负面影响。


    “到了。”


    那是一栋和左右一模一样的普通房子,不过面积略大一点,门前也比较干净。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正在门口抱着孩子哄,她看到露西赶快招呼:“快过来帮我抱着贝克,我得赶紧做午饭了。你昨天怎么没回来,天知道我是怎么做的晚饭。”


    露西走上前接过孩子,那女人只看了其他两个人一眼,什么也没问就推门进去了,不一会儿她拿了一块夹着一片蔫黄生菜叶子的黑面包出来,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在一旁疯跑的大儿子,一半递给露西。


    露西没接,皱眉说:“索菲亚,我前天不是买了鸡蛋放在厨房里吗,怎么不吃?”


    索菲亚看她不接,无所谓的塞到自己嘴里:“那种好东西就让吉恩和乔尼慢慢吃吧。”


    露西深吸一口气,不再跟她争执,只转头对海瑟尔说:“夫人,我去收拾东西,几分钟就好,您要进来坐坐吗?”


    索菲亚这才正视她们:“露西,你进去干嘛?马上要上工了,你昨天自己的衣服都没洗呢。”


    露西看她吃完,把带着腥臊味的孩子塞还给她:“索菲亚,我要走了,换一个别的工作。”


    索菲亚很不高兴,上次回家要钱也就刚够来回的路费,好在带回了一个非要来伦敦的丫头,不仅能交房租,一间隔出来的那么小的屋子给5先令一周,还能搭把手帮忙带带孩子干干家务,谁能想到这么快就要走了。不过她也没法挽留,虽然她们勉强能算远方亲戚,实际上之前见都没见过几次,露西这人固执的吓人,她想干什么谁也拦不了。


    “好吧,你走吧,我看你能找到什么比纺织厂还轻松赚钱的活儿。”她望着露西进进出出,又拿眼睛觑着海瑟尔:“不过房租可不能退给你。”


    露西没浪费时间争执,很快收拾好一个包裹。“再见,索菲亚,谢谢你带我来伦敦。”


    她们离开的时候,隔壁屋子走出来一个瘦高的女人,神情有些热烈的看着这边,整条街的女人都穿着灰色的麻布衣服,只有她和海瑟尔穿的是相似的浅色长裙。


    是那位家庭教师。


    第69章 绿脉行动2


    海瑟尔回到书房,郑重其事的抽出一个囤了很久的新本子,在第一页写上:绿脉计划。意指让植物如经脉般渗透进工业区同时也打通维持生命的关键脉络。


    怎么能让现状稍微好转一点呢?也许第一步应该从转变观念做起。


    海瑟尔知道这个时间点主流科学还没有重视工业污染的危害性,那些难闻的气味甚至被视为一种进步的象征。当然,他们更不会在意工人的死活,对于他们来说这和机器的损耗是一样的。


    同样,工人自己也极少意识到毒环境对健康的影响。他们知道一些常见的症状,但更多把污染引发的疾病归咎于工厂主压榨、干活太劳累或者单纯是运气不好。


    要让人们花钱费力去改善这种状况,首先就要让他们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性。这种意识的改变最好是同步的,不然光底下的工人意识到了,掌握经济大权的富人不干,还不知道要爆发多少骚乱。


    她咬着笔杆思索了好一会儿,桌上的草稿纸上画满了乱七八槽的线条,终于放下笔走出书房,熟门熟路的敲响了隔壁的大门。


    安娜姗姗来迟,依旧是满身的颜料和通红的双眼。


    海瑟尔:“嗷,你又在努力工作吗?”


    安娜:“不,我在画我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海瑟尔:“好的,晚上来我家吃饭,我就是想让你帮忙联系班克斯夫人,我有重要的事想和她聊聊,这两天某个晚上在你家聊可以吗?”


    安娜点头:“保证完成任务。”


    门关上,这次接头很快就圆满结束。


    深夜9点,安娜敲响了海瑟尔家的门,告诉她班克斯夫人在两分钟前到来。


    海瑟尔最近这段时间也几乎没联系过她,除了把分红按时交给安娜,再由安娜转交给某个固定的联系人,顺便交换简单的问候信。


    “我还以为您最快得明天来,要提前安排一下不是吗?”安娜被她的老板赶出房间,海瑟尔毫不客气的霸占了工作室中间的柔软沙发。


    多萝西娅端正的坐在书桌后面,两手交叉放在桌上,简单解释道:“他今晚在5号情妇那里。你找我要说什么?”


    海瑟尔噎住,果然跟她就很难寒暄两句,必须直入正题:“伦敦数百家大大小小的工厂排出的工业废气以及污水不仅对工人造成危害,同样也会影响距离较远的富人,对人们的身体健康产生严重的危害,我想干一件大事,推广用植物改善污染排放和工作环境。”


    她把一张纸放在多萝西娅面前,多萝西娅带上眼镜把它拿起来,反复正反看了好几次,才确定上面只写了个煞有介事的标题,绿脉计划。


    “呃,我还没来得及写内容,不过我已经想清楚了,可以现在当场写。”海瑟尔汗颜。


    多萝西娅没接话,她放下纸,穿透力极强的目光直直的压过来:“这可不只是女人的东西了。”


    海瑟尔耸肩:“确实,我不想止步于所谓的女人的东西,特别是只有有钱女人能用的东西。不过这个计划也许确实会冒犯一些人敏感的神经,比如你丈夫。如果你不想参与的话,就当我没说。”这是假话,她可不想一个人干,要找一个能分担火力增加筹码的合作伙伴可不容易。她默默祈祷多萝西娅千万要感兴趣。


    多萝西娅沉默良久,才说:“风险很高,但是报酬也高,金钱和名声都是。”


    海瑟尔立马打蛇上棍:“总体风险比较高,但我们分担一下不就只剩下一半了嘛。而且我们都随时可以收手,见势不妙就放弃好了。至少现在,我只需要你帮忙举办一次来宾阶层比较丰富的大规模沙龙,让我在上面做个演讲来证明工业废气的有毒性就行了。”


    多萝西娅问道:“工业废气废水真的有毒?你确定植物能净化?”她不明白这个年轻的夫人怎么有这么多奇怪的理论,明明英国才是植物学发展的前沿。


    海瑟尔点头:“我现在就把几个基础的实验写下来,这也不是我第一个发现的,都是四处搜集起来的,如果你要以你的名义或者交给班克斯爵士发表更好,正好我也不想暴露自己。”


    多萝西娅用眼神示意她别废话。


    海瑟尔一边写一边简单的讲解,多萝西娅几乎不问任何问题,只用了十分钟就搞定了。


    “怎么样,你觉得呢?”


    多萝西娅把纸收过来叠好:“有争议的动物实验不能在沙龙上做,我会私下里验证,再在合适的时候以我的名义刊登在报纸上。容易被接受的可以在沙龙上当场展示,下周之前把请柬给你。”


    海瑟尔也不在意她这冷冰冰的语气,反正能达成目的就行,她提醒道:“你要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可不一定有报纸会愿意刊登。”


    多萝西娅拿出一块磨损的有些严重的怀表看了看时间,从书桌后站起来:“这不用你操心,不愿意就砸钱,还不行就收购一家。你之前给我的分红投进去足够了。”


    海瑟尔咂舌,她可真舍得啊。“好吧,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啦,绿脉计划正式启动!”


    她伸出手,多萝西娅戴上帽子,敷衍的用手触碰了一下,点头离去了。


    “啧,真高冷啊。”


    最新一场植物沙龙来的比想象中还要快,以至于海瑟尔刚刚准备好展品,还没来得及多练几遍讲话稿,安娜就拿着请柬上门来了。


    “本次沙龙邀请政界、学界、商界所有对植物学感兴趣的女士们和先生们参与,下午四点会有一场关于新学术成果的分享会,希望大家都能有所收获。”玛丽念着请柬上的词句。“所以这是专门给姨妈你安排的分享会吗?”


    海瑟尔深吸一口气:“我不


    清楚,我真的很好奇她是怎么说服班克斯爵士同意这个请柬内容的,毕竟所有的沙龙都是为他的声誉地位服务,他真的会允许有人抢风头?”


    安娜拿了一颗葡萄塞在嘴里:“也许他年纪大了,突然变得仁慈了。”


    海瑟尔挑眉:“更大的可能是多萝西娅告诉他我是个男人,一个只要给我十分钟讲话时间就捐赠50万英镑的男人。”


    这话引起来她们所有人的傻笑。


    不过班克斯爵士显然不是随便糊弄的傻子,多萝西娅也并没有单独安排分享会,沙龙当天,四点整,是班克斯爵士的助手上台作为代表讲解爵士的最新研究成果,他本人并没有莅临现场。


    沙龙人来人往,会议厅的阶梯坐席上坐满了人,左边的男士右边是女士,按照地位阶级划分好了几个区域,最后面商人阶层的位置离得最远,但人数最多,他们之前很少有机会参加这样的植物沙龙。


    多萝西娅的贴身侍女弯腰低头走过来,在海瑟尔耳旁说:“劳伦斯夫人,台上这位完成演讲后就是您的时间了,请做好准备。”


    海瑟尔紧张得心脏狂跳,老天啊,这么大的场子,人数和她大学专业四个年级的学生加起来差不多,目测至少有五六十人,待会不会有人不满意直接冲上台赶人吧。


    “玛丽,东西都准备好交给班克斯夫人了吗?”她的声音细听都有点哆嗦,把问了八百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都准备好了,姨妈。”玛丽也有点担心:“不过您最好大点声,现在台上那位的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就比较洪亮。”


    大点声啊,这很困难啊,人在紧张的时候特地提高音量说不定会破音,那就太丢脸了。


    海瑟尔想临阵脱逃。


    一阵热烈的掌声宣告着第一场演说的结束,班克斯夫人等掌声停下,才走上台。


    “感谢大家的聆听,如果有疑问可以会后与杰森助理详谈。下面让我们一起邀请第二位嘉宾,海瑟尔劳伦斯夫人,她将为我们分享她的新发现,工业污染与国民健康的关系。”


    台下的掌声稀稀拉拉,前排有人和旁边的人交谈,讨论事先打听的分享会顺序明明没有这个议题。


    海瑟尔傻眼,多萝西娅女士也太绝了,居然是这样直接现场把她加进去的,这下更尴尬了,要是讲不好大家都出大丑。这会儿再想跑路也来不及了,海瑟尔站起来,尽量学着多萝西娅的样子面无表情的走上台。幸好她今天的帽子前面有网纱,连最前排估计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等她上场后,议论声更大了,事先准备好的道具被摆到台上,很难说底下的人是在议论上来的是个女人还是那些莫名其妙的白布。不过玛丽的担心倒是不必要的,多萝西娅很有先见之明的派了另一位声音洪亮的男助理站在一旁,海瑟尔说一句,他就会一字不差的传递一句。


    “咳,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


    等那位男助理重复完,场上略微安静了一点。


    “今天我首先要证明的是,工厂排出的煤烟等废气对人的健康和寿命可能存在不可忽视的、甚至致命的影响,它和慢性毒药差不多,且影响范围不局限于长期待在工厂的工人,任何人都可能会被影响。”


    这话一出,刚安静了没几秒的现场又像是炸开了锅,有人高声喊着“荒谬”,有人慌得捂住胸口,特别是最后面那一群商人太太,看起来她们对煤烟也不陌生。


    班克斯夫人在这时重新回到了讲台,她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海瑟尔侧后方。这时候班克斯这个名头还是很管用的,她站在那里就代表一个支持的态度,这让台下的人至少没有立刻冲上来。不过前排有两个贵族男士还是一声不吭的站起来,皱着眉走出去了。


    海瑟尔没有在意,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身后是六块白色的绒布,它们本来是从同一块布上裁下来的,材质颜色大小都完全一致。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中,我把其中五块悬挂在伦敦的不同位置,分别是某工厂排风口、工厂厂区、切尔西住宅区、威斯敏斯特区住宅区和海德公园,直到沙龙开始前一小时才取下来。大家可以看到最前面的那一块完全呈焦黑色,最后面放在公园里的那块几乎没有任何颜色改变,中间几块颜色则从深到浅排列,这显然与距离工厂废气排放口远近以及植物密集程度都有一定关系。”


    这个实验简单直观,符合人们当下的认知,看起来不像是胡闹,所以台下虽然议论纷纷但没有人单独大声质疑。


    海瑟尔得以继续讲下去。具体的致病原因太复杂了,她自己也一知半解,接下来还是直接展现危害性比较有用。


    第70章 绿脉行动3


    接下来的步骤由男助理代为操作,因为那东西不仅她自己有点害怕,而且实在不符合身份。


    “这里有一罐活水蛭,是放血疗法常用的那种,可以看到它们现在都还有旺盛的生命力。接下来我将模仿十几年前提出的用水蛭检验矿井毒气的方法。”


    前排的贵族女士非常后悔选择了这么靠前的位置,纷纷偏过头,海瑟尔自己也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步,生怕它们跳出来。


    “这边是两杯刚刚打的清水,为了实验的效率,我们将颜色最深的这块布的边缘浸泡进其中一杯里,稍微搅拌一下,很快水就变成了黑色。这不奇怪,毕竟大家都知道废气是很脏的东西,那么接下来我要证明的是它不仅脏而且有毒。”


    有毒?这个词再次引起热议,大多数人是不相信的,不过他们还是诚实的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


    海瑟尔让男助理把清水和黑水分别倒进两个透明的培养皿里,再各自放两条水蛭进去,又招呼了旁边两个男仆上来,一人拿一个顺着会场阶梯坐席中间的过道往后走。这会儿会场的人更多了,连后方的过道旁都站了不少人,显然是被刚刚场内的喧闹声吸引进来的。


    “大家可以看看这两边的区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清水里的水蛭现在还好好的活着,黑水里的马上就会开始抽搐,直至死亡,它的体表还会附着黑色的颗粒。”


    男仆所到之处,胆子大的都推搡着往前凑,胆子小的则不停的后缩。不过大部分人都充满好奇,没有打断实验的进程。前一分钟,两个培养皿的水蛭还都以相似的频次正常活动着,前排也没有什么声音。走到中后位置的时候,变化开始显现了。


    “天哪,真的,它抽搐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学者大叫了一句。


    前排的人纷纷回头,后排也跃跃欲试往前挤。


    男仆试图继续往后走,但他们很快都被堵在中间走不动了,因为不少坐在最后的商人都等不及凑了


    上来。


    “别挤,待会挤翻了谁都看不了。”有人大喊,不过没人理他。


    “天哪,真的,它好像快死了。”


    “上帝啊,这好像人中毒濒死的样子。”


    黑水里的两条水蛭很快就放弃抵抗,停下了抽搐。


    “死了。”“真的死了。”层层叠叠的声音传遍整个会场。


    海瑟尔呼了一口气,示意男助理继续当传声筒,这次还要把音量再提高一倍。


    “看来,结果如我猜测的一样。另外,如果我们将刚刚的黑水倒进香蒲、芦苇等吸附力强的植物盆中,静置三天以上过后,我们会发现盆中的脏水变得清澈不少,异味也会减少。”


    台下的人仍沉浸在废气有毒的论证中,没人在意她后面这段话。


    前排一个没有亲眼看见水蛭死亡过程的人张口质疑:“这是什么儿戏也能拿到这么多人面前讲,谁知道那些黑色的布上面加了什么东西。”不相信废气有毒的人很多,他们纷纷应和。


    不过也有迟疑的反对,最后一排一个先生站起来大声说道:“各位,我家住切尔西住宅区,在工业区还有一家钢铁厂,昨天下午我确实在这两个地方都看到了同样的白布,当时我还觉得很奇怪。”


    中间位置也有一个画家站起来应证:“实验的真实性暂且不讨论,但我今早去海德公园写生的时候,确实也看见了一块白布。”


    海瑟尔特地把布都放在显眼的地方,还派了专人轮流监守,路过的人不少,会场里也自然有人会看见。


    最开始提出问题的人又说:“就算布是真的,水里说不定也加了点什么。”


    海瑟尔无奈,有的人就是嘴硬:“先生,这个实验非常简单,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回去之后都可以按照我说的重复这个操作,如果我在水里加了东西,那岂不是很快就会被揭穿?”


    那人无言以对,摆出一副不想和无知女人讲话的脸色,坐下不再说话。不过大部分人都倾向于暂时放下对道具的质疑,不少人盘算着回家自己试一试。


    海瑟尔继续说:“如果大家还不相信我说的,可以从肉铺买新鲜羊肺回家切片,代替水蛭重复实验。羊肺和人肺功能一样,放入黑水的羊肺会发黑溃烂。此外,东区有太多年纪轻轻就得肺痨的工人,这都能佐证我刚刚提出的观点。”


    她说得有理有据,不少人都有些心慌。这其中切尔西的新贵们是最慌的,毕竟切尔西那块布也就比工业区浅一点,相比真正的贵族区和公园就黑太多了。一些商人太太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染黑的肺,想象自己咳血直到死去。


    第一排真正的老牌贵族看着后面慌乱的样子,不屑的撇嘴,反正他住在海德公园附近,没看到海德公园的布都是白得什么也看不到的吗,早知道就不浪费时间来听什么演讲了。


    “真是一场闹剧。”威斯敏斯特区的住户评价,他大声喊:“看来夫人的演讲受众只有开工厂的那群人了,我们就可以先告辞了吧。”


    这话引起了新贵的众怒,他们只能无可奈何地暗自咬牙。


    海瑟尔神态自若地点头:“可以,如果您对第六块布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的话。”


    “第六块布?”


    “没错。”海瑟尔让人把最后一块推到前面来,说道:“这块也是在威斯敏斯特区同一个位置摆放了四十八小时的布。”


    “不可能!你这都快和切尔西差不多黑了。”立刻就有人质疑。


    海瑟尔把威斯敏斯特的两块布单独摆在一起:“这块几乎看不到颜色的是前天中午到今天中午摆上的,而另一块更黑的则是再往前四十八小时摆的,或许有人会注意到,四天前伦敦正大范围刮东北风,这证明,刮风的时候,工业废气完全会被带到远离工厂的这些行政区。”


    “先生,显然某种意义上工业污染是公平的,只要还住在伦敦,就不可能百分之百逃脱它的魔掌。”


    “好了各位,我的演讲完毕,感谢大家聆听。”


    海瑟尔微蹲行礼,从容走下讲台。她没有回到原座位,而是径直从前门走了出去。她一出门,会场里的人再无心坐在椅子上安静的等待下一个演讲,一些人直接冲上台凑到那几块布前近距离观摩,其他人则远远的招呼相熟的人聚集在一起,扯着嗓子讨论刚刚的讲话。


    有人不愿意相信,偷偷和好友说:“这应该不是真的吧,说不定那位夫人是什么女巫呢。”


    她很快被朋友否定:“我在克劳福德先生的宴会上见过这个劳伦斯夫人,她肯定不是女巫,不信你回去问维克多太太,她好像和劳伦斯夫人还挺熟的。”


    认识海瑟尔的女士可不少,还有人因为芳疗馆帮她说话:“劳伦斯夫人制作的精油是伦敦独一份的效果,之前我头疼减轻全靠它,我总觉得劳伦斯夫人不是乱说的人。”


    男人就不怎么在意海瑟尔了,他们全都在激烈的讨论实验的真实性和各区的宜居排序,偶尔有人提到她,很快就被旁边人带过,告诉他这不重要,那说不定是这位夫人从某个专注研究不愿露面的男士手中获得的。


    海瑟尔走出会场就忍不住小跑起来,顺着长廊跑到一处没人的栏杆处,等着玛丽来找她。


    玛丽很快就气喘吁吁的出现了:“姨妈,你真是太厉害了,我敢说最后总结的那句话把我周围所有太太都震得说不出话,那么多人质疑,你居然一点都不害怕。”


    海瑟尔仰头望天:“我怕啊,我当时全程用手撑着那个小演讲台,要不是有东西挡着,恐怕底下人都能看见我的腿在抖。”


    玛丽怀疑:“真的吗,可你看起来很高兴。”


    海瑟尔这才发现,她几乎是无意识的在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笑:“呼,好吧,真是太畅快了,感觉刚干了一件特别疯狂的事,现在肾上腺素还在狂飙。不过说真的,我真怕今天一结束就有人跑到家里质问我。”


    “不会。”一个声音插进来。


    海瑟尔回头,是多萝西娅跟着出来了。


    “你之前给我的那几个实验我基本都已经验证过了,我已经写好了文章,过两天就会拿到报社去。”


    实验验证了不奇怪,海瑟尔就本科生水平,能记下来的实验都没有多高深。


    “不过你这么快就完成了文章吗?是有专门负责撰写的人吗?”海瑟尔好奇。


    多萝西娅摇头:“我就是专门负责整理文字材料的人,一篇登报的文章还用不着找人帮忙。”她转头看着栏杆外的花丛,补充道:“署名会是多罗修斯,和我本名相近,所以效果可能不及你预期。当然也可以加上你的名字。”


    “不用了,我可不想彻底变成争议的唯一焦点。没事,任何观念的转变都是一点一点完成的,即使用班克斯这个姓,也不可能马上被接受,你想用什么就用什么吧。”


    “嗯,我不想用那个姓掩盖我的名字。”她淡淡的说:“不过发出去总会有人看见,我猜今天之后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那些人都只会相互争论那些结论本身,不会在意最早提出的你,所以也不会有人特地上门。你顶多需要应付一些太太们的邀请。”


    海瑟尔:“那就太好了,最近几天我真的紧张得饭都吃不下,成天都呆在书房里,我要好好歇一歇,我可受不了每天和人家辩论。走啦,先回家睡觉了!”


    多萝西娅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她们两个离开的背影,直至那背影彻底消失在墙角,才转身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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