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夜黑风高,最适合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月上中天,大家默契地掀过了方才的事,喝酒的继续喝酒,吃菜的继续吃菜,攀关系的继续攀关系,只不过席间少了几个人,并且,空气中始终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魏婪不胜酒力,独自站在甲板上醒酒,湖面上风平浪静,晚风拂过他的面颊,撩起额角的碎发。
“哗!”
一颗人头从水面下方伸了出来,闵即术全身湿漉漉地浮在船边,对着魏婪做了一个手势。
青年望着他,疑惑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闵即术担心动静太大惊动他人,手舞足蹈地比划了几下,风声越来越大,将魏婪衣角吹得簌簌作响。
他在干什么?
魏婪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疑惑自眼底闪过,云层一点点聚拢,将月亮藏在了身后。
皎洁的光逐渐消失,水中的男人动作越来越激烈,他像是一只溺水的山羊,竭尽全力扭动身躯。
可闵即术的嘴似乎被堵住了,他不曾发出任何声音,用肢体动作取代了语言。
魏婪看不懂。
他靠着甲板,上半身前倾,专注地盯着闵即术的一举一动。
【魏婪:他想说什么?】
【系统:首先排除求救。】
光线愈发黯淡,魏婪快要看不清闵即术的脸了,他不得不跟努力睁大眼睛,就在此时,风停了。
“呼——!”
薄如蝉翼的刀片从魏婪身后袭来,寒光凌冽,刀尖抹着古怪的黑青色,一看便知道有毒。
“唔、”
血从后颈渗了出来,魏婪眼前蓦地一阵眩晕,他踉跄了两下,整个人向前倒了下去。
“这么没有警惕心?”接住他的男人拧紧眉,十分狐疑地扣住了魏婪的手腕。
脉搏失常,确实中了毒。
毒素蔓延地飞快,瞬间麻痹了魏婪的身体,他感受着心口莫名的堵塞之意,眯起眼,透过层层叠叠模糊重影去看那人的脸,玉公子的长相丢进人群中并不扎眼,但他有一双翠绿色的瞳。
闵即术方才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帮助玉公子转移魏婪的注意力罢了。
【魏婪:二打一,这不符合游戏规则。】
【系统:谁跟你说游戏是一对一制度了?】
可恶啊。
魏婪气得皱起八字眉,无力地抓住玉公子的袖子,唇动了动:“你……”
第一个音节刚出来,玉公子打了个激灵,死死捂住魏婪的脸,生怕他求救。
紧接着,玉公子将魏婪半拖半背地挪到了甲板边缘。
船舱里的人看不到这里,魏婪靠着船壁半坐着,一条腿屈起,唇色和眼下泛起异样的青红色。
他本就生得好,如此一来更像男鬼回魂了。
玉公子蹲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握着袖剑,一只手抵住他的颈动脉说:“此毒是我从南疆求来的,殷夏无人可解,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放了牢里的起义军,我就给你解药。”
正在这时,水里的闵即术也从水里爬了上来,水跟着他的脚步滴了一路,头发一缕一缕结在一起,活像只枉死的水鬼。
他畏惧魏婪,站在玉公子身后帮腔道:“对,只要你放出我的同伴,我可以勉强饶你一条命。”
话说得嚣张,但他甚至不敢面对面和魏婪交谈。
“我不会死。”
魏婪嘲弄地问:“你不是亲眼见识过了吗?”
玉公子面露疑惑之色,问道:“闵大哥,你看到什么了?”
闵即术目光不自己觉地飘到一边,他摸了摸胡茬子,低声说:“几日前,我等在客栈里与官兵打斗,我看见魏、不是,我看见他被一柄长矛穿透了心口。”
闵即术没有念魏婪的名字,像是刻意避讳什么。
玉公子并未起疑,“嘶”了一声说,“正中心口居然还能救回来,命可真大。”
那是命大吗?闵即术不这么认为。
距离魏婪受伤到现在并未过去多久,众所周知,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足以致命的伤口?
魏婪不但行动自如,脸色也与普通人别无二致,这根本不正常。
“你老实告诉我,”闵即术推开玉公子,蹲在魏婪面前,揪着他的衣领,故作威胁之态:“你用了什么办法才能活下来?”
魏婪歪了一下脸,笑容意味不明,“难道闵当家不知道,本官是修道之人。”
闵即术可不信什么神神鬼鬼,揪住他的衣领道:“修什么道能解得了你的毒?”
男人嗤笑了声,“我现在把你扔进湖里,倒是看看哪位道仙能把你捞上来。”
魏婪嘴角浅浅上扬着,“扔啊。”
光说不做有什么意思。
二人对视一眼,玉公子微微摇了摇头,随后一只拿出了一颗圆形丹药,放在魏婪眼前。
嗯?
你也炼丹?
魏婪眨了眨眼,只听玉公子问:“你自己吃,还是我帮你咽下去?”
魏婪脑袋左歪又晃,似乎丝毫不感到害怕,反而皮笑肉不笑地问:“这是什么药?”
“能让你乖乖听话的药。”
玉公子掐住他的下巴,指腹用力,然而魏婪忽然脖子前倾,舌尖一动,将药丸卷进了口中。
玉公子只觉得指腹湿软,整个人吓得跳了起来。
魏婪笑了几声,嘲弄道:“你怕什么,中毒的是明明我。”
玉公子面色变来变去,握住自己的手指,胸膛剧烈的起伏,梗着脖子问:“你怎么如此孟浪!”
“这就算孟浪?”
魏婪笑地停不下来,整个人靠在木板上,黑发散乱,青衣绞作一团,“闵即术,闵当家,你说,什么是孟浪?什么是出格?”
青年眼尾低垂,脖子断一样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弯着,笑着问:“是刺杀朝廷命官更不合礼法,还是推翻皇上更狼子野心?”
玉公子攥紧拳头,“皇帝不能保证百姓安居乐业,本就该换人。”
“嗯。”
魏婪很赞同,真诚地反问道:“那你要换谁?”
“换五谷不分的中山王世子,还是大字都不识几个的镇北王郡主?”
魏婪拨开颈侧的黑发,慢悠悠地坐直身体,像是一条摇曳的蛇般缓缓站了起来,伸手拉住玉公子的袖子。
呼吸、体温、声音,属于魏婪的一切正在侵吞玉公子的自我意识。
青年的吐气声在他的耳边加重,“玉公子,敢问您,想过起义之后要做什么吗?”
玉公子猛然甩开了他。
“你不要强词夺理,”男人双眸怒瞪:“为官不仁则杀,为君不慈亦要杀,如果选不出合适的宗亲弟子继承皇位,那就换别人!”
玉公子双手揪住魏婪的衣领,仿佛在给自己提供底气,低声喝道:“你以为说这些就能从我手里骗来解药吗?”
闵即术在一旁看得眉头直皱,他拍了拍玉公子的肩说:“你冷静点,别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一个小小狗官,怎么牵得了玉公子的鼻子?”
魏婪偏过头,感受着一阵一阵轻柔地夜风,忽然眯起眼道:“云要散开了。”
玉公子和闵即术同时抬起了头。
乌云确实在缓慢地向两边散去,一束细细地月光漏了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当半个圆盘出现在空中时,空气中忽然响起一阵嗡鸣声。
玉公子惊呼一声,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名身着夜行衣的男人,那人一手持剑一手握刀,将二人逼退至船边。
魏婪笑眯眯地瞧着这一幕,提醒道:“留活口,别给杀了。”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闻人晔派给魏婪的暗卫。
这里的打斗声很快惊动了船舱里的众人,他们今日被吓破了胆,生怕自己被连累,只敢待在船舱中偷看。
季时兴倒是热血沸腾,提剑要冲出去帮忙,被宋轻侯拦了下来。
“你干什么?”
季时兴不给他好脸色,“国师要是出事了,我回去怎么交代?”
宋轻侯笑了笑,问:“你看看那人是谁?”
季时兴定睛一看,与黑衣人颤抖在一起的二人中,居然有个眼熟的。
酒馆大当家?!
“他不是在地牢里吗?”季时兴张口结舌,“怎么回事,他从来地牢里逃出来了?”
宋轻侯甩开扇子遮住脸,问道:“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宋轻侯:“那日,不是你和国师一起去的地牢吗?”
季时兴摆摆手:“别说了,我刚进去就被国师大人赶出来了。”
说完,季时兴像是觉得丢脸,连忙转移话题,“你还没说他怎么逃出来的,快说啊。”
宋轻侯翻了个白眼,“除了你,只有国师见过他,你说他是谁放出来的?”
季时兴:“?”
他眨了眨眼,整个人如遭雷劈,“这怎么可能?国师放他出来能有什么好处?”
“这就要问国师了”
宋轻侯双手背在身后,不急不缓地走出船舱,魏婪发现了他,给了宋轻侯一个冷脸。
毒素在体内扩散,魏婪逐渐失去了力气,他蹲在地上,一只手扶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三条命总不至于这么快就没了。
【魏婪:使用生锈铜卡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忽然,魏婪耳边的风声消失了。
不,不是风声消失了,是他自己消失了。
魏婪站在甲板上,回头一看,暗卫停了手,像只无头苍蝇般在船上来回奔跑。
“大人?监军大人!”
玉公子和闵即术同样一脸茫然,刚刚还在这里的人忽然人间蒸发,简直和闹了鬼一样。
一张张脸挤在船舱边缘,或惊慌失措,或担忧后怕,季时兴当场坐在了地上,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露出一个苦哈哈的哭脸。
这下完了,他的头要保不住了!
距离众人几步之遥,魏婪忽然笑了。
原来如此。
他现在是鬼啊。
第72章
【生锈铜卡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详情:使用此卡,玩家将变成鬼魂一天一夜,此时间内没有人可以发现并攻击玩家。
副作用:出窍的生魂会引来饥饿的怨灵,小心被吃掉。】
铜色的字体缓缓散去,魏婪在空中转了一圈,被风推到了岸上。
“哎哎哎,停下!”魏婪试图抓住树枝稳定身体,树枝却从手心穿了过去,气流裹挟着他的身体越飞越高,一路飞到了清河郡。
几年没回来,清河郡几乎没什么变化,哪怕换了新太守,流民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消失。
一名穿着布衣的小乞儿蹲在胡同口,面前是一个缺了口的碗,碗里烧了几张黄纸。
黄纸上不知道乱七八糟写了什么,魏婪一打眼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出来。
“菩萨保佑,祖师爷保佑,让城西姓李的那个混蛋被石头砸死吧!”
小乞儿一边许愿一边重重地磕头,血次呼啦流了一地,湿泥糊在一起,将他的脸弄地脏兮兮的。
魏婪站在小乞儿的身后,低下头,对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气。
小乞儿并未察觉到他的存在,捂着脸打了个喷嚏,念叨着“好冷”。
魏婪觉得有趣绕着他飘了一圈,试着抚摸小乞儿的头,然而,他的手掌再一次穿了过去。
鬼灯一线,鬼灯一线。
必须要有灯火照耀,魏婪才能被人看到。
青衣鬼魂在墙边站了一会儿,缓缓飘到小乞儿身前,紧接着,他的身体忽然变小,缩成了巴掌大小。
小乞儿磕完头,一睁眼尖叫了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
魏婪站在碗前,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他双手叉腰,高傲地抬起下巴:“我是来帮你实现愿望的。”
“说清楚,你要杀的人是谁”
小乞儿坐在地上,心中慌乱不已,语无伦次地摇着头:“我不要杀谁,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回去吧!”
小人的脑袋歪了一下,随后不悦地鼓起脸,“你对我撒谎?”
那个头不比仓鼠大多少的小人“哒哒哒”走了过来,跳到小乞儿的腿上,不高兴地说:“你不杀人,那我回去了?”
小乞儿正要点头,远远走来一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一脚踢翻了地上的碗。
“臭小子,在这里神神叨叨什么呢,”李二狗揪住他的耳朵骂道:“今晚就赚了几个子,你还好意思赖着,快去要钱,不然老子打死你!”
缺口的碗彻底碎了,火焰在湿泥中熄灭,小乞儿怯懦地低着头,忽然发现刚刚的小人不见了。
奇怪,小乞儿左顾右盼,却没找到小人的身影,李二狗发现他走神,蒲扇大的巴掌“啪”地甩了上去。
“老子跟你说话呢,啊?你在看什么?地上有钱给你捡吗?”
小乞儿捂着脸趴在地上,痛的浑身颤抖,“我错了、我现在就去要钱…”
他一瘸一拐地从地上爬起来,忽然膝盖一痛,整个人摔了个狗吃屎。
原来是李二狗踹了他一脚。
李二狗揪住小乞儿的衣领,恶狠狠道:“这次要不到钱,老子就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说完,李二狗嫌恶地扔开小乞儿,哼着从青楼楚馆听来的小曲走了。
小乞儿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肩膀一抽一抽的,最终没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红肿的左脸像胀气的石榴,小乞儿可怜巴巴的捡起地上的碎片,用衣服将没烧完的黄纸擦干净。
“神仙,神仙,你在哪里啊?你还在吗?”
小乞儿紧紧捏着黄纸,双眼通红,焦急地喊道:“您回来吧,神仙,求求您了,我要杀人,我愿意杀人,您显显灵吧!”
没有回应。
小乞儿抽噎了几声,忽然站起来,抓着黄纸一路狂奔,他的一条腿跛了,几次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还亮着灯笼的客栈,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赶了出来。
没办法,他挨家挨户敲门,终于借到了火。
黄纸烧起的瞬间,小乞儿看到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含着两眼泪泡看过去,影子的尽头站着一青衣男人,面如白纸,眼下发红,貌美非常,黑曜石般的两颗眼珠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明明还是那张脸,变大之后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小乞儿吓坏了,他连滚带爬跑到魏婪面前,跪在地上哭喊道:“神仙,您帮帮我吧,只要能杀了李二狗,您要什么我都给您!”
魏婪的眼尾泛起薄薄的笑意,他缓缓蹲下身,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的,难辨虚实。
“你能给我什么?”
小乞儿擦了擦脸,声音掷地有声:“我可以天天给您烧纸元宝,您要多少,我全都烧给您!”
“我不要那种不值钱的东西。”
魏婪玩味地笑着:“你还能给我什么?”
小乞儿低下头,他没有钱,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宝贝,摸遍了全身才找到了几个铜钱。
这还是他背着李二狗偷偷藏下来的。
将铜钱一枚一枚叠在一起,小乞儿没底气的说:“神仙,我只有这么多钱。”
魏婪凝视着小乞儿的发顶,忽然笑了。
“没有钱,你可以用其他东西换。”
纤长的手指划过小乞儿的脸、后颈、脊柱,魏婪的眸色如翻涌的浓墨:“你可以用五脏六腑来换。”
小乞儿通体发寒,“您、您要吃了我吗?”
魏婪绕着他走了一圈,腹中的饥饿感忽上忽下,他既想咬上一口,又嫌小乞儿身上太臭。
【魏婪:我为什么那么饿?】
【系统:生锈铜卡的副作用。】
生魂需要不断摄入力量,不然就会魂体不稳,魏婪不但是生魂,还是生魂中最危险的一种。
他的□□被卡牌藏匿了起来,一天一夜之后才能回去。
咽了口唾沫,魏婪按捺出追着人啃的欲望,“算了,你先欠着,待我日后来讨要。”
小乞儿双眼一亮,“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谢谢神仙,谢谢神仙!”
磕完头,小乞儿紧张地捏住衣服下摆,“神仙,您是哪路神仙,我该如何称呼您啊?”
魏婪沉默。
魏婪思考。
魏婪厚脸皮:“天尊地敬大慈大悲九转轮回月德圣人。”
小乞儿从来没听说过这么厉害的神仙,连忙又磕了几个头。
要杀人,不难。
魏婪飘飘悠悠飞到了城西李二狗家,自墙壁穿了进去。
半空中,一只眼睛睁开了。
全身冒着黑气的鬼魂飘在了魏婪身后,背后灵一般紧紧地跟着他。
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怨灵闻着味来了,排成长长的一列跟着魏婪,偏偏这些怨灵还故意隐去了身形,所以落在道士眼中,就是魏婪背后黑气冲天。
“那是什么东西?”
白衣道士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师兄,清河郡果然有怨灵!”
师兄是个黑衣道人,他摇头晃脑地喝下一碗酒,定睛看去,密密麻麻的黑气直冲云霄,光是看着就令人不寒而栗。
二人皆是正经道门下山历练的弟子,和魏婪这种半路出家的不一样。
师兄捂住心口,神色凝重,“清河郡居然这么凶险,师弟,你算算,这怨灵为何有如此重的怨气?”
“哦哦。”
白衣道人试着掐了一卦,表情古怪,“师兄,卦象说他身不由己。”
黑衣道人疑惑,“算了,先过去看看。”
城西的宅子里,李二狗兀自躺在床上酣睡,呼噜震天响,魏婪站在床边,幽幽地盯着他。
魏婪歪头,身后的几十只怨灵便跟着一起歪头,魏婪叹气,几十只怨灵便一起叹气。
他现在是魂魄,魂魄碰不到活人,他要怎么杀人呢?
魏婪正思索着,不死心地伸手摸了一下桌上的烛台,身后的怨灵们同时伸出手——
烛台动了。
魏婪惊喜地眨眼,他居然能碰到!
烛台高高悬在半空中,翻转一圈,尖利的长刺朝下,“呼”掉了下去。
“呃啊!”
李二狗痛醒了,他全身痉挛着,一睁眼便看到烛台插进了腹部,伤口很深,血流如注。
“怎么回事?”李二狗伸手想要将烛台拔出来,一碰就痛地脸色煞白,血流出体内,温度也随之远去。
好冷。
好冷。
李二狗全身冒出冷汗,活像是要融化一般,扯着嗓子喊起来:“来人呐!救命啊!”
魏婪冷眼看着他垂死挣扎,正要将烛台拔出来,忽然感觉肩头一重。
青年回过头,看到了一团黑漆漆的烟雾。
着火了?
魏婪疑惑地看了几眼窗外,夜色下的清河郡安静如鸡,不再关注。
怨灵们学着他的动作扭头看向窗外,好巧不巧,看到了疾驰而来的师兄弟二人。
数百只眼珠飘在空中,滴溜溜地转动着。
“啊啊啊啊!师兄救我!”
师弟头皮发麻,爆发出了刺耳的惊呼。
师兄抽了他后脑勺一巴掌,“闭嘴,我要被你吓死了!”
师弟心脏抽疼,一边掐人中一边说:“师兄,你快看,好多眼睛……”
“我看到了。”
师兄推开他,拔出桃木剑在空中一挥,两指并拢大喝一声:“呔!大胆怨灵,见到你祖师爷爷,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眼珠子们上下飘动,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师兄捏紧剑柄,正打算再来一遍,忽然,眼珠飘到了两侧,浓郁的黑气自中间分开,露出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青衣男子款步走来,狭长的凤眼微微挑起,腰肢匀称有力,黑发披在身后,手中握着一沾了血的铜质烛台。
师弟看呆了,他第一次见到有完整人形的怨灵。
师兄也看呆了,早知道对方这么强,刚刚就不放狠话了。
“二位看得见我?”
魏婪轻笑着丢开烛台,在他的身旁,李二狗已然没了气息。
【系统:李二狗算你的老乡吧,就这么杀了?】
【魏婪:别多嘴,快给我加善名。】
他难得做一回好事,系统能不能懂点事?
【系统:?】
【系统:玩家杀死平民李二狗,获得李二狗恶名,恶名加三。】
【魏婪:?】
【魏婪:没有善名吗?】
【系统:没有哦亲。】
“你,”师兄斟酌了一下,将桃木剑放下,问:“你与此人有怨?”
“没有。”
师兄“啊”了一声,又问:“那你为何要杀他?”
魏婪抿唇笑起来,“二位道长与我有怨?”
二人同时摇头。
“那为何用桃木剑指着我?”
魏婪穿墙而过,飘到二人面前,与他们脸贴着脸,伸手握住了师兄手中的桃木剑。
“刺啦!”
魏婪手边,黑气被灼伤了一般,霎时间四窜而逃,魏婪却毫发无伤。
桃木剑不伤生魂。
二道人不知道,目瞪口呆地看着魏婪,师弟指着他,不可置信地问:“你为什么没事?”
魏婪张开手心看了眼,笑道:“大概是你师兄的道行还不够吧。”
现在在你们面前的可是天尊地敬大慈大悲九转轮回月德圣人!
桃木剑,不足为惧。
师兄面色变来变去,最终默认了。
除此之外,他也无法解释。
第73章
门外,小乞儿偷偷摸摸进了院子,猫着腰悄声喊道:“神仙?你在这里吗?”
二道人循声看了过去,见小乞儿鼻青脸肿,白衣道士心生怜悯,正要过去,却见那小乞儿直愣愣地盯着床边的尸体。
脂肪和血流了满地,横死的男人面上留有惊恐之色。
小乞儿微微张开嘴,瞳孔震颤,捂住心口重重地喘息着,颈侧青筋直跳。
“坏了,”白衣道人拧眉,“那孩子怕是吓着了。”
魏婪挑唇,“是吗?”
果然,小乞儿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吼叫,在原地跳了两下后,便翻箱倒柜地找起钱来。
银票、铜钱、甚至是金箔,小乞儿一个都没有放过,一股脑地塞进自己的衣服里,嘴里反复念叨着“钱”。
鼓鼓囊囊地金银细软重地小乞儿站不起来,他跪在地上,对着北面磕了个头,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世间竟然真的有神仙。
白衣道人抿唇,“你杀人,就是为了给他送钱?”
莫非此怨灵是小乞儿的兄弟?
“当然不是。”
魏婪飘到半空中,手指挥了挥,打散附近的黑气,笑吟吟道:“我只是正好饿了,想吃点新鲜的魂魄而已。”
黑衣道人闻言眉头高高挑起,以这只怨灵的实力,根本不需要进食,究竟是饿了,还是…他身上有问题?
白衣道人也想到了这些,他背过身,在师兄耳边轻声说:“师兄,看他的脸色,恐怕是受伤了。”
受伤的怨灵若是迟迟得不到恢复,力量便回逐渐散去,直到彻底消失。
黑衣道士翻了个白眼,“哪只怨灵不是这个脸色?”
白衣道人:“可我就见过这一个怨灵有人形啊?”
黑衣道人无言,还真是。
怨灵说白了只是怨气凝结而成的力量,这只怨灵道行得多深才能有人样?
更重要的是,谁能将他打伤?
清河郡难道还有高手潜藏?
二道人对视一眼,由面善的白衣道人开口,请魏婪和他们走一趟。
“去哪里?”
“自然是替你疗伤。”
白衣道人低着脸,不跟他对视:“你的力量很不稳定,恐怕伤的不轻。”
魏婪又笑:“为何帮我?”
二人皆沉默,因为想用他钓出更大的鱼。
不等他们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魏婪已经飘到了黑衣道人的头顶,“二位道长,走啊。”
黑衣道人抬起头,既疑惑于魏婪为何这么轻易地答应和他们走,又担忧小乞儿一个人留在这里恐怕会出事。
白衣道人接到他的眼神示意,从窗口翻了进去,一个手刀打晕了小乞儿。
“好重。”
白衣道人背着小乞儿从窗内跳出来,“师兄,我们快跑。”
魏婪飘在二人身后,一会儿被风刮地左摇右晃,黑衣道人没办法,只能将桃木剑递过去。
于是,魏婪抓着桃木剑在空中晃。
白衣道人忍不住问:“你怎么连控制身体都做不到?”
魏婪纯良地笑了笑,身体像面条一样在半空中上下甩动,“我不会。”
白衣道人哑口无言。
没人相信魏婪的话,只当他是故意示弱,白衣道人看着在空中飘得正开心的青年,不禁嘟囔道:“师兄,他不会是个傻子吧?”
黑衣道人抽了他一下,“噤声。”
在三人一魂身后,屋内黑雾凝聚,不一会儿,地上的尸体便消失了,连皮屑都没有留下。
二人落脚的客栈并不远,一言一语交谈之间,黑衣道人终于从魏婪口中套出了打伤他的人。
“居然是他。”
黑衣道人咋舌,“听闻国师道行高深,可扭转天地日月,没想到连怨灵都不是他的对手。”
魏婪垂眸,可怜地捂住脸:“国师隐瞒身份随军出征,不日就要去凉荆城。”
他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只怕国师不会放过我。”
“国师要去凉荆城?”
“凉荆城啊,倒是巧了。”黑衣道人摸着下巴说:“我和师弟也要去那里。”
魏婪抬起脸,哭丧之样瞬间消失了,“你们也要去?”
白衣道人点头,“我和师兄曾经受过季时钦季大公子的恩惠,此次特地下山了结因果。”
原来如此。
魏婪放下手,虚虚地趴在黑衣道人背上,手指插进他的脸,从后脑勺伸了出来。
黑衣道人只觉得身上一冷,偏头躲开:“你做什么?”
“不是要替我疗伤吗?”
魏婪不满地问:“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身边的黑气紧跟着翻涌起来,似乎在替魏婪感到愤怒,丝丝缕缕地黑烟飘到了二人身旁,凝聚成细细长长的尖刺,蓄势待发。
“你等会儿,先别急,”白衣道人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姿态:“我这就帮你画张凝神符,你别着急啊,至少让我们看看你哪里出了问题再说。”
魏婪鼓起一边的脸颊,“国师下手极黑,我也不知道哪里受伤了。”
“啊?”
白衣道人摸了摸鼻尖,“那怎么办,我总不能抓几个生魂给你吃吧?”
生魂魏婪笑了笑,烛光下的脸从半透明缓缓变实,如果不是青白的脸色和眼下的红痕,倒真像个活人。
“画符吧。”
他轻轻笑着说:“如果你们帮了我,我算不算欠下了因果?”
白衣道人晃了一下神,讷讷地回道:“…不算。”
“便是要报恩,也要等我们下辈子。”
青年又笑了一下,飘到他的身前,抬起头吐了口气,“我该叫你恩公吗?”
白衣道人脸颊霎时间通红,“不、不用!”
他转过身,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一把黄纸,“我给你画符,你要多少?”
“百来十张吧。”魏婪轻描淡写地说。
白衣道人一愣,“这么多?”
青年眨眨眼,故作无辜:“很多吗?抱歉,我只是不想那么快消散……”
魏婪的声音低了下去,黑发掩面,睫毛下压,似乎十分失落,白衣道人欲言又止,数了数自己身上带着的黄纸,一咬牙说:“行,我给你画。”
青年蓦地抬起眼,唇角扬起漂亮的弧度,声音又轻又柔:“谢过恩公。”
白衣道人移开眼,小声嘀咕道:“不用这么叫我。”
魏婪笑靥如花,没下过山的小道士确实好骗。
一人一魂的关系很快拉进,他们俩其乐融融,旁边的黑衣道人却觉得不对劲。
黑衣道人观察了魏婪一会儿,总觉得怪怪的,先不说多么强大的怨灵才能够凝结出人形,这怨灵为何嘴唇透出青紫色?
他中毒了不成?
可怨灵又怎么会中毒?
黑衣道人杵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拿起白衣道人画的“凝神符”贴在了魏婪的身上。
黄符穿过了魏婪的身体,轻飘飘落在了地上,但魏婪的唇色却浅了些。
“有用!”
白衣道人兴奋地叫了起来。
黑衣道人却觉得更奇怪了,凝神符可以修复怨灵的灵体,可魏婪身上的力量并没有什么波动。
难道是伤的太重,符咒不够用?
他一把抓了四五张符对着魏婪的额头贴了过去,五张符齐刷刷掉落,但魏婪身边的黑雾却肉眼可见地变浓了许多。
黑衣道人:“……”
不对!
这家伙什么情况?
饥饿的黑雾围着魏婪绕了一圈,化作一团圆球将地上的符纸包了进去,片刻后,雾气散去,符纸也随之消失了。
魏婪笑眯眯道:“道长的符很厉害,我感觉好多了。”
白衣道人嘿嘿一笑,更加努力地画起符。
黑衣道人抓了抓额头,他确实感受到这只怨灵身上的力量变强了,符咒有用,可用处似乎错了。
魏婪的灵体根本没变化,为什么周身的怨气加重了?
大脑拉响了警报,黑衣道人伸手拦住师弟,抢走了他手中的毛笔,“行了行了,明天再画,这么晚了赶紧睡觉去。”
白衣道人想反驳,被他直接捂着嘴推出了房间。
“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事别穿墙。”黑衣道人飞快交代完,“啪”地甩上门。
魏婪站在房间里,双眼向下弯,唇角向上弯,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桌上的空白符纸被一股风吹落了,盘踞在魏婪身后的黑雾缓缓凝聚成庞然大物,将他一点点吞没。
腿、腰、颈,直到眼前彻底失去光线,魏婪知道,这是生锈铜卡的副作用。
怨灵要吃了他!
魏婪听到了一声声哀嚎,那是怨灵在悲鸣,眼前忽然冒出了一颗颗灰白色的眼球,瞳孔漆黑,看不出任何情绪。!
鬼啊啊啊啊!
魏婪吓得心惊肉跳,他试图闭上眼,然而闭上眼也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眼珠围着他转。
要死要死要死!
魏婪假笑了一下,“吃我多没意思,要不你们跟我回知州府,那边魂多,想吃多少吃多少。”
“去凉荆城也行,你们吃过本地魂,没吃过蛮族魂吧?”
【系统:?】
眼珠滴溜溜地转呀转,越飞越近,从四面八方向着魏婪挤了过来,越靠近,魏婪能够看到的就越多。
在惊悚的眼珠下方居然是一张张透明的脸。
每一张脸,魏婪都认识。
村口的王大娘,和他一起逃难却摔死的姜二叔,年仅八岁就饿死的丘家小弟。
还有——
当初教魏婪写名字的秀才。
落叶归根,当初逃亡的流民都在生前、死后回到了清河郡。
他们不能说话,强行凝聚出来的脸很快崩离瓦解,只剩下无数灰白的眼珠在半空上下飘动。
在灵魂离体之前,魏婪从来没有见过鬼,他不禁想,难道以前也有这么多怨灵围着他吗?
那些半路死去的人,是否以灵魂的姿态跟着他一起逃出了引渠州,跟着他踏入琼楼玉宇,跟着他回到家乡?
小桥流水,桂树黄花,夜里的清河郡安静地像是一副画,魏婪站在窗口,轻声问:“你们认得我吗?”
眼珠们乱七八糟地眨了起来,黑雾在空中拼成了三个字。
【魏长乐】
魏婪忽然觉得身上一轻,生魂不会落泪,也难以体会到复杂的情绪。
他低下头,小声说:“我现在可是国师,整个村子最有出息的孩子。”
何止整个村子,引渠州最有出息的也是他。
黑雾动了动,重新凝聚起来。
【国师好】
“…嗯。”
魏婪应了一声,躺在空中缓缓闭上了眼,黑雾在他的身下聚成了一张床,不知哪来的风吹灭了蜡烛,屋内陷入了沉默。
许久之后,晨光熹微,黑雾散去。
他们不是消失了,而是在日光下躲了起来,等待下一个夜晚。
魏婪掉在了地上,“哎呦”一声痛地睁开眼,扶着腰爬了起来。
一偏头,竟然从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唇色不再青紫,恢复了正常人的模样,但脸上依然没有血色。
他的肉-体回来了。
第74章
谁懂一睁眼看到鬼的救赎感?
白衣道人张开嘴,发出了堪比公鸡打鸣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
魏婪捂着耳朵等他叫完,正要说话,白衣道人余光瞄到了地上的影子,再次尖叫了起来。
魏婪:“你先冷静…”
白衣道人:“啊啊啊啊!”
魏婪:“我不是鬼…”
白衣道人:“啊啊啊啊!”
魏婪不说话了,转身走出房间,白衣道人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大鹅,连滚带爬下了床追上去。
他真的有影子!
白衣道人斟酌着:“你怎么变成人了?”
魏婪停住,淡淡地说:“因祸得福吧。”
“可,可,”白衣道人指着他,急得嘴角要冒泡了,“这怎么可能呢?”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魏婪双手抱臂,抬眸看向自另一个房间走出来的黑衣道人,“万事皆有可能。”
话落,青年笑眯眯地问:“二位救了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你们想要什么?”
说着这样的话,青年的神态却十分傲慢,似乎所谓的回报不过是他一时高兴的施舍。
黑衣道人拧眉,一手拔出桃木剑,一手捏符,“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魏婪丝毫不畏惧黑衣道人手中的桃木剑,伸手将剑尖轻轻推到一边,步步逼近。
他进,黑衣道人便退,很快撞到了墙壁。
黑衣道人心中胆寒,双眼凌厉地瞪着他,忽然,魏婪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
黑衣道人一怔,“你有体温?”
真的是人?
魏婪收回手,笑意清浅,“我为何不能有体温?”
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昨夜还是怨灵,今日就大变活人,难道昨晚他们瞎了不成?
黑衣道人看向自己的师弟,却见师弟同样盯着空气发呆,恨铁不成钢踹了他一脚,“你画的什么凝神符,怎么变起死回生符了?”
白衣道人一脸无辜:“师兄,我哪会什么起死回生啊!”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会儿,同时扭头盯住魏婪,双双叹了一口气。
“彭!”
客栈大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官兵鱼贯而入,季时兴大步走进来,看见二楼走廊上的青年,喜不自胜。
他快步跑上来,绕过两名道士,单膝跪下双手抱拳:“下官来迟,监军大人可还安好。”
黑衣道人:“?”
白衣道人:“?”
监军?
“师兄,”白衣道人连忙将黑衣道人拉走,压低声音说:“他是监军!”
“我听得见。”
黑衣道人白了他一眼,“监军是什么职位?”
“不知道,挺厉害的吧。”
二人躲在一旁窃窃私语,魏婪低眸扫了眼季时兴,忽然笑了,“季二公子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季时兴目光停顿了一下,道:“临行前,家父告知了些事。”
宋、季两党既然派人护送魏婪,自然不会忘记叮嘱自家儿郎,作为半个保皇党,季太尉和闻人晔走得近,知道的也比宋丞相多。
比如,魏婪的家乡居然是清河郡。
此事鲜少有人知道,昨夜魏婪忽然消失,季时兴命人翻遍了整片湖,连根头发都没找到,反而捞起了几具尸体。
愁地头发都快掉了,季时兴蹲在船边锤太阳穴,锤着锤着突然想起了这事。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季时兴连夜带人去了清河郡,一问最近有没有道士来过,百姓们立刻七嘴八舌地提供了消息。
清河郡确实来了道士,暂时在咸来客栈落脚。
季时兴没有任何犹豫,立刻闯了进来,魏婪果然在这里。
一夜之间跑这么远,仙术果然是仙术,幸好皇上封了他为国师,要是魏婪去给其他势力效力,不知道该有多棘手。
“师兄,他姓季。”
白衣道人用气音说:“不会是季将军的弟弟吧?”
黑衣道人物捂住他的嘴,示意他看魏婪。
青年倚着栏杆轻轻笑着,看季时兴的眼神并不温和,“二公子在这里,怎么不见宋大公子?”
“他在外面候着。”
季时兴站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监军大人,马车在外面,还请您速速上车。”
“急什么?”
魏婪卷了卷搭在身前的黑发,眸光流转间,锁定了季时兴身后的士兵,准确来说,是闻人晔送给他的暗卫。
漂亮的青年微微眯起眼,声音冷然:“人抓住了吗?”
暗卫低下头,硬邦邦地回道:“已经捆起来了。”
“带上他们,即刻前往凉荆城。”
魏婪没有明说“他们”是谁,暗卫已经一个飞身跳到了二楼,双手揪住二道人的衣领跳了下来。
“放开!我的喉咙要断了!”白衣道人大喊大叫。
黑衣道人木着脸,像个没有自主意识的人偶,眼中却闪过一丝诧异。
这清河郡真没白来。
“等一下,你不是被国师打伤了吗?”
白衣道人抱住一根柱子,试图和暗卫对抗,大声喊道:“跟他们走了,要是国师又对你下手怎么办?”
季时兴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道士,是傻子。”
黑衣道人看不下去,咬牙说:“蠢货,你看不出来他骗了我们吗?”
要他说,国师和监军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二人骂骂咧咧地被暗卫拉了出去,他们并非不能反抗,只是给季二公子一个面子,更何况,二人本就要去凉荆城。
被暗卫粗暴地丢进车里,二道人齐齐翻了个白眼,白衣道人嘟囔道:“臭小子,等我召个雷劈死他。”
马车里除了他们,还有两人,一人黑发绿眼,双手被捆蹲在地上,一个衣服半湿,头破血流,闭着眼睛进气多出气少。
白衣道人愣愣地看着他们,声音低了下去。
黑衣道人咋舌,“你继续骂,等着变成他们俩这样。”
白衣道人连连摇头。
四人相安无事,等了好一会儿,马车忽然动了起来。
白衣道人掀开帘子,看见了前方骑马的一道高挑身影,腰肢有力,黑发高高绑成马尾,一根簪子横插着,尖端打磨地极为锋利。
魏婪回眸瞧了他一眼,白衣道人以为他要说什么,“嘿嘿”笑了一下。
然而,魏婪的视线根本没在他身上停留,冷漠地收了回去。
白衣道人茫然地垮下脸,“师兄,他怎么不理人了?”
“符纸画完了,他有什么理由继续搭理你?”
黑衣道人一只手托着脸说:“人家可是监军,你算什么?”
玉公子听到此话,不由地看向昏迷的闵即术,昨夜,闵即术将地牢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魏婪为何知道那么多?
既然他全都知道,那他们还能起义成功吗?
捏紧了拳头,玉公子愤恨地咬紧牙关,黑衣道人发现了他的情绪变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第一次下山,黑衣道人对什么事情都抱有好奇心,上下左右打量了二人一遍,忽然明白了。
“你们,是不是那种关系?”
玉公子抬头:“什么?”
黑衣道人做了个手势,好奇地问:“是不是你们俩给监军戴绿帽了,所以他命人把你的奸夫打了一顿?”
白衣道人眼前一亮,紧跟着说:“我明白了,是不是监军给国师戴了绿帽,所以国师要害他?”
玉公子:“……”
他勉强地笑了一下,“你们想多了……”
就在此时,闵即术醒了过来,他茫然地看了眼马车里多出来是二人,声音嘶哑:“你们是谁?”
二人介绍了身份,闵即术面皮抽触了一下,恨恨地说:“又是道士。”
害全体道士变成公敌的那位已经入土了,而现在,道士中混的最好,最有出息的那个正在教训不听话的手下。
马鞭快如闪电,狠狠地抽在了宋轻侯的脸上。
宋大公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屈辱,温润的笑容淡去,一只手摸着脸,眸色发寒。
魏婪慢斯调理地再次抬起手,在宋轻侯的右脸上留下了一道对称的血痕,慢悠悠道:“我听说,阮知州设宴,宴会上的仆人是你过了目的。”
阮知州仰仗宋党,宋轻侯有什么要求,他自然不会拒绝。
宋轻侯放下手,放任两道伤口暴露在日光中,淡声说:“监军大人教训的是,是我松懈了,让不干净的家伙混了进来。”
通常来说,玉公子的相貌是不可能被选中上菜的,一看就知道身上流着一半蛮族的血。
也就是季时兴没见识,居然把他误认成南疆人。
魏婪笑了笑,抬起右手,第三鞭很快落了下来,这一鞭没有打在宋轻侯的身上,“啪”地一声,击飞了地上的碎石。
宋轻侯下意识闭上眼,忽然,眼皮一凉。
魏婪用马鞭末端抵住他的眼皮,轻轻戳弄了两下,不轻不重地问:“要是分辨不出探子,不如干脆做个瞎子。”
宋轻侯眼睫毛颤抖了几下,握住缰绳的手略略收紧,手背冒起了青筋。
季时兴惊讶地看着二人,将脑袋一缩,做起了乌龟。
宋轻侯憋着气握住马鞭,对着魏婪皮笑肉不笑地说:“监军大人教训的是。”
魏婪手腕一抖,将宋轻侯的手甩开,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到了凉荆城,希望宋大公子能够擦亮眼睛。”
“季二公子也是如此,”魏婪侧过脸,昳丽的面容在光下斜斜地切割成两半,道:“有什么事情,我会向圣上一一禀报。”
提起皇帝,二人脸色齐刷刷变了。
宋轻侯忍着脸上的痛意,竭力让自己的笑容温和而真诚起来,“谨遵教诲。”
季时兴跟着点头,“对对对,谨遵国师教诲。”
此时,余太医正在快马加鞭赶往凉荆城。
老天保佑,国师可千万不能死啊!
第75章
行至凉荆城,已然深秋,一轮冷月悬在高空,车轴吱呀滚过枯枝败叶,向着寒风中屹立的城池靠近。
季时兴左顾右盼,几次差点脱离队伍,他从未见过凉荆城,却从季时钦口中同说了不少,向往已久。
“监军大人!!”封建业甩着袖子跑了过来,身后是几名侍卫,他们甚至跑得没有封建业快。
封建业一路跑出城,几乎是滑到队伍前,“监军大人,您可算来了!”
魏婪眯起眼打量了他两下,从对方堆满肉的脸上勉强看出了封建业从前的模样。
“封总军?”
封建业“哎”了一声,“监军大人还记着下官,下官惶恐。”
魏婪没有下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怎么只有你,廉将军为何不出来迎接?”
封建业“呵呵”笑了下,用袖子擦了擦脸,“大人有所不知,廉将军病倒了,许将军不在城中,现在城中只有下官留守。”
“哦?”
魏婪将手中的马鞭一折,视线扫过封建业身后的侍卫,忽然笑了。
谁家侍卫长得这么像朝廷通缉犯啊?
魏婪抬起下巴,笑吟吟地喊了一声:“王北镇?”
侍卫之一上前一步,声音硬邦邦地回道:“见过大人。”
季时兴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一句脏话脱口而出,魏婪反手一马鞭抽了过去。
季时兴连忙捂住脸,“别打,我这就闭嘴!”
宋轻侯阴沉着脸抓紧缰绳,魏婪看过来时唇角向两边上扬,露出一个没什么情绪的笑容。
等魏婪收回视线,宋轻侯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鞭痕早就消退了,但隐隐的痛意还在。
果然如父亲所说,魏婪此人不好相与。
“那个,王北镇是吧,”季时兴眼珠子转来转去,难掩兴奋之情,“过来给本公子牵马。”
王北镇没动。
李副将小跑过来,主动牵起了绳,“二公子,小人来,小人最会牵马了。”
看着李副将的脸,季时兴莫名有些心虚,镇北王和宋党走得近,折腾折腾他就算了,李副将一个小喽啰,党派之争和他有什么关系。
“去去去,”季时兴摆手道,“你什么玩意儿,也配牵本公子的马。”
李副将立刻松开手退到旁边,“二公子恕罪,是小人冲撞了。”
季时兴“哼”了一声,翻身下马,狗腿地牵住魏婪的缰绳,笑道:“监军大人,我替你牵马。”
封建业擦汗的速度更快了。
魏婪对着季时兴笑了笑,语气疏离:“不必了,二公子莫要叫人笑话。”
“谁敢笑话?”
季时兴双手叉腰,趾高气昂地问封建业:“封总军还不带路,是要监军大人在门口等多久?”
封建业得罪不起他,转身招呼人开路。
魏婪进城大张旗鼓,整个凉荆城都被惊动了,军队浩浩荡荡占据了街道,领头的青年骑着赤马,漫不经心地抬起脸。
魏婪墨发束起,眉眼含笑,红色劲装勾勒出有力的腰线,白绒狐裘搭在肩上,嘴角噙着一道凉薄的弧度。
城墙之上挤满了人,他们早就听说朝廷派了一位监军,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年轻。
和好奇的百姓们不同,大多数武将打心底里排斥魏婪的到来。
“圣上究竟在想什么,居然派个道士当监军,他连行军图都看不懂,也配对我们指手画脚?”暴躁大胡子男人愤愤不平。
“周将军,少说两句,”季时钦坐在桌边,声音冷淡:“他是监军,更是国师,圣上的命令不容置疑,你这几句话够砍几百次脑袋了。”
大胡子男人不满地说:“圣上会因为这点小事砍了功臣的脑袋?若真是如此,岂不是令将士们寒心?”
夏侯泉笑嘻嘻道:“我看周将军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季时钦,你就别替他担心了。”
三人立场各不相同,季时钦是季党未来的顶梁柱,夏侯泉却是宋党的走狗,至于周将军,他年轻时是个杀猪户,后来靠着军功爬了上来,两党都看不上他。
周将军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起身走出了包厢,从三楼的栏杆向外看去,街上密密麻麻,人头攒动。
张扬的红衣青年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随意挑了个方向扔了过去。
一看便价值不菲。
他就是魏婪吗?
周将军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眼皮耷拉着,低头瞄了眼自己的手心,那里有一道深深的陈年旧疤。
这是周将军当年在沙场上摸爬滚打时留下的,伤了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阿提怿。
看到魏婪时,不知为何,周将军总觉得掌心发麻,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夏侯泉从他身后走了过来,对着魏婪高声喊道:“监军大人!好久不见啊!”
魏婪抬起头,对着他笑了笑,夏侯泉扶着栏杆蹦了起来,“监军大人,您还记得我吗?”
魏婪动了动唇,做了个口型。
夏侯泉忽然停住,将高高举起的手收了回来。
“怎么了?”周将军问。
“宋轻侯也来了。”夏侯泉淡淡道。
周将军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从人群中找到了宋轻侯和季时兴二人,季时兴还好,宋轻侯看起来已经快被挤成肉饼了。
这个肉饼还会走路,稀奇。
人群中唯一气定神闲之人就是魏婪,他拍了拍手,周遭很快便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魏婪抬起眼,与上首的众将领对视,笑道:“廉将军何在?”
无人开口。
廉天病倒了,凉荆城最大的底气病倒了,这不是个秘密,百姓们面面相觑,却没人敢说出此事,怕监军听了这事就丢下凉荆城跑了。
魏婪又问:“季小将军何在?”
季时钦走下楼,众目睽睽之下单膝跪下,双手抱拳,“末将见过大人。”
季时兴连忙跑到他身旁,像模像样地行了礼,“末将见过大人。”
宋轻侯从人群中挤出来,拍了拍袖子,嘲笑道:“你算哪门子将?”
季时兴不理会他,笑眯眯地说:“哥,快带我们去军营,早点解决蛮族,说不定能赶在春节之前回京。”
季时钦拉开他的手,斥责道:“打仗不是儿戏,你以为你是来过家家的吗?”
季时兴“哦”了一声,“那总要吃饭的吧,监军大人还没吃呢。”
“正好,”魏婪在这时开口:“我要见见廉将军。”
季时兴点头,“啊对,顺便见一下廉将军。”
魏婪歪了歪头,将手中的缰绳递了过去,季时兴眉开眼笑,握住绳子,健步如飞,拉着马往军营走。
廉天的房间里,苦涩的药味久久难以散去,明明是深秋,屋里却热气腾腾,熏得人睁不开眼。
魏婪用帕子捂住脸,吩咐其他人在外面等着,独自走了进去。
廉天躺在床上,脸色冷硬,一只手拿着兵书,另一只手搭在腹部,视魏婪如空气。
这幅模样,怎么看都和“病入膏肓”无关。
“看来将军恢复的不错?”魏婪双手抱臂,站在床边说。
廉天这才缓缓放下兵书,双瞳直勾勾地盯着魏婪,他生的好,天生透出一股难以接近的疏离感,宛如一尊神像,背后的门大开着,夕阳映在他的脸上,愈发显得难以捉摸。
当初先帝就是被魏婪这幅模样骗了。
廉天不信神佛,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手里死了多少人,早该被怨鬼缠身,却稳稳当当活到了现在。
“我没病。”廉天说。
“先帝信任你,新帝也信任你,魏婪,你凭什么?”
廉天扔开兵书,从床上坐了起来,神色肃穆,“军营不是你这种人该来的地方,滚回皇宫享受你的荣华富贵去,要不然,别怪刀剑无眼!”
【魏婪:他真好,居然叫我回去享福。】
【系统:他在骂你不能吃苦。】
【魏婪:他说的对。】
魏婪走到桌边,伸手摸了摸,摸下少许灰来,看样子不常有人打扫。
擦了擦手心,他缓步走向一旁挂着的盔甲,屈指弹了弹,“这里确实不适合我,寒风凛冽,食物稀缺,床比砖头还硬。”
“知道就好。”
廉天冷声说:“你滚吧,凉荆城不需要监军。”
魏婪收回手,似乎在思考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确实,床太硬了睡不好,衣服太薄了容易风寒,干粮太硬了,吃起来像在啃石头。”
魏婪笑起来,“将军果真为我着想。”
廉天皮笑肉不笑地颔首,暗自想,果然,魏婪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边境苦寒。
他这种人,该一辈子锦衣玉食。
青年支着下巴,在房间里走了一圈,问道:“听说蛮族大量聚集在城外,二王子和三王子已经汇合,势不可挡?”
廉天没想到他忽然提这个,点了点头。
“蛮族扎营处距离城门只有三里?”
廉天又点了点头。
三里实在太近了,双方有任何动静都会暴露无遗,现在的风平浪静只是为了酝酿更大的风暴。
魏婪拨了拨耳边的流苏坠子,似笑非笑地问:“将军装病,莫非是为了让蛮族放松警惕?”
他越问,廉天越感到不安,只是一味的点头。
“啪!”
魏婪一掌拍在桌子上,音色冷然:“那就去抢啊。”
“在这里装什么死?”
他三两步走到床边,一手揪住廉天的衣领,脸微微靠近,居高临下地命令道:“蛮族的兽皮、珠宝、牛羊,全都抢过来。”
“不然,你难道要我喝西北风吗?”
第76章
阿提怿遇到了今生最大的难题。
一向负责抢劫的他被抢了。
细雨蒙蒙,阿提怿带着残余的部将逃进林中,身后是紧追不舍的殷夏将士。
“二王子殿下,小心!”
蛮族士兵一个飞扑,在半空中挡住了飞射而来的箭,他哑着嗓子“啊”了一声,滚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阿提怿闻着土腥味,咬牙切齿道:“都散开,不要聚在一起!”
地上的泥土在雨水的浇打之下变得浑浊泥泞,士兵们每一步都深深地陷进了地里,再用力拔出来。
逃跑无疑变成了难题。
廉天眯眼看着溃散逃跑的众人,举起长戟大喝一声:“想不想今晚吃牛肉?”
众将士声如洪钟: “想!!”
廉天:“想不想早点回家?”
欢呼声如排山倒海:“想!”
长戟在空中画了一道半圆,廉天气沉丹田,高声喊道:“全军出击,捉拿阿提怿者,重赏!他们抢了凉荆多少马儿粮食,今天我们全讨回来!”
一时间,人声鼎沸,马蹄阵阵,将士们打了鸡血似的,一个比一个兴奋。
廉天第一次做这种土匪行径。
好爽。
虽然有点没道德。
但是好爽。
阿提怿等人跑不快,廉天也追不快。
凉荆城不常下雨,今天出征时魏婪提了一句,观此天色,恐有甘霖,廉天起初不信,便不曾戴斗笠,出城不到半个时辰,天上忽然雷云滚滚,将两方人马淋了个透心凉。
“居然真的下雨了,”廉天呢喃了一句,“让他说中了。”
阿提怿忽然警觉起来。
谁说中了?
他早就知道刘先生跑去投靠廉天了,但阿提怿心中清楚,刘先生那点儿本事,根本不够看。
当时他非但没觉得担忧,甚至在军营里大肆嘲笑廉天把鱼目当珍珠。
但现在——
阿提怿勒紧缰绳,心中忽然升起怪异的闷感,每每出现这种反应,总会发生糟糕的事。
“哒哒哒!”
马儿在泥泞中奔逃,比起询问究竟是谁说中了天时,现在更重要的是活命。
夏侯泉咋舌,“居然真如监军大人所说,阿提怿往北边的定陂谷逃去了。”
定陂谷地形险恶,只有一条细细的通道,易守难攻,阿提怿要是钻进去了,他们只能在外面围守,就比谁更能耗。
但这不现实,三王子又不是死的,廉天如果真的带兵守在定陂谷,后方便危险了。
廉天不想夸魏婪,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挥手道:“你带人追过去,放信号,通知季时钦。”
没错,季时钦已经在定陂谷埋伏好了,就等着阿提怿自投罗网。
这一切,都是出征前魏婪对他们说的,明明他第一次来凉荆城,和二王子阿提怿连一个照面都没打过,但他却像是阿提怿肚子里的蛔虫,将二王子的心思全摸准了。
这可能吗?
廉天心想,魏婪难道只靠几个卦、掐一掐指,就能轻而易举看透一个陌生人吗?
如果真是如此,倒也能解释为何先帝那般信赖宠爱他了。
定陂谷
山壁上方站着几排身披甲胄的士兵,比起廉天,他们戴了斗笠和蓑衣,将雨水隔绝在外。
魏婪举着伞站在山壁顶端,好奇地看了眼下方的狭窄谷道,“从这里扔巨石下去,阿提怿会死吗?”
季时钦还没说话,季时兴的脸已经皱在了一起,“什么死不死的,直接变成肉泥了。”
那很有食欲了。
魏婪颔首,吩咐道:“一会儿先让他们推巨石堵住入口,让后在箭簇上绑一团用油浸湿的布,点火后射下去。”
要是真这么干,阿提怿就要从肉泥变成烤肉干。
季时钦淡声说:“监军大人,此举不妥,雨水会将火浇灭,地面泥泞,石头极有可能卡在湿泥中,不但不能及时堵住洞口,还会打草惊蛇。”
“将军说得有理。”
魏婪轻轻笑起来,握着伞柄在手中转了几圈,旋飞一连串的水珠。
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青年用笃定的口吻说:“雨马上就要停了。”
季时兴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天空,黑云压山,一片雷光滚滚,哪里像是马上就要散开的样子?
缩了缩脖子,他低头打了个喷嚏说:“监军大人,您要不要加件衣服?”
这里太冷了。
魏婪本就脸色白,站在山巅被寒风一吹,雨水一淋,似乎马上就要病倒了,季时兴生怕魏婪死在凉荆城。
魏婪抬眸,淡淡道:“等活抓阿提怿,把他的狼毛披肩给我。”
季时兴点头,“您放心,别管什么皮,我都给您弄来。”
下方,阿提怿带着少数部将向定陂谷而来,附近静悄悄的,只有马蹄踩进湿泥的水声。
“真是怪了。”阿提怿放慢速度,回头并未看到追兵,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
副将问:“哪里怪?”
“廉天昨儿还病着,今天突然又能打仗了,以往咱们势均力敌,他今日不知吃了哪门子药,居然预判了我们的进攻路线。”
阿提怿抵住下巴,眸色愈发幽深。“”
难道有内奸?
没等他想清楚,四面的低矮植被后方忽然跳出了数百名高壮大汉,二话不说举着武器冲了过来。
带着面巾的李副将将手中的长矛扔了出去,正好擦着阿提怿的坐骑的尾巴飞进了两腿中间。
马儿受了惊,驮着阿提怿飞奔而逃。
后方是围兵,自然只能往前方跑。
而前方,就是定陂谷。
阿提怿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他拽进缰绳,试图控制马,“停下,前面一定有埋伏!”
可惜,马违背了他的意愿。
“清衍道长让我给您带句话,”李副将忽然开口:“道长说,别来无恙。”
“清衍?”
阿提怿瞳孔骤缩,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全身沾满了泥。
他没管跑远的马,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面目狰狞:“你认识清衍?”
“托您的福,道长现在很好。”
李副将举起弓,将箭尖对准阿提怿的眉心,冷声说:“劳烦二王子转身,走进去。”
阿提怿“哈”了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这么和我说话?”
他的背后就是定陂谷,明摆着有陷阱,阿提怿疯了才进去。
李副将没再说话,手指一松,箭簇“唰”地飞了出去。
只听一声锐利鸣响,阿提怿的手心被箭钉在了石壁上。
“该死的家伙!”阿提怿痛地呲牙咧嘴,他伸手拔下箭,用力折成两半。
远处,李副将再次举起了弓。
更远的地方,夏侯泉带着人捉了过来,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人,阿提怿根本无处可逃。
要么,在山谷外面对千军万马,要么,主动躲进山谷,阿提怿似乎只有这两个选择。
“二王子殿下,”手下担忧地说:“我们进山谷吧,说不定山谷里还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
魏婪呢喃着,唇角轻轻勾起,声音在雨水中越来越轻:“该停了。”
乌云逐渐散去,露出灰白色的天空,一道光从云层中央射了出来,正好落在下方的阿提怿身上。
一个醒目的活靶子。
阿提怿的背紧紧贴着石壁,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山谷外的众人,不知为何,他们并未跟进来,而是守在入口之外。
捏紧了流血的右手,阿提怿冷笑了一声,“他们那么想让我进来,怎么现在又当上缩头乌龟了?”
抬起头,阿提怿大喊一声:“出来啊,廉天!你不敢出来吗!”
忽然想到了什么,阿提怿的脸色变了变,抹掉脸上的污泥,咬牙切齿:“清衍,是不是你?你在这里,对不对?”
“清衍,你有本事出来,本王子一定要将你五马分尸!”
声音在山谷中阵阵回响,魏婪自上而下看着黑皮男人扭曲的面容,忽然笑了声。
季时兴疑惑:“什么清衍?”
季时钦解释道:“阿提怿曾经有一位名叫清衍的军师,听说他背叛了阿提怿,而且……”
季时兴挤眉弄眼,“而且什么,哥,他干什么了?”
“有传闻,大王子也是被清衍害死的。”
“!”
季时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捂住脸,“真的假的,这道长居然这么厉害?”
“我也不知道。”
和季时兴不同,季时钦很淡,淡到季太尉曾经怀疑他被人下毒毒傻了,后来生了季时兴,季太尉才发现,原来傻的是老二。
季时兴连续“哇”了好几声,道:“不是说,大王子是被圣上所杀吗?”
“难道,圣上和清衍道长有关系?”
事关皇家,不是外人可以所以揣测的,更何况,这里不只有他们兄弟二人,更是要谨慎。
季时钦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走到魏婪身后问:“监军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不着急。”
魏婪又转了转伞柄,五指忽然张开。
“呼——!”山顶狂风大作。
下方的阿提怿嗓子喊得干哑发痛,他不甘心地重重锤了一下地面。
就在此时,一把伞从空中掉了下来。
阿提怿一开始以为是暗器,下意识向旁边避开,直到青色的伞面在日光下清晰起来,他才松了口气。
青,清。
是他吗?
阿提怿捡起伞,抬头顺着伞掉落的方向看去,忽瞄见了山顶上站着一道清瘦的身影。
哪怕还没看到脸,阿提怿的脑海中已经冒出了他的名字,发痛的嗓子霎时间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
“清衍——!”
是他!
果然是他!
第77章
山巅的身影模糊不清,阿提怿的睫毛之前被雨水打地湿透,竭力睁大眼,却只能看见数道重影。
那人似乎也在看他,可他清凌凌地站在那里,并无任何反应。
阿提怿不甘心地再次喊起了清衍的名字,他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那人的真名。
“清衍,是你对不对?”
“这一切都是你的算计,你想杀我!”
山谷中,粗重的喘息声不断响起,阿提怿像只盲了眼的公牛,在狭窄的通道中横冲直撞,一会儿试图沿着陡峭的石壁爬上去,一会儿拿着刀鞘往山巅扔。
“呼——呼——”
男人累得气喘吁吁,后颈和肩头不知是汗打湿的,还是早就被雨临湿了,黏糊糊地贴着皮肤。
该死!该死!该死!
阿提怿颓废地靠着石壁坐下,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山顶,喉咙撕裂了一般,呛出血腥气:“你说话啊,清衍,是你,是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清衍……”
阿提怿下巴抽了抽,眼白布满血丝,他推开手下,高高举起手,透过掌心的血洞去看那道颀长身影。
他握不住清衍。
血洞似乎在提醒阿提怿,山谷外是如同豺狼虎豹的追兵,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逃出去,才是最重要的。
可阿提怿的情绪压过了理智,他恨恨地捏紧拳头,恨不得飞到天上,揪住那人的衣领仔细看看他的脸。
“二王子殿下,”手下实在看不下去,抓住他的肩说:“我知道定陂谷有一处洞穴,洞穴深处有一条通道连至谷外,一会儿属下掩护您逃出去。”
阿提怿眼珠动了动,似乎听进去了,可他还是怨愤地问:“你看他,像不像清衍?”
距离这么远,手下能看出山上有人就已经实力超群了,哪里回答地上来。
他只能低声道:“殿下,您多心了。”
阿提怿恍惚了一瞬。
难道不是他吗?
不可能,除了清衍,还有谁能害他狼狈至此?
可为什么无论他怎么喊,山上那人都跟没听到似的?
阿提怿脑中闪过了无数可能,低头捡起伞,从中折成两半,往地上重重一插,“走!”
山顶,魏婪看着一行人离开的身影,漫不经心地问:“季将军打算何时动手?”
若是按照魏婪的计划,阿提怿早就死了,他不明白季时钦在顾虑什么,迟迟不放箭。
季时钦眸色冷然,反问道:“监军大人可知清衍是何人?”
魏婪抬眸,似笑非笑,“将军刚刚不是说了?清衍道长,蛮族的军师,阿提怿最器重的幕僚,卑劣的背叛者,害死大王子的幕后黑手,行踪不定的神秘人。”
“监军大人莫不是在说笑。”
季时钦不止一次猜测过传闻中的清衍是谁,但他从未怀疑到魏婪身上,一个是苗族军师,一个是京城国师,且不说二人有没有可能发生交集,单说魏婪不可能这么快来往两地,也足以推翻这一猜测。
可今天,季时钦发现自己错了。
不管魏婪是不是清衍,他一定去过蛮族,甚至——他一定接触过阿提怿。
季时钦和廉天的想法完全不同,他不相信算卦能算的这么准,今日之事只能说明,魏婪对阿提怿了如指掌。
这无疑是一件值得人恐惧的事。
魏婪什么时候认识阿提怿的?
魏婪和阿提怿究竟是什么关系?
谁敢打包票说,魏婪一定不会背叛殷夏?
在搞明白这些问题的答案之前,季时钦不会听从魏婪的任何指挥。
毕竟,谁知道魏婪是不是内奸?
至于季时钦这么做会不会导致今天不能俘虏阿提怿,那并不重要,就算俘虏了他,城外还有三王子虎视眈眈,蛮族王子之间可没有兄弟情可言,阿提怿的命威胁不了任何人。
若是俘虏不了,那更是无伤大雅,反正他们和蛮族还有得耗,绝非一日就能结束。
“我军与阿提怿交手多次,他既然敢进谷,一定还有底牌,过早出手并非良计。”
季时钦和季时兴是截然相反的两面,他上前两步,按住魏婪的肩,道:“悬崖危险,大人还是退后为好。”
掌心下方的身体自然放松,不像是习武之人。
季时钦暂时压下对魏婪的怀疑,收回手,冷淡地说:“监军大人,山谷中凶险异常,您在这里等我们即可。”
话落,他转过身,“峥!”地抽出佩剑,高声喊道:“全军随我入谷!”
山谷之中,地势崎岖,下过雨之后更是湿滑难行,殷夏将士们行进困难,阿提怿他们却不同。
习惯了此处地形的他们如履平地,阿提怿等人很快找到了山洞,但洞口处有一只野猪,獠牙锋利,趴在地上酣睡。
阿提怿对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从巨石后方绕了过去,轻手轻脚摸到野猪身后,高高举起长矛——
“嗷呜!”
愤怒的野猪从地上爬了起来,咬住那人的手臂大力撕扯。
手下尖叫起来,痛得松开了长矛,“救命,二王子殿下!救救属下!”
阿提怿恨铁不成钢,抢过另一人的武器三两步沿着石壁跑到了三米高的位置,一跃而下。
尖锐的矛扎穿了野猪的背,血喷溅在阿提怿的脸上,野猪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阿提怿喘了几口气,低头看了眼手心,伤口再次扩大,痛彻心扉。
手下死里逃生,连滚带爬站起来,扶着阿提怿的肩将他推进山洞,“二王子殿下,我们快走!”
野猪临死前的叫声引来了季时钦等人,他们紧随其后进了是山洞。
洞中多岔路,季时钦不知道阿提怿去了那条路,但他们人多,直接兵分十四路,占满所有通道。
季时钦眼中跳跃着冷光,对季时兴叮嘱道:“你在洞口守着,不要乱跑。”
季时兴点点头,“好嘞哥,我一定哪儿都不去。”
山谷外,李副将和夏侯泉面面相觑,尴尬地客套了几句,他们一个是逃犯,一个是兵部尚书之子,实在聊不到一块儿去。
李副将只能将话题往京城年轻人喜欢的事情上引,提到京城,就不得不提一句皇上,提到皇上,自然少不得提国师。
夏侯泉好奇地问:“国师有什么权利?”
李副将摸摸鼻头:“玩弄权术、祸乱朝纲、操纵圣心吧。”
夏侯泉张了张嘴,很快闭上了。
二人紧张地看着对方,良久,夏侯泉问:“圣上不会登基一年就变先帝吧?”
李副将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应该不会。”
二人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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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觉身后有追兵,阿提怿一个狠心,将手臂受伤的男人推进了另一道岔路,吩咐道:“沿着这条路跑,把所有人都引过去,明白吗?”
手下知道自己今天怕是活不了了,面色惨白的点点头。
他转过身,十分刻意地撞了一下墙壁。
“彭!”
这声音像是一道惊雷,劈醒了漫无目的搜寻的殷夏士兵,周遭脚步声忽然重了起来,人们纷纷追了过去。
阿提怿藏在一处拐角,暗中看着这一幕,吊起的心缓缓落了回去。
他招了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上。
赶在士兵们反应过来之前,阿提怿等人屏住气,轻手轻脚沿着山洞向外跑。
洞口逐渐收窄,他不得不从奔跑变成了爬行,最后变成趴在地上一点点挪动。
胸腔受到挤压,阿提怿几乎难以呼吸,一点一点蹭到出口处,全身大汗淋漓。
终于得救了。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阿提怿刚回了营地,田乐忽然闯进了帐篷。
看到全身是水,正裹着兽皮喝姜汤的阿提怿,田乐愣了愣,“殿下此战不利?”
阿提怿打了个喷嚏,伸手摘下了脖子上的狼牙项链,不悦地回道:“先生难道看不出来?”
田乐点点头,笑容满面:“太好了!”
阿提怿:“?”
你什么意思?
你是内奸?!
只见田乐快步跑过来,兴奋地说:“殿下可还记得,我前些日子说要为您引荐教主之事?”
阿提怿目光阴冷地看着他,手下意识放在了身后,“自然记得。”
田乐笑眯眯地用力点头,“二王子殿下,教主来信,他现在就在营地不远处。”
他做了个抓握的手势,面上跃跃欲试:“有教主相助,拿下凉荆如同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阿提怿的目光亮了起来,“田先生,快请洪教主进来!”
田乐美滋滋地跑了出去,营地外不远处,一披着红色斗篷的青年背对着他,斗篷下还有个斗笠,将脸藏的严严实实。
田乐疑惑:“你毁容了?”
“没。”
“那为什么挡着脸?”
“怕遭二王子嫉妒。”
田乐翻了个白眼,“想什么呢,二王子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你快跟我走,他等你很久了!”
“你不知道,二王子自从听说你之后,没日没夜都盼着你来,我刚刚和他说你到了,二王子激动的差点晕过去。”
魏婪斗笠下的唇缓缓勾起,“二王子真这么想见我?”
“当然是真的!”田乐笑眯眯道。
魏婪意味深长地用指腹撩起斗笠下方的黑纱,露出下半张脸,嘴角噙着笑,“这可真是,受宠若惊。”
田乐怔了怔,魏婪似乎话中有话,但他理解不了。
“哦对了,”田乐又道:“一会儿见了二王子,你记得把斗笠摘下来,二王子疑心重,你不露脸他不放心。”
【系统:真露了他又不高兴。】
魏婪点点头,“放心,二王子要是想看,我自然会摘。”
田乐将人带了进去,“殿下,请看!”
阿提怿正襟危坐,满心期待,当他看到戴斗笠之人时,眼皮不由得抖了抖。
好熟悉的打扮。
第78章
阿提怿的眼珠上下左右转来转去,红衣,不是蓝衣,虽然有斗笠,但斗笠的做工明显很粗糙,肩膀上也没有盘着蛇。
不是他。
绝对不是他。
那人当初骗了他,转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什么理由再次回来,更何况,他不会不知道,阿提怿曾经下过的一道命令。
见清衍,就地处死。
阿提怿扯了扯嘴角,将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了下去,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喉咙火辣辣地痛,更加激起了他的怨气。
斜了眼田乐,阿提怿问:“这位便是洪教主?”
田乐颔首,“不错,正是此人。”
阿提怿将酒杯扔了出去,正好砸在魏婪脚边,冷笑着问:“教主为何不敢露脸”
田乐没想到阿提怿居然是这个反应,面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双眸无措地看了看两旁的侍从。
发生什么了?
阿提怿吃错药了?
怀着满腔的疑惑,田乐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教主生性腼腆,不爱以真容示人,更何况,他一路上舟车劳顿,风吹雨打,殿下等教主梳洗之后再见也不迟。”
真的被雨打了的阿提怿摸了摸已经包扎起来的右手,闻言并不给田乐台阶下。
“他不露脸,我怎么知道他是真的洪教主。”
阿提怿狐疑地眯起眼,“田先生,你可不要找个假的糊弄我。”
田乐算是听明白了,原来阿提怿怀疑他,当即冷哼了一声,“二王子这是什么意思,我田乐虽然是魔教弟子,但也不是满口谎言、偷鸡摸狗之辈!”
阿提怿不与他争吵,指了指田乐身旁的青年,“让他摘下斗笠,验明身份。”
田乐挡在魏婪面前,反唇相讥:“二王子不曾见过教主,哪怕教主摘下斗笠,你又能验出什么?”
阿提怿确实没见过洪教主,但他见过魏婪。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从红衣人走进帐篷起,阿提怿的耳边就响起了阵阵耳鸣声。
多么相像,简直是同一个人。
他真的不是清衍吗?
“我自然有鉴别身份的办法。”
阿提怿铁了心要看看他斗笠后的模样,魏婪像个木头人般直挺挺地站着,听到他们的对话也毫无反应。
【系统:你不怕?】
【魏婪:我怕什么?】
【系统:阿提怿要是杀了你,你就真死了。】
【魏婪:哦。】
“哗!”
魏婪直接将斗篷解了,大步走向阿提怿,他走的很快,田乐没来得及拦,阿提怿也没反应过来,一个眨眼的功夫,红衣人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一站一坐,阿提怿需要仰起脸才能看进半空中飘荡的黑纱。
他能感觉到,黑纱后方有一双眸子正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阿提怿忽然觉得头皮发麻,但他面上并没有露怯,一只手捏紧了扶手,冷声问:“你要做什么?”
这里可是蛮族的地盘,不会有人蠢到在这里袭击他吧?
红衣青年微微俯下身,声音刻意压低,听着像是被烟熏坏了,“二王子既然怀疑我,不如,您亲自掀起我的斗笠瞧瞧。”
什么?
阿提怿眸中闪过一丝惊讶,捏着扶手的五指不自觉地松开了。
红衣人冰凉的手覆在了阿提怿的手背上,像是一条滑溜溜的蛇,阿提怿身上陡然冒起了层层鸡皮疙瘩。
他挥开魏婪的手,定定地盯着黑纱看了一会儿,问:“你的面纱下,可有毒气?”
听说南疆人会这么做,不止是斗笠,袖口、水袋甚至是被褥都有毒,阿提怿虽然胆子大,但他不想步大王子的后尘。
魏婪轻笑了声。
这声音与先前的沙哑音色截然不同。
阿提怿虎躯一震,然而下一瞬,红衣人的声音又低了回去,轻而缓:“二王子不必担心,若是您被毒死了,我就给您陪葬。”
阿提怿眼皮一跳。
谁要他陪葬?他的命值几个钱?
“少说废话,”阿提怿捏住黑纱边缘,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要是让我发现你有问题,本王子定要将你五马分尸。”
田乐在旁边听得满头雾水,阿提怿对教主的脸那么在意干什么,教主是来帮忙的,又不是来选秀的。
但看两人争锋相对的姿态,田乐也不敢随意开口。
空气静了下去,阿提怿捏紧黑纱,目光凌厉,手背爆出青筋。
又过了一会儿,阿提怿深吸一口气,眼底阴鸷,手腕向上一翻。
片刻后,阿提怿低下头,发出阵阵冷笑,右手徐高高抬起,似乎要去摸斗笠边缘。
魏婪忍不了了,“二王子,您到底掀不掀?”
阿提怿咽了口唾沫,“本王子再酝酿一会儿。”
万一掀开之后真是清衍可怎么办?
一来,清衍与田乐、阎化等人熟识,说不定早就将营地布局摸了个清清楚楚,更严重些,这段时间田阎二人已经在营地做了手脚,只等清衍一声令下,立刻引动陷阱。
二来,就算田阎二人也是被清衍给骗了,他们并不是一个阵营,那也不代表危机解除。
要知道,清衍敢单枪匹马闯进蛮族大本营,一定留有后手,阿提怿想起那人呼风唤雨的本事,眉头紧锁。
要是掀开之后证明此人不是清衍,那不就说明他看走眼了?
既丢脸又得罪了洪教主。
掀还是不掀,这是一个问题。
魏婪一度觉得自己脾气还是太好了,居然陪阿提怿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
他不耐烦地问:“二王子还要酝酿多久?”
阿提怿正思考着,说话慢了半拍,道:“…嗯,再等一下。”
魏婪:“……”
算了。
红衣青年叹了口气,自己把斗笠揭了。
阿提怿第一反应居然是闭上眼,刚闭上忽然觉得不对,“唰”地睁开了。
“清衍?真的是你!”
不止如此,阿提怿视线下移,看到了魏婪腰间嵌满了宝石的腰带和环在食指根的玉戒。
全是廉天抢走的东西!
全都是他的!
魏婪一句话没说,笑眯眯地从背包里拿出宝刀,刀锋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银光,刹那间抵住了阿提怿的脖颈。
侍从惊呼起来:“二王子殿下!”
田乐也喊了起来,只不过他喊的是“教主”。
他看了看左右两边拔刀的侍从,心中掂量了一下,二话不说跑到了魏婪的身后。
人是他引荐的,就算他再怎么解释,恐怕阿提怿也不会信,既然如此,那只能跟着魏婪了。
田乐暗自腹诽,魏婪应该有办法全身而退吧?
人质在手,魏婪气定神闲,另一只手压住阿提怿的肩膀说:“许久不见,二王子可还安好?”
阿提怿梗着脖子,听到这话,脸上的惊讶转为了恼怒,“你还好意思问?”
魏婪脸皮厚,笑着说:“我好心关心殿下,殿下何故发怒?”
田乐忍不住插话:“教主,你别刺激他了,要是把二王子刺激死了,咱们就走不了了。”
魏婪似笑非笑斜了他一眼,“把斗笠和斗篷捡起来,我们出去。”
“好嘞,教主。”
挟持着阿提怿,魏婪顺利出了帐篷,一路上遇到了无数蛮族士兵,跟在三人身后的队伍越来越大。
魏婪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各个手拿武器只等着冲上来把他砍成血雾。
魏婪笑着贴着阿提怿的耳边:“他们对你倒是忠心。”
阿提怿喉结动了动,嘲弄地说:“不忠之人只有你。”
“瞧二王子这话说的,”魏婪手腕用力,二王子的喉咙立刻被刀锋压出一道细细的血痕,“除了我,不还有刘先生吗?”
血的气味似乎刺激到了阿提怿,他阴冷地瞪着魏婪的手背,道:“你们俩,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清衍,你给本王子等着,只要我今日不死,来日定要你百倍奉还!”
【魏婪:他怎么在这种时候还能放狠话?】
【系统:给他点厉害瞧瞧。】
魏婪一向是个听劝的人。
刀刃忽然竖起,尖端轻轻下滑,沿着阿姨姨的喉结滑到心口,停留了片刻继续向下,来到腰腹,最后在脐下三寸停住。
阿提怿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他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问:“你要干什么?”
魏婪眼尾弯弯,越笑越明媚,慢悠悠地说:“不瞒二王子说,贫道年轻时不幸遇到天灾,地里没收成,同村的孩子一个个都要饿死了。”
“也巧,先帝闻人绥骄奢淫逸,好大喜功,建了新行宫,正需要宫人。”
青年的声音像是蛇信子,阴冷、湿滑,“我亲眼见着,有一户人家为了给孩子讨口营生,拿了平日里杀鸡的砍刀,就在这里——”
“这么一剁!”
刀尖忽然用力,隔着衣服阿提怿都能感觉到隐隐的痛楚。
这家伙疯了吗?
阿提怿瞳孔震颤,清衍怎么敢、他怎么敢……!
魏婪对着他的侧脸吹了一口气,意有所指的说:“殿下可知,有句话叫快刀斩乱麻?”
青年漫不经心道:“一个众所周知没有生育能力的王子,还有资格竞争王位吗?”
就算阿提怿有心,蛮族的老贵族们也不会同意。
“…你不能这么做。”
阿提怿额角滑下冷汗,唇色发白,“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魏婪丝毫不在意他的威胁,话锋一转,问道:“听说三王子也在营地之中,你被我挟持了,怎么不见他出来?”
阿提怿神经紧绷,根本没仔细听魏婪说什么,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下半辈子。
“其实,殷夏人都是折中的。”
魏婪轻笑着说:“你说我阉了你,你就要杀了我,那我一定是要和你死磕到底的,可如果你说你愿意以王族身份带头臣服于殷夏,送一个身份恰到好处的人去京城当质子,那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阿提怿眼珠动了动,“两全?”
魏婪点头:“你全了身体,殷夏全了领地。”
阿提怿呼吸急促了一瞬,只想一拳打烂魏婪的头,但他只是想想,识时务者为俊杰,阿提怿问:“质子,你要什么样的?”
魏婪“嗯哼”了声,“听说三王子自小没离开过草原。”
阿提怿立刻接话,“王弟确实一直憧憬殷夏。”
二人一拍即合,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阿提怿就把王弟给卖了。
第79章
话是这么说,但魏婪还是没有放开阿提怿。
年轻人故作担忧地叹了一口气:“贫道不知二王子的话是否可信,您刚刚开满口说着绝对不会放过贫道,万一您一脱身就要杀了贫道,那贫道哪里说理去?”
阿提怿本来集中精神听他说话,忽然发现魏婪将刀尖向上移动了少许距离。!
他又要干什么?
阿提怿连忙安抚道:“清衍,你摸着良心想,当初我待你如何?”
魏婪张了张嘴,被阿提怿打断了,二王子斩钉截铁地说:“本王子从未亏待你,对不对?”
魏婪眨眨眼,“这个嘛……”
什么这个那个的,阿提怿两眼一闭,说起瞎话来:“彼时,你无依无靠,娘亲刚刚去世,只能来找刘先生谋求生计,是不是我将你留下,还供你饭食?”
虽然阿提怿只是看中了清衍的算卦之术。
“二王子殿下,您对贫道的好,贫道自然记着,您对贫道的不好,贫道也一一记着。”
魏婪吐气如兰,在男人耳边笑了声,“殿下不必担心,您的生育能力还是很值钱的,不至于像我那同乡的孩子,一两银子便卖了一辈子。”
不知为何,阿提怿竟然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丝悲凉来。
“…不如这样。”
阿提怿道:“我们去三王弟的帐篷前叫阵如何?”
“待三王弟出来,你我二人联手,定能擒住他,随后你放了我,我也放你和三王弟一起离开。”
魏婪抬眸看向对面紧张兮兮的士兵们,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二王子这话说的不对,我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去叫阵呢?”
比鸡还不如的阿提怿:“那你想怎么样?”
“不如,就现在吧。”
魏婪用另一只手握住阿提怿的手腕,笑吟吟道:“殿下在此处向殷夏称臣,皇上看不见,贫道也得不到好名声,众所周知,做善事一定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做。”
“您既然自诩当初对我不薄,那今日也厚些,随我去凉荆城下,宣誓世世代代奉殷夏皇帝为主贫道便安心了。”
哪门子的众所周知?
阿提怿暗自唾骂,面上不动声色,“此事不妥。”
魏婪扬眉,似乎有些不悦,“何处不妥?”
“父王虽然老了,但蛮族不是我一人做主。”
阿提怿这话倒没撒谎,道:“即便我倒戈,三王弟的部下也不会放弃攻城。”
说着说着,阿提怿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王兄呢?”
魏婪:“什么?”
“就是那条黑蛇,清衍,王兄如今怎么样了?”
“放心,活着呢,前段时间还被南疆蛇王追求了。”
阿提怿哑口无言,王兄死了之后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反倒是他即将面临下头与上头分离的痛苦。
二人的私语声音并不大,士兵们只能看见魏婪的唇在动,却无法分辨他在说什么。
一人焦急地问:“他不会要杀了殿下吧?”
令一人摇头,“看刀的位置,应该不是。”
所有人都被这里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田乐趁此机会悄悄跑回了自己的帐篷,一进去就看见阎化正在收拾行李。
“你干什么?”
阎化头都不抬,“不是说二王子要死了吗?我们投靠三王子去。”
田乐“呸”了一声,揪住他的衣服说:“二王子还没死呢,而且,你没看见劫持他的是何人吗?”
阎化将十八把扇子拢成一摞,随口道:“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我又没有千里眼,去哪里看?”
“哎哟!”田乐跺了跺脚,一只手捂住嘴,压低声音说:“是教主!”
阎化手一抖,将玉佩摔碎了,他来不及心疼,惊讶地扭过脑袋:“拓坞?!”
“不是,是另一个。”
阎化更惊讶了,随后加快了打包行李的速度,拓坞不一定真的会杀阿提怿,哪怕是仇家一堆的他也不至于疯到和整个蛮族作对。
但洪窦高——
希望他只杀阿提怿一个。
“此地不宜久留,”阎化抱着包袱问:“三王子没被劫持吧?”
田乐摇摇头:“还没。”
现在没有,以后就说不准了。
此时,三王子的帐篷内
年轻男人生了一双湛蓝的眸,额头挂着一圈兽骨,脖子上挂了一串狼牙,全身打扮的花里胡哨,活像一个人体展示架。
三王子背着双手在帐篷里来回踱步,隔一会儿便要问一句:“刺客动手了吗?”
心腹站在帐篷外,一边眺望远方的乱象,一边回道:“刺客还在和二王子殿下的手下对峙。”
“对什么对,胆小鬼!”
三王子骂了一句,走到帐边,眯起眼看过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包围了阿提怿和魏婪,二人与他们之间隔了一段距离陷入了僵局之中。
双方都没动手。
三王子看得心焦,恨不得挺身而出,替魏婪挥刀。
“殿下,要不咱们过去吧?”心腹提议道。
三王子斜眼:“去干嘛?”
“自然是去和刺客谈条件。”
心腹弯下腰说:“此人胆大包天,单枪匹马劫持二王子殿下,想必心气极高,您与他说说放人的条件,保不齐那句话便激怒了他……”
如果可以,三王子希望刺客自己忽然失心疯把阿提怿杀了,而他全程一无所知,像一朵风中的小白花。
但看现在的架势,那刺客似乎尚未下定决心。
“我要是真去了,会不会显得太刻意?”
三王子纠结着,“万一老东西们以为是我派的刺客,指不定怎么在背后骂我。”
心腹笑了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二王子殿下一死,您就是唯一的选择。”
这话属实戳中了三王子的心。
他又拧着眉权衡了一会儿,招招手叫上几个可信任的侍卫去了。
阿提怿眼睛尖,老远就看见了王弟,立刻低声对魏婪说:“羊来了。”
魏婪忍俊不禁,“二王子与三王子就这般不顾兄弟之情吗?”
阿提怿冷笑,“你们殷夏皇帝就很重视兄弟?”
古往今来,哪个称王者手里没有人命?杀父杀凶都是小事,阿提怿甚至暗自想,他都没一刀把三王弟捅成串串,这还不够顾念兄弟情谊吗?
魏婪:“他是独生子。”
“……”
阿提怿的表情扭曲起来,他扯了扯唇角,呼吸越来越重,随后“啧”了一声,酸地不行:“真好命。”
他们打从娘胎里就开始竞争,殷夏那个从呱呱落地就享进了一切权利。
魏婪也觉得闻人晔命真好,点点头宽慰道:“没事,他爹阳痿早早去了,你爹命更长点。”
阿提怿:“……”
更酸了。
“你要不说点他不好的事情吧,”阿提怿咬牙切齿,“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向殷夏称臣。”
甚至想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补充体力然后夜袭凉荆城。
魏婪想了想,年少继位,大权在握,闻人晔这一生有什么不幸吗?
听不到魏婪说话,阿提怿脸色变了变,“你不会想告诉我,他顺遂了一辈子吧?”
“不完全。”
魏婪鼓起一边的脸,将气流缓缓吐出去,“他年少的时候,厌极了道士。”
“先帝召集无数仙师入住求仙台,日日夜夜沉迷求仙问道,丹药不要命的吃,太子多次劝诫无果,终于有一天,他决定斩草除根。”
阿提怿挑眉,“他做了什么?”
“他打算杀了道士们。”
若是先帝有许多孩子,闻人晔定然不会这么做,损害圣心,极有可能动摇他的太子之位。
但先帝就这么一个孩子,如此,问题就简单多了。
闻人晔闯进求仙台时,是真真切切冲着杀人来的,若不是正巧那日先帝在,求仙台十六道长不知能保住几个。
“太子殿下算错了,道士们命不该绝,有一个道士眼尖,发现太子居然佩剑入宫,顺口提了一嘴。”
当时,魏婪提出此事时,先帝用“小孩子心性”糊弄了过去,但其他道士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很快意识到太子原先是想来做什么的,更加不遗余力地讨好先帝。
这宫里,只有先帝能护住他们的命。
但正是因为他们太过卖力,先帝才会加速死亡。
阿提怿追问:“然后呢?他真的杀了他们?”
“没有。”
魏婪笑了,“他无功而返,回去生了几天闷气。”
阿提怿不甘心,这算什么不幸,气愤地问:“道士知道他想杀他们,难道没有报复吗?”
“有吧。”
阿提怿眼睛一亮,“他也被道士抓住了下头?”
魏婪语焉不详:“差不多吧。”
阿提怿眼中没有同病相怜,只有幸灾乐祸,“后来呢?他杀了那道士了吗?”
魏婪摇头,“那道士尚且活的好好的。”
阿提怿霎时间心情舒畅,殷夏的皇帝也不过如此,连一个小小道士都斗不过。
说起来,阿提怿双眸一眯:“我听说,不久前殷夏册封了一位国师……”
魏婪:“嗯,就是他。”
这也太憋屈了,阿提怿想,一边心里想要弄死那道士,一边表面上还要和和气气的陪着笑脸,甚至封对方为国师,给他无上的权利。
殷夏皇帝怎么窝囊成这样?
见阿提怿眉飞色舞,魏婪又加了一剂猛药,“坊间传闻,皇上已经被国师架空了,更有甚者说,皇上其实根本不是真正的皇上,而是国师找来的替身,至于真的那位,恐怕早就被国师杀了。”
当然了,殷夏三岁小孩都不信这话。
阿提怿爽死了。
这个世界被道士迫害的不止他一个。
三王子从包围圈外挤进来,酝酿了一肚子的悲伤愤怒之情,上来就大喝一声:“大胆刺客,还不快放了王兄!”
话音未落,三王子清楚的看到了阿提怿舒畅愉快的表情和压不住的嘴角。
三王子:“?”
等一下!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第80章
三王子来得正好,魏婪和阿提怿对视一眼,男人接收到了他的信号,缓缓收敛表情。
三王子欲言又止,“王兄……”
阿提怿厉声打断了他,“王弟,别管我,此人忘恩负义,狼子野心,曾经是我的幕僚,如今却投靠了殷夏,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能信!”
魏婪配合地踢了他的膝窝一脚,冷声对三王子说:“三王子殿下,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二王子死在你面前吗?”
实不相瞒,三王子真想看。
三个人你进我退,你来我往,终于让魏婪找到了机会,一个大撤步拽着阿提怿跳出了包围圈。
阿提怿茫然,“你不是要三弟当质子吗?”
魏婪面不改色:“先把你带回去,剩下的再说。”
阿提怿急了:“不要出尔反尔不成?”
“你还没在凉荆城下宣誓从今以后奉殷夏为宗主国,哪来什么出尔反尔之说?”
魏婪挟持着阿提怿一路向凉荆城的方向而去,少数蛮族士兵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
三王子的智商终于占领高地了,高高提起右手,命令道:“全体将士回来,前面可能有陷阱!”
陷阱?
阿提怿的心腹暗自腹诽,什么陷阱,明明是三王子不想救二王子!
果然,三王子此话一出,只有少数人停下了,其他人依然试图跟上去,三王子脸色变了变,声音尖锐起来:“都给我站住!你们这些人眼里还有没有本王子?”
答案显而易见。
二王子的部下再怎么样也不能真的不给他脸,不情不愿地跪下请罪。
三王子冷哼一声,抬眸看向魏婪,这刺客不知怎么了,一直冲着他笑。
三王子忽然头皮发麻,“你笑什么?”
魏婪眼波流转:“我生性爱笑。”
三王子背后莫名发寒,总觉得和魏婪说话就会遭到不幸,眼睁睁看着阿提怿被刺客带走,丝毫没有阻拦。
阿提怿的手下不甘心地问:“殿下,我们不救人吗?”
三王子垂眸:“你们逼那么紧,万一刺客慌乱之下,失手杀了二王兄怎么办?”
掩下喜悦,二王子咳了一声,“收兵,今夜回去细细想策略。”
**
树林之中
【系统:恭喜玩家触发特殊剧情:皇阿玛他老啦!
详情:王位上的老人家行将就木,最疼爱的大儿子早逝给了他深深的打击,只能在剩下两人中选择继承人。
一位是赠与你昂贵宝刀的二王子,一位是素不相识的三王子,你有三天的时间劝说蛮王,请玩家做出正确的选择。】
机械音来得猝不及防,魏婪眼前亮起一道白光,忽然出现在了一座宫殿前,大门禁闭着,上方挂着一颗巨大的野兽头骨。
什么叫做正确的选择?
魏婪握紧手中的刀问:“正确,怎么样才算正确?”
【系统:你的选择,说不定会影响殷夏与蛮族未来百年的关系。】
照系统的意思,只能选阿提怿了,毕竟三王子对殷夏的敌意重得多。
可魏婪不想这么选。
“蛮王为什么要听我的劝说?”魏婪掀起眼皮,看向兽骨空洞的双眼,嘲讽地扯了扯唇,“如果我说一句就能改变蛮王的心意,那也未免太儿戏了。”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系统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系统:玩家将进入蛮王的梦境中,您可以选择任何一个身份向他托梦。】
【系统:比如,神。】
蛮族信仰的神明和殷夏不太一样,他们的神有着牛一般的角,下垂的双眼,人首马身,尾巴细细长长,布满了锐利的鳞片,手中握着一把重锤,名叫布刻骨。
这是一位战无不胜的神明。
魏婪和祂的形象相去甚远,但既然都托梦了,当然长什么样都行。
【系统:想着你要变成的样子,推开这扇门即可。】
魏婪轻轻闭上了眼,面前的门很重,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推开一条缝,魏婪用手肘卡住门缝,硬生生挤了进去。
门后是一片漆黑的通道,空气中飘着发光的颗粒,魏婪仔细看了眼,每一颗尘埃都是一个蛮族人的梦境。
而蛮王的梦境则在这条通道的最深处。
蓝天白云,牛羊成群,蛮王躺在草原上,盯着云朵发呆,一阵风拂过他的面颊,忽然,天暗了下去。
蛮王依然在发呆,他等着太阳彻底消失,等着电闪雷鸣和大雨倾盆,他已经老了,老到世上没什么事情能够调动他的情绪。
乌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飞了下来,黑色的雾气涌动,由远及近将蛮王圈在其中。
老人不再躺着,他撑起上半身疑惑地看和黑雾,紧接着发生了让他牢记一辈子的事——雾里走出了一个人。
一个和他死去的长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蛮王吃惊地张开嘴,手指深深地插进泥地里,“伦克…是你吗伦克……你、你来接我走了吗?”
蛮王苍老的双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激动之情,他伸出手,试图摸摸长子的脸,“伦克,伦克,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魏婪飘过去,紧紧拥住了老人,声音哽咽“父王,孩儿终于找到你了。”
二人抱头痛哭。
【系统:?】
【系统:你又想干什么?】
【魏婪:别管了,让我装一会儿。】
蛮王只当这是自己的一场梦,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神怀念:“伦克,好孩儿,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你了。”
魏婪捏紧他的手,“父王,这不是梦。”
蛮王眼神一顿,“什么?”
“父王,你看我的脸,你摸我的心脏,你感受我的体温,父王,我不是梦,我真来回来了。”
魏婪清楚地看到了蛮王愈发震惊地眼神,下一瞬,老人家反捏住了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这怎么可能?”蛮王满眼不可置信,“孩儿啊,你早就…早就……”
魏婪张口就来:“父王,我的灵魂被慈悲的神明收走,祂预见了我族将会迎来一场大灾,特地派我来提醒你。”
“什么灾?”
紧张地抓住魏婪的手臂,蛮王道:“好孩儿,你说,为父一定仔细记着。”
“第一灾,您的逝去。”
魏婪面露悲伤,“没了您,二弟与三弟争斗不休,族内斗争不断,元气大伤,根本无法敌过殷夏,最终沦为了附属国苟延残喘。”
蛮王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叹了一口气问:“我不可能一直活着,该怎么办呢?”
“自然是,早早立下继承人。”
蛮王蹙眉,“我还没决定好。”
魏婪勾唇,“父王,你有我啊。”
蛮王不解:“可你已经不在了啊。”
魏婪抿唇,摇摇头说:“神明将我的一缕魂魄抽了出来,送去转世投胎,父王,你一定要找到他,只有他能拯救我族!”
蛮王将信将疑,“可,万一那人不是蛮族人呢?”
“不是又有什么影响,”魏婪笑起来:“父王,只要能够延续我族辉煌,他不是人都行。”
蛮王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他有什么特征?”
特征啊——
魏婪轻轻笑起来,抽出宝刀,在眉心竖着划了一道口子,血沿着眼窝流了下来。
“他的眉心,有一道殷红的朱砂。”
蛮王念叨了几遍,“我记住了,伦克,我记住了。”
魏婪满意地点头,“我要走了,父王,明晚我会再来找您。”
“孩儿啊,不要走…”
黑雾缓缓将魏婪包围住,在空中消散。
回到树林中,一切维持着原样,魏婪松开阿提怿,擦了擦刀说:“你跑吧。”
阿提怿一脸懵:“你又发哪门子疯?”
“我仔细想过了,”魏婪拖着腮说:“哪怕逼迫你臣服,蛮族也不会真心效忠殷夏,说不定让你找到机会又要狠狠从背后捅我们一刀。”
“所以……”
阿提怿咽了口唾沫,“所以什么?”
“所以,我决定用爱感化你们。”
听到这话,阿提怿翻了个白眼,懂了,清衍又在戏弄他。
剁了跺脚发酸的右脚,阿提怿问:“你现在放我走,不怕我一会儿带人回来抓你?”
“嗯……”魏婪弯眼笑了笑,“您恐怕没有那个机会了。”
阿提怿一阵恶寒,“你什么意思?”
魏婪开玩笑似的说:“听说蛮王最近身体好转了些,不知道现在再生一个孩子还来不来得及?”?
“不可能,父王已经老了。”阿提怿说的斩钉截铁。
魏婪还在笑,“那就好。”
到底在好什么?
阿提怿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他扶住一旁的树干,手指焦虑地在崎岖的表面上刮来刮去。
清衍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究竟有什么是他没发现的?
树林中远远传来鸟叫声,阿提怿惊醒似的后退两步,冷声问道:“你真的要放我走?”
漂亮的青年漫不经心地颔首,“走吧,二王子,说不定,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
阿提怿抱着满腔疑问逃了回去,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正好撞上了父王派来的使者,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蛮王召他们回去。
一向关系不好的兄弟二人少见地缓和了关系,这种紧要关头,父王见他们的理由无非那么几个。
当夜,二人在帐外等候。
“王兄,你说,父王是不是快不行了?”三王子小声问。
阿提怿紧绷着脸,“我不知道。”
三王子搓了搓手,又问:“你怎么从刺客手里逃出来的,你把他杀了?”
阿提怿左顾右盼,假装没听见。
三王子有些不高兴,第三个问题尚未抛出来,帐篷里忽然走出一人,低眉顺眼道:“二位殿下请进。”
帐篷内闪烁着烛光,蛮王年纪大了,不喜欢太亮的地方,昏黄的光线中,他缓缓伸出手:“老二,老三,过来我身边。”
三王子走得飞快,阿提怿慢慢跟过去,二人一左一右蹲在榻前,相似的脸,截然不同的表情。
阿提怿心中反复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和魏婪有没有关系?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梦到伦克了。”
蛮王近乎叹息般说:“伦克说,他已经转世投胎,让我早些找到他,将他带回来。”
“啊?”三王子嗫嚅了一下,“父王,这是梦而已。”
“不,这不是梦。”蛮王只是年纪大了,不是老糊涂了,有一股强烈的直觉反复在脑中告诉他,那是真的。
“阿提怿,你过来,靠近些。”
蛮王吸了一口气,道:“我这把老骨头时日无多了,无论如何,你们一定要找到伦克的转世。”
三王子不由道:“世上那么多人,我们怎么找?”
蛮王摇摇头,“他有个很明显的特征。”
苍老的手指抬起,按在阿提怿眉心,缓缓向下滑,“这里,有一道朱砂。”
阿提怿瞳孔骤缩,三王子大惊失色。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清衍怎么可能安好心!【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