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做兔子的日子里,魏婪仿佛释放了天性,在每个人的头顶蹦来跳去,顺带着他的蛇和蟾蜍也把人当成了爬架。
闻人晔担心兔子又一次忽然消失,居然带着魏婪一起去上朝。
魏婪趴在皇帝的冕旒上,兔耳朵下翻,紧紧地贴着后脑,小声问道:“真的要去吗?我不会被当成妖怪吧?”
闻人晔替他扶正位置,轻描淡写道:“无事,朕让你去,谁也不能多嘴。”
魏婪的三瓣嘴动了动,咬住冕板后方挂着的一条玉串磨牙,闻人晔听着“咯吱咯吱”地磨牙声,面不改色。
众大臣鱼贯而入,季太尉和宋丞相走在最前面,两人竞走似的,非要压对方一头,越走越快。
最后宋丞相惜败武将出身的季太尉,他轻蔑地压低唇角,脚尖一扭,在右侧站定。
季太尉志得意满,昂首挺胸,发出一声“哼”,就是这么一个抬头,不巧,与红通通的兔眼对上了。
兔子没理他,还在努力地磨牙,季太尉慌慌忙忙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鼻尖,心中惊涛骇浪。
这兔子莫不是迷了皇上的心智?
宋丞相也看到了,他冷冷地扯了一下嘴角,几乎瞬间猜到了兔子的来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朝拜,御座之上有位不速之客,却无人敢指出。
众官员面面相觑,皇上知道自己头上有只兔子吗?
莫非只有他们能看见?
一官员小声说:“要不要提醒圣上?”
同僚瞪了他一眼:“少说少错,你当什么出头鸟。”
太监一甩拂尘,“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季党一名官员向右侧迈了一步,举起笏板行了一礼,“臣有本启奏,西北蛮族反复于城下挑衅,多次趁夜袭击,虏城中人与牲畜数千,边陲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虽有廉、许、宋将军抗击外敌,然众寡悬殊,人马皆疲,恳请陛下增派兵马粮草以援凉荆,扬殷夏天威,断蛮族贪念!”
魏婪叼着珠串抬起头,好奇地打量那位官员。
老人家岁数不小了,两鬓斑白,一身见不得肉,皮贴骨,瘦而高。
闻人晔深深地看着他,“陈卿所言极是。”
“可有能人,愿为殷夏出征,援凉荆,破蛮夷?”
无人说话。
季太尉咳嗽了一声,向前跨了一步,“臣举荐,西谷城总军封建业,一来,其人智勇双全,性情沉稳,能当大任,二来,西谷城距离凉荆不过百里,明日出发,只需十日便能抵达,三来,封总军曾经跟随廉天将军参与过坞城之战,对蛮族军士了解远超常人,若派此人前去,定能破当前之患。”
宋丞相略微歪了一下头,立刻有人跳出来反对季太尉的意见。
“太尉此话言过其实,臣与封总军乃是同乡,据臣所知,此人空有武略而无文韬,性情急躁好高骛远,非将领之才。”
季太尉刚开始还能客客气气地反驳几句,后面说不过宋党的人,干脆往地上一坐。
季太尉哭嚎起来,“陛下,老臣糊涂了,识人不清至此,连一个小小的总军都能装模作样骗过老臣,老臣羞愧,无颜居太尉之职,求陛下准许臣告老还乡吧!!”
宋丞相没想到他脸皮这么厚,居然当朝撒泼,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魏婪看得有趣,从冕旒上跳下来,坐在闻人晔的肩头附耳道:“就让封总军去吧,要是封总军办事不利,就砍了季太尉的脑袋。”
闻人晔侧目,轻声问:“你与季太尉有怨?”
“没有。”
魏婪眨了眨兔子眼,用爪子捧住脸,“但他举荐的人难堪大用,就是他的错,延误军机,该死。”
若季太尉只是为了提拔手下之人,结党营私,自然该死。
若季太尉真的为国事着想,挑选了最合适的抗蛮人才,那等待他的便是封官加爵。
哪怕变成了毛茸茸的兔子,魏婪还是那个魏婪。
他冷漠地盯着堂下哭成一团的季太尉,用兔牙咬住闻人晔耳边垂着的流苏扯了扯,“没人问你为什么突然戴耳饰吗?”
闻人晔比魏婪想得大胆多了,道:“朕已经告知所有人,此乃朕的心上人送的。”
兔子耳朵“噌”地竖起,正要跳开,闻人晔忽然伸手将他托了起来,拉来衣襟放进了胸口。
魏婪只剩下脑袋露在外面,脖子以下埋进了闻人晔的心口处。
兔毛柔软,扫过胸口的皮肉,闻人晔忽然觉得痒,喉咙发紧,五指握紧了龙椅的扶手。
魏婪毫无所觉,调整了一下姿势,直接趴在了闻人晔的胸肌沟壑之中,动着动着,他忽然蹭到了一个小点。
魏婪并未多想,闻人晔可就惨了,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喉咙里发出闷哼。
下方众臣皆以为激怒了皇上,吵架的不吵了,哭嚎的也不哭了,齐齐仰头看向闻人晔。
闻人晔上半身僵直着一动不动,生怕被人看出异样。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便向外一扩,龙袍本身不松不紧,但多了一只兔子,兔子被他的胸肌和衣服挤在一起,难受地扭了一下身体,尾巴在此擦过小点。!
闻人晔抿紧唇,脸都憋红了,沉声道:“太尉和丞相移步暖阁详谈,退朝。”
话落,他一甩袖子便走了。
百官留在原地,心中忐忑不安,一人道:“陛下脸色如此难看,莫不是恼怒我们殿上失仪?”
季党围着季太尉,劝说他一会儿谨慎些,不要惹怒陛下,他的心腹忧心忡忡,“陛下脸色黑如浓墨,恐怕是真的气愤。”
季太尉叹气:“蛮族大敌当前,西北局势危急,我等却只顾党争,不顾国事,陛下生气也是难免的。”
实际上,皇上有没有生气呢?
暖阁之中,闻人晔将魏婪提溜出来,放在桌上,小声问:“长乐什么时候才能便回人形?”
魏婪靠着茶杯坐着:“五日之后。”
闻人晔一想到还要再等五天,捏紧了大拇指,“也罢,五日,朕等得起。”
魏婪晃晃脑袋,等什么?
【系统:别问,少儿不宜。】
殿外传来通报声:“陛下,丞相大人与太尉大人来了。”
“进。”
魏婪左右看了看,钻进了茶壶里。
闻人晔正襟危坐,注视着并肩走近的二人,“赐座。”
“谢皇上。”
季太尉心中打鼓,只听皇上说:“朕相信太尉的眼光,既然太尉死谏,以命担保封总军有能力大破敌军,使蛮族不敢来犯,朕自然不能寒了老臣的心。”
季太尉猛地抬起头,他什么时候死谏了?他什么时候以命担保了?
“陛下,臣糊涂…”
闻人晔立刻打断了他,“不必多言,朕心意已决,明日便传旨擢封总军为平远将军,即日出发,援助凉荆城!”
季太尉哑口无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跪了下来,笑得比哭还难看,“陛下圣明,有君如此,实乃殷夏之幸!”
闻人晔颔首,将视线移到了宋丞相身上。
宋丞相正给自己倒茶,倒了半天不见茶水,疑惑地揭开盖子一看,里面团着一只兔子。
那兔子抬起头,嬉皮笑脸。
宋丞相“啪”地一声将盖子压了回去。
**
此时,西北情况不容乐观。
阿提怿和三王子联手,大军压境,不仅如此,他还得了一位新军师——望幽山弟子田乐。
田乐最初就打算投靠阿提怿,自从魏婪报名武林大会后,他便离开的涿郡,巧的是,阎化为了躲避其他参赛者的追杀,决定与他同路,暂时离开殷夏。
二人武功高强,擅使毒药,在江湖中也有些名气,阿提怿起初怀疑他们图谋不轨,十分警惕。
要知道,这些人可都是殷夏人,好端端地帮他干什么?
观察了一段时间后,阿提怿才放下心来,原来当初先帝昏庸,害得无数子民流离失所,这二人儿时也遭了罪,幸好被魔教带了回去,这才有口饭吃。
“二位请喝,有你们相助,本王子此战并胜!”
阿提怿面上难掩喜色,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豪迈地干了。
田乐把玩着酒杯,闻言微微一笑,“二王子现在高兴,还太早了。”
阿提怿“哦”了一声,“田先生何意?”
田乐与阎化对视一眼,放下酒杯,施施然站起身,走到帐篷中央施了一礼,“二王子可曾听说,我魔教换了位新教主?”
阿提怿眸色忽然一暗,面上仍笑着,“我倒是不知此事。”
他面上没什么,心中却翻江倒海,武林中人不受束缚,偏偏多出能人异士,若非必要,阿提怿不想掺合他们之间的斗争。
但他想这二人为他效力,心中揣度起来,莫非魔教内部出了乱子,他们要借助蛮族的力量,摆平新教主?
不等他细想,田乐道:“新教主年纪轻轻,实力超群,我曾试探过他对蛮族的态度,二王子猜,新教主怎么说?”
阿提怿舔了下唇,用喝酒掩饰表情,“许是不善。”
“非也。”
田乐又施了一礼,笑道:“教主对您颇为赞赏,二王子德才兼备,乃蛮族良主。”
下首的三王子听着刺挠,“哼”了一声,反驳道:“父王才是良主。”
田乐面露歉意,“三王子所言极是,是我糊涂了。”
阿提怿咳嗽了一声,“无事,田先生请继续说。”
田乐笑眯眯道:“二王子若是信任我,我便修书一封,将教主引荐于您,有教主在,攻破凉荆城,指日可待。”
阿提怿心中暗喜,面上却担忧地问:“教主愿意帮我?”
“自然愿意。”
阎化插话道:“教主不但同样受先帝所苦,自小与胞弟分离,甚至被新帝通缉,大街小巷贴满了逮捕红豆糕的通缉令,教主被迫东躲西藏,苦不堪言。”
阿提怿大喜过望,“那便劳烦二位为我引荐洪教主。”
田乐与阎化笑起来,一饮而尽。
凉荆城内,刘先生算啊算啊,算出来一个凶兆,连忙找上夏侯泉。
夏侯泉几次见识过刘先生有多不准,笑嘻嘻地说:“刘先生,不用担心,你之前说我会死在三王子手上,我不也活下来了吗?”
他们都知道刘先生没本事,但还是留下了他。
原因很简单,刘先生说他见过“清衍道长”。
只要“清衍道长”再次出现,刘先生有十足的把握认出他,为此,廉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他留在军营中。
“夏侯将军,您信我啊,”刘先生焦急万分,“这次真的要出事了,我算到廉将军明日恐怕有生死关。”
夏侯泉“嗯嗯”了两声,笑着将刘先生的身体转过去,“廉将军,刘先生找您。”
廉天不知何时来了,他听到了刘先生的话,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刘先生双手握紧,一副犯了错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问:“廉将军,您听见了?”
廉天颔首,“自从我驻守凉荆城后,每一日都是生死关。”
刘先生张口结舌,不再说话。
宫中,魏婪也气鼓鼓地不说话。
闻人晔无奈,“不是朕不让你去凉荆,只是你现在是只兔子,去了帮不上忙,反而危险重重。”
魏婪扭过脑袋,兔耳朵一直一弯,“那变回人之后去?”
闻人晔伸手将兔子捧起,对着他吹了口气,看着兔子用爪子捂住脸,无奈地笑了笑。
“再等几日,陪朕过完中秋,可好?”
魏婪收起爪子,“陛下很在乎中秋?”
“嗯。”
闻人晔捏了捏他的耳朵,“朕的寿辰,便在中秋。”
魏婪忽然想起来,他似乎听先帝说过此事,只不过当时他在炼丹,并未理睬先帝。
后来,先帝从他这里拿走了丹药,说要赏赐一颗给太子,作为他的生辰礼。
魏婪移开眼,只听闻人晔说:“长乐送的丹药,朕还留着。”
魏婪默默转过身,背对着闻人晔,但皇帝并没有消停,继续说:“听父皇说,那颗丹药能够安神养元、舒心静气、治疗肠胃不适、急火攻心、开放性便秘、肌肉酸痛、还能解百毒,可是真的?”
魏婪闭上了眼。
看来是假的。
闻人晔笑了声,用额头蹭了蹭兔子的后脑勺,“好了,朕不说了。”
魏婪这才转了回来,“镇北王和李副将在涿郡,你不要打草惊蛇,模仿我的笔迹写一封信,让他们带着水莲教的人去西北与我汇合。”
闻人晔挑眉,“水莲教教主不是你的双胞胎弟弟吗?”
魏婪:“……”
兔子开始疯狂地跺脚跺脚跺脚。
闻人晔抿唇掩饰笑容:“好好好,朕不问了,不过你的字迹…他们见过你写字?”
“云飞平见过。”
魏婪没说他拿树枝写字的事,托着腮说:“总之,写得歪歪扭扭的,再加几个错别字就行了。”
闻人晔了然,自笔筒中抽了一支毛笔出来,却见毛笔的一端已经被兔子磨牙时咬了个月牙出来。
魏婪心虚地抱住自己。
闻人晔失笑,“这支笔口感好,小林子,赏工匠白银百两。”
林公公点头应下。
日头从正午到了黄昏,用完膳,闻人晔将信纸塞进纸筒中,绑在鸽子脚下,将它放了出去。
紧接着,他换了身常服,将魏婪放进袖子中,命人备马车,从侧门悄悄出了宫。
魏婪好奇地趴在窗边:“陛下要去哪?”
“见一位故人。”
【系统:我的数据库显示,百分之八十的人类在与爱人确认关系之后,都要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友人,不过考虑到闻人晔的用词,这位大概是已故之人。】
【魏婪:说点我不知道的。】
【系统:经计算,闻人晔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带你见他去世的好友,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带您见他的母后。】
【魏婪:还有百分之二十呢?】
【系统:前任,如果他有的话。】
魏婪想了想,没听说过闻人晔从前有爱慕之人。
终于到了地方,闻人晔带着魏婪下了马车,命所有人在此地等候,独自带他去了先帝的皇陵。
魏婪:“?”
兔子从闻人晔的手心跳了下来,对着先帝的碑狂蹬。
闻人家都埋在同一座山上,等魏婪蹬完,闻人晔指着另一处说:“这是朕的母后。”
魏婪恢复了乖乖巧巧地兔子模样,“先帝与先皇后为何不合葬?”
“父皇临死前下旨,仙人不与他人同葬。”
魏婪:“?”
刚才还是蹬少了。
闻人晔一边走,一边为他介绍每一座陵墓的主人,魏婪看到了第六位玩家的墓,墓碑上刻着虚假的生亡年份。
终于,他们来到了最后一处陵墓。
闻人晔揉了揉兔子的头,道:“这是朕的陵。”
早在闻人晔登基之前就已经修好了,只不过尚未刻字。
魏婪真切地体会到了仙人与凡人的不同,短短百年,这座山上便要再添一人。
兔子仰起头问:“陛下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凡人寿命弹指一瞬,朕只怕有朝一日,长乐忘了朕,”闻人晔轻声说:“此陵若在,可留千年。”
人会死,史书能造假,但陵墓不会消失。
他希望魏婪哪天忽然想起他,可以来陵墓走走,也让闻人晔可以再看看他。
回宫之后,魏婪很久都没有说话。
闻人晔主动开口,“若有来世,朕还能与长乐相遇吗?”
魏婪也不知道,“或许吧。”
闻人晔颔首,“若来世朕不是皇帝,也不是王公贵族,只是平头百姓,或是个乞丐,长乐会嫌弃朕吗?”
魏婪指了指自己,“难道陛下忘了,我儿时不过是流民。”
身份从来不能决定他们的关系。
闻人晔听明白了,吐出一口气,望向窗外的残阳:“朕杀了那么多人,来世恐怕要遭报应,投不得好胎,若是有幸再遇魏师,朕不要脸皮也会死死地缠着你。”
魏婪跳上他的肩头,用耳朵碰了碰闻人晔的侧脸,点点头:“陛下的脸皮确实厚。”
闻人晔哈哈大笑。
是夜,魏婪睡不着。
【魏婪:耳坠有什么用处,不会只是戴着好看吧?】
【系统:等待玩家解锁。】
【魏婪:不能说,还是你也不知道?】
【系统:换命。】
魏婪继续问,系统却不再多说了,理由是魏婪尚未获得解锁条件。
一晃数十日过去,终于到了中秋。
魏婪早就变回了人形,闻人晔命人送来了国师的华服,除此之外,还有一柄长剑。
闻人晔偏爱看魏婪穿红色,送来的衣服居然与他们在梦中的婚服一模一样。
“陛下这是何意?”
魏婪换上红衣,站在铜镜前看了看,“贫道孤陋寡闻,不知国师竟然要穿这身。”
闻人晔从背后抱住魏婪,在他的颈侧落下一吻,“你若是不喜欢,朕命人重新做一件。”
“不必为难他们。”
魏婪回眸,眉眼含笑:“贫道只怕,百官有怨言。”
“彭!”酒杯从桌上砸落。
偌大的宫殿内,百官齐聚,伶人奏乐,歌舞升平。
宋丞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扭头去看季太尉,却见他也是满脸恍惚,神游太空。
他们入宫时,上首不知为何挂了一层纱幔,只能看到两个人影坐在一起,宋丞相虽然心中生疑,但并未开口询问。
纱幔后方,皇上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宋丞相觉着和以往没什么不同,渐渐放下了心。
歌舞开始之后,纱幔忽然扯落,露出了后方之人。
与皇上坐在一起的,居然是魏婪!
不止如此,皇上与魏婪穿着几乎一样的黑底红衣,一打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哪家新婚的夫郎。
宋丞相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只得不停地喝酒,喝到一半,皇上忽然开口,叫他们给国师敬酒。
国师!!
陛下疯了不成?他不是最厌恶道士了吗?怎么比先帝还荒唐?!
一国之师,怎么能是个来路不明的道士?
闻人晔挑眉,“各位卿家有异议?”
季太尉颤抖着手,什么中秋宴,原来是鸿门宴。
作为季党领袖,他第一个站起来,笑道:“国师年少有为,老臣敬您一杯。”
他站着,魏婪却坐着,微微颔首,并未喝酒。
季太尉皮笑肉不笑,自己灌了下去。
有他带头,季党纷纷效仿,宋党这边却不一样,宋成望两眼发黑,宋轻侯也十分意外,先帝仅仅是豢养道士,闻人晔做得更绝,他竟然要封道士为国师!
要是魏婪心怀不轨,殷夏不就完了?
宋轻侯扶住父亲的肩问:“爹,我们要不也…?”
天威难测,谁知道今日不敬酒,会不会过几日就成了别人的下酒菜。
宋丞相推开他,面沉如水。
他和季识微都是先帝时期的老臣了,可以说,他们亲眼看着闻人晔怎么一步步长成这样。
宋丞相确信,闻人晔不是个昏君,也不是个蠢货,哪怕色令智昏,也绝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所以,他封魏婪为国师,一定是经过考量的。
既然闻人晔确定魏婪能够担得起国师一职,就说明魏婪真的有些本事在身上。
想通之后,宋丞相扶额告罪,“臣年岁已高,今以茶代酒,望国师海涵。”
魏婪笑吟吟道:“自然。”
皇宫中通火通明,推杯换盏,魏婪仅仅浅酌了几杯,瓷白的面皮染上薄红,靠在闻人晔肩头,“君尊天子,我坐神台,陛下日后若是后悔了,可来不及了。”
君心善变,谁都赌不起。
闻人晔握住他的手腕,就着魏婪的手喝干了这杯酒:“若有那一日,长乐便杀了朕。”
他凝望着魏婪的眸子,有句话并未说出口。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而他也早就决定生生世世纠缠魏婪,直至再也不能轮回。
第62章
中秋是皇帝的寿辰。
宴会散去之后,闻人晔领着魏婪去了求仙台,他命人移栽了数百株桃树,将求仙台围在其中。
纷纷扬扬的桃花雪般落下,闻人晔搂住魏婪的腰,手指一挑,解开了外衣。
魏婪衣衫不整地倚着他大笑,“这里可是求仙台,陛下,不得孟浪。”
求仙台不比寻常之地,可闻人晔偏要在此处为仙人宽衣解带,银饰叮铃几声砸在地上,与遍地的桃花滚到一起。
衣襟向一边滑去,露出玉白的肩头,魏婪伸手拦住闻人晔,抽出皇帝送他的长剑递了过去。
“桃花正好,陛下可愿为贫道舞一剑?”
黑发如瀑般在他的脊背上流动,魏婪的身上砸满了桃花,像是从桃树中爬出来的妖精。
当他双手横举起剑时,面上的笑容便显得阴森起来,闻人晔恍惚看过去,险些以为他的衣襟下方是一条蛇尾。
定睛一看,不过是树根罢了。
“陛下?”魏婪又唤了一声。
一如春猎时那般,闻人晔接过剑,倾了一壶酒洒在剑上,道一句:“却之不恭。”
剑如长虹,银光簌簌,舞动间似有雷鸣乍现,闻人晔剑间一挑,将桃枝斩下,手中内力一推,那桃枝正正好落在了魏婪的膝上。
魏婪坐在树下,捏起桃枝转了转,整个人止不住笑起来,“陛下,您的心思根本不在舞剑上。”
闻人晔将剑一收,并不隐瞒自己的想法,直白道:“朕的心思在你身上。”
魏婪低头嗅了嗅花香,笑问:“陛下的生辰,想要什么礼物?”
闻人晔定定地看着他,将剑就地一插,屈膝半跪在魏婪身前,指腹摸上魏婪的肩。
“朕…”
闻人晔喉结滚动了一下,抬眸看向魏婪,征求他的同意。
魏婪还在笑,他微微坐直身体,握住闻人晔的手,拉着他一起倒在了满地的桃花之中。
他压着闻人晔的肩,半坐起身,脚轻轻一用力,踩住。
“嗯、”闻人晔闷哼一声,呼吸急促起来。
略略垂眸,魏婪瞧见闻人晔的反应,眼尾笑得隐隐发红,“陛下,您的定力,有些差啊。”
闻人晔血气方刚,哪里经得住他这般挑逗,拉住他的袖子,用力吻上魏婪的唇。
这一下极为用力,牙将嘴角磕破了,彼此品尝着血,衣襟从自上而下撕破,裂开的口子像是能将人活吃了。
魏婪推搡了他一下,“陛下,可备了软膏。”
闻人晔耳根一红,哪怕提前看了话本子,听到这话,难免下意识眼神躲闪。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磨磨蹭蹭的从衣服里拿出了林公公特意准备的小银匣子,软膏有一股淡淡的荷香,碰到人的体温,便化开了。
魏婪刚要接过来,闻人晔却撕下了一块布,遮住了他的双眸。
他紧着喉咙说:“朕自己来。”
风声轻扬,魏婪眨了眨眼,隔着薄薄的布,他看不清闻人晔的动作,耳边却能听见帝王的呼吸声。
时轻时重。
想来是痛的。
“长乐…”
闻人晔念着魏婪的名字,一狠心,血顺着指尖流了出来。
他不甚在意,随意擦了擦,闷声继续。
闻人晔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痛,他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时,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
终于,一阵风从魏婪眼前拂过,布条掀开了,魏婪睁开眼,对上了帝王满是狠意的眸。
闻人晔发了狠地吻着他,双腿屈起,缓缓坐了下去,痛楚和快意交织,魏婪回抱住他,手指捏紧了闻人晔的肩。
“长乐,朕的长乐……”
他死死地盯着魏婪的脸,反复确认怀中人真的存在,不是春-梦,也不是幻觉,闻人晔松开手,拉着魏婪去摸自己的心口。
魏婪摸到了一手的湿滑,他偏头笑了声,提醒道:“陛下,王道长最喜夜里出来打坐。”
这里是求仙台,是仙人居所,他们本不该在这里行孟浪之事。
但魏婪是个假仙师,闻人晔百官口中更是不顾世俗的昏君。
既然如此,是不是求仙台又有何妨?
闻人晔不在乎,“他要是敢多嘴,朕就割了他的舌头。”
魏婪眼尾弯起,勾住闻人晔的后颈,轻声说:“不可,王道长忧国忧民,陛下此举怕是要寒了道长们的心。”
闻人晔脑袋发昏,一边体会着身体的痛感,一边试图理解魏婪的话。
“那、”闻人晔吸了口气,问:“魏师以为该如何?”
魏婪摸了摸他鬓边的湿发,正要开口,闻人晔的眼神忽然清明了起来,一个翻身拉着魏婪滚到了桃树后方,“嘘,来人了。”
魏婪循声望去,果然是王道长。
他口中念念有词,在桃树中央走了一圈,忽然大喝一声,在其中一颗树下盘腿而坐,闭上眼不动了。
闻人晔压抑着呼吸,不悦地望着王道长,“他什么时候走?”
“看样子,要天亮了。”
魏婪与闻人晔依偎在一起,笑吟吟地问:“陛下可要小心些,要是被人发现,贫道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了。”
本是调笑之语,没想到闻人晔当了真,“谁敢出言不逊,正好国库空虚,借他们些银子花花。”
魏婪侧目,“只是银子?”
“脑袋也借几个。”
闻人晔话音未落,魏婪忽然坏心眼地动了一下。
“嘶——”男人浑身僵直,双腿肌肉紧绷着不敢动。
魏婪笑问:“陛下怎么不说了?”
“你莫要作弄朕。”
闻人晔捏紧他的手,呼出一口气,眼前的仿佛不是人,是吸人精气的鬼魅,用头发扎进他的骨缝,调动他的喜怒哀乐。
魏婪故作无辜:“贫道有罪,不该作弄陛下,陛下也要砍了贫道的脑袋?”
闻人晔看了他一会儿,捧住魏婪的脸重重地亲了一口,“朕有罪,不该引诱仙人,若要死,朕同你一起死。”
话落,他屏住呼吸,腰向下一沉,二人眉头颤动,紧紧搂住彼此,离得太近,花香和熏香混在一起,万分旖旎。
一夕风月。
王道长在天将将亮时睁开了眼,他打坐打着打着便睡着了,忽然听到桃林中有悉悉索索的声响,霎时间头皮发麻。
“谁、谁在那里?”
那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王道长吓得背后冷汗直冒,壮着胆子走了几步,却见地上有少量血迹,血染桃花,一个“鬼”字卡在喉咙口,呼之欲出。
“贫道只是路过、贫道什么也没看见,你有什么冤仇尽管去找他!”王道长后退几步,双手合十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忙不迭的跑了。
桃林之中,魏婪从树后露了面,他靠在树干上,言笑晏晏,“陛下,穿上衣服吧,纵欲可不好。”
闻人晔擦了擦湿痕,将衣袍随意套上,“魏师所言极是。”
“不过,朕尚且年轻,纵欲一词,实在算不上。”
魏婪挑眉,“春猎之时,林公公煎的药,莫非陛下忘了?”
闻人晔面不改色,“有长乐的仙丹,朕便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不会疲惫。”
二人互相揭老底,对视一眼,皆笑了。
**
新帝立国师之事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远在凉荆城的宋时钦懵了,许存也懵了。
更让他们不敢相信的是,圣上居然传旨,派西谷总军封建业带兵援助凉荆。
诚然,封建业曾经跟过廉天一段时间,二人不说关系亲密,却也从未撕破脸,但那是先帝时期的事,如今形式不同了。
“封建业,”许存脸色难看,“要是我没记错,封建业是镇北王一手提拔的。”
当年镇北王对先帝忠心耿耿,他手底下的人自然奋勇杀毒,无往不利,可新帝与镇北王……
许存面露担忧,“圣上此举,未必能揭凉荆之患。”
幸好,闻人晔也想到了这一层,从京城派了位监军过来,赐“尚方宝剑”一柄,不服监军者,斩立决。
至于那位监军是谁,其身份隐蔽,无人知晓。
“以陛下一贯的做法,监军应当是宋党的人。”
比起常年驻扎在外的廉天、许存等人,夏侯泉对官场之事了解颇多,笑道:“封总军是季太尉举荐的,那监军就不能是季党,不然凉荆城就成了季党的一言堂了。”
比如夏侯泉,他自己就是宋党的。
当他借春猎魁首的机会请求远赴边境之时,闻人晔也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季时钦为主将,他为副将,随季小将军一道。
此时,凉荆城外的山里,镇北王、李副将、云飞平及水莲教等人围在一起生火烤肉。
魏婪使用传送符离开副本后,王一也被踢了出去,他心知自己恐怕是被仙人托梦了,什么也不敢透露。
哪怕所有人都在找失踪的魏婪,他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直到前几日,魏婪的信寄到浚州,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副将拿出魏婪寄来的信,惆怅得地看了几眼,“奇了怪了,当初我们在涿郡时也没发生什么事,他怎么就突然消失了?”
云飞平咬着兔子腿,解释道:“或许是又被人刺杀了吧,别管了,到凉荆城再问他也不迟。”
按这个速度,他们明日就能抵达凉荆城。
镇北王忽然开口:“封建业从西谷城赶过来,只需要十日,我们再这里等几天,先与他汇合。”
“啊?”云飞平咬着树枝说:“这不合适吧,咱们是通缉犯,封总军不会把我们捉了吧?”
镇北王气定神闲,“不会,封建业曾经随我征战四方,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云飞平眨眨眼,“哦。”
水莲教教众面面相觑,王一问:“什么封总军,我先说好,我们可都是良民!”
谁家良民打劫黑店的?
云飞平搓了搓鼻尖,“没什么,你们不用怕,要抓也要先抓他。”
论悬赏金额也好,论功劳也好,当然是抓镇北王最有利可图。
李副将捂住他的嘴,“行了,吃你的兔子去。”
距离他们百里之外,一辆豪华马车慢悠悠地驶过官道,后方跟着无数铁甲士兵护卫,浩浩荡荡近万人。
两匹高头大马一左一右走在前面,左边的马上坐着一白衣公子哥,赶集似的,手中拿着折扇,时不时扇两下。
正是宋丞相之子,宋轻侯。
右边那人一夹马肚,比他领先两步,得意地笑起来,乃是季太尉次子,季时兴。
“得意什么,”宋轻侯勾唇,“咱们只不过是护送那位大人去凉荆城的侍卫罢了,我是白衣,你无官身,死在路上都没人管。”
季时兴瞪了他一眼,“少说不吉利的话。”
更何况,有那位大人在,他们怎么可能死。
在二人身后的马车顶,暗红的旗帜高高竖起,风吹得旗帜簌簌作响,上书一个“魏”字。
第63章
几日后,凉荆城外,大军压境。
阿提怿每日在城门口大放厥词,他的殷夏语造诣不深,翻来覆去永远是那些话,城墙上的士兵早已经听腻了,连表情都没变。
阿提怿骑着马来回走了一会儿,不耐烦地“啧”了声,“田先生,本王子还要骂多久?”
田乐淡淡地笑了声,“把廉将军逼出来即可。”
阿提怿喝了口水润润嗓子,不悦地将手中的缰绳用力一甩,“廉天装缩头乌龟,他不愿意出来,我难道能拿到架着脖子逼他出来吗?”
田乐双手抱臂,劝道:“二王子此言差矣,蛮族有源源不断的食物供给,凉荆城却没有,廉天如果不想饿死,早晚要出来。”
阿提怿揉了揉喉咙,“当真?可本王子听说殷夏又派兵送粮来了。”
田乐耸肩,“那就截粮。”
进城只有两条路,阿提怿只需要将两条路全部堵死,就能围困廉天等人。
寒风萧瑟,阎化搓了搓双臂,勒马退至大军之中,他无意参与战事,待武林大会正式开始,阎化便打算离开了。
田乐回眸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城中,夏侯泉弯弓搭箭,动作凌厉,黑瞳微微一眯,忽然松了手。
“嗖!”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箭簇对准阿提怿的眉心而去,夏侯泉并未停手,眨眼的功夫又射出了两箭。
三支长箭如流星般划破长空,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鸣声。
阿提怿冷笑了声,手中弯刀横砍,将迎面而来的箭簇从中劈开。
随后飞身而起,踩着马头向城墙上方跃去。
“呲——”鞋底与墙面摩擦出一阵火花,阿提怿伸手抓住墙头,手心的皮肉瞬间翻开,渗出大面积的血。
阿提怿咬着牙硬生生翻了上去,守城将士也不是死的,长矛挥舞,却被阿提怿狠狠踹开。
“砰!!”
夏侯泉没留手,重重一脚踢上阿提怿的心口,阿提怿“哇”地吐出一口血,差点从墙上摔下去。
他堪堪维持住身形,手中的弯刀已经对准夏侯泉的脸砍了下去。
“噌!”夏侯泉以弓背格挡。
“这位小将军面生啊。”阿提怿阴冷地盯着他,手中力道不断加重。
夏侯泉双狼地笑起来,“日后,二王子少不得见我。”
话音未落,他横扫一腿,将阿提怿绊倒在地,阿提怿直接就地一滚,手腕一转,杀了一名士兵,夺走了他的长矛。
一寸长一寸强,此话不假。
夏侯泉眼中升腾怒意,欺身而上,不给阿提怿反击的机会。
“唔、嗯!”肚子挨了他一拳,阿提怿痛地面目扭曲,下一刻,城墙下方传来呼唤声。
阿提怿分心看去,被夏侯泉抓到机会,一个飞踢将男人踹下了城墙。
“二王子!!”
阿提怿的心腹目呲欲裂,幸好,阿提怿在半空扭过身,将长矛就地一插,整个人挂在矛上,这才没摔成泥。
他捂住腹部呲牙咧嘴的吸了一口气,“该死的家伙,殷夏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能和季时钦媲美的少年将军?”
田乐不认识,只能胡乱猜测:“也许季太尉瞒着其他人偷偷生了个三儿子?”
阿提怿“啊”了一声,抬起头问:“真的吗?”
田乐摸了摸下巴,“季太尉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阿提怿震惊不已。
“老东西真不要脸,”他呸了一声道:“可惜大王兄去世了,不然三对三,我还能怕他?”
夏侯泉趴在墙上,他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嘲笑道:“二王子明日再来吧,今儿怕是吓破了胆,是末将的罪过!”
阿提怿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夏侯泉。
待蛮族攻进凉荆城,定要剥下他的皮!
田乐眨了眨眼,扶着阿提怿上了马,劝道:“二王子不必担心,我今夜便调制一位毒药,明日您将此毒抹在箭上,只要能射中任何一名将领就赚大了!”
阿提怿回眸:“难道殷夏没有医师?”
“哼哼,”田乐得意地摸了摸鼻尖,整个人昂首挺胸,意气风发,“世上能解我田乐之毒的,仅三人而已。”
阿提怿来了兴趣,“敢问先生,是哪三人?”
田乐竖起手指,“一乃旱云派阎化,他已经在此处,不可能忽然反水,二乃江湖神医羊非白,不过嘛,羊非白远在京城,不必担心。”
阿提怿好奇,“那第三个呢?”
田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用手心掩住唇说:“第三位,就是我之前跟您说的那位魔教新教主,红豆糕。”
阿提怿颔首,“原来是他。”
“没错。”
田乐又起了劲,“二王子且等等,我已经修书一封托人送去,若是教主有意前来,我自当将他引荐给您。”
阿提怿笑得见牙不见眼,贪婪从毛孔里渗了出来,“有田先生为我出谋划策,此生有幸。”
商业互吹,田乐熟,他也假模假样地说了几句能够为二王子效力是他的荣幸之类毫无真实性可言的话。
待到日上三竿,廉天依然没有露面。
阿提怿留下人在这里看着,转身进了帐篷里,隔壁帐篷的帘子忽然掀开,三王子笑眯眯地问:“王兄,我听说你要派人截粮?”
阿提怿懒得应付他,眉头一挑,“怎么,你想去?”
三王子勾唇,“为王兄分忧,是我应该做的。”
阿提怿冷哼了声,“随你。”
说完便钻进了帐篷。
三王子垂眸思量了一会儿,挑了一队骑兵,翻身上马,“走,咱们去抢点儿好东西回来!”
城外的山中,镇北王等人算好了日子和路线,正在往封建业来的方向赶去。
“不出意外,今天我们就能和封总军汇合,”李副将笑呵呵道:“几年不见了,不知道封总军还认不认得我。”
李副将几年来除了长得沧桑了些外并无明显变化,封建业就不一样了,他坐在马上,脂包肌的肚子压在身前,身上的甲胄比其他人大一号。
手下汇报:“总军大人,前方再有十里便是凉荆城了。”
封建业点点头,姿态散漫地像是来春游般。
前方的草丛中忽然冒出一伙人人,各个膀大腰圆,手里拿着生锈的长刀,凶神恶煞。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钱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领头的光头男人将刀往地上一插,趾高气昂地问:“你们是那条路上的,看到爷爷我,还不快快交钱?”
封建业第一次被山匪打劫,闻言气笑了,“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本定远将军面前自称爷爷?”
光头男人皱了皱鼻子,“定远将军?你谁啊?”
小弟拍了拍他的手臂,小声说:“老大,好像是朝廷的人。”
“什么朝廷不朝廷,来了这里,都要听我的!”
光头男人推开小弟,指着马上的封建业喊道:“把马和钱留下,爷爷就放你们走。”
封建业忽然不生气了,扭头跟侍从要了个锦囊,在掌心颠了颠,“想要钱是吧,自己过来拿。”
光头不上他的当,道:“你把钱放在马背上,下马,让马自己过来。”
封建业还是没生气,下了马,一拍马屁股,马儿鼻孔喷了口气,蹄子啪嗒啪嗒踏了过来。
光头心中一喜,伸手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哎呦,跟了爷爷,以后少不得你吃香的喝辣的…啊啊啊!”
话音未落,马儿忽然发狂,一脚将他踢的飞了出去,小弟尖叫一声,追着飞出去的光头喊道:“老大,老大你没事吧?”
其他山匪如临大敌,立刻提刀冲了过去。
“敢耍我们老大,老子杀了你们!”
“啊啊啊啊!!”
双方厮打在一起,比得不但有刀法,还有嗓音,山匪怎么敌得过正儿八经的军队,没多久就被捆了起来,被迫跟在队伍最后方。
封建业打了个哈欠,重新上马,“走,今晚之前必须进城。”
老大起初还有力气骂他们,走了一会儿山路,安分了。
不是因为累了,是因为脖子上架了两把刀。
左边的士兵问:“还骂吗?”
光头梗着脖子,动都不敢动,“不骂了,不骂了。”
后边的士兵问:“想不想跟着我们去打蛮族?”
光头打心底里不愿意,但他没有选择,只能窝囊地说:“想,做梦都想。”
“哎,那就对了!”士兵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干,到时候说不定能靠军功当个百户。”
光头哭着脸点头。
日落黄昏之际,封建业又一次被人拦住了路,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山匪,而是镇北王。
光头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封建业的号啕大哭声,有几分真心不知道,但声音绝对够响亮。
“您、您、”封建业跪倒在地,抱住镇北王的大腿,将眼泪全擦在上面,“末将无能,当初…没能前去相助…您居然还活着,末将这就整顿兵马,护送您回京!”
李副将不敢听了,封建业话里话外要支持镇北王再反一次。
云飞平捂住了王一的耳朵,生怕此事被外人说出去。
幸好,水莲教教众毫无政-治敏感度,只看出来他们二人有旧,除此之外一句话都听不明白。
镇北王弯腰扶起封建业,“不必如此,我已经不是王爷了。”
“您是!”封建业斩钉截铁,“就算您被废为庶人,末将也只认您一个!”
镇北王面皮抽了抽,提醒道:“少说两句。”
封建业练练点头,压低声音问:“王爷,您可是要去凉荆城,末将偷偷带您进去,到时候我们直接架空廉天,以凉荆为根据地,反攻皇城……”
“差不多得了,”李副将捂着他的嘴警告:“我们可是良民,你不要胡来!”
封建业眼泪哗哗流,“可是、”
“没有可是,”李副将横眉冷对,“你想死大可冲进蛮族大军,别牵连王爷。”
“我们现在去凉荆城,只是为了见一个人,之后的事,也都由那人定夺。”
封建业心中骇然,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能让镇北王马首是鞍?
这样的能人,居然藏在凉荆城。
封建业半跪在地,“末将明白了,还请王爷上马。”
镇北王没有推辞,一行人浩浩荡荡继续行进,终于快要下山之时,数十发箭雨铺天盖地而来。
“王爷小心!”封建业大喊。
镇北王面不改色,几刀将箭打了回去,横七竖八插了一地。
“哼,有点本事。”
三王子勒马缓缓走出,在他的身后,一排弓箭手搭弓拉弦,只待三王子一声令下,便要将他们戳成筛子。
“我见过你,封建业是吧?”
胆王子眼神狠辣,“当年你跟着镇北王杀了我蛮族不少勇士,今日本王子便要用你的血祭奠他们。”
“没有镇北王,你们不过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罢了。”
戴着斗笠的镇北王一言不发。
李副将默默低下了头。
他一动,三王子就注意到了,眯起眼回忆了一会儿,忽然变色,“是你?!”
当初阿提怿与三王子俱被镇北王俘虏过,三王子至今忘不掉,被关在地牢中时,有个姓李的拿了一盘窝窝头和咸菜给他。
他可是蛮族三王子,他们怎么能如此对待他?
简直是奇耻大辱!
李副将咳嗽了一声,“三王子,许久不见。”
三王子咬牙切齿,“我以为你已经死了,看来神明听到了我的怨恨,将你的命留给我来解决。”
李副将无辜地叹了口气,当时殷夏与蛮族在谈判,他好心给人送点吃的,防止还没谈好条件人质就死了,谁知道被三王子以为他蓄意侮辱,从此怀恨在心。
李副将犹记得,三王子被放归的那天,对着蛮族供奉的神灵发誓,一定要杀了他。
李副将冤枉啊!
“三王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副将舔了下嘴唇,驱马向前一步,“其实,那天事出有因…”
“闭嘴!你还敢提?!”
三王子恼羞成怒,冷眼望着他,抬起右手,“全军听令,放——”
最后一个字落下之前,镇北王忽然摘下了他的斗笠。
三王子目瞪口呆。
镇北王怎么会在这里?
现在轮到三王子踌躇不决了,他放下手,如鲠在喉,怎么会这么巧,偏偏让他遇上了镇北王?
不对,三王子脑中忽然闪过阿提怿当时的表情。
一贯最爱抢风头的家伙怎么会好心把立功的机会让给他?
阿提怿恐怕早就知道负责押送粮草的人里有镇北王,故意让他过来,就是为了铲除异己。
该死的阿提怿!
识时务者为俊杰,三王子缓缓放下手,冷声道:“你们想过去,可以,把李副将留下,我就放你们过去。”
李副将:“?”
你到底要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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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婪比他们慢很多,他顺路去了一趟涿郡,在武林大会报了名。
这次他遮了脸,没人认出魏婪的身份,只有那名负责记录的弟子闻出了熟悉的熏香。
他疑惑地抬眸问道:“敢问这位大侠姓甚名谁?”
魏婪眉眼弯起,“闻人婪。”
弟子手一抖,毛笔直接掉了下来,闻人可是国姓,这位莫非是皇亲国戚?
“怎么了?”魏婪替他捡起笔,笑道:“我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弟子小心地接过毛笔,将他的名字写了上去。
魏婪眼尖,发现在自己的名字上方居然写着“乌鲁”二字。
这次武林大会还真是群英荟萃。
待魏婪离开后,又一黑衣男子缓缓走了过来,他的衣服破破烂烂,一头黑卷发随意地披着,随手丢下报名费,抢过问剑山庄弟子的毛笔,大笔一挥。
“哎,你做什么?”
弟子吓了一跳,想要将名册夺回来,却被男人的内力推出五米之外。
黑衣男子不顾弟子阻拦,翻了翻名册,看到了第一页上清清楚楚的“洪窦高”,冷笑一声。
“我倒是不知道,魔教何时易主了。”
又翻了翻,看到了几个眼熟的名字,低声骂道:“这群老不死的,居然都赶在一块儿了。”
门口的动静惊动了问剑山庄的人,一群白衣人提剑冲了出来,大喝道:“何方宵小,敢在问剑山庄放肆?”
男人懒得理他们,将名册丢开,嗤笑道:“一群上比蚂蚁强不了多少的小家伙,真以为拿把剑就能唬人了。”
他随手一挥,袖子一甩前排弟子们齐齐向后倒去。
男人摇摇头,不屑一顾,飞身离去。
负责记名的弟子脸色煞白,直到男人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将名册捡起一看。
最后一页写着两个字——拓坞。
云飞平的师傅,魔教真正的教主。
第64章
前往西北,必然要经过引渠州,而清河郡便在引渠州。
新帝登基不过一年,虽然大刀阔斧换了不少官,但先帝留下的病根太重,引渠州至今仍有许多流民。
一进城,宋时兴就深深地拧起了眉。
一州主城,路边居然还能看到衣不蔽体的乞丐,街上行人行色匆匆,眉眼间既没有嫌恶,也没有同情,似乎早已麻木。
只有看到大批穿着铁衣甲胄的将士时才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但当他们发现季时兴等人并未打算抢劫之时,商贩们又收回了视线。
没有叫卖声,街上也看不见孩童,流民与乞丐蹲在墙边等死,和魏婪记忆中几乎没什么不同。
他倚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街上的一幕幕,忽然扯开唇笑了一声。
【魏婪:这也是游戏设定吗?】
游戏要他们死,所以他们必须一辈子爬不起来。
【系统:检索中,游戏设定引渠州发展值54,安定值39。】
这么低的安定值?
魏婪放下帘子,点开系统界面翻了一伙儿,忽然注意到了一直亮着红点的小道消息。
他已经很久没有点开过了,那里永远亮着,亮久了,就被魏婪忘了。
鬼使神差地,他忽然想看看。
【小道消息:听说不久前,引渠州的小酒馆里请来了一位词人,每次作词后,店家便要请伶人乐姬弹唱。】
【小道消息:越来越多的百姓被吸引了过去,他们往往会在酒馆里坐上一下午,离开时依依不舍。】
【小道消息:词人在两日前失足落水,虽然被救了上来,但至今不曾下床。】
连续三条小道消息,都是关于引渠州的,这三条消息看起来并不是大事,但魏婪熟知游戏的尿性,这其中恐怕有问题。
马车进城后,在一处客栈前停下。
魏婪刚下车,一身着锦衣的男人便带着家丁跑了过来,“见过监军大人,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大人勿怪。”
魏婪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进了客栈,季时兴跟在他的身后,宋轻侯倒是停住了,伸手塞给了男人什么东西,二人对视一眼,男人双唇上扬,笑得见牙不见眼。
此人乃是引渠州知州的下属,好巧不巧,知州是宋丞相的门生,早在宋轻侯刚离开皇城,宋党官员就已经接到了消息。
“安静些,监军大人不喜吵闹。”
“是,谢大公子提点。”
男人跟在宋轻侯身后,一起进了客栈,偷偷抬起头观察三人,季时兴年轻气盛,第一次被委以重任,整个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右手始终搭在腰间的剑柄上,眼睛咕噜噜的转来转去。
男人看了一会儿,给他打上了“年纪小,好骗”的标签,视线一移,虚虚地落在魏婪身上。
他早在宋党官员寄来的信中得知,监军其实是深受先帝与圣上信赖的妖道魏婪,他听说了无数与魏婪有关的传言,却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魏婪和传闻中的妖道形象略有些偏差,黑发青衣,玉面郎君,活脱脱的书生公子,全身上下无一处与道士有关。
他忽然瞧了过来,与男人轻笑着颔首,男人发愣,急急忙忙地作揖,魏婪却已然转身走了。
季时兴三两步追上去,对着楼梯上的青年喊道:“监军大人,等等我,陛下让我时刻护着你的安危!”
要是魏婪出事了,季时兴和宋轻侯的脑袋也保不住。
宋轻侯摇了摇扇子,“大人请回吧,监军大人要歇息了。”
魏婪出身于引渠州之事并无多少人知道,男人谄媚地笑了声,“监军大人初次来引渠州,想必没有尝过我们这里的特产,知州大人设宴,今夜戌时,请各位到骤雨楼一聚。”
宋轻侯笑了笑:“我会转告监军大人的。”
然而,魏婪根本没休息。
宋轻侯说是护送,实际上是宋党安排来监视他的,魏婪可不想陪他虚与委蛇。
他将房门一关,推开二楼窗户,左右看了看。
客栈后方是一处细细窄窄的小巷子,一颗歪脖子树的枝条正好伸到窗边。
【系统:你不会要跳下去吧?】
【魏婪:不然呢?】
他刚爬上窗台,下方的巷子口忽然来了人,魏婪收回腿,轻手轻脚地将窗户合上,只留下一道细缝。
下方的黑衣男人刻意用袖子掩住脸,谨慎地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后才放松下来。
没一会儿,又来了一人,那人走得快,时不时回头看看,像是被猛兽追逐似的。
魏婪眯起眼,唇角向下撇了撇。
居然是客栈小二。
“卢兄,怎么只有你来了?”黑衣人惊讶地问。
“别提了,客栈来了位大人物,”小二紧张兮兮地抓住他的手,“你回去告诉他们,知州大人宴请朝廷来的贵人,今夜在骤雨楼会面。”
黑衣男人眸光一亮,“老匹夫在府里多了那么久,终于要出来了!”
小二面色惊恐地按住他的手,“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让你们今夜去冒险的!”
黑衣人与他想的不同,满眼势在必得,“卢兄,若是我没有记错,你当初加入我们的时候,可是说要为母报仇?”
“知州为官不仁,百姓哀鸿遍野,他坐视不理,你、我、还有其他人,我们吃饱饭都奢侈,他却还有心思接待朝廷来的大人物,卢兄,我问你,你咽的下去这口气吗?”
黑衣人越说越激动,他揪住小二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压在墙上,愤愤地质问:“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小二抽了抽鼻子,表情似哭似笑,“你说的这些我难道不明白吗?我有什么办法,就凭我们难道还能跟官老爷作对?”
黑衣人深吸一口气,“你忘了,咱们大哥是怎么说的了吗?”
小二别开眼,“就算你这么说,要是失败了怎么办?难道要我舍弃加中老小和你们去断头台吗?”
“砰!”黑衣人一拳砸在了小二脸上。
黑衣人红着眼拽住他的衣领,低声骂道:“我就没有老小吗?大哥就没有吗?你没看到外面那些人都成什么样了吗?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去乞讨!”
二人厮打在一起,打着打着,抱头痛哭,不想被人发现,只能用衣服塞着嘴哭。
黑衣人很恨的锤了一下墙,道:“不管怎么样,今夜那狗东西必须死!”
说完,不顾小二的阻拦,黑衣人大步走了出去,小二没办法,在巷子里蹲了好一会儿,直到后厨的人出来找他,才盯着乌青的脸走了出来。
“哎呦,小卢,你的脸怎么了?”
小二笑了一下,“睡迷糊了,一脚没站稳,撞树上了。”
魏婪不知何时已经将窗户打开了,支着下巴注视着下方的人,直到巷子重归宁静。
有人要刺杀知州,还是说,要闹得更大?
【系统:游戏设定,安定值低于五十时,有百分之三十的概率触发百姓起义,但大多数起义都会被当地的官府镇压下去。】
魏婪睫毛低垂,笑意加深,“这么说,我来的正巧。”
“咚咚”木门被敲响时的声音有一种结实的错觉,让魏婪想到了人类的头。
当重物砸到脑门上的时候,大约也是如此。
他一边幻想着宋轻侯头破血流的画面,一边拉开了房门。
房门只拉开了一条缝,漂亮的五官藏在门后,只露出半边漆黑的瞳。
见是宋轻侯,那眸子霎时弯成了月牙,似乎格外欣喜,门却纹丝不动。
宋轻侯站在门外,笑眯眯道:“监军大人,知州邀请您今夜在骤雨楼小聚。”
魏婪略微歪了歪头,发丝垂落,遮住眼底的恶意,“既然要和我聚,为何要去骤雨楼?”
宋轻侯收起扇子,“大人的意思是?”
“本官喜欢船。”
魏婪敛去笑意,眼尾弯起恶劣的弧度,少许日光从他的背后射了进来,衬得青年肤色愈发缺少血色,像是一条冷白的蛇。
光是看着都能想到摸上去会是怎样冰凉的触感。
“听说,引渠州有一处湖,名叫弋华湖。”
之后的话不必多说,宋轻侯已经明白了魏婪的意思。
“大人且歇息,下官会代为转告。”
宋轻侯并无官身,但二人均未在此事上过多讨论,魏婪微微垂下脸,直接将门合上了。
“咔哒。”
房门锁好。
坐在床边,魏婪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了宋轻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他放松了下来,动作利落地从窗户翻了下去。
【系统:你很熟练?】
【魏婪:练出来的。】
早年逃难的时候,沿途山匪不计其数,谁都想活,却不是谁都能活。
出巷子之前,魏婪先用布遮住了脸,寥寥数语便打听到了小道消息中的酒馆所在之处。
大白日,酒馆里挤满了人,两个灰衣壮汉架着一骨瘦嶙峋的年轻书生走了出来,双臂一甩,书生就风筝似的飞了出去。
一道抛物线在空中划过。
“嗷嗷!”
下巴着地,看着都疼。
书生捂着脸痛呼,在地上滚了两下,自觉丢脸,满心怨怼地爬了起来。
“呸!”
他畏惧壮汉,只能嘟囔着骂道:“一群不长眼的东西,等我日后做了官,第一个宰你们。”
正咬着牙,没注意到脚下有个坎儿,书生当场摔得趴在地上。
魏婪笑吟吟地在转角处看他,“走路看路,当心些。”
书生没想到自己出丑的样子居然被陌生人看到了,刚要开骂,一抬眼,就被魏婪身上的金线闪得眼前恍惚。
这衣服,这得多少钱呐?
书生忙站直身体,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搭在身前,“谢公子提醒,小生这厢有礼了。”
魏婪逆光笑着,“您是读书人?”
书生提起此事,面上瞬间有了光,“前两年侥幸考中秀才。”
魏婪唇角勾起,夸了他几句,话锋一转,转到了酒馆上。
秀才摸了摸人中说:“公子不是引渠人吧,难怪你不知道,这酒馆是今年开张的,听说酒馆当家的是个江湖人,他那酒馆里,什么三教九流都有。”
他语气鄙夷,“那些没眼界的地痞流子,居然胆敢说知州大人的坏话。”
魏婪眼波流转:“哦?酒馆当家莫非与知州有怨?”
“这,小生不知。”
秀才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神躲闪起来,“小生家中衣服还没收,告辞,告辞。”
一路跑出去十几米,秀才拍拍了胸口,又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有些事情,在引渠州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但这个秘密,不能由他的嘴说出去。
只是可惜,那位公子一看便身份不凡,要是能与他结交,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酒馆门前
“咋给林秀才扔出去了,他又干哈子喽?”一缺了牙的老汉问。
壮汉气地啐了一口,“那狗东西,满嘴知州不容易,知州爱民如子,写了一堆看不懂的玩意夸他,就差跪下来喊干爹了。”
老汉咋舌,没再说话。
魏婪正巧从二人身后走进去,壮汉猛然回头,一把抓住了魏婪的手,“你是谁?这里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魏婪眨眨眼,“收费?”
壮汉看他一身华服,眼神古怪起来,富家公子要喝酒寻欢都是去骤雨楼,谁会来这种地方?
况且,此人刻意遮住脸,明显有问题。
壮汉上下打量他,道:“不收钱,但我们大当家说了,要进去,必须通过他的考验。”
魏婪笑了,“什么不收钱,拐弯抹角的,直说吧,花多少钱能通过他的考验?”
他捞起袖子,解下腰间一块玉扔了过去,“这个够不够?”
魏婪抬起下巴,一副找乐子的纨绔模样,用力抽回手,不屑地斜眼看着壮汉:“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拦被少爷我?”
壮汉没接,放任那块玉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他倒吸了一口气,非但没生气,反而激动地再次抓住了魏婪的手,力道极大,将魏婪吓了一跳。
不会吧,装有钱人要挨打了吗?
魏婪闭上眼,视死如归,壮汉却没动手。
他雀跃的喊道:“公子,您通过我们大当家的考验了,快请进,这边请!”
魏婪:“啊?”
【系统:啊?】
【系统:你干什么了?】
【魏婪:我用钱羞辱他了。】
【系统:……】
将魏婪推进酒馆,壮汉憨憨地露出一个笑容,“公子,您随意坐,我出去继续看门了。”
出来后,老汉凑过来,扭着眉问:“陈小子,真让他进去啊?”
壮汉点点头,“叔,你不知道,大当家交代过,他有一位友人远道而来,答应与我们里应外合,一起对付知州。
暗号叫,叫那个,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壮汉指着地上的碎玉,眉飞色舞:“就是这个!”
第65章
酒馆里和魏婪想象的不太一样,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争吵斗殴,人们安静地坐着,沉默喝酒。
一戴着蓝头巾的醉汉靠了过来,“公子,第一次来?”
魏婪受不了他一身的酒味,撇过头,当做没听见。
那人却不依不饶,伸手要抓他的袖子。
怎么总有人喜欢找死?
魏婪灵巧地躲开,一脚将男人踹了出去,“兄台,你臭到我了。”
那醉汉捂着肚子叫疼,躺在地上不动了,非说魏婪踢伤了他,要赔钱。
壮汉闻声走了进来,“嗨哟”一声,“老邓头,你怎么又借酒调戏人,啊?这么厚脸皮?”
话落,他一拳砸在老邓头的肚子上,“我打的,有本事你跟我要钱。”
老邓头“嗷”了一声,五官痛地扭曲起来,见壮汉还要再打,立刻叫了起来:“不敢了,我不敢了!!”
二楼的包厢中,酒馆大当家正在练字,他吹了吹墨,露出满意的笑容。
下人站在屏风后方,低眉顺眼地汇报:“大人,玉公子到了。”
大当家放下笔,面露喜意,“快些请他上来。”
魏婪满头雾水地在仆人一口一个“玉公子”中走上了楼梯,不知是谁在台阶角落里写了字,蚯蚓似地挤在一起。
魏婪盯着看了一会儿,没看清楚是什么,假装帕子掉了,弯腰捡起时仔细看了眼。
【魏婪:苍天已死,蓝天当立,什么意思?】
【系统:造反的意思?】
【魏婪:为何是蓝天?】
【系统:策划怕过不了审。】
魏婪眨眨眼,悄无声息地将背包里的弯刀拿了出来,偷偷藏在袖子里。
虽然不知道门口的壮汉为何突然态度大变,但魏婪心里清楚,作为“玩家”的他,永远不会顺遂。
游戏一定在哪里给他憋着坏呢。
【系统:说不定他对你的钱一见钟情了。】
【魏婪:你以为世上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肤浅吗?】
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木头声,魏婪有一种即将摔落的错觉。
敢直接在台阶上写这种字,要是被官府发现了,死路一条。
什么人敢这么明目张胆?
【系统:需要我帮你求救吗?】
【魏婪:你还有这个功能?】
【系统:一游戏币兑换飞书功能,玩家是否兑换。】
看吧,魏婪想,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
“兑换。”
仆人回过头:“公子刚刚说什么?”
魏婪轻笑:“楼梯老旧,该换了。”
仆人颔首,引着他到了包厢前,站在门前低声道:“玉公子,大人在里面等你。”
魏婪缓步走了进去,身后的木门毫无征兆地关上了,霎时间背后发麻。
大当家坐在摇椅上,一条腿曲起,长相斯文,做派却并非如此,“你终于来了,玉公子。”
巨大的屏风挡在二人之间,谁也看不见谁。
玉公子是谁?
魏婪眨了眨眼,头顶冒出一个金色的问号,转了两圈“啪”地消失了。
【系统:接下来进入提问完结,请玩家注意,答对问题获得一游戏币,答错扣除一游戏币。】
大当家眉头挑起,迟疑半晌问:“玉公子何故沉默?”
到底谁是玉公子啊?
魏婪无措地回头,和紧闭的木门对视了一会儿,缓缓扭了回来。
摸了摸脸上的布,他捏着嗓子回道:“许久不见,大当家别来无恙。”
大当家揉了揉耳朵,“玉公子的声音怎么变了?”
魏婪继续捏嗓子:“变声期。”
大当家“啊”了一声,他记得上次与玉公子分别时,玉公子已过及冠之年,怎么会有变声期?
隔着屏风,大当家疑惑地托着下巴,“玉公子,上次我送你的玉可还留着?”
魏婪心中忽然突突了一下,不对。
遇事不决掐指一算。
山风蛊卦,蛊为蛊惑、欺骗之意。
魏婪笑了,“大当家说的哪里话,您何时送过玉,难道是某记错了不成?”
大当家放下了心,道:“是我记错了,玉公子莫怪。”
“我寄给你的信,玉公子可看了,有什么想法吗?”
魏婪疯狂眨眼,什么信,你们说什么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房间中陷入了死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成了冰,微妙地氛围蔓延开来。
大当家眯起眼,坐直了身体,翘着的二郎腿也放了下来,一边在腮帮子鼓起,眸中聚起疑云。
薄薄的屏风映出那人的身影,腰细腿长,哪怕只是虚影也格外出挑。
先前来通报的下人是大当家的心腹,不可能欺骗他,更不可能背叛他,他说玉公子来了,必然不会有假。
莫非,屏风后方这人戴了人皮面具,骗过了下人?
忽然,那人笑了声。
魏婪抬起头,眼神薄凉:“大当家问这种问题,莫非是不信任我?”
大当家更加怀疑了,他当下手中的茶盏,不安地踮起脚:“玉公子不必与我打绕弯子,你是怎么想的,尽管说出来。”
“哼。”
魏婪脑子紧急开转,他又不是自己想当“玉公子”的,明明是门口的壮汉认错了人,不能怪他吧?
魏婪揉了揉指腹,居然看到屏风上方冒出了一道红色的条状物,明晃晃地标着三个大字:倒计时。
【系统:请玩家尽快做答。】
魏婪扯了扯唇,破罐子破摔,高声喊道:“苍天已死,蓝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你想听的不就是这个吗?”
啊哈!
这不吓死你?
【系统:嘀,问答结束,恭喜玩家获得三游戏币。】
好少。
魏婪不高兴地撇了下嘴。
与玉公子一别三年之久,大当家还记着那人有一双翡翠似的双眼,他双手背在身后,缓缓绕过屏风——
“你是谁!?”
魏婪没理他,绕过屏风,劈手抢过桌上的茶杯,就地一摔。
“噼啪!!”摔杯为号。
霎时间,酒馆外冲进来大批士兵,窄小的街道里响起了无数嘶吼声,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喝道:“金羽卫奉命捉拿逆党,所有人放下武器,违者杀无赦!”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季时兴。
系统所谓的传讯功能不过是给指定人物送信罢了,但是对方的好感度必须超过八十。
确认目标人物看到信后就会自动烧毁。
随魏婪入城的人中,只有季时兴对他的好感度高过及格线,他虽然平日里显得不聪明,但狐假虎威起来还有模有样的。
宋轻侯跟在他的身后,眸光略过惊魂未定的酒客们,转身去了二楼。
季时兴扬眉,“姓宋的,你干什么去?”
宋轻侯笑起来:“救我们俩的脑袋。”
魏婪要是出事了,他们也别想活了。
包厢里,大当家趴在窗边,望着下方挤得水泄不通的士兵,面色变了变,五指紧紧地扣住窗台。
魏婪倚在墙边,眉眼含笑:“大当家,听说,苍天已死啊?”
大当家咽了口唾沫,忽然转身抓住了魏婪的衣领,袖中滑出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你究竟是什么人?”
魏婪低眸,屈指弹了下刃面,“大当家叫我玉公子,您说,我是什么?”
问不出答案,大当家索性拉着魏婪出了门,大声喝道:“住手!否则我就杀了他!”
宋轻侯抬眸,处变不惊,季时兴骂了一声,松开了手里的壮汉。
魏婪扫过下方众人的脸,双眸弯起,吩咐道:“宋公子,杀了他们。”
宋轻侯一愣。
魏婪镇定自若,丝毫不顾自己的命在别人手里,淡声道:“第一个,先杀您右手边的蓝头巾男人。”
魏婪记得他,
宋轻侯没动,季时兴也没动,士兵中有个断眉之人,见大家都僵在原地,忽然扑了出去。
“噗嗤!”血肉被刺穿的声音。
断眉士兵面无表情地杀了那人,既没有对着魏婪邀功,也没有杀下一个人,完成命令后便退回了队伍之中。
宋轻侯嘴型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季时兴不悦地拧眉,却也没说话。
大当家目眦欲裂,手下力道更重,刀锋割开颈,渗出血丝:“你不想活了吗?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那你就杀啊。”
魏婪并不反对他们谋逆,但他不喜欢被人威胁。
“下一个,杀…”他的目光看到哪里,谁就低头避开,比土拨鼠还要畏畏缩缩。
魏婪勾起唇,“杀…”
大当家紧紧捂住他的嘴,在魏婪的耳边恶狠狠道:“我一刀就能送你上黄泉,你可考虑清楚了。”
哪怕这一次魏婪没开口,季时兴也没有坐以待毙,他擒住一老头,一边摸自己的良心,一边说:“上面那个,你放了我们监军,我就放了他。”
老头面露恐惧,“大当家救我!”
大当家冷眼看着他们,“起义,总是要死一些人的。”
“李老头,我们会记住你的。”
李老头全身哆嗦成了筛子,他紧紧抓住季时兴的衣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大人您放过我吧,草民一辈子本本分分,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啊?”
挣开大当家的手,魏婪冷淡地问:“你以为挟持我就能逃出生天?”
大当家冷笑,“监军大人有何指教?”
魏婪忽然露出一个浅笑,声音拔高:“杀了我!”
大当家:“?”
季时兴:“?”
宋轻侯愣了一下,飞快地回过头,果然刚刚那名士兵一个飞跃跳了起来,手中长矛射出。
“嗤——”穿透了魏婪的心口。
血霎时间从青衣下方涌了出来,魏婪像是被吸走生命般骤然凋零,嘴唇褪去色泽,身体向前软倒。
士兵面瘫似的,依然没有表情。
他是闻人晔送给魏婪的暗卫,临行前,皇上只交代了一句话:国师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无论国师的要求有多么荒谬。
大当家人都懵了,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手背忽然一凉,原来是魏婪推开了他的匕首。
撑着二楼的栏杆,青年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
“哈——”魏婪痛地额间冒出细汗,阴冷的双瞳死死地盯着季时兴,声音轻而缓:“动手。”
季时兴如梦初醒,一声大喝冲了上来,大当家惊呆了,他放开魏婪,退后几步,不可置信地嗫嚅着唇。
朝廷来的人都是疯子不成?!
酒馆中陷入一片混乱,众人厮打在一起,这些人根本没有受过训练,毫无章法地挥舞武器,季时兴刻意收了力,只将他们打晕了过去。
大当家和他们的心腹们却不同,明显的练家子,动气手来虎虎生风。
宋轻侯和他周旋了一会儿,忽然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大当家刚被魏婪鱼死网破的行为吓了一跳,现在还没回过神来,听到这话,眨了眨眼,“什么?”
趁此机会,宋轻侯一脚将他踢翻。
脆弱的楼梯经不住他们这样折腾,“卡擦”一声从中断开。
“轰——!!”
二人双双摔在地上,宋轻侯就地一滚,拽住了一只凳子扔了出去。
大当家被砸得头破血流,他尚未从眩晕中反应过来,之前杀了魏婪的士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长矛一次,正中大当家的大腿。
“啊啊!”大当家歪倒在地,失去了行动力的他战力大减,很快被生擒。
二楼,魏婪靠在墙上,一只手按住胸口,呼吸沉重而缓慢,全身都在发疼,胸口的伤处反而不痛了,似乎失去了知觉。
魏婪眼前模糊起来,他知道,自己又丢了一条命。
npc会死,玩家也会死,黄泉路上挤满了人,每个人都能说上两句世道不公,苍天无眼。
魏婪若是加入他们,定能说个三天三夜。
昏迷之前,他听到了一道机械音。
【系统:玩家还剩最后一次复活机会,请珍惜。】
第66章
皇宫
闻人晔心烦地揉了揉太阳穴,“乌奇国佛子什么时候到?”
“回陛下,冬至便到。”
闻人晔记得,冬至第二日便是魏婪的生辰,他原想带魏婪出宫玩几日,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可曾说为何而来?”
冯洲跪在下方,声音局促:“据说,佛子是来超度先帝的。”
闻人晔抬起头,不苟言笑脸上缓缓笼起阴霾,“让他们滚回去。”
冯洲领命退下,与门外的杜庚擦肩而过,杜庚一看闻人晔脸色不好,将原先想说的话咽了下去,笑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闻人晔放下朱笔,靠着椅背一只手撑着头,“何事可喜?”
杜庚行了一礼,回道:“季二公子在引渠州捉拿逆党数百人,陛下,此乃大喜!”
闻人晔眉宇轻展,面上有了喜意,“有此事?国师呢,可是国师发现的?”
杜庚低眉顺眼,“回皇上,国师受了伤,暂时留在引渠州修养。”
闻人晔眼中闪过意外,他下意识摸了摸耳边的坠子,鲜红的流苏绕在指尖,轻轻柔柔地落了下去。
他特地派暗卫保护魏婪,为何还会受伤?
闻人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伤得重吗?”
杜庚也拿不准,只如实回道:“据宋大公子寄来的信说,国师已昏迷多日,请来的大夫都说并无大碍,却不知为何醒不过来。”
闻人晔猛然站起身,“传余太医。”
又来了。
余太医麻木地跟着急切地小太监百米冲刺闯进金銮殿,熟练地滑跪:“见过圣上……”
闻人晔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必行礼了,余太医,朕知道你医术高明,也知道你向来忠心耿耿,今儿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日,不,今晚就上路吧。”
余太医张大了嘴,大脑宕机片刻,猛地哀嚎起来,一边磕头一边喊道::“陛下,微臣祖上世世代代为皇家效力,微臣自二十三岁侍奉先帝以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求您收回成命啊!”
杜庚欲言又止。
闻人晔眯起眼,“余太医不愿意去引渠州?”
“臣不想死…啊?”
余太医抬起头,惊疑不定:“皇上要派微臣去引渠州?”
“朕要你随军前往凉荆,为国师调养身体。”
劫后余生,余太医自然满口答应下来,“谢皇上,微臣定不辱命!”
此时的引渠州知州府里,知州和季时兴站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宋轻侯靠着门边,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
“怎么还没醒,”季时兴咬着手指问:“不会是哪个破大当家给他下毒了吧?”
知州比他还紧张,在他的地盘上发生这种事情,就算皇上不问罪,敌对的同僚也要扒他一层皮。
知州拍了拍手,“季二公子,不如这样,下官去审问审问那些刁民?从他们嘴里一定能挖出监军大人昏迷不醒的真相。”
季时兴翻白眼,“不行,那些人要由监军亲自审问。”
知州暗道不好,如果监军亲自问,问出不妥的事可怎么办?
他抿紧了唇,目光飘忽,飘到了宋轻侯身上。
宋轻侯笑容淡淡,“监军大人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季二,你去审吧。”
季时兴刚想答应,一想起宋轻侯是什么货色,立刻摇了摇头,“不行,必须等监军醒了再审问。”
此次出征的将士都是季大公子的旧部,季时兴不松口,宋轻侯也使唤不动他们。
知州摸了摸鼻尖,小声道:“日头烈,二位先去歇息吧,这里有下官守着。”
季时兴不走,宋轻侯也不走,知州尴尬地笑了笑,低下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说。
屋内,魏婪脸色苍白,眼下发红,透出一股怪异的病态,动了动脖子,喉咙中便止不住地发出低低的喘息。
魏婪并不是昏迷不醒,而是陷入了梦魇之中。
天空蒙着腥红的色泽,遍地都是尸体,魏婪蜷缩着躲在堆叠的尸体后方,全身的骨头隐隐作痛。
这里是哪里?
尸山血海中,青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腥臭地气味不断地刺激着他的感官,魏婪不受控制地感到反胃。
他捂住嘴,难受地弯下腰,却正巧与死去的男人对上的双眼。
男人的脸烂了半边,一片血肉模糊,眼珠像死鱼眼一样泛白,向外突起。
那人的脸,魏婪见过。
豆大的眼泪霎时间涌了出来,魏婪不是恐惧,也不是悲伤,他只是莫名其妙留出了不属于他的眼泪。
“系统?”
“你在哪里?系统?”
没有人回应他,四肢不断传来痛楚,魏婪蹲在地上,捂着脸深呼吸,终于止住了泪水。
系统不见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魏婪必须先离开这里。
他漫无目的的向前走,越来越多的尸体挡在他的面前,魏婪只能将他们一个个搬开。
“为什么不踩着他们的尸体走?”突如其来的声音响起。
“因为我生来就是要踩着高位者的头。”
魏婪转过身,在他的身后站着一手持长戟的威武将军,那人全身都是血,他用阴冷地眼神望着魏婪,问道:“你是谁?”
在这个血肉横飞的世界里,魏婪格格不入。
“你是谁?”魏婪反问。
将军高傲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本将乃是口口口口。”
什么
魏婪什么也没听到,男人的声音被抹去了一样,他只能看到口型,却听不见声音。
“你呢,报上名来,本将不杀无名之辈!”
魏婪盯着长戟上的花纹,忽然笑了,“闻人婪。”
将军当场愣在原地,“你姓闻人?这怎么可能?”
魏婪拿出了闻人晔送他的玉,“将军可识得此物?”
那将军如遭雷劈,他想要拿过来仔细看看,魏婪却将手收了回去,“带我见你们首领。”
“或者,杀了我。”
青衣人的眼中是将军无法理解的情绪,鬼使神差地,他决定相信他。
沿途的风景魏婪无比熟悉,他来过这些地方,然而如今,这里只剩下了无尽的尸体。
“发生什么了?”
将军惊讶:“你不知道?”
“暴君祸国,民怨迭起,四年前,以季将军为首发动叛乱,一路攻到皇城下,可暴君不知道逃到了哪里,找了几天几夜都没有下落。”
“季将军据守皇城之后,就开始镇压起义的百姓,每天都在打仗,每天都在死人。”
暴君。
魏婪垂眸,闻人晔吗?
几个时辰,魏婪终于到了将军的大本营,等待他的不是起兵造反的季时钦,而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
魏婪。
将军满眼崇拜,介绍道:“这位就是带领起义军反抗的魏王殿下!”
魏王,自立为王罢了,名不正言不顺。
将军指着魏婪说:“魏王殿下,此人是我在石头坡上发现的,他说他姓闻人。”
魏王面不改色,让将军出去,上下打量了一遍魏婪。
魏婪不知道自己的心口为什么这么闷,他想要呕吐,又想要流泪。
眼前的魏王为什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魏王忽然笑了,“你终于来了,另一个我,你能告诉我,闻人晔躲到哪里去了吗?”
魏婪扯下面纱,盯着那张熟悉的脸看了许久,忽然觉得难受,“你找他干什么?”
“当然是杀了他。”
魏王一步步走近,搂住魏婪的肩,在他耳边说:“闻人晔不死,皇城那些老东西的心思就不安分。”
这里到底是哪里?
魏婪推开魏王,在心中一遍遍呼唤着系统,魏王发现了,笑着问:“你在找系统吗?”
“为什么要找它,你在害怕我吗?”
“魏婪,我就是你啊。”
魏王低声说:“系统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你是第九任玩家的事。”
魏王指着自己,“我是第八任。”
“我是你的记忆。”
早在上一次,魏婪就已经被选中过了,他不愿意接受自己的人生早已经被游戏规划的事实,于是,他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如果毁掉游戏,会怎么样?
带领起义军起义,一路攻城略地,直捣黄龙,自立为王,杀死皇帝——如此,就能自由吗?
魏婪失败了,他死在了起义的路上。
但游戏确实乱了套,皇权衰落,世家争斗,民间起义之人一茬接着一茬,似乎永远不会安宁。
作为游戏系统,一旦游戏彻底崩溃,它也会随之消失。
为了自救,系统强行扭转时间,回到了一切还没有发生的初始,这一次,它依然选中了魏婪。
当第九位玩家魏婪问:“我要做第二个大贤良师,带领农民起义反抗皇权吗?”的时候,系统尖叫着否定了他。
魏婪记得,当时系统说,他只需要玩游戏,不要起义也不要当皇帝。
本以为系统只是在陪他开玩笑,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
原来,他真的起过义,也真的差点当上皇帝。
魏王看到了自己的脸在痛苦,他低下眼,阴冷地眸光扫过魏婪心口的血痕。
看样子,“他”又差一点死了。
魏婪握紧了魏王的手,借他的力道稳住身体,心口的伤似乎裂开了,痛楚霎时间蔓延开来。
“咳咳、”魏婪面孔涨红,双唇毫无血色,黑发缠绕在脖颈之间,比缝合线还要令人心惊。
“你该回忆起这一切。”
魏王并不怜悯自己,他很了解自己的性格,比起痛苦,被欺骗更加令人愤怒。
“你看过cg吗?系统应该给你看过,路有冻死骨,那是我们看到的第一张cg。”
魏王附耳道:“起义的过程中,我看到了更多。”
“为了毁掉游戏,我从来没有向系统透露过自学玄门之事,临死之前,我算了一卦。”
魏婪掀起眼皮,薄唇动了动,“什么卦?”
“山地剥。”
山地剥,去旧生新之卦。
魏王死了,小乞丐回来了。
魏婪回握住他的手,眸中情绪暗涌,“为什么还是我,系统不怕我走上你的路吗?”
“好歹和它相处那么多年,你难道感觉不到吗?系统的傲慢。”
自以为重来一次就能够操控一切的傲慢。
NPC是游戏数据,系统难道就比他们强到哪里去了吗?
高高在上俯瞰NPC的喜怒哀乐,随意地选定一个人,送给他“玩家”的身份,摆弄“玩家”的人生,或者说,毁掉“玩家”的人生。
“我们不是他口中的玩家。”
魏王说:“玩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有选择权,可我们没有。”
“为了扭转时空,系统的力量远不如当初了。”
魏婪扯了扯唇,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被系统推着走,自己的苦难与喜悦都是游戏的一部分。
“你告诉我这些,想要做什么?”
魏婪的表情忽然冷淡下去:“如果是想要毁掉游戏,你就别找我了。”
他不会做冒险的事,更何况,魏婪只剩下一条命了。
魏王了解自己,他笑着说:“当然不是,我只是想提醒你去,小心闻人晔。”
“传说,在皇宫深处有一处密室,那是圣高太祖挖的,据说,闻人晔就是逃进了这里,才能躲开追杀。”
魏王冲他眨眨眼,“可惜,我没找到这个地方,或许真的只是一个传说。”
话音落下,屋子里的程设、魏王、红色的天空,万物化成了血水,在魏婪的身上流动,将他整个人淹没。
“…不、”
魏婪几乎窒息,无人可以求救,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激烈的、急促的、迫切地,仿佛撕心裂肺的呐喊。
但实际上,这只是不易察觉的喘息声罢了。
血钻进了毛孔,在喉咙中逆流,呛出无数泡沫,魏婪痛苦地伸出手,从梦魇中奋力睁开眼。
泪水取代了血水,却同样足以将他溺毙。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房间里静谧无声,少许日光从门窗的缝隙中透进来,空气中飞舞着细细的灰。
“…系统。”
魏婪呆呆地望着顶部的窗帘问:“你在吗?”
【系统:你怎么了?】
躺在床上的青年脸色煞白,两行泪线从眼尾滑过,隐没在发丝中。
他咬住了下唇,将白纸要成血菩提,咬到口中满是血腥气,这才问:“最后一条命用掉之后,我会彻底的死亡,对吗?”
【系统:是的。】
【系统:请玩家珍惜生命,你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要是死了,就功亏一篑。】
太好了。
魏婪想,太好了,他还有一次机会,他还可以再赌一次。
系统和游戏是一体的,如果游戏崩塌,系统就会消失,同理,系统死亡,游戏也会随之泯灭,它们同生共死。
魏婪悠悠笑起来,干涩的下唇裂开,像是烂熟的红果。
果皮张开,发出近乎叹息般的笑音:“太好了。”
第67章
魏师求雨之事过去后,闻人晔时不时借故去求仙台,但每次都没能见到魏婪。
昨日,魏婪受圣上召见,去避暑行宫一聚。
前日,魏婪闭关炼丹,不见外客,闻人晔等了一下午,只闻到了浓郁到呛人的草药味。
今日,闻人晔非要见到魏婪不可。
“太子殿下恕罪,”小道童伏地诺诺道:“魏道长今儿出宫去了。”
彼时的闻人晔尚且血气方刚,眉宇间凝聚着挥之不去的傲慢之意,他没有理会小道童,径直向殿内走去。
小道童吓了一跳,“太子殿下,魏道长交代了,他不在的时候,谁也不能进去。”
闻人晔目光落在空中,既然不看道童,也不看门,“他不知道本宫今日要来?”
小道童低下头,“回太子,奴婢今晨将您昨日来访之事禀告魏道长了,但道长要出去,谁也不能拦。”
闻人晔凝视了一会儿地面,拂袖走了。
走出不过几步,太子忽然转身回来,小道童吓得打了个哆嗦,连忙再次跪了下来。
“他去哪了?”
“魏道长不曾透露。”
闻人晔不信,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将小道童看得心中拔凉拔凉的。
许久,闻人晔再次离去。
守在求仙台外的杜庚乃是闻人晔的门客,见他脸色难看,便知道闻人晔这次又没能见到人。
“备车,去街上逛逛。”
闻人晔转了转玉戒,面有阴翳之色,正说着,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上面挂着一串金色的穗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闻人晔盯着越来越近的马车,静默了片刻,忽然笑了声,“杜庚,你可识得此车?”
杜庚观察了一会儿,道:“此车之主,恐怕太子殿下所等之人。”
闻人晔站在路边,双手背在身后,头向一侧倾斜,等着马车停下,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冷笑。
既然魏婪知道他昨日来访,就该猜到他今日还会来,为何向来足不出户的魏道长恰巧在今日出了宫?
魏婪躲他?
还是说,要他三顾茅庐?
闻人晔眉心一跳,抬头看向琼楼宫阙,求仙台比皇帝的行宫还要华丽,怎么都是沾不上“茅庐”二字的。
车轮吱呀,马车从闻人晔面前驶过,半点不曾停留。
杜庚眨了眨眼,低下头不敢说话,闻人晔疑惑,“那不是魏婪的车?”
话音刚落,马车窗边的帘子被一只手掀起,黑亮的眸子露了出来,魏婪瞧了闻人晔一眼,手指一松,帘子重新隔绝二人。
杜庚没见过魏婪的真容,但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告诉他,那人就是魏婪。
闻人晔气笑了,“备车,给本宫追上去。”
前面的马车中,魏婪闭目养神,怡然自得,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阵阵车轴声,顿感奇怪。
“怎么了,车轮坏了不成?”
马夫闷声闷气地回道:“道长,后面有辆马车在追咱们。”
魏婪眼眸一眯,撩起帘子看去,确实有一辆马车,车上的马夫不是别人,正是太子闻人晔。
他发什么神经?
魏婪完全不明白闻人晔在想什么,道:“靠边停下,免得和太子殿下撞上了。”
马夫听令,一拽缰绳,向着右侧而去,闻人晔没想到魏婪忽然放慢速度,直直撞了上去。
“轰!”
马儿一个飞跃避开了前头的车,但被马儿拉着的车却在惯性之下向着侧面翻去。
魏婪的车马毫发无伤,闻人晔的却遭了殃。
好在闻人晔及时跳车,然而,他刚落地,便听到杜庚一声尖叫,只见空中一个巨大的滚轮对着闻人晔的脸飞了过来。
“太子殿下!小心!”这是杜庚。
“太子殿下,小道与您无冤无仇,您撞我做什么?”这是魏婪。
闻人晔一个弯腰躲开飞轮,听到此话“啊”了一声,旋即道:“本宫不是那般心思狭窄之人。”
魏婪指了指侧翻的马车和倒在地上的轮子,最后指了指自己和马夫,双手抱臂,懒洋洋地问:“人证物证据在,殿下还有什么可说?”
闻人晔无言以对。
很快,他反应过来,若不是魏婪故意不见他,他也不会驾车追过来。
找到了借口,闻人晔声音霎时间理直气壮起来,“魏道长明知本宫今日会来,为何要躲?”
魏婪:“?”
谁躲你了?
他一脸茫然地问:“太子要来哪儿?”
闻人晔:“自然是求仙台。”
魏婪咋摸出不对,“您什么时候说今日要来求仙台?”
闻人晔的声音低了下去,强盗逻辑比地中海男人的假发还要顺滑:“本宫前日来,昨日来,今日怎会不来?”
魏婪听笑了,反问道:“太子可知,陛下前日求仙问道,昨日想吃丹药,今日休息,在后宫中寻欢作乐?”
闻人晔当然知道,圣上的一举一动,早有人告知了他。
魏婪眉尾轻挑,上前一步,与闻人晔拉近距离,呼吸交错:“皇上想一出是一出,小道怎么知道,太子殿下是不是与皇上一样?”
闻人晔不禁绷紧了下巴,当他抬眸,便不可避免地与魏婪对视,可垂眸,又显得落于下风。
就在他犹豫之时,魏婪忽然退开了,给了闻人晔喘息的时机。
他刚放松下来,魏婪便恶趣味的再次靠近,闻人晔受不了了,按住魏婪的肩,将他推到一臂之外。
“…本宫与父皇是两个人,怎么能以一个人的行为揣测另一人。”
他咬着牙说:“身为修道之人,魏道长难道不知世间众人,形形色色吗?”
魏婪只是碰了碰闻人晔的手被,太子殿下的喉咙便哑了。
他猛地收回手,气愤又不自在地问:“魏道长不说话,可是知道自己狭隘了?”
【魏婪:他骂人的水平就到这里了吗?】
若是让魏婪来,少说也要问候一遍闻人晔的祖宗十八代,从王爷宗亲到贵族世子谁也逃不了。
【系统:游戏禁止违规用语。】
【魏婪:怎么不禁一下杀人?】
尽把力气使在没用的地方。
“狭隘之人究竟是谁,小道也不知,”魏婪拍了拍袖子,轻蔑地勾起唇,“小道出宫只是为了踩买药材,不知殿下从何处听来小道故意躲着您之说?”
魏婪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直把闻人晔盯地浑身发痒,他别过脸,莫名感到心虚。
如果魏婪并没有刻意躲着他,那闻人晔这番发难便显得自作多情了。
闻人晔:“……”
他一甩袖子,故作恼怒:“竟然有人敢挑拨本宫与魏道长的关系…本宫定饶不了他!”
魏婪歪了歪头,“挑拨?”
“没错,挑拨!”
闻人晔向魏婪拱手,“魏道长,是本宫心急了,听信小人谗言,在此陪个不是。”
他给了台阶,魏婪也该下。
但魏婪偏不。
“不知是何人挑拨,太子殿下可不能留着此等小人。”
魏婪轻笑着,目光扫过一旁低着头缩着脖子的杜庚,暗示之味甚浓。
杜庚闭上了眼。
闻人晔拉住魏婪,解释道:“不是他。”
魏婪又笑了,“是小道糊涂了,殿下心中有数,小道不该多嘴。”
话落,他转身上了马车,与闻人晔对视一眼,声音冷淡:“驾车。”
马车缓缓离去,闻人晔呼出一口气,道:“原来他没有躲着本宫。”
杜庚欲言又止,“殿下,咱们还要跟上去吗?”
马车损毁了,但马还在,闻人晔斜了杜庚一眼,翻身上马,“驾!”
皇上从太子时期就酷爱骑马。
同样,从太子时期就喜欢跟着魏婪。
“陛下,您怎么会在此处?”
季太尉在茶楼中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观察了好一会儿,最终确定那是少帝,而且还是伪装人普通人,微服私访的少帝。
闻人晔身形一顿,低声提醒:“噤声。”
季太尉:“?”
他左顾右盼,不明白皇上怎么做贼似的,闻人晔眉头一拧,拽着季太尉的衣服:“别那么显眼。”
季太尉:“?”
陛下究竟在干什么?难道茶楼里有秘密?
是了,这是中山王的茶楼,前有镇北王叛乱,中山王与镇北王虽然关系不亲近,但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的算计?
故意在表面上保持距离,实际上内里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季太尉想明白了一切,低下头伏在桌上,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臣要不要把脸遮上?”
闻人晔打量了他一眼,“太尉说的有理。”
二人遮住脸,在茶楼坐了一下午。
期间无所事事,便只能不停地喝茶,太尉喝得肚子涨,无奈地坐直身体。
日落黄昏,季太尉坐的屁股都麻了,想站起来活动活动,担心打草惊蛇,只能咬着牙硬忍着。
忍到月上中天,茶楼只剩下他们二人,店小二过来提醒:“两位客官,马上打烊了,您二位……?”
闻人晔淡声说:“我们一会儿就走。”
季太尉失望不已,什么马脚都没发现,但听闻人晔这么说,他的内心又升腾起希望。
难道皇上已经找到了不对劲之处?
正想着,一红衣青年自二楼走了下来,季太尉定睛一看,居然是国师!
“陛下怎么在此处?”
魏婪笑吟吟走过来,闻人晔拿开遮脸的布,面不改色,平静的说:“路过,顺便喝了杯茶。”
魏婪颔首,“原来如此,陛下可要回宫?”
“国师与朕一起?”
有人送,魏婪自然不会拒绝。
季太尉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二人携手离去。
什么意思?
谁来赔他的一下午?
小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人,您二位一共喝了三壶茶,账是您结吗?”
季太尉皮笑肉不笑,“记在宋丞相账上。”
第68章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魏婪裹着棉被走了出来,视院中众人如无物,一个扭身进了走廊。
长长的蓝色棉被拖在他的身后,魏婪整个人缩在里面,像是一只疾行的寄居蟹,只不过他会直走。
知州反应最快,急忙拍了拍愣在原地的季时兴,季时兴从惊喜中回过神,连忙追上去,“监军大人,您终于醒了!”
魏婪冷淡地点了点头,脚步不停,宋轻侯也跟了上来,故作担忧地问道:“监军大人,您要去哪里?”
魏婪脚步飞快,淡声说“厨房。”
“?”
失血过多导致魏婪身上发冷,他收紧棉被,一步一摇穿过曲折的连廊,解释:道:“我现在很饿。”
知州能让监军饿着吗?命人送来一桌吃食,然而魏婪只动了几筷子,便放了下来。
知州紧张地问:“监军大人可是不喜欢?”
魏婪幽幽地盯了他片刻,语气疏离:“知州大人有心了。”
他一句爱吃鱼,这桌子上六道菜,四道都是鱼,清蒸鱼、红烧鱼、酸菜鱼、腌咸鱼,一家四口都在这里了。
只是不知道,起义的百姓里,有几个人能吃上。
这桌上摆的是鱼肉,还是人肉?
魏婪刚刚吃的是鱼肉,还是百姓?
口中隐隐发苦,魏婪想到了已经不存在的“魏王”,如果是他在这里,知州的脑袋恐怕已经掉在桌底了。
在魏婪的眼中,知州谄媚笑着的头颅在空中炸开,脖颈到腰部一寸寸裂开,从中迸溅出红白黄三色的液体,这些液体汇聚在一起,越来越浓,最终化作一滩黑墨。
“谢大人夸赞,能为大人分忧是下官的福分。”知州笑眯眯地说。
话虽如此,魏婪不吃,还是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知州自觉地为魏婪布菜,期盼他能多吃点。
似乎魏婪多吃一口,知州就能从上面多捞一笔。
魏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端起手边的茶吹了吹,水面上的茶梗竖起,带起一阵涟漪。
“知州大人,前些日子抓来的起义军如何了?”
听他提起公事,知州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按照季二少爷的意思,人都关在地牢里,一个不少,就等着您去审问呢。”
魏婪扬眉,撇向旁边吃得正欢的季时兴,很快重新看回来。
宋党和季党都在这里,魏婪算哪一派?
保皇党?
还是…自成一党?
知州心中拿不准魏婪的立场,眼神不自觉地瞄向宋轻侯,但宋轻侯没看他。
魏婪抬起眼皮,问道:“知州大人在看什么?”
知州笑得苹果肌鼓起,道:“您身上的棉被虽然保暖,但太过厚重,亦不美观。”
知州拍了拍手,仆人抬着个金红纹路的锦盒走了进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件狐裘大氅。
“这狐裘与大人甚是般配,”知州弯腰摸了摸柔软的白毛,微笑起来:“还请大人笑纳。”
【系统:贿赂来了。】
宋轻侯挑唇,面上露出忧虑之色,低声道:“监军大人,此物不能收,若是被有心人知道,恐怕有碍您的名声。”
季时兴也点点头,顺带瞪了知州一眼,当着他的面搞这一套,真以为他傻吗?
名声,魏婪早就没有这种东西了。
魏婪轻笑着:“知州大人有心了。”
一模一样的话,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口吻。
宋轻侯若有所思,一件狐裘就能让魏婪转变态度,父亲不是说他冥顽不灵吗?
季时兴“哎”了一声,劝道:“监军大人,这玩意儿不值钱,你要是喜欢,回京后我送您十件。”
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恶狠狠地瞪了眼知州,“您莫要收这件。”
知州被瞪了也没什么反应,面上依然笑容灿烂。
但季时兴没想到,哪怕有可能背上“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的罪名,魏婪依然收下了知州的礼物。
不仅如此,他当场就穿上了。
【系统:?】
【系统:你疯了?】
【魏婪:大惊小怪什么?】
知州是宋党,魏婪收了宋党的礼,还要笑眯眯地接上一句:“狐裘虽好,却不如宋丞相的颂,可流传千古。”
宋轻侯眼眸向下压了压,不说话。
若是千百年之后,后世之人整理史料,见史书中记载有一妖道祸国,然而当朝丞相,文人之首却为他写了一篇颂,情真意切,字里行间皆是赞美之情,不知会作何感想?
宋轻侯估摸着,要么父亲晚节不保,要么要被猜测魏婪与宋党之间存在特殊关系。
而魏婪接下狐裘之事,更加坐实了这一点。
他究竟想做什么?将父亲得罪得那么彻底,现在想要重新攀附宋党,是否有些太晚了?
宋轻侯思量着,余光瞄到了一道红影,他惊讶地抬起头,只见魏婪已然披着狐裘离开了。
四条鱼,一条都没少。
一个时辰后
地牢里的空气潮湿而古怪,能够细细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越是深入,气味便越令人作呕。
大当家被关在其中一间牢房里,自从被关进来之后,除了每日送饭的狱卒,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人了。
直到今天。
裹着狐裘的青年站在地牢外,用帕子捂住鼻尖弯腰走了进去。
连续昏迷多日,魏婪的身体吃不消,他扯了扯狐裘,对着手心哈了一口气,神色冷淡,看不出喜怒。
季时兴跟在魏婪身后,心中百转千回,他不明白魏婪为何忽然向宋党示好,反复拧眉、舒展、再拧眉。
魏婪手中转着钥匙,脚步轻快,在一间牢房前停住。
大当家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二人,当他看到魏婪时,倔强的表情瞬间崩塌了。
怎么可能?
他明明亲眼看到这人已经死了!
大当家是当时离魏婪最近的人,长矛穿透心口的画面他看得一清二楚,哪怕华佗在世也救不了。
魏婪屈指敲了敲栏杆,插进地面的金属晃动,发出刺耳的声音。
“大当家,几日不见,近来可好?”
大当家不回话,身体向后方倾斜,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抗拒。
魏婪晃了晃手中的钥匙,笑道:“只要供出你背后的人,本官就放你出去,如何?”
“你……”
大当家哽了一下,警惕地看了眼他的脚底,确认魏婪有影子后,恶狠狠道:“你们这群狗官,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魏婪挑眉,“我是狗官?”
大当家冷哼一声,“除了你还能是谁?你这厚颜无耻的骗子,竟然假冒玉公子!”
魏婪歪头看着他,露出一个纯良的笑容,“大当家,你想见玉公子吗?”
此话一出,大当家霎时间不寒而栗。
他双眼瞪圆,愤怒地喊道:“你居然还抓了玉公子!”
魏婪本是想说,只要离开地牢,就能见到真正的玉公子,没想到大当家误解了。
他懒得解释,顺着大当家的话说,“我既然是狗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季时兴不禁看了他一眼,魏婪什么时候暗地里绑了一位玉公子,玉公子是谁,为何他获得的情报里完全没有提过此人。
而且,自出京以来,他和宋轻侯一直跟在魏婪左右,他根本没有机会避开他们行事。
难道,魏婪又使了什么仙术?
正想着,魏婪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季二少,我要和他单独聊聊。”
季时兴不想走,一步三回头,直到脖子快扭抽筋了,魏婪也没让他留下。
很快,地牢安静了下去,一束光从三角窗户外射了进来,照亮魏婪的左半张脸。
另外半张脸则隐没在黑暗之中,眼尾低垂,便有恶意横生。
魏婪弯下腰,手从栏杆间隙中伸了进去,对着大当家勾了勾:“闵即术,过来。”
大当家瞳孔骤缩,“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很快怀疑上了一同参与起义的其他人,咬牙切齿地问:“是不是王老二告诉你的?还是卢町?”
“嘘。”
魏婪竖起一根手指抵住下唇,眯眼笑了起来,但这笑容太虚,像是黏在脸上的一层皮。
他已经得到了属于第八任玩家的记忆,自然知道大当家的真名。
闵即术,曾经是魏王的手下,能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然算不上多忠心,但也不是墙头草。
不知为何,大当家真的噤了声。
他满脸惊讶与怨愤,看着魏婪的表情几度变化,最终化作了不甘。
魏婪似乎觉得他的表情有趣,一只手支着下巴继续问:“我让你过来,你听不到吗?”
大当家深吸几口气,脑中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了下来,道:“你先告诉我,是谁背叛了我。”
魏婪勾了勾手指,“你先过来。”
气氛一时间陷入了凝固,二人谁也不让着谁,但显而易见,占上风的是魏婪。
他慢斯条理报菜名似的将大当家身后的几位支持者一个一个念了出来。
看着大当家扭曲的脸,魏婪淡淡地笑着:“看来我说对了。”
大当家的表情已经从愤怒转向了恐惧,他万万没想到,魏婪居然知道这么多。
昏暗的地牢过道中,魏婪再一次勾起手指,随后将手从栏杆中抽了出来,不带一丝留念。
随后,魏婪起身,冷淡地望着趴在跪坐上的男人,“过来,闵即术。”
空气再一次冷凝,地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氛围,其他牢房似乎在这一刻与他们切割开来。
大当家脑袋嗡鸣,难受地趴在了地上。
这是个巧言令色的骗子,可要多么高明的骗术,才能将这些人名一个不错的说出来?
难道——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上蹿下跳,大当家咽了口唾沫,他抬起头,望见了那人黑沉的眼。
此人,该不会是起义军安插进朝廷的细作吧?
真的会是他吗?
最终,大当家服从了命令。
第69章
【系统: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魏婪:你猜。】
绑定魏王的时候,系统并不像现在那样事事操心,它是新手引导系统,不是保姆,玩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起义?随便,玩的就是一个刺激。
自立为王?没事,反正也没登基。
死了?都死第八个了,无所谓,再绑定第九个就好了。
但就是因为它这样放任的态度,导致游戏差点崩坏。
第九次,系统改变了态度,它谨慎地对待魏婪,将一切反叛的想法捏碎在种子时期。
但它没想到,魏婪居然在它的严防死守下,再一次认识了起义军。
当酒馆中爆发混战时,系统并不担心,甚至感到满意,魏婪与起义军站在对立面才是安全的。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走上第八任玩家的道路。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
【系统:是在我绑定之前吗?你在十三岁之前就接触起义军的人了?】
【魏婪:你猜。】
系统猜不到。
它想不明白,查遍了数据库也没有任何结果,只能徒劳地再一次询问魏婪。
这一次,它得到了不一样的答案。
【魏婪:当然是我算到了。】
系统不相信魏婪,但它确实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不止是引渠州,起义军遍布殷夏各地,但他们数量少,不扎眼,暂时没有引起上头的注意。
如果不是魏婪忽然决定在引渠州停留,如果不是因为引渠州是魏婪的家乡,大当家的计划恐怕真的能成。
几天没有进食,闵即术仅仅靠水吊着一条命,双腿发软,怎么都站不起来。
他只能屈辱得爬到魏婪面前,双手握紧栏杆,饱含怒意地问:“你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有这么多问题?
魏婪无趣地想,这些人总是妄想从别人口中得到答案,难道他问了,对方就一定会回答吗?
抛了抛手里的钥匙,魏婪神色淡淡地问:“你会憋气吗?”
大当家趴在地上,形容狼狈而可怜,像是一只被打断了腿的豺狼,双颊向内凹陷,脊背的骨骼顶起衣物,勾出一条令人胆寒的弧度。
听到魏婪的话,大当家犹豫了一下,先点头,随后摇头。
魏婪不喜欢不明确的答案,转身走出了地牢。
大当家懵了,连忙喊道:“我会,我会憋气,回来啊!放我出去!不回来也行,把钥匙给我!”
然而,青年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大当家颓废的低下头,靠着栏杆沉默了一会儿,恨恨得锤了一下栏杆。
刺耳的哐啷声在耳畔炸响,大当家捂住耳朵,面目狰狞。
“该死的狗官……”
他呢喃着,一会儿想玉公子恐怕凶多吉少,一会儿想自己撑不了几天也要饿死了,身体逐渐歪倒下去。
躺在灰扑扑的地面上,大当家苦笑一声,看来这次真的是他的死期。
过了一会儿,魏婪回来了,身后跟着两名狱卒。
魏婪双手抱臂,踢了踢牢门,“起来了。”
大当家缓缓睁开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狱卒已经将牢门打开了。
长着雀斑的狱卒一手叉腰,语气比前几日好了太多,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出去吧。”
“怎么会…”闵即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怔怔地看着魏婪。
难道他的猜测是真的?
哪怕身体无力闵即术依然挣扎着爬了起来,双手捂住脸,仿佛呼吸声都能戳破这份幸运。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他居然现在才看出这位大人是何等的忍辱负重,为了起义不惜给狗皇帝效命。
“大人,”闵即术颤抖着声音,满眼感恩,“多谢您、多谢……”
魏婪对着他笑了笑,手指屈起,“动手吧。”
“是!”
两名狱卒抽出身后的铁链,一左一右按住闵即术的肩膀,强迫他重新跪了下来。
铁链将闵即术的双手捆在了身后,这个刚刚重获光明的男人瞬间跌入谷底,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鼻孔一抽一抽的。
“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他来回晃动脑袋,额头冒出细汗。
魏婪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慌、不解、游疑,还有自己。
“我刚刚不是问过了吗?”
魏婪走到他的面前,脱下狐裘,轻轻盖在了男人的脸上,俯身道:“你能憋多久?”
话音未落,青年的手重重地按了下去。
狐裘严丝合缝地覆盖在男人的脸上,无论闵即术如何用力,都无法摆脱这份窒息。
眼前是无处逃离的黑暗,鼻腔被柔软的白毛堵塞,闵即术甚至感觉不到手腕被铁链禁锢的痛楚。
此时此刻,他全身心体会着死亡到来。
这是一件昂贵却残酷的刑具。
“唔唔、唔!!”
闵即术剧烈地挣扎着,像是一只毛毛虫般扭动身体,一名狱卒压不住他,被闵即术掀翻在地。
“这家伙什么牛劲?”
狱卒连忙爬起来,整个人压上去,拼命在监军大人面前表现自己。
魏婪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闵即术的挣扎力度变弱了许多,整个人软了下去,像是一滩融化的泥。
魏婪松开了手。
狐裘缓缓滑落,露出闵即术涕泪横流的面孔。
他大口呼吸着,试图用空气挤爆肺腔,劫后余生带给他的不止有喜悦,还有无尽的恐惧。
就差一点,如果再晚一点,他说不定真的会死。
“不错。”
魏婪夸赞似的拍了拍他的脸,问道:“在水里能憋多久?”
“…什么?”
闵即术眼珠动了动,似乎还没回过神。
就在这时,狱卒搬来了一桶水。
沉重的木桶与地面发出闷响,闵即术立刻慌乱地摇起了头,他意识到魏婪要做什么,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不行,不、我会死的!”
然而,在这里,魏婪的命令就是唯一。
闵即术最终被拽了回来,狱卒抓着他的头发,将男人的脸狠狠按了进去,水花四溅。
“咕噜噜。”
魏婪拍了拍手,叫那名狱卒让开,“我来。”
闵即术终于得救了,他趴在木桶边缘,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喘气声。
见魏婪靠近,闵即术立刻将嘴闭上了,像是在看恶鬼一般。
“你要做什么?”
他错了,他大错特错,这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细作,他就是狗官中的狗官!
魏婪俯下身,一只手捏住闵即术的后颈,声音平缓:“放心,你不会死。”
“我只是想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只要别让他淹死,别说一件事,一百件闵即术也愿意做。
但他不相信魏婪。
“什么事?”闵即术问。
魏婪勾唇,笑容不达眼底,“小事,你要先向我证明你的能力,我才能放心把这件事交给你去办。”
闵即术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哑:“我要、怎么证明?”
“很简单。”
魏婪温柔地弯起眼,抓着闵即术的后颈,将男人的脸再次沉进水桶中。
闵即术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水,他痛苦地拍打着桶身,然而身后的青年只是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背,给婴儿哄睡似的说:“没事的,只是一点水而已,并没有那么难。”
不难你来试试啊?
闵即术气得头脑发热,硬生生在水里憋到大脑发晕,眼前只剩下模糊的黑白灰三色时,才终于脑袋一歪,摔倒在地。
“哈——啊——”
闵即术无力地瘫软着,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身上,脸上憋得通红。
魏婪很满意。
他蹲下身,拨开闵即术脸上的湿发,笑吟吟道:“明天晚上,你要像今天表现得一样好。”
闵即术根本不明白魏婪的意思,他动了动舌头,声音含糊地问:“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魏婪浅浅地笑着,用手指拂去男人脸上的水珠,“我要你杀一个人。”
闵即术眸光闪了闪。
他怀疑过魏婪是纯粹看他不爽想折磨他,都没怀疑过魏婪居然想借他的手杀人。
闵即术双目无神地盯了一会儿空气,问:“你要我杀谁?”
“阮宏扬。”
引渠州知州,阮宏扬。
**
次日晚上,弋华湖
迟来的晚宴比原计划更加盛大,阮知州财大气粗,包下了整条湖,分四条船,引渠州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都来了。
包括清河郡新换的太守——居信然。
魏婪理所当然坐在主座,众官员纷纷献上礼品,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居信然也在其中,只不过,他送的是一支毛笔。
阮知州好奇,“此笔有何特殊之处?”
另一人抢先答道:“许是用千年杉木所做,罕见非常。”
居信然摇摇头,“吴大人过奖,只是普通毛笔罢了。”
阮知州微微拧眉,正要开口,居信然又道:“毛笔虽然普通,但笔上挂着的那根羽毛,各位大人可看见了?”
阮知州定睛一看,毛笔尾端果然挂着一根灰白的羽毛。
只不过,这根羽毛有何特殊之处?
魏婪也很好奇,拿起毛笔转了转,没看出门道。
居信然卖了一会儿关子,这才慢悠悠地说:“这根羽毛,是年初清河郡水患之时,国师大人向上天求来的神鸡的羽毛!”
魏婪:“?”
众官员:“?”
神鸡…不会是鸡兔同笼里的那几只□□?
放下毛笔,魏婪违心夸了几句,转移话题:“本官有些饿了,何时上菜?”
话音刚落,阮知州立刻站了起来,“大人稍等,下官且去催一催。”
这种小事向来轮不到阮知州做,果然,他才刚说完,下面的官员已经争相代劳了。
很快,杂役捧着菜盘来了。
其中一人身量虽然高,但低头缩肩,姿态唯唯诺诺,难登大雅之堂。
好巧不巧,季时兴和他对上了眼。
季时兴第一次看见绿眼睛,疑惑地嘀咕了声:“南疆人?”
魏婪耳朵尖,将这句话听了进去,目光在船舱中来回几圈,找到了那位“南疆人”。
准确来说,是混血。
【魏婪:他是谁?】
【系统:你不是会算吗?算算他是谁。】
上强度了。
魏婪掐了掐指,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窗外,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斜阳映在湖中,水波粼粼。
闵即术藏在水下,只偶尔上来换一次气。
这一次,他看到了站在床边的杂役。
居然是玉公子!
玉公子没死!
不对,闵即术很快意识到,不是玉公子没死,是玉公子也像他一样被魏婪抓了,现在不得不替他办事。
虽然闵即术本来就打算刺杀阮知州,但他实在不想给朝廷的狗官卖命,更何况——
他到现在还没确定,魏婪究竟是哪边的人。
魏婪看到了闵即术的表情,一下子反应了过来,随后淡淡地笑了。
看来,要杀阮知州的人不少。
第70章
“啊啊啊啊啊!!”
变故就在刹那间。
一侍从尖叫起来,双眸圆睁,满脸惊恐地盯着阮知州。
阮知州坐在案桌后方,口中渗出一大口血,身体一软,忽然向着一侧歪倒了下去。
死不瞑目。
同僚吓得嘴都白了,慌慌张张离席,跳到侍卫身后,声音尖利刺耳:“阮大人死了!”
船舱中接二连三响起惊呼声,众人纷纷围了过来,地上的男人双眼翻白,耳鼻口皆渗出血迹,脖子歪扭着。
怎么回事?
水里的闵即术还没动手,阮宏扬怎么就死了?
魏婪和水中的男人大眼瞪小眼,闵即术摊了摊手,表示不是自己干的。
魏婪翻了个白眼,扭头去看宋轻侯,宋大公子的反应和大多数人一样,惊讶、疑惑、以及担忧。
【魏婪:到底有多少人要他的命?】
【系统:少说整个引渠州吧。】
那阮知州今天才死很不容易了。
尸体身旁,居信然胆子大,伸手沾了点血,凑近闻了闻。
同僚又怕又期待,“居大人,可闻出什么了?”
居信然神色凝重,“知州大人近日恐怕有些上火。”
同僚张了张口,紧张地问:“还有呢?”
居信然叹了口气,拿出那只挂了鸡羽的毛笔,沾了点阮知州的血,在他的手边写道:凶手就是……还没写完,同僚已经惊恐地拦住了他。
“大人,这种时候就不要开玩笑了!”
魏婪靠在桌边,问道:“什么玩笑。”
居信然等人纷纷转过身,露出中间的尸体,有人表情难看,有人疑神疑鬼,有人心中已经升起了退缩之意。
一人上前一步,行礼道:“监军大人,下官家中老母病入膏肓,需人时刻照顾着,下官先行告退,还望大人见谅。”
魏婪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支在脸侧的手理了理头发,“大人这个时候急着走,莫不是做贼心虚?”
那人心下一惊,连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只是念母心切。”
魏婪打断了他,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将伯母请来,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可好?”
那人张口结舌,最终默默退回了人群中。
魏婪却不饶他,“大人不担心老母了?”
“家中有人看顾着……”
漂亮的青年摆了摆手,并不听他说话,“来人呐,去将这位大人的母亲请过来,若是行动不便,就抬过来。”
男人愣了愣,急匆匆道:“谢监军大人,下官忽然想起,老母早在三年前去了,是下官糊涂。”
魏婪拿起酒杯对着他砸了过去,眸色阴冷:“你确实糊涂!”
“噼啪!”
酒杯擦着男人的肩膀而过,在地面上碎开。
男人吓得当场跪了下来,“大人息怒!下官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魏婪抿唇,看向沉默至今的宋轻侯和季时兴,宋轻侯不说话也是就算了,一向咋咋呼呼的季时兴是怎么回事?
“季二公子,你怎么看?”
他不说话,魏婪就逼他说话。
季时兴从发呆中回过神来,“啊?看什么?”
魏婪抬起下巴,示意他看地上的尸体,“二公子以为,阮知州是被何人所害,为何不明不白忽然暴毙?”
季时兴抓了抓脸,“是不是中毒了?”
宋轻侯听到此话,眼皮抬了抬。
魏婪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嘴角不经意上扬,“宴会是阮知州一手操办的,难道他会毒死自己不成?”
在魏婪的引导下,季时兴傻不愣登地说:“说不定有刺客混进来了。”
一时间,人人自危。
居信然拧眉,“二公子难道怀疑我们不成?”
季时兴点头,丝毫不避讳:“你们谁敢说自己清清白白?上官死了,下官才有路走。”
魏婪眼底掠过一丝惊讶,季时兴的胆子比他想的大,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么嚣张,也不怕成为下一个阮知州。
一官员恼羞成怒,碍于季时兴的身份,低声辩解:“二公子此言差矣,阮大人平日里待我等不薄,怎么会有白眼狼暗中害他?”
“白眼狼”是谁,暂时说不准。
不过魏婪倒是看出了另一件事,这里有不少人对阮知州不满。
刚才那官员说话时,不止一人露出轻蔑之情,甚至魏婪发现有人做了个“马屁精”的口型。
引渠州官员的关系几乎到了冰点,之前有阮知州压着,大家还能虚情假意一番,现在阮知州死了,火山也是时候爆发了。
果然,就在此人说完话后,另一名官员便嘲讽道:“你这么会讨好人,知州自然待你不薄。”
“你什么意思?”
眼见二人就要吵起来,魏婪一脚将面前的矮桌踹翻了,酒壶倒在地上,缓缓流出透明的液体。
“铮!”长剑出鞘。
挂在墙上的剑乃是皇上御赐的尚方宝剑,现在成了魏婪威慑众人的工具,他站在上首,若无其事地挽了个剑花,身长如玉,英姿飒爽。
青年眼尾掀起,神色厌烦:“吵什么吵,还嫌事情不够麻烦吗?”
全场噤声。
魏婪一步步走了下来,剑尖抵住“马屁精”大人的脖子,皮肉微微陷进去,带起一阵痛楚。
“马屁精”大人脸色煞白,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大人,大人,不是我,不是我害的知州啊,求大人明察!”
魏婪唇角不易察觉地弯起,他一脚踢开男人,抬起剑,指向了刚才与他吵架的官员。
从左到右,一个接着一个,众人屏息静气,双眼死死地盯着剑,生怕魏婪一个失手,他们就要一命呜呼。
“江原郡太守,玩忽职守,当街纵马,撞死农户三人。”
“平河知府,纵容手下侵占田地,害得无数百姓流亡他州。”
“义宁郡李员外,低价收购粮食,趁着年初暴雨洪灾时高价售出,卖不出去的直接倒进江中。”
魏婪每指一个人,便要报出那人的罪行,他说得轻描淡写,背后却是无数条人命。
被报到名字的人表情从慌乱到镇定,再到谄媚,江原郡太守小心翼翼避开魏婪的剑,握着手道:“大人,此事已经过去五年了,下官早已处理好,您不必放在心上。”
魏婪放下剑,幽幽叹了口气,“本来,今天该死的只有阮宏扬。”
但有人先下手了,魏婪可不打算白来一趟。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青年忽然转身,一道白光闪过,剑身直直插进江原郡太守的胸膛。
拔出之时,“噗嗤!”一声,鲜血淋漓。
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连宋轻侯都失态地站了起来,“监军大人,您在做什么?”
魏婪慢死调理地收回剑,回眸笑起来,“自然是替圣上除奸邪,还百姓太平人间。”
话音刚落,他再次出手,切大白菜一般将尚方宝剑剑当成了砍刀用。
【魏婪:不如刽子手的九环大刀。】
【系统:……】
【系统:你最好不是疯了。】
它想不明白,魏婪怎么会突然做这种事。
他不是最怕麻烦吗?
平河知府跑得快,只受了轻伤,李员外就惨了,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啤酒肚不比产妇小,跑起来时笨拙吃力,被魏婪当场刺了个对穿。
“咚!”
李员外轰然倒地,在血泊中闭上了眼。
众官员吓得两股战战,抱团似的挤在一起,背靠着墙壁,像是一群濒死的小白鼠。
这里面不是每个人都必罪大恶极,比如清河郡新太守居信然,又比如两袖清风的北水镇镇长。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谁该死,谁不该死。
目睹李员外的死,平河知府咬咬牙,当场从窗口跳下了船,“噗通”一声掉进水里。
他是水边长大的,熟识水性,一边往岸上游,一边高呼救命。
魏婪笑看着这一幕,并未追赶,只轻声道:“可怜。”
可怜?
宋轻侯疑惑,哪里可怜?
还没等他想明白,湖中的男人突然剧烈地扑腾起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沉。
“是谁?放开我,是谁在拽我的腿?!”
“不要,不要啊啊,救命!来人呐,救命啊!”
男人惊恐万分,将水花扑地更大,然而这只是徒劳,船上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他一点点浸没了下去,只留下一串咕噜噜的水泡。
很快,暗红色的血在水面蔓延开来。
魏婪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对着人群勾了勾手指,“下一个是谁,自觉站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彼此的德行,也把握着对方的秘密,很快,“马屁精”大人颤抖着声线说:“张寇,你去年贪污三万两赈灾银的事难道忘了吗?”
张寇老脸一红,暴跳如雷:“你少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贪了赈灾银,明明是山匪劫走了!”
“马屁精”大人急哄哄地对魏婪说:“大人,您别听他瞎扯,那山匪就是他的小叔子假扮的!”
魏婪“哦”了一声,问道:“张大人,是这样吗?”
是吗?
张寇通体发寒,他的厚脸皮要求他说“不是”,可对死亡的畏惧不允许他向魏婪撒谎。
谁敢欺骗他?
张寇当场跪了下来,“大人,您听我解释,是下官糊涂,一时间鬼迷心窍——!”
一道细细地口子横亘在咽喉处,血从其中溢了出来。
张寇瞳孔涣散,上半身直挺挺地向前倒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咚!”
“咚!”
“咚!”
三叩首,三条命。
魏婪连杀三人,终于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各位大人受惊了,今日本官在此陪个不是,来人呐,将尸体拖出去,重新上酒菜。”
杂役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动不敢说话,恨不得连呼吸都压低到极致。
魏婪一开口,他们齐齐打了个颤,连忙蹲下身抓住尸体的脚往外拖。
玉公子心中震颤不已,他早就在阮知州和监军的酒水里下了毒药,没想到阮知州毒发身亡,监军却一口没喝。
更没想到,朝廷居然真的派了一位“上斩昏君、下斩佞臣”的使者。
玉公子一个恍惚,手中的尸体已经被魏婪拽走了。
血在甲板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痕迹,魏婪的脚底沾染了毒酒,血脚印一步一步蔓延至船壁边缘。
“哗啦啦!”
玉公子抬头一看,魏婪将阮知州的尸身扔进了湖中,血液涌动,吸引来了无数鱼类。
它们争先恐后地围住阮知州,撕咬着他的皮肉,刮分每一块肥美的脂肪,几只鱼钻进了他的肚子里,搅动起白色的泡沫。
食鱼者成了鱼食。
月华之下,青衣青年眸色冷然,嘲弄地勾起唇:“吃的真多。”
不知是说贪婪成性的阮知州,还是不知饥饱的鱼群。【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