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槐叶凉糕
这方糕用混着甘蔗浆的糯米蒸制的, 口感绵软带韧,吃起来香气十足就是有些粘牙。
而宋怀景这句话惊得贺星芷咽着口中的方糕险些一口气顺不上来。
见她突然皱起眉,宋怀景连连倒了杯温水推到她面前, “贺姑娘,小心些, 慢些咽。”
贺星芷被这方糕哽得五官扭作一团, 想要咽又咽不下,想吐又吐不出。
宋怀景索性站起身拿着茶杯亲自递到她身前,“喝些水试试。”
说罢, 他的手掌下意识地贴在她的身后, 想要替她捋捋气。
掌心将将贴在她今日穿的这藕荷色的衫裙时, 却猛地想起如今自己对于贺星芷的身份不配这般亲近。
现下的宋怀景,总是要小心翼翼。
太过生疏定会让阿芷对他毫无好感,亲近过分她定会觉得他太过随便……
宋怀景顿住手的动作, 慢慢蜷起指尖, 只静静地看着她喝了几大口水。
贺星芷总算咽下刚刚哽在喉咙中的方糕, 心想自己以后再如何贪吃,也不要将一整块方糕塞到嘴里。应该像宋怀景那样斯斯文文一口一口吃……
“贺姑娘,方才我话还未说完。”宋怀景见她好了, 才坐回她的对面。
他弯着眉哭笑不得,“就这般讨厌我,只是说想要与你们一同去润州, 就将你吓到了?”
听到宋怀景这话, 贺星芷连连摆手否认。
好歹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戚,她给宋怀景的好人卡都发不完,论讨厌她倒不可能讨厌宋怀景的。
只是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属实是将毫无准备的她给惊了一瞬。
“宋大人, 您这话说得实在太突然了,让我实在是摸不着头脑。”贺星芷埋怨道。
她微微抬起头,依旧疑惑:“你为什么要去润州,要同我们的商队一起去吗?是去治理水患的吗?”
“别急,我慢慢与你解释……”宋怀景从七日前收到急报信件说起。
江南下了一整月的雨,太湖决堤的急报却在七日前才送到参知政事的手中。
一般,像这样事态紧急的地方水患奏报都是州府派驿卒骑快马加急禀报到户部,户部再奏报给参知政事,而宋怀景会先行判断情况,再进宫与圣上商榷。
从前南方也不是没有水患,像今年这般严重的水患,快马七日便可将水患此事奏报。
此次不仅拖延至今才上报,宋怀景还发觉急报信件上的封漆似有蹊跷。
信上的封漆瞧着崭新,与这沾了水略微皱缩的信封对比格格不入。有一种可能是这封漆是补封上去的……
随后宋怀景便持着急报进宫面圣,此时正巧国师也在,说及太湖一带水患,才知国师早在上月就夜观星象发觉异常,只是朝中一直未收到水患的的奏报。
按例地方受灾,当立即请赈才是,显然此次有人刻意瞒报水患。
此事着实古怪,然天高皇帝远,京城无法及时获得有利的消息,治理水患又迫在眉睫。
宋怀景曾当过苏州通判,有治水患的经历与见解,又是江南人士,且朝中李成璟最信任之人便是他。
经过两日的商讨,李成璟才决定派宋怀景微服前往水患之地,暗中调查其中蹊跷。
若是需伪装身份,伪装成富商是最为合适的。
只是平白无故弄出一队商队倒有些困难,肯定不如真的商队好。
而此次太湖流域水患受灾最严重之地便是贺星芷准备前往的润州,也正是宋怀景想要落足的目的地。
“故而此事,算是我有求于你。”宋怀景微微蹙起眉头,眼神中露出微不可察的忧虑。
当然,宋怀景倒也不是那般纯粹为国为民圣洁的人,他做官多年,向来恪守职责,行事端方,从不徇私。
可说到底,他也是个人,是有心的,是有偏爱的。
任何事情比起来,都没有贺星芷的性命重要。
水患越发严重,润州当地定是处处危险。平日在京城中,他都要派暗卫日夜盯着贺星芷,让她去润州,他如何袖手旁观。
且此次国师会与他一同南下。
宋怀景不禁想起之前贺星芷在纸张上写的那几个男子的名字,国师的名字也俨然在上面,只是国师并非汉人,他的姓名冗长晦涩,是蒙古语的音译。
连宋怀景这样与他相识多年的好友都从未直呼其名,只以他的字称呼。
贺星芷与国师虽有过私下交集,但如何也算不上相熟,她又是如何知晓他名姓。
前几日她在寺中与国师相遇交谈的事,宋怀景自然也知晓……
也许此次与阿芷一同前往润州,他能查到更多与阿芷有关的未解之谜。
也许能找到让阿芷找回过去记忆的机会。
贺星芷眯起眼看着眼前的宋怀景,可惜隔着一张方形案几的距离,她啥也瞧不清,只是宋怀景的声音格外真诚。
她指尖绕起绦带转了几圈,“也就是说宋大人此番是想伪装成商人与我一同去润州,然后暗中调查润州官员?”
宋怀景颔首,“正是此意。”
他顿了顿,语气放得极轻,“若是贺姑娘觉得麻烦话,不愿意也没关系。”
“没事啊,多个人多个帮衬嘛。”
贺星芷倒是大方地挥挥手,“且你是去调查水患瞒报以及治理水患的,这事对于我来说也是件急事呢。”
宋怀景嘴角扬起笑,“那麻烦贺姑娘了,钱财方面你不必担心,此次南下朝中有拨款,马匹马车以及护卫我也可提供。”
“没事,这都好说。”
贺星芷正想着要还宋怀景赠她地契的人情,助他微服南下这件事实在轻巧,她自是答应得痛快。
起初她还纳闷宋怀景跟着她去润州作甚,一听是这般重要的正事,她定是拒绝不了。
虽宋怀景并不是游戏中的男主角,但他的配置丢到小说里也能当男主了,贺星芷总觉得在官场上的事,宋怀景总会拿捏得轻巧,也许他去润州治理水患,很快就能解决此次灾情。
解决了灾情,她的铺子也能尽快盘活,降低损失。
助他一臂之力,对于贺星芷来说,不是件坏事。
“贺姑娘可有的决定离京的时间?”
“两三日之后吧,宋大人这个时间可以吗?”
“可以,这两日我会与圣人再细细商讨南下润州的事。不过我已做好随时启程的准备。”
宋怀景看着她又将一整块方糕塞到嘴里。
他就这般笑着望她吃。
“好呀。”贺星芷倒完全不知道宋怀景顶着何表情,只大方地应好。
感觉身上好似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贺星芷抬头眨眨眼,将方糕推到他面前,“宋大人,你还要吃吗?”
他方才就吃了一块便没有再吃了。
贺星芷发觉自己好像总是被他看着自己吃独食,怪不好意思的。
“那便再吃一块吧。”
宋怀景望着她推着糕点盘子的指尖,拿了块最靠近她指尖的方糕。
……
去润州这个决定来得实在匆忙,这两天红豆都在协助贺星芷选定一同前往润州的下属名册,又要收拾去润州的行李,还得规划好回去的路线。
好在有钱,很多困难都迎刃而解。
贺星芷唯一愁的是找不到水路的船只。
得知润州水患后,官船都被征调去运粮赈灾,商船更是紧缺。前两日听闻如今连漕帮的私船租金都涨了三倍有余。
贺星芷虽有些心疼钱,但花多些钱租好的私船她也是能接受的。再怎么着也不能苦了自己。
可问题是现下连空余的私船都租不到。
宋怀景此次又伪装了身份,他们一行人定是不能借他作为参知政事的便利借官船。
贺星芷想着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实在不行就得稍微绕远路全程走陆路。
最后她与宋怀景定好在两日后启程前往润州,今日一早她收到了崔汐真邀她去她府中的信。
正巧有东西想给崔汐真,贺星芷便派人给了答复,收拾收拾去了睿王府。
这还是崔汐真成亲后,贺星芷第一次去到她如今的新府,她唤人带了不少崔汐真爱吃的糕点,又带了些香料铺中的香囊。
这香料铺正是宋怀景前一阵赠与她的铺子,茶肆与点心铺她暂且歇业,准备重新修葺。
只有香料店还维持营业,贺星芷先是联系之前相熟的胡商,从他那售卖了不少从西域来的正宗奇异香料,又请人配了驱蚊的配方做成香囊售卖,近日夏季蚊虫多,这香料铺的生意倒是好了不少。
崔汐真这人颇招蚊子,前两日她来金禧楼,贺星芷便瞧见她耳垂被叮了个大包。故而这次带了好些个避虫的香囊给她。
终于走到她的院子时,贺星芷已热得出了一身汗,进了她的小院厅堂,贺星芷就趴在冰鉴旁凉快。
“阿芷你可仔细些,又出汗又凉快的,紧着别染了风寒。”崔汐真拿着手帕给她擦干额头的汗。
随后崔汐真又吩咐人倒了水,带了冰酪给她吃。
“好热啊好热啊。”贺星芷嘀咕道,她还以为昭朝的夏天不会这般热。
崔汐真掌心摸了摸她的额头,“今年这天儿确实怪,前两年京城都没有这般热。”
见贺星芷本来热得红扑扑的脸蛋渐渐褪去颜色,崔汐真拉着她坐在案几边,十分八卦地问:“真是奇了,阿芷,你怎的就与那参政大人是亲戚?”
贺星芷皱起眉,“怎么你也问我这事?”
崔汐真掩着手帕笑道:“阿芷这般说,可是许多人都好奇你与宋大人的关系?”
贺星芷点点头,“对啊,感觉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他表妹了。连你也知道,我之前好像还没来得及与你说。”
“何止我知道,王爷也知晓,还与我提过此事,估摸着那上朝的那些官员,都知道个遍了。”
崔汐真顿了顿,柳眉蹙起,“还听说你们幼时便见过面。”
“应该吧,我也不知道……”贺星芷挖着崔汐真的丫鬟刚刚送来的冰酪,吃起来还有些像冰淇淋。
“不知道?不记得了?”
“对啊,可能是很小的时候见过面,但是我完全没有印象了。”
崔汐真撇撇嘴,也觉得毫无印象,“我记忆里,好似也未见过你幼时有何交好的异性亲戚。”
“可能你也忘了呢,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差的,四五岁前的几乎都忘光光了。”贺星芷被冰酪冰得闭起眼打了个颤,又挖了一大勺吃下去。
“也许吧……”崔汐真若有所思。
贺星芷随口将自己要去润州一段时间的事告诉了崔汐真。
顺带给了个小牌子给她,叫她近两月要是去金禧楼吃饭,将牌子给掌柜,掌柜的便会按着贺星芷的规矩把留好的雅间给她。
崔汐真虽然是世家贵女,但不同旁的养在闺中两耳不闻窗外事贵女,加上还有与她同样爱八卦的夫君,她自然也是知晓近日江南水患的事。
此前她还庆幸着自己手中在江南的商铺产业并不在受灾区,却未料到贺星芷有那么多铺子在润州。
崔汐真不禁皱起眉,“此次可凶险得很?要不要我拨两个暗卫护送你,皇室的暗卫,功夫都不在话下。”
贺星芷摇摇头,“别担心,有宋怀景派的暗卫一同前去。连宋怀景也跟着一同去润州,这样一个大官在,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宋大人也跟着一同去?”崔汐真话说出口才想到,“可是去治水的?”
“嗯嗯。”
这点贺星芷倒没有与崔汐真多说。
毕竟宋怀景本就有意隐瞒身份南下,此事应当也算是机密,这般想着,她又有些后悔方才有些话不过脑就将宋怀景也去润州这件事说与崔汐真听了。
但崔汐真倒也是个聪明的,并没有再问些什么。
只是她依旧忍不住好奇问道:“那阿芷平日都是住在参政府了吗?”
贺星芷点点头,“对,宋怀景他那府邸够大的别说一个我,十个我住进去都绰绰有余。就是他府中人很少,清冷得很,活人气息确实不太足。”
崔汐真叹了一声气。
“真真你叹气作甚?”
“只觉得好突然,前一阵,你都还不认识宋大人,你我二人还在宋大人背后八卦他与他亡妻的事,今时你却变成了他的亲戚。”
不知为何,崔汐真说出这话时,贺星芷感觉浑身一寒,明明她已经吃完冰酪了,怎的又会像突然吃下一大块冰杯冷得一颤的感觉。
“真真,你之前说的好像有点真。”
“阿芷这是何意?”
“此前有一次我无意在宋怀景面前提到了我那亡故的表嫂,只觉得他那时神情怪异,还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
崔汐真凑近,语气说笑般:“莫非宋大人他那亡妻还真不是人,是什么神神鬼鬼。”
盛夏的日光被窗边垂下的竹帘滤成斑驳碎影,屋内的冰鉴冒着冰凉的寒意,将暑期隔绝在外。
屋内因为这额外加上用来避暑的竹帘显得格外幽暗,青天白日,却有一种阴森森的凉意。
贺星芷骤然感觉头上传来阵痛,连带着这莫名的寒意刺入骨髓,明明她也知崔汐真这是玩笑话,可不知为何她浑身汗毛竖起了鸡皮疙瘩。
甚至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眩晕感,贺星芷连忙捂住崔汐真的嘴,感觉冷汗终涔涔。
“别,别说了,好吓人啊。”
崔汐真笑得发抖。
“好好好,不说了,阿芷你真不经吓。”
“别说别人的事了,我倒是有些想八卦你。”贺星芷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你夫君对你可好,那什么事和谐吗?”
崔汐真笑着瞪了她一眼,拿着手帕挥过去,“阿芷你不知羞!”
“我这哪是不知羞,我这是关心好友。”
“阿芷你……”
“到底怎么样,啧啧啧,我瞧你这样,那是不是还不错的意思?”
两人说笑不多久便到了吃晌午食的时候。
外头实在是热也懒得去金禧楼,两人在崔汐真的小厨房吃了午饭。
用饭时,贺星芷才有些怀疑崔汐真此前夸赞金禧楼大厨手艺比她王府中的还好是表面的客套话了,这王府不愧是王府,王府中的厨子就是曾经的御厨,做的饭又怎会难吃。
结果贺星芷吃得太饱,饱到昏昏欲睡,索性在崔汐真为她理出来的客房睡了一觉。
本想着小憩一阵,结果她一觉睡到了申时,睡了接近两个时辰!
崔汐真瞧她近日好似没休息够,没忍心吵醒她,还是宋怀景亲自来了这睿王府寻贺星芷说有要事要与她说,才将她叫醒。
直到上了宋怀景的马车,贺星芷都是一脸呆滞茫然的状态。
她想要提起精神,都提不起来。只感觉自己有半个灵魂已然悬浮在身体外边,四肢也发软得提不起劲来。
这还是贺星芷第一次坐宋怀景的马车。
两人相对而坐,不近不远。
宋怀景只静静地看着她,知晓她还没清醒,甚至带了点起床气。
从前阿芷便经常这样,连轴转忙了六日,第七日便会倒头大睡,若不是他将她叫醒吃饭,她甚至能睡一整天。
只是这样一睡下去,等傍晚醒来时,就像丢了魂似的,还异常的悲伤。
从前的阿芷说:“这是刻到人骨子血脉里的悲伤。据说远古时期人是群居动物,常在傍晚迁徙,中午睡到晚上才醒,见周遭空空荡荡,就会误以为族人离去,自己被族人遗忘,故而感到十分失落恐慌。”
虽然宋怀景没完全听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也不知这是哪来的道理,但他一直记到了现在。
直到回到了参政府,贺星芷才好似有了些精神,感觉心脏没有咚咚咚跳得厉害。
“能走吗?”宋怀景问,“若是不能就驱车回到你的院子。”
贺星芷摇摇头,“不想动。”
“好。”她只听见宋怀景就这样简单地回了一句。
“宋大人,不是说有事找我吗?”
“嗯,方才见你身子不适好似还未睡醒,故而没有与你说。与前往润州此事有关。”
宋怀景顿了顿,“此次我微服与你一同南下,我已禀报圣人。不过还未与贺姑娘商讨我在商队中扮演何种身份?”
贺星芷提起了神,宋怀景好歹也是掌握实权中官职最大的那位,怎么也不能让他伪装成奴仆……
她摸了摸鼻尖,似是在仔细思考,“不用演吧,就说是与我一同做生意的族中兄长?”
贺星芷记得江南正好有一对有些名气的商人兄妹,兄妹一同经商互相帮衬实属正常。
见宋怀景似是有些迟疑并没有立即回好,贺星芷想起以前看的电视剧主角伪装身份总是喜欢扮演夫妻。
她突然笑了两声,话不过脑地反问道:“难不成还能扮演夫妻吗?”
第32章 醋芹
马车进了参政府。
夏日昼长夜短, 此时天也还透亮着。
贺星芷眯着眼看向宋怀景,瞧不清他的神情。
不过见他一直未回话,贺星芷又自顾自地说道:
“对吧, 伪装成别的身份多不实在呀。那不直接说你是我哥,我俩去润州做生意。”
马车进了府后走得极慢, 前后左右轻轻地摇晃着。
她今日大抵是犯懒了, 头上的珠钗极少,在面前只能瞧见一根步摇。
金丝掐的蝴蝶栖在她的鬓边,薄如蝉翼的翅膀缀着珍珠, 在马车的颠簸簌簌中轻颤, 宛若有只真的蝴蝶落在贺星芷的头上。
宋怀景望着贺星芷眨着依旧困倦的双眼, 嘴唇一张一合慢悠悠说着话,他竟就这般怔住。
每每与贺星芷同处一室,见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都会将他拉到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但这深渊中全是他与阿芷过去的那些回忆, 是在历历在目的只属于二人的记忆。
宋怀景甚至想永远坠落到这深渊中, 永远都不会再清醒过来。
与宋怀景亲近的人,总是会问宋怀景同样的问题,贺氏对于他来说到底是不是只剩下执念了而已。
毕竟怎会有人一直心心念念惦记着八年前便亡故的人。
他们总觉得宋怀景只是着了心魔, 心中有放不下的执念才这般想念他的亡妻,而不是因为那点根本不值钱的爱。
他们自诩男人最懂男人,觉得哪有人能这般长情?
但宋怀景知道并不是只有执念, 因为他确确实实是爱她的。
这世道中的婚姻, 往往是门当户对的、利益交换的、父母之命的,虽有两情相悦,但总归是格外难得。
也就是他与阿芷这般患难与共相依为命的人才能凑成两情相悦。
年少时到底是从哪时动心的,宋怀景好似也记不清了。
许是在夜晚他念书时, 贺星芷凑着个脑袋靠近一边夸赞他字写得真俊俏,一边拍着他的肩说道:“哥,苟富贵,勿相忘。”
许是在进京赶考的路上,她花了好大一笔银子为他增了新衣,又将炭火推到他身前让他紧着写那双要考取功名的手。
又或许是放榜那日,她兴冲冲地挤开人群,眉开眼笑地对着那些她都不认识的人道:“瞧见了吗,进士及第第三人,是我兄长!”
宋怀景明明看得出,当时的阿芷与他交好是有旁的目的。但无论何种目的,阿芷过去的那些喜悦、担忧、关切都不是假的。
他都接受这个世界有他猜不透的天机,还有什么事是无法接受的?
就算阿芷接近他是有利所图,他也甘之如饴。
年少时的心动就这般简单,可如今的宋怀景意识到,不是年少时的动心简单。
而是他对贺星芷动心就这般轻而易举。
宋怀景看着她,只觉胸腔心脏震颤不停,呼吸一滞,紧接着攫取周遭的空气,闻到的竟都是贺星芷身上的气味。
“宋大人?”
贺星芷有些狐疑地看着宋怀景,“还是说你心里有别的打算,有什么计划可以和我说,我们这边会配合你的。”
她侧了侧头,步摇的流苏随着头的动作也跟着歪了歪,见宋怀景一直不说话,她撇撇嘴,也提不起精神再主动与他讲话,以为他还在打量着什么计划。
见他好像只是在看着她,又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贺星芷起床气还没过呢,也不理宋怀景了,将头侧开,勾起车帘望着外边的风光。
只是此时,不远不近地听到了一道温润又略微低沉的嗓音。
“那就按贺姑娘说的做吧。”
贺星芷扭回头,发出略带疑惑的轻嗯一声,马车碾在砖石发出的噪音盖过了他的声音,她方才显然是没听清宋怀景的话。
“那便以兄妹相称吧。”
宋怀景提了些音量,但语气依旧温和。
宋怀景倒想与她装作夫妻模样,他们明明本就是夫妻……
只是以贺星芷的性子,她方才那话纯属是玩笑话。
他知道,她就算与旁的男人假扮夫妻,也不愿意与他假扮夫妻的。
贺星芷慢悠悠地点头,“好。”
“不过……”宋怀景顿了顿。
“不过什么?”
“若是按照贺姑娘说的,以兄妹的关系与商队南下,你可要改改口了。”
“嗯?宋大人你说什么改口?”
宋怀景轻笑出声,微微挑眉,却没有直说。
贺星芷话说出口才发现宋怀景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叫他“宋大人”了。‘
可是她都习惯这般叫了,再亲近些的,她又有些难叫出口。
她扶了扶头上步摇的流苏,“那叫你什么好?”
景哥?咦,听起来有些像喊她办公室里比她大了一轮多的那个同事大哥……
宋怀景见她这副模样,又有些忍不住想要逗逗她,他也跟着歪着头,手托着下巴悠悠地“嗯”了一声。
“怀景哥哥,表哥,哥哥,兄长,阿兄,都可以。”
见贺星芷蹙起眉头,他故意沉沉地叹了声气,“若是都叫不出口,叫我的字也可,子昭。”
“子昭……”贺星芷复述了一遍。
“子虚乌有的子,昭然若揭的昭。”宋怀景道。
“哦,好。”
在她眼里,字与名都差不多一个样,叫他子昭,倒比叫哥哥什么的更顺畅。
但实际上她不知,只有关系极近的密友才会这般叫他,没有与宋怀景打过交道的地方官员甚至不知晓他的字。
而宋怀景自是有思量过的,在礼法上,妹妹也鲜少会称呼哥哥的字。
不过他们现在是商人身份,商人家庭本就开放,不拘俗礼,兄长纵容妹妹如何称呼他,倒也是符合常理的。
“贺姑娘这两日可要先习惯习惯这样的叫法。”
见宋怀景这般提醒,贺星芷试探性地又叫了一遍,“子昭?”
“嗯,我在。”
车内突然一阵的静默。
明明瞧不清宋怀景的神情,贺星芷却总觉得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那宋大人要叫我什么?我没有字。”贺星芷纳闷道。
“贺姑娘可有乳名?”
贺星芷摇摇头,“没有……亲近的人都是叫我星芷或者阿芷,这算乳名吗?”
“那唤你阿芷可好?”
贺星芷点了点头,“看宋大人方便吧。”
“阿芷,你瞧,你又忘了。”
贺星芷轻蹙起眉,不知为何听到他这样叫她,心底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好似他叫得实在是太顺口了,顺口到仿佛从前他就一直这样称呼自己。
她有些抱歉地摸了摸鼻尖,抬头瞧见宋怀景已经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看,却迟迟没有继续说话,看起来要她重新说一遍才罢休。
贺星芷只好又改口道:“嗯……看子昭方便吧。”
话音刚落,马车便停了下来,参政府的马夫道:“大人,贺小姐,地方到了,请您示下。”
府中的下人皆知贺星芷是自家大人寻回认亲的表妹,故而都唤她贺小姐。
宋怀景先行下了车,青霜和绛雪闻声赶来,扶着贺星芷也下了马车。
“阿芷,还有些事未与你说,去书房?”
“好。”贺星芷点点头,与宋怀景去了她院子的书房。
“其实只是说些目前我这边的打算,让你心里有个底。”
“嗯,你说与我听,我会记住的。”
贺星芷只见宋怀景与他一同坐下,他拿出宣纸与毛笔,一边与贺星芷说,一边在纸上记下关键的信息。
宋怀景此次南下是为了查清地方官员面对水灾不作为的事,估计会罢免一大批的官员。
而此次朝廷会有明暗两线,明面上圣人派同为江南出身的新科进士,工部都水监丞裴禹声持圣旨,前往太湖流域一带督办修筑堤坝以及开仓赈灾之事。
裴禹声弱冠之年,官职又小,去了润州,哪怕得了个钦差身份,当地官员对他的态度定是不可能与对参知政事宋怀景的态度一般。
但实际上裴禹声手段老练才思敏捷,他会先故意示弱假扮懵懂,旨在让这些藏有猫腻心怀鬼胎的地方官员露出马脚。
而暗地里,宋怀景与国师则伪装成商人的行头,与贺星芷一同去润州。
宋怀景与裴禹声里应外合,将这些地方官查个清。
到了润州之后,贺星芷便可以先去忙她铺子的事,宋怀景自有接应的心腹。
“我会尽可能保护你的安全,不会让你们商队卷入到这朝廷官员的纠纷之中。”
“没事,宋大人你尽管做吧。”
宋怀景忽地笑道,“阿芷,你又忘了。”
贺星芷露出一副愁眉苦脸,宋大人来宋大人去的实在是早就叫习惯了,她倒有些好奇,宋怀景怎么能改口得如此快……
明明他在自己的印象里应该是那种之乎者也的形象,也就是那些最遵从礼法的人。唤她阿芷对于宋怀景来说理应是非常逾距的行为。
连最亲近的红豆都不会叫她阿芷,要叫东家。只有崔汐真才会这样唤她呢。
“实在不习惯,那就叫表哥或者兄长吧,这可是最不亲近的叫法了。”
不知为何,贺星芷竟觉得从他这话中好似听到了几分失落。
不过她想了想,也许是宋怀景公务繁忙又准备着南下微服调查的事,给累的说话都有气无力了。
“表哥。”贺星芷抿着唇,不知为何有些想笑,她还是咬着自己的唇,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宋怀景自然是瞧见了她这样的小动作,倒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回道:“那就这样定了,明日我们就要收拾好东西,后日一早便启程?”
“嗯,我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其实也不多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是去做正事,又不是去游玩的嘛。”
贺星芷说的是实话,她甚至只带了两套衣服,到时候在路上有需要再购置新衣裳,平日最喜戴首饰珠宝的她也只选了些轻便的簪子。
与她同行的除了红豆,还有四位得力之人。
其中有两位一男一女实打实的练家子作护卫,一位曾做过军医既懂医术又懂拳脚功夫的先生,还有一位十分信赖的杂役。
而宋怀景这边明面上跟着贺星芷走的只有三人,他、国师以及宋墨。
暗地里还派了一支精锐暗卫一同南下。
直到出发前一日,也不知道燕断云如何与宋怀景说了些什么,又或者是直接与圣上说了些什么,他也以协助宋怀景的名义加入贺星芷前往润州的队伍中。
而国师本就在计划中,贺星芷直到见到收拾好行囊的燕断云时,才想起来这俩是游戏中设定的男主。
对哦,她玩的是恋爱游戏……
所以无论她选择接下来要做什么,男主们都会触发与她共同相处的剧情。
路上救了个乞儿是现在的宁远将军燕断云。
在京城开的酒楼金禧店最著名的常客是岐王李知晦。
来京城随便拜拜寺庙都见到了当朝国师。
卷入假钱案中与大理寺卿陆决明有了交集……
这次她本还纳闷着要去距离京城两千里之远的润州,怎么会是系统派发的重要剧情任务,这样一看,或许是国师剧情线的主场,为了丰富剧情走向,再加上一个好感值最高的燕断云。
“东家,布老虎要带上吗?”
贺星芷眯起眼看见红豆挥了挥刚刚从她床榻上拿起的布老虎,笑出了声,“不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没了它又不是真睡不着觉了。”
“急救的药物和盘缠带齐全就好了,有什么路上都可以买。”
此次出行她可做足了准备,现实中的她去旅游都不一定能做得如此细致。
积分如今也攒得足够多,在商城能兑换的道具数不胜数。
“阿芷姐姐,可收拾好了?”燕断云站在院子边问道。
“可以了,那我们先去金禧楼。”贺星芷挥挥手,带着红豆与燕断云悄然离开参政府,前往金禧楼后院。
为了演足了这出戏,必然不能让人瞧见贺星芷与宋怀景是一同离开参政府的。
故而她与宋怀景是前后来到金禧楼,再准备坐上早备好的车马出城门,前往潼关。
而宋怀景对外则称旧疾复发在府中休养一段时日。
连京中的其余官员也不知道他此次南下的计划。
燕断云摩拳擦掌,似乎感觉十分兴奋,贺星芷总觉得他好像要准备春游秋游的学生,去润州是受苦的,怎的能这般开心。
“小燕啊你怎么看起来那么兴奋?”贺星芷扭头问道。
“自然兴奋,能和阿芷姐姐一起帮到姐姐,我自然是高兴的。”
宋怀景走上前,轻咳了两声,“宁远将军,可别忘了此次我们都隐瞒了身份,现下不能随意唤贺姑娘了。”
燕断云耳根红了红,“好嘛……”
“小姐公子,我知道的。”燕断云撅撅嘴。
这三位有官衔在身的都需要隐藏姓名。
其余人叫贺星芷小姐,叫宋怀景公子,而国师与燕断云则假扮作兄弟,以二郎大郎相称。
贺星芷看了眼车队,一共三辆马车,六匹马。
其中最好的华盖马车自然是贺星芷要乘的,其余两辆则是让下属乘坐的。
不过具体如何分配,之前她居然没有细想,她回头扫了一眼一同前去润州的所有人。
贺星芷的家仆们倒好分配,宋怀景这几人就有些难说了。
“小姐,我想同你一起。”燕断云看了眼贺星芷又瞧了眼红豆。
宋怀景悄然靠近贺星芷,微微蹙起的眉头似是在不赞成他的话。
他悄然观摩贺星芷的表情,却发觉她准备松口让燕断云与她乘一辆马车,他不禁蹙起眉头,
宋怀景的声音从贺星芷的头顶传来,“阿芷,别忘了如今我们的身份,按理来说,你我才应是同乘的。”
第33章 羊肉火锅
今儿个的京城是个晴天。
不过辰时, 天边泛起鱼肚白,街巷也渐渐嘈杂起来,整座城被笼罩在明媚中。
贺星芷抬头看向宋怀景, 正巧他那边正正是东边,晨起的阳光刺得她快要睁不开眼。
她抬起手遮在眉上, 两人此时挨得很近, 近到贺星芷近乎能看见宋怀景右侧眼角与太阳穴之间的一颗小痣。
她回头又望了眼那辆华盖马车,点了点头,“嗯, 那我们和红豆坐一辆车, 国……。”
贺星芷咬着唇, 险些直接叫了国师。
她想起各自伪装的身份,话音一转继续道:“两位管事与宋墨一辆,剩下四个人坐另外一辆, 可行?”
贺星芷回头望向其余几人, 此时她就是话语权最高的那位。
她的下属们是没有意见, 只见国师轻微颔首,而宋墨是无条件只服从宋怀景的话也无意见。
除此之外,由于路途遥远, 贺星芷专门聘请了熟悉南下路途的车夫帮他们赶路,四位车夫自然也没有任何意见。
燕断云皱了皱眉,“可是小姐那车岂不是没有会功夫的了?会不会不安全。”
贺星芷指了指华盖马车前的马匹。
“我这辆车不用车夫, 是宋墨与我的四位家仆轮值赶路。他们五个里有四个都会功夫啊。”
那几位车夫虽有保人保证他们不会盗窃且签了契约, 但路途上难免可能会谈到机密的事。
为了避免隔墙有耳,贺星芷这辆马车由他们自己人赶,若有何要事要谈,则到她的马车上谈。
听着贺星芷这般说道, 宋怀景悄然松了口气,鲜少人知晓宋怀景也会些拳脚。
说是会些拳脚,但这也是宋怀景自谦的说法,实际上他的功夫可能与宋墨不相上下。
只是他一般不会暴露这件事,方才却险些因为燕断云的话将此事说出来。
“好吧……”
听到贺星芷的话,燕断云蔫了似的,高高梳起的束发看起来都没方才那般精神。
但他是来帮宋怀景做事的,也要暗中保护贺星芷,不能给他们带来麻烦,只好顺承。
贺星芷望了一圈,见大家没有意见,又看回了宋怀景。
“一切都听从阿芷的吩咐。”他微微颔首。
为了掩饰身份,他们各自的服饰也风格突出。
今日的宋怀景显然一副富家公子打扮,身着织金锦缎长袍,腰间挂了个成色上佳的玉坠,手中还拿着一柄折扇。
只是眉眼间还是带着几分世人少有的不怒自威的气势。
贺星芷见宋怀景说这话时,还朝着她露出惯有的笑意,仿佛她真的是他最疼爱的小妹。
她点点头,朝着众人挥挥手,“行吧,那我们上路。”
她今日则穿着一身浅黄色襦裙,披着杏色外罩,发间珠钗不多,但一只金镶玉的步摇就华而不俗,手腕上的金玉双镯叮铛作响。
红豆则一身嫩绿色的绢裙,发髻上簪了两朵粉色绢花,戴着个银手镯。手里拎着贺星芷与她的包袱,活脱脱一个伶俐丫鬟模样。
国师与燕断云则扮演成商队管事的模样,腰间挂了钥匙与钱袋,手中拿着账本与算盘。
宋墨与贺星芷带的四位下属则是仆从打扮,穿得虽简洁了些许,但身上的布料也不菲,打眼瞧去就知晓是富贵人家的仆从。
队医身上还多背着个药箱,俨然是个随行的郎中先生。
贺星芷话音刚落下,一行人带着行李各自上了马车。
资历最老的两位车夫带着国师与燕断云那辆车打头,贺星芷的车夹在中间,由于京城的路好走,队医与杂役两人先为她赶路。
其余人则先在第三辆马车休息。
商队缓缓启程,乍一看,不过是寻常富户出行,任谁也想不到,这其中还暗藏玄机。
他们的路线是先出潼关,再到洛阳、汴州,随后到了扬州之后不多久便能到润州。
贺星芷打算先日夜赶路去到洛阳,随后在她名下的酒楼天香阁歇两天,再继续一路紧赶去扬州。
到了扬州,便要走一段水路。租不到船就绕远路走陆路,能租到船便是最好的。
不知是否是因为今天的天气晴朗,连带着贺星芷今日心情也不错,有着一种要开拓新地图的兴奋感。
她坐的这辆马车规格最大,内里的布置也是极好的,坐三人其实还绰绰有余,不过要符合商队的性质,定是只有主子与贴身丫鬟乘坐才合理。
贺星芷侧头掀起车帘,瞧着外边的景象。
红豆从包袱里拿出了干果,“小姐。若是身子不舒服要及时告诉红豆。”
贺星芷摆摆手,“没事的,我不晕马车。”
“红豆是担心小姐到时候又水土不服了,好不容易您这身子适应了京城的水土,现下又去那么远的润州……”
被红豆这样一说,贺星芷才想起来自己最初来到游戏中,从江南前往京城长安时装病那段时日了。
她有些心虚地干笑了两声,“没事,有什么不舒服我再与你说。”
红豆闭了嘴,平日若是只有她与贺星芷在一块,两人定是会聊天聊地。
只是现在还多了个宋大人在这,红豆不敢乱说话,便静静地坐在一边没有再说话。
贺星芷与宋怀景则是面对面相对而坐。
她放下帘子转回头,只见宋怀景正襟危坐,哪怕马车走得快晃得厉害,他也依旧像棵松树那般屹立不倒。
贺星芷坐了没多久,就东倒西歪靠在红豆给她理好的软枕上。
“表哥,赶远路,你身子会不舒服吗?”
这两日,在宋怀景的监督下,贺星芷总算是改口改顺了。
宋怀景抬眉,轻轻地摇摇头,“不会,我身子还算硬朗,阿芷不用担心。”
“我是怕你心疾发作,心疾的药可准备足了?”贺星芷下意识上下扫了一眼宋怀景。
一想起那次他在自己面前被心疾折磨得坐都坐不住,疼得眼眶发红的模样,贺星芷说不担心倒是假的。
“备好了。”宋怀景说罢,还特意从暗袋里拿出药瓶给贺星芷看。
贺星芷放心地点点头,两人一路上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
头两天,贺星芷还颇为兴奋,精气神也足。每六十里路到了驿站换马,等候马匹吃粮时,便是他们一行人歇脚歇息的时间。
换好马匹,再继续赶路。
到了第三日时,贺星芷兴奋劲过了,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马车摇摇晃晃,实在是像被放在摇篮里摇啊摇的,哪怕是青天白日,她也泛着困意靠在马车的软垫上睡了过去。
红豆也累得很,平日贺星芷就没有多少规矩给她,故而她也跟着贺星芷靠在垫了羊毛软垫的车厢边瞌睡了过去。
贺星芷这人睡相一般,但睡眠质量还算不错,只要困了就能睡着,哪怕是坐着也睡得毫无意识。
只是脖颈无法支撑住头,她悬在脖子上的脑袋一下一下地坠落,每坠一次,就被眯着眼醒了一会儿,又继续睡着。
眼见她的脑袋又撑不住,要往右侧一歪,宋怀景身子趋近,用手托住了她的脸。
贺星芷的脑袋就这样倚在宋怀景温热的掌心上,这次没有惊醒,眼睫安安静静地悬在眼皮下,似是累坏了。
红豆睡得没贺星芷那般沉,听到宋怀景起身的动静,她马上就醒了过来。
见贺星芷困得不行但睡得又不安稳,红豆压低嗓音轻声道:“公子,让小姐躺下睡吧,我去后边的马车挤挤可好?”
宋怀景环视了一圈马车,这辆马车精巧得很,一侧的坐榻可以展开,恰恰巧够贺星芷这般身形体格的人平躺睡下。
只是她睡下的话,这马车就不太方便容得下三个人了。
商人家没那么多礼法规矩,何况宋怀景对于贺星芷来说又不是外男,所以红豆提出的这个提议在她眼里倒没有不合规矩。
只是红豆不知道宋怀景有没有那么多捋不清的规矩,总归还是要先问问他的意见。
宋怀景与贺星芷从前都不知道同塌而眠过多少日夜了。
如若不是贺星芷现在没了从前的记忆,他与贺星芷躺在一块在他眼里都不会不合规矩……
故而他点点头,压低嗓音对红豆说:“好。”
红豆手脚麻利地将坐榻展开铺好,将贺星芷扶着躺在这冰蚕丝榻上,卸了她头上的簪子,又拿软枕当做头枕。
见贺星芷睡得舒服了,红豆才下了马车到后边的马车上。
此时这辆马车里便只余下宋怀景与贺星芷两人了。
宋怀景坐在角落边,怕她着了凉,拿着薄被盖住贺星芷的腹部。
马车颠簸,贺星芷无意识地向后蹭了蹭,散开的长发扫过宋怀景的膝头。
宋怀景指尖勾起她的长发,只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他之前与贺星芷说的话倒不假,他身子确实健朗,这样的路程对于他来说是累不着的。
宋怀景不禁想起当年上京赶考的路,比现在这会条件要艰苦得多。
秋日乡试过去之后,宋怀景便决定参加第二年春天的省试。冬天赶路对于他们这些不富裕的考生来说是件苦难。
许多考生甚至在赶来京城的路上遇难死亡。
好在当时乡里的富商以及县令都资助了他,又有阿芷陪伴,虽艰苦但回想起来竟也算得上是人生中的一件幸事。
不过最难的一次赶路并不是上京赶考,而是有一年冬天与阿芷一同回南洲县过年。
那年腊月,风雪大作,贺星芷与宋怀景从京城返乡,原想着赶在除夕前抵家,偏遇着几十年不遇的暴雪。
哪怕有暖炉和狐裘,贺星芷都冷得在马车里缩成一团,冷得她将手放到宋怀景的怀里取暖时还在发抖。
她向来怕冷,之前第一年在京城过冬,日日晨起,她都要在床上赖着,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到门外,贺星芷被那风雪吓得跑回房间,抱着暖炉不肯出去。
想到她那般怕冷,宋怀景只好抱紧她,好让她能暖和些。
温热的双掌捧住她的双手搓了搓。
到了傍晚时,他们的马车到了一个小镇,镇上的几个客栈都挤满了被风雪困住的旅人。
贺星芷哪怕加了十两银子,最后一家有空房间的客栈也只能匀得出一间厢房。
“我瞧着你俩是夫妻吧。”掌柜四处望着,瞧着他们只有两人,又道:“小夫妻挤挤更暖和呢。”
掌柜的见宋怀景正紧紧牵着贺星芷的手,实在是想不明白这看起来如胶似漆的二人为何坚持要开两间房子。
见宋怀景正想反驳,贺星芷扯了扯宋怀景的手止住他的话头,把多加的十两银子给了掌柜,店小二便带着他们上了二楼的厢房里。
这厢房只有一张床榻,还有张胡床。屋子里烤了炭火,还有暖炉,倒也算得上舒服。
贺星芷抖了抖身子,抱起暖炉,“宋怀景,没关系啦,一张床也能睡啊。”
宋怀景只弯着眉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又多出了些银子弄来了热水沐浴,直到夜晚入睡时分,贺星芷换了衣裳躺在床榻上,见宋怀景还坐在胡床上读书,她拍了拍床。
“还不困吗,明天还要赶路呢。”
“我再看会儿书,阿芷若是累了先睡吧。”
贺星芷缩在暖和的被褥里,那胡床有些破,摇摇晃晃的,又小,他这么高,顶了天也只能半躺着。
莫非他还真想在胡床上凑合着睡一夜?
她扭头看着宋怀景,“哥,你打算在胡床上睡一夜?”
见贺星芷拆穿她,宋怀景没有反驳,只点了点头。
“在这破胡床上你哪睡得着,还没有多的被褥,不冷死你。”贺星芷坐起身,长发垂落到腰间。
“无碍的阿芷,你且睡着就好。”
贺星芷瞪了他一眼,实在是想不明白他在矜持些什么,他们嘴都亲过了,抱着睡在一块又不是多逾距的事。
何况现下情况特殊……她光是盖着被子都觉得冷得受不了,要抱着宋怀景这个大热源才睡得痛快些。
“一块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呢,你这样会染风寒的。”贺星芷打了个哈欠,已经开始睡眼惺忪。
“阿芷……这不合礼数。”
她一现代人,哪讲究这种礼数,贺星芷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坐起了身,蜷起双腿,“可是我一个人睡好冷啊。”
她说着,还眨巴眨巴眼,“哥哥。”
宋怀景眼神微动,却还在犹豫着。
贺星芷索性起身,穿着单薄的衣裳趿拉着鞋履走到他面前,手掌压在宋怀景手中的书册上,“我冷死啦,要用你取暖。”
宋怀景仰起头看着她,只见她猛地打了个喷嚏,冷得浑身一颤,他连忙站起身将狐裘披在她的身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抱起身放到床榻上,用被褥将她包成个粽子。
怕贺星芷再任性,他只好彻底妥协,与她睡在了榻上。
贺星芷翻了个身,正巧缩在他的怀里,宋怀景怔住,双手忽地有些僵硬,不知该放在何处。
她露出了个得逞的笑,抓着他的手臂搂住自己的腰,又将自己的双手放在他的胸膛上。
“阿芷,别闹。”
贺星芷撇撇嘴,理直气壮,“我没闹,我是真的冷!”
宋怀景马上服软,将她抱紧,“没事没事,抱着就不冷了。”
“这样才对嘛,好舒服。”
贺星芷说着,将脸颊贴在他的身前,蹭了蹭,“宋怀景你身上香香的。”
她小声地嘀咕着。
宋怀景只无声地笑了笑,低下头下巴贴在她的额上。
他总归是欢喜贺星芷与他的亲近的,哪怕礼法约束,他也清晰地知晓自己的内心。
他是人,又不是圣洁的神。
宋怀景抱着她轻轻地拍了拍,“阿芷,困了就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只是贺星芷总感觉现在睡着的姿势还不够舒服,在宋怀景的怀里耸动着,想要找个最舒适的姿势。
动着动着,侧身的膝盖突然往他身上撞去,只听头顶传来一声闷哼声,宋怀景搂在她腰间的双手下意识搂得更紧了些。
听到他这般声响,贺星芷眨着因为困倦有些疲惫的双眼有些懵地抬起头,“怎么了……”
第34章 蜂糖糕
来到这个镇子, 已是越过了秦岭淮河界线,来到了南方。
这儿的风雪没有京城那般大,但夹着雨的雪又湿又冷, 也实在难受得很。
别说双手双脚冷得没了知觉,贺星芷感觉自己的膝盖都拔凉拔凉的, 凉得都毫无感知。
贪图温热的肢体不断地往宋怀景身上凑, 一点也静不下来。
宋怀景这人向来坐怀不乱,更是不可能一惊一乍,从他的口中听到这般意味不明近乎喘息的声音时, 贺星芷显然愣了一下。
还未熄灭的微弱烛火照耀下, 贺星芷透过暖黄亮光的双瞳闪着异样的光芒。
她只感觉到从宋怀景身上传来源源不断的温热, 以及他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好近,挨得好近……近到贺星芷能看清他的眼瞳,能看清自己在他幽深的双眼中的倒影。
她瞧见他的眼珠好像在震颤, 她眨了眨眼, 显然是更懵了, “怎么了?”
宋怀景闭了闭眼,近乎是咬着牙关,他缓缓低下头佝偻着身子, 将脸埋在她的肩窝,用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道:“阿芷,别乱动了, 好吗?”
此时的贺星芷才猛地恍然大悟,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虽然她成年也还没多久,但好歹也是大学生了,看过的“文学作品”数不胜数。
宋怀景都这副模样了,若是她还猜不出来个一二, 那她未免有些太迟钝了。
她的眼睛好似亮了几分,伸手将宋怀景的脸捧起,此时茫然转移到了他的脸上。
此时宋怀景环在贺星芷腰上的双手才松了几分力道,绷紧的身子甫一放松,便被贺星芷打了个措手不及,她突然抬手将他推至平躺在这床榻上,随后自己翻了身,隔着被褥坐在了他的身上。
“阿,阿芷,你要做什么?”
宋怀景瞬间手忙脚乱,怕她从自己身上摔倒,不敢将她推开,手还要挡在床榻侧边,免得她真的一个重心不稳便倒下去。
贺星芷又眨了眨眼,朝着宋怀景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她从前还以为宋怀景是个无欲无求之人,虽然他经常也忍不住抱抱亲亲她,但她以为他这般看似光风霁月的古板温润男最越界的动作就仅限于此。
她伸手勾起宋怀景的下巴,只见他微蹙起眉头,眼神十分复杂。
贺星芷的指尖从下巴渐渐滑落,点在他那凸起的喉结上,随后指尖越过身上的里衣,触碰到他身前的肌肤上。
“阿芷,很晚了,先好好睡觉好吗?”宋怀景知道贺星芷这人最吃软不吃硬了,她性子里有一种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倔强。
贺星芷却还在笑着,甚至发出低低的笑声,像喜悦像好奇像发现新事物的兴奋。
“哥,你是不是……”贺星芷止住话头,又想不到该如何用宋怀景听得懂的词去描述他现在的状态。
她只好挪着身子往后坐了些,目光也渐渐往下移,直至看到她方才不慎用膝盖撞到的部位。
宋怀景屏住呼吸,明明没人教阿芷这些东西,但她为何什么都懂。
暖黄的火光无法让贺星芷看清他那红得滴血了似的耳根。
“让我看看,我想看看嘛。”
贺星芷说着就想要掀开宋怀景身上的被褥,他们二人此时都只穿着略微单薄的衣裳,而狐裘盖在被褥上,只是现在那两件厚实的狐裘都被贺星芷掀开落在床榻的角落边。
“阿芷,别。”宋怀景撇开头,双手早已钳住她的双手。
宋怀景的力气向来大,但他又怕抓疼她了,不敢用太多力气。
贺星芷试图抽了抽手,抽不开。
她弯下腰身将脑袋探到他面前,却只见他眼眶微红,还带着点湿漉漉的意味。
贺星芷咬着唇,突然感觉自己是不是玩得太大了。
紧接着从自己身下这人的口中又听到他的声音:“求你,阿芷,求你别这样……当我求你了好吗。”
宋怀景时常觉得自己太不堪了,从何时会幻想与阿芷做那般最亲近的事,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可是学了十余年的礼数教养告知他,这是不允许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只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无法克制自己对她的爱意,那便将所有的感情都抛向她。
可他同样地无法克制自己对她的欲望,夜深人静烛火摇曳时,那些被礼教压制的念头便如野草般疯长。
就连批阅公文时,也会想起她用她那细长的指尖抚摸着自己脸颊时的画面,甚至会想着她与他在这书房中……
宋怀景固然知晓,自己日后只会与阿芷成亲,自己也会是阿芷唯一的夫婿,只是他依旧觉得自己实在不堪。
贺星芷歪着头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又打了个喷嚏。
宋怀景侧过头,趁着她没了力气用被子将她裹成了个球似的,紧接着将她抱起放到床榻上。
“好嘛,不给看就算了。憋死你。”
贺星芷撇撇嘴,将脑袋歪向一侧。双手也被裹在被子里,整个人动弹不得。
“阿芷,成亲之后,成亲之后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宋怀景抱住她,“再等等。”
贺星芷哼了一声,不说话。
宋怀景知她在与自己置气,阿芷这般模样在他眼中一点也不是放荡孟浪,反倒是可爱至极。
他抿了抿唇,与她轻声细语,“阿芷,我从不骗人。等我们成亲之后……”
宋怀景顿了顿,说出了从前自己从未想过能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你想如何玩弄我都可以。”
贺星芷忽地感觉自己好似浑身打了个激灵,似是有一阵电流从尾椎沿着脊柱攀上来。
“真的?”
“当真,我何时骗过你。”宋怀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像是在安抚她。
鼻尖轻轻地蹭过她的脸颊,“阿芷,我只是怕你会觉得我太过龌龊。”
贺星芷没有回答他的话。
她其实倒也能理解宋怀景的思想,他这样一个遵从礼法的人都被她弄成这副模样了,大抵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她挪了挪身子,仰起头往他的唇上落了个轻吻。
温柔亲昵的亲吻比起任何话语来说,是最好的答案。
见宋怀景又怔住,贺星芷总算眉开眼笑,钻到被窝里,将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蹭了蹭。
唯有这个时候宋怀景才不会太过克制自己,格外地放任她的动作。
因为他知晓阿芷实在喜欢他的身子,尤其是这上身的胸膛,开心时候要摸一摸,不开心时也要摸一摸。
从那次之后,贺星芷便总是要与他同榻而眠。
宋怀景的底线也跟着一点点退让,为了贺星芷欢喜,与她如何亲近的事都做过,唯独还未与她经历房事。
……
贺星芷只感觉自己又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脸颊蹭了蹭柔软的软枕,却没有睡梦中的触感舒服。
马车摇晃,宋怀景紧紧盯着她,这些日子,他看过无数次她的睡颜,从前明明是在他怀里看的,现下却只能在无人知晓时才能看她入睡。
看她独自一人躺在宽敞的床榻上沉沉地睡着,怀里抱着一只瞧着呆愣愣的布老虎睡得正香。可从前她怀里抱着的是他的手臂。
宋怀景蹙眉,想要叹气,却怕吵着她,只能将所有的悲哀吞咽。
今日走的这段路显然没有前两日的好走,一路颠簸,但也能忍受得了。
马车的车轮碾过道路上的一块石块,紧接着车猛然一震,将车里的人都震得动弹起来,本躺在软榻上做着梦的贺星芷也被颠起,身子打侧,险些从软榻上滚下。
哪怕睡得再沉,她也被惊醒了。
贺星芷的眼皮猛地一掀,手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在半空中不知抓到了个什么。
等她清醒时,才发现抓到的是宋怀景的手。
贺星芷猛地撒开手,连带着身子都挪了挪,拉开了与宋怀景的距离。
她满脸歉意,“抱歉,刚刚睡得沉,不知道抓到了你的手。”
她搓了搓手,心想宋怀景怎么在被她抓到手的时候不甩开,怪尴尬的……
贺星芷这般想着,便抬起头悄然打量着宋怀景,他会不会觉得她太冒失越界了。
越是这样想,贺星芷就又挪了挪身子,将自己与宋怀景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直到自己的背都靠在了马车厢壁上。
只是这样远了,她一点也瞧不清宋怀景的神色,更是看不到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悲怆。
宋怀景深吸一口气。
“无碍,瞧你睡得香,不忍心吵醒你。是今日这路不大好走罢了。”
话音刚落,这车轮又碾过一粒石子,颠簸得厉害,贺星芷手忙脚乱地扶住车厢壁。
“阿芷,小心些,若是怕不稳,扶着我也无碍的。”宋怀景面对她时,从来都不是那种将心里话咽入肚中的人。
“没事没事,在车里坐着呢,再怎么颠簸也摔不了跤。”贺星芷摆摆手,意识渐渐从朦胧的梦境中抽离出来。
方才她好像又做梦与那不知道是谁的男子亲昵,自从进入了《浮世织梦》,她发现这样的梦越来越频繁了。
每次梦中明明感觉知晓他是何人,可每次醒来便全然忘了。
不过既想不起来,她也不纠结。
意识逐渐清晰后的贺星芷发现红豆不在车里,而且也想起自己方才不是坐着而是躺在马车里睡着了。
她问宋怀景:“红豆去哪了?”
宋怀景扬了扬下巴,朝着跟在自己马车身后的那辆马车的方向,“路上红豆见你困了,便将你扶着躺下睡了,她去后边马车坐了。”
虽然贺星芷这辆马车的设施环境最好,但另外两辆也不差,比寻常商队的要好许多。
且因为另外一辆马车要坐多些人,位子甚至比她这辆要稍宽敞些,不过那辆马车只能坐,不能像这辆做了坐榻与睡榻的机关。
贺星芷了然地点点头,想着后车里都是红豆熟悉的伙伴。
在她这车里,红豆反倒是拘谨很多,毕竟面前这位参知政事可是万万不能得罪的,红豆面对着宋怀景都不敢说话了。
贺星芷便也没有刻意叫车停下来,叫红豆回她这儿。
她与宋怀景便两人同坐一车继续熬过赶路的时光。
他们的商队并没有带货物,算得上是轻装快马,且一路都在驿站换最好最快的马匹。
从京城到洛阳的陆路又比较好走,今日,贺星芷一行人便来到了洛阳,花了不到三日的时间,众人打算在洛阳歇两日修整。
才在洛阳落脚,宋怀景便收到从润州发来的密信。
贺星芷不知晓密信上写了什么,但也能猜到大概不是什么好消息。
而贺星芷在润州聘请打理店铺的周掌柜在收到贺星芷回信后,便估摸着时日推测到她最近几日能回到天香阁,便马上写信直接送到洛阳的天香阁,与她汇报店铺近日的情况。
虽然他们没有千里眼,看不到润州现如今的现状,但也能猜想到情况十分危急。
但他们这一路赶得急,又都是肉身之躯,再怎么样也要休息一日。
于是贺星芷一行人决定在洛阳歇上一晚上,等众人睡个饱,第二日再启程继续赶路。
好在剧情中贺星芷在洛阳有宅子,每日有人洒扫,但没有主子住着,仆人也少,宅子显得格外冷清。
这一行人住进来,瞬间多了些生气。
这宅子算不上大,但也不小,足以容纳他们位置最好的两间房给贺星芷与宋怀景住,燕断云住在距离贺星芷最近的房间,国师住在离宋怀景最近的房间。
其余的人便住在并排的客房中。
连轴转赶了三日路的众人累得早早歇息。
宋怀景本想睡下时,却看见了被藏在自己身上的手帕,上次在书房失态时贺星芷递给他的那方手帕。
手帕很新,她近乎没用过,但一直贴身放着,带有贺星芷身上独有的气味。
宋怀景轻轻捧起那方手帕,轻嗅了一下。
他不禁想起今日白天赶路时贺星芷在他身侧熟睡的画面,她的长发绕在他的指尖,他的手掌甚至与她的掌心相贴。
每每一闭上双眼,眼前都是与阿芷二人独处时的画面。
在从前阿芷消失后,发觉众人慢慢遗忘她的存在时,宋怀景就开始一遍一遍在自己的脑中加深与贺星芷的记忆,怕自己哪一天也像众人那般忘记她。
甚至一遍遍写下二人的一切过往,写不出贺星芷三个字,就用卿卿代替她的名字。
以至于现在的宋怀景也习惯将自己与阿芷相处时的画面一遍遍烙印在自己的脑中。
随后便是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咀嚼着这些独属于他们二人的记忆。生怕自己会忘记,生怕自己再一次失去贺星芷。
宋怀景将手帕捧在怀里,却发觉自己如何也睡不着。
总归是要看一看她,看她安心熟睡了,宋怀景才能睡着。
他坐起身,捏了捏眉心,起身走到贺星芷的房间门前。
她此时平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腹部上,洛阳此时的天热得很,房间放着的冰鉴冒着森森寒气,在这夏夜里却格外地舒适。
宋怀景揣测她睡下应该不多久,但大抵已熟睡。
他像往常那般,站在床侧看着她,只是这样远远看还看不够时,宋怀景便会弯下腰身或坐在床边的脚榻上。
感觉到她身上的沐浴过后的清香,她再轻些便听不到的呼吸声。
贺星芷每夜都睡得沉,向来睡得无知无觉。
只是她今日白天睡了太久,今夜难得地浅眠。明明感觉自己已经彻底进入到睡梦中,却不知为何意识清晰了一瞬,紧接着突然睁开了双眼。
贺星芷猛地一怔,看见床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第35章 满山香
六七月的天, 甭管是洛阳还是京城,都闷热得人心里直发慌。
这洛阳的热,比出发时候的长安还要黏糊。冰鉴下端已积下一大盆水。
宋怀景下意识攥紧着拳, 他本来得及在贺星芷未发觉之时离去,可她掀开眼皮的那一瞬, 那映着月光的双眸便已经看见他了。
向来沉稳的他鲜少地惊慌失措, 怔在原地,挪不开脚步。
宋怀景甚至已经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思量了无数种借口,又在这短短一瞬间中想好要如何安抚面前有可能被自己惊吓到的人。
贺星芷却只是将手抬起, 挠了挠自己的脸颊, 朝着站在自己床前的宋怀景眨了眨眼睛。
不知哪处找来的亮光映在宋怀景的脸庞, 将他高挺的眉峰映得分明,双瞳如炬火一般地盯在她的身上。
嗯?莫非白天时日日见,怎么大半夜还能做梦梦见宋怀景了?
贺星芷眯起眼, 翻了个身, 眼皮还未阖上, 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紧接着是一声响亮又悠长的叫喊:“走水啦——”
接着是一声声混杂的喊叫声。
“走水了走水了!”
“快快帮忙!”
贺星芷猛地坐起身,与宋怀景打了个照面。
不是在做梦!宋怀景当真是站在她的床前。
只是贺星芷还未来得及去思考宋怀景此时为何在自己的床前, 便循着声音朝西边的窗望去。
果不其然瞧见外边泛着艳红的火光,似乎距离她的房间并不远,甚至瞬间就闻到了浓烟味儿。
宋怀景蹙眉, 来不及多说一二, 从怀里拿起一块方巾放到冰鉴中化开的水沾湿,捂在贺星芷的口鼻处。
冰鉴中的水还带着冰块化开时的凉意,甫一触碰到这凉水,贺星芷先是打了个颤, 紧接着意识到现在发生何事时,她显然懵住。
贺星芷第一反应是在想哪里有灭火器,后知后觉想起这是昭朝,哪来的灭火器?!
她瞬间冒出一身冷汗,紧接着下了床急急忙忙穿上鞋履。
还抽了个空在心中庆幸自己平日睡觉时都有穿好衣物了。
她穿好鞋,跑到房间门前想要推开门时,却被宋怀景拦住,他宽大的掌心隔着她的衣裳抓住她的手腕。
“阿芷,莫急,且等我看看情况。你在这等我。”
不知火势的情况下,打开房门是好是坏都是未知数,宋怀景不能让贺星芷遭遇到危险。
他说罢,将她往房间里轻推了推,自己孤身走到贺星芷的房间外。
是西侧的厨房着火了,厨房中又堆着柴火,这火一烧起来便烧得极大,但好在还未烧到卧房这边来。
此时府中的家仆们几乎都醒来,拿着盆与水桶在救火。连他们这群赶路累得睡死的人也被吵醒了,燕断云是反应最快的那个,许是在军中锻炼出极其敏锐的感知,他最先醒来,与其他贺星芷在洛阳府中的家仆们救火。
好在贺星芷这府有个小池子,厨房前就有个深井,取水极易。
宋怀景只见有两人在井边轮流打水,其余人一盆一盆一桶一桶接应着扑水,人多势众,齐心协力,不多久,火势眼见着小了许多。
红豆手里还端着铜盆,慌慌忙忙地朝着贺星芷房间的方向跑来,只见贺星芷的脑袋从宋怀景的背后探了出来。
红豆喘着粗气,“小姐,莫,莫怕。”
贺星芷眯起眼,只能看见火光与黑烟,看不见有多少人在救火。
“红豆,怎么回事?”
她弯着腰,缓了好一阵才与贺星芷宋怀景解释道:“听嬷嬷说,大厨房许久没开火,因为小姐少爷回来,今儿个灶上难得开了火,想来是下人一时忘了将灶台的火灭了,火势顺着还未燃尽的木柴燃了出来,紧接着便走水了。”
贺星芷将手上的湿方巾拿了下来,虽厨房距离她屋子还有一小段距离,但一阵西风吹来,将那浓烟扑了过来,她被这烟呛得又将方巾捂在自己口鼻处。
宋怀景转身,轻轻拍了拍贺星芷,“阿芷先回屋里吧。”
这府中所有的家仆都在灭火了,也不多贺星芷这一个,为了她的安危着想,自然是将她推回屋里是最安全的。
“小姐,我继续去搭把手了,你就听宋大……少爷的话,先在屋里侯着吧。”红豆说着,确认贺星芷全须全尾的,便抱着那个比她身子还要大的铜盆又跑到厨房前的井边。
姑娘们在打水,将水装到盆中、桶中,而力气大些的男家仆则端大桶的水一趟一趟扑火。红豆力气大,就拿着盆跟着一起扑火。
为了避免浓烟再扑来,宋怀景关上了房门,点燃她房间的一盏烛火。
早已被起火这件事吓清醒的贺星芷才想起方才在她还没醒来时,宋怀景就站在自己房间,只是联想到厨房着火这事,还没等宋怀景为自己找借口,她就开口问道:“你方才是看见起火了来叫醒我的吗?”
宋怀景怔愣一瞬,抿紧唇吸了一口气,背着烛火的他脸上神情难以捉摸。
随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嗯,恰巧你那时醒了。”
宋怀景并不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只是面对着贺星芷时,他很难违心,可他又万万不能说出自己是来看她睡觉这样登徒子的话。
只能一边庆幸着她对自己并没有起疑一边在她看不清的视线中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贺星芷放下方巾,拍了拍胸口,额角又泛起细密的汗珠,顺手用已经近乎没有凉意的方巾擦了擦额头。
“好吓人啊。”她压低着声音的,心想在自己府中不用太刻意隐瞒身份,小声道:“宋大人,你怎么那么警觉,是听到有人喊走水救火了就醒来吗?”
“嗯。”宋怀景又轻应一声,“贸然闯入你的屋中,是我冒犯了,还望阿芷能见谅。”
宋怀景这声阿芷好似刻意加重了,仿佛在提醒贺星芷要记住此时二人的身份。
贺星芷摆摆手,“没事没事。”
她在心里暗自感叹一句,还好不是屋子里有贼跑来偷走她枕头边装满金叶子的钱袋呢。
直至此时,宋怀景才猛地松了一口气,如若不是阿芷想不起往事,如若不是自己无法开口将过去的事说与她听……
他如今又何必像阴沟中的鼠辈,借着各式各样的由头接近她,编造各种谎言只求她能不要离自己太远,更甚在夜晚做出夜闯姑娘闺房这般不像话的事。
世上无一人可怜他,连老天也不给一分怜悯与他。宋怀景时常觉得,自己若是真走到走投无路的那一日,如何阴暗卑劣的事,他都能做得出……
“外头烟大。”贺星芷开口,“表哥等火势控制住再出门吧。”
想起这几日宋怀景一直唤她阿芷,且叫得极为顺口,贺星芷心想着不能拖了他们的后腿,到底还是努力改口叫他表哥。
“好,麻烦阿芷了。”宋怀景轻轻地笑了笑,坐在她房间中的八仙桌旁。
也就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火势便被控制住,府中管事的嬷嬷来贺星芷这领罚。
贺星芷倒大方地挥挥手,“没事,下次小心些就好,还好没出人命。要是再犯就真的要罚月俸了。”
嬷嬷离开没多久,房间又传来咚咚两声敲门声,宋怀景前去开门,却发现是国师。
贺星芷见两人站在门外,“是有事与我说吗?进来吧。”
此时她身上又披了件罩衫,总之穿得正经能见外男的模样。
国师与宋怀景一同进了屋。
他先是望了一眼宋怀景,目光中显然有些自己尚且未能解开的疑惑。
早在厨房走水前,他便有事想找宋怀景说,敲了他的房门,却发觉他并不在自己的房间中。
没过多久,厨房起了火,他才发现宋怀景一直在贺星芷的屋里,在厨房走水前,他便在她的屋中。
不过国师来不及去思量这些有的没的,眼前有更重要的事。
摊开手,将手中的三枚铜钱摆在宋怀景与贺星芷的眼前,他们二人都知晓,这是他平时起卦算六爻用的铜钱。
他平日里少有波动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些表情,似是有些忧愁与焦灼。
“某方才正准备入睡时,莫名心绪难平,便起身算了一卦,解着解着却觉得甚是古怪。”他顿了顿,补充道:“某算不清自己的命数,故而这卦有不准的可能性,但算的此事并不只与某一人有关,所以此卦也许也是准的……”
贺星芷皱起眉,虽听国师说话拗口了些,但也是听明白其中的意思,话里话外都是他们接下来面对的事可能没那么简单。
“且今夜厨房这火,也是不祥之兆。润州那边事态估计越发紧急。”
宋怀景蹙眉,指尖轻轻敲着桌边,像是在仔细地思量些什么。
不多久他便回道:“翊玄的意思是我们要尽快赶去润州?”
国师点点头。
贺星芷打了个哈欠,两眼冒着泪光,“我们今天来到洛阳的时候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今晚睡一晚,然后再继续赶路吗,明天一早就出发,这已经足够赶时间了吧。”
“小姐说得对。”国师在此时还记得自己如今伪装的管事身份,“只是我们后面的路要赶得更快了些。”
宋怀景与国师此时一同望向了贺星芷。
贺星芷又打了个哈欠,点头,“我没事的,都顺着你们的决定来,要是再快些就快些。”
厨房走水这件事并没有阻碍到贺星芷一行人赶路的进度,虽遇到了这样的小意外,但大家至少也是躺在床上睡饱了一觉,才继续上马车赶程,一路走陆路到了扬州。
到扬州时,本来担心租不到船只的贺星芷收到了崔汐真给她寄来的急信,只道她与那家中开船行的亲舅舅打了声招呼,顺利给她弄到了能走水路的船只,还是一艘楼船。
最终预计十二三日的路程,竟不到十日就到了。
不过贺星芷并没有来到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而是在离润州城中心稍稍偏远的南郊落脚。
这里有一处山脉,是润州近郊地势较高之处,距离长江航道也有一段距离,受到水患的影响不大,许多在流域附近的流民甚至往南郊这边来。
而且这里附近人烟并不算稀少,各式各样的店铺应有尽有,虽远不及京城的繁华,但也别有一番江南市镇的富足气象。
贺星芷一行人定了最好的客栈,众人歇了半日又吃了顿大鱼大肉,舟车劳顿的疲惫总算是洗去一大半。
红豆带着杂役与一位护院先启程去找周掌柜看看情况。
宋怀景这边也没有闲下来,他与国师商讨之后,决定先在南郊打探最近润州以及附近州府水患的情况。
贺星芷瞧着他们,悄然举手问道:“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红豆担心周掌柜那边环境不好,让贺星芷在南郊等她打探完情况再去城中。最近虽一直在赶路,但贺星芷实则一直在睡觉,早就睡饱了,闲得发慌。
宋怀景看着桌上的地图,思量着开口道:“那阿芷与我一同去打探?”
贺星芷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而国师、燕断云与宋墨各自还会与宋怀景派来的暗卫各一位,两两组成一对。
几人分成四对,按着地图东西南北四向探查。
贺星芷显然对这里还充满好奇,正巧两人是富家子女的装扮,她与宋怀景便假装在各个商铺采买,一边看货一边与店铺的东家掌柜或者来店铺的其余客人闲聊了起来。
不过也没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
南郊到底不是州府中央地带,虽什么铺子都有,但并不多样,还没走多少间铺子,便走光了。
再往南走,商铺与民居越发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整齐郁郁葱葱的树林还有花圃。
看来大概是被哪家老板包下种植树木的地儿。
贺星芷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还以为能打探到更多消息,没想到走到头都没人了。”
她望着被风吹得簇簇作响的树叶,“不过这里环境倒很好,空气很清新呐。”
说罢,贺星芷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旷神怡。
宋怀景目光扫过树林深处,低声道:“虽无人可问,但若水患严重,这儿土壤、花圃与树林或许也会有些不同寻常的痕迹,我们继续往前看看?”
反正还有时间,也还闲着,贺星芷点头应好。
两人继续往南走。
只不过走了没多久,贺星芷突然蹲下脚步,心里有一种怪异感。
她吸了吸鼻子,瞬间嗅到了空气中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从前在下雨之前或者之后经常闻到的味道,闻起来是湿润潮湿闷热还带了点腥的味道。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旁边的泥土地,贺星芷想起生物老师说过,这是泥土中放线菌释放物的气味。
她瞧着地,而一旁的宋怀景正望着天。
方才出来之时,天边本还清澈碧蓝,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却骤然暗沉下来,长条状的云横贯天际,云底下像是铺了层淡墨,宋怀景看着天上的滚轴云,不禁蹙起眉,下意识低头望向贺星芷。
而此时贺星芷的目光也从泥土转移,与他对视。
“要下大雨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贺星芷与宋怀景出来得急,都忘了带伞。
且从京城一路赶来时,许是运气好,他们几乎都没碰到外出下雨的天,装着行李的马车里甚至只有两把油纸伞。
话音刚落,贺星芷只觉得从天而降了颗豆大的水珠,砸在她的睫毛上,她揉了揉眼睛,“下雨了,怎么办,我们快找地儿躲起来。”
说罢,她四处张望,却发现这周遭都是树木,一个屋子的影都瞧不见。
也不知道会不会打雷,万一打雷了这树下可不合适躲雨呐。
见贺星芷很是慌忙的样子,“阿芷,我记得路上好似有个庙,我们可去那躲雨。”
“真的吗?快快快,快去。”
“阿芷随我走。”
宋怀景险些下意识伸手牵住她,又猛地止住自己的动作,只一边朝着自己记忆中的方向走,一边侧头看着贺星芷有没有追上。
她的身子比他想象中要好些,跟着跑了那么久也还没累着,宋怀景便加快速度带着贺星芷赶在暴雨前跑到了庙中。
跑到这时,贺星芷显然是累了,弯着身,喘着气,果不其然从远处闪来一道光,紧接着是闷闷的雷声。
她对雷雨天倒没有什么心理阴影以至于一打雷就吓得慌。
可这外边全是树木,简直往哪站都是危险。
缓过气来,贺星芷抬起头扫视一圈,发现这似乎是个已经荒废的庙,里面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许久没有人来了,也不知供着哪个神佛。
雨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雨大风也大,将雨水斜斜的往他们身上砸。
宋怀景走到她身前往后退,“阿芷,往里走些,别碰到水了小心染了风寒。”
两人默默往后退了些,一阵风吹来,贺星芷耳朵动了动,好似听到了什么声响,等听清是何声音时,她瞬间汗毛竖起。
是女人的哭声,还夹带着她听不懂的话语。
宋怀景此时也回头看向她,那哭声好似越来越清晰,越听越悲怆。
贺星芷挨到宋怀景的身后,害怕让她一时之间也估计不了什么礼法不礼法的。
她扯住宋怀景的衣袖,衣物被她攥得皱巴,声音好像都打了个颤,直呼道:“哥,你听到了吗?”
宋怀景对她这一声叫唤弄得怔了怔,随即安抚性地拍了拍她,“阿芷,莫怕,有我在。”
那哭声却没有停下来,反倒是渐渐转变成哀嚎,满是凄厉。
贺星芷挨得更近了些,脚下却踩到干枯树枝咔嚓一声响,头皮一阵发麻,吓得她两只手都紧紧扯住他的衣袖。
第36章 细馅大包子
这江南的雨也是燥热的, 雨水洇湿的泥土在蒸腾着热气。
只是贺星芷此时一点也不热,反倒是觉得背后阵阵发凉。
凄厉的哭声夹杂着她听不懂的方言一下一下刺激着她的鼓膜。
风从没了窗纸的窗口卷着豆大的雨水砸在地面,将这破庙浸润得更阴凉了些。
她不受控地瑟缩了下身子, 整个人都缩在宋怀景的背后,微长的指尖险些要将他那丝质的衣裳勾破了。
与宋怀景挨得太近了, 近到能闻到他身上的沐浴后澡豆留下的香味, 混着丁香、檀香等香气混合在一起。
似乎还有种她说不出的香味,莫名地能安抚人心。
贺星芷四处张望着,想要寻到这哭声的方向, 只是这破庙又大又空, 哭泣的回声扰乱了她的方向感。
她只觉得浑身一颤, 又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她在心里开始默念着。
似是感觉到贺星芷越发不安起来,宋怀景回头望向她,用了极尽温和的语气安抚道:“ 莫怕, 有何事都我在这陪你。”
宋怀景说罢, 也如贺星芷那般四处张望着。
此处虽是荒废的庙, 但从这庙残留的痕迹以及建筑的规模,似乎还能看出曾经香火旺盛的痕迹。
宋怀景记得他方才与贺星芷一同跑来此处避雨时,见到这庙有一处的砖瓦被推翻了。
想来原先是要将这庙拆了将土地另作他用。
按理来说这样规模的庙供奉的应该也是有名的神像, 即使要拆了这处,也会是迁庙而不是这般简单粗暴地拆了。
只是不知何缘故,这庙没有继续推翻, 就连庙里有的物件都还安好地放着。只是经历了长久荒凉的岁月, 到处布满了蛛丝以及潮湿的霉味儿。
这庙的匾额被拆了,宋怀景仅凭目前已知的情况,暂且还不知这是个什么庙。
他望向破庙门口的方向,此时天色因为被乌云的遮挡渐沉, 雨越下越大,门边已被雨水冲着泥土侵染。
这样大的雨,还打着响雷,他们二人定是不能出去的。
贺星芷此时好似没那么害怕了,只不过宋怀景不知的是她正在疯狂地翻找系统面板的讯息,企图找到些剧透。比如现在她是不是正在走剧情,又比如这个世界不会真的有鬼吧?
只是她什么都没找到,就连任务提醒栏还停留在十余日前让她南下润州的任务提示。
“阿芷,要去看看吗?”
宋怀景说话的同时,天边伴来一道光亮,不过一瞬,响起一道惊雷。
贺星芷又瑟缩了一下身子,目光还落在破庙的门外,“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阿芷,方才我与你说的是,想要去看看吗?”宋怀景十分有耐心地又说了一遍。
此时,贺星芷才抬起头与他对视,也不知为何这儿如此昏暗,宋怀景的双眸却如此清亮,在这糟糕透顶的天儿里,在这昏暗的破庙中,灼灼生辉。
她咬着唇思量一番,如若一直在这伴着不知名的哭声等雨停,贺星芷觉得这简直精神攻击,还不如壮着胆子去瞧瞧。
且不说这女人到底是不是女鬼,他们这可是两个人,二对一,总不会将命丢在这儿吧。
贺星芷未思量多久,便点了点头,回道:“好。”
只是抓着他衣袖的手依旧不肯撒开。
宋怀景垂眉望向她的指尖,“好,你跟着我,要是怕,就抓紧我。”
两人朝着破庙里继续探入,虽乌云密布下着暴雨,但总归还是白天,能依稀看清眼前的光景。
贺星芷倒一如既往的看不清,只默不作声地跟在宋怀景的身后。
不多久,两人找到了这破庙供奉的神像面前。
贺星芷虽什么也看不清,但总归是看得见几个人形泥塑在不远处或站着或坐着。
只见身侧的宋怀景顿下脚步,贺星芷便也跟着停了下来,余光瞧见他微微侧着头,正在打量着那些神像。
年久失修的破庙中,连神像也变得残破不堪,不过宋怀景只觉得这并不是庙里供奉的主神像,这些应当都是庙里的配神,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
宋怀景微眯起双眸,“这合该是个城隍庙。”
“城隍庙?”
贺星芷下意识地嘀咕道,虽说她不顺心时也会去拜一拜,但说实在话,她根本不认得这个那个神像,本就是寻求心里安慰虚无缥缈的念想罢了。
在京城时她拜过两三次神,还是与红豆特意问了掌柜才知要去哪个庙拜哪个神像。
故而她压根也不知道城隍庙是如何样子的。
但听宋怀景说出“城隍庙”三个字时,她又觉得格外耳熟。
也许城隍神是个大神,她从前也听过。
宋怀景微微扬了扬下巴,“阿芷,那边是正殿,哭声大抵是从那边传来的。”
此时哭声渐散,只余下低低的抽泣声。
贺星芷扯着宋怀景的衣袖继续往前走。
还未走几步,贺星芷只觉得好似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她吸了吸鼻,是一股烧焦味儿……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闻错,她深吸了一口,直觉让她感觉好似清明节时常闻到的烧纸味儿。
“我好像闻到了烧纸味。”贺星芷又用力扯了扯宋怀景的衣袖。
“嗯,确实是有烧纸味。”宋怀景句句回应。
身侧的贺星芷下意识叫出了声,连带着整个人都往后跳了跳。
一张未燃烬的元宝纸钱顺着风吹的方向径直朝着贺星芷的身前飘了过来,纸元宝掠过,将灰烬粘在她的衣裙上。
宋怀景下意识便握住她的手,随后一瞬,从不远处也传来一身尖叫声。
只见一个身穿丧服,梳着妇人发髻,手持神香元宝纸的女子怔愣住,散落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庞。
虽梳了发髻,但她额前的长发散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半只眼睛。
那浑浊的双眼紧紧地盯着贺星芷与宋怀景。
是人……
还是只身一人……
贺星芷瞬间松了一口气,只是意识到那不知名女子身上的穿的是何物时,她又浑身鸡皮疙瘩地默默退后了两步。
“不要抓我不要抓我儿,我儿啊!”那女人晃着头,将纸元宝洒得到处都是。
“官老爷,求您了,放过我们吧。”
她口中说着方言,贺星芷听不太懂,但有个别字眼与官话有些相似,虽依旧不知她在说什么,但贺星芷能猜到他们二人大抵是吓到这位妇人了。
宋怀景却不动声色地挡在贺星芷面前,“这位夫人,在下并非官员,在下与家中小妹是途经此地的行商,因大雨暂避于此,无意惊扰。”
想来是因为他与贺星芷身上穿着华丽,被这妇人错当成官员了。
随后宋怀景侧头瞥了一眼那主殿上的神像,身着官袍,左手抚膝,泥塑的脸虽斑驳残损,却依旧能看出几分威严。
确实是城隍爷。
贺星芷仰起头看着宋怀景,他说的不是京中官话,听着是与妇人相似的语言,大抵是江淮官话又或者是吴语。
她攥着衣袖的力道轻了许多,但指尖依旧揪着他宽大的衣袖。
宋怀景又回头望了她一眼,朝着她露出了一个笑,又隔着衣裳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抚。
宋怀景蹙紧眉头,望着这周遭的环境,心下已有了个猜想,但他依旧打算循循善诱。
“这位夫人,可是受了何冤屈,竟来城隍庙告阴状。”
听到宋怀景的话后,妇人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宋怀景看,随后越过他的身子,望向她身后的贺星芷,但没有回话。
此时的贺星芷全然没了害怕,她虽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也猜想了个大概。
在庙里烧香烧纸痛哭流涕,那定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才来求神拜佛。
贺星芷低声问道:“宋……表哥,这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也是个耳尖的,将贺星芷的话听清了,她歪着头望着她,用着不太流利但能听得清的口音道:“你是京城来的?”
贺星芷与宋怀景对视了一眼,两人未说什么,但貌似领悟到对方的意思。
她从宋怀景身后站到他的身侧,点头,“嗯,我与表哥是京城来的行商,今日初来乍到,是来润州采买纺织布匹。”
“这位娘子你别怕。”贺星芷继续道,“这外头雨下得大,我与表哥匆忙避雨,无意打搅你的事。”
说罢,她还看了眼妇人手里的元宝,以及她身后烧纸的火盆。
妇人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这位约莫有着二十出头的姑娘,梳着未出嫁姑娘的模样,发髻簪得简单,但做工华丽精巧,身上的衣裳布料也不同寻常,张嘴还是一口官话。
起初看着她身侧那男子,穿着同样华丽富贵,但眉眼有与常人不同的威严与锐利,故而起初她还以为他是官老爷。
但这姑娘瞧着确实是商人模样,完全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样。
面对贺星芷时,她心中的警惕总算是渐渐放了下来,只是蹲下身,将最后的纸元宝烧完,口中念念有词道。
贺星芷有些无措地望了一眼宋怀景,宋怀景与她解释道。
“那位夫人在告阴状,我们且等等,别打断她。”
“告阴状?”贺星芷咽了咽唾沫,感觉喉咙已然有些干涩。
“有理无处说,有冤无处诉。活人向阴间的鬼神诉说冤屈,便是告阴状。”
宋怀景与她简单明了地解释道。
此时,贺星芷恍然大悟,总算明白那妇人为何在破败的城隍庙中悲泣不止,烧着香火纸钱苦苦哀求神明。
不多久,妇人烧完了纸元宝,才站起身重新正眼望向他们。
贺星芷抿了抿唇,语气软而亲昵,“这位姐姐可是遇到什么冤屈了?”
只见她抖着身子,又开始啜泣起来。
“你们京城来的老爷们可不知,这润州发了水患,治理无门。”
她枯瘦的手糊涂地擦着脸上的泪,紧接着道:“那官老爷们竟说是我们惹怒了河神才发了水灾,活捉童男童女,活捉他们,活捉……”
她哽咽着,连话都快说不直了,只得平复半晌,“活捉他们献祭给河神。”
“我的小妞与哥哥前后被他们拖走了啊!活的官不管,只能找阴司了啊!”
她崩溃般跪倒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妇人也知晓,她将这些话说给面前的年轻富商听也没有任何用处,只是这委屈溢满了整个心,说与他们听,也只当作是发泄了罢。
贺星芷皱起眉,只感觉身体反来一阵恶寒,不是害怕不是恐惧,而是愤怒。
她以为活捉小孩献祭这事只会在志怪民俗小说中才能看到,却未料到自己会亲眼所见。
从周掌柜给她寄来的信中她就隐约得知润州此时的官员对水患毫不作为,她还以为只是单纯地好吃懒做贪图钱财这般简单。
“阿芷,莫忧心。”宋怀景的声音将她从愤怒中扯了出来。
贺星芷知晓,方才那妇人对宋怀景有偏见,不大愿意与他说话,宋怀景便让贺星芷主动套话。
妇人见贺星芷是一个小姑娘,说话不过是软了一点,便一五一十将这事说了出来。
贺星芷弯下腰将妇人扶起身,忍着把宋怀景真实身份说出的冲动,只能说几句好听的安慰话给她。
“听说前两日,圣人派了京官来润州协助治理水患,京官来了,或许孩子们还能被救出来呢?”
那妇人抬起头,额前的头发被风吹散,“当真?”
贺星芷只见她已然哭得红肿的双眼,她点点头,“我们是京城来的,消息当然是灵通些的,好像是姓裴的,去年科考的进士呢。”
“是不是抓了许多孩童?”贺星芷继续问道。
妇人点头,“十岁以下的,抓了一批又一批,润州城中的都抓了个遍,连我们城外的也开始抓了。”
贺星芷被她这话惊了一瞬,心里纳闷,抓那么多小孩有什么用,就算要祭祀,也不可能用得着那么多小孩吧……
“姐姐不妨与被抓了孩子的人家一同去衙门告状去,有京官在,总归是有些希望。”
妇人只沉沉地叹了一声气,她其实早就做好两个孩子都死去的准备了,只是心中实在是哽着一口气。
否则她又怎会来告阴状,这可是极其凶险的事,若是阴司觉得你在告假状,会直接夺了告状人的命哩!
她现在宁愿将一切的希望寄托在鬼神身上,就算孩子真没了命,也要拉那群昏庸的官员一同坠入地狱!
直至此时,贺星芷才恍然发觉天亮了起来,原来是雨停了。
这江南夏天的雨季就是这般,雨来的快走得也快。
贺星芷皱起眉望向宋怀景,显然是不知要再说些什么了。
“这位夫人,在下有一同僚是这裴大人的师兄,若是你怕去告状,在下可以帮你试试寻到裴大人在他面前说说话。”
妇人终于敢将目光落在宋怀景的身上,她颤着唇,“多谢,多谢……”
感谢的话才说出口,她话音一转,又有些疑惑问道:“恕我冒犯,我们不曾相识不过萍水相逢,你们为何就这般愿意帮我。”
这妇人大概也不是平头百姓,至少读过些书,十分敏锐。
贺星芷连忙道:“姐姐不知,我们家中有规矩,行商千里便做几件功德事,所谓积善成德。何况找裴大人说上一句话不过举手之劳,若是能救了那些孩童,对我们来说不知是积了多少功德。谁不想下辈子也投个好胎呢。”
说罢,她掏出一个木牌,“我在润州罗城有间食肆,云水轩便是我名下的铺子,姐姐拿着这个牌子可以抵五十文的茶水钱,也可以给掌柜的来找我。”
宋怀景即使补充道:“这位夫人若是有孩子相关的信息,也方便告知吾。”
“云水轩……”
妇人接过牌子,只觉得分外耳熟,又连连道谢。
宋怀景瞧了眼窗外,“不过我们也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胡乱走来这庙中避雨,已然不记得走到城街的路了,可烦请夫人给我们带带路,带出这片林子即可。”
“好,好,姑娘公子跟着我走,且等等我收拾收拾。”
人走到绝望之路时遇到了突如其来的善意,难免会感动万分。
想着自己身上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这对年轻的兄妹也不可能从自己身上谋财获利,妇人此时总算是彻底与他们建立了信任。
说罢便起身收拾自己方才告阴状用的物件。
贺星芷望了一眼宋怀景,总算是呼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她知道宋怀景不可能忘了路,想来是还想从她身上套到什么信息。
只是一路上,他们也只是说些很寻常的家常话。不过还是套到了这妇人与她夫婿的姓名与大概的住处。
不多久,他们便走出了林子,重新来到了商铺聚集的街道。
妇人来到此处便与他们分开了。
贺星芷皱着眉,悄悄转了转脚踝,大概是今日走了太多的路,那林子小路又不好走,她不慎拉到了脚筋。
虽不像扭伤那般严重,但这脚一时半会都有些痛。
宋怀景低头看着她,“阿芷,可是扭到脚了?”
贺星芷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痛。”
他指着不远处一个铺子,“那有轿行,可租聘轿子,离回客栈还有好一段脚程,租个轿子?”
“好。”贺星芷松了一口气,还好不用坚持着走回去。
两人从来不是亏待自己的性子,直接租了一架配置最好的轿子。
贺星芷坐在轿中,悠悠地打了个哈欠,累了半日,不知不觉中竟直接睡了过去。
只是她感觉自己才闭上眼,就到了目的地,轿子停下落到地时,她身子随着倾斜朝一侧歪倒。
恍惚间贺星芷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微微动了动自己的脑袋,却只觉得有些热,闻到了些朦胧的香味,脑袋感觉贴在什么软软的物什上。
“阿芷,到了哦。”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贺星芷又晃了晃脑袋,总算是睁开眼时才发觉自己竟倒在宋怀景的怀里,甚至还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第37章 水晶包儿
这轿子的轿帘用的是上好的杭绸, 铺了软垫。
虽算得上华丽,可到底是租给寻常百姓用的,再如何精巧, 也断不敢僭越礼制,轿身比不大, 两人并排坐着正正好。
轿子晃动下, 两人的肩膀便将将挨得一块,动动手,胳膊肘就会碰到一块。
方才想着这轿子本就能容纳二人, 租这最好的轿子使的银子也不少, 便没有想着租两个轿子。
贺星芷这人没有古人这数都数不清的礼法的观念, 而宋怀景又自知自己与阿芷真正的关系,两人并没有觉得这般坐在一块有何不妥。
只是贺星芷很快就困得沉沉睡了过去,轿夫虽走得平稳, 但总归还是有些颠簸, 她的脑袋又开始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晃动, 一个不留神,头就枕在了宋怀景的肩上。
两人的身高差,正巧能让她睡得极其舒服, 舒服到贺星芷彻底沉睡了过去。
宋怀景也就着她的姿势,让她安生睡着。
他不禁想起贺星芷从前说过,坐在马车摇摇晃晃的感觉, 会让她感觉像是在摇篮, 摇啊摇啊,便将她摇入睡梦中。
从前夜晚,她总喜来书房凑热闹瞧瞧他在做什么事,见他一本正经地忙着公务事, 贺星芷便会坐在书案的另一侧,拿起毛笔墨水与颜料随意地写写画画,又或者算算这两日的账。
等玩累了就会坐在他身上,要他陪她睡觉,还喜欢搂着他的脖颈要他抱着她轻晃。
就这样抱着抱着她就能在自己怀里睡着。
这几日日夜赶路,饶是体力不错的宋怀景也觉得身心俱疲,想必贺星芷也早就累得不像话。
又遇到了突如其来的暴雨,在破庙避雨时又遇到了惊险之事,她在轿子里才坐下便睡着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
来润州之前,宋怀景就说过不想将贺星芷扯入调查地方官员这件事中。
在破庙遇到妇人是完全意料之外的事,只是现在看来,还是将贺星芷扯入其中。
宋怀景抬起手拂起她额前的碎发,温和又一望无尽的眼底多了几分忧虑。
又在心中思虑一阵,宋怀景也有些乏了,正想阖上双眼小憩,帘子外传来轿夫的喊声,紧接着轿子略微倾斜落了地。
而此时贺星芷不受控的身子跟着一歪贴在他的身前。
宋怀景抿着唇,连着他的呼吸声都变得急促些许。
雨后的润州没那么热了,在这密闭的轿子中,能分明地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声与体温,本还觉得凉快,却只感觉温度渐渐攀升。
她竟还睡着。
宋怀景抬头瞥了一眼轿帘,风吹起帘子的一角,只见前头站着三两个轿夫。
没有客人的回话,他们只站在轿子边等待,没有直接掀开帘子。
他小心翼翼地垂下头,只感觉她睡意惺忪,将头在他的胸膛前蹭了蹭。
此时的宋怀景已被逼到角落,她的额头实实在在地抵在他的身上。
从前的宋怀景便觉得阿芷是个有些怪的姑娘,不知她为何如此喜欢他的胸膛,不仅上手,甚至还会冷不丁地咬上几口。
不过只要她欢喜,哪怕她的喜好有些古怪,但宋怀景也依旧任由她的动作。
八年前得知阿芷极有可能意外亡故,不过弱冠年华的宋怀景一夜之间沧桑许多,不过三两月,同僚都惊叹他骤然变得羸弱的身子。
连阿芷最喜欢的那结实的身子也日益消瘦。
好在后来他念着阿芷肯定还活在这世上,重新振作,将身子养回从前那般健朗。
妄图能等到阿芷回来,等到她在灯火明灭的夜晚将微凉的手探到他的里衣下方,触碰到她最喜欢的部位。
可岁月流转,八年了,他都没等到他的阿芷。
阿芷上一次挨在他身前挨得如此近是何时的事,宋怀景甚至想不起来了。
他将掌心虚虚地贴在她的脸侧。
宋怀景突然不想阿芷醒来,想永远被她这般枕着,想永远将她禁锢在自己身前。
“客人?”轿子外又传来了轿夫的声音。
宋怀景闭了闭眼,垂下手,轻声道:“阿芷?”
“嗯……”
贺星芷无意识地呢喃一声,贴在宋怀景胸前的脸又蹭了蹭,还以为自己睡在家中的大床上。
“阿芷,到了哦。”
宋怀景只感觉她好似挣扎了一番,眼皮终于舍得抬起,他正想伸手将贺星芷扶起时。
她却猛地坐直了身子。
贺星芷抿着唇,眼睫乱颤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宋怀景,她只记得自己睡得意识朦胧时感觉自己贴着什么香香软软的东西,怎料是面前那么大一个男人。
她的目光下意识便往宋怀景的胸前望去,夏季布料单薄,且这身衣裳大概是宋怀景临时添置的,尺寸不如官服合身,略小的衣裳竟也能将他上身的身材勾勒出来。
惊得贺星芷睁大了双眼,好大……不是,好威严……
想起自己在轿子上睡着后贴到宋怀景的怀里,贺星芷连忙挪着屁股往后坐,贴在了轿子的另一角。
险些脱口而出的宋大人被自己死死咽了下去,“表哥,方才我睡着了你怎不叫醒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太困了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不是故意挨在你身上的,抱歉抱歉非常抱歉。”
她一边说着,一边呵呵干笑,还未等宋怀景回应,她就站起身掀开轿帘,身影簇地一下就闪了出去。
贺星芷这人对感情是迟钝了些,倒不是故作矜持,而是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过。
但两人之间什么该做的什么不该做的她可清楚的很。
莫说宋怀景是当朝参政,位高权重,即便他是个平头百姓,她这般枕着他的肩酣睡,也实属逾距之举。
轿帘掀起后天光乍泄。
雨后初晴,空气里还泛着潮湿的清新,贺星芷站在轿外,微微眯眼适应着突如其来的明亮。她忽地浮起了半点疑惑,宋怀景为何不把她叫醒。
莫非是觉得她累了不忍心叫醒她,那他也实在是太替人着想了,怪不得未至三十而立,百姓都称他一声父母官……
坐在轿中的宋怀景蹙眉,脑中反反复复出现方才阿芷远离他的动作。
沉沉叹了一声气,掀起帘子跟着她走出轿。
贺星芷抬头打量了一眼宋怀景的脸色,好吧,什么都看不清。
只感觉宋怀景的目光好似落在了自己身上,“阿芷,走吧。”
已在心中自圆其说的贺星芷倒不觉得尴尬了,只是宋怀景走近与自己并排走时,她的目光总是能看见他的胸膛,紧接着脑子便不受控地回想起那触感。
果然,这游戏连重要NPC的身材建模也如此权威吗。
两人不疾不徐地走回客栈。
“阿芷,在轿中我瞧你实在困了,才没有唤醒你。”宋怀景顿了顿。
“且你我也算是兄妹一场,借个肩头与你枕着,也不是如何过分的事。”
贺星芷摸了摸鼻尖,“表哥你太客气了,叫醒我也没关系的啦,我这人一坐在车上啊轿子上啊,就想睡觉,也不知怎么回事。”
说着她加快脚步,朝着在客栈租的小院门口走去。
润州地处江南富庶之地,水陆交汇,商贾云集,每月往来于此的商队络绎不绝,特别是这种在城郊地多人少的地方,供人歇脚的客栈、邸店房廊鳞次栉比,有些规模大的甚至占了半条街。
贺星芷他们落脚的这家民营客栈便大得很,甚至有整个小院出租。
想着人多,贺星芷便直接租了个小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的厅堂,此时国师一行人也已回到客栈,正侯着宋怀景。
贺星芷飞扑到茶几前,灌了好几杯水才缓过劲来。
宋怀景回头望了眼厅堂的门。
虽在租聘院子时贺星芷便与掌柜的交代他们不需任何奴役,但他还是一再确保院子没有闲杂人等,才关上门坐到主位,随后倒了杯茶缓缓呷了两口。
“今日诸位分头查探,想必都有所收获,不妨将各自所见汇总一二。”
国师与燕断云的发现大差不差,他们目前位于润州南边的南郊,未与河道接壤,故而受灾影响最少,润州城中以及北岸的灾民大多都往南郊逃。
街道上能看见不少流民,街上也有些赈灾的粥棚,都是在江南富商捐资下临时搭建的,反倒是没怎么见到官府的粥棚……
怨声载道,可见官府确实不作为。
除此之外,宋墨补充道:“说来属下发觉一点蹊跷,南郊如今聚集流民,以至于这段时日南郊流动的人数比往常多得多,可属下巡视时留意到,街上鲜少见到幼童身影。反倒是六旬以上的老人,几乎随处可见。”
他顿了顿又道,“此前属下有去看过润州的人口黄册,此地物阜民丰,每年的新生孩童数量并不低。”
宋怀景点头,“今日我与阿芷也打探到一点重要的信息。也与宋墨的发觉有重要干系。”
随后他便将今日与贺星芷在城隍庙中遇到的事与他们一说。
“疯了吧,拿活的小孩去献祭?”听完宋怀景的话,燕断云愤愤道。
“这世上要是真有保佑老百姓的神仙,那我们哪需打仗,直接让神仙掺和不就行了。”
说罢,他才想起国师也在这,此前燕断云与国师并不相熟,在他的认知中,国师许是相信鬼神之说的,且国师官比他高……
燕断云到底年轻,面子薄,口直心快后便露出了几分尴尬的神情。
却未料道国竟附和道:“我自然是不信那些拿童男童女祭祀的野路子。这世上就算有鬼神,也与我们人无关,所谓占星卜卦,不过是在算这些藏在天地间的规矩。”
说罢,国师轻笑一声,“还不如算算那提起童男童女祭祀的人还有几日阳寿。”
贺星芷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悄然打了个哈欠,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也慵懒了些。
“今夜有暗卫前去受灾之地打探,除此之外,明日一早我会与裴大人联系上。今日各位也辛苦了,先好好安顿歇息,明日估计我们就要有所动作了。”
宋怀景回头看了眼贺星芷,“阿芷忙你那边的事就好。”
贺星芷点点头,说起铺子受灾的事,她倒是有些一个头两个大,还得等红豆回来再做决定。
……
直至夜幕降临,吃过晚饭洗漱过后的众人各忙各的,国师与宋怀景貌似在屋里商量些什么。
贺星芷闲着没事做,坐在院子纳凉。下过雨的夜晚舒服不少,连风也跟着凉了些许。
红豆去了润州罗城,明日才能回来,贺星芷只好有些百无聊赖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拿着蒲扇自顾自地扇风,享受着难得的娴静。
在游戏之外的贺星芷总是很忙,学习忙工作忙,想着如何赚钱,如何能一个人富足地生存。
日复一日地做着相似的事,像上了发条的人偶,被时间推着向前走。
然后打算就这样独自一人过一辈子这样重复的机械的生活,一直到死。
贺星芷极少像现在这般,能将生活中的事抛之脑后,脑袋空空地坐着。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贺星芷依旧坐在躺椅上闭着眼睛。
“阿芷姐姐”燕断云也无聊得很,坐在她身侧。
她睁开眼瞧了一眼,又闭上,“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无聊找你说说话。”
他绕在贺星芷身后,给她捶捶肩。
前几日赶路贺星芷一直在马车上睡觉,燕断云是知晓的,想来这马车再如何精巧也舒服不过卧室的大床,便机灵地来给贺星芷捶捶肩。
贺星芷最近几日也确实睡得腰酸背痛的,燕断云自小就很会捏肩按摩,还会找准穴位摁压。
燕断云问:“姐姐今日与公子没淋到雨吧。”
贺星芷摇摇头,“没有,恰好在下雨时躲到破庙里了。”
想起今日在庙中遇到的画面,贺星芷还是有些毛骨悚然,“太吓人了,起初我听到有女人的哭声,还以为撞鬼了。”
她突然想起宋怀景今日与那妇人用了方言对话,她好奇地问道:“对了小燕你知道表哥他为何懂得说江淮官话吗?”
“公子从前在苏州咳咳,当过那个什么。所以会些吴语和江淮官话。”
燕断云总怕隔墙有耳,并没有说得很直白。
但贺星芷听懂了,宋怀景从前在苏州当过官。
“哦,怪不得呢。”
“公子可厉害了,还会说波斯语,大食语,天竺语……”
这事贺星芷倒是知道,只是她有些纳闷,宋怀景不是鸿胪寺的官员①,怎么会说那么多语言,这样想着,贺星芷也问出了口。
燕断云叹了一声气,“听说公子年轻时的未婚妻,当年在去西域的路上遭遇不测找不到人,他后来亲自去那些地方寻过,在那边待得久了,自然就学会了这些话。”
贺星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眉梢不自带上了同情。不过转瞬她便被眼前飞过的萤火虫吸引了注意力。
“萤火虫诶!”她指着盘旋在天边的萤火虫。
在她的时代里,萤火虫近乎灭绝,她从来没见过萤火虫,小时候甚至以为那是在书本中虚构出来的生物。
燕断云也跑到院子前,想要抓住那些萤火虫。
贺星芷笑着喊道:“小燕你不许弄死萤火虫!”
“姐姐,我只是抓来看看,看完就放走了。”
贺星芷又躺回了躺椅上,肩膀处再次传来按摩揉捏的感觉。
“这个力道可以吗?”身后的人轻声问道。
贺星芷下意识点点头,“对对对,就是这块,嘶……”
说罢,她才意识到燕断云还在院子那和萤火虫玩,给她按肩的又是谁?
她回头,只见到宋怀景那张堪比其他四位男主的脸庞,而目光所及之处,恰是他的胸膛。
贺星芷难免又想起今日坐轿子回府的糗事。
“哥哥哥,不用你帮我按!”
她推开了宋怀景的手,又有些纳闷问道:“你怎的来这,有事找我?”
宋怀景眯起了眼,眸色倏地沉了下来,只感觉指尖还残留着贺星芷肩颈上的温度。
为何燕断云那厮能帮她按摩捶肩,他就不能,可明明他才是贺星芷真正的夫婿。
其余人又算什么?
夜色下,贺星芷瞧不清宋怀景的神情,只觉得他的目光好似一直盯在自己身上。
就宛若那浓酽夜色中的月光,无论如何躲,都能被那黏糊糊的光亮罩住。
第38章 蒸黑枣
此时空气中竟彻底静了下来, 贺星芷正坐在院子里最高大的那株榕树下。
树下杂草丛生,雨后的夏夜,虫鸣此起彼伏, 与树上不绝的蝉声交织成一片。又是数不清的雄虫求偶声。
贺星芷仰起头看见宋怀景只将手慢慢地搭在了她的躺椅椅背上,逆着屋内灯光的脸庞完全瞧不清神色。
只是贺星芷的脑中已经浮现出宋怀景的五官。
甚至觉得此时他必定是蹙起眉, 高挺的眉骨压着他那一望无尽漆黑的双眼, 有时明明是笑着的,却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贺星芷有些尴尬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只觉得参知政事给自己按摩肩膀这事儿实在是太小众了。
哪怕现在他们是扮演富商表兄妹, 也承不起呐。
她摸了摸鼻尖, 笑了两声道:“不是, 我只是想着不用劳烦表哥,不还有刘大夫在这吗,让他按一顿就舒服了。”
宋怀景不禁咬紧牙关, 拼了命地克制自己的情绪, 压抑着那无法诉说的爱意。
什么君子礼法他都可以不要了, 他只想要回他的阿芷。
方才站在廊下看见燕断云站在她身后为她捏肩捶背,看见他们二人如此亲昵,宛若家人那般聊天聊地, 甚至还将话头聊到了他的身上,宋怀景感觉他要忮忌疯了。
宋怀景无法述说他那时的情绪,他脑中只有极其冲动的一个想法, 将燕断云从贺星芷身后狠狠地推开。
旁的人怎可触碰到她。
过往的情绪与感情压抑太久, 连宋怀景也发觉自己并非从前的自己了,那又如何,他连阿芷都没了,他变成什么样哪怕是去死也无所谓了。
可明明只有他才是阿芷真正的夫婿, 凭什么,凭什么其余男人可以接近她可以博得她一笑,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连阿芷也忘得一干二净。
他到底要如何做才能破局……
宋怀景仗着贺星芷短视,什么也看不清,就这样不再收敛自己的神色,目光死死地盯在她的身上。
“哥,表哥?”贺星芷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
宋怀景笑了一声,但贺星芷一时之间听不懂他这个笑,她有些懵地看着宋怀景。
随后只见宋怀景朝着燕断云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燕断云敏锐地感觉到了宋怀景有些不同寻常的目光,他本弓着身捉萤火虫的腰身挺直,问道:“我是不是不能听。”
宋怀景闭了闭眼,轻嗯了一声。
燕断云低头瞧了眼贺星芷,将捧起的双手放开,有好几只萤火虫从掌心中溜走,闪着微弱的黄色光芒不知朝着哪处飞窜。
随后他分外懂事地扬起高马尾朝着院里小屋走去。
此时院子里便只剩下贺星芷与宋怀景,一阵风吹来,将她身后的青丝扬起,风拂过时还闻到了一股浓郁舒心却无法描述清楚的香味。
是风将他们二人的味道搅在一起了。
宋怀景闭着眼轻叹了一声气,从她身后绕到她的身前,随后随意地坐在贺星芷的面前。
“现下这个时辰,还没困吗?”宋怀景看似随意地问道。
贺星芷诚实地摇了摇头,看着他如今这副平易近人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他本就是这样温和,还是为了如今假身份伪装的。
“方才吃饱饭睡了一会儿,现在又醒了。”
贺星芷最近这段时日她的作息被打乱,睡觉也睡得糊里糊涂,虽然每日是睡饱了,但睡得太混乱了。
以至于她如今还未彻底调理过来。
“还是要早些歇息。”宋怀景顿了顿,“明日我还需要阿芷的携手相助。”
“有什么要我协助的?”她直言直语地回问,语气中透露出明显的兴奋。
贺星芷一想到宋怀景要想办法揪出润州不作为的地方官还要救出那些被抓走献祭给那劳什子河神的孩童们,她只感觉如今自己正义感爆棚。
“明日我便要去衙城寻默之,需要借你的身份一同去。”
贺星芷眨眨眼,明日她打算先去她的香料铺以及食肆云水轩瞧瞧情况,若是不下雨且时间来得及的话,还会去北岸的纺织铺探查探查。
贺星芷在润州名下的香料铺与食肆都开在罗城,即为包围润州中心行政区的外城,也是润州的主要商业地带。
纺织铺则远了些,在临水的北岸,是遭遇水患最严重的地带。
宋怀景要去衙城的话,是必须会经过包围在衙城外的罗城。
“那你与我一同出发,表面上你是与我一起去我的商铺,到时候暗地里再前去找裴默之?”
哪怕确切地知晓这院子没有旁的外人,贺星芷也依旧努力压低了声音道。
他们口中的裴默之就是此次圣上派来里应外合的工部都水监丞的裴禹声。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约定只用表字称呼对方。
宋怀景笑着点头,“嗯,我的打算便是这样,到时候会有人在云水轩接应我。”
“那你要去多久呀?傍晚会和我一起回来吗?”
他蹙眉仔细思量一番,“阿芷打算明日又回南郊吗?”
被这样一问,贺星芷也愣住了,红豆还没回来,她也不知如今润州城内是如何情况。
毕竟水患可大可小,若是危险那定是要回南郊这边安全地带,若是情况没想象中的危机,就会在城内过夜。
“这样吧,先看看情况,若是我明日戌时还不能与你碰面,你就不用等我了,若是阿芷想回南郊便回南郊,要在城内过宿,应当也是有客栈空房的。”
贺星芷觉得他说的在理,摸着下巴点点头,“好,就按表哥的来。”
宋怀景望着她,静默了半晌,半晌才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阿芷若是有何想知晓的,直接问我便可,若是我能答得上的,我定会如实告知你。”
“啊?”贺星芷先是一愣,不知道宋怀景这人怎的没头没尾说了这通话。
不过片刻,她觉得宋怀景这话也没什么问题,便慢半拍地“哦”了一声。
宋怀景此时倒是真真切切地笑出了声,他知晓贺星芷没明白他这句话,只好拆穿她刚刚在树下与燕断云在他背后说他的事。
“你方才问燕二郎我为何会说此地的方言,这样的问题,你若是好奇大可直接问我,何必问其余人。”
贺星芷反驳道:“我倒也想问你的,在破庙的时候就想问了,只是那时情况紧急来不及问你,后来雨停走出林子时那张大姐又在身边又问不到你,再后来我坐轿子上睡着了就忘了。”
张大姐是那位告阴状的苦命妇人。
“原是这样。”他轻叹了一声气,“我在苏州待过一段时日,便会说一些。都听得懂,不过说得不算好。”
宋怀景是在景和二十四、五年时在苏州任苏州通判辅佐知府工作。
那时是阿芷离开他的第一年。
宋怀景鲜少会回忆起在苏州的事,实际上他好似也记不太清了,除了每日完成公务,便是打探有没有阿芷的下落。
每日夜晚都在祈求着能梦见阿芷,可是上天连一个美梦都不舍得赐予他。
“除了在京城还会来地方吗?”贺星芷这话说了一半,不过宋怀景显然是听明白了。
她单纯有些好奇,好奇他这种进士及第入仕之初就是京官,在没有犯事的情况下还会派到离京城很远的地方任职吗?
“当然,我还去过郃州,去过苏州,去过边疆州府。”
“郃州?这是哪?”贺星芷好似从未听过这个地儿。
宋怀景垂下眼睫,笑意似是僵在脸上,“离京城不远,不过三百里地。”
“哦哦。”贺星芷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些什么。
见宋怀景也没再出声,她摇摇扇子,“说着说着我又给说困了,我先回去睡了,晚安哦表哥。”
贺星芷摇着那把比自己半边身子还大的蒲扇优哉游哉地走向自己的卧房。
郃州……当年在郃州的条件虽艰难了些,但是他与阿芷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十年前,宋怀景进士及第又过了吏部试后,便在京城中领了个八品小官的职位。
那时贺星芷在京城的生意也渐渐有了些许起色,只是京城地价金贵,他们又是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生意也不是这般好做,终究不及在老家时红火。
但总归两人相依为命,一切朝着幸福美满的方向走去。
未料在京任职不足一年,宋怀景便接到外放郃州县令的调令。
这郃州虽与京城相距不过三百余里,但三面环山,与京城的繁华盛景相比,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瞧着此时贺星芷在京城的生意渐好,虽此时两人心意早已相通,甚至已经打算等着贺星芷过了十九岁的生辰便打算成亲,宋怀景便想着自己独自一人赴任就职,等她的生意彻底安稳下来,他那边的日子应该也安顿了,再想法子将两人聚在一起。
他却未料到贺星芷竟放下在京城这边的生意要跟着他一同去郃州。宋怀景起初是反对的,毕竟他们二人从未去过郃州,又听闻那边环境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好,去了总归是会受苦的。
而宋怀景很清楚地知晓,阿芷定不可能仅仅因为想和他在一起就愿意暂且放下在京城的生意来郃州陪他。
贺星芷若是坚持要跟着去郃州,他必须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结果她的理由是去做生意。
宋怀景虽不擅长经商之道,但总归是与贺星芷相处许久,总该是懂些门道的,但他实在想不到在郃州有甚生意可做,京城的环境与条件显然好上许多。
不过宋怀景并没有再反对她跟着一同前往郃州。
只要她是有自己想做的事,宋怀景还是会无条件支持她的。
结果这生意还真让贺星芷做出来了,她在驿站附近开了间酒肆,郃州这地儿有许多山泉,很快她便将山泉酿酒的名头打了出去。后来又开了一间药材铺,这山里都是些好东西,药材利润又极大。
她拿着郃州赚的银子补到京城,在京城总算是租下一个铺面做回了从前在老家食肆的生意。
见阿芷能有这般成就,宋怀景自然是欣慰的,她见了钱就开心,而他见她开心也欢喜。
阿芷还说是因为他旺她财运,她要日日都与他亲近,财运便更好。
那时的宋怀景只当贺星芷这话是哄他开心的。
在郃州的公务不算忙,而贺星芷生意做得好,两人那时还以为就这样过上了梦寐中的日子。
宋怀景回过神来,贺星芷已站起身朝卧房的方向走去。
从前的阿芷说他去哪,她便跟着去哪。
而如今,该是他追随着她的脚步走了。
翌日一早,天上飘着小雨。
整个城宛若被灰蒙蒙的网盖上。
与昨夜说的那般,一切按照计划中进行。
他们从京城来时便伪装了身份,此时润州又乱成一锅粥了,很难有人会留意到宋怀景与国师。故而他们进衙城与裴禹声碰面的过程也十分顺利。
贺星芷先是去罗城瞧了食肆与香料铺的情况,罗城此处地势偏高,水患受灾的影响相应地好些,总比她那临近河水边的纺织铺情况要乐观许多。
她一早就来到了云水轩,比起金禧楼,云水轩只能说是一间食肆,虽在润州也算有些名气,但定不如酒楼那般华丽辉煌。
周掌柜与红豆也如期来接应贺星芷。
目前因为食材断供,食肆近日的生意也萧条了。
漕运阻断,城内庄稼被水患淹坏,从别的城陆运食材成本又过高,顾客也少了许多,实在是令人头大。
不过这些问题只需等待水患解决,一切便迎刃而解。贺星芷想起此时应该已经与裴禹声碰面的宋怀景,突然想到了个点子,不过还得迟些与宋怀景商讨。
贺星芷先安抚了还在替她做活的伙计们,又去看了看香料铺的情况。
等逛了一圈,天还亮着,想着来都来了,贺星芷还是与红豆去了纺织铺。
“许多布料都被染坏了颜色。”掌柜叹气道。
贺星芷看着颜色混在一块的布料,“那只能染成深色了。”
“嗯,这个我们有想到,只是深色的料子可能不大好卖。”
“欸,不如把一些布料拿去做成香囊,香料铺不是还有不少救回来的药材吗,做成防疫或者防虫的香囊。”贺星芷说着,一巴掌拍在自己的手上,拍死了一只蚊子。
潮湿闷热的天儿,确确实是招虫子,她都数不清今日拍死多少蚊子,光是昨夜,手上腿上都被咬了好多包。
“这个好,不过……”
“不过什么?”贺星芷问道。
“不过这铺子里的绣娘有空的不多了,也不知赶不赶得及做香囊。”
“有空的不多了?这是何意?”贺星芷总觉得周掌柜在与她打哑谜。
红豆瞥了一眼铺子门口,拉着贺星芷小声道:“东家,你可不知,这城里说什么惹怒了河神,抓那些小孩去祭祀。我们店里的绣娘几乎都是做娘亲的,攒了些钱的已经逃出润州了。”
贺星芷皱起眉,回头看了眼周掌柜,“在店里的绣娘还有多少?”
“大概三四个吧,不过只有一个绣娘带着孩子。其余几位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周掌柜与贺星芷解释道。
那位带孩子的绣娘夫婿早亡,家中只有她一人挑起养活全家的担子。现在她那孩子正藏在他们的纺织铺后院呢。
周掌柜原是心软的,私下掏了五两银子给她,叫她带着孩子逃出润州去。可谁曾想,这几日城门突然严查起来,专盯着出城的孩子盘问,这下想跑也没有用了。
而绣娘程绣云那家徒四壁根本藏不了孩子,只好将孩子带来了铺子里。
贺星芷拧起眉头,只感觉胸口一阵恶寒。
正想说些什么时,她便听闻街道外面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不多久三两位高大壮汉走到他们的铺子里。
周掌柜轻车熟路地去应付,“几位官老爷可是要扯些布?”
领头的那位扫了一眼屋内,直截了当道:“买什么破布?”
随后喊道,程绣云,润州西郊人士,夫亡,育有一子。此妇在你这铺子做活的。人呢?”
“人我真不知道,前几日那水患那么严重,说不定,说不定已经走了呢……”说着周掌柜演技精湛地擦了擦眼角,“可怜的母子哩。”
领头的官兵眯起眼死死地看着周掌柜,随后抬头一眼便瞧见了贺星芷。
贺星芷眯起眼,脸上憎恨分明,她不如周掌柜那般会审时度势,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哪怕努力克制了也无法将脸上的厌恶彻底藏匿。
“这位娘子面生得很,莫不是来帮着藏人的?”他走上前,一脚踢翻了地上装着碎步的箩筐,“查,给我查!”
“且慢。”贺星芷本还想与他讲理。
结果对方直接啐了口唾沫,“贱人敢拦官府拿人?!”说着他还想上手。
此时藏匿在深处的暗卫已准备出手,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扇柄倏然出现在贺星芷的眼前,视线前的手腕一转,扇柄架住官兵的手腕,将他的手腕一折,对面传来一声哀嚎。
贺星芷也没闲着,见那人竟敢上手打人,她赶紧撑着案几旋身想要躲避对方。
只是忙了一日下来,她已经有些饿昏了头,贺星芷意识到自己高估自己现在的体力和反应力,重心已经不稳直挺挺往一侧倒下。
但她没与地面来一个亲密接触。
而是结结实实地倒到一个怀抱里,温热的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熟悉香味的怀抱。
晃神间,贺星芷总觉得从前好似也被这样抱过。
第39章 雪花酥
臂膀传来温热有力的触感, 贺星芷显然动作也极快,抓住了宋怀景的衣袍躲闪。
门外的风吹过,将宋怀景落在肩后的的青丝拂起。
风掠过贺星芷的鼻尖时, 她捕捉到那缕独属于宋怀景的气息。
从前贺星芷以为他在京城养尊处优会熏上好的香,才有这种她无法描述的香气。
怎料此时两人来到正值水患的润州, 条件不比从前, 那阵香味依旧如影随形。
直到此时,贺星芷才发觉这种气味很奇怪,并不像香料那种会给予人冲击的刺激性香味, 又与她沐浴用的会留香的澡豆味不同, 更不像是衣裳清洗过后的熏香味。
反倒是让她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像从前自己已然忘记的爸爸妈妈身上的香味。
“阿芷,身上可有伤着?”
宋怀景将折扇收到腰间,扶稳她, 哪怕知道自己一直派在她身后的暗卫会保证她的安危, 但他的目光依旧略带了些忧虑,
贺星芷回过神来,拂起动作间散落在额前的发丝,摇了摇头, “没事。”
“没事就好。”
宋怀景轻叹了声气,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
方才发现官差想打人,站在不远处的红豆想挡在贺星芷身前。
只是她动作不如宋怀景快, 见自家东家与宋大人都安好无事, 她也跟着悄然松了一口气。
等贺星芷站直身缓过劲来,抬起头望着那几个高个官兵的目光已彻底掩饰不住,满是愤怒与憎恶。
先前她还觉得这些官兵来搜刮捕捉孩童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才在最初时准备与他们讲讲道理。
可现在她算是看清了, 面前这几位都是在狐假虎威作威作福。
高个官兵起初还以为是何人,看清宋怀景的打扮只猜想他顶多是有几个臭钱的富家子弟。
方才手腕被他折扇折得生疼,他怒目圆睁地看着宋怀景,正想发作时,外头走进两人,挨着高个官兵的耳旁说了两句话。
听了这悄悄话后,他顿时收起了手,连带脸上的凶神恶煞都少了许多。
显然,他的下属不过是将贺星芷的真实身份告知了他。
这江南富商贺星芷的名头还是有些用的,虽她并非润州人士,但她在这做的生意大家也是知晓的。
只是他们瞧着她的眼生还带着些许本身自带的轻蔑。
士农工商,光是这个顺序也能瞧得出商人的地位算不上高。
在官府当值的多得是瞧不起富商的,只是利益面前,总需要维持该有的体面。
且不说贺星芷在这的云水轩在整个润州也能叫得出名字,光是她在洛阳知味阁与京城的金禧楼都是在昭朝商界掷地有声的金字招牌。
每年缴纳的商税从无拖欠,年年过节时都会给官府送上冰敬炭敬,甚至现下水患肆虐,官府还要仰仗这些富商掏钱赈灾。
贺星芷也回了个鄙夷的眼神,学着他们扫视她的那副模样上上下下扫视了他们一眼,随后低着头姿势格外优雅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袍。
宋怀景知晓贺星芷这人面皮向来有些薄,又最看不惯这些官差的行为,无缘无故被骂了一句,她定是有气要出的。
只是怕她又像方才险些被伤到,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前侧边的位置,若是有何危险,他也能顶在前方。
察觉到宋怀景的动作,贺星芷也学会了狐假虎威这招。
虽然众人不知宋怀景的真实身份,但她心底知晓便够了,故而望着那些官差的眼神也凌厉了几分。
“几位差爷,凡事也该讲个理啊。我记得昭朝律令中有记,凡官府稽查在逃人口,须持加盖刺史印鉴的搜捕文书,文书需详列被缉者姓名、年甲、籍贯、体貌,并注明事由。若无文书而擅闯民宅者,依昭朝律令当处杖二十。我瞧着您这文书也没刺史盖印吧。”
说罢,贺星芷又扶了扶头上的簪子,“且《昭律·贼盗》规定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均处绞刑;略人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①。您几位今日这行径与律中所载人贩子有何区别?”
宋怀景微蹙起眉头,没想到贺星芷竟对这些律令如此熟悉,可此前也未见她有看过昭朝律令相关的书籍。
贺星芷对宋怀景的疑惑毫无察觉,反倒是越说声音越发高昂,声音掷地有声。
此时无人知晓她心中暗喜,多亏系统给了她昭朝律令的提示,要不她还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也多亏了她知道面前的宋怀景是个好官,当今龙椅上坐着的也是个明君,要不贺星芷也不一定能说得如此信誓旦旦。
听了她这话,那高个官差此时彻底蔫了气,这贺东家可是从天子脚下来的润州,若是当真惹怒了她,去告了京官就棘手了。
“贺东家,方才是我有眼无珠,可是我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上头的差遣,不敢不从啊。”
正当贺星芷想反驳说些什么的时候,外头走来了个虽精瘦但身姿挺拔的男子。
“此处好生热闹。”
贺星芷眯了眯眼,只看见了原处走来穿着一身绿的男人,她猜到此人便是裴禹声。她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宋怀景。
宋怀景只是低着头微微勾起唇角朝她露出了个安抚的笑意。
裴禹声低着头抚过衣袖上的豁口,“本官途经贺东家的铺子,原只想买件衣裳。”
他看了眼前几位官差,又道:“昨日本官已在府衙明令,严禁借祭祀之名强征孩童。怎么,莫非你们司里的主事大人还未通知你们?”
见到裴禹声这一身绿色的圆领官袍,几位官差都不敢怠慢地行礼。
“大人明鉴,是前两日主簿大人说今年祭祀是州里交代的要紧差事……小的们不敢懈怠。”
这裴禹声虽只是个七品小官,但顶着个钦差大臣的名头来,哪怕是从三品的刺史与他说话也该有商有量。
且这治水官初来乍到,这些官差们都还不知晓他是如何性子,此时还需看他脸色行事,故而还是毕恭毕敬的态度。
裴禹声又道:“东家都将律令搬到众人面前了,还不快道歉离开?”
他的嗓音倒还算得上温和,只是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了,显然是将台阶给这些官差,他们岂还有不顺着下的道理。
“是小的们糊涂。贺东家恕罪,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贺东家,这就告退。”
见他们步履匆匆走得极快,贺星芷摩拳擦掌,往面前的空气锤了一拳,心中可惜没能揍他们一顿。
越这样想,越气,她还作势朝空气踹了一脚。
周掌柜松了一口气,见裴禹声来铺子,赶紧想着做生意,客套话堆到面前毕恭毕敬问这裴大人需要什么。
等裴禹声装模作样买了件成衣离开铺子后,周掌柜拿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有些疑惑地看着宋怀景。
“东家,这位是?”
“这是我在京城做生意的族中表哥。”贺星芷解释道。
周掌柜虽知晓贺星芷无父无母,但有些远房亲戚也该是正常的,并没有起疑。
不过起初他还以为这是贺东家的相好。
他脸上还是带了些忧愁,“还好东家今日来了,又碰上了这京城来的裴大人,否则今日也不知如何应付。”
想起裴禹声说的话,周掌柜松了一口气,想来程秀云和她的孩子这些日子应该不需要再躲躲藏藏了。
“孩子最近一直躲在这铺子里吗?”
“是,就在后院的一处小屋里藏着。”周掌柜实话实说。
贺星芷这纺织铺与染坊连通在一起,故而有个小的后院,有些小房间供绣娘休息。
她不禁皱起眉,神色带了些悲悯。
贺星芷作为江南出身的富商,在江南地带定是有许多产业,名下的产业不仅遍布各地,涉及的行业也丰富多样。
除此之外,贺星芷也有投资一些商铺,像这类的商铺她只用坐等分红。
只是这些商铺对于贺星芷来说,只是完善她人设的设定,好像只是存在于剧情介绍的文字中,没有实感。
不如金禧楼那样能让她感觉到这是实实在在属于她的东西,也不会让贺星芷觉得决定与铺子的命脉息息相关。
故而最初时,她觉得自己对在润州的铺子无何感情,若不是这是游戏的重要剧情线,她或许不打算会亲自来润州。
只是直到现在,她却感觉面前都是实实在在鲜活的生命,在从南郊来罗城的路上,街上满是流民已经被水患损坏的棚房。
那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命呐。
哪怕她的脑子里一直有两种想法在互相搏击,她也与之共情。
一道声音与她说这只是游戏,所有一切只是数据。
一道声音又说这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也许面前的人哪怕只是在她面前连一句台词也没有、连NPC也算不上的路人是历史上真正存在过的。
这般想着,她感觉脑仁隐隐作痛,摁了摁太阳穴,真情实感道:“周掌柜最近辛苦了。”
周掌柜客气道:“东家也辛苦。”
贺星芷正想着要不要见见这小孩,但想着还是让她们藏好不要露面最为安全,便没有主动让周掌柜将程秀云的女儿带出来。
从南郊驱车来到罗城又来到这北岸的铺子,此时已有落日的迹象。贺星芷现在是又饿又累,她总算是扭头看了眼宋怀景。
“表哥,你怎么知道我来这儿了?不是说去云水轩等我吗?”
“是宋墨告知我你在这,去云水轩也会经过这,我便来这寻你。”
贺星芷看了眼天,“那我们还回去吗?”
“还来得及,我瞧你饿了,先吃些吃食再回南郊的客栈?”宋怀景指着门口的马车,“我已租了车马,吃饱饭再回去?”
贺星芷点点头,又看向红豆问:“红豆,你饿了么?”
“饿了,小姐我们快些吃饭吧。”红豆知道贺星芷现在肯定也饿坏了。
“好咧。”
贺星芷看了眼周掌柜,知道现在他在这儿,宋怀景有些话不方便说,她有些想问的也不方便问。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吃过饭后,周掌柜回了云水轩,平日她都是宿在云水轩。
而贺星芷与宋怀景正巧顺路,在云水轩暂且歇脚,往水葫芦补了些水又打包了雪花酥与桂花糕打算路上吃,准备继续乘着马车准备回南郊客栈。
周掌柜望着天道:“东家,我瞧着天象不大好,可能快要下雨了,您二位回到客栈可还有几里路程?”
贺星芷对地理的概念简直一窍不通,她抬头看了眼宋怀景。
“约摸二三十里地。”宋怀景回忆道。
周掌柜皱起眉,“若是要回去,东家可得赶快了,不如今夜不如宿在罗城,罗城地势高且有城墙,哪怕下了大雨也抵挡得住。就怕到了半路要下暴雨,这马车可不好走了。”
宋怀景也看了眼天色,“阿芷想如何?”
“我?”
贺星芷也瞧了眼天色,好吧,她完全看不出要下暴雨了。
让她算术写代码还好,让她瞧天文地理那就简直是问道于盲。
“那找个客栈住一夜吧?”
“好。”宋怀景这马车是给了一日一夜的租金,他便先让周掌柜将马车带到后院棚子里。
红豆这一日已经差不多熟悉了罗城的商铺,带着贺星芷与宋怀景来到城中最好的客栈,三人租了三间并排的房间,贺星芷的房间居于中间。
还有两位昨日跟着红豆出城的家仆则与周掌柜宿在云水轩的院子中。
才将包袱放下,一道闪白的光破开天际,好似要将房间的窗给劈烂。
紧接着雷声滚滚,震得贺星芷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震颤。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贺星芷觉得那声响比坊市新铺开张时的锣鼓鞭炮声还要喧闹。
到底是地处江南的高级客栈,客栈东家在客栈隔壁开了间香水行。
名字叫做香水行,倒不是卖香水的,而是澡堂,且有专门女浴的浴池。在客栈留宿的客人可免费到这洗浴,不过是混浴。
贺星芷加了银子去泡了单人汤,泡得快晕乎了才一身舒爽地回了房间。
梳洗整洁后她迫不及待地跑到了宋怀景的房间,进了他的屋子。
此时他也换了身衣裳,想来也已洗漱。
这时的雨小了些许,但还在噼里啪啦地下着,起码下了有一个时辰了。
贺星芷做贼心虚般地四处张望。
宋怀景很知心地道:“阿芷,不怕隔墙有耳,我试过了,此处隔音不错。”
他一边低声说道,一边将房间八仙桌旁的椅子拉出请贺星芷落座。
“可是有何事想问我或者与我说?”
宋怀景低头慢条斯理地给她倒了杯温水。
“表哥,国师今日不是一同与你出去的吗,为何没见他?还有那个裴大人怎的与你一同到了我铺子里,结果只是买了件衣服就走了?”
宋怀景与她一一解释:
国师借了个假身份到了裴大人身边,而裴大人今日来她铺子时确实是因为衣裳破了个大洞,且阴雨天他没有多余干净的衣裳换洗,听闻宋怀景要去贺星芷的纺织铺,便与他一前一后错开路径来了她的铺子,买件衣裳。
“还真是单纯来买件衣服的啊?”
“裴大人本来就是要来罗城视察情况,买衣裳其实是顺路。”
“那这祭祀的事情,表哥可有打探到具体的情况?”
贺星芷心想她既答应了帮张大姐救回孩子,总归是要想办法做出行动。
“润州刺史在两月前重病一直在休养,此时真正说得上话的是润州长史。而抓童男童女祭祀此时是长史提起的。”
宋怀景将自己今日打探到的告知贺星芷。
“不过真正提出祭祀的不一定就是这位长史,据说他身边有位道士,是长史的师爷带来的。”
宋怀景眯起眼,“我猜想,大抵是这位道士提出的。”
贺星芷了然般点点头,原来是州府的长官下的令,怪不得官府先从润州罗城一带捉捕幼童。
但能在罗城附近生活的百姓,大多手中宽裕。
在梅雨季之初,有先见之明的先出了城去了远离流域的地儿,得知要捉孩童祭祀,又跑了许多人。
加上孩童身子矮小,水患中最容易遇险,死伤了许多孩童。
最后剩下的便是像程秀云与她孩子这种没有家底跑不掉的,还有像张大娘那种离罗城远一些不知情况的。
“怪不得现在路上好像都见不到十岁以下的小孩了。”贺星芷愤愤道。
“那阿芷今日可有何发现?”
“我今日也只是看了看铺子的情况,食肆和香料铺还好,就是那纺织铺有些麻烦……地处低洼又离水域很近。若不是我今日去那,都不开张营业了。”
除此之外,她也大概知晓水患的原因以及目前的损失情况。
此处是太湖流域,又在长江与运河的交界处,梅雨季碰上长江洪峰。
大雨、江河溢,害稼,坏居民数千余家,溺死者甚众②。
听了贺星芷的话宋怀景轻轻地点点头。
现在形势已渐渐明朗,他需要知道刺史是否真的重病、这润州长史背地里又做了何勾当、他身后的那个主张为河神祭祀的道士又是何方神圣,想来弄清这些,大概离扯出背后的阴谋诡计很近了。
静默一阵,贺星芷将面前的水喝完,“那我先回我房间了。”
宋怀景抬头望着她,明明想要多看看她,但又留不住她。
他只笑着温声道:“好。”
随后他便也跟着起身,准备送她回她的房间。
贺星芷想要打开房门的手却顿时僵住,连带着脚步也停了下来。
她歪着头,好像听到外面有一阵奇怪的声音。
此时雨势渐小,外头雨声也明显小了许多。
明明听不清是何声音,但只觉得低沉婉转,好像有人唱什么歌谣。贺星芷顿时感觉一阵发毛。
“……烂心肝,夜夜梦见鬼敲床……”
贺星芷依稀听到这句话,一个字也没听清但听到了个鬼字,这还没到七月半中元节呢,怎么就神神鬼鬼的。
“怎么了阿芷?”
宋怀景说此话时贺星芷恰巧猛地转身,不知宋怀景就在她身后,她险些一张脸撞到他的胸膛上。
宋怀景手疾眼快扶着她,又往后轻轻退了一步。
“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了吗?”
“许是一楼有说书人。”
宋怀景顿了顿,“阿芷可想去瞧瞧?”
贺星芷点头如捣蒜。
两人出了房间,当真是有一群人围在客栈一楼的大厅处听说书先生在说话。
这虽是客栈但一楼也摆了些餐桌供客人吃食,像个小食肆。
而吃饭的地儿必有说书先生。
贺星芷与宋怀景挤入人群中,却发现这说书先生不是在说书而是在唱词。
听清了才发觉像是诅咒人的歌词。
贺星芷看见身前有个大姨,便问道:“这位姐姐,这是在做什么?”
大姨转身见贺星芷这样年轻的小姑娘喊她姐姐,笑得乐呵呵。
只是她想到说书人说的事又沉了脸,叹了声气,“说的是最近河神祭祀的事。”
此时一楼围着说书先生周围人满为患,挤得贺星芷险些要站不稳,若不是宋怀景站在她身后撑着,她都要被挤出去了。
此时贺星芷也顾不上背后贴在他的胸膛上,满眼好奇。
大娘瞧了眼贴在贺星芷身后的宋怀景,端详着他俩的眉眼,了然道:“二位是外地人吧?还是说来这探亲的夫妻?你们可能不知这河神祭祀呐……”
贺星芷下意识想摆手,他俩看起来哪里像夫妻了,是纯兄妹呀,不对也不是兄妹……
她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
宋怀景却轻扯了下她的衣袖,“我们是经商途经此地,确实不太知晓本地风俗,还望姐姐指点一二。”
第40章 两熟鱼
人群如潮水般推挤着, 贺星芷低头瞧了眼宋怀景的手,方才勾着她衣袖口的指尖已然垂下。
她又想抬起头瞧一眼宋怀景的脸色,结果甫一转头, 鼻尖险些要撞上一片温热。
眼前是青色丝绸布下起伏的轮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视线堪堪越过宋怀景的下颌线。
这些人挤得她压根就抬不起头看宋怀景。
只感觉到宋怀景与大娘说话时带起了胸腔的震动, 贺星芷只好又将头扭回来。
她知晓,现在他们都是有正事要做的人,且本就隐藏了身份来的润州, 没什么必要对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大娘将他们二人的身份说清楚。
只是贺星芷怕大娘误会他们二人是夫妻这话会冒犯到宋怀景。
不过见他这副模样, 想来也只是为了避免麻烦没有计较, 她也没必要多此一举与大娘解释。
贺星芷扭回头,往前走一小步想拉开与宋怀景的距离,却又被周遭的人群挤了回去。
她只好板板正正地站着不动。
宋怀景说罢, 那被围在正中央的说书先生拿着惊堂木一敲。
用着独特地腔调又唱着:“纸人哭, 童子笑。你索命, 我借阳。”
贺星芷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发毛,许是这说书人的腔调实在骇人,又或者是大晚上听到这种神神鬼鬼的话本就有些吓人。
八卦, 是人的本性。
见贺星芷与宋怀景满眼好奇,大娘倒也热心肠地与贺星芷宋怀景一一道来。
大娘是本地人,在客栈隔壁香水行做活计, 香水行的伙计们在晚上可以来客栈这吃免费的夜宵。
她今日才忙完手头上的活计, 便来客栈这歇脚。
而这说书先生几乎日日都会来此处开讲,而最近最热闹的事就是水患祭祀河神的事。
江南年年都会下大雨,大伙都习以为常。只是今年这雨下得格外凶险。
往年修筑的堤坝沟渠本足以抵挡寻常水患,至多不过是让田里的收成减少许多。
可今年这雨水来得又急又猛, 官府起初也是照着往年旧例疏浚河道与加固堤防。谁曾想十余年前的老工程还是经不住今年的瓢泼大雨。
太湖流域一带以及江河漕运附近的地都被淹了个遍,也不知道淹死了多少人。
紧接着大娘说的无非就是官府为了找借口,说是润州人冲撞了河神,抓童男童女去给河神祭祀这类话。
这些贺星芷与宋怀景早已知晓。
总之在大娘口中,起初润州的官员是有试图治理水患,只是治到一半治不好了就放弃了,开始将这鬼神之说拿了出来。
宋怀景插话道:“这位姐姐说的我们今日也有听闻,只是现在这说书先生唱的词,与这河神祭祀又有何干系?我好似听到什么索命借寿的词。”
大娘挥挥手,“方才与你们说的只是前情,这些都只是官府表面的说辞。”
随后她又将嗓音压低了几分,就像与小孩讲鬼故事那般,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们坊间有传言,他们抓这些小孩根本不是为了治水患给河神祭祀用的,而是用来给刺史借阳寿换命用的。”
“借寿?”贺星芷瞬间瞪圆了眼睛,比大娘瞪得还要大。
宋怀景显然也有些惊讶,不过他的神色向来不外显,只追着问道:“此话怎讲?”
他只知道刺史在半月前感染重疾,连升堂理政的力气都没有了,近半月以来一切公务皆由长史代行。
而他与裴禹声至今都没有见到过刺史的身影。
早在京城时,宋怀景便觉蹊跷,这位润州刺史在任多年,素有清名,又是江南本地人士,在此地为官已有十余载。
以润州刺史往日的为官风评,实在不似会做出瞒报水患灾情、荼毒百姓之事。
宋怀景也是昨日来到润州,他才知道刺史已重病到卧床休养的境地。
大娘接着道:
“听闻半月前,这刺史大人染了怪症卧床休养,郎中大夫束手无策,长史大人的师爷找了位道长。
“道长瞧了说刺史是被勾错了魂,但魂已被勾去,只得用阳寿换阳寿,还需要找至阴至阳的两对童男童女才能续命,他们便借着河神祭祀的由头找合适的孩子。
“不过顺带也找要用来给河神祭祀的小孩儿。所以最近抓了一批又一批的小孩儿。
“还说要等七月半鬼门开了才能给河神祭祀,我瞧是一直找不到他们要的至阴至阳的孩子哩。”
大娘说罢,说书先生那阴森森的唱腔又袭来。
如今不过农历六月,离这七月半鬼门开还有一段时日。
贺星芷却总觉得这儿处处透露着说不出的诡异,一切真相好像还有一层薄雾蒙在上面。
大娘继续絮絮叨叨:“我们掌柜也有俩孩子,本是要被抓走的,结果这润州的司马是掌柜好友,才从官府那将他的孩子给找回来!现在大伙儿怨足了这官府和官差,这不,咱们编了这小曲传唱,还有的懂些门道的扎小人咒回去呢。”
贺星芷洗浴后穿得衣裳单薄,今夜下的这雨让整个客栈的一楼都带着潮湿的凉意,她抬手交错搓了搓胳膊。
说实在的,除了求财神的时候,她是完全不信这些鬼神之说。
只是听大娘这样说,她感觉心底实在有些发毛,又觉得好笑。
有病就找大夫治病,怎可能有阳寿续阳寿的说法,要是真能续上,历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皇帝吃丹药中毒死了……
她回头瞧了眼宋怀景,宋怀景也低下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那为何没有人去抢回孩子呢?而且不是说没找到合适的孩子吗,那从前抓的没有送回来?”贺星芷问道。
人多力量大,若是联手起来,说不成还真能从官府抢回孩子呢。
大娘摇摇头,“好像没有还回来,官府将这些孩子们抓去哪里了咱们都不晓得呢。”
宋怀景听着这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此事不会像大娘说的这般简单,但大娘这番话也一定有些线索,毕竟空穴不来风。
现在他需要裴禹声的协助,只等裴禹声在长史面前露怯,假意附和长史,进而接近润州长史身边的那个道长,再让国师探究这道长的来历与目的。
最近几日宋怀景也只能勘察目前水患的情况,先尽快想到治理此次水患的法子,与裴禹声并线行动。
此时,外头的雨总算是又小了些,客栈门口的伙计弯腰扫着积水,手中握着的竹帚划过地面,发出簇簇沙沙的响声。
一阵阵风从门口掠过,将外头雨夜的潮湿凉意一同带到客栈里。
贺星芷忽觉颈后一凉,猛地僵住,随后抬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弯腰打了个喷嚏。
“阿芷,可是冷了?”
“还好,也不是很冷吧,这大夏天的。”贺星芷缓过来,揉了揉鼻子。感觉浑身的气都被刚刚那个喷嚏给喷出去了。
“那我们回房间吧?”宋怀景瞧了眼那说书先生。
贺星芷点点头,想来也无甚好听的,她朝着大娘道了声谢,与宋怀景略微艰难地从人群里退出来。
大家夜里也没什么可做的,又下着大雨,连夜市都逛不了,故而几乎半个客栈的客人都挤在这里听说书先生讲故事打发时间。
贺星芷的鞋履都险些被踩掉,多亏了宋怀景给她挤开了路,两人一番折腾才退出人群。
“阿芷,你可有何想法?”
贺星芷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宋怀景方才是与自己说话,这处吵闹,他与她说话的声音又有些小,她没听清,
贺星芷侧着头将耳朵朝向宋怀景,“嗯什么?表哥刚刚是在问我什么吗,我没听清。”
“我想问,阿芷听了那大娘的话,可有何想法?”
“想法?”贺星芷摸了摸下巴。
“我觉得大娘的话里应该有些是真的,但事情真相肯定不只是这样。但具体怎么样我也猜不出来。我觉得吧,刺史也有可能是被推出来做挡箭牌的。”
“此话怎讲?”宋怀景颇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贺星芷摆摆手,“我也只是随便想的,就是直觉啊,乱想的。”
“无事,阿芷且说说看。”
“就是直觉呀,从我家周掌柜那边听闻,这刺史客观来讲,应该是个好官,合该不像是那么封建迷信的人。
而且他好像也有孙女孙子来着,虽然人心险恶吧,但总觉得不像是会做得出换命这种事的人。而且长史难道和刺史感情特别好吗?要不然怎么会想了这种法子去治刺史的怪病。”
贺星芷说罢,耸耸肩。
宋怀景轻轻地笑了一声,“阿芷说得其实不无道理。”
贺星芷压低嗓音问,“话说,表哥,你知道这世上当真有这种什么换命借阳寿的法术吗?我好像闻所未闻。”
宋怀景吸了一口气,“确实有这种说法,甚至不同门派还有不同的法子。据我所知,正统道教中有一种移命换厄术,茅山派中还有一种挡灾换命术。除此之外民间苗疆湘西也有以命换命的黑巫法门。”
他顿了顿,扯了个浅笑,“不过我是不信这些的,若真能轻易改命续命,那些王侯将相岂不早该长生不老了?”
两人此时已走回二楼的房间,宋怀景送贺星芷回到她的房间。只是此时贺星芷显然有话还没说完,他便也随她进了屋。
“天呐,你怎么知道那么多这些事?”贺星芷顿了顿,觉得自己说的不够清晰,又补充道:“就是和民俗有关的事。”
又是告阴状又是换命术的。
在破庙的时候贺星芷其实就有点好奇,宋怀景为何一眼就瞧得出这是城隍庙,又为何只看了一眼穿着丧服烧元宝纸的张大娘是在同城隍神告阴状。
但宋怀景在贺星芷这一直都是个正直的正面形象,瞧着就不像是封建迷信的人。
听到贺星芷这番话,宋怀景显然是怔愣一瞬。
为何知晓这些……十年寒窗读的是圣贤书,砚台里磨出的该是治国策。
南洲县地处虽偏远,但民风却比许多地方先进开放,按理来说,他当然不会知道那么多虚无缥缈的与鬼神有关的民俗。
只是当年在找不到阿芷的尸体,在所有人渐渐遗忘她的时候,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什么天道远人道迩都被宋怀景彻底抛之脑后。
哪怕他的本心仍旧是不相信鬼神之说,但宋怀景又有何办法,只要有能找到阿芷的机会,只要不伤害到旁的人,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哪怕是用他的命换她的命。
他跪过神拜过仙,走遍五湖四海寻仙问道,可阿芷连一个梦都没有托给他。
唯一一次梦见她,还是在他生出自戕的想法时,她才舍得到他的梦里见他。
也是因为那个梦,他才活到现在。
宋怀景眼睫轻颤,眼前已然有些模糊,趁着贺星芷在倒水的间隙,才悄然掠开眼角的湿润。
“许是我走过许多地方,听得些乡野传闻罢了。”他笑道。
贺星芷了然地点点头,也是,宋怀景那书房里那么多书,他看过的知晓的事物应该是相当丰富多样的。
她望着宋怀景抿了抿唇,随后又张了张嘴,却有些犹豫没有将话说出口。
“怎么了,阿芷可是有什么想与我说?”
贺星芷食指绕到腰间的绦带上转了几圈。
她最近又在做那些奇怪的梦了,梦里还是那个她记不住嗓音记不住面容的男人。
一开始梦境中两人的互动尚且算寻常,渐渐地越发荒唐起来。最近几日她隐约记得自己和梦里的男人同塌而卧。
她还总是扒开人家的衣裳,摸他紧实的胸膛,又顺着肌理分明的腰腹一路摸下去,更羞赧的是她甚至还上嘴啃。
贺星芷第一次用色中饿鬼形容自己。
虽然人好色是很正常的,但贺星芷觉得自己也没有好色到这般地步吧。
“说来是有些好笑,但表哥千万别笑话我。”
“阿芷,我不笑话你。你说吧。”宋怀景说着,却忍不住勾起嘴角轻笑着。
“就是……就是你有没有听说过阴桃花。”
“阴桃花?”宋怀景微微点头,“有听闻过,相传是未娶而殇的男鬼,化作风流鬼,寻阳世女子结缘抑或者是借运。可是这个?”
“对对对。”贺星芷摸了摸鼻尖,“那表哥可知这阴桃花会不会有什么危害?”
“危害?”宋怀景敛起脸上的笑意,“阿芷可是遇到了这所谓的阴桃?”
贺星芷摸了摸脸颊,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说实话,我也不是很信鬼神的说法,只是我最近这几个月很奇怪呐,我总是梦见同一个男子,梦里面他也没做何伤害我的事,反倒是很相亲相爱的感觉。”
她喝了杯水,抬头瞧不清宋怀景的神色,絮絮叨叨道:
“其实我有些想问国师。”国师二字被她压得极轻。
“但我和他又不是很熟,也没好意思问他,我主要是怕真有这阴桃花这种东西,还像传闻那样吸我运气怎么办?”
宋怀景不禁蹙起眉头,这平日里她身边有些莺莺燕燕就算了,如今怎么连梦里都有人想与他抢贺星芷。
“莫要担心,阿芷可还记得梦里人的模样,亦或者是是否感觉他像现实中存在的人?”
“好像是个书生模样的人?有梦见过我们在书房看书写字……只记得个子蛮高,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样子什么的完全不记得了。”
贺星芷转了转眼珠使劲地回忆,“我现实中又从未与哪个男子情投意合过,也没有喜欢谁,肯定不像是我认识的人。”
虽退一万步说宋怀景也算她半个哥哥了,但再细致的她也不能说,总不能把梦中那些亲密的接触说出来吧。
贺星芷抿起唇,只好有些茫然地看向宋怀景。
不过她也没打算真能从宋怀景口中得到什么解决的法子,只不过想借着宋怀景的口看看能不能问问国师。
若是会影响她运气健康什么的,那可不得行。
倏然,她拍了拍大腿又道,“我记得梦里面我们成亲了?总之梦见嫁衣什么的,对了,他腰上好像还挂着个鱼玉佩。”
贺星芷不知为何,对这个玉佩的记忆尤为深刻,对这玉佩的样式记忆犹新。
宋怀景原本微蹙的眉头忽地一滞,方才心底的酸涩顿然散去,垂在双腿上的指尖不禁掐着手心。
“可是阴阳双鱼玉佩,像太极图样那般,两个鱼玉佩可以合在一块?”
“对,就是那种玉佩,哥你这都能猜到!”
宋怀景微微启唇,他不是猜到的。
因为从前他与阿芷就有一对这样的翡翠玉佩。【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