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港城股市从十月份一直萧条到年底, 但这些都与深城无关。


    深城连一家证券公司都没有,大众对于股票这种新鲜玩意还很陌生,比起国际上股市的低迷, 深城人们更关注另外一个问题。


    据说12月份要在深城会堂展开一次土地拍卖会。


    以前国内从来没有对土地使用权进行公开拍卖过, 大家在《特区报》上看到这道消息, 都很新奇。


    普通老百姓没有这个财力参与这场拍卖活动,顶多凑个热闹,但对于那些有钱人,这道消息无疑是一份邀请。


    作为南源开发公司的老总,又有处于政府层的背景,何昆对这次的拍卖十拿九稳。


    他唯一的对手只有一个。


    除了罗宝珠,他几乎不用担忧其他人的竞争力。


    对于罗宝珠的忌惮,也只是源于他记忆力极佳,他清楚记得上次尹市长找众多企业家相聚于高尔夫球场之后, 便开始组织小组人员赴港考察土地相关的政策与制度。


    他不太清楚这条建议是不是罗宝珠提供。


    罗宝珠来自港城, 当时又的确与尹市长单独谈话一段时间, 万一是罗宝珠向尹市长主动献出这个建议,这次拍卖会,尹市长会不会给罗宝珠放水?


    两人会不会私底下达成某种交易?


    人们对周围事情的看法,很大程度源于自身的经历, 何昆利用裙带关系走后门走习惯了, 便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


    但这一切只是猜测,他没有证据,托姑父朱开畅打听, 朱开畅没打听出什么门道来,他心里仍旧不太放心。


    好在家里还有个倒戈而来的人。


    何昆提着一篮水果,抽空回了一趟高级住所, 邹艳秋在屋子里试换着新买的漂亮衣服,何昆不是夜夜都来,有时白天也没空陪她,好在钱管够,她嫌独自宅在家中无聊,空闲时间总去逛街买新衣服。


    “来啦来啦。”没料到何昆突然过来,邹艳秋连忙换好衣服去开门。


    瞧见对方手中提了一篮乌黑发亮的樱桃,邹艳秋一边将人拉进来,一边惊奇地打量水果,“这是哪儿买的呀,怎么有这么大的樱桃?”


    “这不叫樱桃,这是车厘子,从国外进口的。”


    “是吗?”邹艳秋拿起一颗,仔细观察,“这分明就是樱桃嘛,我家后面以前有颗野樱桃树,每年八月份都结满红彤彤的樱桃,不过没这么大,很小一个,酸得很。”


    小时候没东西吃,村里小伙伴总是来她家后面偷摘野樱桃,酸酸的野樱桃吃多了容易反胃,她不怎么爱吃。


    “这不酸,这是生长于南美洲安第斯山西麓,受阳光普照的车厘子,很甜,不信你尝一尝。”


    邹艳秋将信将疑地洗了几颗,小心翼翼放进嘴里。


    “哎,真不酸,很甜!”


    喜出望外的邹艳秋连忙将剩下的车厘子往何昆嘴巴里喂。


    “我不吃。”何昆没这个心思,他趁势将邹艳秋揽入怀中,只道:“我有点事情要问你。”


    “什么事?”原本高兴吃着进口水果的邹艳秋眉头一拧,心里感觉有点不妙。


    她屏住呼吸,趴在何昆胸膛上,放低声音柔声问:“没出什么事情吧?”


    “没有,我只是想问问,你当初在罗宝珠手下工作,对她旗下的产业知道多少?”


    旗下的产业?


    邹艳秋想了想,将所有知道的产业和盘托出。


    其中包括鹏运出租,永丰制衣厂,布吉工业区,青山电脑培训,中英街金铺,明朗餐厅等等。


    这些与何昆了解到的几乎没什么差别,他追问:“还有呢,她有没有什么隐藏着的产业?”


    既然是隐藏的产业,谁能知道啊。


    邹艳秋腹诽两句,面上温和地回答:“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估计也只有这么多吧,这些年她也没去其他地方发展,都在深城,产业自然也都在深城。”


    闻言,何昆没吭声。


    依着他所知道的这些信息推测,罗宝珠的财力大致与他相当,到时候拍卖会上,就看是能挺到最后了。


    何昆心里想着土地拍卖的事情,一旁的邹艳秋目光只落在那盘车厘子上。


    第二天清晨,何昆早早出门,她从冰箱里取出剩下没吃完的车厘子,用袋子装好,神神气气地坐车出了门。


    车子径直停在东门老街的服装店门口,邹艳秋推开车门下去,一眼瞧见服装店里面的陶敏静、陶红慧,以及杨磊。


    今天是休息日,陶敏静和陶红慧准备上午开张半天,下午再休息,杨磊是趁空过来问问她们的行程,以及过年大家伙怎么安排,几人聚在一起商议,没想到邹艳秋突然来了。


    陶敏静很是高兴,立即迎过去,“艳秋姐,你怎么来了?”


    “哟,今天什么日子,聚这么齐?”


    邹艳秋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一圈,心情愉悦地走过去,“正好,我带了一样进口水果给你们尝尝。”


    说着打开袋子,露出一颗颗硕大饱满、色泽新鲜的车厘子。


    “艳秋姐,这不是樱桃吗?”陶红慧凑过去瞧了一眼,“你家后面就有一颗野樱桃树,这东西很酸,酸得牙疼。”


    邹艳秋笑了,笑得露出一排洁白的牙,“瞧你没见识,这才不是殷桃,这叫做车厘子,长在南美洲安第斯山西麓,是国外货,进口的呢,根本不酸,很甜的!你知道这这多钱一斤么?”


    “多少?”陶红慧下意识接了一句。


    “你一个月的工资都买不起一斤呢,也就是我惦记你们,什么好东西都想拿给你们尝尝。”


    邹艳秋语气中充斥着一股骄傲,在何昆面前做了没见识的乡巴佬之后,她又在这群真没见识的乡巴佬面前找足了面子。


    “这么贵吗?”


    陶敏静和陶红慧面面相觑。


    她们哪里吃过这么贵重的水果,都不敢拿,一旁的杨磊倒是无所谓地将一袋车厘子接过来,很坦然地吃起来,甚至邀请陶敏静和陶红慧,“吃啊,你们也吃,真的很甜。”


    既然是邹艳秋特意带过来显摆,总得给她面子,不吃满足不了她的虚荣,吃了她才会脸上有光。


    看着大家都开始尝试,果然,邹艳秋眉开眼笑,乐得眼睛弯成一条线。


    “那就不打扰你们工作了,我还有其他事情,改天再来找你们。”


    邹艳秋说着要走,陶敏静及时叫住她,“表姐,我们刚才在商议今年春节怎么过,我们想着已经有好几个年头没回过老家,今天想回去一趟,你会跟着我们一起回老家吗?”


    “不会。”邹艳秋干脆利索地拒绝,“我不回去。”


    “那你给我个地址吧,能不能说说你现在住在哪里,在干什么工作,我心里有数,等过年回了家,姑妈问起来,我也有个应对之词。”


    邹艳秋对这种迂回的打探方式有点恼火,语气冷了几分,“你就说我跟着你们在一起工作不就得了。”


    放完话,她看也不看众人一眼,挺直身姿走进车中,吩咐司机开车。


    落在后面没有打探出任何有用消息的陶敏静一脸担忧。


    邹艳秋过得这么好,穿金戴银,出门有专车接送,能吃的起费用高昂的进口水果,却连基础的工作与地址都不愿透露,这里面分明藏着猫腻。


    世界上赚快钱的手段都藏在刑法里,陶敏静没往别处想,她只是害怕自家表姐走了歪路,沾染违法犯罪的事情。


    等对方一离开,她立即给旁边发杨磊使眼色,“能用一下你的车吗?”


    杨磊心领神会,将车厘子搁在一边,脑袋一偏:“上车。”


    匆忙收拾好店铺,陶敏静带着陶红慧钻进杨磊车中,三人沿着邹艳秋离开的方向进发。


    一路七拐八绕,到达目的地。


    眼看邹艳秋乘坐的车辆进入一座高档住宅小区,杨磊没法进去,只得将车辆停在外面道路旁。


    “这是哪里?”下了车的陶红慧搞不清东南西北,看着四周低矮的民房,工地和杂乱的招牌灯,扯着旁边的陶敏静问话。


    陶敏静也没来过这种地方,不由自主将目光挪向杨磊。


    “这是皇岗村。”杨磊对深城各种犄角旮旯的地方了如指掌。


    皇岗村在福田区,以前没被指定给徐雁菱当司机时,他是满大街跑出租的出租车司机,这个地方他曾经也跑过。


    “皇岗村?没听说过。”陶敏静直摇头。


    说话间,迎面走来两个年轻女孩子,她连忙客客气气地将人拦下。


    “你们好,我想问一下,这个小区……”


    话没说完,两个女孩子戏谑地打断她,“你是大房?来捉人的?”


    陶敏静没听太懂,“我不是,我只是来找我朋友,她住在这个小区,我想问问这个小区……”


    没等她话说完,对面传来一阵嗤笑。


    两个女孩子目光在她周身扫视一圈,又看看她身后老实巴交站着的陶红慧,两人笑得合不拢嘴。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朋友居然住这个小区?这算什么朋友啊,有好事也不叫上你一起,自只顾自己享受,我劝你还是早点断了吧。”


    说完,两个女孩又笑成一团。


    “这是什么很光荣的事吗?”等在一旁的杨磊终于看不过眼,他上前一步,走到两个轻挑的女孩面前,“你们年纪轻轻,不去靠双手努力,只想躺着赚钱,竟然还笑得出来。”


    这个所谓的躺着赚钱,很有一股讽刺的味道,两个女孩子被激怒,面色沉下来。


    “躺着赚钱有什么不好,每天不用去工厂工作,打打麻将逛逛街,闲得无聊就出来走走,这种轻松舒爽的日子谁不想过?”


    “再说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你的朋友不也住在这里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的朋友和我们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呸!”


    两个女孩朝杨磊不约而同啐了一口,扭身走了。


    目睹这一切的陶敏静很快反应过来,女孩子们刚才和杨磊的话语将一切指向一个可能。


    她有点不可思议望向杨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是。”杨磊坦然承认。


    但他也是才得知邹艳秋的住址,这里是有名的二奶村,从港城过来的货车司机很喜欢在深城找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快活。


    二奶经济的盛行在于港城与深城经济发展的不均衡。


    港城货车司机一个月的工资能达到上万港币,而深城这边,几百块的工资已经算是高薪。


    一个港城货车司机的年收入完全可以在深城养活另外一个家庭。


    “所以难道艳秋姐也是……”


    陶敏静心里一凉,飞快走到小区保安亭,保安亭门卫大叔将她拦住,表示外人不可以随意进入。


    “我认识里面的居户,她叫邹艳秋,我想进去见她,麻烦大叔通融一下。”


    恪守本分的大叔并没有因为陶敏静态度真诚而放行,“我先去帮你问问。”


    几分钟后,门卫大叔返回来。


    “问过了,她说并不认识你,你走吧,别站在门口拦着别人出入。”


    陶敏静一噎。


    抬眸朝小区里面张望几眼,千篇一律的房屋结构让人眼花。


    她收回视线,沉默地离开。


    走了两步,失望地喃喃自语:“当初冒着失去工作的风险也要拒绝林鸿泰的无耻请求,怎么现在还是走了老路呢?”


    一旁的杨磊明知道答案,却也没回答。


    没有谁是一成不变的,过去的自己早已不是现在的自己,现在的自己也不会是未来的自己。


    ——


    几天后,深城第一场土地使用权拍卖会正式拉开序幕。


    深城会堂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罗宝珠带着李文杰坐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周围西装革履的商人们手握着计算器不停高谈阔论,捧着土地资料的智囊团成员窃窃私语,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看得李文杰有些心虚。


    他瞄了一眼两手空空的自己,再瞄了一眼身无他物的罗宝珠,两人的准备似乎太少了些。


    本次拍卖官由市规划国土资源局局长担任。


    等到下午四点半,局长在现场宣布:“这块地块面积是8588平方米,拍卖底价是200万元人民币。现在,开始拍卖!”


    话音一落,会场上纷纷举起白底并标有红色编号的竞价牌。


    “205万!”


    “210万!”


    一阵叫价之后,地价很快上升到390万。


    南源开发公司的代表站起来,“400万!”


    “420万。”罗宝珠示意旁边的李文杰举起竞价牌。


    该死的,果然是罗宝珠捣乱!


    坐在正中央的何昆看清叫价之人,气得牙痒痒。


    几个轮回后,他让旁边的助理叫价,“485万。”


    “490万。”


    “495万。”


    “500万。”


    嘶~


    会堂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到达五百万的价格之后,没人再参与这场竞争,重头戏放在罗宝珠和何昆之间。


    “505万。”何昆咬咬牙,继续出价。


    话音一落,对方跟着加价,“510万。”


    何昆再加五万,“515万。”


    没想到对方直接加了十万,“525万。”


    这个价格有点过于高了。


    哪怕拿到地,也不划算。


    何昆凭借仅剩的一点理智,及时叫停,鸣锣收兵。


    “525第一次。”


    “525第二次。”


    “525第三次。”


    “成交!”


    枣红色的击槌器,正面镶嵌着一块铜牌,这是专门从英国定制的,是港城测量师协会赠送给深城政府。


    随着槌音落定,这块土地由罗宝珠获得。


    一旁的李文杰看着500多万的成交价,心惊肉跳,他有些结巴地询问:“这、这会不会太高了?”


    想起港城动辄上亿的地价,罗宝珠:“……我觉得很便宜你信吗?”


    第137章


    整场拍卖会上, 罗宝珠一共拍了三块地,总交易额高达千万。


    出手之阔绰,惊呆众人。


    拍卖结束后, 陆续散场, 几家欢喜几家愁, 有人满载而归,有人垂头丧气。


    何昆落后几步,心里不只存满被抢了项目的气愤,更多的是疑惑与不解。


    倘若第一块地是罗宝珠与他的意气之争,那之后的两块地,绝对是罗宝珠早就做好准备,势必要拍下的目标。


    那就怪了。


    所有的交易金额需要在一个月内向政府一次付清,罗宝珠手里能有这么多流动资金吗?


    她是不是在其他地方还有不为人知的产业?不然凭借深城的这些产业,真能出手这么大方?


    何昆很是不解。


    他想不明白罗宝珠到底是打脸充胖子还是真有这么庞大的实力, 要是真有这样的实力, 那他后面得好好估量一下对策了。


    这场拍卖会的结果被刊登在《特区报》上, 所谓近朱者赤,徐雁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染上了与罗宝珠一样的好习惯,每逢空闲总要拿出报纸来看一看时下的新闻。


    她翻阅着报纸,认真看完整篇报道, “宝珠啊, 你一下子拿这么多地,之后准备怎么开发?需要的工人肯定不少吧?”


    徐雁菱感觉自己又来事了。


    看来接下来又得忙起来咯。


    “应该还没这么快搞开发。”罗宝珠没透露具体的计划,话锋一转:“对了, 妈,拍卖会之前你说有桩事要和我商量,什么事?”


    “哦, 没事了。”


    旅行社的扩张需要资金,徐雁菱原本是打算让罗宝珠支援一下,准备和罗宝珠商量时,听说罗宝珠要去参加土地拍卖会。


    土地拍卖会需要的资金可不少,她揣测罗宝珠手里的资金链也不丰裕,想来想去还是先不要麻烦,等拍卖会结束再问问罗宝珠手里的资金情况,要是资金紧张,她再另想办法。


    谁知道资金问题中途被李秀梅解决了。


    “秀梅的儿子给秀梅汇了一大笔钱,我本来是想请你帮忙,不过现在问题已经解决了。”


    闻言,罗宝珠一怔。


    “黄俊诚现在在做什么?”


    徐雁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黄俊诚是李秀梅儿子的名字,她听李秀梅提起过罗宝珠似乎和黄俊诚认识,不过以前那些恩怨,她都不明了。


    在她来深城之前,黄俊诚因着海南汽车倒卖案偷偷去外地避祸,她没见过黄俊诚,这个名字仅仅只存在李秀梅口中,她对此人知之甚少。


    “不知道呀,秀梅没透露,只说是在厦门那边,我问她具体是在做什么,她支支吾吾的也没讲清楚,不知道她儿子具体是做什么的。”


    这怪不得李秀梅。


    因为李秀梅自己也不知道。


    她问过好多次,每次黄俊诚都含糊其辞,打马虎眼,她也不清楚自家儿子到底是在做什么。


    经历过这么多曲折,她现在已经不求黄俊诚能够大富大贵,只要他平平安安就行。


    上次通电话,不过无意间提起一嘴旅行社需要一笔资金,没想到不久就收到黄俊诚汇过来的50万。


    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到账之后,李秀梅连忙抽空给对方拨电话,电话那边不是黄俊诚,是她老头子黄鼎明。


    “我跟你说,你马上把我留下来的那家录像厅改成歌舞厅,现在没人看录像厅了,再办下去肯定亏钱,你改成歌舞厅,放张蔷的迪斯科,保管赚钱,我在厦门已经开了两家了,生意爆棚,深城的行情只会更好……”


    “行了行了。”李秀梅不耐烦打断他,“谁稀罕听你的生意经,你把电话给俊诚,我要跟他说两句话。”


    对面窸窸窣窣一阵后,声音响起,仍旧是黄鼎明:“俊诚说他在忙,没空接电话,你有什么事情你可以跟我讲啊,我转达给他。”


    李秀梅没好气,“那我问你,你俩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一出去就是两年,两个春节没在家过,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你们父子俩打算今年过年还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起初是出去避祸,避着避着这俩父子就在外面逍遥快活乐不思蜀了。


    “你们还不打算回来,是不是这个家也不要了?”


    “嗐,这事不是我能决定的啊,俊诚他不愿意回来,我有什么办法。”黄鼎明很伤脑筋,“说起来这事得怪你,你之前不是一直嫌儿子瘫在家里没出息么,现在好了,他想发展事业,一时半刻也顾不上家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高兴个屁!”


    李秀梅直翻白眼,“那我再问你,俊诚这两年在厦门都干些什么?每次问他他也不说,你和他待在一起,总该知道吧,你也帮他瞒着我这个老婆子?”


    “他昨天直接给我打款50万,我想问问,他哪来那么多钱?你今天必须给我交代了,不然我明天就买票去厦门,我倒要看看,你们父子俩神神秘秘的到底在搞什么鬼!”


    李秀梅摆出一副发火的架势,她用这法子治了黄鼎明大半辈子,两人即使没待在一起,这法子仍旧管用。


    管用的根本原因在于黄鼎明对她很了解,知道这婆子说过的话真会做到,今天要是不漏一点风声,明儿说不定直接杀到厦门。


    不得已,黄鼎明透露一点,“俊诚现在是合会会主。”


    “合会?”李秀梅一惊,“是我想的那种合会吗?”


    “是。”


    顷刻间,李秀梅气血上涌。


    “我说你个死老头,你不知道去年温州合会那件事闹得有多大吗?人都死了好多,会主直接枪毙了,你难道想看你儿子也被枪毙?”


    “好哇,我还当你们在外面搞正经事情呢,没想到又在偷偷摸摸搞这种不被允许的活动,我就说怎么一出手就是50万,这么阔绰,我就料定不是什么正经事。”


    “你陪在儿子身边你怎么就不能顶顶用呢?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这么胡来?把话筒给他,我要跟他讲几句。快点!”


    ……


    一顿严厉训斥,对面的黄鼎明哪里还敢有二话,连忙呼唤黄俊诚的名字。


    窸窸窣窣一阵动静后,话筒里仍然传来黄鼎明的声音:“他不接。”


    “你这个儿子什么脾性你自己也清楚,他脾气就跟你一个样,犟得很,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要做什么事情哪里是我能劝住的,他连你的话都不听,怎么可能听我的话。”


    李秀梅沉默一瞬,“我明天就过去。”


    “你过来也没用,你能劝动他吗?”


    黄鼎明一句话让李秀梅沉默下来。


    的确,她劝不动。


    她儿子什么脾性她一清二楚,比她还难搞。


    不过……有一个人能劝动。


    啪——


    李秀梅直接挂了电话,飞快奔向东湖丽苑小区。


    小区单元的二楼,老太太烧好了晚餐,一家人正凑在暖黄的灯光下,其乐融融地享受晚餐。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兀响起。


    “谁啊?”


    老太太王桂兰率先起身查看。


    拉开大门一瞧,门外站着一脸沉重的自家闺女李秀梅。


    “你怎么来了?”老太太王桂兰以为李秀梅是有事特意过来找她,“你等等,我收拾收拾跟你一起回去。”


    谁料李秀梅越过她,几步跨到罗宝珠面前,声泪俱下地作势要跪:“求你帮我个忙,这个忙只有你能帮!”


    这架势看懵了众人。


    大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作为当事人的罗宝珠也是一脸茫然,她下意识扶起李秀梅,“有话您慢慢说。”


    “是啊秀梅,你这是怎么了?”徐雁菱连忙上前将李秀梅拉到椅子上坐下,“有什么难事你好好说,别着急。”


    “我是想请宝珠劝劝俊诚。”李秀梅刮了刮眼角的泪,讲述了刚才与黄鼎明打电话的内容,“俊诚现在在做合会会主,我想让他不干了,回深城来,但我的话他肯定不听,现在只有宝珠的话他还能听一听,其他人相劝,根本不管用。”


    听到合会,众人都明白事态比较严重,去年温州合会事件闹得纷纷扬扬,最后的结果很是凄惨。


    和会,也叫做抬会,是温州民间一种经济互助组织。


    形式是合会会员每人定期拿出一笔钱凑到一起,有急用的会员可以一次性调用全部公款办事,比如会员家里有小孩要结婚,可以从会员集资的资金池中调取资金自用,但是需要给会员们支付利息。


    会员们通过这种方式集资救急,其他的会员则可以赚到利息,是一种双赢的模式。


    去年年初,温州查封的那起抬会案中,会主抬高了会员额度和借款利率,每个会员需要交9000块的入会费用,第二个月可以拿到12000元。


    周围人听说之后,纷纷过来入会,组织越做越大,会费一度被抬高到一万以上。


    会主家里到处都是纸箱子,纸箱里面装的全部是现金,一箱有25万。


    里面的会员大多是女性,会主会派人看守这些现金。


    随着合会组织的名声越来越响,前来入会的人越来越多,合会很快发展到一千多个,最大的一个合会有一万多个会员,全温州九县两区卷入其中的人数高达30万,牵扯会员款项达到12个亿。


    抬会是85年发展起来,到了86年,资金链断裂。


    这种靠发展新会员获利的方式迟早有破灭的一天,新会员速度放缓,游戏进行不下去,泡沫破了,会主带着现金潜逃。


    这些都是民众的血汗钱,入会的民众哪里肯放过,400多个妇女直接闯进温州当地政府大院大闹一场,上百所当地小学停课放假,60多个人自杀,200多人畏罪潜逃,1000多人被非法关押。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震惊全国。


    徐雁菱那会儿初来乍到,对此事也略有耳闻。


    但她有一个疑问。


    她不太懂,“宝珠说的话,能顶用吗?”


    “能,一定能!”李秀梅很是笃定,“如果宝珠的话都没有用,那么世界上就没人能劝动他了。”


    这份坚定不移的语气听得徐雁菱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罗宝珠的话比他父母的话还管用吗?


    徐雁菱直觉这里面似乎有点不太对劲,这种关键时刻,她也没好意思添乱多问,只将目光看向罗宝珠,“既然秀梅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要不你试着劝一劝?”


    话落,李秀梅和王桂兰的目光全都落到罗宝珠身上。


    望着大家期盼的眼神,罗宝珠缓缓起身:“那我试试。”


    她走到电话机面前准备拨号,在此之前,先叮嘱李秀梅:“黄俊诚汇过来的那笔款项,您先别动。”


    “肯定的,我没动,我怕有问题会牵扯到旅行社,哪里敢动一分,已经准备退还回去了。”李秀梅说着站在一旁给罗宝珠报号码。


    很快,对面接通。


    罗宝珠首先出声:“是黄俊诚吗?”


    不是,对面是黄鼎明,“哟,是罗老板啊,好久没联系,怎么今天你……”


    话没说完,对面一阵细微的动静。


    很快换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是我妈让你打电话过来劝我吗?”


    对方已经猜到,罗宝珠没有隐瞒的必要,“是。”


    “其实我的初衷并不是做合会,你信吗?”黄俊诚声音极轻地问。


    罗宝珠叹息一声,“我信。”


    现在的一些金融政策对于私人企业是不利的,银行不允许给私人企业发放贷款,私人企业想要发展,又得不到正规银行支持,只能另外想办法,转向求助民间的金融组织。


    合会就是这样一种组织,诞生之初,也是想为大家解决集资难题,只是这种模式,走着走着很容易走成集资纳新的模式。


    她相信黄俊诚的初衷或许不是现在这样,但是……


    “这终究不是什么合法的活动,被查起来,你很难全身而退。”


    “好,我答应解散。”


    黄俊诚的语气不徐不疾,像是在讲述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对方太过轻松的妥协,让刚才李秀梅的煞有介事成为一种笑话。


    空气静了一瞬,罗宝珠有点语塞。


    不是,她都还没开始劝呢,对方就答应了,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转头看向身后的李秀梅,想问问对方还有没有话要对黄俊诚交代,谁知道李秀梅一双手跟摇拨浪鼓似的。


    “咳咳,你回来也不是白回来。”罗宝珠只得重新拿起话筒,给对面的人出主意,“其实合会这种形式,咱们可以把它转换成一种合法的活动。”


    电话那边愣了片刻,“怎么转换?”


    罗宝珠笑着道:“改做保险业。”


    第138章


    黄俊诚于是就这么被罗宝珠劝了回来。


    春节前一个月, 阔别家乡两年之久的黄俊诚带着父亲黄鼎明荣归故里,屋子里终于恢复往昔的热闹,李秀梅高兴极了, 执意要邀请大功臣罗宝珠一家。


    罗宝珠还没同意, 徐雁菱抢先一步答应。


    她很是好奇, 总觉得这件事前前后后太过奇怪,想要亲自去见一见黄俊诚。


    直到瞧见黄俊诚本人,徐雁菱心里更加奇怪。


    她从来不知道黄俊诚竟然是一位残疾人,需要拄着拐杖行动,黄俊诚对她态度很恭敬,不同于晚辈对于长辈的那种恭敬,反而带着一种新媳妇见公婆的紧张,越看越不对劲。


    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徐雁菱将老太太拉到一边, 询问:“俊诚和我们家宝珠是什么关系啊, 我怎么瞧着他对咱们家宝珠格外不一样?”


    可不是么, 亲妈都劝不回来,被罗宝珠一句话给搞定了。


    徐雁菱已经憋了好几天,她早就想找个人问问情况,老太太王桂兰是她的最佳人选。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咱们坐着慢慢聊。”王桂兰将徐雁菱引到房间里, 搬了木椅坐下,从好几年之前的事迹开始讲起。


    老太太王桂兰口齿很是伶俐,条理清晰, 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讲得完整又生动。


    徐雁菱这才知道原来当初罗宝珠救了黄俊诚一命,还帮助黄俊诚重新振作起来。


    这个故事很感人,倾听的过程中两行眼泪刷刷掉落, 徐雁菱不停抹眼泪。


    其中不仅仅因为动容,更是存着对罗宝珠的怜惜。


    那会儿罗宝珠也才是个不到20岁的孩子,一个人只身来到陌生的地方,面对各种复杂的情况,没有亲人陪在身边,没有人出谋划策,全靠她自己。


    小小年纪,肩上扛着重担,还要站出来拯救他人,徐雁菱不敢想象那时候的罗宝珠心里有多苦。


    她越听越伤心,越听越愧疚,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不要钱似的哗哗滴落,一旁的王桂兰连忙给她递帕子擦眼泪。


    刚递完帕子,陪在徐雁菱身边的罗玉珠瞧见自家母亲哭得凶,鼻子一酸,也开始跟着哗哗掉眼泪。


    “哎哟哎哟,这是捅了泪腺了。”


    老太太王桂兰连忙住了嘴,开始哄这对哭成泪人的的母女俩。


    房间里一派感伤之景,厨房里却是另一派欢腾景象。


    李秀梅忙着亲自下厨张罗饭菜,黄鼎明在一旁给她打下手,帮忙洗菜剁肉。


    砧板被砍得哐哐作响,很有一副节奏,表达着当事人黄鼎明的不满,“我说……我也是才回来,怎么一回来就要帮忙做事?”


    “怎么滴,你回自己家还摆起老爷架子来了?你又不是客,你不做事谁做事?”李秀梅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指责:“肉切小一点,切这么粗不容易入味,你在外面野了两年,真成老爷了,一点家务活也不会干了?”


    黄鼎明:“……”


    成没成老爷不好说,至少他这两年真不用自己做饭。


    他没跟着黄俊诚混合会,他有自己的事业,因着喜爱听歌,想重操旧业卖磁带,可惜这社会发展太快,现在不比当年,卖磁带挣不了几个钱,于是他跟潮流开了一家歌舞厅,当然这钱是从合会借的,歌舞厅开张没两个月,就挣够了本,还了合会的本钱以及利息。


    后面生意越做越大,他用赚来的钱又新开一家歌舞厅,两家歌舞厅生意蒸蒸日上,要不是被李秀梅催着回来,他还真舍不得放弃在厦门打下的基础。


    不过,显然深城的舞台更大。


    “我决定了,这次回来我要在深城再开两家歌舞厅,厦门那边的生意请人在打理,我接下来有足够的时间摸一摸深城这边的情况。”


    “别扯你的生意经了,好好切肉!”


    “哎哎哎,”黄鼎明将菜刀一横,摆出一副不满的模样,“好歹我现在是家里唯一能挣钱的,你能不能对我客气点?”


    “谁说你是家里唯一能挣钱的?”李秀梅瞪他,“我旅行社都要开到港城开到国外去了,也没像你似的这么嘚瑟,闭嘴吧,赶紧切肉。”


    黄鼎明:“……”


    他怒了一怒,又乖乖拿起菜刀,闷不吭声地切肉。


    两人都是大嗓门,对话被坐在院子里的三人悉数听了去。


    听说黄俊诚回来,程鹏免不得要前来探望,不料撞见李秀梅宴请罗宝珠,他也顺势被留下来吃饭,还没来得及询问黄俊诚之后的打算,先被厨房里的对话塞了耳。


    直到厨房的动静小下来,程鹏才转头看向黄俊诚,“叔这次回来看来打算在深城开歌舞厅,你呢,你以后预备怎么办?”


    黄俊诚似不经意地扫过身旁的罗宝珠,说:“我做保险业。”


    “保险业?”


    好小众的项目。


    多亏程鹏这些年和不少港商打过交道,知道港城早就存在商业保险公司,不然他陡然听到保险业,还真不明白是干什么的。


    “这个在咱们深城有市场吗?”


    “当然有。”这次回答他的是罗宝珠。


    罗宝珠提出这个建议是基于深城近年来的发展情况。


    年初的时候,国际货币汇率的变化,导致日元和韩元大幅度升值,大批国际订单转向港城,深城毗邻港城,也跟着受益。


    她旗下的厂房供不应求,电视机、收录机以及各种各类的电子产品,还在车间生产的时候就被客户订购。


    深城工业大爆发,首次超过贸易与建筑成为深城最大的产业,外汇收入占比首次超过深城财政收入总额的一半。


    进入经济特区的外国人、港澳同胞以及内地人都在急剧增加,据统计,深城常住人口超过百万,从罗湖海关进入深城的港澳同胞及海外游客日均超过6000人,从二线关进入深城的内地人数增长得更快,平均每天达13万人。


    来旅游的,来洽谈的,来考察的,来做生意等等,数不胜数。


    深城的经济实现全面高涨,呈现良好的发展势头,之前那些对深城铺天盖地的批评与争论悄悄落下帷幕。


    深城工业大爆发意味着工人的急剧增长,劳工工伤事故在所难免,生病也常有发生,保险行业是应运而生。


    况且去年1月份,中共中央文件《关于把农村改革引向深入的决定》首次提出了“私人企业”的概念。去年10月份,十三大又明确指出私营经济是公有制经济必要的、有益的补充。


    这相当于在代表大会上承认了私营经济的合法地位。


    中央5号文件的发布也使得私企业的雇工人数被彻底放开。


    也就是说,现在私人完全可以自己成立企业,再也没有之前那些约束。


    社会的发展与政策的导向都利好成立商业保险公司,罗宝珠自然也鼓励:“这会是一个很有前景的行业。”


    黄俊诚没接话,他想起了昨天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报道。


    那是一篇关于石家庄一家造纸厂厂长马胜利的文章。


    三年前,马胜利只是厂里的一个业务科长,厂里一共800多号工人,接连亏损了三年,厂里年初接到上级的任务,要在一年之内盈利17万,这个目标太大,原厂长不肯接下承诺,马胜利贴了大字报,申请承包造纸厂。


    承包第一年,马胜利大刀阔斧改革,造纸厂创下140万元的利润,这一结果轰动全国。


    造纸厂厂长马胜利从此被推上神坛,他在造纸厂所做的成绩使他名声大噪,成为了媒体争相报道的典范。


    这一幕似曾相识,让黄俊诚想起几年前另一个改革典范——海盐衬衫厂的厂长步鑫生。


    媒体喜欢造神,然后用神来激励萧条环境中的众人。


    步鑫生的衬衫厂现在已经资不抵债,不知道这位新树立的典范能风光到几时。


    这些年动荡流亡的生活让黄俊诚思想上成熟不少,他见得多了,经历得多了,感悟到世间没什么是永恒。


    起初他也不过是想开一家生产收音机的小厂,但始终不能如愿。


    几场大起大落让他体会所有的风光都很短暂,没有不落的太阳,没有永久的辉煌。


    他对开收音机厂的执念没有从前那样深了,但对于罗宝珠的话仍旧深信不疑。


    罗宝珠说是保险行业有前景,那他便去做保险。


    “老板,是您建议让俊诚去做保险?”


    程鹏敏锐地察觉出真相。


    是嘛,人都是罗宝珠给劝回来的,罗宝珠出点建议也不奇怪。


    趁着这个机会,程鹏进言:“老板,您指点了俊诚,不如再指点指点我,我正在为咱们出租车公司的业务发愁呢,现在市面上出租车公司越来越多,咱们的竞争也越来越大,盈利很难再突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增收呢?”


    作为出租车公司经理,程鹏为公司的业务操碎了心。


    他想破脑袋没想出什么好主意,趁着这个机会向罗宝珠请教。


    罗宝珠眼神一转,计上心来。


    “倒是还有个办法。”


    她招呼程鹏上前,在程鹏耳旁耳语几句,程鹏顿时瞪大双眼,喜出望外,蹭地一下站起身,又兴奋又激动:“我这就去办!”


    说着风一阵地消失在庭院中。


    听到动静的李秀梅从厨房里追出来,只瞧见程鹏跨出院门的身影,连忙高声挽留:“哎哟鹏子,你吃完饭再走啊!”


    程鹏哪里有空回应,他早已跑到九霄云外。


    两天后,程鹏敲响了罗宝珠的办公室大门,为她带来一位客户。


    这位客户是一个药厂的老板,药厂里的主要产品是一款胃药。


    老板是三年前来到深城,在深城荒无人烟的笔架山一个废弃的饲养警犬的铁皮棚里开启创业史。


    没有电灯、没有蜡烛、没有自来水,吃饭只能去山边的武警支队搭餐,这样艰苦的环境下,老板带着几个工人,建立起了两个车间,一条药品生产线。


    办厂第一年,药厂就实现了1000多万元的销售收入,但是老板野心不止于此,他想打开药厂的知名度,于是与罗宝珠一拍即合。


    两人商议了一套广告方案。


    一周后,深城街头穿梭于大街小巷的上百辆出租车全部变了样子,车顶的的顶箱广告刻着药厂胃药产品的名字,蔚为壮观,一时间成为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这是什么东西哦,是广告吗?出租车竟然也可以打广告吗?有点意思。”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啊,怎么着都能赚钱,你说这出租车,载人收钱,打广告也收钱,改明儿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花招来赚钱。”


    “人家又不偷又不抢,赚的是正当钱,再说了给人家打广告,也给人家增加了曝光度,这是双赢,双赢懂不?”


    ……


    新奇的动静引起媒体关注,此事很快登上《特区报》,何昆却并非在报纸上得知此事。


    他出行的时候,老早就瞧见了街上的动静。


    起初他还满心敬佩,满脸赞赏:“这是哪家出租车公司想出的主意?真是个奇才。”


    助理回他:“这是罗宝珠的出租车公司。”


    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何昆笑不出来了。


    车厢内陷入沉默。


    一旁的助理深知自家老板对罗宝珠的厌恶,连忙没话找话地接茬:“这港城来的资本家就是坏,想着法子压榨,蚊子腿上都要刮点脂油……”


    话到一半,自家老板冰冷的目光瞟过来,助理立即收声。


    “人家有本事从蚊子腿上刮下脂油,你就只能坐在这里像个柠檬似的。”何昆没好气。


    他倒是想刮脂油呢,那不是没那个脑子想出这种办法吗!


    这种钱他是赚不到了,不过他有另外的途径赚钱。


    两天后,他成立了一家皮包公司,专门用来倒卖国家计划分配内的物资。


    内蒙古金属材料公司以每吨3750元的价格采购了500吨铝锭,然后用6000元每吨的高价卖给广东一家公司,闻讯的何昆立即以6200元每吨的价格购进,随后出价7000元每吨,很快脱手。


    这一笔买卖下来,他什么也不用干,纯赚了40万。


    当然,打点关系的人情以及成本没有考虑包含在内。


    紧接着他又购进一张来自南京的1000吨钢材提货单,买来的时候是以700元每吨买进,卖出去的时候成了1300元每吨,这一进一出,甚至不需要运货,只一张提货单的流转,就让他轻轻松松赚了60万。


    短时间内一下子赚足100万,拥有内部渠道的何昆哪里还有心思干正经的生产工作,他接下来的重心全用在倒卖物资上。


    这是一个资本萌芽的年代。


    无数私企像雨后春笋不断冒出来,其中多少是白手套,不得而知。


    掌握着计划物资分配权的人,只要批一张条子,这张条子就代表着某种商品的巨大差价。


    倒卖批文、倒卖指标、倒卖票证,成为了赚快钱的最佳选择。


    巨大的利益面前,没有多少人能经得住诱惑,倒爷背后是需要背景支撑的。


    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


    价格双轨的副作用彻底显露出来,生产资料乱涨价乱收费的情况相当严重,各机构的贪腐导致民怨沸腾,物价的改革迫在眉睫。


    与内地一片混乱的经济环境不同,港城低迷的股市逐渐缓过劲来。


    小银行扛不住股市风波引起的余震而倒闭,类似花旗这样的大银行没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作为花旗银行的执行总裁,许经纬最近忙得不可开交。


    前阵子他被提升为财经事务及库务局局长。


    在此之前,港城政府的高官职位几乎没有华人担任,据说此举是因为中英两方在几年前签订港城归属的协议后,有意让华人进入港城政府担任较高的职位。


    许经纬很珍惜这样的机会,每天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处理正事。


    即便忙得不可开交,他仍旧留出一段行程,与罗明珠碰面。


    罗明珠约了他去福临门饭店吃晚餐,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他驱车前往,在提前预定的包厢中看到盛装打扮的罗明珠。


    由不得他多想,罗明珠这副态度,分明是有意接近他。


    许经纬对自己的外貌年龄有着很为清醒的认知,他相貌普普通通,身高普普通通,家世普普通通,而且他还有过一段婚姻。


    前妻是他大学同学,两人在校园里相识、校园里相爱,大学毕业后,他进入汇丰银行工作,之后没几年,和前妻结了婚。


    因为忙于工作,太想出人头地,一心扑在工作上,对妻子疏于关心,慢慢地两人感情变淡,没过几年就离了婚。


    好在没有小孩,两人分开时倒也干脆。


    之后他一直打拼事业,个人感情方面不再用心。


    不是没有女人向他示好,他都不作考虑,他对自身条件有清醒认知,对人心的认知更为清醒。


    人家瞧中他,左不过是他的身份,是他背后站着的靠山,哪怕他快要步入知天命的年龄,仍旧会有不少女人扑上来。


    但他没料到其中会有罗明珠。


    罗明珠模样不差,家世不差,年龄也正当,找个条件更好的对象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要来主动撩拨他?


    这其中大概是有什么目的。


    “罗小姐,你不用想尽法子约我出来,你就直说了吧,有什么请求我会尽力办到。”


    “我哪有什么目的,不过是听说许局长喜欢艺术,我在英国购了一幅大师的画作,也不懂得欣赏,放在我手中算是糟蹋了,所以想送给懂艺术的许局长。”


    说罢,罗明珠将放在一旁的画作揭开,邀请许经纬欣赏。


    没人讨厌别人的刻意讨好,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许经纬对罗明珠印象不错,这个不错的印象来自于上一次罗明珠找他吃饭。


    那是罗明珠第一次主动约他,他以为对方要谈论生意场上的事情,抽空参加了,没想到对方只是单纯约他吃饭,也没谈什么要紧事。


    那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饭局,不平常的是第二天他接到通知,自己被升为财经事务及库务局局长。


    当然,这不可能是罗明珠的手笔,她没那么大能耐。


    港城很多人都抱着一种迷信的思想,许经纬也是,他觉得罗明珠有点旺他,不然为什么以前一直没有升官,和罗明珠吃过一顿饭就升了官?


    抱着这样的认知,无论多忙,他都会抽空来赴罗明珠的约。


    “谢谢罗小姐好意,不过我还是希望罗小姐能坦诚一些,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您尽管直说。”


    罗明珠没吭声。


    她很沉得住气。


    她的目标并不是一个小小的局长,她的目标是许经纬的上司财政司司长。


    现在吐露目的,只会得到许经纬客套的回复以及并不上心的帮助,她想多投其所好,等到两人拥有一定的交情,再找个合适的机会靠近许经纬上司。


    一切都得慢慢来,急不得。


    “许局长多虑了,我没什么事情需要您帮忙,只是想多交一个朋友而已,您不用多心。”


    许经纬没再出声,只是望着她,笑得不明而喻。


    ——


    一年尾声,很快到了春节。


    这个春节实现了大团圆,李秀梅一家除了远在国外留学的黄燕玲,全都聚在一起,李秀英一家也重归于好,祖孙三口其乐融融。


    罗宝珠一家也算是团圆。


    只要母女三人在一起,到哪里都是大团圆。


    春节那天,老太太王桂兰一大早去了两个女儿家里帮忙,徐雁菱只能自己动手准备,罗宝珠怕她累得慌,直接在餐厅里订了年夜饭。


    这么一来,徐雁菱什么都不用干,她嫌家里不够热闹,搬出收音机放音乐磁带。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这首《萍聚》旋律很好听,徐雁菱一边拿着鸡毛掸子扫窗户的灰尘,嘴巴里一边跟着哼歌。


    “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声音不偏不倚全都飘进罗宝珠房间。


    她听着这歌词,格外不得劲,拉开房门询问:“妈,能换一首歌吗?”


    “你不喜欢听?好啊,那我换一首。”


    徐雁菱在收音机上按了一下,里面立即传来邓丽君动听的歌声。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这个也不爱听,再换一首。”


    “这很好听啊,邓丽君的歌你也不喜欢?”徐雁菱很是纳闷,她迷惑地重新换了一首。


    里面传来王杰沙哑中带着沧桑的嗓音。


    “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不要把残缺的爱留在这里,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不该有你……”


    “那你爱听这个吗?”徐雁菱盯着她询问。


    罗宝珠:“……不爱听。”


    果然,人心虚起来,听什么都像是在唱自己。


    算了。


    罗宝珠打算回房,客厅的桌子上响起一阵闹人的电话铃声。


    她离得近,走过去随手接起来,“你好,我是罗宝珠,请问找谁?”


    对面静默片刻。


    “找你。”


    熟悉的低沉嗓音从电话那端传来,不知什么时候徐雁菱已经按停了播放歌曲的收音机,整个客厅安静得可怕,罗宝珠甚至能听清对方的呼吸。


    “新年快乐。”


    礼貌地恭贺一声,罗宝珠才意识到这个节日对于温行安而言没什么特殊意义,她直入主题:“不知道温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有。”


    温行安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我想问问之前让罗小姐思考的问题,罗小姐有没有想清楚。”


    想清楚了。


    大概是有点好感,但也没上升到爱。


    最关键的一点,她现在其实无心谈论以及深究个人情感。


    “我想我需要先做完一件事。”


    这样的结果已经大大出乎温行安意料之外。


    在此之前,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连这通电话也并不是十分有勇气拨通,好在结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他没追问到底是什么事情,只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罗宝珠又连忙收回,“还真有个忙需要温先生帮一帮。”


    “请说。”


    “我想让温先生帮忙找一个靠谱的侦探。”


    侦探?


    这个请求带着些阴谋诡计的味道,温行安几乎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


    “那先谢谢了。”


    挂断电话,罗宝珠轻轻将话筒放下。


    一旁一直没吭声的徐雁菱连忙凑到她面前,颇为好奇:“温经理打过来的?温经理人真好,大过年的还惦记着你,对了,你让温经理帮你找侦探做什么?”


    港城也有私家侦探,但多半都是妻子怀疑丈夫出轨,或者丈夫怀疑妻子出轨,派私家侦探去收集证据。


    可是罗宝珠连另一半都没有,收集哪门子证据?


    徐雁菱纳闷:“你需要侦探给你调查什么?”


    罗宝珠眼神一沉。


    “当初大哥的车祸,也该重新调查了。”


    第139章


    徐雁菱神色一凛。


    “宝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方话语里很有些阴谋诡计的味道,徐雁菱心下骇然,难不成当初罗振荣的车祸还有另外一层真相?


    “没别的意思, 当初的肇事者不是没找到么, 我想继续找找。”


    只单单提了一嘴, 徐雁菱脸上作色,如临大敌,一副天快要塌下来的样子,罗宝珠不想提前透露让她操心。


    等找到蛛丝马迹再摊开吧。


    “原来是找肇事者。”徐雁菱面上的神情逐渐缓和,“可是你爸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找到,我看希望不大。”


    徐雁菱没抱太大的期望。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罗振荣刚去世那一阵子,罗冠雄和她一样悲愤,发誓要找到该死的凶手, 把凶手绳之以法, 可惜那位肇事者逃之夭夭, 不见踪迹,翻遍整个港城,也没能得到一丝消息。


    罗冠雄怀疑对方已经逃离港城,偷渡去了其他东南亚小国, 他甚至派了一些人马迎着东南亚国家寻找, 可惜一直无果。


    天大地大,也不知道肇事者藏身在哪个角落。


    直到罗冠雄去世之前,她也没能揪出凶手。


    罗冠雄死后, 她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不食人间烟火的豪门阔太太到住贫民窟的普通中年妇女,她没有那个精力也没有那个财力再去追踪。


    这么些年, 她也逐渐看开了。


    失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哪怕让凶手抵命,她那样优秀的儿子再也不可能活过来,这么一想,死死抓着凶手不放好像也没什么意义,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珍惜身边健在的人。


    当然,如果那场车祸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徐雁菱不傻。


    她能从罗宝珠的语气中猜到一丝不对劲,但罗宝珠不肯对她透露,她也只能自己在心里揣测。


    这两日内心装着事,徐雁菱去旅行社办公时,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与她同样心不在焉的还有李秀梅。


    徐雁菱是为自家孩子,李秀梅也是为了自家孩子,她听说黄俊诚要办保险公司,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但是保险行业不同于其他行业。


    保险行业属于高风险行业,需要拥有足够的资金应对潜在的负债和风险,所以保险公司的注册资金高达2000万,而且要实缴,这也是为了确保保险公司具备基本偿付能力。


    2000万是个什么概念?


    和天文数字也没什么差别!


    黄俊诚根本掏不出来。


    之前在厦门混合会的时候,合会资金池上亿,掏出两千万倒也轻轻松松,但是现在黄俊诚被她劝了回来,退了合会,断了联系,哪怕掏出全家的家当,也凑不够整整两千万。


    于是罗宝珠入股了。


    罗宝珠主动帮忙,提出可以承担大部分的注册资金,让黄俊诚也参股一部分,以后的经营也由黄俊诚来主导。


    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李秀梅越想越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心里隐隐觉得黄俊诚好像成了罗宝珠的打工人似的。


    当然,这话她没敢当着黄俊诚的面表达,毕竟她那儿子现在唯一在意的人只有罗宝珠,人都是罗宝珠给劝回来的。


    别说罗宝珠让他参股,哪怕不让他参股,只让他做一个打工机器,他都巴不得呢。


    李秀梅很是发愁。


    这可咋整,以后自家儿子还要不要讨媳妇?


    眼看着罗宝珠和自家儿子也没可能成啊,那自家儿子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


    以前家里没钱,俊诚腿上又有残疾,人家嫌弃家贫看不上,那也罢了。现在一家四口,三个都在赚钱,俊诚又挺上进,要是不讨个媳妇回来,连个后代都没有,一家人这么拼命赚钱做什么?


    人死了都是一捧黄土,钱也带不进坟墓,勤勤恳恳、兢兢业业,那不都是想给后代营造一个好的生活条件嘛。


    算算俊诚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岁,也该是时候结婚了。


    李秀梅没收了黄鼎明在厦门创业攒下的全部资产,存在银行里打算给黄俊诚攒老婆本。


    当下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个老婆还不知道在哪里。


    唉,愁哦。


    作为当事人,黄俊诚也发愁,他的愁与李秀梅完全不一样,他在发愁保险公司的事情。


    办保险公司的构想很好,实际操作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注册资金是个大问题,被罗宝珠解决了,但又来了新的问题,营业执照拿不下来。


    新中国第一家全国性保险公司是中国人民保险公司,由中央人民政府批准设立,业务以农业保险为主,是为国民经济恢复提供保障。


    除此之外,没有私人保险公司的先例。


    想要拿到一张批准证,无异于水中捞月,空中摘星。


    几次申请都被退回来后,黄俊诚只得与罗宝珠如实交代进展。


    坐在罗宝珠办公室里,他面上有几分办事不成的歉疚:“现在卡在营业执照这一步,递交上去的资料都没有通过审核,被财贸办退了回来,不知道是哪里材料准备不齐全,或者是哪里不符合政策。”


    “财贸办?”


    罗宝珠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她立即恍然大悟,“没有哪里材料不齐全,也没有哪里不符合政策,这是朱主任刻意针对我。”


    这些年黄俊诚四处避难,东躲西藏,一半以上的时间没待在深城,对她和这位新任的财贸办朱主任之间的恩怨不甚了解,可她自己心里很清楚。


    保险公司的营业执照难拿,但也不是那么难拿,除非有人卡脖子。


    罗宝珠当即拨通了财贸办朱开畅主任的号码。


    待对面接通,罗宝珠率先热情打招呼:“朱主任好啊,想必您在忙,我就长话短说,不知道我那保险公司的申请资料有什么不对之处,怎么总是没有通过审核呢?营业执照办不下来,我们也不能无照经营啊,还望朱主任能通融通融,不知道朱主任明天有没有空,邀您一起喝杯茶,您肯不肯赏个脸?”


    对面静了两秒才传来朱开畅浑厚的声音:“哟,原来这保险公司是罗老板的产业啊,我也是刚知道,罗老板可是个老功臣了,特区刚建立您就来投资,对咱们深城的发展提供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几次与政府的合作都很和谐愉快,照道理我应该给您开开绿灯,可是……”


    朱开畅话锋一转,“俗话说万事开头难,这个难就难在不知道后续会怎么发展,发展得是好是坏谁也摸不准,但谁开的头,谁就得承担责任,不知道罗老板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


    罗宝珠语气淡下来,“既然朱主任做不主,担不了责任,那我只好去找能做主,能担责任的人商量了,尹市长前天去中央开会,后天应该回来了,我再等两日吧。”


    “罗老板,您也不用拿尹市长来压我。”对面传来朱开畅皮笑肉不笑的僵硬笑声,“私人企业的保险公司,别说深城,整个国家都没有先例,这样的项目是需要咱们内部统一商量表决的,现在是社会主义,不是以前的土皇帝,尹市长也不兴搞一言堂,罗老板你可以动用人情去说服尹市长,但是我劝罗老板好好掂量掂量,你的人情和尹市长的政绩,哪个更重要?”


    不得不说,政客说话总是一针见血。


    罗宝珠开始怀念卫泽海卫主任了,至少卫主任公事公办,对事不对人,从来不会因为私人恩怨卡谁的脖子。


    保险公司的审批通不通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财贸办主任朱开畅的态度。


    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往保守了说,是怕私人保险公司闹出什么弊端,闹大了不好收场。往开放了说,凡事都有第一次,迈出试探的脚步也无可厚非。


    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在于相关人员取用哪套思想。


    “朱主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早在两年前,深城政府就要在国营企业系统推行股份制试点。而且前不久的全国人大七届一次会议上,明确规定了国家允许私营经济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存在和发展。您看国家已经确定了私营经济合法地位,咱们的政府部门不应该积极予以支持吗?”


    对于罗宝珠的据理力争,朱开畅不置可否。


    “罗老板,您这些话没什么问题,可是政策从下达到实施,是会出现偏差的,深城政府两年前的确要在国营企业系统推行股份制试点,但没有国营企业响应,您知道为什么吗?”


    国营企业的日子比较好过,搞股份制会设置一个董事会,这不相当于又增加一个紧箍咒么?谁愿意多听董事会念经?


    国企能响应才怪!


    再说说允许私营企业存在这个政策,改革开放的头几年,不也是放任私营企业发展吗?发展着发展着,有些私营企业老板就发展到牢里去了。


    政策时常变动,没什么是亘古不变的,今天能承认私营企业的地位,明天也能出台新的政策推翻这个地位,尤其是特区这个敏感的地方,万事都得小心点。


    上一届领导班子怎么下台的,朱开畅比谁都清楚。


    还不是太冒进惹的祸。


    “抱歉啊罗老板,我也是爱莫能助,明天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茶就不喝了。眼下我还有点事,罗老板没别的问题,我就先挂了。”


    电话那边传来盲音,罗宝珠沉默着搁下话筒。


    黄俊诚坐在对面,没能听到话筒里对方的言语,但他从罗宝珠的神情判断,想来通话交谈应该不是很愉快,顿时眼神一狠,“如果正规手段不能通过,那就只能走不正规手段。”


    “别。”


    罗宝珠出声阻止。


    她不知道黄俊诚要采用什么不正规手段,但很显然,不正规手段都蕴藏着风险。


    “不正规,但是不违法,也不行吗?”


    黄俊诚这些年在外面东躲西藏的时候也没闲着,手里一直攒着事业,学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处理事情的办法。


    他急着为罗宝珠解决问题,一时没法考虑太多。


    “不违法,但也不合法,是不是?”罗宝珠望他,仿佛能将他看透,“以后你要是想采用这些办法,一定要提前与我商量,能做到吗?”


    黄俊诚垂下眸子,没敢再与她对视,只郑重地应了一声:“能。”


    回应落在安静的办公室,清晰可见。


    罗宝珠舒了一口气,灰色地带还是尽量不要去触碰,产业越大越要注意,千万不能栽在任何一个小地方。


    “放心吧,我还有更好的办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与朱开畅的恩怨,始于何昆,破局的方法就在何昆身上。


    罗宝珠放下话筒之后,又重新拨了一个号码。


    铃声响起时,何昆正窝在皇岗村高端住宅小区的房间里,身上不着一缕。


    春天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时节,动物们容易蠢蠢欲动,人也是。


    这阵子何昆来得很勤。


    每次过来都要折腾大半天,邹艳秋有些吃不消,提出建议要换一种方式满足他。


    于是何昆大咧咧躺在床上,邹艳秋俯在他腰间。


    这是一个很舒服的姿势。


    舒服得何昆几乎压抑不住喉间涌上来的细微哼声,春宵一刻值千金,偏偏这么宝贵的时刻,床头柜上电话铃声响了。


    谁这么不识趣?


    何昆不打算理会,示意被铃声惊扰而停下动作的邹艳秋继续。


    铃声响了一次,又响一次。


    得,哪个该死的这么没有眼力劲?


    好兴致都被搅没了,何昆心里憋着火,拿起电话准备怒斥一通。


    不用想,对面肯定是他那个多事的助理,这套房子安装的的电话,只能拨给他办公室,能用他办公室电话拨号的,除了他助理还能有谁?


    “你最好是有要紧事,不然我明天就把你炒了!”


    对面静默两秒,没有及时接话。


    “哑巴了?有事说事,别告诉我你只是拨错了,看在我还有容忍力听你讲话的份上,你最好赶紧讲清楚。”


    得,这是没撞上好时候。


    虽然不明白对方在干什么,但很显然,自己坏了对方的雅兴。


    罗宝珠赔笑:“看来打扰到何老板,真是抱歉,是我没挑准时机。”


    女人清脆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时,何昆如雷击一般整个人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亢奋状态。


    很快下身有了反应,全部释放。


    邹艳秋猫着身子帮他处理,他挥手手让邹艳秋退出去。


    “我没想到是你。”何昆嗓子还有些哑,声音格外低沉,“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问问何老板下午有没有空,不知道能不能请您一起喝个茶?我刚才拨到您办公室,助理说您不在,给了我这个号码,看来我拨的不是时候,希望没有扰了何老板的兴致。”


    呵,罗宝珠可从来没对他这么客气过,不消说,喝茶只是借口,肯定是有事要谈。


    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


    何昆开始窸窸窣窣找自己脱掉的衣服。


    “有空,给个地址。”


    得到具体地址,何昆很快挂断电话,将从地上薅起来的衬衣胡乱往身上套,套完发现衬衫皱巴巴,于是从衣柜里重新翻了一件新衬衫。


    新衬衫太新,他又嫌弃身上太脏,干脆去洗手间冲了个澡。


    在洗手间漱口的邹艳秋被赶了出来,她看着何昆匆匆忙忙要出门的样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何昆来得太勤,她不乐意,何昆走得太急,她也不乐意。


    最关键的一点,她刚才隐隐听到电话那端是个女人的声音。


    家里的电话只能通到何昆的办公室,对方竟然能够用何昆办公室电话拨号?


    如果不是用何昆办公室电话拨号,那就更奇怪了,哪个女人能拥有这间金屋藏娇房子的电话号码?


    邹艳秋生出一丝危机感。


    该不会何昆有新欢了吧?


    没道理啊,何昆真有了新欢,这阵子不会往她这里跑这么勤。


    邹艳秋想仗着宠爱多嘴问几句,又怕引起何昆的反感,对于何昆这种人,喜欢的是听话不多事的女人,她太过争风吃醋,可能会败好感。


    等何昆洗漱完,换上一套新衬衫,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从屋子里离开。


    坐上专车,何昆前往深城新开的一家茶餐厅。


    在预订好的包厢内,他看到了正襟危坐的罗宝珠。


    见了他,罗宝珠主动起身相迎。


    “没想到何老板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何老板有要紧事抽不开身。”


    邀他入座后,罗宝珠说着拎起长桌上放着的茶具,慢悠悠开始泡茶。


    “你该不会真是请我喝茶吧?”何昆盯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又瞟了一眼她不薄不厚的双唇,“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既然这样,那我就直说了,有桩生意我想请何老板一起参股。”


    呵。


    两人的恩怨由来已久,之前因为科技工业园的项目反目成仇,后来土地拍卖会上罗宝珠又抢了他好几次,两人交集不多,少数几次碰头全都是糟心事。


    罗宝珠能这么好心邀请他一起做生意?


    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么?


    何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刚要阴阳怪气,对面一杯茶轻轻送到他面前。


    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


    看到罗宝珠微笑着邀请他品茶的模样,何昆噎了一下,原本满心的刻薄话语,到了嘴边也成了不咸不淡地询问:“什么生意?”


    “保险公司。”


    保险行业?


    何昆暗自思忖,港城那边的商业保险已经发展成熟,但深城貌似还没有,在深城开一家保险公司,前景肯定不错,果然罗宝珠脑子就是好使,他之前怎么没想到?


    “那罗老板为什么要跟我合作呢?”


    何昆很有自知之明,罗宝珠并不待见他,就像他也不待见罗宝珠一样,两人之间的矛盾不是假,那些闹过的隔阂都历历在目,能赚钱的活儿,罗宝珠找谁不好,为什么非得找他?


    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罗宝珠也没藏着掖着,很是坦诚:“实不相瞒,保险行业有前途,但眼下审批比较难通过,何老板的加入,能让公司开得更加顺利。”


    得,何昆全明白了。


    罗宝珠一定提前去找过他姑父朱开畅,他姑父因着两人之前的恩怨,给罗宝珠卡了脖子。


    他就说吧,罗宝珠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这下全通了。


    敢情他只是个过审的工具而已。


    何昆端起茶杯,囫囵吞枣地一饮而尽,“罗老板难道不怕我另起炉灶?”


    他完全可以不接受罗宝珠的邀请,转头自己成立一家保险公司。


    这叫釜底抽薪。


    罗宝珠拿他也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也无所谓,”罗宝珠淡然地耸耸肩,“何老板如果有兴趣,大可以自己另起炉灶,您的保险公司要是通过,那就是开了先河,您打了样,那之后我的审批,就没有被卡脖子的阻碍了。”


    好啊,好一招阳谋。


    何昆听得热血上头,又问:“你就不怕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不怕。”罗宝珠抬眸瞥他一眼,“你竞争不过我。”


    鄙视,这是赤裸裸的鄙视!


    不知怎地,何昆倒没有生气,他对罗宝珠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这个女人真是比他想象中还能屈能伸,若是让他赔笑脸过来讨论生意,他还真不一定乐意。罗宝珠将他请来,态度友好和善,却也不是一味地迁就放低,她很懂得什么时候应该硬气,什么时候应该服软。


    这很对他胃口。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生意人就该拿得起放得下。


    何昆思来想去,权衡利弊之后,果断答应下来。


    “何老板果然是个聪明人。”罗宝珠又给他倒了一杯茶,笑着相劝,“茶需要慢慢品,慢慢品才能喝出味道。”


    何昆没吭声,喝茶的速度却很实诚地缓慢下来。


    他是个急性子,品不出茶味,一双眸子里满是精明的算计。


    茶会结束后,不到一周,重新提交的审核果然通过,只不过股份的占比需要重新商议。


    出于稳妥考虑,何昆拉了深城投资控股有限公司入伙。


    深城投资控股有限公司是深城市国资委下属企业,何昆此举的目的在明面上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黄俊诚很担忧。


    经过几年沉浮,他对于企业股份也有了一定的认知,“如果这样的话,万一哪天何昆有了异心,联合深城投资控股公司暗箱操作,收购股票,一举成为最大股东,到时候公司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了。”


    罗宝珠不置可否。


    她早猜到了。


    何昆可以拉人入伙,她自然也可以。


    以公司股份多元化为由,她拉了港城的利和投资公司入伙。


    黄俊诚对这家公司不熟悉,原本还抱着怀疑,了解到公司属于李文旭旗下,顿时没了任何闲言。


    何昆不认识李文旭,也并不清楚利和投资公司与罗宝珠的关系,他以为是罗宝珠瞧见自己拉了公司入伙,所以也想拉一家关系比较好的公司进来,也没多怀疑,欣然同意。


    于是,由四家公司以及若干小股东控股的云诚保险公司在深城成立了。


    参与其中的来自港城的利和投资公司,其流程都由李文旭办理。


    接到消息的李文旭几乎立即明白罗宝珠的用意。


    保险这个行业实在太有针对性,他在心中仔细盘算一番,眼下罗振华涉及的地产,罗宝珠有了利和地产,罗振民涉及的航运,而罗宝珠已经入股其中。金融保险行业是罗振康在港城的控制领域,如今罗宝珠也开始进入了。


    整个罗家,二房三房的生意,只有吕曼云的珠宝店和罗明珠的高端定制服装店还留着缺口。


    当然,这两个产业比起罗家几个男人手中握着的资产,简直不值一提。


    罗宝珠似乎没在布局,可能没放在眼里吧。


    ——


    保险公司成立之后,罗宝珠将经营交给黄俊诚,她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徐雁菱与李秀梅合办的旅行社上。


    “妈,你们旅行社生意还好吗?”


    “挺好的,我都快要忙不过来了。”自从旅行社扩张之后,事情比以前多了不知道多少倍,她都快无暇顾及职业介绍所的工作了。


    好在李秀梅现在全身心扑在旅行社上,分担了她不少的压力。


    “妈,你们旅行社想不想多创收?”


    “当然想啊。”哪个做生意的不想多赚点钱,“可是这规模扩大一倍,我要操心的更多,我怕我吃不消。”


    “这个创收不一定在于旅游人员的增加,”罗宝珠给她出主意,“你完全可以跟港城那边的钟表行珠宝店签订合同,按照一定的比例拿取佣金。”


    徐雁菱有些犹豫,“这不是强迫游客们消费么,会不会对长期发展不利?”


    “首先,您只是把游客带到店铺里,他们最后消不消费,取决于他们自己,导游们可以保持中立,不带任何引导话语,将消费权交给他们自己。再者,现在港城的旅行社几乎都是这样的模式,那些钟表行珠宝店的主要客源,几乎都是通过旅行社引来的,您要是不这么做,反而是跟不上时代。”


    “那好吧。”徐雁菱一口答应下来,随后又担忧,“也不知道有没有愿意合作的公司。”


    “会有的。”罗宝珠鼓励她,“您手中握着的是最金贵的客源,以后旅行社越做越大,你甚至能够掌控一家珠宝店的生死。”


    “是吗?”受到鼓舞的徐雁菱没听出罗宝珠话中有话,兴奋地问:“我还能有这么大能耐?”


    罗宝珠慢慢勾起嘴角。


    坚定地给予肯定:“当然有。”


    第140章


    旅行社方面布置妥当, 罗宝珠接下来只剩一件事需要安排。


    她吩咐李文杰跟随自己去一趟东门老街服装店。


    两人坐在专车上,罗宝珠依着老规矩,照例掏出一张报纸查看新闻, 坐在一旁的李文杰眼尖地发现日期不太对。


    “这都是前几周的报纸了, 是不是拿错了?”


    “没拿错。”罗宝珠不以为意, “有些旧新闻得仔细看。”


    前阵子忙着为保险公司开张的事情奔波,第七届全国人大会议的内容她没时间一一翻看,除了恢复私营企业的合法地位,会议上还另外宣布几件大事。


    其一是海南建省了。


    在此之前,海南属于自治州,但行政管辖权还是归广东所有,会议上正式批准海南成为第31个省,而且划为省级经济特区。


    这是我国最年轻的省份和最大的经济特区。


    一时间闹起下海南的风潮。


    其二是修正了一条宪法。


    原本的规定是,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侵占、买卖、出租或者以其他的形式非法转让土地, 新的宪法删除了“出租”二字。


    别看这一小小的改动, 牵扯的动静极大。


    规模高达数万亿的房地产市场逐渐开始扬头, 不少公司纷纷转型进入房地产。


    好在去年拍卖会拿地的时候罗宝珠就做足了准备,已经规划好几块土地的建设计划,其中两块被用来建设住宅。


    全国住房制度改革已经在全国分期分批地展开,这标志着国内住房商品化开始启动。


    房地产时代要来临了。


    罗宝珠浏览完想看的内容, 合上报纸, 随口问了一句:“听说你大姑父要开办歌舞厅?”


    “是啊。”


    黄鼎明时常将这事挂在嘴边唠叨,李文杰已经听得耳朵都快要起茧。


    只不过这事被黄俊诚耽搁下来。


    自从云诚保险公司开业后,黄俊诚套用之前办合会的方法, 很快发展了一批业务。


    原本公司只有10多个员工,3台电脑,短短两周时间, 已经发展到50多个员工,电脑里录进了接近100多单业务,收到60多万的保费。


    这样的成绩简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大家谁都没想到黄俊诚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业绩,罗宝珠也没想到,令她意外的并非黄俊诚的能力,而是黄俊诚采用的手段。


    黄俊诚吸纳客源的主要手段是去各种商会演讲,利用自身的残疾形象宣传保险的必要性。


    不知是否因为残疾身份更能引发众人共情,宣传一出,效果十分明显。


    就这样,黄俊诚十分巧妙地利用自身缺陷塑造自身对外形象,成功转化成业务。


    这一点让罗宝珠有些惊讶。


    好几年前,黄俊诚还是一个因为腿部残疾而心理自卑扭曲的青年,现在的他已经能够做到将自身劣势转化为优势。


    这很难得,也需要一定的勇气。


    或许这些年在外的四处漂泊,让他看透了许多事。


    所谓厚积薄发,大概如此。


    黄俊诚业务繁忙,使得黄鼎明也歇不下来,这么些年两父子在外漂泊,黄鼎明几乎承担着老妈子的角色,一直在黄俊诚身边跟进跟出,回了深城也没改过来。


    想起大姑父的豪言壮志,李文杰笑笑,“他说是这么说,可惜没时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


    罗宝珠应了一声,没再询问。


    不知不觉间,车子缓缓停在东门老街的服装店前。


    两人推开车门下来,看到车牌的陶敏静和陶红慧早已热情迎上来。


    “老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陶敏静连忙将人往里面请。


    罗宝珠边往里走边接话:“因为有件事要和你们商量。”


    自家老板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亲自过来,谈论的事情一定很重要,陶敏静一时有些忐忑。


    认真回想一下这阵子没出过明显错误后,她又怀疑罗宝珠过来是要与她谈论店里业绩问题。


    在心里盘算一遍,打好腹稿,陶敏静做好准备,只待罗宝珠开口。


    谁知罗宝珠第一句话却是:“你学过英语吗?”


    这话把陶敏静问懵了。


    她读过初中,但是那会儿没有英语课程,压根没学过英语,唯一学会的几句简单短语“hello”“sorry”“how much”“good”等等,全都是来深城之后,经营服装店偶尔遇见国外游客来光顾时学会的。


    她也曾想过要不要去报个英语培训班,但她太忙了,抽不出时间。


    眼下罗宝珠一问,她也猜不出用意,只得如实回答:“我没学过。”


    “那这么说,你是零基础?”


    陶敏静点头承认:“差不多是。”


    这有点难办。


    罗宝珠想了想,又问:“如果给你大半年的时间,你能不能学好口语,通过托福考试?”


    在深城待了这么多年,陶敏静早已不是当初的乡巴佬,她听过托福考试,也知道这是有钱人出国留学才会准备的考试,陡然从罗宝珠口中听到这个词,她心下骇然。


    “罗老板,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罗宝珠望了一眼神情紧张的陶敏静,又望了一眼旁边神色懵懂的陶红慧,直言:“你们在深城经营这家服装店也有好几年了,积攒了一定的实际经验,现在唯一缺的是设计能力,我想送你们俩去英国服装设计艺术院进修一年,当然,前提是你们能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搞定托福考试。”


    话音一落,周遭寂静。


    久久没有回应。


    罗宝珠看了一眼呆住的两人,好笑道:“怎么,你们其实并不想要这个机会吗?”


    想要,当然想要!


    回过神的陶敏静激动得紧紧将双手揣成拳,郑重地承诺:“老板放心,这大半年我们一定会搞定托福。”


    “嗯,我相信你。”罗宝珠拍拍陶敏静的肩膀,“你们加油。”


    随后起身离开。


    一阵脚步声逐渐走远,标志着罗宝珠已经彻底从服装店消失,然而呆住的陶红慧仍旧没回过神。


    “红慧,你听见了吗,罗老板要送咱们去英国进修,这是别人做梦都求不来的机会!”


    “咱们可算是走了大运了,从英国进修回来,我们以后不会只是单纯卖衣服,我们还可以设计衣服,正好我们手艺也不错,以前在老家,衣服也都是咱们自己扯布做的,我相信我们能学好。”


    陶敏静对此充满幻想。


    她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次祖上冒青烟都求不来的好机会,一向不太喜形于色的她也忍不住满腔的高兴,拉住陶红慧不停感叹:“你知道吗,我们的命运很可能因为这一次的机遇而发生彻底的改变!”


    罗宝珠既然愿意支助她们,那她们完全不用担心费用问题,唯一需要的担心的只有语言问题。


    这跟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


    “红慧你也别愣着了,时间紧迫,今天咱们就开始做规划吧。”


    陶红慧这才回过神。


    她没有陶敏静那样自信,满脸苦闷:“学英语是不是太难了,咱俩从来没学过,连总共有几个英文字母都不知道,这怎么学啊?”


    能去国外进修自然是件好事,但要付出的努力也很多。


    一想到要学习一窍不通的鸟语,陶红慧就感到头疼。


    之前服装店里也有外国人来光顾,他们叽里咕噜说什么完全听不懂,跟天书也没什么区别。


    “敏静啊,咱们是不是把学英语想得太简单了?”


    那些大学生学了好几年都不一定能够和外国人交流,她们要在大半年之内学成,这简直不可能嘛。


    陶红慧有点畏难,小脸皱成一团。


    “没关系,你想想咱们之前学电脑,一开始不也是什么都不懂,慢慢的也对电脑没那么抗拒了,是不是?”


    陶敏静的鼓励成功让陶红慧想起当初学电脑的经历,当初的确对电脑一窍不通,后来经过培训,也懂了基本的操作,别说,还挺有成就感。


    她有点被说动了。


    “可是我还是不懂,你说罗老板为啥要送咱俩去国外进修啊?”


    陶敏静没有接话。


    她想起好几年前的一桩事。


    第一次与罗宝珠碰面时,罗宝珠的衣袖被工人搬着的梯子划了一道口子,她上前给罗宝珠飞快补齐了袖口的破缝,罗宝珠因此递给她一张名片,这也就是接下来所有故事的开始。


    但是最初她决定给素不相识的罗宝珠缝补袖口,只是因为瞧见被划破袖口的罗宝珠并没有朝着那位肇事工人发难。


    那时候她就断定,这是一个很好的人。


    陶敏静悠悠感叹:“可能因为她善良吧。”


    “谁善良?”


    一声清脆的问候从店外传来,邹艳秋穿着一双咖色高跟皮鞋,铿锵迈进店内,笑盈盈地问:“我隐隐听见什么善良不善良,你们在讨论谁?”


    没人接话。


    陶敏静和陶红慧都闭紧嘴巴,静静望着她。


    “哟,看来我过来的不是时候,你们都不怎么欢迎我啊。”邹艳秋自觉没趣。


    这阵子何昆长久不来找她,她闲得无聊,想过来服装店看看老熟人,没想到老熟人们态度戒备地防着她,一点看不出欢迎的意思。


    “难道是我今天没给你们带东西,所以落得个不受欢迎的下场?”邹艳秋自嘲两句,转身要走。


    “等等。”陶敏静叫住她,神情严肃,“艳秋姐,你别装傻了,我们已经知道你住在哪里。”


    “哦。”邹艳秋懒懒应了一声,这才想起上次门卫大叔找上门,说是有几个人在小区外面等她,她当然不能让旁人知道她的具体地址,也就声称不认识,让门卫大叔打发走。


    “原来你们是为这件事跟我置气?”她轻哼一声,“我早都忘了。”


    “我们不是为这件事跟你置气,”陶敏静纠正她,“我们是为你担心!”


    听杨磊的意思,皇岗村那一带都住着港城跑货运的司机包养的二奶,而那个小区,是有钱人在外面安家的最佳选择。


    “艳秋姐,你这样我以后怎么跟姑妈姑父交代?”


    陶敏静痛心疾首。


    当初是她带领着一行人来深城投奔方美丹,她自忖有责任将大家带向正轨,虽说服装店的工作忙是忙了点,但总比给人家做情人要强得多。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那不过都是吃青春饭的,年华不在,到时候也没有傍身的技能,下场可想而知。


    陶敏静几乎能预料到邹艳秋未来的处境,她拉住对方胳膊,极力劝谏:“艳秋姐,你别在那里住了,回来吧,重新找份正当的工作好不好?现在深城到处都在发展,根本不缺工作,以你的条件,找到合适的工作并不难。”


    “回来做什么?”邹艳秋冷哼一声,“像你们一样累死累活做个打工人,永远没有出路吗?我才没那么傻,既然有捷径,为什么不走?你们不走是因为你们没那个资本,我既然有这个资本,为什么要浪费?”


    这话有点伤人了。


    一旁的陶红慧忍不住给陶敏静帮腔,“谁说我们永远没有出路?罗老板说以后要送我们俩去国外进修,学服装设计,以后咱们就能做设计师了。”


    陶红慧的语调太过认真,颇有种小人得志的炫耀感,给邹艳秋看乐了。


    她忍不住放声大笑两声,“罗老板真跟你们这么说了?她画个大饼,你们还真信了?”


    与何昆接触的这段时间,邹艳秋深刻体会了老板们是怎么给下属画大饼的。


    口头漂亮话谁不会说?到时候实施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也就你们两个性子老实,真把这种大饼当真,她是怕你们俩跑了,再也招不来这么尽心尽力为她的服装店操劳的老黄牛,才画个大饼钓住你们,没想到你们也真没心眼,一下子就被拿捏住,搁我我才不会上当。”


    “罗老板才不是这样的人!”陶红慧打算据理力争。


    邹艳秋轻蔑地打断她,“你了解你那罗老板吗?你跟她相处过多久?你听说过她的家里情况吗?你知道她的习惯喜好吗?不,你全部都不知道,因为人家是老板,而你只是人家众多产业中的一个小小的员工,你凭什么觉得你了解她,你俩的地位是一样吗?你们之间根本……”


    “够了!”一旁的陶敏静再也无法冷眼旁观,“你不用转移话题,你也不用对罗老板抱着敌意,你的选择跟人家罗老板没有任何关系,追究起来,是你先对不起她。”


    得,旧事重提,那就存心不让人好过了。


    邹艳秋何尝不知道是自己当初背叛制衣厂,才导致制衣厂订单亏损,她心里原本没什么愧疚,直到前阵子听说何昆与罗宝珠取得生意上的合作。


    她一下子有点慌。


    之前这两人水火不容,闹了不少矛盾,她也正是因为两人之间的矛盾才如鱼得水,不知道何昆与罗宝珠关系缓和之后,她会不会成为牺牲品。


    好在罗宝珠并没有要找她算事后账的意思,她也成功躲过一劫。


    因着这事,她心里对罗宝珠的态度很别扭,现在陶敏静又将旧事直白揭露,听得她脸上无光,既羞愧又愤怒,狠狠瞪了两人几眼,转身走了。


    等人走远,陶红慧怔怔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敏静姐,你说艳秋姐的话是真的吗,罗老板应该不是给我们画大饼吧?”


    陶敏静没有直接回答她。


    只拿出一份报纸,指着报纸上刊登的英语培训班的消息,“晚上咱们去把名给报了。”


    之后一阵子,相安无事,只发生一件大新闻。


    国家决定取消价格双轨,迎接物价闯关。


    名烟和名酒放开之后,本以为这类商品不影响普通群众的基本生活,谁知道价格却一下子猛蹿。


    原本30多块钱一瓶的茅台酒迅速涨到140元,中华烟本来是每包一块钱,价格放开之后,每包涨到12元。


    大幅度的涨价给长期生活在计划经济氛围里的人民群众造成了极大的心理恐慌。


    抢购潮自然而然发生了。


    从大米到食盐,从衣服到鞋子,从电风扇到电冰箱,居民们看见什么抢什么,恨不得把手里所有的钱都换成所需的东西。


    有人一下子抢了200公斤食盐,还有人买了500盒火柴,扛回去10箱子洗衣粉。


    商店都不敢开张,一开张就挤满了前来抢货的人,门外排起长长一条队伍,都是代表着一家老小挤时间过来囤物资的。


    有些地方甚至还出现了骚乱,商场柜台都被推到。


    但这些都与深城经济特区无关。


    早在几年前,深城就已经完成了价格的闯关,这次涨价风也波及到深城,白菜卖到10块钱一斤,荷兰豆更加离谱,卖到20元一斤,不过并没有引起居民们任何情绪,大家对此见怪不怪。


    深城早就完成物价改革,这场因为物价变动引起的骚乱并没有对深城的居民们造成太大的影响,陶敏静和陶红慧仍旧照常每天忙完工作,收拾好之后去培训班补习英语。


    她们甚至利用工作的便利,多多接待外国人,壮胆试着与对方交流,逮着外国人就不肯放走,惹得外国友人直呼她们太过热情。


    除了她们俩,黄鼎明最近也在学习英文。


    他倒不是要出国,只是他无意发现了自己最喜欢的迪斯科歌手张蔷,所唱的几首歌竟然都是翻唱自外国歌曲。


    这让他大失所望。


    同时又找到一点商机。


    既然张蔷翻唱的几首外国歌曲在国内这么火,那他可不可以再找找其他的外国歌曲,让人翻唱过来,打造好听的爆款?


    这个计划也不是不可行。


    黄鼎明自个儿偷偷在心里规划。


    既然这样,懂点英语还是很有必要的。


    他文化程度低,从头学起难度太大,只能采用死记硬背的方式。


    这样的学习效率很低,他也知道,家里倒是有个高材生,可惜在国外留学呢,也帮不上他的忙,他只能抽时间去找章丽娟求助。


    章丽娟读过高中,听说这些年因为要扩大生意也在自学英语,现在一口流利的英语都能和外国人完整交流了,他想去讨教学习方法。


    可惜章丽娟也是个大忙人,平常不是轻易能碰见。


    每次去渔民村,黄鼎明没碰到人,也不着急回来,总是要在那边待一会儿,逗一逗章丽娟的小娃娃。


    他也到了做爷爷的年龄,黄俊诚没给他生孙子,他只能宠爱李秀英家的外孙女。


    这天像往常一样从渔民村回来,他绕了一点路,瞧见主干道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建立起一座气派又宏伟的建筑。


    走近一瞧,即将完工的建筑前端刻着金光闪闪的“汇乐广场”几个大字。


    奇了怪了,谁在这里建了这么一座大型商场?


    罗湖区有国贸大厦,福田区有汇乐广场,这难道也是政府的规划?


    黄鼎明带着疑惑走回家。


    家门口停着一辆红色的小汽车,那是罗宝珠的专车,黄鼎明认得。


    他跨进院门,一眼瞧见坐在院子中的罗宝珠。


    黄鼎明对此习以为常,自从黄俊诚开始经营保险公司后,罗宝珠登门的次数比以往勤多了,他以为罗宝珠又是过来与黄俊诚议事,打声招呼后,闷头往屋子里走。


    “等等,黄叔,我点事情想和您谈谈?”


    “和我吗?”黄鼎明脚步一顿,“你不是来找俊诚的?”


    “不是,我是特意来找你。”罗宝珠开门见山地问:“黄叔是不是打算开一家歌舞厅?”


    “是啊。”他老早就有这个打算,从厦门回到深城,一直嚷嚷着要开歌舞厅,开到现在都还没开起来,说来有些惭愧。


    不过,这和罗宝珠有什么关系吗?


    该不会……罗宝珠也想入股吧?


    “我在福田区的广场快要竣工了,接下来会进行招商,如果黄叔您打算开歌舞厅的话,我可以先给您预留一个商铺。”


    原来是这样!


    “等等,”黄鼎明有些不可置信,“你在福田区建的广场是汇乐广场吗?”


    “是。”


    原来回来路上瞧见的那座气派又宏伟的建筑是罗宝珠修建的!


    黄鼎明喜出望外。


    在那样好的地段,真招了商,他出两倍的钱都不一定能拿下,罗宝珠能给他提前预留,已经算是为他节省了不少成本。


    亏他还以为罗宝珠是想过来入股赚利益呢,是他把人家想卑鄙了。


    人家分明是过来给他送福利的!


    黄鼎明心里又愧疚又感激,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激动得语无伦次。


    “那、那谢谢了!”


    激动地握了一顿对方的手后,黄鼎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你那家大型商场准备什么时候开业?”


    “还没定好。”


    “这样吧,我给个建议,等到8月8号早上8点过8分开张。”黄鼎明很是神秘地补充,“我算过了,这是个吉利日子,我原本的歌舞厅也是打算这个时候开张的,信我,在这个点开张,肯定生意兴隆。”


    罗宝珠不置可否。


    安排在8月8号倒也不难,不过这是不是有点太迷信了?


    也行吧,方言中,“8”与“发”同音,生意人讲究个好彩头,“那就定在8月8号吧。”


    8月8日果然是个吉利的日子,深城在这一天开业的商场以及开工的企业多达上百家。


    深城科技商场、中农企业深城总公司、湖心购物中心等等都在这天开业。


    夜幕降临,从珠江口吹来的凉风拂去夏季的署热,街道两旁的100多家小商品市场的店铺全部敞开。


    灯火辉煌,如临白昼。


    街头人来人往,暗流涌动,马路两旁的人分为两拨,一波走向深城戏院,一波走向霓虹灯明亮交替的商铺。


    中间宽阔的大道上,大巴车与的士来往穿梭,汽笛声不绝于耳,其中不时穿插着叮铃的自行车铃声。


    噪杂的街市景象渲染出这座城市的繁华。


    几年前,很难想象深城会孕育出如今这样一副高楼林立、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热闹气派。


    站在广场最顶层,底下的风光一览无余。


    罗宝珠静静欣赏着深城的夜景,一旁的李文杰忍不住出声问道:“三块土地的规划已经全部落实,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高处的风轻拂面庞,有些凉。


    罗宝珠望着底下日益繁盛的深城街景,淡然道:“接下来准备公司股改。”


    股改之后,以汇乐控股为母公司,成立一个庞大的集团。


    时迁事移,总有人会随着这座城市的崛起而崛起。


    罗宝珠望了一眼不远处稀松朦胧的灯火。


    那是一衣带水的港城。


    看着一段并不遥远的距离,实际走过去,要花上多年时间。


    现如今已然到了迈步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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