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昆仑
洪水逐渐散去,浸入大漠,太阳升起,映照着西陲世界纵横交错的无数河流,仿佛万物初生之时的壮丽峡谷。
群鸟掠过天际,飞向已成巨湖的月牙泉。
月牙泉扩大到整个鸣沙山河谷区,成为堪比洞庭的大湖。原先的村庄只剩下零星屋顶,帐篷被冲得四处飘零。人类军队在湖畔再次整军,辽、室韦与夏国军泾渭分明,互不相涉,唯独传令兵马不停蹄,在三国军营之间匆匆来去传递消息。
驻军此地仍十分敏感,毕竟是夏国领地,若稍有不慎,便极容易打起来。
“公主殿下!”一名年轻人匆匆赶来。
“旭烈兀!”宝音认出了室韦将领,上前与他拉手,拍肩,问,“合不勒呢?”
“他率领另一队南下去了。”旭烈兀奉合不勒命令,前来玉门关驰援,却没有交代室韦大部队去了何处,兴许是跟随在金兵之后,设法捞点南侵的好处。
萧琨休息片刻,于浅滩处涉水过去,只见辽国率军将领,却是耶律大石与耶律雅里。
再见撒鸾时,萧琨着实感慨良多。耶律大石说:“少师?你们究竟在忙活什么?”
话虽如此,众人却已看见了驱魔师们与魔王的一番惊天相搏,作为西北方屏障的三大族裔,明白到必须真正地放下芥蒂,否则灾祸再起,中原各族忙于内斗,只会遭遇更惨烈的扑杀。
“这就是魔。”萧琨朝众人解释道,“连年征战,将士牺牲,百姓遭到屠戮,车轮斩、屠城、饥荒。种种天灾人祸之下,死者将释放出戾气,戾气终年不散,成为滋养天魔的土壤。”
撒鸾眼望萧琨,戾意较之数月前稍减。
项弦则站在他们临时的聚集处前,又见西夏国将领段无锋匆匆而来,与潮生说着什么,潮生已疲惫至极,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这名旧识。
白猿则躺在空地上,身畔守着斛律光与牧青山。
斛律光示意不碍事,躬身跪在一旁,为白猿驱逐体内侵染的魔气。潮生与段无锋简单交谈数句,提及生父李乾顺,无心多问,只想回来照看乌英纵。
项弦察看乌英纵,在守城墙时,乌英纵化身白猿,跃下了高墙,被魃军撕咬抓扯,这庞然大物一身蛮力,又是猛兽,血性一起,浑身多处带伤,却也成功击退数拨近千名战死尸鬼。
当然,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痛,白猿一眼被抓伤,头皮血淋淋地被撕下一块,胸腹、背部、大腿,全是被魃军斩出的刀伤与捅出的血洞,这些伤口起初带着黑气,然而就在斛律光以心灯注入它身躯,运转两个周天后,魔气被驱散,原先腐烂的伤口亦一同呈现出红色,开始往外淌血。
项弦伏身贴在白猿胸口,听其心跳虽快却稳定,知道并无大碍。潮生总算得以脱身回来。
“你先歇会儿。”
“没关系。”潮生当即抱住了乌英纵,闭上双眼,催动灵力,为它治疗。
“你们呢?”项弦又带着斛律光,去察看另三名驱魔师。其中段昭雍受伤最轻,他们三人在景翩歌的协助之下,潜入了战死尸鬼后阵,罗正为了掩护二人接近虚空之门,一度不慎暴露身份,被战死尸鬼大军追杀,幸而最终死里逃生。
而甄岳取得倾宇金樽的最后刹那,则耗尽了所有体力。
斛律光发动心灯,面目间隐隐有龙子之神力。项弦安顿三人以后,萧琨应付过联军,回来了,项弦朝他扬眉,萧琨道:“我让联军先退出西夏国境,他们很快便将撤军。斛律兄弟,你怎么办到的?”
“啊?”斛律光说,“我不知道,那位禹州前辈,他说为我灌注修为,护住我的心脉。”
“禹州人呢?”潮生突有不祥预感。
“他送我到战场中就走了。”斛律光说,“他说得回曜金宫修炼至少好几百年,不能再下山出来。”
项弦与萧琨对视一眼,萧琨安慰道:“待得此战结束,你们再上曜金宫去探望,他已活了许多个年头,想必不会有事。”
萧琨这么一说,斛律光倒是紧张起来,颇有点惴惴不安,项弦却拍了下斛律光肩膀,说:“前世他与你师徒一场,俱有因果缘法,不必太担心,若你真放不下,届时我准你上曜金宫去伺候他,到你阳寿尽的那一天,也就是了。”
斛律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阿黄从天际飞来,停在项弦肩上,恢复凤凰之身后,它稍一靠近,所有人便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暖意,犹如裹着一股生机奔腾、浴火重生之力,却不觉灼热。
阿黄道:“鸟儿们说,泰山顶上空中出现了一座浮岛。”
萧琨:“天魔宫出现了。”
项弦沉吟片刻,而后道:“倾宇金樽被回收,穆天子一定觉得再隐藏天魔宫也无济于事,咱们想进去,已随时能进。”
萧琨环顾四周,说:“唔,各位,咱们得启程了,先去听听长戈前辈怎么说,他朝咱们发出了召唤。”
宝音道:“哎,等等,你看这副模样,大伙儿像能动身的么?”
满地伤员,所有人都筋疲力尽,白猿伤口痊愈后因失血过多仍十分虚弱,此时睁开双眼,闷声道:“我已好了,老爷。”
他设法变幻为人,却几次站不稳。
萧琨眉头深锁,此时景翩歌又朝他们走来。
“宿命之轮还在魔王处,”景翩歌说,“你们必须尽快夺回它,否则仍有变数。”
“知道了。”萧琨说,“只是一场大战后,我们都需要休整。”
“你会把它交回的,对罢?”景翩歌发动幽瞳,蓝光在父子二人面前闪烁。
萧琨注视生父,片刻后道:“会。”
项弦说:“我可没答应你,凭什么?谁先看到就是谁的,这么在乎,为什么自己不去抢?”
景翩歌坦然说:“我不行,没有这个实力。”
项弦:“那就不要对我们发号施令。既没有实力夺回它,你早已失去了对它的处置权。”
萧琨本想劝项弦没必要发火,但见项弦认真地在与他父亲吵架,心中充满触动。
景翩歌又道:“拿到宿命之轮后,一切仍未结束,真正的对抗,反而才刚开始。”
项弦眉头深锁,盯着景翩歌,但这名战死尸鬼王没有用幽瞳来读他的心。
景翩歌只道:“请务必将它还来,才能彻底解决魔族之患,相信我,护法武神。”
说着,景翩歌朝二人行礼,转身离开。
项弦与萧琨对视。
萧琨:“你只是不服气,别人说西,你一定要往东。我猜他若说将宿命之轮取回后送你,你反而不要了。”
“我才是魔,”项弦道,“我有执念,怎么?”
余人都看着他俩,萧琨略觉尴尬,咳了声,项弦却示意萧琨,该安排下一步行动了。
萧琨想了想,说:“这样,罗兄、段兄,两位且先休息。”
考虑到昆仑山白玉宫并非凡人所能涉足之域,罗正、段昭雍又受了伤,虽有潮生协助治疗,但修为损耗严重,第二场进攻天魔宫的大战中,显然不能再让他们出战。
“至于甄兄。”
甄岳起身,说:“萧大人,你带上金樽,兴许能帮忙,待你们打完这场后,再还到杭州。”
萧琨接过倾宇金樽,没有过多推让,只道:“这是甄兄家传法宝,就怕在我们手上,难以发挥其作用。”
甄岳道:“项大师熟谙天下法宝的器之道,定能驾驭。”
项弦接过倾宇金樽,看了两眼,将其收起。甄岳又道:“我就不去添乱了。”
“行。”萧琨知道甄岳主动请辞,也是不想往昆仑山去,一方面为了保命,另一方面也以免他们为难。
金龙飞起,载着项弦、萧琨、潮生与乌英纵、宝音、牧青山、斛律光,飞越祁连,前往昆仑。拔高之际,阿黄在云层下盘旋,众人又纷纷低头看,只见洪水缓慢退去之后,再次现出战死尸鬼大军。
军队有条不紊地在景翩歌的带领下集合,撤出玉门关。高昌人亦纷纷动身,回往关外的家园。
萧琨控制金龙放慢速度,让它飞得尽量平缓一些,毕竟载着的人太多了,项弦则从身后抱着萧琨,协助他越升越高。云雾掠过又被风吹散,现出瑰丽的神州大地,此时的河西走廊已成滩涂,水流尚在不断往关内之地与图攀盆地流淌而去。
“龙竟能飞得这么高!”斛律光惊讶道。
“第一次搭龙,什么感觉?”萧琨回头道。
“不是第一次了,”斛律光说,“禹州将我送到了战场呢。”
斛律光的左半身依旧覆着不明显的龙鳞,沿他赤裸肩背延伸到脖颈。他本就肌肤白皙,肌肉瘦健,此刻更添神秘与强大的美感,若闭嘴不言,倒是有几分绝顶高手的气质。
“有龙力守护心脉,”牧青山说,“想必不会死了罢。”
宝音嗔道:“再死怎么着?你要陪他一起去吗?”
牧青山:“别胡说八道!”
宝音:“我可是记得有些人,曾经哭得肝肠寸断呢。”
牧青山:“哪里就肝肠寸断?你这也太夸张了,学了汉人的成语,不要乱用!”
潮生:“???”
项弦与萧琨马上明白到宝音所言,定是上辈子的事,当即大笑起来。牧青山登时面红耳赤,他与斛律光前世毫无半点超越友情的逾界之举,被宝音这么一说,反而尴尬不已。
“什么?”斛律光坐在潮生身后,又回头问。
“没什么,”牧青山说,“大伙儿能活着就好。”
宝音:“还记得你死了吗?”
“什么时候?”斛律光不明所以。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萧琨感慨道。
斛律光:“那我当然死了,否则怎么又有这辈子呢?”
项弦回头,只见乌英纵依旧保持着白猿之身,体力已无法支持它再变幻为人,一手握着龙的背鳍,另一手搂着潮生,潮生在风里倚在白猿怀中,已经打起了瞌睡。
“你记得给潮生买对联吗?”项弦朝白猿说。
白猿道:“记得,还在我的乾坤袋中,老爷。”
“我说的是上辈子。”项弦说。
“不记得了。”白猿答道。
萧琨忍不住也道:“你记得自己射箭从未准过么?”
“我天生就是这般。”项弦笑着退后半步,做了个拉弓的手势,朝着萧琨眯起一眼,说道,“咻!”
“射我内丹倒是挺准。”萧琨又自言自语道。
宝音又朝牧青山说:“你记得旭烈兀么?”
“方才我见到他了。”牧青山说。
“怎不搭理他?”宝音又道,“我本以为你俩又得打起来。”
“手下败将,”牧青山随口道,“不足挂齿。”
宝音盯了牧青山好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去捏他的脸,牧青山随手挡开,宝音却不依不饶,死活要欺负牧青山一番。牧青山说:“有完没完?把你推下去,自己去昆仑。”
“大姐,他不愿意,你别欺负他啊。”斛律光说。
这话不说还好,宝音顿时被点炸了,说:“关你什么事!这关你什么事啊!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我们是朋友!”斛律光说,“怎么不关我事?”
宝音:“老娘忍你很久了!有心灯了不起啊!有龙当你师父又怎么啦?很久以前就想揍你了!”
“别在这儿打架!”项弦马上道。
宝音越过牧青山要揪斛律光,斛律光忙躲避,金龙配重失衡,往一侧倾,大伙儿又同时叫了起来,潮生被吵醒了,望向远方的昆仑。
“要到啦。”潮生说。
众人又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白玉宫浮现于云海中央,现出仙境全貌。
“要到了。”萧琨明白到,该来的终究会来,距离自己的最终命运已越来越近。
他本以为这一世自己将殉剑,却意外地活下来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不必死?
然而疼痛感再次出现,解离着他的血肉与灵魂。父亲之言再一次提醒了他,取回宿命之轮后,因果轮回中所有的印记都会被消除,自己也将完成在这段时光中的特定使命,完全消失。
他只存在时间长河的某个片段中,而这条长河从不回往过去,始终在滚滚向前,他所存在的一切记忆,在因果抹除以后,也将完全泯灭。
可纵观这浩瀚神州成千上万年的光阴,谁又不是如此?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想到这里,萧琨不知是该悲伤,还是该放下沉重的负担,来好好珍惜这最后他们相处的短短时光。
金龙穿过白玉宫屏障,降落于殿外的神泉中。
“长戈!”潮生到家了,快步跑向正殿。
只见皮长戈一身金甲,悬浮于法阵中心两尺空中,作半躺之势,一手横持绿枝,身周散发出源源不断的光犹如细线,与地面的法阵相连。法阵中的能量路径又曲折通往生长于浮空岛上的神树句芒,神树枯败的枝叶泛着一层金光,仿佛被暂时修复,引领着天地脉中的灵气。
“你在做什么?!”潮生惊了,他在宫中成长,从不知这座岛屿能离开原先位置。
“这是西王母留下的法术,”皮长戈注视潮生,说,“搬家用的。”
潮生:“哦,所以呢?”
皮长戈不答,只朝驱魔师们说:“你们辛苦了。”
潮生想爬到皮长戈身上,几次都不得其法,最后是皮长戈出手搂住了他,将他拉到自己身上,让他趴在自己上半身,以身体充当了一个悬空的吊床。
萧琨与项弦走来,皮长戈说:“你们尚有一天一夜可休整,这段时间内,白玉宫的典籍、法宝、泉水任你们取用。姬满正在不停地吸收天地脉中戾气,下一步兴许就是造成人间的重大伤亡,为他再增添戾气,以完成天魔转世,抑或驱动什么邪恶的法宝。”
“他想再次使用宿命之轮回转时间,能量却尚有不足。”萧琨出示倾宇金樽,说,“我们有倾宇金樽,随时能杀上天魔宫去。”
皮长戈说:“太危险了,他一定作好了最后的布置,我会驾驭白玉宫飞往中原,协助你们与姬满决战。”
项弦震惊道:“你要让整座岛飞往泰山?前辈,你能撑住么?”
潮生:“……”
皮长戈:“不碍事,有句芒大人在,只要不离开结界,我便能支撑。你们现在必须先休息,以应对天魔宫中的大战,切不可轻敌。”
萧琨意识到他们的任务尚未结束,绝不可在此刻掉以轻心,否则万一被穆天子再次翻盘,一切又将重来。
乌英纵想起皮长戈所交代之事,说:“前辈!让我来!”
皮长戈一笑道:“不碍事,稍后会求助于你,老弟,哥哥还能撑会儿。”
他朝同伴们说:“大伙儿先解散罢。”
皮长戈又问潮生:“禹州呢?”
潮生担忧地说了经过,皮长戈便明白了,说:“不要担心,他只要回到曜金宫,便能重新修炼。”
项弦先是来到宫前水池畔,猛灌一通灵泉清水,萧琨则在台阶前坐着,感受那充沛的灵气。
句芒释放出所有神力,乃至白玉宫中的清气空前强大,在天魔宫疯狂吸摄世间残存戾气之际,此消彼长,句芒终于暂时得以挣脱被污染的现状,转而以清气开始治疗驱魔师们。
光是坐在这里,身体的伤势与耗费灵力的虚弱便在源源不断地被修复。
太阳西沉,潮生趴在皮长戈身上,抬头道:“我去看看老乌。”
“去罢。”皮长戈摸了摸潮生的头发,让他从自己身上下来,潮生问:“你饿了吗?我去为你找点吃的。”
“我现在不想吃东西。”皮长戈说,“招待你的朋友们罢。”
“这地方什么都好,”宝音说,“就是没有酒也没有肉。”
“当心被树枝抽,”牧青山道,“在树神面前说这等话。”
宝音与牧青山并肩坐在白玉宫西面平台的延伸之处,望向夕阳。
“唉,”宝音伸了个懒腰,说,“没劲。嗯?”
牧青山沉默地取出一个裹包,里面竟是切好的羊肉,还有一坛西域的酒。
“什么时候收着的?”宝音惊讶道。
牧青山:“高昌王招待,我不吃,便留了一份。”
“在这儿吃肉喝酒会挨抽么?”宝音被说了,当即有点怂。
“不会,”牧青山淡淡道,“禹州也吃过。”
“可他是龙。”宝音还不时望向背后远方的巨树,生怕句芒突然用藤蔓抽打她,“我又不一样。”
“众生平等,”牧青山说,“在树神眼里没有区别。你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宝音于是笑了起来,提起酒,牧青山略嫌弃地皱眉,示意别凑过来,自己吃去罢。
漫天星辰垂降。
白猿得灵气滋养,再次化为人身,潮生找了半天,只见乌英纵正在白玉宫后厨寻觅。
“你饿了罢?”乌英纵听到脚步声便知是潮生来了,头也不回,正在摔一块面团,潮生则从他背后跳了上来,把面粉蹭了两人满头。
“我给你做个烤的。”乌英纵说,“虽只有这点材料,但总归比蒸的味道好些,有麦香味。”
“你真的好像长戈啊。”潮生笑着又朝他肩膀上爬,只想骑到他头上去,乌英纵两手全是面粉,也不好抓他下来,只得任他施为。乌英纵的身材虽不及皮长戈魁梧,却也足够潮生发挥了,只见他被揉得衣裳一团乱,片刻后潮生又要解他的外袍,说:“我看看你的伤好全了没有。”
乌英纵:“好了,只是没力气。”
潮生闻言忙从他背上下来,乌英纵却道:“扛着你没关系,暂时不能打架是真的。”
潮生于是又笑吟吟地爬在他身上。
巨树下,项弦躺在树根环抱之中,从树冠底下能看见漫天星河,银河从句芒树顶高处延伸而过犹如飞扑,白玉宫中,夜幕显得触手可及。
项弦叼着一根草杆,翘着二郎腿,抬头端详手中倾宇金樽,这个奇特的琉璃瓶折射出了星辰瑰丽的光,其上诸多符文轮番闪烁。
萧琨来了。先前他在藏书阁中寻找有关穆天子与天魔宫的只言片语,未有所获,项弦难得地不在他身畔,自己躺在树下想事,片刻后萧琨心神不定,便找了过来。
萧琨坐到项弦身畔,随手摘走他嘴里的草杆扔到一旁,教训道:“怎么总是这二流子做派?”
“不敢了,爹。”项弦答道。
这声“爹”一叫,萧琨登时满脸通红,望向项弦时又充满了爱意。
“给哥哥掏耳朵。”萧琨当即道。
项弦坐起,又摘了根草杆,让萧琨躺在自己怀里,萧琨舒服地闭上双眼,项弦先是亲了他几下才动手。
那一刻萧琨只觉得,哪怕明日整个神州陷落,自己将万劫不复,这一刻也已值得自己来人间走一遭。
“找到什么记载了?”项弦问。
萧琨:“不曾发现,但读到一点两晋年间的事。”
“什么事?”项弦搂着他,轻轻地为他掏耳朵。
萧琨正舒服,只觉骨头都轻了不少,说:“继承智慧剑的,叫护法武神,与大驱魔师历来相伴相依。”
“难怪你爹这么称呼我。”项弦说,“好了,转过去。”
萧琨:“而大驱魔师,往往由心灯持有者担任。”
项弦:“嗯。”
萧琨:“所以你与斛律光,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项弦:“这么主动催我纳二房?说不得今夜要与他圆房去了。”
两人都笑了起来。萧琨欲言又止,本想说“如果有天我死了,乌英纵又来守树,斛律光便会伺候你一生”之类的话,却生怕被项弦听出话外之音,心中忐忑片刻,终究没有出口。
明天过后,待我消失了,他又怎么办呢?想到此处,萧琨不禁难过起来,只觉太对不起项弦了。
“好了。”项弦又道。
萧琨伸出手臂,项弦便舒服地躺在他的臂弯中,一同看着星空。
白玉宫中,唯有斛律光落了单。
牧青山本想叫他一起,奈何多说几句话,宝音便要吃醋;项弦也本想招呼他,却怕走得太近,也引起萧琨吃醋。于是斛律光无人搭理,只得左逛右逛,肩上停着睡觉的阿黄,一会儿逗逗鸟,一会儿拿树枝戳野生的鹿,将白玉宫看了一圈,来到正殿上。
皮长戈正悬浮于空中,面朝神树与银河,背后走来了斛律光。
“你在做什么?”斛律光问。
“思考。”皮长戈说,“想这个天地是什么,我为什么会存在于世上。守灯人,你能替我开悟么?”
“不行,”斛律光答道,“我从未想过这事。”
彼此又安静了。片刻后斛律光说:“我想问……他们都说,禹州大人住在太行山吗?”
“嗯。”皮长戈说,“他的寿数尚有很长,他的劫也还没到,那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不必为他担心。以后你可往曜金宫探望他,这些年来他也寂寞,看到你,嘴上虽嫌弃,但心里头一定会高兴。”
“好。”斛律光放下了心。
“你得一直飘在这儿么?”斛律光又问。
“是的,”皮长戈答道,“我正控制着整个白玉宫。”
斛律光:“那你吃东西怎么办?”
皮长戈:“我不饿。”
斛律光:“你总得要解手罢?要么我换你下来,你休息一下?”
皮长戈:“……”
斛律光:“??”
“我也不想解手,谢谢你了呵。”皮长戈说,“你们师徒二人果然是一般地古道热肠。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替我,不必替我难过。”
“好……好罢,我没有替你难过,就觉得你挺累的。”斛律光一时也无处可去,便在皮长戈一侧,白玉宫正殿的台阶上坐下。
不多时,潮生与乌英纵带着食物出来,乌英纵先送去给其他同伴,潮生则分发了饼,又爬到皮长戈身上,将他当作躺椅坐在他腰腹上,掰开饼喂他。
“你还好么?”潮生小声问皮长戈,“你怎么哭了?”
“没有,”皮长戈答道,“我哪儿哭了?”
潮生用手指擦拭皮长戈眼角,只觉湿湿的,皮长戈又打了个呵欠,说:“只是困了。”
乌英纵将简单的晚餐送到句芒树下。
“他们呢?”项弦一个翻身坐起,说,“只有这个?”
乌英纵答道:“是,老爷,只有这些了。”
虽只有烤饼,却依旧带着香气,又热腾腾的,较之前世来白玉宫,已是难得的美味佳肴。萧琨问:“有酒么?”
明天就要大战了,今夜却连酒也没有,乌英纵想了想,说:“我下山买去。”
“吃罢吃罢,”项弦示意道,“别去,以后喝酒的日子还长着呢。你去陪潮生,不必管我们了。”
乌英纵又去给宝音与牧青山送饭。
项弦就着送来的杯饮了少许清水。
“不知道孩儿们怎么样了。”项弦说,“我思来想去,不如等这场打完了,还是咱俩自己去找,来得安心。”
萧琨吃着晚饭,随口答道:“我相信他,上辈子能找着,这辈子也可以。若之后无事,自己去也成。”
项弦:“找到以后安顿在何处?还是洛阳?抑或会稽?”
萧琨:“你说了算。”
萧琨有种强烈的预感,明天过后,自己就再也回不到中原了,繁华开封,江南花花世界,犹如醒后忆起的梦境,变得模糊不清,唯独当下才是真实的。
这一生没能与孩子们相见,也是他的遗憾,但知道他们还能活下去,也是好的。
“我爹娘还活着。”项弦又道,“明天过后,咱们先回会稽,好好歇会儿。”
“嗯。”萧琨答道,“还了宿命之轮以后就去罢,怎么?”
项弦咀嚼着烤饼,注视萧琨,仿佛有话想说,末了转过头去,答道:“没什么。”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吃过烤饼后,项弦像个小孩儿般,身上全是饼渣,萧琨掸过自己身上,又伸手过来,抖项弦的武袍下摆,项弦忽道:“这辈子,红绳忘了给你。”
萧琨答道:“明天过后去取。”
“行。”项弦说,“供了好几辈子了。”
萧琨为项弦掸了几下,摸到他身上,忍不住把手探向他斜襟,项弦拉着他的手腕,萧琨想缩回手,项弦却拉着他的手不放,继而朝他倾身过去。
“哥哥。”项弦的声音低沉。
萧琨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
“就现在,”项弦已等不及了,急促地说,“你来还是我来?”
萧琨笑了起来,将项弦按在身下,说:“你想换一换?你决定罢。”
“慢点。”项弦感觉到萧琨嘴上说着换,实际行动却不容他掌握主动。
“你想来也行,”萧琨看着项弦的双眼,说,“认真的。”
说着这话,萧琨却已开始了。
萧琨端详项弦的俊脸,那分明是他生生世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
“我会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萧琨决定今夜要让项弦留下铭心刻骨的记忆。
项弦笑了起来,说:“我倒是想知道……哎,啊!”
句芒降下千万藤蔓,犹如密笼般将两人包裹起来,藤蔓笼再缓慢上升,就像一枚果实,把他们带上了树冠。生命的气息沿着天地间袭来,天地脉的灵气汇入两人的身体。
萧琨得以放开两手,与项弦紧贴在一处,唇分时,项弦说了短短一句:“我喜欢。”
……
“继续。”萧琨只说道。
“不不……等……”项弦道,“我得歇一下!”
项弦已不觉得很受用了,反而有点难受,但萧琨不由他抵抗,两人又被藤蔓缠住。
“疯了。”项弦第一次在毫无休息的情况下连续接受萧琨。
他的身体犹如一团热焰,变得绵软温热,再不抗拒萧琨。他已浑身发红,眼中意乱情迷,抱着萧琨不住亲他的耳朵。
那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余当下。
萧琨温柔地亲吻他,项弦则笑了起来,伸手摸他的肩。片刻后萧琨将他再次拉向自己。
项弦:“!!!”
“不……不行!”项弦的声音变了,说,“我没了,得歇会儿……唔。”
“今夜还很长。”萧琨从身后抱着项弦,在他耳畔低声道。
项弦前两次毫无保留,已将自己彻底交给了萧琨,没想到这家伙竟还能来。
……
“让你歇会儿,”萧琨小声道,“为你攒的,都给你了。”
……
藤蔓缓慢降下,释放出两人。项弦站在地上时,两腿仍有点发抖,萧琨说:“站不稳了?”
项弦低头捡两人衣袍,萧琨又搭他肩膀,在他耳畔说:“满意么?稍后还有。”
项弦索性放下衣服,看着萧琨,萧琨说:“现在要吗?回房去也行。”
“抱一会儿。”项弦说。
他示意萧琨,搂着他的腰,作势抱腿,萧琨会意,笑着朝他身上跃起,像小孩般,让项弦正面与他互抱。
项弦转头看了看,白玉宫一片静谧,所有人似乎都睡下了,便抱着萧琨前往瀑布去洗澡。
启明星于天际出现,却被黑云缭绕的天魔宫所遮挡,大地的东方,千万人类瞥见了泰山顶部那奇特的一幕。
昆仑山巅,皮长戈睁开双眼,一手举起绿枝。
白玉宫震动,周遭风障解除,卷起流云,在高空沿着昆仑山脊开始缓慢移动。朝圣之路上,不少百姓纷纷跪拜,带着震惊眼神望向天际那庞大的浮空岛。
皮长戈喃喃念诵咒文,白玉宫的飞行速度越来越快,狂风吹来,卷起宫中纱帘,神树句芒的枝叶发出簌簌声响。
房中,项弦与萧琨同时睁开眼。
萧琨朝窗外望去,只见流云带着水汽飞速掠过,白玉宫正在高速飞行!他马上捡起衣袍,扔给睡眼惺忪的项弦。
“去正殿!”萧琨道。
项弦飞快穿上武袍,躬身蹬靴,取来智慧剑,与萧琨快步冲向白玉宫正殿。
第107章 对决
项弦来到高台前,望向远方。
白玉宫穿过中原大地,以极高速度飞向东面,太阳被厚重的黑云完全遮挡,天地间残余的戾气被源源不绝地吸扯向天魔宫。
“你们还有半个时辰。”皮长戈说完这句后,便陷入了沉默。催动白玉宫时,他的身体竟是投出晶莹的白光,仙殿从上到下,所有白玉投射出金色的符文,而皮长戈全身已汉白玉化,犹如一尊半躺的雕塑,双目隐隐散发出金光,与宫殿同为一体。
潮生来到皮长戈身前,他正悬浮于这神秘的法阵之上,五感抽离身躯,化作九天九地中的神使。潮生伸出手,轻轻地牵了下皮长戈坚硬的手指,抚摸他的小臂。
“看见泰山了。”牧青山背持鹿角弓,躬身单膝跪地,望见远方黑云密布之下,泰山之巅的天魔宫。那宫殿与白玉宫构造近乎完全一样,正笼罩在紫黑色的光芒中,源源不绝地收回天地脉中的戾气。
“他想发动宿命之轮吗?”项弦说。
“这个距离,已经可以飞过去了。”萧琨回头道,“长戈前辈!送我们到这里就行!”
“看!”宝音道,“那是什么?”
五道黑色火焰腾空而起,残缺的巴蛇之魂正在树顶盘旋。
“穆天子搜集的,两千年来人间的戾气。”项弦说。
他伸出手臂,阿黄飞来,落在他的左臂上,眼看白玉宫越来越近,已掠过中原地带,黄河犹如大地的巨缎闪烁着光辉。
萧琨转身面朝六名同伴,昨夜以后,他已真正地释怀,回顾此生,已再无遗憾。
“各位。”萧琨说。
所有人沉默不语,唯项弦道:“先分配战术,稍后穆天子不知又有何压箱底的伎俩要使出来。”
萧琨明白到不可轻敌,别在最后这一刻翻了船。
萧琨说:“斛律光,进入天魔宫后,请你祭出心灯,驱逐黑树上的魔气。”
“放心罢!”斛律光说。
“青山,宝音,”萧琨说,“请你们为我俩掠阵,如果巴蛇出现,请尽量拖住它,我们才能专心对付穆天子。”
牧青山道:“难度不大。”
宝音问:“你们呢?”
“我与项弦、阿黄一同迎战魔王。”萧琨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阿黄的头,阿黄舒展翅膀,伸了个懒腰。
“潮生,”项弦说,“你得抵达黑树前,取出树种,这次的目标是让它与魔种分离,抢回白玉宫,斛律光和老乌会协助你。”
潮生:“行,我一定会把树种带回来的。”
“稍等,我需要有一个人留下,白猿,请你留在宫中协助我。”皮长戈声音响起。
“长戈!”潮生蓦然抬头望向白玉宫中央。
项弦未料皮长戈居然想留下乌英纵,但细想起来,此地法阵亦十分重要,守护白玉宫,也正是守护句芒的安全,万一集体出战时被穆天子偷家就完了。
萧琨只能接受,调整战术,说:“那么……斛律光,你还得看顾潮生。”
“交给我吧!”斛律光说。
“我明白了,”乌英纵说,“我会尽全力保护长戈前辈。”
“那么,”萧琨手按长刀,沉声道,“护法武神。”
萧琨与项弦对视,短短瞬间,萧琨又朝其他人道:“各位驱魔师,我的战友。”
他本想说“谢谢各位陪我们走到此地”。
但在这一天里,他真正地放下了心结。
“接下来,就交给大家了,预备出战!”萧琨道。
所有人同时应声,各出兵器,白玉宫风驰电掣,飞向天魔宫。
项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前辈!可以了!到这儿就够了!”
然而皮长戈却毫无停下之意,白玉宫与天魔宫的屏障彼此接触的刹那,卷起了一阵暴风,句芒与黑暗之树同时迸发出强大的灵气,清气与魔气形成龙卷,将所有人卷上天空。
“萧琨快把龙叫出来!!龙!龙!”项弦吼道,“等等等……前辈!快停下!”
苍狼与白鹿升空,宝音之声道:“撞上去了!”
白玉宫突入天魔宫屏障的刹那,两座巨大的堪比城市的浮空岛已相距不过百丈,项弦甚至已看见了天魔宫中的黑色巨鼎。
下一刻,两宫对撞,所有的声音骤然消失,宫殿正面相触之处犹如星河崩碎,飘零,四周产生了奇异的能量域,千万砖石破碎,又一齐升向天空。重力失效,天魔宫的黑砖与白玉宫的闪光符文化作长河,围绕他们四处飞舞。
项弦被巨力拉扯向天空,最后一刻金龙刷然冲来,萧琨出手紧握他的手臂,再兜住了潮生,直扑天魔宫正殿。
穆天子站在不断崩碎的宫殿前,双手抬起,黑树吸摄戾气的过程在这么一撞之下登时被彻底打断,天地脉产生了紊乱,罅隙在四面八方开启,产生了强大的吸力。
六座供奉黑鼎的祭坛在剧震之下崩塌,黑火近乎完全释放,天魔宫中已变得墨似的浓黑,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在黑火中纵横来去的怨魂。
“又来到这个转折点了啊,”穆天子的意识无处不在,在黑暗之中隐约投出身影,“这是第几次了?”
“第四世。”萧琨收起金龙,在黑暗中落地,缓慢抽出唐刀。
凤凰飞来,振翅之际一星红色光点扩散,微弱的光照亮了天魔宫前,穆天子下身与池中黑水相连,现出瘆人的笑意。
“仍不死心,”穆天子缓缓道,“哪怕再来一次,亦苦苦纠缠不放么?”
项弦手持智慧剑,将潮生挡在身后,穆天子的下半身已化作植物根须,头顶展开了一朵巨大的离魂花苞,与铺天盖地的魔气相连接,手中握着金光闪烁的宿命之轮。
“将宿命之轮交出来,”项弦说,“你已经没有再发动它的机会了。”
“若说这些年中有错,”穆天子望向黑暗的天空,沉声道,“唯一的错就在于,我不该选择在这个时代,兴许再过一千年,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罢。”
萧琨:“从战死尸鬼一族将我带来世间,你就注定了要在这个时代中被净化,等待百年、千年,甚至万年的光阴,你选择在何时转生化作天魔,‘我’便将在何时来到你的面前,结局并无不同。只因宿命之轮失窃,正是我诞生的‘因’,而你被诛灭,则是我之所以存在的‘果’。”
穆天子回过神,说道:“很好,那就来罢!”
黑水池中诞生出无数怨魂,朝他们疾冲而来!
萧琨抖开唐刀,释放出靛蓝色幽火,照亮了黑幕,而在黑暗的深处万箭齐发,裹挟着雷霆将这漆黑的世界撕开了一个缺口,箭矢与怨魂对撞,将穆天子的第一波攻势尽数瓦解,黑水在天魔宫前爆发,朝他们袭来,然而在这永夜之中,一个声音响起。
“万法归寂,唯心灯永恒!”
斛律光悬空而起,半身被龙鳞所覆盖,身躯幻化出燃灯法相,手持灯诀,将白光洒向世间。白光先是一闪,击穿了穆天子的黑暗屏障,继而扩散出去,照亮了无影的世间!
“潮生!快去!”萧琨喝道。
潮生快步冲向斛律光,斛律光一手将他抱起,拖出光束,疾射向穆天子背后那参天巨树。
项弦抽智慧剑,金光迸射,萧琨则抽唐刀,带着幽火一式顺劈,同时冲向穆天子,穆天子咆哮一声,身体登时暴涨,出现四只手臂,上双臂抖开魔爪,铮然抵住了项弦。
下双臂则化作树爪,猛地绞来,锁住萧琨双刀。
回到天魔宫后,在充沛的魔气之下,穆天子竟是身形与力量同时暴涨,较之玉门关前更难对付,与项弦、萧琨二人竟尚能僵持。萧琨暗道:还好先一步毁去黑翼大鹏之魂,否则此时的穆天子只怕更难战胜。
黑色巨树前,斛律光带着潮生飞向树干,仍不时回头,望向主战场。
“能行吗?”斛律光道。
潮生深呼吸,说:“一定要办到!”
紧接着,他的身躯绽放出绿光,双手齐出,按住了黑色神树,绿光爆发,黑树剧烈震颤,一刹那仿佛将吸入的所有戾气再一次释放而出。
斛律光祭起心灯,“当”一声以巨树为中心扫去,驱散黑雾。
白玉宫中的神树句芒仿佛感应到那果实再现世间,千万绿叶开始震动,伴随着法阵前,皮长戈浑身符文闪烁,催动绿枝,句芒发出一道强光,投向黑色巨树。
潮生双手没入树干,发出大喊,黑气倒卷而来,冲刷着他的全身。
“支撑住!”皮长戈喝道,“就是现在了!”
“长戈?”潮生难以置信道。
“前辈!”乌英纵奔向法阵中央。
树下魔气扩散,斛律光竭尽全力,以心灯飞速净化魔气,奈何黑树的破口处喷出的戾气已犹如洪流,而潮生站在那缺口处受到洪流冲击,半身化为漆黑。
皮长戈的虚灵出现在他身前,为他抵挡住了魔气的直接冲击,潮生将手深深插入树干最里层,找寻着树种的下落。
“长戈……”潮生艰难道。
“嘿……”皮长戈说,“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潮生……谢谢你……”
皮长戈的幻身在魔气的冲刷中崩毁,潮生大喊道:“不——!”
“把它……取出来,带回家。”皮长戈道,“你……一定能办到。”
话音落,皮长戈用尽最后力量,抱着潮生,与他一同没入了树干,黑火扑面而来,而潮生已触碰到了被火焰包裹的魔种!
“前辈——!”乌英纵难以置信,悬浮于空中的皮长戈周身光芒一敛,从高处摔下,撞在地上。
乌英纵快步奔向皮长戈,要将他抱起,白玉宫法阵失去驱动,正逐步坠落,眼看就要坠向大地,撞得粉碎之时,乌英纵接过绿枝,悬空而起。
他的眉目间迸发出绿意,举起绿枝的刹那,身周武袍尽散,化作生命之神的木制覆甲与绿叶交织的战裙,随着一声巨响,木灵真力扩散,乌英纵周身繁花绽放,法阵感应到巨猿的新生力量,皮长戈焕发出的金光消退,巨猿的法力白光接替金光,铺展到整个白玉宫法阵中。
绿枝上,诸多青墨之叶刹那变黄,飘零散去,枝条上抽出嫩绿新叶,新的守树神接替旧神之位,完成了这神州仙境的守护者更迭。
“长戈——”潮生的泪水涌出,疯狂大喊。
皮长戈的金色虚影消失了。
乌英纵幻灵闪现,取代了皮长戈,有力的手臂坚定地托住了他,另一只大手覆在了潮生的手背上,与他一同探向黑暗中的树种。
“我会陪着你,”乌英纵温柔地说,“潮生,我将永远和你一起,度过千载万载的光阴与岁月,直到天地毁灭的那一刻。”
潮生泪水涌出,借助乌英纵的助力,握住了树种。
天魔宫高处:
巴蛇残魂现身,宝音举起苍穹一裂,电光释放,接连劈向蛇头,巴蛇怒不可遏,朝他们冲来,牧青山却以极高速度闪避,先将宝音推开,再在地上一个翻滚,起身时已拉开长弓。
诸多光箭先是温柔散开,再汇聚为一股,砰然飞射,击穿巴蛇下颚!
“得射它的逆鳞!”宝音喊道。
宝音疾射向巴蛇,抖开双爪,以拳式撞上蛇头。巴蛇翻滚着冲来,撞碎了石柱,牧青山再次打滚避过。
宝音已被巴蛇拖着冲上树顶,牧青山喝道:“下来!”
“我倒是想——”宝音大声道,“你看它听我招呼不?!”
牧青山几步飞跃,趁着巴蛇魔气崩散的巨尾扫来的一刻,沿着蛇身冲上蛇头,拉开长弓朝着脚下就是一箭。
白光再次击穿蛇头,宝音以苍穹一裂钉在蛇魂上,喊道:“射它的逆鳞!”
巴蛇纵声嘶吼,将两人同时甩开。
牧青山险些被甩下天魔宫,化作白鹿再次踏空飞来,展开双手,落在王座顶端的照壁角尖处,保持平衡,拉开长弓。
牧青山:“让它不要动!”
宝音:“宝贝儿!这太难了啊!”
“让它把七寸露出来!”牧青山喊道,“我拉弓了!”
牧青山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宝音揪着巨蛇在空中疯狂翻滚,又是一道电光闪烁,满布蛇魂那强大的身躯,继而宝音纵身飞跃,身在爪前,凝聚了全身修为,即将当空劈落的刹那——
——巴蛇昂起头,露出尖锐獠牙,即将要把宝音撕碎。
牧青山知道自己的机会只有一次!若射不中,宝音连肉身带魂魄,将被这异常强大的蛇魂撕得粉碎,睁眼的刹那,他甚至不敢多看,拉弓的手剧烈颤抖。
万籁俱寂,狂风之中,千千万万景象扑面而来,卡罗刹湖畔苍狼带着笑意为他捧出的那枚光滑璀璨的定海珠;敕勒川中暮秋节洒落头上的飞雪;荒原上苍狼与白鹿的撕咬与大战……
无数世的往事飞射,朝箭上随之一收。
所爱隔山海,山海俱可平。
那一箭穿透光阴的长河,迸发出五彩光华,悍然划过长空,击中巴蛇颈下逆鳞!
随着巴蛇纵声嘶吼、撞落,宝音的杀招落下,喝道:“你完蛋了!”
漫天雷鸣犹如暴雨铺开,巴蛇的魔气被轰得溃散。
穆天子陡然感受到巴蛇受到重创,怒吼一声,带着项弦与萧琨在空中飞掠。不动明王法相身具神威,难以撼动,被挥开的刹那便即掠回,萧琨却无神力护体,被一式狠狠摔向王座,轰然撞破天魔宫中照壁!
“既不应存在于世间,便让我来亲手了结这桩因果!”
穆天子竟强行催动宿命之轮,转身扑向萧琨,手中焕发出强光,要按向萧琨。
黑水涌来,项弦再顾不得穆天子,展开金光万道的翅膀疾射去救援萧琨,凤凰掠起烈火,撞向穆天子,阻得顷刻。
巴蛇身躯已残破不堪,唯剩体内魔核,那是穆天子的地魂,它呼啸而来,化作人形,要回归穆天子之身。
天际又有千万流星坠落,乃是牧青山射出的箭矢。宝音化作苍狼,嘶吼着冲上,拖住穆天子半身。
铮然声响,穆天子挥向萧琨那一爪被项弦以智慧剑牢牢架住,不动明王法身单膝跪地,面朝魔王,右手横持智慧剑,左手推剑身,与魔王陷入僵持。
宿命之轮疯狂抽取穆天子的魔气,闪烁光华,却未幻化为巨轮形态——它与智慧剑相触碰之处,剑身与指环恍若发出共鸣,嗡嗡作响,绽放出绚丽金光。
“因果的巨力无人能阻,”穆天子低沉喑哑之声响彻世间,“但凡你在因果之中,便永远无法抵抗,化为虚无罢——!”
穆天子与项弦同时大喝,各自使出所有力量。
萧琨出刀,正要斩断穆天子魔爪的刹那,他的痛感再一次出现。
这一次疼痛刹那肢解了他的意志与魂魄,他甚至感觉到身体正在碎裂,五脏六腑即将迸射,血液马上就要爆体而出!
萧琨气息一窒,幽蓝双目中,光芒变得暗淡,即将消失。
但就在这瞬息间,另一股强悍的力量从虚无之中涌现,顿时修复了他的肉身,这股力量所过之处,犹如浩瀚沧海倒灌入江河!
正在僵持的项弦背后,萧琨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的手指间幻化出银白色手甲,全身闪烁着流光覆甲,另一个声音犹如洪磬清音震响。
“持剑人之请,上达天听。以我二郎显圣真君之力助你。”
萧琨左手搭项弦,右手持唐刀,喝道:“现在——!”
与此同时,项弦撤力改势,智慧剑先回退,一式斜挑,萧琨则躬身蓄力,陡然出刀逆劈!二人刀剑去势交错一闪,化作十字,穆天子魔火爆散,发出狂吼腾空飞去!
萧琨悬空而起,左手掐剑诀,右手倒提唐刀,周身光甲闪烁,得二郎显圣真君降神,上身亮银鳞铠,下身流云武裙,与项弦所化身的不动明王犹如日月相映,焕发出威严光辉!
“总算等来了,”萧琨道,“让我也降一次神。”
项弦:“怎么办到的?”
萧琨:“全副身家换的。”
末了更正道:“近乎全副身家。”
穆天子坠入黑水,挣扎起身,右手按着左臂,中指上依旧佩着宿命之轮。他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心脏,已无暇再与二人相争,抬头望向黑色的神树,嘴唇不住震颤。
与此同时,黑树一侧,乌英纵与潮生同时大喊,将树种强行从黑暗中抽了出来!
黑树瞬间化作千万断木崩塌,魔气炸开。乌英纵幻灵消失,回到白玉宫法阵前,他睁开双眼,催动绿枝,句芒登时得到感应,强光再起,而海量魔气失去黑树储存,疯狂涌向白玉宫。
乌英纵犹如滔天黑海中的一叶扁舟,高举绿枝,借助句芒的巨力与黑暗对抗。
穆天子树种被夺,全身开始焚烧,蛇魂占据了主控,仰头发出狂啸,双目释放出紫色光芒,犹如两枚巨灯。
“它死了?”项弦道。
“潮生成功了!”萧琨喝道,“驱魔罢!”
巨蛇在黑水中翻滚,再次开始吸收魔气,修复身躯,但这一次项弦与萧琨没有再给它机会,只见箭矢铺天盖地而来。雷霆在天魔宫上绽放,将极目所见的一切摧成齑粉,于空中飘零飞散。
斛律光的心灯再一次震响,将魔气驱散,世间白光无处不在,萧琨沐浴着银光掠过,一振手中唐刀,挥出了月轮刀气。
项弦则将神兵幻化,变智慧剑为捆妖绳,漫天金鞭飞射,困住巴蛇,将它抡起甩向空中。
两人同时出兵器,项弦持智慧剑,萧琨持唐刀,同时化作光芒一闪。
项弦:“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
萧琨:“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剑气如山峦,刀威似怒海。
不动明王光辉仿佛旭日初绽,显圣真君神力犹若朗月排空。
天地间,至为强悍的两大武神威力全开,斩向被陷于漩涡飓风中的穆天子,龙与凤长鸣而起,旋转飞翔。
滚滚金火涌来,被万顷浪涛温柔相抵,划出一道昼夜的分界,就像裂开大地的锋芒,直至世界与星河的尽头。
“驱魔!”两大神祇同声喝道。
穆天子积聚的最后魔气爆射,覆盖了相撞与交战之处。
项弦下意识地侧身去拉,抓住了萧琨的手,两人在黑暗中放开彼此,无数记忆扑面而来,暗夜中在镐京皇宫中跑过的孤独孩童,征伐夷戎时的千军万马,黄沙万里的西域,无数奔马拖着华丽的天子之乘,前往昆仑……
诸多人的面孔闪烁而过,两千年的记忆被一瞬间释放而出,足足两千年。
姬满再一次出现了,他的双眼中带着茫然,而四周尽是飞散的光点,他的记忆正归入天脉,进入地底,在轮回中缓慢消散。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萧琨沉声道。
“一定有,”姬满颤声道,“一定……有。”
那声音与他幼年时的父王之声竟奇异地重合了。
项弦归剑于背,萧琨收刀,眼望记忆如繁星般升起,心灯之光照耀着世界,万法归寂之下,所有的法力都神奇地消失了。
“不,一定有!”姬满双目仍然喷发出黑火,充满不甘,嘶吼道,“一定有!我才是天下之主!我是永恒的!我是……”
姬满的魔种毁散飘零,力量不断剥离,手上仍戴着宿命之轮,高举已近乎透明的双手,呼喊道:“我才是这神州大地的共主——让时光倒流,让因果回溯——”
项弦一振手臂,五指间现出沉甸甸的一物,掂了掂,随手扔给萧琨。
萧琨玩心忽起,沉声道:“那就祝你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罢!”
话音落,传国玉玺飞射而去,狠狠砸在了姬满脸上,击穿了两千年光阴,姬满的魂魄彻底消散,被卷向天脉,宿命之轮闪着光落地。
萧琨扔完传国玉玺,箭步上前,项弦动作却比他更快,敏捷出手,蓦然收走了宿命之轮。
“谁先看到就是谁的。”项弦朝萧琨道。
“别闹,”萧琨躬身,捡起传国玉玺,朝项弦说,“还来。”
项弦不答,只看着萧琨。
白光散去,天魔宫如上一世般再度飘零,砖石落向泰山,逐步崩溃。
“老爷!萧大人!”斛律光喊道,“得走了!”
项弦与萧琨近乎站立不稳,随着天魔宫基石垮塌而摔向两侧,但在最后关头,萧琨扑向项弦,抓住了他的手。金龙从崩塌的浮空岛废墟中飞出,两人接住了斛律光与潮生,继而一个盘旋,兜住了牧青山与宝音。
金龙长吟一声,层层乌云散尽,红日初升,将光辉洒向大地。
项弦站在龙头上,不知为何,他想起了第一世,抑或第二世?他已记不清了。
前尘种种,尽成清平一梦。
犹记得在那段记忆中,萧琨抱着他,掏出心脏处的内丹,按在了他的胸膛上,低声说:“给你,这样,你终于也明白我的心了。”
项弦搂着萧琨的腰,众人不发一语,转头望向崩落砸向泰山的天魔宫遗迹。
穆天子三魂俱散,这场漫长大战,终于真正地迎来了结束。
“怎么?”项弦只见萧琨驾驭金龙,一圈又一圈地绕着白玉宫盘旋,“舍不得降落?”
“带你们兜兜风。”萧琨侧头说。
大伙儿都笑了起来,项弦揽着他的肩脖,也不避人,凑上去亲了下。
“哎——”宝音最看不得他俩这么腻歪。
萧琨笑了起来,压下高度,回往白玉宫。
白玉宫与天魔宫分离,缓慢飞开,中央的巨大神树句芒因吸收了大量魔气,而缓慢枯萎下去,祂的叶片在火焰中燃烧、升腾,黑灰源源不绝地飘散向神州大地。
法阵中央,出现了一只体型魁梧的貔貅,它眯着双眼,侧倚在阵眼旁。
乌英纵跪在一旁,把手放在貔貅身上,貔貅的喘息声犹如狂风穿过空洞的巨响,双目中,神采渐渐消失,生命的火焰已走到终结之时。
“长戈——!”潮生大哭起来,冲向貔貅。
神兽脖上依旧戴着三千年前西王母赐予它的金环,一爪竭力抬起要揽潮生,却失去了力气,垂落于地。
“长戈——!”潮生哭得撕心裂肺,抱住了它的脖颈。
众驱魔师沉默地围在貔貅身畔。
“潮生……”貔貅胸膛起伏,“你做得很好……现在……将你带回来的种子……种……回去。新的树会长起来,一定……会,这样……你就不必再……不必……”
“长戈,长戈。”潮生的声音不住发抖,泪水打湿了貔貅威武的鬃毛。
所有人双眼通红。青龙从西方太行山巅飞来,发出一声长吟,龙角闪烁着光辉。
“这样,很好。”貔貅之声如万古玄风,说,“我总算……完成了使命。这长得像没有尽头的一生啊……总算结束了,潮生……谢谢你,在最后这段日子里。”
“不……你不能死,”潮生大哭道,“你不能死!”
他跪在貔貅面前,双手祭起绿光,疯狂注入它的身躯,貔貅却只是一动不动。
“长戈——!”白玉宫中,潮生的哭喊回荡着,乌英纵上前,将他搂进了自己怀中。
潮生埋在乌英纵身前痛哭不休,而句芒则传来一声裂响。
神树亦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它的树干被魔焰烧得焦黑,从中裂开。
“该种下新的树了!”萧琨道,“快!稳定住戾气!”
乌英纵抱起潮生,奔向白玉宫正殿中庭,潮生依旧哭得发抖,取出从天魔宫夺回的树种,颤抖着以双手凌空送出。
句芒那雄伟的树干一分为二,树芯开裂,天地脉的回路顺着高处降下,源源不绝连通整个神州的脉轮。
那是世界的周天,是轮回的环圈,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俱在这轮转中被还原成纯粹的能量,再一次灌注入大地,滋养并孕育新的众生。
树种悬浮于天地脉通路之中,随着一声轻响,枝叶铺天盖地展开,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后退,新的树诞生了!
句芒倒下的一刻,它从神州之树的遗体中舒展身躯,爆发出无限生机,席卷了天地!万木回春,大地上所有的植物俱受到感应,朝着树神所在之处疯狂生长。
一名神祇全身焕发绿光,短暂现身,再隐于新的巨树之中,到得祂完全取代死去的树,根须没入整个白玉宫浮空岛,变黑的上一任树神在风中化作灰烬飘飞。
树神转生的整个过程如此震撼,乃至所有人一时竟忘了在正殿前的貔貅身躯。
一声龙吟响起,青龙从大地的西面飞来,离开太行山曜金宫,飞向白玉宫中央。
禹州化身为人,脸色苍白,低声道:“我来送你一程,哥哥。”
他单膝跪地,陪在貔貅身畔,把手放在它的额前。
“神树转生了,”禹州抬头,望向句芒,又认真道,“哥哥,你也可放心地走了。”
貔貅闭着双眼,缓缓道:“老弟,说起来……有点难为情……我在红尘间……”
“什么?”禹州俯身,跪在貔貅面前,凑过耳朵。
“有一个……一个……”貔貅艰难地说,“一个……”
禹州:“一个什么?”
貔貅陷入了安静。
“一个什么?”禹州道,“一个什么啊!哥哥!一个心愿?”
貔貅垂下头,死了。
禹州:“……………………”
“一个什么?!”禹州猛力摇晃貔貅,不知该哭还是该暴躁。但随之而来的是,金光闪烁,天脉中飘飞着奇特的通路,句芒转生的刹那,神音唱响。
貔貅忽然睁开双眼,看见九天之上开启了一道玄奇的大门,青鸟鸣叫着掠过山川,展翅之际,光华犹如梦境,温柔地覆向白玉宫。
“西王母大人?”貔貅竟是在生命终结之时,恢复了人形。
“等等等!”禹州道,“一个什么?老哥,说完再死!不对,你要飞升?这是飞升?有没有人!喂!快来人!”
禹州第一次看见这种连传说都无从记载的、违反他对神州大地这许多年来运转的原则的认识的现象,当即傻眼了。
我果然还是活得太短……禹州略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
皮长戈艰难支撑,挣扎着坐起,抬头望向天际,嘴唇微动。
“那不重要了,禹州。”皮长戈转头,与他道别,“珍重,兄弟。”
禹州:“@#¥%……”
一个声音从空中传来:“我来接引你,貔貅,你为下界守候了如此漫长的岁月,从未放下自己的职责,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如今,你将离开三界,不需再受轮回之劫、红尘之苦。”
青鸟化作温柔女子,一抖轻纱,跪坐于皮长戈身畔,伸出双臂,将他揽入自己怀中。皮长戈嘴唇微动,离开禹州怀抱,下一刻,化作一道金光投向那天脉尽头的大门。
潮生匆匆赶来,难以置信,望向被青鸟带着飞走的皮长戈,所有人都愣住了。
斛律光道:“飞走了!前辈他去了哪儿?”
“功德圆满,”禹州一脸震惊,“飞升啊!这就是飞升!不容易啊,一辈子为昆仑累死累活,总算有点回报了。”
“我怎么听你这话里有点嫉妒?”牧青山说。
禹州陷入了狂暴:“关键他最后也没说,到底是一个什么!”
“一个什么?”萧琨道。
项弦:“一个什么?”
所有人都在问“一个什么”,禹州露出了崩溃的表情。
斛律光:“飞升……是什么意思?”
“他被西王母接走啦!”潮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双眼,在九天的大门关闭前,站在台阶上,望向那满是仙乐的世界。
众人许久后方回过神。
“我得将白玉宫送回去,”乌英纵朝众人说,“这段时间里,便请各位在此处休息罢。”
宝音说:“这下荣升仙宫大管家了。”
“惭愧。”乌英纵简直汗颜,众人又大笑。
潮生原本因皮长戈寿终正寝而心都要碎了,唯有“肝胆俱裂”能形容。
最后却发生了如此神奇的一幕,飞升后的西王母竟是派青鸟前来,将皮长戈接走,这意味着他从此跳脱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也不必再轮回了。
他还活着吗?一时潮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被接走了,”潮生跟在乌英纵身后,说,“他被接走了啊!你看见了吗?”
“是,青鸟接引了他,真是功德圆满啊。”乌英纵拾起绿枝,飘浮在法阵中央,就像皮长戈一般,残破的白玉宫再次飞行,划过重重云海,流云伴随着风卷过宫殿。
他又朝潮生解释道:“我先把家搬回去,稍后再给你做饭,你饿了么?”
“我不饿。”潮生的心情很复杂。
乌英纵一身武袍,半躺在法阵中央,悬浮而起,开始控制法阵。
潮生看了一会儿,又问:“可以坐你身上么?”
“上来罢。”乌英纵伸出一手,潮生便爬到乌英纵身上,坐在他腰腹间,将他当作人形的躺椅,片刻后,倚在他肩前,累得睡着了。
牧青山与宝音牵着手,并肩站在平台前,望向世间风流云散。
“总算全打完了,”宝音说,“该回家了罢。”
“回谁的家?”牧青山道。
“罢了罢了,”宝音说,“随你,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的地方,也不喜欢待在室韦。”
牧青山看着宝音,片刻后一扬眉。
宝音:“我可以跟着你,去哪儿都行,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牧青山问。
“让我亲你一下。”宝音想了想,说。
牧青山于是闭上眼,宝音端详他的脸许久,亲了下去。
“我跟你走罢。”牧青山随口道。
“什……什么?”宝音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跟你走!”牧青山说,“住敕勒川下,你不嫌憋闷?没有酒,也没有肉。”
“可是,你分明不喜欢热闹,”宝音认真道,“留在哈拉和林,你不会真的开心。”
牧青山:“也没有那么不喜欢。先说好,我不帮合不勒杀人,其他的也还行。”
宝音登时欢喜大叫一声,紧紧抱住了牧青山。
正殿外,禹州躺在水池前,斛律光过来蹲下,说:“师父,你没事罢?”
禹州说:“我原本正闭关,皮长戈死了,又得急急忙忙出来告个别。现在我只觉得,哪儿都不舒服,而且最后一个什么,也没告诉我,我现在很想死。”
“啊?”斛律光问,“为什么你看上去这么累?”
“我燃烧龙珠,分给你一半修为,”禹州怒道,“你说呢?”
斛律光十分愧疚,说:“那……怎么还你?”
禹州坐起:“还不了。给我按按肩膀!”
斛律光当即跪在禹州身后,认真地为他按肩膀与手臂。
神树前,项弦将宿命之轮摆放在青石上,退后一步,反手解下智慧剑,亮出剑刃,借着全身之力,拖出一道弧光,凝聚毕生功力,挥出了一剑!
“叮”一声轻响,萧琨却犹如鬼魅般出现,出唐刀,准确无比地架住了智慧剑!刀剑碰撞,发出清音,传遍浮空岛。
“果然将我支开没好事,扣下指环时,”萧琨说,“我就知道你心里有鬼。”
项弦的智慧剑压着萧琨手中唐刀,一寸寸逼近宿命之轮,项弦只不吭声,嘴角现出一抹笑意。
“住手!”萧琨的力度骤然爆发,“你疯了么?”
萧琨疾取项弦胸前,气劲扫开,项弦不得已回剑格挡,两人同时躬身滑步,后撤。
“我要击碎它!”项弦喝道,“阿黄!助我一臂之力!”
阿黄飞来,烈火灌注。项弦未降神,只以一身功夫与萧琨相搏,智慧剑几次出手,再被萧琨以巧劲推动,剑气扫去,登时摧毁了园中石柱。
萧琨来不及将宿命之轮抢到手,而项弦情知今天不伤萧琨,无法摧毁宿命之轮,只得朝他动手招呼,反正哪怕将他打成残废,以他的妖族力量,也能自行修复。
萧琨却万万不料项弦会下狠手,挨了当胸一剑,顿时喷出鲜血。
项弦不住喘息,声音发着抖,说:“对不起,但我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萧琨很快平静下来,一手挡在胸膛前,另一手斜持唐刀,转念一想,蓦然明白了许多事。
萧琨颤声道:“你从……圣地那日起,便已知倏忽所言?”
项弦:“不错,阿黄探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所以,你始终知道。”萧琨双目通红。
项弦点了点头,认真地说:“交回宿命之轮后,你将被彻底抹除,不复存在于世上。”
萧琨也剧烈喘息起来。
“我以为你不相信倏忽。”萧琨说。
“放弃与背离彼此。”项弦道,“我相信它!”
话音未落,项弦又化作一道虚影,萧琨怒喝道:“住手!”
项弦一剑斩向宿命之轮,萧琨唐刀再出,两人刀剑相绞,发出巨响,兵器险些同时脱手。萧琨使一式推绊,项弦一个踉跄,刀光从面前划过,刷然在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两人再次僵持。
“打一场?”萧琨知道今天不动真格的,以项弦为人绝不愿放弃,“谁赢了就是谁的。”
项弦说:“行,但你得明白,今天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认输。”
萧琨鼻子发红,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说毕,萧琨持刀指向项弦,武袍在流云中飘飞。
项弦:“不用法术?”
“不用。”萧琨道,“别求阿黄帮忙,动手罢!”
两人同时出刀剑,化作虚影,砰然撞在一处!项弦爆发出堪比山崩的力量,以刚猛霸道之势疾取萧琨胸膛,萧琨却刀交左手,右掌使柔力,以巧劲与他周旋,犹如狂风骇浪中一叶扁舟,载浮载沉,待得觑见闪逝时机的刹那化作一苇,乘风破浪而来。
尽管他们经过天魔宫一场大战,俱已到了筋疲力尽、油尽灯枯之时,却谁也不愿放弃。项弦力道虽强,每次撞击如释万钧之力,萧琨却都以四两拨千斤之神技化解。战局胶着之际,漫天气劲凝滞,萧琨避无可避,被项弦剑势连番压制,再无退路。
萧琨先前更受了项弦偷袭一击,胸腹难以提气,最后不得不以刀抵架。
裂金之声震响,森罗刀脱手,萧琨拼着这一记弃刀,左掌按右拳,项弦中门大开,被他一拳抵在胸膛前。
力度顿时逆转,如万顷海波当头砸下,萧琨蓄满气劲,喝道:“破!”
项弦犹如挨了一记不周山折断般的撞击,右侧肋骨齐断,鲜血吐了萧琨满身,犹如断线风筝般朝后飞去,背脊撞上了石柱,连塌两根,狠狠地一头栽倒在地。
项弦口鼻中满是鲜血,不住咳嗽,挣扎着爬起,两腿发抖。
“你不听话,”萧琨眼眶通红,看着在地上挣扎翻滚的项弦,“凤儿,你答应过这辈子,都要听哥哥的话。”
项弦半晌说不出话,一手在地上不住痛苦地揉抓,两眼里满是泪水,哭了起来,侧头看着萧琨,喉中发出含糊的声音,又朝他摇摇头。
两人沉默对视,萧琨说:“凤儿,随着我的离开,所有记忆、痕迹都将不复存在,你很快就会忘了这一切,你不会太难过。”
项弦那英俊的脸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缓缓摇头。
“我恨你。”项弦咽下鲜血。
“我爱你。”萧琨笑了笑,没有再走近项弦,他只怕再与项弦手指相握,便永远不会再还回宿命之轮。
白玉宫回到昆仑之巅,天地脉的能量再次平息,趋于稳定。
一道幽蓝色的流光透过地脉高速回转,疾射向地脉尽头,又在群山之中与天脉相接,笔直升来,汇入新的神树。
“嗡”一声,景翩歌在巨树前现出身形。
“让你失望了。”景翩歌说,“你以为智慧剑能斩断一切,但宿命之轮中所凝聚的,却是支配众生的力量,它是万物书的一部分,或者说,它就是因果的具象化。”
景翩歌缓慢走来,到得石台前,捡起宿命之轮。
萧琨不住发抖,却没有阻止景翩歌。
项弦挣扎站起,近乎无法呼吸,按着断裂的石柱,不住咳嗽,张嘴时仍有血水淌下。
萧琨哽咽:“对不起,凤儿,我下手太重了。”
项弦竭力摇头,仿佛想保持清醒。
“想用任何兵器斩断宿命之轮,”景翩歌淡淡道,“俱不可能,只因此物永远无法被摧毁。其余神兵都将化作虚无,唯独智慧剑与宿命之轮曾有渊源,方能彼此抗衡。”
萧琨哽咽道:“我还有话想说,我放不下他,我舍不得凤儿。”
景翩歌:“一切尚未结束,真奴,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项弦难以置信,抬头望向景翩歌。
景翩歌:“姬满窃走宿命之轮,已有近二百载光阴,五十年前他从巫山夺取了魔种,其后便有了发动此轮,令因果回溯的‘可能’。
“虽然今日你们击破天魔宫,成功驱魔,净化魔王,但在此前的五十年间,任何一个时间点,过去的姬满得到魔种以后,若忽然察觉自己最终落败的命运,不顾一切,提前释放诸鼎中戾气作为能量倚仗,发动回溯,仍有翻盘的希望。你们所看见的,当下的宿命之轮也将得而复失,我们所在的宿命线里奠定的一切胜利,都将被他再次抹去。”
萧琨:“!!!”
项弦眉头深锁,张了张嘴,艰难道:“所以……”
“一切仍处于混沌之中,只有彻底阻止穆天子吞食魔种,杜绝他发动宿命之轮的一切可能后,因果线才能真正收束。以我的修为,无法让整个世界的时间回溯,唯有借助句芒大人之力,”景翩歌摊开一手,沉声道,“将你们俩送回过去。”
景翩歌将戴着指环的一手抚上巨树,霎时天地脉的巨力涌入他的身躯,令他战死尸鬼之身化作幽蓝色灵体。
他的斗篷幻化为狂风扑面而来,两人顿时被冲进了宏大的时间乱流中,萧琨吼道:“凤儿!”
项弦身不由己,朝萧琨伸出手,但他们并未触碰于一处,在那不可抗的巨力中,被卷入了时间长河里。
“去截断最后的一丝可能,让诸多可能消失,留下‘唯一之路’。”
与萧琨经历过的因果回溯截然不同,这一次没有光阴的回退,没有天地脉的灵魂交换,他只是被一股力量扯向某个漆黑甬道的尽头,再从高空中猛地坠落。
天空中群星闪烁,狂风掠过耳畔,萧琨身在半空中,召唤出金龙,倏然腾空而起。
“凤儿!”萧琨喊道。
他环顾四周,只见长夜中的天地与山岭,与大地上灯火闪烁的村庄。
第108章 岁月
金龙掠过天空,在银河下闪烁着光影。萧琨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只记得在乱流涌起以前,景翩歌的嘱咐。
“……留下‘唯一之路’。”
那一丝可能,究竟在何处?
骤然间,萧琨的疼痛感再次袭来,这一次无比强烈,简直撕开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皮肤竟是皲裂,在利刃般的风中淌出殷红的血液,但倚仗于鬼族的天赋,大大小小的伤口逐一愈合,他的头颅中犹如被一把铁槊插入,且不断搅动。
萧琨在空中发出闷吼,在失去意识前极力避免坠向地面村庄,于一座山丘上栽进了树林中,当头撞断无数树枝。
浑身剧痛,不知是病发还是坠地时骨折带来的痛楚,萧琨挣扎爬起,最终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倒在地上。
太阳升起来了,鸟叫声悦耳婉转。
凤凰山下高阳池畔,市集纷纷开张,盛夏时节,附近村镇诸多百姓来到此地,带着民货以易。
湖水发出一声巨响,所有人被吓了一跳,望向高阳池中。
片刻后,项弦湿淋淋地从池内爬了出来,登时引动不少人惊叫。项弦武袍湿透贴在身上,背着一把剑,翻越石栏。
“这位大哥,”项弦说,“你可见有龙飞过?”
所有人以怪异的目光看着他。项弦抹了把脸,望向四周,又拉住过路人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午……午时。”那人犹如看疯子般看着项弦。
“今岁是何年?”项弦又问。
市集上十分嘈杂,显然议论着项弦,当地方言又带着口音,并非中原官话,项弦难以分辨,正茫然时,又有巡逻的士兵过来,喝道:“什么人?哪儿来的!站住!”
不喊“站住”还好,项弦当即下意识越过市集,飞奔起来,这下更引发了一场骚乱。士兵们骑马开始追逐,然而项弦虽非以速度敏捷见长,但较之寻常士兵仍不在话下,左拐右绕,不片刻甩掉追兵,藏身暗巷中理顺气息。
这是什么地方?项弦绕过暗巷,观察四周,景翩歌朝我俩做了什么?
他脱下外袍拧干,被晒得头昏脑胀的,注意到侧旁狗叫,一名半大少年郎站在门外,充满惊惧地打量他。
“现在是什么年头了?”项弦转头问。
“熙宁……熙宁八年。”那少年郎说,“大哥,你……你是做什么的?”
“驱魔师。”项弦说,“神宗年间啊,这儿是什么地方?”
“襄阳。”少年郎打量项弦,又看他背后智慧剑。
项弦拧干衣服,开始检查乾坤袋,意识到阿黄并未跟来,所以景翩歌将他俩送回了五十年前?!
东西都在,项弦便安心少许,随手拈了枚符鸟送他,鸟儿扑啦啦飞向那少年。
“本地驱魔司署在何处?”项弦自言自语道,继而意识到诸多事,既然是五十年前的襄阳,那么,现任大驱魔师——
项弦陡然间想到了什么,但在此前,他已经历了连场大战,沙州与天魔宫的两场战斗,耗费了他近乎所有力量,回到白玉宫后,又被萧琨重创,以至于受了内伤,再强悍的身体,此刻亦已到了强弩之末。
穿梭时空的乱流更令他五脏四肢灵力紊乱,晕眩感涌上心头。他深呼吸,调匀气息,胸膛处隐隐作痛,被萧琨打断了好几根肋骨。
“萧琨?”项弦道,“萧琨!”
项弦摸到衣领上那凤蝶应声虫,注入灵力催动,却没有得到任何应答,兴许他们距离太远了。
项弦脚下一软,口中吐出鲜血,把那孩子吓了一跳。
“你没事罢!”那孩子慌忙上前察看。
项弦摆摆手,眼前发黑,不发一语,靠在墙边,软倒下去。
白帝城外无名之山,溪涧之中。
“他醒了!”陌生的声音大呼小叫,“身体都烂了!”
萧琨头痛欲裂,他从极高之处被扔了下来,在时空的乱流中与项弦失散后,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出现在黑夜的高空中,他尝试着召唤出金龙,但他意外地,平生第一次失去了对金龙的控制,带着它一头撞进了密林中。
“是本族?”
“别把他扔这儿,太可怜了。”
萧琨发现自己的胸膛被一根树枝穿透,他屏住气,将树枝一寸寸地抽出来,身边还有几只动物正在交谈。
萧琨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片刻后,一个影子过来,是头黑熊。
“怎么了?”
“这家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妖怪们简单交谈后,黑熊把他扛在了肩上,翻越溪流,前往巫山深处。
阳光照进客栈内,项弦睁开双眼,一旁的炭炉上煮着药。
窗外不远处有一座宏伟的木楼,客栈外的街市中传来喧闹之声。项弦坐起,呼出一口气,胸膛中还隐隐作痛。
外间传来声音,一名年轻人揭开门帘入内,穿文武袖装束,腰间别着一个酒壶,眉清目秀,虽不及项弦英俊,表情却带着几分懒洋洋的似笑非笑之意,如出一辙。
汉人少年侠客,兴许都是这番装扮罢。
“好些了?”那年轻人笑道,“他们说城里突然一道白日惊雷,有人从天上掉了下来,我恰好路过本地,心想不是妖怪,便是同行,前去看了眼。果然,见你虚弱得很,就把你带来这儿,让你先歇会儿。”
项弦眼里充满了震惊,与那年轻人对视,险些大喊出声,翻身下床就要扑向他,奈何刚坐起来,又是一阵晕眩。
年轻人不明所以,与项弦对视。项弦嘴唇发抖,自从他离开以后,项弦曾无数次祈求梦见他,但他从未出现过。
如今,项弦终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了!
“你是……”项弦只生怕他回答出另一个名字。
“在下沈括。”那年轻人笑着端坐椅上,说,“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项弦略张着嘴,眼眶通红,不片刻,竟是呜呜地哭了起来。沈括不明所以,被吓了一大跳,忙靠近少许,把手放在他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慰。沈括不碰还好,这下项弦登时号啕大哭,抱着他的腰,埋在他身畔,动情地大哭起来。
沈括猜测面前此人,定是碰上难以排解的伤心事,于是拍了拍他,叹了口气,便任由他抱着自己哭个没完。
项弦哽咽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不片刻,项弦的情绪稍平复下来,那句“师父”几次到了嘴边,只并未出口,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若告诉沈括,自己是从后世前来,会不会产生难以挽回的影响?
抑或改变师父的整个人生?这是什么时间点?景翩歌所言,将他们送回了五十年前,萧琨呢?!
诸多问题随着项弦的清醒而飞快涌现,令他眼里现出一丝茫然。沈括见他已不再哭哭啼啼,显然释放一场,状态好多了,于是说:“不要压抑情感,偶尔哭一哭有益健康。”
项弦很难为情,沈括又起身,去拿来智慧剑,说:“我在你身上,发现了它。”
“是。”项弦马上明白到,沈括对这时候的他,并没有什么熟悉感,路遇后施以援手的最大原因一定是智慧剑。
“这是不世出的宝剑啊。”沈括带着惊叹,望向藏于鞘中的智慧剑,似有点为难。项弦当然熟悉他的脾气,知道此时他心痒难耐,唯一的念头就是把它抽出来。
项弦索性握住剑柄,将它拔出。
沈括眼里尽是惊叹之色,说道:“这当真是……”
“是,”项弦说,“传说中的神兵,智慧剑。”
沈括道:“你果然是项家人!”
项弦充满感慨,看着沈括,沈括则手握剑柄,反复翻面,察看剑上符文,眼中尽是唏嘘,仿佛已不为外物所动。直到足足一刻钟后,沈括方陡然回神,问:“老弟怎么称呼?”
“我……”项弦又想到,后世他将与沈括相遇,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是否将改变什么?他也不曾想好,脑海中却奇特地浮现出扶莹曾经的询问,下意识地换了个名字。
“项铉。”项弦答道。
沈括点了点头,小心地将智慧剑收入鞘中,说:“这是天底下驱魔师毕生难得一见的神兵,天地万物、神州山海的千万年气运所系。”
项弦正要接过,忽生出一念。
“既然喜欢,就送你了!”项弦说道,“交个朋友!”
沈括顿时愣住了,明白项弦在与他开玩笑,哈哈大笑,项弦也大笑起来。沈括示意他拿好,孰料项弦又推了推,说:“真的,送你,咱俩一见如故,既然你喜欢,就拿着罢。”
沈括:“……………………”
项弦:“……”
房内安静数息,沈括才意识到项弦是认真的,当即色变。
“使不得!”沈括难得地露出惊慌表情,这是项弦跟随在他身畔时从未见过的,他连声道,“万万使不得!早知我便不看了!哎!老弟,是我太冒昧……”
项弦起身,只劝沈括收下智慧剑,沈括被吓得险些魂魄出窍,无论如何不能收。两人推让一番,项弦只得叹了口气,说:“好好,你也太见外了。”
沈括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是见外的问题吗?这是智慧剑啊!
项弦与他推来推去几下,断掉的肋骨又开始疼痛,只得坐着,倚在榻畔桌前,沈括突然想起来了,忙去为他倒药。
“你太累了,身体遭受几次重创,灵力枯竭,脉轮也受到了损伤。”沈括再望向项弦的眼神,已变得有所不同,若说先前只是萍水相逢,如今则多了少许感动,毕竟说几句话就要把镇神州的神兵拿出来送人的朋友,这世上绝无仅有,足见其盛情。
沈括又问:“项老弟都做了什么?为何出现在此地?有何事要办?”
“唉,”项弦叹道,“说来话长,简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累死我了,我还有一位同伴……”说到这里,他改口道:“我的好哥哥,这会儿下落不明,稍后还得去找他。”
“唔,”沈括说,“虽有内伤,但终究不妨,只是近日里,须得以将养为上。”
“这儿是什么地方?”项弦接过药碗,仰脖饮下。
“汉水畔,武昌城,”沈括道,“外头那座,就是天下闻名的黄鹤楼了。”
项弦被药苦得五官扭曲,沈括又给他一块糖。
与小时候一模一样……项弦差点又哭了出来,吃着糖,看着面前年轻的师父,只想扑进他怀里,像潮生一样撒娇。
“你的兄弟,”沈括想了想,问,“是什么人?愚兄在江湖上也有一些朋友,托人为你打听就是,切不可着急。”
“一个眼睛发蓝,”项弦说,“脾气固执的家伙,是个辽人。”
说着,项弦又不住回忆景翩歌所言,五十年前……鬼王所言的“一丝可能”究竟是什么?
沈括于明道元年出生,如今是熙宁八年……
项弦打量沈括,问:“你在十年前入阁,如今不是应已年过不惑了吗?”
沈括登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驻颜有术,驻颜有术啦!”
“愚兄今载已四十有三,”沈括笑道,“难得被罢了一次官,便顺路过来,看看家师。”
“哦!”项弦明白了,他的师祖苏颂,这个年头正在荆地隐居!
“我看你也好点了?”沈括虽已年过四旬,眉眼、长相、身材却都是二十来岁的模样,说,“咱们喝一杯去,慢慢聊?”
项弦起身,跟随沈括离房。
沈括虽自谦医术不精,然身为大驱魔师,却天文地理、岐黄堪舆无一不精,项弦服药后已精神奕奕,沈括却道:“你现在不能喝酒,只能喝茶。”
“凭什么啊!”项弦抓狂道,“我已好了!”
沈括那话不过是逗他,又忍不住大笑。
潮湿的气味传来,四周泛着一股青苔气,天顶处阳光落下,光柱就像琴弦,连接了天与地。
萧琨醒转时,一只小动物正在舔舐他的伤口,吧嗒吧嗒作响,舌头在他右手露出的白骨处蹭个不停,舔得他身上全是口水。
萧琨不舒服地动了动,毕竟被舔骨头的滋味很难受,既痒又痛。
那小动物抬起乌黑的眼珠瞪着他。
“走开,”萧琨小声道,“我身上有尸毒,已经烂了,没看见么?不能吃。”
“它在为你疗伤。”一个女性的声音淡淡道。
声音在空旷的宏大山洞中回响,萧琨坐起身,环顾四周,疲惫地出了口气。
与其说这里是个山洞,不如说是个“殿”,周遭半是森林,半是建筑,倚山中地形而建,藏在了山腹里。
“这儿是什么地方?”萧琨头疼欲裂,感觉脑子都要掉出来了。
“圣地。”那个女声又说,“小的们在山涧中发现了你,便将你带回来了。”
萧琨听到“圣地”二字蓦然抬头,望向殿内高处,那里有一个王座,王座上坐着一名慵懒丰腴,且容貌绝美的女子,一手放在腹前,另一手则胳膊袒露,全身上下不过数缕薄纱,冷漠地注视着萧琨。
“你是鬼族?”那女子问道。
萧琨想起诸多往事——他与项弦一起,被景翩歌借助宿命之轮的力量,扔进了时空乱流中,来到当下。
五十年前……他们尚未出生的时刻,他是怎么办到的?
他没有发动宿命之轮的全部威力,更不可能将时光调转足足五十年,这等强悍效果,就连天魔也做不到……所以只有他们回来了?
“你怎么会在巫山中?”那女子又问。
“我来办一点事。”萧琨摇摇晃晃,身上挂着破烂的衣服,走到一个水池畔,想尽可能地洗一下脸,再去找项弦,他应当也在这附近才是。
萧琨看见了水池中自己的倒影。
他的身躯破损程度相当深,半张脸严重损毁,左肩、左臂都呈现出被火焰烧焦后的黑色痂皮,嘴角裂开,现出牙齿,仿佛被强大的冲击力斩了一记。
女子没有追问他办什么事,只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萧琨大致明白了,自己坠落于巫山,而发现他的妖,将他带回了五十年前的妖族圣地,这个时间点,穆天子还未曾前来分魂,主宰圣地的妖王,还是巴蛇,而妖后,则是离开昆仑,前往红尘的瑶姬!
“你是谁?”萧琨问。
女子叹了口气,露出“连我都不认识”的表情,说:“我是狐王。”
狐王?萧琨只知道巴蛇是妖王。一旁有只小妖怪说道:“这是九尾天狐大人!”
“闭嘴!”那女子不悦道,“让你插话了?”
小妖忙躬身趴着。
“你不是中原民。”九尾天狐说。
“我是辽人,”萧琨想了想,为避免麻烦,说道,“第一次来中原。”
“辽妖。”九尾天狐更正道。
“好罢。”萧琨见过水中自己的模样,明白到自己已不能再被称作人了,说来奇怪,他的身躯竟无法再愈合。
“你既是鬼族,”九尾天狐又懒懒道,“理应去找你们的老大,但他成天在睡觉,不管事。”
萧琨想起圣地中那一排排的石棺,这里也有不少战死尸鬼。
“我去朝鬼族的头儿报到罢。”萧琨疲惫地转身离开。
“站住。”九尾天狐却道。
萧琨回过身,注视王座上的九尾天狐。
“你就不说点什么?”九尾天狐打量萧琨。
“谢谢。”萧琨说,“为什么救我?”
九尾天狐道:“小的们在为我积德。”
“积德?”萧琨注意到九尾天狐的手,始终放在她的小腹上,但他没有多看,再次转身离开。九尾天狐说:“去棺殿的路是那边。”
九尾天狐随手指向另一条路,萧琨便沿着山洞一侧的小路离开。他来过两次巫山圣地,依稀记得几条路,但这儿实在太大了,四处也并无标记,沿途看见几只妖怪,妖怪们则一副终日吃饱后满脸无聊到处游荡的模样,没人管他。
他走过幽深通道,沿另一条路进入某个黑黝黝的山洞,幽瞳焕发光芒,看见一排排的石棺。
“有人么?”萧琨问,继而意识到表述错误,改口道:“有魃么?”
他走上前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此地,但也许找个同族,能更简单沟通,了解情况?
他试着伸手推中央石棺,纹丝不动,于是从乾坤袋中抖出万象刀,他低头看了会儿,用万象刀撬动石棺边缘,露出一条缝,石棺之中却是空的。
萧琨满脑袋疑惑,只得把它再盖回去。
还是找路出去罢,赶紧去找项弦,阻止穆天子前来抢夺魔种,办正事。萧琨拖着刀,在圣地里乱转,寻找出口。上次来时未发现圣地竟这么大,道路又错综复杂,仿佛总在一小片区域里打转,走着走着,他又回到了狐王殿中。
“怎么又回来了?”九尾天狐幻化出狐身,九条蓬松的尾巴摊在王座后,正在晒太阳发呆。
“找不到路,”萧琨问,“要怎么出去?”
“去哪儿?”九尾天狐说,“既然来了,就待着罢。”
“我还得去找人。”萧琨说。
说着,萧琨想出示手腕,却发现上一世里,项弦并未给他缔结契约的证物。
九尾天狐没明白,答道:“圣地大门这会儿关着,你走不了,陛下正在准备攻打人族,待他作好计划,你才能离开巫山。”
“攻打人族?”萧琨不解道,“为什么?”
“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九尾天狐说,“天魔要转生,攻打人族不是必须的么?”
萧琨:“既然关上了大门,你的小妖怪们,又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
九尾天狐走下王座,来到他的面前,它的身躯显得相当庞大,注视萧琨,一根尾巴从身后探来,轻轻拂过他的脸,双目间现出狐类狡黠的笑意。
“不告诉你。”狐面现出几分妩媚,柔声答道。
自唐时,这只大妖怪便遁居此地约三百岁光阴,诸多小妖在她面前从来便是毕恭毕敬,唯独这半人半尸的青年男子,说起话时显得稀松平常,似乎也是名实力对等的大妖怪。
萧琨虽半脸尽毁,身体破碎,双目蕴含幽冥蓝光,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令狐妖不禁心生怜惜,仿佛面前这男人是从黑暗与深渊中爬出来,身负绝艺一般。
九尾天狐转身回到王座上,双爪搁在下巴前,淡淡道:“反正你现在走不了,我救了你的性命,你总得为我办点事儿,还了这桩因果。”
萧琨心道这实在算不上救我性命,你若不捡我回来,我自然也能缓过来,这时候说不定我已经找到项弦了。
但他依旧道:“所以?我该做点什么来报答?”
九尾天狐想了想,说:“你会什么?”
萧琨想了想,答道:“我学过打铁。”
“那就去打铁罢。”九尾天狐懒懒道,“带他去地脉熔炉那儿,给我做把匕首用用。”
于是有妖怪过来,示意萧琨跟他走。妖怪带着萧琨沿深邃的楼梯,走向地底。
带他进入圣地的黑熊说:“这小子的眼睛是蓝的呢!”
“那是幽瞳。”九尾天狐说,“拓跋焱手下,有个叫景翩歌的鬼王,就是这副长相。他们已经有很久不曾进过中原了,与咱们圣地里的鬼王是两个派系。”
“该不会就是那家伙罢?”黑熊说。
“不可能。”九尾天狐随口道,“你觉得他像尸鬼王吗?”
黑熊看萧琨也不像,说了这半天,竟无人问他名字。片刻后黑熊又说:“会不会是他们家的太子?”
“唔,”九尾天狐陷入了沉思,“来到中原所为何事,当真只是找人?算了,不重要。”
襄阳城中,桐柏山下。
项弦与沈括师徒二人从客栈内出来,一副头疼欲裂、东倒西歪的模样。
沈括开始摸腰包结房费,项弦说:“我这儿有。”
沈括宿醉未醒,说:“这是什么铜钱?有银子么?”
项弦换了碎银给他,沈括满脸疑惑,端详手中那五十年后的宣和通宝,说:“给我罢。”
项弦随手示意沈括收着就是,倚在客栈外柱子前。昨夜两人边喝酒边谈论法宝、仙术、世间万象与天地奇遇,足足喝了二十坛女儿红,这会儿已经快魂魄升天了。
片刻后,沈括又带着他去集市,点了酸梅汤喝以醒酒。吃过早食,项弦才好受了些。
“你这个事情,很麻烦。”沈括神色凝重,说道。
“是,大哥。”项弦显得很烦恼,昨夜他朝沈括大致说了经过。为了不引发过于混乱的变数,项弦绕过后世发生的一系列事,也没有告诉这个时代里的师父,自己是穿梭时空回来的。
但他朝沈括详细解释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天魔宫,隐藏在倾宇金樽所制造的罅隙之中,魔王名字叫穆天子,乃是古时的周穆王姬满。他已蛰伏数千载,搜集戾气以供天魔转生,即将在最近入侵巫山圣地,夺走巴蛇与瑶姬的魔种。
至于喝醉以后,项弦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说胡话,但看沈括这模样,估计自己说胡话那会儿,沈括的意识也清醒不到哪儿去,倒是无所谓。
“所以你要去巫山圣地,”沈括说,“等待穆天子前来。”
项弦说:“这会儿穆天子没有魔种,还算好打发,到时把他给斩了就是。还有,我的契兄弟萧琨也会帮忙。”
“唔,”沈括想了想,说,“巫山、圣地……巴蛇、瑶姬、萧琨……”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沈括原本只是在被罢官之后游山玩水,却碰上了这么一回事,而且项弦背着智慧剑,由不得他不信。
“我得先去拜访师父,”沈括结了早饭钱,说,“好好聊聊。”
“行,”项弦说,“一起罢。”
他也没见过自己的师祖,当初拜入沈括门下时,苏颂早已驾鹤西去,能再见沈括,令项弦沉重的心情好转许多。师徒二人只用了一天的工夫,便已称兄道弟,沈括又到当地官府,去请人寻访萧琨的下落,出来雇车,与项弦朝桐柏山里去。
沈括连打包票,让项弦不要担心萧琨,定能见面,项弦却发现,随着进入桐柏山,沈括的表情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沈大哥?”项弦问,“怎么?不舒服?”
沈括意识到自己脸色不对,被看出来了,旋即哈哈一笑。
二人来到了一处竹林前,门口两尊石狮子见他前来,当即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
左边那尊道:“大师!逆徒上门啦!”
右边那尊道:“还有个人呢!背着一把剑!”
“认得这剑么?”项弦说。
金光焕发,石狮子登时噤声。
沈括:“师父!我来了!”
竹林深处并未回答,项弦朝内张望,片刻后朱门自行敞开,不闻招呼,沈括便示意项弦,两人入内。
“到外头去!!”只听一声怒吼。
沈括马上跳到门槛外,项弦登时一脸不知所措。
“跪着!”又是一声怒斥。
沈括干净利落,一掸袍襟,原地“咚”地跪下。
“你还有脸来?”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人站在院中,怒气冲冲,想必就是苏颂。
“徒儿错了。”沈括答道。
项弦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看看沈括,又看苏颂,最后也只得在沈括旁边跪下,沈括忙起身拉项弦,说道:“老弟你不用跪。”
“给我跪好了!”苏颂又道。
沈括犹如耗子见了猫,恭恭敬敬,服服帖帖。
苏颂朝项弦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又摆摆手,示意“你请便就是”,毕竟客人上门,从没有让客人跪着的道理。
项弦胆战心惊,以嘴型道:“怎么办?”
他不知道沈括犯了什么大错,一来就挨骂罚跪。沈括却很规矩,双目视线落在鼻尖,没有与项弦说话。
项弦:“……”
项弦进去也不是,走也不是,寻思半晌,迈过门槛入内。
苏颂发过火,转身走了。
“我去给你求情。”项弦朝沈括小声道。
项弦贴着墙边,小心翼翼,朝侧院里看。
侧院中放着一个木制的机关鸢,机关鸢全身诸多齿轮、机括等物,展开了皮制的双翼,苏颂正在想方设法,将几个零件分别安插进去。
项弦刚进侧院,苏颂便看了他一眼。
“师……苏……大师?”项弦说。
苏颂没有搭理他,只调整几块木块,“唔”了一声。
木块上绘有符文,拆一便不得不改全局,项弦站在一旁看,片刻后说:“让它飞起来不难,飞个十天半月的不容易。”
苏颂说:“想弄个坐骑玩玩,奈何去外头抓会飞的,驮不起人,吃得也多。古时常有遁天梭、辟地舟,如今都失传了,当真可惜。”
“我懂。”项弦想了想,躬身钻到机关鸢下,说,“兴许你将阵眼改个方向,这处灵力便能通彻……我来试试。”
“唔?你学过机关术?”苏颂背着手,看见项弦背后那智慧剑,便伸手握住剑柄,将它抽了出来。
从未有人上来两三句话就动手抽走他的智慧剑,换了寻常人项弦当场就要将对方揍死,奈何苏颂是他师父的师父,虽不曾见面,他少时却常听沈括提及师祖之风采,一见之下毫无防备心,乃至一转头,智慧剑已在苏颂手中。
苏颂:“?”
项弦:“没……没什么。”
项弦暗道真是太唐突了,但这习性,师门中简直是一脉相承。
“山海与明光啊。”苏颂右手竖持智慧剑,左手搭在剑身上,依次抚过数个符文,及至仰望天际,说,“多少驱魔师的梦中神兵?年少时我也只想要这么一把剑。只可惜了!持剑者当不上,守灯人也当不成。”
项弦正忙活,随口道:“持剑者有什么好当的?”
苏颂蓦然大笑,将剑尖朝下,说:“很有意思,你是项家传人?”
“是。”项弦叹了声,“这把剑当真给我带来了诸多劫难。”
“兴许只因你生来应劫。”苏颂端详项弦的身影。
“好了。”项弦调转完机关鸢腹下的法阵,将剩下的木块拼合,接过智慧剑还负于背。
苏颂做了施法手势,天地脉的流动产生了奇异的变化,那机关鸢汲取了苏颂法力,竟全身符文亮起。
苏颂:“只要给它一点小小的推动……”
紧接着,随着苏颂一手送出,机关鸢开始扑扇翅膀,项弦躲闪不及,脸上被拍了一记,现出红痕,苏颂又大笑,显然十分高兴。
“你过来!”苏颂朝前院嚷嚷道。
沈括出现在侧院外,指指自己,示意“我?”。
苏颂一指机关鸢,说:“你爬上去试试。”
“这不好吧!”项弦顿时道,沈括却示意没关系,过来爬到机关鸢上。苏颂一手施法,机关鸢平地升起,轰然疾射起飞,消失在天际。
“哎!哎!”项弦吓得不轻,狂追出去,喊道,“师父——!师父!”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称谓,只听沈括破空大叫,飞向远方,撞进了山里。
“这……”项弦跑回来,朝苏颂说,“师……沈大师不会撞死吧!”
苏颂:“莫要管他。小友进来说罢。”
项弦跟着苏颂入内,竹林深处,苏颂的住所竟是十分宽敞,有一巨大茶室,四周尽是风竹,其后又是三进的内院与雅室,四处有不少仆役,却不见妻妾。
“苏大师,您看到智慧剑了。”项弦说。
“唔。”苏颂将项弦带进茶室内,坐下开始喝茶,示意项弦自便就是。
“实不相瞒,”项弦说,“我身有要务,在四处寻找一个人的下落。”
“哦?”苏颂说,“我已不再管红尘中事,如今神州驱魔司俱由沈括执掌,就是带你来的那厮。”
项弦点了点头,苏颂说:“他已被安石牵连罢官,想必这次回师门来,又要哭爹叫娘地诉苦,你大可不必搭理他,也莫要信他说的半句话。”
项弦简直汗颜。
不片刻,沈括狼狈不堪地回来了,头上全是断枝,身上则俱是树叶,胳膊上还有多处擦伤。
苏颂瞪了他一眼,说:“你还有脸来见我?”
沈括叹了口气,说:“我尽力了,师父。”
沈括在厅外抖了半天,项弦忙起身过去,帮他掸树枝扫叶子,沈括才进来,恭恭敬敬,朝苏颂磕了三个头。
苏颂冷哼一声:“教你学问是让你去党争的?”
“我错了。”沈括哭丧着脸,自行去一旁取杯,烧水,点茶,“我错了。”
苏颂犹如一条老龙,吹胡子里都是龙息,好半晌才渐息怒,想了半天又气不过,劈手夺过茶勺就往沈括头上打。沈括双手抱头,稍稍侧身,又不敢真躲,挨了好几下,这事才算揭过。
“师父,”沈括又说,“这位项铉项兄弟,带着智慧剑前来,有非常重要的事。”
“唔,”苏颂答道,“说罢。”
沈括示意项弦,项弦总觉得苏颂那双眼非常锐利,随时能看出自己的谎言,但又不能全说实话,只得硬着头皮交代了经过,苏颂则听得很认真。
“天魔将转生,”苏颂说,“时日已近了啊。”
沈括说:“却不知确切时机。”
苏颂说:“巫山闭门已久,前朝朱温篡唐后,妖怪们便蠢蠢欲动,迟早有一天将再入人间,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沈括:“师父进过巫山圣地么?”
“不曾去过。”苏颂说,“一群妖魔的巢穴,称什么圣地?葛亮兴许知道那地方。”
“守灯人?”项弦说。
“对。”苏颂说,“持剑者与守灯人,历来相辅,以守护神州。但智慧剑已有许多年不曾出现,剑不显现,也就意味着天魔转生不那么迫切,葛亮一直在等。”
沈括:“所以项兄弟的到来,寓意着当下正是前往巫山,击溃魔种的时间点?”
项弦听着师徒二人对答,突然想到另一件重要之事——
景翩歌的目标是:前往巫山圣地,等待穆天子的到来,阻止他从巴蛇身上夺走魔种。
只要没有魔种,无论他身具多少执念,都无法再成为魔王,顶多只是修为高深的树妖。
假设成功诛杀魔王,便能将宿命之轮夺回,交还景翩歌。
那么萧琨呢?萧琨还没有出生!
景翩歌得回宿命之轮,就不会为了弥补这个错误,前往人间与萧双相爱,生下萧琨。换句话说,完成这个任务后,萧琨便将不复存在!
不不不……项弦顿时全身如坠冰窟,他们做的一切,竟是抹去萧琨的所有因果,让他彻底消失?
“老弟?”沈括与苏颂停下交谈,一同看着项弦。
苏颂莫测高深地打量项弦,项弦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我没事。”项弦起身,走到茶室外,面朝漫山风竹独自坐着。
“他很累。”沈括说。
“唔,”苏颂点了点头,说,“有心事。”
苏颂起身,展开一幅地图,乃是在巫山起云峰一带,说:“百余年前,诸国混战,当朝太祖一统天下之前,妖族曾有意再次进军,入主中原,毕竟天宝年间,妖王与人的约定,本就缺乏约束。”
沈括并不太关心诸多往事,在知识渊博的苏颂面前,端详地图,问:“为什么?”
苏颂想了想,长叹一声,说:“你不知道,盛唐之时,妖族盘踞人间,连朝廷都轻松渗透,只待天魔转生,便可一举攻占人间,那是他们至为强盛的数十年。的确,当年他们差一点就得手了。”
“啊,”沈括点头,答道,“在天宝之乱后,方退隐群山之中。”
“唔。”苏颂沉声道,“当年妖王下令,全族迁离人间,远离人的居住地。名义上是回到名川大山中修炼,实则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将神州拱手出让,还给人类罢了。
“但你也知道,所谓‘气数’之道,起落浮沉,阴极则生阳,阳盛转阴,乃是造化规则。妖族气数衰竭数百年,已踏过渊薮,渐将迎来生发之机,人族则在繁华鼎盛后,不可避免将走向衰颓……”
项弦坐在廊下,午后,桐柏山下起了细雨,水流顺着檐前的雨链汩汩而下。
他的手中握着凤蝶应声虫,手指轻轻抚摸,凤蝶的双目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雨水扑打在宝石凤蝶上,水珠布满翅膀,滚落下来。
突然间,凤蝶的双目绽放出光华。
“萧琨!”项弦马上起身,说,“是你吗?”
“对。”萧琨答道,“凤儿,你在何处?”
项弦当即现出笑意:“说来你一定不信,猜猜我找到了谁?”
“我正在咱们来过的地方,”萧琨说,“五十年前。”
萧琨站在起云峰环抱的回字形山涧中,面前是一座凉亭,四周布满瀑布,乃巫山圣地的中庭区。在天地脉即将交汇的时刻,宝石蜻蜓发出光亮,短暂地与千里外的另一只应声虫呼应。
“什么?”蜻蜓中传来项弦疑惑的声音。
“我正在巫山圣地里,”萧琨说,“因缘际会,也许这就是宿命罢。我在这儿等你,带着智慧剑,斩破魔种,结束这个轮回。”
项弦:“你来我这儿,咱们慢慢想办法解决。小金还在你身边,对罢?”
萧琨望向山峦之间的结界力量,说:“你不愿意,我猜得对么,凤儿?”
项弦站在院中,面朝纷飞细雨,笑道:“怎么这么想我?还没商量清楚……”
“已经很清楚了,”萧琨的声音道,“姬满将在不久后来到圣地,以夺魂法阵取走魔种,五十年后,将后世的咱们卷入其中。当下你若不阻止他,无尽的轮回将一次又一次地开启,所有人都无法脱离。”
项弦没有回答。
萧琨:“从你不愿还回宿命之轮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凤儿。”
“我不会去的。”项弦终于道。
“那些‘兵’啊,”萧琨的声音说,“父亲所言,那些前仆后继战死在战场上的‘兵’,还有天魔转生后,神州大地的百姓们,他又何尝不知这对我不公平?凤儿,那天在月牙泉畔,我听懂了他想说的话——他在朝我道歉,用我的存在与消失,去换取这个无止尽的轮回的结束……”
“……但我也想告诉他,我已不再恨他。”萧琨的声音又认真道,“来人世间走一遭,终究很值得,我不后悔,也不怨恨任何人,凤儿。”
“我不去!”项弦红着双眼,咆哮道,“你给我出来!萧琨!你给我从巫山出来!”
“想在最后一步放弃么?”萧琨最后道,“凤儿,我不会再回答你了,你若不来,我便在圣地中等你一辈子,就这样。”
凤蝶光芒暗淡,消失,项弦全身发抖,站在檐廊下,雨渐渐地停了。
苏颂与沈括听到院外传来项弦的咆哮声,停下话头,却没有前去察看。片刻后,两人又谈论起来。
沈括面色凝重,眉头深锁。
“何况妖族何曾愿意甘居人族之下?”苏颂倒是很坦然,捋须道,“孔雀离去后,巴蛇朝云接任妖王之位,看守巫山。兴许在那最初的数百年中,朝云亦遵循前任妖王定下的规矩……但久而久之,他体内的魔种在发挥效用,寻找着一切能滋养它的戾气。”
“啊!”沈括明白了,“迟早将被魔种支配。”
“不错,”苏颂说,“这是必然。百余年前,朝云便动过入侵人间的心思,只不知为何突然打消了念头,巫山大门紧闭。驱魔师们世代等待,只恐怕他们将在某日便倾巢而出。”
“只是人的寿命实在太短了。”苏颂又道,“今日既智慧剑现世,想必已到了这个时候。”
沈括说:“但弟子见天下治世,景清气明,百姓安居乐业,未有戾气诞生,绝非古籍上所言末世将临之境……”
“嗐!”苏颂拿着茶勺又要打徒弟,说,“怎这般无知?天宝年间歌舞升平,大厦倾颓只在朝夕间,安禄山发兵前,又何曾有末日之景?”
沈括忙缩头道:“师父说得是。”
苏颂想了想,说:“智慧剑既出现,便由你修书一封,召集天下驱魔师。大伙儿共赴巫山……”
沈括:“共赴……噗,哈哈哈哈哈!”
苏颂大怒,持木勺又要打他,道:“终日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项铉?”苏颂说,“既是持剑者,便须以你名义召集各驱魔世家,共讨妖巢。”
项弦沉默不语。
沈括闻言倒是来了精神,说:“说得是。只是项铉兄弟的职位又该如何……”
苏颂对自己的徒弟实在没脾气了。
“怎么还是官场内那一套?!”苏颂火起,来到项弦身畔,一手拍智慧剑,说,“有山海明光,以神州兴灭为己任,职位重要么?”
“是,师父。”沈括忙道。
苏颂又厉声道:“何况你身无心灯,不也成为了大驱魔师?”
“是,是。”沈括又道,“项兄弟,你可有何话想说?”
项弦知道事已至此,责任无法再推脱,只要杀进巫山,解决穆天子,宿命之轮所造成的一切扰动都将消失,彻底根绝后世之患。然而萧琨呢?萧琨怎么办?自己就要眼睁睁这样失去他么?
他近乎绝望了,沈括与苏颂师徒却都在看他。
项弦沉默,点了点头。
突然间,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我还能回去么?我还能不能回到后世?
设若穆天子被除,巴蛇体内魔种毁去,失去萧琨之后,自己回不到后世,是否将孤零零地在五十年前四处游荡?成为无家可归之人?
沈括铺纸,磨墨,又说:“兄弟?”
项弦沉默不语,到案前坐下,沈括观察他脸色,说:“怎么?”
项弦抬眼望向院外群山。
傍晚时分,远方山刹内传来钟声,飞鸟惊起,掠过峰峦,再纷纷投入林中。
项弦放下笔,走向院中与山崖相接一侧,夕阳流光洒落。沈括没有催促他,仿佛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煎熬与痛苦、悲伤,虽不知护法武神为何如此,那不易察觉的情绪流动,却也影响到了沈括。
沈括安静起身,留下案上纸墨,离开茶室。
项弦犹如一尊雕塑般站着,面朝山巅与广袤的江汉平原,夕阳的万般光辉温柔拂过他的身躯,一抹蓝光于地平线上初绽,犹如在大地的深渊中燃起的幽冥烈火。
众生的记忆在天地轮回之中接受涤荡,智慧剑一次次被劈砍,最终断裂,萧琨在地脉深处为他重铸智慧剑的那记忆已犹如隔世,唯独击下时的铿锵作响与暮钟奇异地重合于一处,仍在耳畔回荡。
这是天地脉交汇的时刻,过往的二十余载,他从未见过这世界的脉轮,以后也不会亲眼看见,但它就在那里,千万年一如既往地运转着——就像神州大地的苍生,在诸多角落中挣扎与沉浮。
智慧剑燃起了幽火,顺着剑身攀延,缓慢地覆盖了他的身躯,犹如萧琨在身后温柔地抱住了他。
“你们须得欺骗彼此,背离彼此,放弃彼此……”倏忽之语再一次于耳畔响起。
他安静地看着日落,直到夕阳沉下西天地平线。
项弦回到茶室内,开始写信。
苏颂正与沈括站在侧院内,研究一个木制的机关人。项弦走来,说:“我写好了,苏大师,沈大师。”
苏颂接过,看了一眼,朝沈括道:“这字倒是像你的。”
说着,只见苏颂在月色下挥袖,项弦的字迹竟是跃纸而出,在空中悬浮旋转,继而纷纷化作飞鸟,排成队伍,呼啦啦飞向天际,于月光下飞走了!
项弦平生头一次得见此神技,当场震惊了,这法术后世早已失传!
苏颂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将纸递回给项弦,只见纸张一角,隐隐有几滴泪痕。
“项兄弟,”沈括搭着项弦的肩,说,“方才收到了一个消息,你在写信,便不曾打扰你……”
项弦心情稍得缓解,只听沈括又道:“不久前白帝城有百姓,看见一条飞龙于月色下穿过,在天亮时分掉进了起云峰后山。”
“是萧琨!”项弦马上道,“就是他了,此时他在圣地里。”
巫山,妖族圣地:
萧琨来到地下冶兵之处,总算知道为什么圣地内冷冷清清——妖怪们全聚集在这里!
地底出现了一团烈火,以地脉井为中心,引出八个巨大的熔炉,成千上万的妖族正在卖力地打造兵器,制造铠甲,在地面上听见,不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全是从此处传出!
一只巨猪汗流浃背,正在打铁,小妖将萧琨带到炉前,说:“交给你了!”
“什么?!”那猪妖不耐烦道,“没看我正忙着吗?”
“女王大人要做一把匕首!”小妖说,“他会打铁的!”
猪妖说:“自己一边玩去!”
说着,它将萧琨推到一旁。萧琨看了一会儿,知道此地所煅冶的兵刃较之寻常凡兵更为强韧,但妖族所掌握的技术门道亦是寥寥,无法制出次一级的神兵。
萧琨也不等招呼,取火钳来,夹着一块晶铁,走到一旁,开始煅烧。
不多时,忽听有铃铛振响之声,“叮叮叮”响了几下,妖怪们一齐欢呼道:“放饭喽——!”接着便跑得没影儿了。
萧琨转头,也不想吃饭,自己已经快死了,且不知为何,竟不觉饥饿。他在一处石前坐下,解开外袍,脱下里衣,在腰间打了个结,开始打铁做匕首。
身体的剥离变得更严重了……萧琨身体传来的疼痛感如影随形,原本露出白骨的部位稍一用力,便要提防骨折。
煅锤铿然击下通红的匕首,火星犹如灿烂花朵绽放。
脚步声响起,萧琨没有回头,一个足有丈许高的阴影出现在了通道内,萧琨看见炉火映在山洞壁上的影子。
“怎么不去吃饭?”嘶哑的声音说道。
“不想吃。”萧琨回头看了他一眼,随意答道。
那是一名瘦削且奇高的男人,他的眉目间充满了疲倦与戾意,令萧琨想起了牧青山,那眼里带着厌世感,双眼是碧绿色的,散发着淡淡的绿光。
只是一个照面,萧琨又回头开始打铁。
“幽瞳?”那高大男人说出了萧琨双目的来处。
“嗯。”萧琨答道。
“女魃的后代。”男人伸出一手,他的手很长,按在了萧琨的后颈上,继而将他的脸强行扳过一个方向,令他再次看着自己。
“有什么事?”萧琨对这个无礼的举动很厌烦,却没到出刀斩他的地步。
“你知道我是谁么?”男人居高临下地说。
“你是朝云陛下。”萧琨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巴蛇。
“我在梦里见过你。”朝云放开萧琨,若有所思道,“这双蓝眼睛,是的。”
萧琨心中蓦然一动,为什么?这是五十年前!不是宿命之轮发动后的历生与历世!
朝云注意到一物,又问:“这是什么?”
“匕首,”萧琨答道,“为狐王做的。”
“我问的是这个。”朝云伸手,弹了下萧琨背后的双刀。
“师门传下来的,”萧琨答道,“兵器。”
朝云一手握住刀柄,稍使力要拔出,萧琨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反手到背后,按住他的手背。
两人再次对视,朝云放弃了拔刀的打算,说道:“打造完毕后,到正殿来一趟。”
“是。”萧琨答道。
朝云在这巨大的地下冶炼坊中巡视一圈便离开。萧琨用了一顿饭的工夫打造好匕首,淬火,开锋,回去交给九尾天狐。
九尾天狐正在打瞌睡,懒洋洋的,眼皮不抬,说:“挺漂亮的,放那儿罢。”
萧琨说:“能不能告诉我出去的办法?我会报答你的,或者你需要我去买点什么东西也行。”
萧琨知道圣地虽然大门紧闭,却一定有出入的密道,否则小妖们怎么把他弄进来?
“你这模样,”九尾天狐道,“还想去哪儿?身上都要烂光了。”
萧琨叹了口气,九尾天狐说:“陛下也许会为你开个小门,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办法离开。”
萧琨想了想,说:“行,陛下方才也召见我。”
“嗯,”九尾天狐睁开眼,打量萧琨,答道,“方才听说他下去了,大伙儿都去吃饭,只有你留在那儿,想必你讨了他喜欢。”
接着,九尾天狐目中露出威胁神色:“到他面前,莫要乱说话。”
“知道了。”萧琨依旧是那平静的表情。
他凭借记忆穿过圣地,发现先前他与项弦来过的亭台,是被山体围拱的一处中庭,四周水流潺潺,傍晚时夕阳光辉洒落。
好,从这里过去,应当就能抵达全是石棺的地方,再往前走,就是正殿了。
萧琨凭借记忆在漆黑的通道内走着,明白到先前自己在环形的山腹内穿梭,现在则是穿出山,到中庭区,再穿进山。
不多时,他的记忆与现实吻合,面前有了光。
只见一处恢宏大殿中,顶上有一线天,一线天前旋转着法术符文,将出去的路封印住了,而大殿四周有不少雕琢了龙、凤、狐等灵兽的石柱,栩栩如生,殿门上镶嵌了不少宝石。
殿前没有安排任何守卫,沉重的巨门虚掩着,张开了一条缝。
萧琨从缝中走进去,只见殿内是个祭坛,祭坛后是王座,王座高处,则是照壁,与自己所见无异。
瑶姬正坐在王座上,头上戴着千色神花的花环;妖王朝云则坐在台阶上。
“你来了。”朝云望向萧琨。
瑶姬眼中现出几分迷茫。
朝云朝瑶姬说:“他带着你娘家的刀,兴许是你娘家来的人。”
瑶姬蓦然起身,朝萧琨走来,颤声道:“你是……白玉宫的人?不……不对,你是鬼族,女魃的后人,怎么能进白玉宫?”
朝云倒是很有礼貌,朝萧琨问:“能看看么?”
萧琨知道这明面上是个请求,实际上不容拒绝,于是拔出森罗与万象,并排一处,放在台阶上,退后半步。
瑶姬不住发抖,注视双刀,再看萧琨。
“你是从何处来的?”瑶姬急切地问。
“这不重要。”萧琨答道,“我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我是不存在者,很快你连对我的这点记忆,也将被抹去。”
“什么?”瑶姬彻底混乱了。
朝云却道:“不想交代就直说,找这等借口做什么?”
瑶姬与萧琨对视,看着他的靛蓝双目,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始终没有触碰双刀,问:“她们……还好吗?”
“还好。”萧琨说,“皮长戈一直守着新的树种,乐晚霜很快也要来人间了。”
瑶姬神情黯然,转过身,不愿与萧琨对视。
“你去罢。”朝云又随口道。
萧琨便收起刀,正要离开时,突然发现了一件东西——在王座一侧,摆放着一件一尺见方的法宝,外头裹着黄布!
那是什么?!倏忽?!
萧琨当即震惊了,朝云在短短瞬间捕捉到了他的表情,说:“怎么?”
“没什么。”萧琨的惊讶一闪即逝,躬身告退。
是倏忽么?倏忽为什么会在这里?!萧琨脑海中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所占据,当即一片混乱。但这不打紧,待入夜后,他只要屏息潜入正殿,自然能看看里头是什么。
他回到狐王殿内,一时反而不着急离开了。
一群小妖扛着巨大的镜子,九尾天狐正在对镜端详自己的美貌。
“你看见王后了么?”九尾天狐问。
“是。”萧琨站在台阶下答道。
“她很美罢?”九尾天狐又说。
“没注意看。”萧琨说。
九尾天狐就像没听见一般,自顾自道:“她和我哪个美?注意啦,接下来好好说话,当心点儿哟。”
“不懂,没办法评价,我看不出来。”萧琨说,“我喜欢男人。”
九尾天狐一瞥萧琨,说:“好罢。”
九尾天狐又说:“自从她来了,陛下便丢了魂似的。”
萧琨没有回答,正想着要怎么去打开黄布,问倏忽几句话,可是问什么呢?宿命?项弦的将来?天魔?他突然预感到,他正在接近某个终点——某个脱离了所有因果的终点。
“你什么都不吃?”九尾天狐难得地关心了一下他。
萧琨虽然不饿,却觉得自己也许要吃点了,答道:“有什么吃的?”
九尾天狐示意小妖怪们,小妖便散了,片刻后端过来案几,放在萧琨面前,又给了他座位,显然是将他当客卿招待。
接着,妖怪们把铜盘放在萧琨面前,盘中空空如也。
萧琨:“?”
接着,黑熊妖又不知从何处拖来一个半大少年,那少年披头散发,双手反绑,口中塞着麻布。黑熊揪着他的头发,把喉咙凑到萧琨面前的碗边,就要割喉放血。
“使不得!”萧琨马上道。
九尾天狐一脸疑惑。
“我不吃人。”萧琨制止了黑熊所为,与那少年对视,少年眼里带着绝望。
九尾天狐:“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你平日吃什么?”
“我……有什么吃什么,但我不吃人。”萧琨骤然意识到了问题,他从前在辽国杀过不少妖族,知道许多妖怪会吃人,剿灭妖族巢穴时也会救人,也会看见断肢与尸骨,但极少看见妖怪血淋淋地当场肢解人类,今日这感觉极为强烈。
九尾天狐示意,黑熊只得把那少年又拖了下去。
“你们每天都在吃人?”萧琨眼里带着怒意,望向九尾天狐。
“你疯了?”九尾天狐难以置信道,“人不也吃猪吃牛吃羊么?吃几个人怎么了!他们吃小羊羔,我不能吃小人儿了?”
萧琨闭上双眼,简直不想回答。
“你抓了多少?”萧琨说。
九尾天狐登时警惕起来,说:“你该不会与那些驱魔师是一伙的罢?”
她上下打量萧琨,却不相信萧琨会被驱魔师们接纳,毕竟他烂得可以,想必一个照面就会被驱魔师们围攻,只不知道他有什么奇怪的坚持,对人族善心大发。
“啊,”九尾天狐突然明白了,说,“你有人族血统,要么被人族养过,不吃人也寻常。给他换点果子罢。”
小妖们上了点水果,气氛渐平静,九尾天狐为了安抚萧琨,说道:“我们平时也不是每天吃,毕竟抓不到这许多,偶尔改善伙食才吃一两个,你受不了,当见不到就是了。”
萧琨始终没有回答,眉头皱得紧紧的。
九尾天狐说:“还不自在呢?”
萧琨叹了口气,暗道自己早该想到这层,只是与乌英纵相处多了,又多年未见妖怪折磨人族的场面,导致他一时将妖族视作朋友。
“把他们放了罢。”萧琨问,“哪儿抓回来的?还有多少?”
九尾天狐柳眉倒竖,说道:“这可不行,就算我不吃,小的们也要吃呢,这都是隔三岔五的赏赐……不过嘛,你要是愿意为我办一件事,我倒是可以考虑,把抓来的人都赏你也不是不行。”
“什么事?”萧琨明白到九尾天狐的态度如此变化,一定是有求于自己了。
“你见到王后了。”九尾天狐淡淡道。
萧琨凝视九尾天狐双眼。
九尾天狐答道:“她头上那个花环,是西王母亲手做的,交给了她,这玩意儿听说能让人神魂颠倒,我倒是要看看有多大本领。”
萧琨明白了,眯起双眼。
九尾天狐又说:“你是她娘家来的人,想必有办法接近她。”
“你又怎么知道?”萧琨想起傍晚与瑶姬见面时,分明再没有别人。
九尾天狐妩媚一笑,说:“去替我把花环弄到手,我就把吃剩下的人都给你了,小美男。来人,给他找个睡觉的地方,弄一副好点的石棺来。”
“不用棺……”萧琨转念一想,说,“算了,也行罢。”
萧琨从小到大,向来拒绝承认自己是战死尸鬼,但直到今天,他突然接受了自己这一半妖族的身份。
萧琨跟随黑熊妖到了狐王区偏僻的密室中,里面有一副石棺,角落里有一面镜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你要洗澡么?”黑熊妖问。
“我身上臭不臭?”萧琨闻不出自己的气味。
“还行罢。”黑熊说,“想洗澡就去瀑布下面。”
“算了,”萧琨答道,“先这样罢。”
他决定离开圣地,去见项弦时,再好好洗个澡。
深夜里,萧琨平躺于棺中,双手交叠于胸前,模仿他曾见过的战死尸鬼,想起父亲曾说过,本族是没有未来的,只有过往的记忆。
疼痛也不失为一种记忆,为缓解疼痛,萧琨只得不停地回忆与项弦在一起的曾经,只叹那段时间实在太短了。
纵有三次宿命之轮回溯,自己身处其中,却不知好好珍惜。驱魔司的阳光与夏日,西域如牛奶般柔和的天空与天山的巨大影子,昆仑朝圣之路的风雪,洞庭君山的烟雨,开封寒冷冬夜里的满城焰火……
自从母亲去世后,萧琨便从未奢望过这世上,竟还会有一个人,像她这么爱自己。
他害怕失去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失去我啊,他将我看得比神州的劫难与安危更重要。
想到这里,萧琨就不禁嘴角上扬,高兴极了。
他从不敢想,自己会拥有这样的一段感情,会被这样的一个人认真地爱着。项弦消解了他所有的恨与不甘,在项弦那如同炽日的力量前,萧琨曾经遭受过的一切,都像影子般飞快消逝,心也随之变得清澈起来。
他也想像项弦一般燃烧起来,变成一团火,照亮幽暗之处,可惜他是地渊的后代,努力许久,终究点亮了一股冥火。
冥火虽源自黑暗的尽头,一切崩析瓦解的深渊中,这幽幽的骨磷之光,却也希望能像心灯、烈焰、月光、星芒、闪电一般照耀天地。
萧琨闭上双眼,他十分期待梦,只不知今夜的梦,又将引领他去往何方?
棺盖上传来急促的轻轻敲响声,萧琨睁开双眼,那敲击声停了一会儿,再次响起。
萧琨不明所以,推开棺盖,只见面前站着瑶姬。
“你是来下世找青木之实的,我猜得对么?”瑶姬低声说,“否则他们不会将森罗与万象托付予你。你怎么知道姬满要来圣地?”
萧琨没有回答,反而道:“你叛离白玉宫,成为妖后,你的手下正在宫殿里吃人,瑶姬,你就没有半点愧疚?”
瑶姬怔怔看着萧琨,流下泪来。
萧琨从棺中迈出,坐在一侧。瑶姬定了定神,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桐柏山雅居:
是夜,苏颂并未特地招待项弦,更没有询问午后之事,而沈括哪怕有个天作胆也不敢在师父面前酗酒,早早地去睡下了。
苏颂晚饭后,回到书阁中去翻阅藏书,设计新的机关。
项弦洗过澡,换过衣服,也跟到书阁中。
“苏大师,我想找有关宿命的古籍。”项弦知道以师门一脉相传的脾性,张嘴就问是得不到答案的,只会让他自己去翻书寻找。
“都在那儿了,”苏颂只随手一指,“自己看罢。”
及至夜渐深,外头下起了雨,项弦所查阅无非是诸多运势之书,却未找到留下萧琨的办法,最后仿佛放弃了,取出红线,在书房内席地而坐,沉默地编起了两根红绳。
“师祖爷爷,”项弦沉浸在思考中,一时忘了称呼,问,“宿命是什么?”
“宿命即是万物之意志。”苏颂在油灯光下绘制机关图,没有纠正项弦的说法,只看了他一眼,答道,“你希望自己变得如何,希望他人如何,这天地走向何方,一点点的意志垒在一处,聚起的力量能平山川,填山海。但莫要忘了,众生各有其意志,许多时候,你的意志须得与更多的意志对抗,最终是否能扳回一局,就要看你自己了。”
“因果又是什么?”项弦又问。
苏颂放下手中木尺,沉吟片刻。
“这是个好问题。”苏颂的语气极似沈括,俱采取一问一答方式,“你觉得因果是什么?”
“这桩事,是那桩事的因,”项弦说,“如此种种,相生相合……兴许就是这样罢?”
苏颂:“那便是了。”
这实在算不得回答。项弦叹了口气,说:“如果一个人,没有任何因果,我又要如何将他留在我身边呢?”
“被情之所困?”苏颂随口问,将设计图放到一旁去晾干。
项弦:“算不上……也算罢,已远远不只情了。我……他是我的性命。”
“世上,难不成还有人不具因果?”苏颂也是第一次听闻,“父母诞下孩儿,便是他们的‘因’,而他们得以出现的因,又要追溯到更早以前。在时间的长河里逆流而上,你会发现,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出自同一个因。”
项弦没有回答,再次陷入沉思。
“假设我为了某些事,回到从前,”项弦说,“譬如说抹去了他存在的‘因’,他便将彻底消失,是这样么?”
“老夫很难回答你这个问题。”苏颂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项弦忽然有点激动起来,说:“有的人,生来就是如此,他为了某个目的而诞生,在他的父亲眼中,生下他只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然而造成他存在的原因就是这个错误,错误被纠正后,他也将随之消失。”
“既是不甘心,”苏颂说,“你去成为他的‘因’又如何。”
项弦不解,望向苏颂。苏颂打量项弦,本以为项弦在自怨自艾,毕竟这名青年来历不明,又背着智慧剑,多少令人疑惑。
“师祖说笑话了,我又不是他爹,怎么能将他生下来呢?”项弦道,“我只想留住他,在这一切结束后,令他仍有理由留在这世上。”
“那么,你就是他的因了。”苏颂说,“为了你而存在于世上,这不算正当的理由吗?”
项弦:“我觉得正当,可要问这天地正不正当、合不合理啊!关键是即便我觉得是的,别人也不一定认!”
苏颂于是笑了起来,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项弦接道。
苏颂起身道:“夜深了,早点睡罢,莫要想东想西的。”
苏颂活动手臂肩膀,回房去睡下。项弦依旧坐在案前,两根刚完工的、拙笨的红绳安静地摆放着,夜风穿堂而过,他突然有感,转头刹那看见了沈括。
沈括站在书房外,正探头探脑地看他,像是在担忧项弦,又不知是否上前安慰,毕竟傍晚时看见项弦那模样,明显陷入了一生中的重大抉择与因此而带来的痛苦。
“师……沈兄?”项弦差点又不自觉地喊出“师父”二字。
沈括来到项弦身畔,观察他的神色,片刻后低叹一声,无奈笑笑。
项弦对这叹息熟悉无比,自小跟在沈括身畔,但凡任何无能为力,却又必然发生之事,沈括便会有这般表情。
儿时师徒二人杀了不得不杀,却并非十恶不赦的妖怪;面对诸多情有可原,不得不作的抉择;路过伤痕累累,却不能出手相助的村落……
“人的力量……”沈括说。
项弦感慨道:“是很渺小的啊。”
一语出,沈括与项弦都笑了起来,项弦摇摇头,苦中作乐,抑或对这命运与轮回逆来顺受?说不清楚。
沈括观察项弦脸色,问:“你悟了?”
项弦今日傍晚站在山崖那一会儿,再回来时,竟有了判若两人的感受。
“不悟又能如何?”项弦说,“朝着天地打滚撒泼,大哭大闹么?”
两人又笑了,项弦明白年轻时的沈括与他一见如故,只想安慰他几句,他们的相处显得无比自然,一如过往之于徒弟,未来之于师父;项弦继续翻阅书册,沈括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件未完工的小小装置,以工具进行调试。
过往的记忆不知为何,竟一瞬间变得朦胧起来,犹如一个即将消逝在清晨间的梦。
“我少年时便得到了这威震天下的神兵,多年间纵横神州,未有敌手。”项弦自言自语说,“但明王始终未能认可我。”
“为什么?”沈括专注于他的机括,问道。
“因为我放不下心里的那一缕执念。”项弦说,“如今我总算知道,持剑者需要做什么。”
沈括:“嗯?说来听听?”
项弦:“一旦解放智慧剑的力量,天地间的众生,就再没有区别;金人也好,宋人也罢,辽人、夏人……在神祇的眼里,俱是碌碌苍生,哪怕是家人、爱人,我都不能再执着下去,他们都是这世间的一部分,是天地脉中流转的记忆与灵魂,万物苍生,本是一体。”
沈括点了点头,项弦又道:“释放七大符文的一刻,我既是天地,却也是凡人,是无限大,也是无限小。我以蝼蚁之身接受宿命,屈服于宿命,我只是宿命本身的一部分。”
“我舍不得萧琨。”项弦朝沈括说,“智慧剑的责任与他,我只能选一个,但他希望我持剑,这正是我最终说服自己的一点点理由。”
沈括点了点头,没有正面回答项弦。
“你在做什么?”项弦忽又问。
沈括笑了笑,说:“这是我某日闲来无事,突发奇想,所制的一件精巧物事,它不是法宝。”
“嗯。”项弦知道沈括随手做的小东西有很多,却没有几件流传下来,想必都遗失了。
桌上之物,乃是一个铜制方盘,盘面上又分布着五个圆盘所构成的交错锁,圆盘与圆盘彼此相交,每个圆盘都有近四成面积在其余圆盘之中,而中央的圆盘,则由另四个圆盘的交叠部分重叠而成。
各个盘上镶嵌着宝石,刻出许多符文,转动任何一个角落的圆盘,中央区域的核心盘便会随之变化。而转动任一圆盘,又会打乱与其相交的两个盘面的区域。
犹如一个极为复杂的密钥,又像牵一发动全身的拼图。
“这是一把锁。”沈括说,“需要四角条件齐备,宝石才能最终会合到中间盘上,你觉得它像什么?”
项弦看了会儿,接过圆盘,分别旋转四个角落,几枚宝石被转到中间,却又因他的动作而被打散,犹如解一个轮回的谜题般,须得凑齐诸多条件,才能打开中央的锁。
沈括:“我随便为它起了个名字,叫‘真实之锁’。四角为虚幻轮,只有镶上去的这些小石头是真实的,你须得不停地转动,盘与盘互相影响,彼此交错,最终让所有的‘点‘,在中央盘上交汇,你才能找到’真实‘的开启之道。”
项弦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与萧琨一同经历的四次轮回重溯。又想到了倏忽之言,若它当真是时间之神,是否会看到诸多发生之事,也包括此时此刻?
换句话说,众多“可能”涌现又消失,什么才会成为真实?
项弦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却一时道不清楚,只是下意识地认真地旋转圆盘,力求把所有宝石都转到中间盘上去。
沈括说:“制出来后,我自己一时半会儿都无法复原,只得先置之不理。”
“唔。”项弦答道,“就像一个又一个的轮回,积攒着‘可能’,也从其他轮回中接过‘可能’,因缘际会,条件齐备后,最终汇聚于盘中,成为了既定之‘宿命’。”
“这个解释很好。”沈括笑道。
深夜,圣地山涧亭畔。
瑶姬站在亭中,低声道:“三天后将有日蚀,姬满将在日蚀之际来到圣地,他会带着善于红前来……”
萧琨说:“借助日蚀的强大力量发动夺魂法阵,将魔种与巴蛇的一魂,转移到姬满处。”
瑶姬以震惊的眼神看着萧琨,片刻后明白了什么,说:“你已调查过了,所有的事都瞒不过你。”
萧琨:“为什么要这么做?”
瑶姬:“……这样,朝云才能卸去他最后的责任,与我一同离开圣地。”
刹那间萧琨豁然开朗!先前他始终不解,为何千百年来应劫而生的巫山之蛇,竟会被穆天子夺走魔种!
“朝云想与你离开,”萧琨嘴唇发抖,说道,“所以姬满到来之时,朝云接受了他的要求,将魔种交给了他!”
瑶姬点头,低声说:“我劝不了朝云,也许他内心深处,也不愿再背负这么沉重的使命罢。原本他答应了我,我们携手诞下天魔……但那个过程何其痛苦?我将死去,前往人间转世轮回,朝云也将以自己的修为反哺这初生天魔,直到耗尽一切,等待持剑人前来,毁去一切的那个时刻。
“如是,魔种碎裂,戾气回归天地,接受天地脉的再一次净化,而这枚种子也将在漫长的时光中再次自行修补。魔是无法被杀死的,永远不能……”
萧琨沉默地看着瑶姬。
“阻止朝云,”瑶姬急切地说,“你一定还有帮手,是驱魔师吗?否则姬满夺得魔种后,他一定会驱使此地妖族,大举进入人间。”
“我需要一件东西。”萧琨突然说。
瑶姬不明所以,看着萧琨。
“把倏忽的头带来给我。”萧琨说。
瑶姬不解道:“什么?什么头?”
萧琨意识到瑶姬并不知天命之匣的细节,说:“黄布包裹之物,从何处得来?”
瑶姬稍一思索,便答道:“那是姬满向朝云索取的法宝,我不清楚它是谁的东西,不久前陛下派手下去人间取了来,有什么用处?”
萧琨顿时想起了来前景翩歌所言,背上满是汗水。
“我需要它。”
瑶姬说:“我答应你,你也必须为我阻止朝云与姬满,时间不多了。”
萧琨答道:“我还需要借用你头上的千色神花。”
瑶姬:“为什么?”
萧琨沉默。瑶姬稍一思考,而后道:“此物于我已无用了。”
瑶姬摘下花环,递到萧琨手中。
“你叫什么名字?”瑶姬问。
“萧琨。”萧琨说。
“我会记得这个名字。”瑶姬柔声道,“明天日落时到这儿来,我会带给你那个黄布包裹。”
第109章 时光
清晨,桐柏山雅居前。
第一缕阳光投过山峦,整个世界陡然醒来,千千万万飞鸟掠过长空,那是来自神州大地各处的水墨字,它们在雅居空中盘旋,依次飞向正院前,在空中闪烁金光,再逐一隐没于虚空。
沈括匆匆穿过前廊。
“各地驱魔师已朝巫山起云峰出发,”沈括说,“项老弟,咱们也得动身了。”
项弦一夜未睡,沈括突然愣住,站在茶室外。
“好。”项弦面前铺摆着诸多乱糟糟的书籍,双眼发红,起身道,“什么时候走?苏大师呢?”
“你怎么了?”沈括注视项弦,马上改口道,“昨夜不曾睡好?家师已归隐,不参与红尘中事。”
项弦:“不打紧。抵达巫山后,我还有一些事。”
“那是自然,”沈括说,“届时与同僚们会合,也该详细计议,该劝该谈,上天有好生之德,绝没有贸然动手的道理。”
项弦于是点头,随同沈括出发,努力振奋精神:“走,咱们去巫山。”
项弦出房时无意间望向立镜,顿见自己头发白了近半,千丝万缕的白发混着青丝,形成黑白相间的发色。
离开雅筑前,苏颂叫住了项弦。
“项铉,留步。”苏颂道。
项弦朝苏颂行礼,苏颂也朝他行礼。
“天地间万物俱在因果之中,”苏颂说,“轮回无常变幻,千丝万缕,但凡来人间走一遭,便有不得不维系的诸多牵挂。
“我少年时常常以为,所谓因果,即是我对他人所行之事,所持之念,业力将回报于我身。”
项弦沉吟片刻,而后答道:“是,晚辈也如此作想。”
苏颂感慨道:“昨夜虽不知你为何有此一问,但我由此也想到许多。兴许,所谓因果,实为牵绊。你来到世上,便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诸神明所谓‘斩断红尘’,方得以飞升而去,大抵如此。”
“坚守你的一丝牵绊,”苏颂说,“莫要失去它,便能找回你的因果,切勿陷入执念,孩子。”
项弦沉默,而后道:“是,师祖爷爷。”
沈括在正院中抖袖,昨日那撞进山林的机关鸢已修复,载着他们飞上天际。
项弦:“咱们召集了多少驱魔师?”
沈括:“不知道!来多少算多少罢!”
沈括驾驭机关鸢,离开汉水,飞向巫山,不时回头看身后的项弦。
项弦收拾心情,哪怕一切注定无可挽回,终归不能垂头丧气地去见萧琨,便揉揉脸,努力恢复平日里的笑容。
“怎么?”项弦问。
“我总觉得与你有奇怪的联系,”沈括朗声道,“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项弦一笑置之,说:“要么我拜你为师?”
沈括:“使不得!护法武神当我徒弟,当真折煞我了!”
“嗐!”项弦从背后敲沈括的头,学着苏颂的语气说,“这重要么?!莫要拘泥于规矩。”
“啊啊啊!”沈括大声道,“教训得是!”
“行!”项弦说,“以后你就是我师父了。”
“没问题!”沈括只觉好笑,问,“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徒弟了!要我教你什么?”
“随你!”项弦答道。
沈括:“待忙完这档子事,叫上你那相好的兄弟,为师带着你们寻仙去!”
“行!”项弦想到萧琨,内心又变得沉重起来。
巫山起云峰,云雾缭绕,山岭间隐隐有法术光芒迸发,其中一道熟悉的白色光芒闪烁。
沈括一个盘旋,按下机关鸢降落,只见心灯之光照耀,驱散了山谷中的妖雾。
“葛亮!”沈括轻巧跃下,快步跑向一名中年驱魔师。
那人正是身穿白色道袍的葛亮,形貌清庸,一身温和之意,散发出令人安心的气势。葛亮与沈括交谈数句后,朝项弦走来。
项弦突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曾去过玉垒后山葛亮临终之地,还见过对方的坟!现在本人就在面前,令他一时瞠目结舌。
“这是我徒弟项铉,也即书信中所提及的智慧剑持剑者,护法武神!”沈括搭着葛亮肩膀,把他拉过来,朝项弦介绍道,“徒弟,这是我的朋友,守灯人葛亮,你俩亲近亲近。”
葛亮与项弦对视,眼中满是惊讶。
“这一代竟有护法武神?为何从未有人告诉过我?”葛亮难以置信道,“智慧剑不是已隐入天脉了么?”
项弦抽出智慧剑,剑身上,第六符文与葛亮身上的同源之力产生了共鸣。
“真的是智慧剑!”葛亮大喜道,“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这个……”项弦挠挠头,笑了起来,说,“我也不知道。”
葛亮没有追问,哈哈大笑,抱住了项弦。
“本该是他继任大驱魔师一职,”沈括拍了拍葛亮肩膀,朝项弦说,“但这厮不喜俗务,师父我没办法,才接的手。”
葛亮眼中充满欣喜,上下打量项弦。沈括又说:“你俩聊罢。”说着便去招呼其他人。
项弦将智慧剑递给葛亮,毕竟这等神兵,许多驱魔师一生亦无缘得见。葛亮没有接过,只是将手轻轻按在了剑身上。
然而除却心灯符文,剑身上第五枚幽火符文,亦仿佛受到激发,散发出淡淡的蓝光。
与此同时,圣地深处:
萧琨睁开双眼,内丹焕发出蓝色的光芒。
项弦来了——就在起云峰外。
项弦持智慧剑,望向云雾缭绕的巫山圣地方向。
葛亮感觉到了项弦一瞬间心中所流动的悲伤与痛苦,却不多问,只抬起手,像斛律光一般,手中焕发光芒,按在了项弦的额上。
“朋友,你一定历经诸多劫难,才走到此地,”葛亮感慨道,“但为何我全然不知?”
项弦:“实不相瞒,我有一位兄弟,此刻正在圣地内。”
“哦?”葛亮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到一旁坐下说,问,“他是妖族?”
“不,”项弦答道,“他与妖王绝非一伙。”
“那么想必是为我等以身涉险,潜入敌阵的义士了。”葛亮道,“这次突袭巫山,我答应你,一定会设法顾全他的性命。”
巫山阵营与人间驱魔师的拉锯战持续已久,自唐末各地军阀拥兵大乱,到赵匡胤一统天下建国称帝的五十余年间,世道混乱,战火频发,妖族横行,驱魔师们亦不得不四处奔走以救火弭难。
魔种即将吸收戾气,转世为天魔的预言更是如影随形,无人知道它将在何时爆发,将神州大地拖入浩劫之中。
其间驱魔师们几次希望能联手铲除妖王,彻底封印起云峰以绝后患。奈何驱魔司正统在北,被辽国所用。南传一脉又世家林立,谁也不服谁。
天下归宋后,妖族见乱世平定,人间戾气减弱,便收敛许多。到得三十年前,苏颂掌大驱魔师之位时,妖族一度大举入侵周遭村庄,意图扩张领域。
苏颂也曾计划过攻打圣地,更亲自往会稽项家走了一趟,然智慧剑不出,世代持剑的项家也毫无办法。
传说智慧剑将在合适之时,出现于项家,如今有灯无剑,证明未到天魔转生时,于是应者寥寥,最终无功而返,葛亮隐居成都,沈括继任大驱魔师。其后许多年里,智慧剑始终不现,也即是说神州仍未到生死存亡的一刻。
现在项弦带着智慧剑来了,持剑者与守灯人齐至,以古老传统,当可召集天下驱魔师,共讨天魔。
巫山圣地中,萧琨从石棺中起身。
距离日蚀尚余不到一天一夜,今天他必须找到离开圣地的暗道。他来到狐王殿中,以露出的骨指挑着千色神花,朝九尾天狐转圈。
九尾天狐顿时震惊了,喃喃道:“怎么拿到手的?你当真有点本事。”
黑熊妖下来接,萧琨却做了个“避让”的动作,说:“把你关押的储粮交给我。”
九尾天狐冷笑一声,又恢复了那妩媚的表情,柔声道:“我堂堂一个大妖,还会骗你么?”
萧琨答道:“你堂堂一个大妖怪,还怕想要的东西拿不到手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想要千色神花?”
“好罢。”九尾天狐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迫切了,答道,“我只要瑶姬不把它戴在头上,用来迷惑我们的大王,除此之外,在谁手里,我可不关心。”
说着它以爪子抬了抬,示意黑熊妖,黑熊妖便瓮声瓮气地说:“随我来。”
萧琨收起花环,跟随黑熊妖穿过暗道,进入狐王殿的囚牢区域,那里关押了不少小妖怪,猿、猱,甚至有修炼成形的野猪,它们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地底显得十分烦躁,待听到脚步声靠近,便纷纷安静下来。
连自己妖都关……萧琨猜测这些应当是不愿意奉九尾天狐号令的妖怪了。
“就吃剩这些了,”黑熊妖说,“老大的习惯是先吃老的残的,余下都是好货,便宜你了。”
牢笼中关着十余名年轻人,个个发抖,看见萧琨那副模样时,更添恐惧。
黑熊妖打开牢门,牵出一条铁链,交给萧琨,所有俘虏排成一排,被拴在铁链上。
“你要怎么处理?”黑熊妖说,“带回去玩?”
萧琨没有回答,拖了下铁链,让众多人族跟着走,已有人害怕得哭了起来。
黑熊妖:“该不会是想放了他们罢?”
萧琨:“放了他们,能走到哪儿去?”
黑熊妖一想也是,便没有多问。
萧琨牵着这队人回到自己歇息的房中,沿途不少妖怪见他有这么多人能吃,羡慕地盯着他看。进房时他转身关上门,随手上了一个幽火封印,门缝中投出幽幽蓝光。
再转身时,所有人陡然炸锅了,各自大哭大喊,躲到墙角。
“别害怕,”萧琨上前一步,说,“我不吃你们。”
萧琨走上前时,更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毕竟他的脸腐烂近半,露出白骨,左手又现出骨骸,已是活尸。
“别说话!”萧琨心烦意乱,说道,“得想办法送你们回家,快没时间了!”
人族才慢慢安静下来。
一名青年说:“你……你是什么妖怪?”
“我不是妖怪。”萧琨转念一想,反而承认道,“是,我是妖怪,但这不重要。你们还记得,被带到这里来,走过一条什么路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大着胆子,说:“一个墓地。”
“从墓地里进来的?”萧琨问。
“不,来了一个墓地,”那青年颤声道,“全是石棺,就像这儿。”
萧琨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就在此刻,外头传来声音。
“萧琨!”一只小妖怪尖声道,“陛下召见。”
萧琨很不耐烦,只得撤去幽火,开门,回身朝他们说:“在这儿待着,想活命就不要乱动,哪儿都别去。”
萧琨重新封上门,跟随小妖离开,心道狐妖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不免心生警惕。
那小妖引着萧琨,没有去狐王跟前,而是弯弯绕绕,来到了正殿上,此时瑶姬已不见踪影,以黄布包裹的倏忽亦不在原先的位置,唯独妖王朝云坐在王座前。
他的眉目间笼罩着一股黑气,那是被魔种侵蚀多年后,经历了诸多内心折磨与痛苦,负面情绪的体现。萧琨突然隐隐有点理解他——自己也在经历着疼痛与折磨,只是巴蛇朝云所面对的是精神折磨,而萧琨体会到的,是肉身的折磨。
“瑶姬昨天去见你了,”朝云如是说,“她告诉我,你叫萧琨?”
“陛下还好么?”萧琨感觉朝云较之昨天,显得有些不一样了。
“死不了,”朝云答道,“只是偶尔会发疯,这些年常常这样,修为都在用来压制魔种,习惯了。”
萧琨点了点头,走上王座前,伸出左手,将骨指搭在朝云的脉门上。
此刻朝云的经脉中已满是戾气,于他体内,魔种正在不受控制地迸发力量,随时将夺走他的意志。
“你们聊了什么?”朝云随口道,“王后虽不曾说,我却知道,她一直很想家。”
“白玉宫的一点往事,”萧琨说,“我是乐晚霜的徒弟,与师门联系不深。你身上的魔种快要压不住了,打算怎么办?”
朝云深邃的双目中焕发出碧绿光泽,望向萧琨。
萧琨想了想,背对他,在王座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朝云说:“我梦见过你。”
萧琨答道:“你已经说过了,梦见什么?”
“梦见你是来结束我这一生磨难的人。”朝云答道,“我看见了你的森罗与万象,那想必是白玉宫交给你,斩杀我的神兵罢。”
萧琨笑了起来,说:“你看我这副快散架的模样,可能么?”
朝云也笑了起来,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末了,朝云又说:“萧琨,你有爱的人么?”
“有。”萧琨答道。
“那么你想必会明白,”朝云答道,“有些时候,我们所做的事,远非本意,俱是迫不得已。”
“但那也可说是本意。”萧琨说,“毕竟为了喜欢的人做事,哪怕违背了本心,亦心甘情愿。”
“有道理。”朝云点了点头,说,“这些年里,我也常常愤恨,魔种就像一个影子,灼烧着我的心,当初因我吞下了巴蛇的内丹,成为本领通天彻地的妖王,便不得不成为魔种的寄体……”
萧琨忽然动念,想起自己在经卷上读到的往事——魔种哪怕碎裂,亦无法被真正地摧毁,它的力量与神州的本源相近,只会一代又一代地不断轮回。
这名妖王在真正意义上来说,是牺牲了自己。
“在它的驱使下,我也曾心血来潮,”朝云喃喃道,“下过许多身不由己的决定,做过不少自己不想做的事。你们鬼族与地脉相通,是死去的种族,告诉我,萧琨,如果我也死了……”
“……我还能转世么?”朝云望向正殿的大门。
“只要你的三魂七魄能进入天脉,就能转世。”萧琨说。
“但我就再也见不着小瑶了。”朝云又喃喃道。
萧琨说:“只要在这浩瀚的轮回里,终究有希望相见,不是么?”
萧琨回头望向朝云,朝云又道:“你戴着的那玉玦,是条龙?”
萧琨将小金放了出来,说:“是一条龙的魄,已算不上龙了。”
朝云走下王座,端详小金,说:“当真威风,它一定是你的好朋友罢。”
萧琨万万没想到朝云会从这个意义上来解读,这些年里,他已习惯了小金的陪伴,很少想到“朋友”这一说。
“是的。”
朝云陷入了沉思,而后说:“我也曾有一个好朋友,后来许多年中,执念驱使着我,是妒忌,抑或不平?我连巫山都不让他再进来,也不想再见到他,我们终于还是渐行渐远,反目成仇了。”
萧琨沉默不语。
朝云:“都道身不由己,凡事俱推给‘魔’,可归根到底,最初它也是‘我’的一部分罢了,若非看不开,又如何会衍生出执念呢?”
“我是修不成龙了,”朝云说,“你去罢。”
萧琨收回小金,看着朝云,夕阳之光从一线天外投入,照耀在他与朝云身前。朝云又道:“给你一道通行符印,明天日蚀过后,你可随时离开圣地,想去哪儿就去罢,你不是这里的人,妖族的事,你也不要插手。”
“知道了,陛下。”萧琨躬身。
朝云摊开瘦长的手掌,掌中焕发出光芒,蛇形的绿光蜿蜒游来,缠绕在萧琨的双手上,令他手背亮起了两个微弱的符文。
萧琨低头看了眼,没有询问,离开正殿。
傍晚时分,与起云峰遥遥相对的另一座山峰升起篝火,篝火上浮现出心灯的符印。
虽是夏夜,山顶却狂风大作,寒意袭来。
最后一名驱魔师降落,收起法宝。
沈括介绍道:“这位是甄家本代家主,扶莹夫人。扶莹,这是我徒弟,项铉。”
扶莹年轻时极是貌美,身穿唐装,两点美人眉,骑一只仙鹤,过来与项弦相见,朝沈括说:“什么时候收了个这么大的徒弟?等等,传讯召集我们的就是你……护法武神!你是项家人?”
项弦点头,说:“这是智慧剑。以后,我们兴许还会再见面。”
“项铉,”扶莹点了点头,说,“好名字。”
突然间,项弦想起了在杭州与扶莹见面的那天,当时她眼中现出的一抹惊讶神色与欲言又止的神情!
不,不对!所以这一切注定将发生?因果正朝着景翩歌所言的“既定”开始汇聚!
“这位是南诏驱魔司使段宁,段兄。”沈括介绍另一名武人,说,“南诏与大辽驱魔司一般,都不受中原管辖。”
名叫段宁的男子作武人装扮,与项弦互相行礼,较之段昭雍,他多了几分稳重与老成。
“这位是广南驱魔司,郑家家主郑经义。”沈括又介绍一名胡须花白的老者,汉人驱魔师们彼此之间都认识,沈括明显是朝项弦说的。
项弦朝他抱拳为礼。
扶莹问:“善于红呢?”
“不清楚。”沈括稍一沉吟,说,“昨日午时我已朝成都送出信去,按理说成都驱魔司是最早收到信的。”
葛亮:“我下山前,还特地往青羊宫中走了一遭,不见善于红。”
“不用等了,”项弦说,“她会出现在妖族圣地中,待咱们入内便知。”
“什么?”沈括一时充满疑惑,继而回过神,“行,稍后再说。”
沈括再介绍道:“这位是辽国驱魔司使,北传执掌,韩竭韩大人。这里就是所有愿意来的人了。”
韩竭是第一次来,是个脾气容貌温和、胖胖的中年人,朝他们微微一笑,不与其余人对话,只道:“日前接到宋国来信,智慧剑重现世间,按本司传下的规训,护法武神召集时,驱魔师须得全力以赴,共除天魔。”
余人看着韩竭的眼神多少有点复杂,毕竟当年北传与南传闹分家,过程体面不到哪里去,但既然辽驱魔司愿意放下芥蒂前来相助,已足见其诚意,大伙儿便都避过了正统不提,只混称他为“韩大师”。
“天魔尚未真正转生,”项弦说,“这一仗并没有各位想象中的艰难,各位请放心。既然人齐了,就由我来解释罢,师父,你能推测出日蚀的具体时刻么?”
沈括曾分管大宋司天监一职,自然是他的拿手本领,说:“明日午时一刻。”
“行。”项弦说,“日蚀时,穆天子姬满将进入妖族圣地,协助妖王巴蛇转移魔种,以夺魂之阵取走魔种,再进入长达五十年的蛰伏,等待人间戾气达到天魔转生的真正临界点之时……”
项弦开始解释穆天子的整个计划,一时肃静,只有山岭间的呼呼狂风。
项弦说:“必须在明天分魂时,趁巴蛇所携带的魔种分离,将它击毁,绝不能让姬满取得。再击杀姬满,夺回昆仑山白玉宫的树种送回原处,需要各位的协助。”
段宁沉声说道:“但我们要如何进入妖族巢穴?”
项弦:“届时我会有一位兄弟,带咱们进去。”
段宁眉头深锁,点了点头。沈括解释道:“是铉儿最相好的,不必担心。”
扶莹笑道:“你也没比他大多少,就占人便宜,收护法武神当徒弟了。”
项弦知道大伙儿仍未能真正放心,便主动道:“是我的契兄弟。”
“啊。”众驱魔师便明白了,点了点头。项弦的双眼又开始发红,只沉默不语。
沈括与葛亮对视。
葛亮说:“多年来,成都、渝州等地始终监视着三峡,秉承历任祖训,以防天魔复生,却都无法进入。”
沈括点头道:“人族与妖族最后一次交手,已是三十年前了。”
段宁:“智慧剑已有三百多年不曾于世间选定继任者,如今再现,想必亦是到了该毁去魔种、遏制天魔复生的时刻。”
项弦会意,主动出示智慧剑,以剑尖指天,一时剑身依次现出六枚符文闪烁,驱魔师们看过一轮。韩竭最关心此剑,快步走来,低头察看剑身,以生涩的汉语说道:“山海神剑啊。”
项弦笑道:“是不是也曾想过能执掌此剑?”
众人都笑了起来,兴许每一名驱魔师,都希望能成为持剑者,守卫神州罢。
“持剑之人得明王选定,”葛亮说,“自当也背负沉重的代价。”
韩竭却道:“项兄弟何时何地,得到这把剑?”
“在我……”项弦本想说在自己几岁时,从父亲抑或族中长老手里接过,但突然间,他的认知发生了动摇!
项弦:“??”
驱魔师们看着他。
这剑是从哪儿来的?!项弦一瞬觉得所有前尘往事,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自打跟随沈括起,就带着智慧剑了。我从什么地方得到了它?
葛亮见项弦陷入疑惑,便岔开话题,说:“其实咱们的敌人,并非转生后的天魔,胜算相当大。”
“唔。”韩竭也不再追问,点了点头。
“我忘了。”项弦想来想去,半晌后忽然道。
驱魔师们都笑了起来。
“巫山妖族觊觎人间已久。”沈括摊开地图,说,“这是三十年前,妖族与人族交战留下的一点信息,每当神州陷入内乱,征战不休时,妖魔便随之崛起;太平治世之际,妖魔则随之衰败,表里山河,此消彼长……
“……如今圣地中,曾经的鹏王不知所终,鲲也已在唐时被诛戮;天宝之乱后选定的妖王朝云,原是山海间一化蛇,因吞下远古凶兽巴蛇的内丹,而获得绝世修为,成为了新的巴蛇。”
众驱魔师开始重理信息,项弦到一旁去坐下,眼望起云峰,夕阳一点点地朝西面沉降,留下火焰般的红光。
“……圣地的实力,已是三百多年来至为衰弱之时,我们最强劲的对手,乃是九尾天狐……”
扶莹之声不屑道:“九尾狐就九尾狐,称甚么‘天’?大驱魔师,你这是长敌人士气。”
众人又笑了起来。
沈括说:“我们必须分出人手,牵制九尾狐与其麾下妖怪。除此之外,还有一名战死尸鬼王,统帅数万尸鬼,在山腹深处沉睡……”
“……这只鬼王又要如何对付?”
“这就涉及一个更为古老的秘密了,他的真正职责,并非守护妖族,而是监视魔种动向的重要棋子……”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沈括与葛亮最后议定了进攻的细节,只等待项弦发出进攻号令,便将全力掩护他进入正殿。
届时其他驱魔师将联手对付九尾狐,沈括掠阵,葛亮与项弦负责诛杀巴蛇与穆天子,扶莹则去取回她的家传法宝。
起云峰圣地中:
萧琨快步回到住所,人类俘虏正在小声交谈,见他回来,瞬间静了。
“快,”萧琨说,“趁着他们正吃饭,跟我来。”
萧琨出双刀,乱刀斩断俘虏的铁链,带着他们绕过中庭,进入棺阵所在的山腹区,骨手中祭起幽火,照亮那整齐的棺阵。
“能找到你们出来的地方么?”萧琨说,“是死是活,就看自己了。”
领头那青年男子四处张望,努力辨认,片刻后跑上台阶,到得台座巨棺后,说:“似乎在这儿……”
萧琨看见一块松动的石板,附近还有动物们乱糟糟的脚印,当即一脚踢起石板,现出一条地下通道。
众人紧张到了极致,萧琨示意快下去,不要出声,俘虏们接连离开,直到最后一人进入地道。
萧琨正要走进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嘶哑又沉重的声音。
“你在找什么?”
“我没有找什么。”萧琨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左手持幽火照明,右手按在刀柄上,只待陡然转身,便将一刀挥出。
“转过来,让我看看你。”那个声音又道。
萧琨缓慢回身,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他看见在王座后,一堵矮墙旁的漆黑拐角处,有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战死尸鬼!
但凡任何人从鬼王殿中经过,都不会看见这片黑暗的角落,以他身材,一定就是石棺中的众尸之王,说不定在这儿坐很久了!
也就是说……萧琨匆匆忙忙,每次从此地路过,诸多妖怪来了又去,利用暗道在圣地中出入,他都在黑暗里看着!
“你是谁?”萧琨沉声道。
“忘了。”那鬼王云淡风轻地说,“嗯,我知道,你是景翩歌的后人,你有幽瞳。”
“你见过家父?”萧琨说。
鬼王起身,个子足足比萧琨高了一头,走向他时,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
他伸出手,以干枯发皱的手指抚摸萧琨残缺的头脸。
“景翩歌居然有后代。”鬼王感慨道,继而双手齐出,轻轻地在萧琨头上、脸上抚搓。萧琨不住颤抖,以鬼王那双大手,几乎随时能将他的头像捏核桃一般捏爆,但在这令人战栗的危险之中,鬼王的力度却充满了怜悯。
更神奇的是,一股幽火从同族的内丹中燃起,注入了他的身体,驱散了他无时无刻不在的疼痛。
“既已身在劫中,不得逃脱,又何必将你带来世间受苦?”鬼王的声音充满了力量。
萧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能为我修复身躯么?”萧琨说,“前辈,我想去见项弦,他是我的……我的……”
“这就是你的本相,”鬼王收回手,说道,“我觉得很好。”
萧琨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鬼王又道:“去罢,不管你来自何方,将去往何处。”
鬼王回到了黑暗之中,萧琨则转身,快步进了通往山外的密道。
夜半,起云峰。
项弦躺在山顶的营地边缘,风呼呼地吹着,就像许多年前在玄岳山中的那一夜。风漫天漫地奔过,带着千千万万往事,纵横交错地在天地间肆虐着。
风停,所有回忆凝固,消散于虚空。
脚步踩碎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项弦睁开双眼,坐起,回身望向萧琨,眼神中带着几分茫然。
“凤儿。”萧琨轻轻地说。
项弦没有回答,脸上带着落寞与悲伤,慢慢地站起,萧琨站在月光下的山崖前,认真地看着他。
项弦侧身,在乾坤袋中翻找许久,取出两串红绳,将其中一串朝向萧琨。
萧琨看着那红绳,没有接过。
项弦又做了个“递”的动作,萧琨问:“你去会稽了?不对,这是五十年前,这会儿你爹娘还没成亲呢。”
“我亲手做的。”项弦说,“虽不是从前的红绳,也不是往后的红绳,却是现在的红绳。”
萧琨没有犹豫,从项弦手中接过了红绳。
“替你戴上。”项弦如是说。
萧琨藏起左手,项弦却不由分说,拉起他白骨森森的手腕,说:“男的系在左手上。”
项弦端详萧琨的左手,他的五指里有两指烂成了白骨,手掌依旧完整,手腕处连着小臂,只有两根骨头支撑着,红绳松松地挂在骨头上。
萧琨突然说:“昨天的江水已不是今天的江水,今天的江水,也不再是明天的江水了。”
“你还记得。”项弦低头,说道,“梦里的话,也要记恨我?”
“不知道为什么,”萧琨答道,“一直记得。来,凤儿,哥哥也替你戴上。”
萧琨与项弦互相系了契绳,坐在山崖前,谁也没有开口谈以后。
“让我看看你。”
“别……”
“看看。”项弦坚持道。
他将萧琨的兜帽解下,露出他残缺腐烂的脸,萧琨不自觉地侧过去,项弦却换了位置,坐到他的左侧。
“怎么变成这样的?”项弦不悦地问。
“时刻将近,”萧琨说,“维系我得以存在的因果正在消失。”
项弦点了点头。
萧琨:“不过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一定还是从前那模样。”
项弦望向萧琨,说:“第一次见你那会儿,我就觉得,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
萧琨半脸骨骼,眼眶里蓝色的瞳孔绽放光华,显得很高兴,问:“哪一世?”
“每一世。”项弦答道,继而搭着他的肩膀,亲吻了那半是骷髅半是人的萧琨的嘴唇。
分开时,萧琨却道:“第一次见你,我只觉得面前这人,怎么这么欠揍。”
项弦笑了起来,与他牵着手。萧琨改而搭着他的肩,把他朝自己扳,说:“躺哥哥身上。”
项弦顺势躺下,萧琨说:“你头一回这么做时,我就很喜欢。”
“什么时候?”项弦问。
“跟你回开封那次,在驱魔司。”萧琨又说,“我还想怎么有人能这么腻歪……”
项弦笑着说:“记得在龙亭湖陪我套圈那会儿么?”
“嗯,怎么了?”
“好些人都在看你。”
“那是我套得好。”
“你套得不好,相信我,都是来看你这张脸的。”
“那家炒冰倒是味道不错。”
“说着不错,也不见你多吃。”
“习惯了。”萧琨感慨道,“从小就被告诫,须得管住自己,再喜欢的也不能无节制……有时总以为,那些很美的事、很好的人,我都不配得到。”
项弦:“现在呢?”
“现在自然不会了。”萧琨如是说。
“凤儿?”
“嗯?”
“你又在想什么?”
“想你说,没吃过鲥鱼,是个北地来的乡巴佬。”
萧琨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此刻笑着,一定很难看,但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项弦依旧会爱他。
“我得走了。”萧琨说,“待你们来时,我会为你打开圣地的大门。虽然你现在有智慧剑在手,又得心灯相助,但天魔尚未转生,仍不可轻敌。”
项弦:“我带你去看看葛亮前辈与我师父,你还没见过我师父呢。”
“不了。”
萧琨轻描淡写地说,并以左手骨指抓住项弦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指。
项弦那力道大得非同寻常,浑身不住发抖。萧琨没有看他的双眼,只是低下头,将项弦的手指强行扳开。
“你看我,”项弦红着眼眶,颤声道,“看着我的眼睛,萧琨,看我的心,你看我的心。”
萧琨:“我不看。”
“你看。”项弦哽咽起来,泪水淌下。
萧琨总算扳开项弦的手,拉着他的手腕,放在自己胸膛上的心脏处。
“走了。”萧琨退后,在呼啸的山风中翻身,坠下山崖。
“等等!”项弦在他即将跃下山崖的最后一刻喊道。
萧琨身在空中,与项弦对视。
“我爱你。”项弦颤声道。
“我也爱你,凤儿。”萧琨话音落,金龙载着他飞起,投向起云峰圣地。
萧琨哭得视野模糊,在山峦一侧收起金龙,几乎是撞进了密道中,他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边哭边走,又发出一声悲伤的呐喊。
他扶着洞壁,几番艰难喘息,狭长的山洞内全是他的回声,从身前、身后朝他袭来,犹如裹挟着那些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不甘,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来回涤荡。
末了,它们终于纷纷消散。萧琨艰难地拭去眼泪,穿过鬼王殿,朝黑暗中看了一眼,继而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圣地中庭。
灿烂的繁星即将隐没,曙光渐近,瑶姬不知去往何处,但她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亭阁中央,放着一个黄布包裹。
“我们又见面了。”倏忽的声音说,“来,这次想问什么?”
萧琨打开布包,露出倏忽的头,忽觉往事犹如隔世。
“你究竟是谁?”萧琨说,“你为什么能看见这许多事?”
“我是时间之神。”倏忽说,“我同时存在于过去、当下与未来,我看见了一切,因果正于你的身上汇聚,这是最好的抉择,它正在将你们推向一个原本无法到达的彼岸。”
萧琨带着疑惑,打量倏忽。
萧琨:“我快死了。”
倏忽:“这是必然。”
萧琨:“我只有一个问题,能为一个将死之人解答这些疑惑么?”
倏忽:“什么疑惑?”
“所有的。”萧琨答道,“为什么……三个预言?又三个预言?其后你说的话,我将以心灯火焰修剑,似乎又不曾应验?与凤儿年少相识的往事,我总觉得那不像梦境,你都看见了什么?”
倏忽却淡淡道:“时间对我而言,犹如广阔的海洋;对你们而言,则是被海洋包裹的曲折的陆地,你无法走进海中,只能沿既定之路走在陆桥上,这条路即是宿命。你看不见陆地的外围,每时每刻,俱有大大小小的‘岛’正在某种力量下凭空浮现与诞生。”
虽然萧琨很难理解倏忽的话,却朦胧地触碰到了世界的真相。
“前生往事,就是你所说的‘岛’么?”萧琨说。
倏忽没有正面回答,又说:“‘岛’会诞生,自然也将沉没。在海水的环抱之中,你所走过之处,背后的旧岛也许在某个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海底则涌现出新的陆地;前方时而是笔直的无垠之路,道路偶尔也会转向,化作令你不断在其中打转的环礁。”
“古往今来,时光之海上,常常涌现出诸多看似彼此并不关联的岛屿。”倏忽的声音犹如令人置身梦境之中,“要让它们连成一片,形成陆桥,是相当苛刻的条件。”
萧琨说:“能再造因果,想必是堪比造物主的神力罢。”
“那即是因果本身。”倏忽淡然答道,“再回望时,你走过的陆桥,兴许早已重塑,新的路连向你来时的起点;前方则变幻莫测,你也许能看见彼岸,却永远走不到那个地方。”
萧琨沉默不语,思考着倏忽的话。
“诸多因缘际会,涌现的‘岛’。”倏忽又道,“也将沉入时间之海,当唯一的陆桥出现之时,未能得到联结的‘岛’便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能’消逝,唯余‘必然’。但现如今,条件尚未齐备,你还不能停下。维系你的因果即将湮灭,世界的因果将重新诞生。”
萧琨坐下了,与倏忽对视,这一刻,他甚至有点走神,根本没有注意到倏忽说了什么,事实上就算认真听了,他也无法理解其中深意。
他实在太累了,这一路走来,他已耗尽了自己的所有,信念也好坚持也罢,悲天悯人的情怀,担忧天下的责任感……尽数燃烧殆尽,到得最后,唯一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只有对项弦的爱。
萧琨只希望他能好好的,像从前初见时一般潇洒、快乐、无拘无束。
“这一次,我们能成功么?项弦能不能回去?”萧琨又说。
倏忽:“你总是这样,问所有的事,唯独不曾关心过自己。”
“那不重要,”萧琨说,“算了,其实我不太明白,但我已不想再问。”
倏忽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也许吧,谨记那只是一个‘可能’,归根到底,未来仍掌握在你们手里,设若这个‘可能’不被因果抹去,瑶姬将带着巴蛇的那一魂,在一千年后交予……唔……”
太阳升起来了,旭日照耀着起云峰,然而转眼间乌云汇聚,一道狂雷绽放,空间发生了奇异的扭曲。
倏忽面无表情道:“把姬满打发走,他马上到了,看你们的了。”
萧琨蓦然回神,穆天子来了!
圣地正殿,虚空门出现,门中幻化出巨树,穆天子一步跨过千万里虚空。
“妖王,我想你已准备好了。”穆天子悬空停驻,身边站着善于红。此刻的他身穿数千年前的王袍,尚未被缭绕黑气侵袭身躯,他以修长的指爪指向地面。
“开始罢。”朝云沉声道。
善于红来到殿前正中,大喝一声,振袖,四面八方散发出紫黑色的符文,没入地面,燃起熊熊烈火,空中出现了纵横交错的法力纹路。
瑶姬从殿后出现,注视穆天子。
朝云站起,来到法阵一侧,穆天子则悬浮于法阵另一侧,善于红控制法阵,双掌前推,内殿爆出一声巨响,整个起云峰隐隐震动!
法阵东侧浮现出巴蛇的魂魄虚影,西侧则是穆天子所幻化出的树灵。
“日蚀开始了。”葛亮说。
黑影不断侵蚀太阳,起云峰的大门处渗出魔气,旋转着升起。
“接应的人呢?”扶莹问道。
话音落,金龙从山峰一侧飞出,在空中盘旋。
“各位,”项弦大声道,“请随我进入巫山圣地,抹去其后将涌现于人间的浩劫。”
所有驱魔师同时应声,在智慧剑持有者的率领下,化作法术光华,疾射向圣地大门。
金龙落向圣地大门,萧琨双手爆发出绿色光华,按在了门上,形成手印。
“维系我的因果即将湮灭,世界的因果在此处重新诞生!”萧琨说,“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罢,凤儿!”【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