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约定
金龙降落于人类军营时,西夏边防军顿时炸了锅,不少人朝项弦与萧琨跑来,想瞻仰真龙。
萧琨却把龙一收,要带项弦隐入工事后,说:“看来他们还没到。”
“要与官府接触么?”项弦问。
来人实在太多,各自手持兵器要将他们围住。项弦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明白人能说道说道……”
“先走再说!”萧琨常与边防官兵打交道,知道稍有不慎就要被当作敌人,拉起项弦快步离开人群,两人遁入夜色。
远方的绿洲一侧,出现了旅人的营地,月牙儿正升起,隐隐有乐声传来,再往营地后,则是又一片驻军。
“他们来了!”潮生的声音远远喊道,显然看见了金龙降落。
“你们这么快?”项弦问。
潮生、牧青山与宝音先一步抵达玉门关前,随之而来的还有……
“禹州前辈!”萧琨未料禹州竟是亲自下凡,这已释放出了白玉宫的协助信号。
“怎么现在才来?”禹州怒道。
“对不起,”萧琨忙道,“路上耽搁了些时候。”
禹州:“看见外头的情况了?”
萧琨:“是,前辈。”
禹州犹如训孙子般,萧琨也没想到自己耽搁数日,魃军大部队竟已开到了玉门关外,前世已见过刘先生的军队,终究还是掉以轻心,挨这顿骂不冤枉。
项弦却听不下去,主动替萧琨开脱:“不是已经到了么?!来都来了!还要怎么样?”
萧琨马上示意项弦别顶禹州的话,项弦却与禹州针锋相对:“我俩原本也不清楚西域的事,从去年搜寻巴蛇开始,就一刻也没停过。再早来几日,还能单枪匹马退敌不成?”
“是我轻敌了。”萧琨又道。
“你俩想办法去罢!”禹州语气冰冷,脸色森寒,转身离开。
萧琨望向四周,说:“什么情况?”
乌英纵这才上前,答道:“回禀老爷,萧大人,我们抵达此地时,也仅是早了一天。”
萧琨在营地一侧石上坐下,想到既然禹州来了,一定会帮忙,为他们增添了强大的助力,算是好消息了。他想着又朝项弦道:“你千万别再顶撞那位前辈。”
“我是在帮你!”项弦盯着萧琨,伸手作势要拍他的头,当真气不打一处来。
萧琨拉着项弦的手,示意乌英纵继续。
“外头现在有不少尸鬼,”牧青山说,“你们也看见了,他们自年前就已开始行动,从天山深处出现,一路攻陷了阿克苏、库尔勒,绕过天山东段北上,袭击了高昌回鹘。高昌王毕拉格带着不少百姓逃出都城,沿丝绸之路入关,来到玉门关外。”
萧琨:“西夏接受了他们?”
“李乾顺没有明确回复。”乌英纵接口道,“回鹘人正扎营于不远处,喏,就是那边。”
萧琨明白过来,在天空中看见的玉门关东南方的营地,想必就是高昌驻地了。
项弦戳了下肩上的阿黄,阿黄展翅飞起,前往空中侦察。
潮生又说:“皮长戈托禹州下来协助咱们,他说什么你们别往心里去,他对人族确实凶凶的,但他心肠很好。”
萧琨忙道:“多谢他还来不及,怎会生气?项弦?”
项弦犹如塑像般站着,精神投射于阿黄身上,短暂的时间里与阿黄分享了视野,继而收回意识,说:“我看见了一道黑火的大门,还有……站在门前的一名魔将,那是刘先生么?”
“想必是了。”萧琨说,“他唤起了不知多少魃军,光靠咱们的力量,无法抵挡数十万魃的冲击,必须求助于凡间的军队。”
在这点上,萧琨的判断与皮长戈完全相同,驱魔师哪怕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在排山倒海的敌人面前,亦难以持久。蚁群聚集尚且能咬死巨象,何况对方将领也是魔族。外加项弦智慧剑已断,无法在降神后大范围横扫袭击,一旦形成消耗战,他们迟早会被淹没。
妄想倚仗修行之力,与千军万马的战局对抗,非常不现实。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项弦说。
“这是穆天子手头的最大力量,”萧琨说,“数十年前,他就已开始了布局。按他的计划,这支队伍在合适的时机中,将攻破丝绸之路沿线关隘,大举入侵中原,一旦成功,中原民根本无法抵挡活死人军队。”
潮生:“穆天子需要的是戾气吗?”
“是的。”萧琨朝其他人解释道,“他只需杀戮,造成足够的杀戮后,便能释放人心中的怨恨。这些怨恨,一部分被天地脉所纳入,流经神树句芒,化为纯粹能量。另一部分,则被穆天子在天魔宫中设置的墨鼎吸走,成为天魔转世所必需的养分。”
“而刘先生手下魃军冲锋陷阵,攻破城镇后将人类全部杀死,又能将他们转化为新的魃……长此以往,犹如滚雪球般,变得越来越多,若击破函谷关,进入中原,只怕有百万之数。”萧琨说到此处,不禁连自己都背脊生寒。
“唔,”项弦说,“刘先生,我看见他了。”
“你看见了什么?”萧琨说,“你认得刘先生?”
项弦沉默,再一次释放出神识。牧青山说:“我与宝音去侦察罢。”
萧琨示意无妨,说:“稍后有的是机会。”
阿黄在夜幕中收敛烈火,展翅飞过敌方营地。刘先生手持法宝,站在祭坛前,抬头望向夜空。
骤然间,一团黑火从往生之门中轰然冲出,疾射向空中的阿黄!
阿黄早有防备,猛地拔高,黑火朝着它疾追而来,双方对撞,在空中迸发出一道绚丽的光环,橙红色烈火间杂黑焰,照亮了半边夜幕。
玉门关内,所有人同时警惕,起身抬头眺望。项弦却一动不动,陷入死寂,这一刻他的意识与阿黄融为一体,在敌营的高空中与魔火凤凰猛烈缠斗。
“发生了什么?”牧青山难以置信道。
“借你的弓用!”萧琨短短瞬间回过神,借弓,翻身跃起,上了玉门关城墙,单膝跪地,将弓拉满。牧青山凝聚法力,双掌朝着萧琨凌空一推,鹿角弓上,光箭显形。
光箭上燃起冥火,萧琨那双幽瞳犹如照亮了黑暗,松弦,放箭!那一箭拖出流星般的光线,刷然正中近十里外缠斗的魔火凤凰与阿黄!
魔火凤凰周身黑焰爆散,项弦控制阿黄得以挣脱,火羽在空中飘零,朝着玉门关飞回。
项弦剧烈喘息,望向萧琨,萧琨忙跃下城墙,察看他的情况。
“那就是阿黄涅槃前,被穆天子腐蚀的另一半意识,”萧琨道,“你看见了。”
项弦点头,说:“得抓住它。”
萧琨又说:“前提是拿到心灯,再行净化。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阿黄飞回,身上火焰之力弱了不少,潮生忙摸摸它,说:“你没事罢?”
“没关系。”阿黄低声说。
有目标就好办了,项弦回过神,说:“此事稍后再打算。接下来呢?做什么去?”
萧琨道:“先歇会儿罢,我还得仔细想想,看这模样,他们今夜应当不打算攻打玉门关。”
驱魔师们的临时营地在一伙商队附近,点起了篝火。虽说是“营”,但借用了商队的几个帐篷后,一应生活用品齐全,倒还算条件充足。
外头传来西域乐曲,从高昌前来的失国难民们尚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命运是什么。
宝音正在与一群商人的孩子猜糖果玩;牧青山坐在一侧,为他们制小弓与削箭。这些武器虽是儿童之物,却以白桦木制成,仍有较为强劲的穿透力,箭矢上被注入了白鹿的法力,能用来保护家人。
潮生在绿洲畔一块大石头后,与乌英纵二人赤条条地站着洗澡,乌英纵在那处围了简单的方帐,再以自己身体替他挡风,提起水桶为他从头浇到脚。
禹州坐在帐外不远处,面朝一大锅水煮白羊,喝着小酒撕羊肉吃,自得其乐。
萧琨沉默地坐在帐中,手畔有一把琴,偶尔拨弄几声,发出叮咚声响。
接下来他必须解决的事情有很多,须得理出一个头绪——首先是如何退敌?主动出击,还是以防守为先?穆天子会在哪一个节点赶到?根据他的推测,一定是双方战到筋疲力尽时。
不到最后关头,穆天子想必不会亲自上战场。
是了,萧琨想通这点后,便有了初步的计划。
接下来是心灯。两个战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牵连?阿克苏处都有谁在等待?先解决刘先生,再全力以赴夺取心灯么?抑或以奇兵突击,先将心灯抢到手?若自己与项弦出发前往阿克苏,玉门关能拦住魃军的进攻么?
我要去修剑了,就像倏忽所言,取得心灯,释放幽火,抱剑焚烧自己,再铸神剑之后我便将化作灰烬,届时项弦怎么办呢?
必须让阿黄恢复,项弦得回自己的分魂,才能随心所欲地驾驭修好后的智慧剑……他要自己去净化魔凤凰么?
萧琨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弹了一曲《塞上歌》,回过神时,见项弦已坐在帐中,盯着他看。
“喝点?”项弦手里拿着酒,乌英纵入内,于案几前摆上了羊肉、牛肝等下酒菜。
“阿黄呢?”萧琨问。
项弦稍打开衣襟,阿黄正在他的襟侧熟睡,于那一处作了个窝。
“计划做好了?”项弦为萧琨斟酒,问道。
萧琨眉头深锁,喝了一杯,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说:“这才叫酒,离开上京后,已有好些时日不曾饮过烈酒。我思来想去,仍需先找心灯。”
项弦:“谁去承受?”
“当然是我,”萧琨说,“咱们先前已商量过,不是么?”
项弦没有回答,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萧琨:“穆天子已算到咱俩不得不做之事,你我一旦动身前往阿克苏,此地便只剩苍狼白鹿、潮生、乌英纵;甄岳他们能到还好,眼下战力不足,只怕刘先生突然发动攻势,抵挡不住。”
项弦说:“有禹州在呢。”
“嗯。”萧琨说,“睡罢,明天我得去看看高昌王,希望人族能抵挡住这几十万魃军。”
“你先睡。”项弦道,“我再坐会儿。”
“别喝多了。”萧琨和衣躺下。他其实不想睡,只因一切临近结束,虽不好说今日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天,却也距离死亡不远了。他想与项弦道别,又生怕被对方看出来,心中五味杂陈,当真难办。
项弦则依旧坐着自斟自饮,偶尔还吃点小菜,完全没有兵临城下的紧张感。
“我有时当真想不通。”萧琨自言自语道。
“想不通什么?”项弦正吃着卤牛肝,说,“想不通就别睡,起来继续喝。”
萧琨:“你就半点不担心?”
项弦:“这不是有你么?一个人发愁也是发愁,两个人发愁也是发愁,我不如省点力气,照你说的做就是了。来,喝。”
萧琨摆手道:“累了,睡了。”
哪怕明知要死,人总归也还是要睡的。倦意渐渐袭来,萧琨睡着了。
这夜萧琨难得地竟是睡得很踏实,翌日清晨醒来时,发现项弦已到了地铺上,侧身抱着他,两腿夹着他,犹如抱着一条被子般睡得正香,身上还带着一股干草气。项弦虽喝过不少酒,呼吸间却并无酒气,想必过来睡觉前,认真地漱过口,洗过脸。
项弦一身单衣,头发乱糟糟的,衬裤下露出干净的小腿与青年的脚踝与跟腱,充满了朝气蓬勃的生命力。
萧琨小心地从他怀中抽身出来,来到帐外,同伴们已纷纷起身。
“潮生?”萧琨说,“跟我走,咱们去看看高昌王。老乌,你家老爷还在睡,待他起来后再伺候罢。青山,你们去吗?”
萧琨叫上同伴,与潮生走过营地。片刻后见乌英纵追上,说:“老爷醒了,令我跟着潮生。”
萧琨回望帐篷,乌英纵解释道:“老爷说他昨夜多喝了几杯,眼下不想见人。”
高昌的营帐管理甚是松散,仿佛什么人都能随意通行,几乎没有规矩,四处全是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与残兵,悲呼阵阵,此起彼伏。
“稍后再为他们治疗。”萧琨提醒潮生,“我需要你帮我看看高昌王的旧疾。”
到得王帐前方有亲兵进行通传,高昌王毕拉格正无所事事,等待派往西夏的信使回复,闻大辽太子少师带着一名大夫前来,连衣服都未换,便传速速觐见。
“萧琨见过毕拉格陛下。”萧琨再见毕拉格,心中不禁感慨,前世相识时他武威仍盛,精神抖擞,现如今却颓惫不堪,穿着白衣白裤,犹如一名风烛残年的老者。
“萧琨,”毕拉格说,“我知道你,辽国的太子少师,上京陷落时,亡国少主的托孤者。你为我带来了什么消息?”
毕拉格口中说着,却望向其他驱魔师,对双目清亮的潮生尤其注意。
“说来话长。”萧琨道,“我为王陛下带来了这场动乱的前因后果,潮生是昆仑山的仙医,王陛下若有疑难杂症,大可请他为您诊治,今日想必有不少时间。”
“坐下来,慢慢地说罢。”说完,毕拉格马上吩咐手下道:“去将大维齐尔抬进来。”
萧琨对潮生说:“你为王陛下看看他的头疼病。”
只见毕拉格大手一挥,说:“都什么时候了?我的妻子、孩子,都死光啦。我的挚友也是半只脚迈进鬼门关的人了,就让我死罢。”
“王陛下,不要这么说。”萧琨答道。
说话间,数名亲兵抬着担架入内,上面正是身材魁梧的黎尔满。只见黎尔满浑身刀伤,缺了一腿,散发出浓烈的尸气,断肢处已腐化。
潮生“啊”了一声。
牧青山一看便知:“这是被尸腐之气所伤,身体感染了。”
毕拉格说:“黎尔满替我挡了妖怪一刀,如今死不死,活不活的。孩子,你若能救下他,将是我此生的大恩人;若救不得他,就让我的兄弟从此去罢,莫要留在世上受苦。”
“我试试,”潮生说,“也许可以。”
潮生上前,将双手按在黎尔满的胸膛上,注入昆仑生机之力,开始为他治疗。
“埃隆大人呢?”萧琨环顾帐内,不见高昌王那名宰相。
“你认得他?”毕拉格又说,“他与信使一同前往兴庆府,设法说服李乾顺出兵去了。”
宝音说:“虽然消息尚未传到合不勒处,但他们不久前已在计划南下,说不定愿意为王陛下抵挡魃军,您问过他们么?”
“妹子,你是室韦人?”毕拉格说,“我不知道,毕竟这话说出去,他们甚至不会相信。合不勒南下是为了劫掠大宋,又有什么出兵相助的责任?”
萧琨说:“王陛下且宽心,这绝非高昌所能独力应对之事,这次前来,我们也将尽全力协助,剿灭魃军。”
毕拉格只叹了一口气,说:“我尚且不知为何会遇见这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敌人。”
高昌王亲自讲述,诸人便沉默听着。
年前岁末时,西域天寒地冻,天山南麓的温宿峡谷内涌出大量魃军,一夜间攻陷了龟兹古国所在的库车城,城中不少百姓慌张逃出。消息尚未传开,魃军的数目已数次翻倍,席卷了天山以南的村镇,直扑库尔勒。
大维齐尔黎尔满带着不及两百亲兵丢盔弃甲,逃向高昌。高昌王毕拉格当即下令全军迎敌,在图攀盆地与刘先生所率领的魃军正面交战。
那是一个充斥着狂风与暴雪的暗夜,高昌与魃军苦战整夜,将近天明时分,刘先生在战场上祭出往生之门,唤起死去的高昌军士,加入了魃的队伍。这对西域军的士气造成了毁灭性打击,前一刻还在并肩作战的同袍死而复生,捡起武器,成为活死人并开始杀戮自己。
于是最后的斗志随之瓦解,战场上尽是逃兵,犹如人间地狱。毕拉格在亲兵的护送之下仓皇离城,与百姓们一并逃向沙州。
刘先生占领高昌后则先是按兵不动,再转化出大量魃军,通过充分时间整军后,才浩浩荡荡地开往玉门关,应穆天子之令,在玉门关前等待与神州驱魔师阵营的决战。
“你打算怎么做?”毕拉格问。
萧琨沉默片刻,而后道:“我需要召集所有的人类部队,西夏也好,金也罢,辽国残军、宋军,在这场魃乱面前,大伙儿必须放下世仇,迎击我们共同的敌人,才有胜算。”
“这话你该朝宋人、金人与辽人去说才是,”毕拉格说,“就不知道他们能否在短时间里放下仇恨,改而携手了。”
黎尔满发出哼哼声,竟已康复了,断腿处渗出殷红血液,潮生重新为他包扎,说:“来,坐起来试试?你好啦,只是缺了一条腿,以后还可以单脚跳。”
所有人明知不该笑,却仍然笑了起来,气氛轻松少许。
萧琨:“我需要马上修书,借您的信使一用,送信予辽、宋两国,至于室韦……”
宝音“嗯”了声,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管这事儿,我来写信罢。”
“金国就难说了。”牧青山说。
萧琨昨夜已思考过这个问题,最好的局面是各国暂时放下芥蒂,派出军队前往玉门关驰援。但一旦全力以赴抵挡魃军,国内定会守备空虚,任何一方若背信弃义,发兵偷袭,后果都将极其严重。
“死马当作活马医罢。”毕拉格见黎尔满醒转,窥见少许希望,又喊道,“白驹儿!白驹儿!”
帐外进来一人,骤然间所有人一同望向那青年男子,瞬间全安静了。
宝音、牧青山、潮生、乌英纵……萧琨,所有人都定定看着他。
只见那西域青年半裸上身,左肩到后腰处斜斜系着挽围,颈上有一缠脖,下身则是松垮的束腿裤,穿一双皮屐,肌肤雪白,容貌俊朗,眉若飞鹰之羽,目若石城琥珀,鼻梁高挺,眼眶深邃,未语先笑,看着众人。
“是!”斛律光答道。
萧琨登时红了眼眶,牧青山茫然上前,犹如不受控制般走向斛律光,就要与他拥抱。
“这些日子里,你便跟在萧大人身旁,为他跑腿,传递消息。”毕拉格见此情此景,表情变得十分怪异,问,“你们认识?”
潮生从黎尔满身前转身,定定看着斛律光。
“我们认识!”潮生惊呼道,继而朝斛律光扑了上去。斛律光环顾四周,也震惊了,说:“对!王陛下!我们认识!”
“我们认识!”斛律光当即抱住了潮生。潮生一时心中涌起复杂情感,既想哭又想笑,却不知这情绪从何而生。
“我们认识!”斛律光虽无法解释,但面前的每个人,他都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我们认识。”牧青山说,遂也走上前,与斛律光抱了下,前生他与斛律光相处最久,虽未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却也已是好友。
“可是,”斛律光充满疑惑,说,“咱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哎,你不来和我抱一下吗?我也记得你,大姐!”后半句却是朝宝音说的。
“免了!”宝音虽不全记得往事,却隐隐约约,总觉得这家伙老缠着自己的未婚夫,当即有点吃味。在潮生身上,她根本不吃醋,反而觉得斛律光很有威胁。
“你叫什么名字?咱们在哪儿见过?”斛律光又问潮生。
“我不知道。”潮生道,“哥哥,我觉得已经认得你很久了。”
乌英纵也过来,与斛律光抱了下,接着是萧琨。
“你就当作,咱们上辈子就是兄弟了罢。”萧琨说。
“好!”斛律光笑道,“这个解释不错……王陛下,我一定……”
毕拉格看了一会儿,说:“这样,小仙人,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正发愁没法报答你。”
“啊?”潮生茫然道,“你不是好好的吗?”
毕拉格示意潮生看黎尔满,潮生才明白过来,说:“他是你的性命啊!”
黎尔满哼了一声,抽动鼻子,没有回答。
“我就将白驹儿送你了,”毕拉格说,“他本是我的奴隶,你大可随便使唤他。他跑得飞快,犹如时间一般,你们汉人有‘白驹过隙’一说,他又白,所以我便为他起了这诨名白驹儿。他向来任劳任怨,跑着干活,你们必定会喜欢得不行。”
斛律光愣住了,片刻后忙躬身接受。
“不……这……”潮生第一次碰到有人把一个人送给他,但那场面又有似曾相识感。
萧琨则马上道:“感谢王陛下,我们就收下了。”说着连番打眼色示意,又说:“潮生再留一会儿,为王陛下治他的头风病,我得赶紧回去找老爷参详送信之事。斛律兄弟,你随我来。青山、宝音,你俩随意就是。”
说着,萧琨意识到送信求助之事刻不容缓,便带着斛律光离开高昌营地。斛律光又充满狐疑,不住回身看。
牧青山正与宝音从帐内出来,见斛律光朝他招手,便要过来与他叙旧,宝音总算不乐意了。
今日出来时还有说有笑,见到斛律光时,宝音就开始不乐意了。
“要么与你兄弟过去?”宝音说,“找两根契绳儿,将你俩牵一块儿。”
“你在说什么?”牧青山道。
宝音:“你去,你现在去。”
牧青山只得朝斛律光摆手,说:“回头再聊。”
“好!”斛律光虽不通人情世故,却也大致感觉到了点什么。
宝音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拿捏住了,牧青山一服软,便不再骂他,说:“跟我办点事,我要给合不勒写信。”
牧青山只得一脸无奈,跟在宝音身后,被带走了。
“你见着老爷,”萧琨说,“必定也喜欢他,但切不可说‘我们认识’一类的话,再喜欢也放心里,知道吗?”
“是,是,”斛律光说,“萧大人,我一定做到。”
“你知道我姓萧?”萧琨登时震惊了。
斛律光与他面面相觑,纯是脱口而出,说:“啊,对!你姓萧吗?我怎么知道的?我不知道!”
萧琨顿生世事之玄奇,大有难以参透之感,许多奥秘仿佛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理解。冥冥之中,前世与今生,自有定数,常说逆天改命,一切却犹如命中注定,终究在宿命的指引中不断走向某个结局。
正如今日,他仍然遇见了斛律光,而那“白驹儿”的外号,生出万古时光茫茫,却终有人如白驹过隙,甚至超越了时间的长河,犹如闪光的银鱼逆流而上。
斛律光不知疲倦地奔跑,就像从前世跑到了今生,跑过一辈子,又一辈子……终于追上了他们。
萧琨的心情当真复杂,只不知项弦见到他时,又会有如何一番感悟。
但就在回到临时驻营地时,帐内空无一人。
“项弦!”萧琨道,“又跑哪儿去了?”
萧琨以自己的名义,能朝耶律大石送信;但若要知会宋廷,就势必要征求项弦的意见。以他对宋的了解,他猜测赵佶很可能不愿意出兵。
不过也说不准,上一世,宋廷最后也接受了辽国难民,将他们安顿到洛阳。
这场交锋势必要非常小心。
“凤儿?”萧琨铺开纸,想来想去,又从帐内出来,只见斛律光在帐外站着听命。
“不必站哨,”萧琨说,“从今往后你是我们的兄弟,不是侍卫。”
斛律光于是盘膝坐在帐篷前的草地上。萧琨又四处找寻,始终不见项弦下落。
“项弦?”萧琨突然直觉不对,今晨项弦应当在自己前去见高昌王时就已醒了,只以宿醉托词不愿跟来。他想做什么?去了哪儿?
禹州从一侧帐篷内打着呵欠,朝主帐前走来,发现了斛律光。
斛律光坐在地上,抬头看他,一人一龙对视,都陷入了迷茫之中。
“你谁?”禹州眯起眼,仿佛搜寻着记忆,却想不起斛律光,说,“我怎么像见过你?你是谁的转世?”
斛律光:“???”
“他是禹州前辈。”萧琨说,“前辈,他叫斛律光。您见着项弦了么?”
“大清早就骑着你的龙飞走了,”禹州说,“找心灯去了罢。”
萧琨:“他知道心灯在哪儿?不!这不可能,他只知道心灯在阿克苏,不知道心灯的确切位置!”
金龙升上万丈高空,翱翔于云海之巅,阳光于云背上投下滚滚金鳞。项弦一身武袍飞扬,抓着龙角,发出畅快的呼声,操纵金龙一个翻滚,冲进云层,再带着水汽破空而去,疾射向祁连山脉。
天地如此广阔,犹如时光温柔的怀抱。
“小金,”项弦拍拍龙角,说,“你不像阿黄一般会说话,否则你也应当记得,上辈子的不少事罢?”
狂风吹过,他已进入青海吐蕃境内,将速度催到最高,朝着正西方向快速飞掠。无数记忆涌起,犹如被飓风掀起的浩瀚意识之海中,那些堪比山峦的惊涛骇浪逐一涌现,再崩解破碎。
一月前,巫山圣地,后山禁区中:
“你们必须真正地背离彼此,放弃彼此,”倏忽之声响起,“才有战胜魔王的一线希望。”
“有病啊!我俩又没有仇!为什么要放弃对方?”项弦简直对这妖头忍无可忍,又朝萧琨道:“这厮在胡说八道,不要在乎它说的,咱们走罢,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喂,”项弦摇晃萧琨,心里怒火骤起,不再搭理倏忽,而是强迫萧琨看着自己,认真道,“无论你我如何,这取决于我们自己的努力,而不是这种虚无的预言,我不相信,清醒点!也许我们有一天会走上不一样的路,但这不取决于你的预言,我不管你是什么玩意儿……”
“冷静点!先问话好吗?”萧琨回过神。
“我不想听!”项弦怒了,离开萧琨身畔,站在暮色与星光之中。
阿黄展开翅膀滑翔,飞来,停在亭畔一侧。
“你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当宿命之轮归位之时,从它遗失起始的诸多变动,一环接着一环,都将被尽数抹除。
“你便不再有存在的意义,你将完全地、彻底地消失,归于虚无。这也是随着结局临近,你的肉身在因果的河流中遭受不停冲刷,趋于瓦解,带给你痛苦的真正原因。”
阿黄:“?”
项弦:“!!!”
项弦难以置信,转身望向亭中,方才那一刻,他与阿黄的意识相连接,听见了倏忽所言。
与此同时,阿黄侧头的视野中,萧琨的脸色变得苍白,在倏忽面前不断喘息。
“现在,你还要去做么?走向虚无,亲手结束自己的一切。”
“我的存在……本无意义。”
萧琨摇摇晃晃地走出亭子,项弦收回神识,下意识一步上前,扶住了他。
“萧琨?”项弦注视萧琨双眼,萧琨只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与此同时,阿黄落下桌面,疑惑地看着倏忽。
“你来了。”倏忽淡淡道,“想问我什么?”
阿黄:“我如果现在啄你的眼睛,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不能再阴阳怪气,故弄玄虚。”
倏忽:“……”
阿黄舒展双翅,伸了个懒腰,又说:“你似乎有点怕我?”
“你我都不受时间束缚。”倏忽喃喃道,“按理说你确实能啄出我的双眼,但我们无冤无仇,你没必要这么做。”
阿黄:“是没必要,但很好玩,不是么?天底下,损人不利己的事也不是没有。”
倏忽:“………………”
“何况,项弦觉得你不是好东西。”阿黄侧头打量倏忽。
“我还有一个破局之道,”倏忽说,“你若伤了我,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
阿黄:“你且先说,我再决定要不要你这双漂亮的眼睛。”
倏忽:“你若惊动了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阿黄:“谁?”
倏忽抬眼,望向亭子顶上,仿佛在暮色中那里潜伏着数万年的意识,正在偷听它们的对话。阿黄也抬头看,倏忽说:“比天空更高的地方。”
项弦驾驭金龙,再次贴着山脊拔高,越过了昆仑侧峰,云雾洞开,进入西域。
那一夜,白帝城的客栈中,项弦带着复杂的情感观察萧琨,他究竟肩负着怎么样的使命在前行?为什么我与他的羁绊,犹如早已注定?
数日间所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先是萧琨朝他毫无来由地告白,尚未把话说开时,巫山圣地又出现了倏忽,更令他得知萧琨竟是“不应存在之人”,宿命之轮究竟是什么?项弦根据有限的信息反复推测,头上已快冒烟了。
直到萧琨独自回往卧房,项弦手里拿着瑶姬的千色神花,翻来覆去地看。
“宿命之轮,到底又是什么?”项弦自言自语道。
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个大胆又合理的解释。
“那会不会是师父说过的法宝?”项弦马上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图谱,翻开第一页,“回溯时间,逆转因果!”
项弦如梦初醒,从书中抬头,刹那明白了与萧琨那若有若无的牵连,一见之下便如家人或挚友般感受的来处!
“是这样啊。”项弦喃喃道,“倏忽还说了什么?”
“后来我没有再问。”阿黄站在栏杆上,答道,“那个头只说,想让他活下来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很难,说‘我已告诉他们破局的唯一办法,欺骗彼此,背离彼此,放弃彼此’。你要试试么?”
“当然,怎么能让他死?我以为你会问自己的事。”项弦道。
“它叫我作‘凤凰大明王’,兴许我确实是罢?”阿黄说,“可我还是什么都不记得,问也没有用,不如问问关于你的。”
“你当真待我没的说,”项弦伸手,捋了下阿黄的羽毛,说,“来,我必须好好地抱一抱你。”
阿黄一脸不情愿,却仍被项弦搂着,就像小时候相处一般。儿时的项弦总会小心地抱着阿黄,以下巴在它头顶蹭来蹭去,现在他们都长大了,阿黄却始终追不上项弦的生长速度。项弦以手覆着它的羽毛,亲昵地在脸侧蹭了下。
“好了!”阿黄被弄得浑身不自在,抬起翅膀,粗暴地在项弦脸上拍了一记。
“等恢复凤凰大明王的修为,”项弦把它放在一旁,认真道,“你便能抱我了。”
“还想不想救你相好的了?”阿黄问。
项弦回过神,又自言自语道:“他曾经经历过许多事,也许他……我们一起迎战天魔失败了,所以他祭出这件法宝,让因果逆转?!可是法宝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阿黄:“不知道。”
项弦:“这很合理,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预言!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听不懂。”阿黄说。
项弦挥手,让阿黄先去睡,拿着花环,又自言自语道:“你为什么不说?”
项弦犹如雕塑般坐在案前良久,末了他慢慢地想明白了,这厮多半上辈子与他定了情,只患得患失,生怕今生形同陌路,不敢一见面便道出前因后果。
回想从初识迄今的点点滴滴,萧琨对自己投以的关注,绝非“朋友”能比。项弦最初只觉疑惑,以为他向来待人如此,但从潮生身上看,又全然不似。项弦有好几次被萧琨打动,下意识地想朝他靠近,只因为他们认识的时间实在太短,犹如一见钟情般,实在难为情,便刻意地控制了下自己。
于是最后萧琨发了疯,在江边说出那么一大通话来,项弦才明白到,他像个……像个……
他就像个疯子一般爱着我。
项弦总算全明白了,只不知道上辈子,他们是如何会走到一起。观萧琨性格,兴许不会主动,那么前生定是自己撩拨得他动了真情,今生才有这光景。
可我为什么不记得上辈子的事了?项弦看着书上那空白页,推测定与智慧剑断有关。我死了么?他是为了救我,才祭起这法宝?
项弦脑中无数想法错综复杂,乱成一团,却很快意识到,必须先解决与萧琨的关系。
往后我要如何看待他?项弦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
我喜欢他么?项弦自听到萧琨不顾一切的告白后,就一直在问自己。
短短片刻后,他喝下杯中残酒,砰然放下酒杯,借着酒意回房,拿着千色神花,坐在榻畔。
萧琨已睡熟了,他的一手垂在榻畔,扯开前襟,露出胸膛与锁骨,胸口有节奏地随着呼吸起伏,房内带着两人呼出的灼热气息。
项弦看着他的男子身材,不禁怦然心动,尤其他饮过酒后的唇,隐隐竟令项弦有亲吻之意。项弦又想起白日间萧琨在降神结束后亲了他一记,并搂着他坠向地面时的感受。
就算我不爱他,我也想和他亲嘴,说不定亲着亲着就爱上,这辈子再也不分开了。项弦拿着花环,看了萧琨一会儿,将花环试着戴在他头上。
什么都不曾发生,那紧张感也未有改变。唯独萧琨那红润的唇,令项弦更想亲了。
没戴好?项弦调整花环位置,萧琨半睡半醒,翻了个身。
项弦充满疑惑,让萧琨把千色神花戴好了,男性戴着花环,多少有几分柔媚,萧琨戴上却仿佛自然之神般,有种英仙的美感。
这当真有用?抑或睡着时无用?
或者还有一个解释……项弦见萧琨快被自己弄醒了,忙摘下花环,闪身离开。
房内传来响动,显然是萧琨醒了,正在饮水。项弦站在房外,背靠房门,低头看手中花环,颇有点不知所措。
直到响动再次停下,他才收起千色神花,又等待片刻,回房躺在萧琨身畔睡下。
金龙飞掠长空,天山轮廓已依稀可见。
除夕当日,午后,开封驱魔司。
“既然注定要离开,我……我不想重复一次。”萧琨在厅堂中认真地朝牧青山说。
“兴许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从这世上消失之时,他至少不会太难过,若能……若能将我当作一个过客,等到事情都结束了,他将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就再好不过了。”
鸟架上,阿黄依旧将头藏在翅膀下,纹丝不动,犹如一个摆设。
“我不该如此莽撞,朝他说出我喜欢他……”
一阵风吹过正厅,阿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驱魔司。
“这玩意儿当真管用么?”
“西王母的法宝,你说管不管用?”
“我怎么觉得他一点动静也没有?”
“那只能说,他本来就喜欢你,不是么?”
“你就编罢。”
宝音之声还在耳畔。
除夕夜,项弦独自坐在门外弹瑟,待得万籁俱寂,最后一个音沉入黑夜之际,他悄然起身,敲开侧厢房门,宝音与牧青山尚未入睡,宝音正戴着花环,倚窗出神。
牧青山在一旁的小炉上熔银子。
“你戴着这花环一晚上了,”牧青山说,“什么意思?”
“要你管。”宝音正气不打一处来。
牧青山:“这不适合你。”
“好看么?”宝音道,“你就说好看不好看罢。”
宝音向来不佩饰品,习惯了一身黑武袍,她身材高大,戴着花环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不好看。”牧青山坦然道。
宝音深吸一口气,将千色神花赌气摘下,扔了出去,被赶来的项弦敏捷伸手抓住,说:“喂,别乱扔!花环有什么错?”
牧青山抬头,项弦在门外道:“我能进来么?”
“老爷,这儿是你家。”牧青山说。
话虽如此,牧青山还是主动去为项弦开了门,说:“什么事?”
项弦说明来意,牧青山尚未找借口拒绝,宝音却道:“我下午已答应过他。”
牧青山才说:“不行,我也答应了萧琨。”
项弦欲言又止,宝音又道:“我先答应项弦的。”
牧青山:“你不曾与我商量,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项弦只站着听两人争吵,紧接着宝音突然开始翻旧账,他虽听不懂,但大致也知道是二人之间的往事,大多是部族里的矛盾。牧青山最后说:“这有什么意义?”
宝音:“他觉得有意义就有意义,怎么,你要替他做主么?你与萧琨都这么喜欢替人做主?”
这种时候,项弦最该说的是“你俩别吵了,我放弃”,奈何此事对他而言相当重要,他只得硬着头皮,听这对未婚夫妻唇枪舌剑。
“我答应过萧琨!”牧青山说,“你这么做,我出尔反尔,还是不是人了!”
项弦:“我知道,今日午后他朝你说的,是罢?”
牧青山注视项弦,项弦道:“阿黄当时在场,我都听见了,我能透过阿黄的双眼与双耳感知。”
宝音:“你做不做人我不管,谁让你答应他的?自己想办法去。”
项弦叹了口气,拿着花环,在房内坐下。
宝音仿佛铁了心要帮项弦,甚至不惜与牧青山争吵。她起身道:“青山,平日里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这些年中,我可曾违拗过你一次?”
牧青山素知宝音脾性,若坚持己见,只怕今夜她就要决绝一刀两断,苍狼与白鹿从此分道扬镳。
牧青山说:“项弦,你想好了?”
宝音露出“这还差不多”的眼神,项弦骤然得见转机,马上道:“是。我要怎么做?躺下么?”
牧青山示意他坐在自己的地铺上,与宝音各坐他身体两侧。
“距离天明还有三个时辰。”项弦十分紧张。
“不打紧,”宝音柔声道,“梦中不见岁月。”
牧青山与宝音同时发动法力,梦境犹如漩涡,将项弦的精神卷入了浩瀚的深海之中。
犹如扑面而来的西域狂风,云层中闪电流动,金龙没入乌云,那团巨大的气旋正沿着天山东脊涌向南疆大地,穿梭于雷电之中,金龙的双角引领着电光闪烁,千万记忆在身畔逐一绽放——
“我才是当今世上唯一的大驱魔师……”
“项弦!项弦——!”
三生三世的所有记忆轰然迸发,犹如乱礁上被拍碎的海浪,朝他铺天盖地涌来。
心灯灼烧的痛苦,萧琨逐渐腐朽的身躯,天魔宫中全力以赴,释放出的照耀天地的光华……金龙背脊上,项弦睁开双眼,看见萧琨取出了内丹,放在了他的胸膛处。
“现在……你知道我的心了……”
魔矛破空而来,穿越了浩瀚的时间长河,将他们刺穿在一处。
萧琨胸膛处迸发而出的温热鲜血,浸湿了衣袍与甲胄下,项弦的赤裸肌肤。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项弦行走于大漠上,回头望向远方,萧琨策马追来,朝他伸出一手,拉他上了马背,驰往黄沙滚滚的世界尽头。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开封年夜,项弦注视萧琨双目,冲动再难抑制,将他按着,倾身吻了上去。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西湖畔树影下,烈日晒得湖面一片平静。
“凤儿对我的好哥哥,一心一意,今生今世,不,生生世世,除非西湖水干,否则我们再也不分离。”
盛夏驱魔司中,项弦从身后抱住萧琨,萧琨转头,朝他笑着说:
“凤儿,我们重来一次。”
在他们的身前浮现出了那命运的巨轮,它毫无预警地开始转动,又悄无声息地再次隐入时间之中。
云雾散开,天山现出它的全貌。
“生生世世,除非西湖水干,否则我们再也不分离。”
金龙贴着天山之脊,载着火焰腾飞的项弦,犹如凤凰明王降世,掠向阿克苏,寻找着记忆中那抹照彻永夜的心灯之光。
第102章 奔袭
得知项弦先一步离开之时,萧琨的脑袋中“嗡”的一声,顿时天旋地转。
“哥哥怎么走的?”潮生问,“他去了哪儿?”
“他拿了龙腾玦!”萧琨头皮一阵阵地发麻,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只想大喊大叫一番,踢翻营地的铁炉。
“萧大人,”乌英纵说,“我不明白……老爷为什么会独自前往阿克苏?这不应该是你俩已商量清楚的么?”
萧琨蓦然看见牧青山与宝音站在一旁,骤然警醒,转向宝音。
“是,是我做的,”牧青山挡在宝音身前,“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办到。”
萧琨一手覆额,在营地前坐下。
“发生了什么事?”斛律光刚来,简直一脸懵。
萧琨:“除却前世,他还想起了更多?”
牧青山淡淡道:“更为久远以前,三生三世,他兴许看见你为引心灯入体,遭到灼烧,最终被毁灭的全过程。至于他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都没有说话。禹州过来,说:“虽不知道你们先前究竟如何商量,又有什么恩怨,但他有智慧剑在手,收拾几个埋伏的魔将,想必不会太难。”
萧琨没有责备牧青山,反而道:“前辈,智慧剑断了。”
禹州登时睁大双眼,喃喃道:“什么?”
萧琨深吸一口气,没有作答,禹州却似乎发疯了,揪着他说:“智慧剑断了?!怎么可能?!你给我说清楚!怎么断的?!那可是智慧剑啊!”
萧琨连使眼色,斛律光一脸茫然,指指自己,意思是“我?”继而上前,说:“大哥,咱们出去透个气。”
禹州被斛律光好说歹说劝走,萧琨才松了口气,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比所有人都大。
“什么时候的事?”萧琨又问。
“元日。”牧青山答道。
“所以从那天起,”萧琨冷静下来,自言自语道,“他就记起往事了,这家伙当真沉得住气。”
萧琨恢复平静,起身道:“穆天子控制着两个战场,明面上在玉门关,暗处则是阿克苏,他在等待我们采取行动,任何一个战场有异动,他都将倾力以赴,攻陷另一处。”
宝音:“我们该做什么?继续等么?”
“但你也可以这么想,”牧青山说,“项弦若能得胜,说不定便能带着心灯归来。”
与此同时,有高昌士兵前来通传,被拦在帐外,斛律光正安慰蹲在一旁的禹州,见士兵通报,说了几句回鹘语,转述道:“萧大人,您的朋友们来了。”
终于到了,萧琨马上腾出帐内位置,只见甄岳与段昭雍、罗正三人风尘仆仆,显然星夜兼程,赶到了玉门关下。
“项大人呢?”甄岳最先发现项弦没了踪影。
“他不告而别,去取心灯了。”萧琨说,“我有个计划,需要各位协助我……对不起,这确实是我的责任。”
萧琨知道自己这大驱魔师实在没资格再当下去,决战前夕,项弦竟是在没有提前知会的情况下先跑了,换作大军开出,主副帅意见不合,副帅竟一意孤行,率先发兵,在任何场合都是大忌。
“不打紧。”甄岳马上道,“我虽不曾与项大人共事,但在江南也常有耳闻,倚智慧剑之神威,确实一向如此。”
罗正也明白过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否渡过眼下难关。”
萧琨不敢再说智慧剑已断一事,生怕刺激了大伙儿,答道:“说得对,先前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两个战场。”
所有驱魔师都来到帐中,萧琨示意众人看地图,解释道:“项弦之意,无非是让我留守玉门关,由他去开启阿克苏战役;届时敌人势必将所有的兵力押上,誓要攻陷玉门,冲进沙州,此地战局将异常凶险。”
牧青山道:“你想去找他?”
“是的。”萧琨说,“穆天子的计划很明显,魔王唯一忌惮的只有智慧剑与心灯。”
“唔,”甄岳道,“自古以来,这就是克制魔气的两大法宝,所以魔王必在阿克苏等待。”
萧琨道:“各位请一定为我们守住玉门关战场,我们将尽全力取胜归来。”
“知道了,”宝音说,“你去罢。”
萧琨离开营帐,计算前往阿克苏的时间。没有金龙,翻越祁连山,再往南疆去足有三千里之遥,哪怕不眠不休,骑着高昌的汗血宝马,亦至多日行六百里,至少需要足足五日才到。项弦算准了,只要带走龙腾玦,自己无法再离开玉门关战场半步。
但萧琨仍有最后的希望,绿洲前的空地上,禹州正一脸狂躁,斛律光站在他面前,好奇地与他说话。
天山南麓,金龙降下高度,在黄昏中贴近大地。
魃军过境,城池尽毁,项弦依旧记得上一世自己与萧琨前往库车的经历,龟兹古城中四处俱是倒塌的房屋废墟,城内遍是尸体,散发着戾气。
死去的壮年男子被刘先生复活成魃,来不及逃跑的老弱病残则弃尸城中,此处到处都是野狗。
“等天亮再行动么?”阿黄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
“不,”项弦说,“抓紧时间,否则就怕萧琨很快追上来了。”
阿黄:“他不能飞。”
“他说不定会去求那条脾气暴躁的龙,”项弦答道,“说不好,再坚持下。”
阿黄回过神,说:“我不困,反倒是你,飞了一整天,能撑住么?”
“我精神得很。”项弦驭龙贴着地面,沉入夜色,飞往城外不远处的千佛洞。
黑暗中群星升起,阿黄说:“当心陷阱。”
“还记得咱们曾经战那妖蛟的时候么?”项弦说。
前事种种,俱已记起,再没有什么能阻拦项弦的决心。
“你觉得你能打败他们?”阿黄说。
项弦专心地看着前方,进入戈壁群后,必须很小心才不会撞山。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战斗过了,”项弦说,“自从萧琨来了以后,凡事就与他配合为主。”
阿黄只说道:“你当心点。”
项弦:“你想好了,真的要去么?”
阿黄:“对,我也想战斗,我将夺回它。”
项弦:“取得心灯后,我会与你一起。”
“不,”阿黄说,“项弦,我从记事开始,就被你保护着,这一次,我必须去夺回我的魂魄,我不想再倚靠任何人。”
项弦轻轻摸了下阿黄的头,阿黄却避开了他的动作。
“我相信你能打败它。”项弦说,“现在,我解放你的誓言,从今往后,凤凰大明王不必再照拂人族,阿黄,你愿意成为谁就成为谁,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黄站在项弦肩前,侧头沉默地注视他的侧脸。
“你也能办到,”阿黄说,“你是天下第一,项弦。”
项弦嘴角带着笑意:“我一直是。”
当初项弦技艺号称天下第一绝非浪得虚名,他相信自己,当然也相信阿黄。
“阿黄。”项弦说。
“什么?”阿黄抬头,说道。
“好朋友,好兄弟,”项弦说,“这些年来,谢谢你。”
阿黄没有回答,双目只望向黑暗中的远方。项弦的速度越来越快,避过嶙峋山石,直冲向此行的终点。
“当心!”阿黄提醒道。
一道黑影喷发着魔火从旁冲来,顷刻间追上了项弦,项弦操纵金龙在空中翻转,一手抽出智慧剑断剑,另一手紧抓龙角,猛然偏离。
金龙一头撞上拦路的戈壁,魔气喷发,出现赢先生的身影。
“只有你?!”赢先生道。
“亲自来对付你,给足你面子了!”项弦喝道,借着翻滚高速出剑,架开赢先生魔爪,收起金龙落地,坠向峡谷中央。
赢先生呼啸而来,侧旁燕燕、秦先生同时浮现身影。
“你让我们等得实在太久了,”燕燕好整以暇,亮出一把长刀,说道,“若非穆天子再三吩咐,你们一定会来,我已不想再等下去。”
秦先生从黑暗中走出,说:“萧琨呢?”
“在玉门关,等着斩你们的头儿呢。”项弦沉声道,“只有三个?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赢先生缓慢降下,袍下喷发出黑火,说:“智慧剑传人,久仰了,但你已不能再召唤明王降神,如今的你,还会是我们的对手么?”
项弦伸出一手,手中出现一个小小的法阵。
“回头见,阿黄。”项弦说。
阿黄没有回答,立于那法阵中。紧接着项弦手中,法阵开始旋转,阿黄展开双翅,火焰于它身上剥离,犹如流光般四散,阿黄的双目喷发出虹色之火,不住震颤。
“再会,项弦!”
“我一定会把你救回来!”项弦说。
魔人们纷纷退后半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项弦。燕燕沉声道:“他在做什么?”
秦先生:“打断他!快!”
三名魔人同时冲上,项弦手中那分魂法阵却业已完成,一声巨响,火焰裹着冲击波四散,阿黄的身躯解离,化作一只光鸟的虚影,于黑夜中拖出一道残影划破夜空而去,飞向东北方。
冲击波扫开了三名魔人,项弦右手持智慧剑,左手中悬浮着一团绚丽的灵魂光火。
“还不跑?”项弦说,“我要出剑了哦。”
魔人充满震惊地看着项弦,紧接着项弦将左手一握,流光涌向他的身躯,寄宿于凤凰体内的分魂回归!
项弦手中,握着完好的智慧剑!
出剑的刹那,伏魔金光迸发而出,剑身上半部分,日月星辰三大符文被点亮,项弦之声犹如神祇,轰然震响,浑身迸发出金火。
“既已离世,又何必眷恋红尘不去?!”随着项弦一扬手,持剑疾追,迸发出刺穿魔气的千万光芒,三名魔将同时大吼,各持兵器冲上!
一时峡谷内犹如仙境,轰然大亮,夜空被映出了淡蓝色。项弦全力以赴,先取赢先生,剑威横掠,赢先生猝不及防,本以为智慧剑已断,万万未料项弦手中所持,竟是完好神兵!
面对这克制魔的强大威力,赢先生下意识想逃,竟被扫进废墟中。
秦先生手持长戟,一时竟不知是否该上前。项弦悬空飞来,将智慧剑一抖,幻化出熊熊金火,单手推向秦先生。
一道金光风暴席卷而去,秦先生身上魔气在金火灼烧之下被飞快驱离,发出痛苦大吼。另两名魔将腾空而起,妄想偷袭项弦后背,项弦在空中潇洒一转身,将剑掠过头顶,干净利落抡了个新月半环。
赢先生竭尽全力,双爪抓向项弦的刹那,项弦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横过剑身,以剑柄处格挡招架!
剑威与魔爪相撞,犹如烈阳融雪,缠绕于剑身的魔气顿时被爆发金光所驱逐,赢先生发出痛苦的狂吼,双爪俱裂,猛地抽身后退,项弦却没有给他任何逃跑机会,疾追而去,贴身斜挑,错身而过的刹那,赢先生的魔核被斩碎!
魔核碎裂的刹那如败絮声响,无声无息,于伏魔金光下崩毁,就像彗星般被扫开,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燕与秦先生俱瞬间愣住。
项弦再转身望向另两名魔将时,秦先生与燕燕几乎同时下了决定,原地化作黑火,刷然逃了。
“刚才让你们跑,不跑?”项弦蓦然于空中化作一道金光飞去,拖出残影,出剑!
秦先生那道黑火被剑光斩中,发出痛苦大吼,拖延片刻;燕燕不敢再停留,消失得无影无踪。
项弦没有再追,金光敛去,缓慢落地,落地的刹那他全身近乎脱力。
这是他有生以来释放出的最强力量,他将智慧剑拄在地上,然而剑身一受力,便又“啪”一声折断,断裂处现出熔铜粘合的痕迹。
项弦的心脏隐隐作痛,他竭力调整气息,望向天色,已近黎明时分,当即转身跑向峡谷深处。
青龙载着萧琨从魃军大营上掠过,飞向图攀盆地,再越过天山,飞往南面的阿克苏。
“你们为什么凡事都像不曾商量过一般?”禹州的声音里还带着怒意。
“是我不对。”萧琨说。
青龙的速度较之萧琨的金龙更快,毕竟禹州是天地间高阶的神兽之一,绝非玉玦中所禁锢的龙魂可比,短短半日,黄昏时已追到了天山。
禹州看项弦相当不顺眼,对常常道歉、将自己位置摆得很低的萧琨,有时又充满了同情。
“年轻人啊,”龙说,“当年他们也是这般。”
“修铸智慧剑后,”萧琨索性道,“我便将不再存在于世上,许多话说了无益,我只不知凤儿竟是始终存着心思,找回了前世的记忆。”
“哦?”龙问道,“从何说起?”
萧琨实在没有心情,只担心项弦受到伏击,且不明白他为何会以为自己单枪匹马,就能击破穆天子设下的陷阱与布局。
“我本来就不存在,”萧琨说,“待得宿命之轮回归,我的因果也将被抹去。”
“谁告诉你的?”龙问。
“倏忽说的,”萧琨简单答道,“时间之神。”
龙于是没有再责备萧琨,毕竟明知自己必死,依旧朝着结局坚决走去的人,在这世上实在太少了。
一道五彩光华掠过夜幕,射向东北方大地,玉门关外。
“那是什么?”萧琨转头望去。
“不知道。”龙答道,“专心做你的事,有任何变数,交给你的同伴们。”
萧琨按住了腰畔佩刀,他们正在飞快靠近,距离阿克苏尚有五百里,远方的天空亮了起来。
“凤儿!”萧琨顿知项弦正在杀敌。
但短短片刻,天幕再次暗淡下去,萧琨道:“前辈!”
“已经是最快了!”禹州这辈子从未这么赶时间过,它借着天山南北两路的气流一个俯冲,达到平生的最高速。
玉门关外,往生之门前,魔火凤凰腾空而起,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一道五彩光华掠过,刘先生快步到得祭坛前,仰望天际。骤然间,魔火凤凰疾射向阿黄的光华,阿黄在空中翻滚,与魔火凤凰同时提到最高速,魔火凤凰展翅飞来,抓住了它。
凤凰相融的刹那,一道强光迸发,化作冲击波于空中扫开。
魔凤凰不住震颤,魍仙人周望沿高台下飞速奔来,说:“凤凰再次归一了!”
刘先生:“炼罢。”
魔凤凰虽吸食了阿黄的最后意志,却未能完全同化,两股力量在它的体内挣扎不休。
周望大喜,接过凤凰快步离开,刘先生转身,朝向玉门关。
关内,驱魔师们已睡下,唯独斛律光还在帐外守夜,不少人被凤凰的长鸣惊醒了。
“什么声音?”斛律光诧异道。
乌英纵赤裸胸膛,快步跑出军帐,颤声道:“阿黄?阿黄!”
这场骚动尚未平息,第一枚火焰流星弹划过城墙,坠落于关内营地中,顿时将守关士兵惊醒了。
“敌袭——!”
“有敌袭!”
牧青山身着单衣,快步出营帐,斛律光蓦然站起,望向夜空。玉门关外尽是荒漠与戈壁,两侧的汉长城延伸不过十里,且尽为低矮城墙,其后西夏士兵又增设了木、石为主的防御工事,架高到将近一丈,外头则摆满了拒马桩。
这根本拦不住魃军。随着外头大地的震动,牧青山意识到阿克苏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导致玉门关战场上,刘先生决定进军了!
半刻钟内,玉门关内一片混乱。牧青山朝斛律光说:“咱俩跑得快,出去侦查,看看他们从哪个方向进攻。”
宝音过去相邻的帐篷,喊道:“潮生!快起床!要打仗了!”
潮生满脸茫然地出帐篷,余人已纷纷醒了。甄岳说:“罗兄,你与我上城墙看看。段小弟,你保护这位小兄弟。”
乌英纵说:“不打紧,我能看顾他。”
千万流箭开始飞进城内,驱魔师们最先有反应,罗正祭起法术,展开一道方圆十丈的护罩,抵挡住射进关内的箭矢。乌英纵带着潮生,上了城墙。
“姐姐呢?”潮生回头四顾。
“先别管她!”乌英纵说,“能想什么办法么?”
一行人登上玉门关高处,关墙十分狭小,站了一排人后,反而兵士们已挤不开了。东方已破晓,阳光从背后升起,照向关外大地。
密密麻麻,数十万尸鬼正在嘶吼着涌向玉门关,他们甚至不需要指挥,纯凭本能便朝关内冲来。
“不好解决,”甄岳自言自语道,“实在太多了。”
罗正沉声道:“玉门关本就难守,我倒是想会一会只有在传说中才出现的魔人。甄兄?”
甄岳紧盯远方,沉默不语,手中扣着一枚小小的锔钉,钉上满是符文。
段昭雍说:“你们在等什么?”
“等魔王出现,”甄岳说,“我才能取回倾宇金樽,只要他出现就好办了。”
罗正:“想必你已有了对策。”
甄岳打趣道:“我要教他有来无回。”
“他们冲到关前来了!”乌英纵道。
西夏的士兵不停射箭、退后,到得混乱魃军涌上之时,顾不得再战,纷纷越过战壕,朝着关内飞快逃离。
潮生:“再顶住一小会儿!”
潮生祭起山河社稷图。
甄岳撒出一把符纸,在城墙下引发了连环爆炸;罗正则祭出一把飞剑,霎时间飞剑以一化百,席卷向城下战场,飞快旋转,四处砍杀。
奈何魃军实在太多,冲向了玉门关城墙,玉门关形似方城,以夯土垒就,其中又有数十名士兵协力抵着大门。此刻段昭雍快步冲来,双手凌空一掀,地面飞石涌起,拱向关门,将关门牢牢抵住。
敌军后阵,战死尸鬼骑兵出现了,他们骑着骨马,绕向玉门关城墙两侧纷纷散开,竟是要越过关墙,从后包抄人族。
眼看攻势越来越强,西夏士兵们已点起木架,燃之一炬以阻拦敌军。乌英纵说:“拜托你们看好潮生!”
乌英纵化作巨猿,冲下了城墙,咆哮着徒手捡起守城用的巨石,双臂伸展,朝着关外扔出,守关士兵顿时骇破了胆,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巨猿是敌是友,纷纷逃跑。
“不行了!”段昭雍吼道,“城墙要塌了!”
“不会罢,”罗正道,“萧大人才叮嘱过,这下回去麻烦了……”
甄岳:“小弟,你还有办法吗?你那法宝是什么来头?”
话音落,潮生祭出的绿光升空。
霎时间大地拱起,所有人险些站立不稳,被摔向地面。戈壁以玉门关方城为中心,化作数丈高的险峻山峦,犹如大海中的鱼脊耸向空中!
冲向城墙的战死尸鬼骑兵登时人仰马翻,关墙被加固。与此同时,往生之门中射出一道凌厉的魔枪,疾取城墙高处。
牧青山等的正是这一刻,喝道:“帮我一把!”
斛律光沿着耸起的岩石防线奔来,冲向牧青山,一侧身,让出肩背,牧青山先踏他肩背,再飞跃,升上空中。
牧青山拉开鹿角弓,凌空放箭。
魔枪呼啸而来,白猿下意识地感受到了危险,弃了手中巨岩,冲向方城顶端,一把抓住了潮生,在空中翻滚,以自己的背脊为他抵挡魔枪。
另一箭却拖着白光飞去,射进了黑火大门中。
黑门内力量爆散,扫塌了刘先生所在的高台。
战死尸鬼们顿时一片混乱,但在那混乱中,笛声响起,无数尸鬼再一次朝玉门关内涌来。
“得走了!”罗正道,“这里迟早得被破城,太多了!杀不完!”
下一刻,众人背后响起击鼓之声,高昌军队参战了。
只见宝音穿上了甲胄,带领数千高昌军冲上了城墙,喝道:“让路!放箭!”
高昌军弓箭手登上城墙,挽弓搭箭,火箭犹如夜空流星朝大地飞去。宝音身在空中,旋身飞舞,甄岳等人当即躬身躲避,只见两道雷霆从苍穹一裂双爪中拉出,犹如蛛网般散向战场。
弓箭手们射完第一波带火箭矢后马上撤下,持盾的刀斧手们则冲上高墙,迎面痛击攀爬的魃军。
天亮了,魃军后阵传来拨浪鼓之声,“咚”“咚”连响。短短一个时辰内,关前尸横遍野,散发着尸体的恶臭,尚有不少被斩成两截的尸鬼仍不死心,竭力沿着城墙攀爬。
甄岳释放火符,烈火燃起,士兵们马上开始倾倒火油,黑烟滚滚,升向天际。
“萧琨呢?!”毕拉格带着拄拐的黎尔满前来,说道,“你们的老大在何处?”
“他不在!追他相好的去了!”宝音摘下头盔,扔在地上,问道,“牧青山!你还活着不!”
牧青山蹲踞于城楼一侧的高塔顶端,朝她吹了声口哨,依旧充满警惕,眼望远方黑火。
“老乌!老乌!”潮生不停摇晃巨猿,众人回过神,奔向场中。
天空中下起了雨,乌英纵恢复人形,一身武袍破破烂烂,单手捂着胸腹。潮生拉开他的左手,只见武袍上满是瘀血,被魔枪刺穿的胸膛出现了一个血洞,内丹正在其中闪烁,现出裂痕,其中魔气隐约浮现。
“老乌——!”潮生大喊。
黑气在乌英纵脖颈处蔓延,激发了上一次受伤时,引发出的乌英纵的执念,令他的脖颈筋脉凸出,呈现出恐怖的黑色,犹如细微血管,朝着面部不住蔓延。
潮生把手伸进他的胸膛,手中绿光焕发,乌英纵登时喷出一口血,浑身剧颤,将潮生搂在怀中。
“这猴儿快不行了,青山!”宝音大声道。
牧青山一个滑步,冲下城楼,说道:“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你在说什么?!”宝音难以置信道。
牧青山身在半空,拉起宝音的手,沉声道:“一梦千年……”
宝音顿时会意,祭起法力,喝道:“不知朝生暮死,身化万千蝶——”
“去!”白鹿苍狼同时施法,按在了潮生背后。
乌英纵抱着潮生,双眼紧闭,潮生一手探入他胸膛,四周幻蝶飞舞,同时倾身,坠入了无尽梦境之中。
潮生陡然睁开双眼,朝乌英纵伸出手,两人却在三生回忆难以抵抗的巨力之中,彼此分离。
牧青山施法结束,打量昏迷中的乌英纵脸色,朝宝音说:“他们只是暂时收兵,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毕拉格率军匆匆赶来,问:“现在到底谁说了算?”
宝音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指挥位,吩咐道:“安排驱魔师轮班守城楼,以防他们再来,其他的事儿,不用管了!”
斛律光蹲在潮生与乌英纵身边,说:“朋友!这位大姐!他们没事吗?”
牧青山:“不用管,睡醒自然就好了。”
宝音:“就算有事你也帮不上忙,让他俩待那儿罢。”
潮生与乌英纵依旧保持着彼此依偎的姿势,在崩塌的城墙下仿佛睡着了。
“西夏军,叫你们的队长过来!与高昌军重新编队!不想死就别啰唆!没有时间让你们回去请示上级了!”
乌英纵的心脏仍在搏动,脖颈上黑色的脉络缓慢消退。
在那安详的梦中,时光化作白帝城前滔滔江水,昆仑神树下,潮生与乌英纵打了个照面。
“这是我家管事,”项弦朝潮生说,“乌大哥。这是潮生,昆仑山的仙人。你俩亲近亲近。”说着朝乌英纵使了个眼色。
乌英纵第一次来昆仑,紧张得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偷看潮生一眼后,两人对视,潮生却笑了起来,答道:“好,是个大哥哥呢。”
如此,他们便算认识了。离开白玉宫后,乌英纵负责照料潮生,嗅到潮生的仙气,按捺住自己莫要过于亲近,更随时提防不露出本性,以免吓坏了他。
从下山那天起,乌英纵将他侍奉项弦、照料驱魔司的很大一部分精神分到了潮生身上;潮生则在红尘中学会了少许人情世故,知道人间没有谁必须待他好,生怕给乌英纵添了麻烦,不敢提太多要求。
“不用管我。”潮生最常说的话就是,“你去忙吧!别耽误了你的正经事。”
乌英纵常在没有吩咐时,便坐在潮生身边不远处。
“老爷说了,”乌英纵答道,“我的工作主要就是照看你。”说毕又故作认真道:“嫌我烦了?想赶我走?”
潮生马上改口,笑了起来:“当然不!那,可以带我出去玩一会儿吗?”
项弦常常很忙碌,毕竟他们的事情太多了。而官府中、朝廷上的人事往来,以及驱魔司的职责等等,都不希望引起潮生的担忧。
除却某些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希望从潮生这里打听之外,其他时间俱不会与他商量。
项弦更是存了一点私心,乌英纵与他相伴日久,而完成这名忠心耿耿的朋友的毕生愿望,乃是他义不容辞之举,乌英纵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于是项弦刻意为他们创造相处机会,期待乌英纵能与潮生成为好朋友,被允许到昆仑圣域居住,沾点仙气。
乌英纵当然心里也很清楚,但带着目的去讨好潮生,显然非他脾性所为,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潮生。
在红尘中见惯了来来去去的人,大多身上带着浮躁之气,与潮生相处时,乌英纵不禁回忆起诸多自己还是猿时的往事,仿佛回到了自由自在、徜徉山野间的童年。
“你什么都懂!”潮生结识了乌英纵这名大朋友以后,简直高兴极了,“你明明是妖!”
乌英纵:“都是老爷教的。”
乌英纵拿着圈,陪潮生在市集上套圈玩,站在一侧看他,想了想,又说:“在人的世界里住久了,也渐渐变得像人了。”
潮生对乌英纵非常好奇,他因先天禀赋,喜欢所有的动物,甚至爱动物还在爱人之上,毕竟动物的心思很单纯。而乌英纵本身为猿,又修得人身,通人性,能与他聊天,还显得彬彬有礼,令他如沐春风,便平添更多好感。
“从前呢?”潮生说。
“从前的事,”乌英纵想了想,“以后再慢慢地告诉你罢。”
他不想扫了潮生的兴,难得下山来尘世一趟,希望为潮生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这样来日分别以后,才会常常想起,常常快乐。
然而,哪怕乌英纵再怎么努力挡在潮生身前,惊心动魄的日子仍如期而至。
克孜尔城外,巨猿身上满是箭创,坐在戈壁后喘气,片刻后,忍痛将钉在身上的箭簇拔出来。
“你受伤太重了!”潮生说,“现在不能赶路!”
“潮生,”巨猿喘着粗气,说,“老爷与萧大人有危险,听我说,潮生。”
潮生心痛极了,这些日子里,他每一天都与乌英纵相伴,眼看乌英纵总是为了同伴们不要命地拼杀,自己伤痕累累,更为了不让项弦等人担心,常躲到一旁,等待伤口自行愈合。
潮生设法为它治伤,说:“你必须休息。”
巨猿支撑着要站起,潮生却按着它,说道:“你不能再奔跑了,你已经很累了!”
汗血马儿远远跑来,潮生扛着乌英纵的胳膊,让他搭在自己身上,乌英纵哪怕恢复人形态,依旧如山峦般沉重,半个身体压在潮生肩上。
潮生吃力地让他上马,翻身上去,一抖缰绳,载着他奔向沙漠尽头。
高昌守城战中,萧琨化身魔火,飞向天际,项弦展开火翼,疾追而去。
潮生竭尽全力,催动山河社稷图,与魔将对撼,地面下陷,巨猿嘶吼着冲来,将潮生搂在怀中,任凭岩石撞在自己头上、身上,鲜血迸射。
客栈内,大战终于结束了。
巨猿躬身,在院内喘息片刻,缓慢恢复了人形。
乌英纵的口中还全是鲜血,含糊不清地说:“潮生?”
“嗯。”潮生坐在喷水池旁,说道,“你先歇会儿。”
“我去给你找点吃的,”乌英纵全身都在痛,过来躬身以水洗脸,侧头道,“你一定饿了。”
他以手背擦拭嘴里的血,又道:“我的脸被撞着了,你别害怕。”
潮生看着他,肩膀抽动,片刻后竟是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乌英纵鼻青脸肿,以为潮生被吓着了,忙道:“我很快就会好起来……潮生?”
潮生一只手攥得紧紧的,乌英纵望向他握拳的手。
潮生松开手,手掌中是一枚巨猿为了保护他,在连番撞击之后,齐根折断的犬齿,那一片黑暗里,巨猿低下头,口中涌出血液,只低声道:“潮生……潮生……”
潮生颤声回应,并抓住了它被撞断的犬齿。
此刻,乌英纵擦拭嘴角,认真地说:“送你,潮生,改天我用它帮你雕只小猴儿,以后看见它的时候,你就想起我来了。”
潮生:“你还说!!很痛罢!”
乌英纵笑了笑,将潮生抱进自己怀中。
静夜,四面八方传来低声饮泣。灯火渐灭,唯余星光散入窗棂。
“潮生?”乌英纵的声音在黑暗里说。
“嗯。”潮生应了。
一片安静,末了,潮生在静谧中小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乌英纵:“你睡着时的呼吸,与醒着时不一样。”
乌英纵在榻下坐起,身着一条薄裤,袒露健壮胸膛与肩背,望向榻上,说:“你在想家吗?”
“有一点。”潮生转过身,面朝乌英纵,看他英俊的脸庞。
乌英纵:“很快你就会回去了,待老爷救出了萧大人,你就能回昆仑,不必再在红尘中吃苦。”
潮生伸出手,覆在乌英纵脸侧,低声说:“我倒是觉得,不枉来这么一遭呢。”
乌英纵:“我也觉得,红尘是很美的。”
“禹州也这么说……别动,我看看?”潮生扳着乌英纵的下巴,说,“张嘴。”
他想看看乌英纵上次为了保护他,被撞断犬齿的地方,但房内毫无光线,潮生只得将手指伸进去,轻轻地摸那个伤口,小声问:“痛吗?”
乌英纵稍张着嘴,含糊地应了声,料想是“不痛”,潮生柔软的指头在他口中抚摸,摸到他的舌头,乌英纵便忍不住舔了下潮生的手指。
潮生马上缩手,哈哈地笑了起来。乌英纵一脸难为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等事,以手背擦拭嘴角,转过头去,幸而他们都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陪我睡会儿,可以吗?”潮生问,“小时候我常抱着长戈睡,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么睡过了。”
乌英纵沉默地起来,躺到榻上,潮生搂住了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
“潮生,”乌英纵突然说,“弟弟。”
“嗯?”潮生问。
“等你回了昆仑以后……”乌英纵的心跳变得十分剧烈,说,“我能不能……去看看你?我不会在那儿待太久……我只是想……”
“当然了!”潮生马上道,“你随时都能来!等打败魔王以后,你就朝哥哥说,他一定会让你跟着我去的。”
“好。”乌英纵答道,“我想用我的原形,独自沿朝圣路一步一步地走上去。”
“不用。”潮生笑了起来,但他意识到这对乌英纵而言,也许是神圣的事,说,“你想这么做也行,我每天等着你,来了就为你开门。上一次见面时,长戈就很喜欢你,禹州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乌英纵:“好。”
潮生:“我反而怕你抽不开身呢。”
乌英纵思考着,在一切结束后,也许他能朝项弦告个假,以送潮生回家的名义,前往昆仑白玉宫小住数月,那将是他陪伴潮生的、最后的旅程,也意味着这段缘分的结束。潮生拥有永恒的生命,而他哪怕是妖,也总会有步入死亡的那一天……
诸多念头十分混乱,在乌英纵的心头缠绕。
潮生却以为他在犹豫,说:“咱们说好的啊,你一定要来。”
“好,”乌英纵回过神,答道,“咱们说好的。”
潮生伸出手,摸摸乌英纵的脸,乌英纵便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让他感受自己剧烈而坚定的心跳。
然而这个誓言没有兑现——天魔宫崩塌之际,逆世界树的树干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缝,无数荆棘刺穿了巨猿的胸膛。
“老乌——”潮生疯狂大喊。
一切沉寂下来,在那平静的梦境中,潮生回到了白玉宫,他环顾四周,仿佛等待着那个与他有过约定的灵魂,一阵微风吹来,巨树句芒终于彻底枯萎。
白鹿穿过即将瓦解的屏障,踏空来到潮生面前,载着这神州大地最后的种子,飞向巨树。
潮生张开双臂,投入树干之中,化作无数光点,新的树拔地而起,绿叶舒展,牵引着天顶犹如漩涡般的黑暗魔气。但就在千万里外的远方,开封城外的战场上,魔王再次现身——宿命之轮逆转。
无数记忆的光点分散,再次聚合,时光化作白帝城外滔滔江水。
“啊……”潮生看见乌英纵的那一刻,内心涌出无数澎湃的情感,只恨不得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这是老乌,”项弦说,“照料我起居饮食的大哥哥。潮生,你俩多亲近。”
乌英纵怔怔看着潮生,末了陡然回过神,脸上浮现一抹红晕。
“你长得好英伟!”潮生笑道。
“谢……谢谢。”乌英纵显得很难为情。
潮生上前,牵起乌英纵的大手,高兴地问长问短,便算彼此相识了。乌英纵不知为何,见到潮生第一面时,便将旁的事全忘光了,心里高兴得几乎无法控制,只想变成猿,抱着他到山里头去四处蹿跳一番。
全凭两百多年的修为,乌英纵才堪堪控制住了自己的兽性。
“你想跟我去昆仑吗?”见面不久,潮生便问他,“等我回家的时候,你跟我走吧!”
乌英纵万万未料初识竟有此殊荣,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了,他连声音都在发抖,说:“真的吗?潮生?我能进白玉宫?”
“当然!”潮生笑道,“长戈一定会喜欢你的!”
每当他们靠近时,潮生总会下意识地去摸乌英纵左脸嘴角处,乌英纵则总是很难为情,抓住潮生的手,改而两人牵着。
暗夜里,乌英纵化身巨猿,一身伤痕累累,坐着喘气。
潮生小心地为它治疗,而后道:“好啦,下一次别再这样了!”
巨猿压低声音道:“不碍事,这不是有你么?”
潮生略带责备道:“不能横冲直撞,万一我不在你身边呢?”
巨猿咧嘴,难得地笑道:“哥哥会一直跟着你。”
潮生看见巨猿笑的时候,表情变得有点奇怪,巨猿也意识到了,它在很小的时候,就在水面看过倒影,知道自己兽形态下,笑起来会不自觉地龇牙,不仅丑,还显得很凶。
于是它常控制自己身为猿时的表情,连带着在人形时,亦尽量不表现出剧烈的感情波动。
巨猿马上收敛笑容,恢复平静表情,明亮的双目稍稍眯起来,看着潮生。
潮生却道:“好可爱啊!”
巨猿:“???”
潮生做了乌英纵完全未料的举动,他伸手扒它的嘴角,竟是去摸它的犬齿,巨猿这下莫名其妙,但潮生说:“好威风!”
巨猿开始难为情了,它想推开潮生,却又舍不得被他抱住脖子,只得象征性地挣扎几下。
“你在害羞吗?”潮生问。
巨猿突然转头,朝他“呲”了一声,仿佛在正儿八经地凶他,潮生便大笑起来,说:“好威风!威风极啦!再来!再来!”
潮生专心地看着它,露出心驰神醉的表情。
巨猿的心脏剧烈跳动,盯着潮生不住喘气,这下轮到潮生难为情了,抱着它,埋在它的胸膛前。
自那天起,乌英纵便显得心不在焉起来,每每与潮生在一起,便生出心痒难耐的感受,却又无从排解。
开封城中,炎炎夏日。
项弦被魔王带走,乌英纵很是痛苦了一段时日,幸而有潮生不住开导,才渐渐恢复心情。
萧琨开始着手作决战准备,而潮生反而开始照顾乌英纵,让他从悲伤中振作起来,每天拉着他出门。
“那是什么?”潮生看见如宾楼外,掌柜将一个金匣放在街前档口,打开时,里头是一捧奇怪的果子。
“荔枝,”乌英纵答道,“南边送来的,贵得很。”
潮生看那模样,显得相当好奇,但那金匣上头的插价,赫然写着“六十两银”。
“真想尝尝是什么味道,”潮生说,“果子而已,这么贵吗?”
乌英纵很想满足潮生的好奇心,答道:“我也没吃过,我去想想办法。”
乌英纵清点他的所有家当,有百余两,但只买一枚,想必用不着太多。
麻烦就麻烦在,如宾楼显然不愿意将那串荔枝拆零了卖,想来也合理,不过是经商时打名声的噱头。
乌英纵好说歹说,搬出驱魔司的名头,掌柜却不吃这套,让他没钱就快走。
乌英纵火起,走出几步后,盘算着突然转身打那掌柜,再动手抢夺,奈何这么光天化日地明抢,一定会给萧琨招惹麻烦,算了。
潮生忙拉着他走了,笑道:“不打紧,我也不想吃。”
乌英纵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点报复心,下回但凡如宾楼里闹鬼,他是绝对不会出手解决的,也绝不让项弦帮忙去解决。
于是乌英纵带着潮生,去龙亭湖前树下坐着,买来冰酪给他吃,冰酪虽也不便宜,但大抵比荔枝好。
潮生正在想,一串果子,为什么贵得连乌英纵也买不起。
乌英纵则想着另一件事:稍后会有谁买走那个镀金匣?看看谁买了,晚上再偷偷进去,偷出来不就完了么?
潮生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么贵?因为很稀罕么?”
乌英纵忽然又想起一事,一拍脑袋:“我险些忘了!”
潮生:“???”
午后,万岁山皇宫前,围栏外,只有几只狗趴在阴影下打瞌睡,见乌英纵与潮生过来,当即警惕要吠,乌英纵只是以人形“呲”了一声,狗们马上夹着尾巴,瑟缩到墙边,不敢乱动。
“好威风!”潮生最喜欢乌英纵凶的表情了。
乌英纵温柔许多,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别说话。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乌英纵说,“马上来。”
说着,乌英纵飞跃过宫墙,进了皇宫后花园。潮生一脸疑惑地在外头等着,又见那几只狗在朝他摇尾巴,便躬身逗它们玩。
“有贼!”
“好大胆子!敢到皇宫偷东西!”
“抓住他!”
墙内响起禁军大吼,任谁都想不到,居然有人敢进皇宫偷窃!潮生站直,满脸不解,忽见猿形的乌英纵冲了出来。
巨猿一手抱起他,说道:“走!”
紧接着,它抱着潮生,一口气翻上屋顶,踩得瓦片哗啦作响,攀爬开封城墙,冲出了崇文城门外,到得开宝寺前的山上溪流前,才停下,坐好。
接着,巨猿摊开手掌。
“哇!”潮生笑道,“哪儿弄来的?”
乌英纵恢复人形,说:“我突然想起官家从前也在皇宫后院种了这树。虽比不上南方产的好,但味道应当差不多。”
潮生说:“让我来尝尝,这玩意儿为什么这么稀罕……唔!”
潮生顿时被酸得五官扭曲,既酸且涩。
这东西与潮生想的完全不一样,果实是青的。乌英纵略带歉意,说:“我顾不得多看,捋了一把……兴许没熟,你尝尝带红的?我不吃,都给你。”
“你吃……”
“我不吃。”乌英纵好说歹说,舍不得这点荔枝,想让潮生自己吃,毕竟下次再去偷,禁军一定有了防备,没这么容易弄到了。
潮生却剥了荔枝,骑在他腰间,按着他要往他嘴里塞,一边笑一边摁他,最后乌英纵只得就范。
乌英纵:“……”
“哈哈哈哈!”潮生又笑倒在他身上,乌英纵满脸通红,抱着潮生,一时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既想狠狠地亲他,又想咬他。
笑着笑着,两人都静了,看着对方的眼睛。
“晚上我去偷那盒贵的,”乌英纵稍舔了下唇,潮生又在扒他的嘴唇,要把手伸进他嘴里摸他的犬齿,乌英纵忙别过头,说,“那盒一定甜。”
“别!”潮生道,“会挨骂的。”
乌英纵:“不会,我换夜行服,半夜去,得先打听谁买走了。”
潮生:“你就算偷来了,我也绝不会吃。”
乌英纵看着潮生,潮生又揪他耳朵,说:“听到了吗?”
“听到了。”乌英纵说。
这天晚上,潮生充满警惕,寸步不离地守着乌英纵,乌英纵只觉好笑。过后,那盒荔枝,他们已不再提起。
天魔宫中,入魔的项弦与黑焰疯狂飞散的黑凤凰一体,绽放出铺天盖地的魔火,犹如流星般坠向大地,穆天子朗声长笑,坐于巨树前的王座之下,一手控制住魔气,项弦则仿佛成为了魔王手中的扯线木偶。
萧琨挣扎起身,一手按住胸膛,手中心灯光芒迸发。
项弦双目喷发黑火,转而朝向乌英纵,乌英纵艰难爬起,沉声道:“老爷!醒醒!”
“不。”潮生孤立无援,手中迸发出千万藤蔓,尝试着控制住项弦,挽救同伴们的生命,大声道,“别起来!!别动!老乌!他现在认不得你!”
项弦举起漆黑的智慧剑,面朝潮生,潮生一手指向天空,悍然引动体内最后的力量,要化身巨树,与穆天子对抗。
乌英纵嘶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向潮生,喝道:“不!不行!潮生!”
巨猿挡在了潮生面前,与智慧剑相撞,潮生却化作绿意盎然的树,温柔地从身后抱住了猿猴那庞大的身躯。
“谢谢你。”潮生低声说,“我在红尘里,过得好高兴啊,老乌。”
巨猿张开口,嘶哑地发出声音,像是在威胁,又仿佛被悲伤所浸没。新的树拔地而起,萧琨终于祭起心灯,喝道:“万法归寂!”
心灯的狂风轰然扫过天地,一切法术荡然无存,灵力被奇异地凝固。
在心灯的领域之下,两棵树同时轰然消失,收缩为双生树种,穆天子抓住漆黑的树种,巨猿则握住了碧绿色的青实。
项弦双眼中恢复神志,单手举起智慧剑,伏魔金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汇聚于他的手中。
天魔宫坍塌,禹州载着所有人飞往昆仑,乌英纵双手覆盖那接替句芒的碧绿树种,在白玉宫前降落,将它轻轻放在了开裂巨树的体内。
他的心已空了一块,缺失的那一部分消失于天地间,无法再被弥补。
时光滔滔而来,化作白帝城外滚滚江水,不舍昼夜。
潮生与乌英纵再一次对视的刹那,项弦的声音渐小下去,连同翻滚的长江水、两岸的猿啼、穿过群山的呼呼风声,尽数消失了。
潮生:“啊……”
乌英纵只怔怔看着潮生。
“我好喜欢你!”潮生当即大喊道,“我太喜欢你了!”
潮生狂奔向乌英纵,跳起来只想骑在他身上,乌英纵刹那间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潮生只一个劲儿地说:“我真喜欢你啊!我……”
“我爱你。”千言万语,潮生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那句话。
“我也是。”乌英纵睁开双眼,一瞬间三生之约冲过他们的身体,裹挟着他们的身躯,呼啸着将彼此的灵魂带往那个更为深远的、遥不可及的未来。
潮生触碰到了乌英纵的内丹,一道绿光迸发,黑气尽数被驱散!
他呆呆地看着乌英纵,乌英纵竭力朝他一笑,眼眶通红,竟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他抱紧了潮生,低头亲吻下去。
潮生毫无经验,依旧睁着双眼,两手不知该放在何处,乌英纵拉起他的手,让他搂着自己。
片刻后他们稍分开,乌英纵稍侧过头,朝潮生一笑,露出洁白的犬齿。
潮生亲了下他的嘴角,再亲吻时,以舌头轻轻抵在乌英纵的犬齿上,小心地舔了下,继而意识到实在太难为情了,当即推开乌英纵,满脸通红起身,跑了。
“喂!”宝音正在布阵,忽见潮生从不远处跑了过去,说,“青山!他们醒了?”
乌英纵身上的伤尚未完全愈合,挣扎起身,看着跑走的潮生。牧青山回身打量他俩,喊道:“潮生!他的伤还没好!你跑什么?!快回来!”
阿克苏,克孜尔千佛洞:
项弦沿着记忆里的通道走进洞穴深处,那些回忆对他而言俱以梦境呈现,终究不如亲眼所见清晰,但只要进来了,便有似曾相识之感。正是凭着这熟悉感,他找到了一条地底的裂隙。
虽然梦中并未真切见到这一幕,项弦却总觉得在这里,发生过一点什么。
“花非花,雾非雾……”项弦随口唱着歌,就往裂隙里挤。
全力以赴,体力消耗还是相当大。项弦原本以铸铜强行拼合了断开的智慧剑,这种方式对修复神兵当然全无用处,只能震慑敌人,令对方不知底细。
几次使尽全力斩杀,项弦只敢使用剑柄外三分处,也即剑身的下半部分,否则上半剑尖处一碰即断,堪比纸糊,更无法召唤出不动明王神威。
事实证明,项弦的计策起到了奇效,只是这计谋只能用一次。他以“燃神念”的方式祭起断剑,模仿降神时的神威与金光,三名魔人不曾挨过完好智慧剑的一击,瞬间被他吓跑了。
只是他现在既困又累,还很渴。
计划已成功近半,他必须尽快找到心灯祭坛,还得回去帮阿黄,希望心灯入体后,能让战斗力暴增。
按理说这种时候他不应与阿黄分开行动,但他理解它,它与他有着一样的坚持。有的时候,他们必须倚靠自己的意志与信念,竭尽全力地去战斗——虽死无悔。
许多事看似希望渺茫,胜利却已被埋藏在那灰烬与余火深处,他们必须豁出一切,赌上性命,未来,甚至整个世界的命运来到它的面前,余烬里便将投出一缕新生之光。
近千年里,同时获得心灯与智慧剑眷顾的大驱魔师只有一个;项弦却始终相信,别人能做到的事,他也一定能。
“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项弦哼着歌,朝裂隙里挤,事实没有令他失望,他果然还是卡住了。
连卡住的感觉都如此熟悉,项弦想起往事,是的,上辈子也在这里卡过。
他吐出肺部空气,竭力侧头,一手抓到了裂隙的边缘,使尽全身力气,阿黄不在,只能靠自己。
项弦发出闷哼,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就在此刻,头顶传来震动,灰尘扑簌簌掉落,项弦充满疑惑地抬头,正因这次震动,崖壁缝隙变宽了少许,项弦趁机挣出,时间已不容他回到地面查看情况,当即朝甬道深处奔去。
青龙降落在克孜尔千佛洞峡谷地面。
萧琨未等禹州停稳,一个翻身下了龙首。
禹州恢复人形,走向一侧,在石前坐下。深夜里星辰漫天,萧琨环顾周遭,发现了打斗的痕迹。
“项弦刚来过这儿。”萧琨说。
禹州:“你记得确切的地方?”
禹州背对峡谷入口坐着,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在他的背后出现一枚黑色火焰种子,慢慢地,黑火开始扩散,形成一个空洞。
虚空之门在他身后开启,萧琨当即以手按刀。
禹州没有转身,只淡淡道:“老朋友啊。”
“老朋友。”虚空之门内传来低沉的声音。
禹州:“不,你已不再是他,你若是他,我们不会迎来今天这一刻。污秽的魔,你篡夺大鹏王,篡夺朝云,篡夺世间之情,人生之乐,如今你连这一副残破的躯壳,也不放过!”
“为什么是你,不是我?”门内传来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你我既已分道扬镳,立下誓言,不再干预人间之事,何必出尔反尔?”
“我可不曾发过什么誓!”禹州始终背对虚空之门,说道,“这到底是‘他’守护过的人间,若以为我不会出手,你便错了!”
“但凡干预神州宿命,便将被这命运的漩涡卷入,哪怕是你,亦不得幸免。你已活得够久了!迎接你的死亡罢——!”那声音陡然爆喝。
黑火燃烧的巴蛇犹如闪电般冲出了虚空之门!
禹州早有准备,顷刻间一招后空翻,在空中变幻龙身,避过巴蛇巨口吞噬,四爪齐出,抓住它那庞大的身躯,凌空扭转。
连声巨响,龙牢牢锁住巴蛇身躯,撞断数座石山,乱石崩塌,大地不住震荡。巴蛇那体型甚至较之真龙更大了数圈,充满了威慑感。禹州很清楚这厮活在世上,已有三千余年寿命,较之许多妖兽更为强悍,哪怕只余魂体,被魔火所附,腐蚀魔化后亦不可小觑,当即使出了全力。
龙与巴蛇在克孜尔峡谷内四处翻滚,巴蛇喷出黑焰,却被龙一把扼住了七寸,两头巨兽在萧琨面前腾空而起,旋转缠绕,巴蛇竟是不落下风。
青龙曲颈,低头吼道:“去找人!”
话音落,一口龙炎凝聚,淡青色的烈火喷向巴蛇,再席卷向整个戈壁,砂砾在高温下化作闪光的琉璃,巴蛇以尖锐的独角迎上,嘶吼着撞向青龙,再次从空中坠落。
萧琨避开龙焰,无法插手这巨兽的战争,快步冲向地下。
地底空间处疯狂震荡,顶部正在不住掉落沙石。项弦根据梦中的记忆来到了心灯所在之处,壁画、空洞、悬空的台座,底下绽放蓝光的地脉……一切都如此熟悉。
项弦在台座前停下脚步,喃喃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这是我头一次与一件法宝说话,如果你能听见我的请求……”
“……某一世,你也曾寄宿在我身体中,是不是?”项弦调匀气息,说道,“无论如何,不要再去萧琨身上了,他承受不了你的力量。”
说毕,项弦下定决心,取出智慧剑尖!
他将手握于剑锋所在半截上,使力,手掌渗出鲜血,第七符文闪烁微光,凝聚为闪烁的水滴,注入台座中。
台座犹如莲花般解体,一团温润光华腾空升起,心灯现世!
项弦当即收起智慧剑负于背后,双手朝向心灯,喝道:“来罢!”
台座旋转升起,心灯之光犹如海浪般散发,照彻天地。
“项弦!”萧琨喝道。
正与青龙纠缠不休的巴蛇放弃缠斗,发出狂吼,旋转着冲来,一头冲向台座正中,青龙拖着金血,咆哮着直追。
项弦双手按向心灯,心灯之力正疯狂冲刷周身经脉,将无数执念驱逐,令他内心一片澄彻。然而三魂七魄深处,却有一枚执念之种,始终无法被心灯的狂风吹散。
巴蛇张开巨口,将项弦吞噬前的最后一刻——
萧琨右手按刀,挥洒出幽火,喝道:“破!”
幽火正对巴蛇下颚,一击发出巨响,项弦难以置信,发现了萧琨。
“你在这儿做什么!”萧琨怒吼,正要以肩将项弦撞开,然而下一刻,项弦的剑尖已抵在了萧琨咽喉前。
“谁先看到就是谁的。”项弦的嘴角再一次出现了笑意。
话音未落,虚空之门幻化,喷出又一个穆天子身形!
“到此为止了!”穆天子扬手,黑袍爆发气劲,化作无边无际的暗夜。漫天黑火收拢,聚集于魔王手中,形成一把巨大的魔枪。
魔枪朝项弦与萧琨飞射而来,萧琨吼道:“别抢!本身来了!先对付他!”
刹那间,两人攻守阵形转换,项弦转为前锋,抽断剑,萧琨错步躲到项弦背后,忍耐着被灼烧的痛苦,一手强行握住了心灯,心灯感应到战死尸鬼的妖气,力量猛增。
萧琨借助短时间内控制住的心灯之力,双手推向项弦后背。
项弦全身迸发刺目光芒,堪比白昼。
魔王手中那凝聚了惊天一式的魔枪成形,这一次却是魔王本身紧握魔枪,迸发出烈焰朝着两人疾射而下。
项弦金光万丈,双手持断剑一招上挑式,迎魔枪而去!
魔枪与断剑相撞。
“你还是没明白,”穆天子冷笑一声,“只要剑断,便于我无用。”
交手之处迸发出了威力足以夷平整个峡谷的爆炸,气浪飞卷,摧毁了心灯台。魔枪与断剑相撞之际,枪身爆射的魔气竟压制住了伏魔金光与心灯的力量,犹如一只大手朝他们当头按了下去!
项弦喷出一道金血,萧琨左手抱住项弦,攻守再换,迎着狂风冲上。
“还有我呢!”萧琨喝道。
森罗刀将这绝世神兵上逸散的伏魔之光随之一收,挥出了雷霆万钧的一击!
穆天子魔枪脱手,正面被萧琨挥出了这一刀,全无躲避之力。
旋转的魔枪刺来,萧琨已避无可避,转身以背脊猛地护住项弦。
魔枪刷然透体而入,将两人串在了一起,项弦与萧琨的血液同时迸发,前胸与后背同时被刺穿,温热的鲜血浸润了他们全身,在彼此的肌肤间飞溅、流淌。
项弦睁大双眼,看见的最后一幕是:萧琨嘴唇微动,似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森罗刀、断成两截的智慧剑同时坠向心灯台下的深渊。
心灯脱离地面,升空而起。
穆天子命魂本身傲然悬浮空中,头顶绽放出巨大的离魂花苞,花粉随风飘散。只见他抬起一手,魔气缠绕心灯,要将它拖向天魔宫。
最后关头,青龙发出长吟,疾射向心灯,一口将其吞下。
穆天子陡然睁大双眼,魔爪齐出,青龙却刹那昂头,一式深吸,凝聚近四百年修为,借助心灯入体的力量,顿时喷出了一道炮击般的烈焰白光!
穆天子马上出掌抵挡,黑色屏障被心灯之火摧毁,虚空之门在空中瓦解飘零,爆散。
龙在空中幻化出禹州身形,拖着闪烁光华坠落于沙地上,卷起一道尘埃。
地渊,项弦与萧琨朝着地脉的那团蓝光飞速坠落,另一个身影从大地上跃下,犹如离弦之箭般飞向蓝光绽放的地渊深处,随着他们一同旋转。
流浪客身周斗篷飘扬,在空中抖出千丝万缕的细线,牢牢缠住了二人,另一手则射出钩锁,飞上大地,勾住克孜尔石山地裂边缘。
然而地脉之力已难以抵抗,断剑先是坠入了那能量的洪流中,蓝光犹如巨兽,蓦然翻起,卷住了萧琨与项弦。
项弦醒了。
“萧琨!”项弦喝道。
萧琨转身,一手牢牢抓住了项弦。
两人被扯进地脉湍流深处。
第103章 地渊
项弦与萧琨的身躯在地脉的乱流中被不住冲刷,带往下游,断剑与森罗刀始终悬浮于两人身畔,载浮载沉,地脉能量神奇地修补了他们的所有伤口。河流中有着巨大的杂音,那是无数灵魂的哀号与尖叫,纵声欢笑与悲哀痛哭,又或是临别之时,心有不甘的呐喊。
仿佛整个世界里,所有的情感与生老病死,一瞬间扑面而来,闪光的记忆正在能量的河流中流淌着。所有的衣裳、随身之物都被地脉剥离,两人变得不着寸缕。
“当心那个漩涡!”萧琨道。
“能上岸吗?!”项弦道,“我抓住你了!”
两人不受控制地遭受着冲击,地脉几度要将他们分开,越带越深,距离地面已不知是千丈万丈之遥。直到蓝光犹如水流般卷向一个浅滩,将他们同时冲了上去。
项弦胸膛起伏,猛烈喘息。
他看了眼萧琨,笑了起来。
萧琨则望向被冲上浅滩,断成两截的智慧剑,再看项弦。
“心灯呢?”项弦说。
“不知道。”萧琨答道,“兴许被穆天子夺走了。”
“这下全完了。”项弦朝萧琨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拉起。
萧琨借势起身,突然扑过去,给了项弦一拳。
项弦当场被揍翻在地,萧琨怒吼一声,又冲上前,项弦架住他的手臂,将他身体拧转,骑在他的腰间,也给了他一拳。
两人就像江南的孩童般,毫无章法地互相招呼,且袒露着彼此灼热的身躯。片刻后,萧琨放弃抵抗,仇恨般地看着项弦,项弦则扳着他的头,看了一会儿,眼里隐隐出现泪水。
项弦低头亲了下去,萧琨则反手抱住了他,在地底的最深处动情地相吻,唇舌交缠,身上还带着彼此的鲜血。
萧琨犹如狼一般,嗅闻项弦的脖颈,那是他熟悉的项弦的气味,混杂着他们一场大战后的血气。
项弦按着萧琨的胸膛,试图掌控他,亲吻变得温柔起来,转而成为几分挑逗之意,萧琨却一把推开了他。
“生气了?”项弦道。
“你什么都不说。”萧琨起身,不想看项弦,尽管这一幕彼此早已习惯,但再看见对方的身体时,萧琨甚至难以思索。
“你还不是?”项弦道,“拿着倏忽的什么预言来骗我!我没生你气,你倒是先赖上我了?”
“这不一样!”萧琨转身,怒道。
项弦带着无辜的表情,与他坦然相对,随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肌、腹肌,示意他想看就看,说:“你确定这种时候要置气么?”
萧琨:“你……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规矩点!”
项弦伸手过来牵他,萧琨几次避开,项弦却几次扳着他的头,让他转过来,萧琨终于忍不住了,又是一通不由分说的吻。
“痛!”项弦示意萧琨看,嘴唇被咬破了。
“你也咬我,”萧琨说,“来,咬我。”
项弦只是笑,看着他不说话。萧琨又躬身去捡来半截智慧剑,说:“捅我,你杀了我罢!来啊!来!”
“对不起了,哥哥。”项弦说。
萧琨听到这句话时,很清楚自己不占理,项弦本就不记得前世,想起往事后,第一件事就是为了留住自己的性命,而奔赴阿克苏寻找心灯,何错之有?
“我们重来一次。”项弦又抱着他,小声哄他,“像从前那般,我让你来。”
“现在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萧琨简直哭笑不得。
“不行吗?”项弦说,“又没有人。”
“你……凤儿……”萧琨简直服气了。然而事情已搞砸了,再烦恼也是无用,外加彼此站在对方面前,萧琨无论做什么,目光都避不开他。
……
“躺下。”萧琨拍了拍项弦,慢慢地侧坐在地上。
“凤儿?你想我吗?”萧琨问。
项弦深呼吸,就像到了酒酣耳热之时。
“问你话呢。”萧琨又道。
项弦侧头回望他,刚要开口,萧琨又见他唇上被自己咬破之处,于是扳着他的头,开始亲吻。
唇分时,萧琨再说:“想不想我?怎么不说话?”
但他不等项弦回答,再次吻了上去。项弦的声音被堵住,竟是不容他说话与叫喊。
两人唇间都带着隐隐的血腥味,直到许久以后,萧琨才与他分开。
现在应该听话了——萧琨心想。
项弦捋了下乱发,像个小孩儿般坐着,突然说:“想。”
萧琨茫然道:“什么?”继而意识到项弦是在回答他的话。
两人都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萧琨环顾四周,注意力回到了环境上,让项弦起身。
“地脉。”项弦答道。
“得找路出去。”萧琨说,“这下确实完了,穆天子得到心灯,玉门关战场没人驻守,禹州前辈不知道情况如何……”
项弦:“认命罢,智慧剑再也修不好了,咱们兴许永远也出不去。”
他们从心灯祭坛上掉进了深渊之中,又被地脉冲到了大地最深处的角落里,一侧是发着蓝光的河,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空洞。
“好哥哥,咱们再来一次?”项弦抱着萧琨的腰。
“别闹,”萧琨苦笑道,“要死在这儿了!”
“不挺好?”项弦说,“再没别的念想,在这儿你爱我,我爱你,直到一起死,进地脉,就地投胎,多好?投胎的时候,咱们抱在一起,看看会不会被分开。若分不开,说不得投个双……”
萧琨看着项弦,再一次亲了上来,这次他们没有继续了,只是抱着彼此,在浅滩前慢慢坐下,互相搂着,紧贴着身体互相亲吻,无关情欲,仿佛只在诉说着对彼此的爱意。
又吻了很久很久,萧琨稍推开项弦,说:“算了,还是四处走走看看,说不定能出去呢?”
萧琨实在心有不甘,项弦便随之起身,说:“没路的话,回来亲嘴罢。”
“好的。”萧琨答道,继而牵起了项弦的手,“把剑带上。”
地面,克孜尔千佛洞:
穆天子嘶吼着朝坠落于大地的禹州飞去,禹州摇摇晃晃地站起,一名战死尸鬼斗篷飞扬,掠过近十丈之遥,刷然挡在了禹州身前。
“……以我之发肤,献祭始祖。”那战死尸鬼双手十指相抵,喃喃念诵古老咒文,“地渊幽火,与天地之共命,与日月之齐光!”
穆天子下意识于空中退后,只见那战死尸鬼身上腾空升起幽蓝色的烈焰,战死尸鬼全身皮肉崩裂,露出黑色内脏与森森骨骼,靛蓝色血液飞射。
在他背后,虚空之中现出巨大的蓝色脸庞,披头散发的上古神祇,女魃降神!
女魃发出尖锐的哀鸣,从漫天幽火之中抽出一把长剑。
下一刻,穆天子不敢硬撼,以手臂圈转,于空中划出一道日蚀般的圆弧,虚空门轰然坍缩,连带着魔王一同消失。
禹州不住喘息,而战死尸鬼全身的皮肉方缓慢愈合,蒙在了自身那森白色的骨骼上,血液回流。
他转身与禹州相见。
“那是什么法术?”禹州认出了他的长相,与萧琨近乎一个模子拓出来的幽瞳、清冷容貌。
“兵解之术。”战死尸鬼行武礼,说道,“不过是吓一吓他。”
“鬼王景翩歌?”禹州想起了那个名字。
“正是在下。”景翩歌道,“久仰了,禹州大人。”
两人简单交谈数句后,又望向禹州手中那心灯,禹州朝他递了递,景翩歌却不敢接,说道:“我乃妖族,受心灯之火烧灼排斥,无法驾驭。”
“我是龙,”禹州道,“也用不得心灯,先前吞下它,已灼得我嗓子都要烧起来了。”
心灯焕发出白光,悬浮在禹州手中,为了抵御穆天子,情急之下禹州吞下了心灯,五脏六腑遭受灼烧,不得已又吐了出来。
两人加在一起已有上千岁,一时竟都拿它没半点办法。
“你是萧琨的爹?”禹州认出来了。
景翩歌礼貌道:“是,大人。”
“老子都知道不能胡来,儿子心里倒没半点数。他俩呢?”禹州左手紧握着右手腕,释放龙力以控制住左冲右突的心灯,胸膛上还有被巴蛇刺穿的血洞,正流淌出金血。
“掉进幽冥深渊了,”景翩歌说,“万般劫难,俱是前缘。您不要紧么?”
“你看我像不要紧的模样么?”禹州说,“真担心我,就来接啊!”
禹州只想将这烫手的山芋速速给甩开,奈何景翩歌也不敢接,说:“他们还会再来抢夺心灯,须得尽快为这法宝找到宿主。”
“跟我走!不能再留在这儿了!是死是活,看他们运气罢。”禹州决定先不管项弦与萧琨死活。
禹州再次化龙,载着景翩歌扶摇而起。心灯出现在双角之间,焕发光芒,穿过暗夜,犹如静默世界的一盏明灯,拖着璀璨残影,飞往玉门关。
地底世界:
一切都神奇地消失了,在这不见天日的大地深渊中,责任、取舍……诸多他不得不去面对的,尽数化为乌有。远离阿克苏的千里外,神州正面对近四百年来的最大危机,而他们居然被困于此地,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亲嘴。
萧琨简直无法想象,项弦却仿佛觉得这理所当然。
既然出不去,看当下这情形也是凶多吉少,还有什么顾虑呢?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的?”萧琨说,“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
项弦茫然道:“想起什么?”
萧琨充满震惊,看着项弦,说:“你……不正因想起前世,才这么做么?”
“没有啊。”项弦说,“前世?”
萧琨:“你没想起来?!”
项弦奇怪地打量萧琨,萧琨突然想到,方才那会儿项弦主动配合他,正是他们曾经最喜欢的方式,这不可能!
“你又在骗我!”萧琨说。
项弦当即哈哈大笑,又扳着他要亲。萧琨一脸无奈,与他在石洞深处吻了一会儿。
项弦说:“青山与宝音替我找回了梦里的记忆。”
萧琨不悦道:“我就知道。”
项弦一本正经道:“但我在这以前,就已经喜欢你了。”
“真的么?”萧琨淡淡道。
项弦:“为什么不告诉我?”
两人十指相扣,在深暗的地下洞穴里往前走,没有一点光,黑漆漆的一片。
“我怕你不爱我。”萧琨直到眼前,仍未坦白,只找了个借口,说,“本想到了某个时候,再慢慢地朝你说清楚;孰料拖得越久,就越是无法出口。”
“哦?”项弦的声音疑惑道,“我怎么觉得你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萧琨:“当真没有,就是这般。”
项弦:“倏忽后来说什么来着?要背离彼此,放弃彼此。这算背离么?你欺骗我,我欺骗你……”
萧琨握着项弦的手紧了紧,说:“你觉得它说的话能应验?”
项弦在黑暗中没有回答。
“我总觉得这条路像是去投胎一般,”项弦说,“黑乎乎的,该不会走到尽头就死了。我还没做好准备,要么还是回去罢。”
萧琨紧紧握着项弦的手,也有点犹豫,继续往前走么?
“都到这儿了,”萧琨说,“往下走罢。兴许尽头又是另一个山洞,绝路而已,什么也没有。”
“唔,”项弦说,“若是无头路,就停下来,不再走了。”
“好。”萧琨说。
他已经放弃了回往地面的打算,反正出不去,魔王转生为天魔,世界将沦陷,末日将降临,他们也再没有任何办法。
尽头果然是个洞穴,伸手不见五指。项弦说:“就在这儿,我累了,不想再走。”
“你也没走多远。”萧琨答道。
两人坐下,萧琨变得自然多了,开始触碰项弦,他们身上满是尘土、灰与血迹,污脏不堪,犹如两只深坑中的兽族,一旦停下,又开始相拥、亲吻。萧琨带着急促的喘息,不停地揉项弦,项弦索性跨坐在他身上,将他抱着。萧琨抬起头,与他接吻。
“凤儿,咱们还能活多久?”萧琨在黑暗里小声道。
“不知道。”项弦的声音带着笑意,说,“管它的呢。”
萧琨认真地品尝着项弦的唇,小声道:“等到你饿得受不了了,你可以吃我。”
“你吃我。”项弦抱着萧琨的头,小声道。
萧琨:“不,你吃我,我不想吃你。”
“咱俩互相吃罢,”项弦说,“一人咬对方一口,最后吃对方的心。”
“行。”萧琨急促喘息,已按捺不住了。
浪费时间是可耻的,萧琨搂着项弦的腰,一手顺着他修健的长腿往上迷恋地抚摸。项弦则不停地亲萧琨的耳朵,那里是萧琨最敏感的地方。
突然间项弦说:“有光?”
萧琨停下动作,转头,说:“是我的眼睛。”
“不。”项弦从萧琨身上下来,脚踝在石头上碰了下,“哎”了声,萧琨忙拉着他。
“在这边。”项弦说。
“兴许是地脉河。”萧琨道。
“像火。”项弦说,“去看看罢,万一是出口呢?”
项弦确实找到了一处出口,那里非常不显眼且低矮,但钻过去以后,通道就变高了,隐隐传来一股硫磺的气味。
“地下火池,”萧琨说,“慢点。”
脚下的石头温暖少许,面前出现一丝橙黄色的光。
“阿黄呢?”萧琨问。
他们牵着手在长长的通道中并肩而行。
“被黑凤凰掠走了,阿黄先将烈焰真魂还归我身,”项弦自然而然地答道,“令我修为暴涨,才敢只身来夺心灯,吓住了他们。”
萧琨听到这话时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只想揍项弦,说道:“你还不赶紧想办法,出去救它?!”
项弦一脸无奈:“关键我再想也没有用啊,光靠想的能出去么?它有它的劫要渡,我也有我的,是不是?”
萧琨在心里叹了声。项弦又坦然地说:“阿黄希望我能活着,能好好过。哪怕它再也回不来,也不愿意我因此哭哭啼啼,垂头丧气。而且我相信它,它一定能成为自己。”
萧琨听到这话时未有吃味,更多的是触动,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自己正在做的,不也是与阿黄一样的事么?
光芒逐渐变得耀眼,两人离开通道。
“这是什么?”萧琨震惊了。
“是地脉井么?”项弦喃喃道。
那是萧琨此生所见至为壮观的奇景,蔚蓝色的能量之光无边无际,与其说是“井”,更像广袤的浅海。浅海上有诸多林立岛屿,诸多地脉的能量河流朝着大海汇聚。
就像一个巨大的心脏,四周延伸出了数以万计的血管,地脉中的光芒有节奏地起伏、搏动。
湖泊中央的一个宽阔岛屿上,屹立着一座犹如出自人手的奇特祭坛,远远绽放着橙红色的光。
“这里是盘古之心。”一个陌生男性的声音道,“既能找到此地,上岛罢。”
萧琨与项弦同时下意识地作了战斗反应,那声音却道:“水很浅,走过来。”
在最大的中央岛屿上,出现了一座石屋,四周尽是玛尼堆,屋后则种满了离魂花,石屋前坐着一名成年男子,面前摆放着一把七弦古琴。
男子高鼻深目,有着标准的古鲜卑人面貌,转过头时,萧琨便发现了——
——他是魃!他的双眼暗淡且并无瞳仁,与同族无异,或者说,他也是一名战死尸鬼!
为什么在地脉的最深处,会有一名战死尸鬼?
他身穿暗红色武服,看得出经年累月,已在岁月中变得残破。
萧琨猛然想起,奈何前世记忆早已依托于梦境,变得十分模糊。
“你是……你是……”萧琨绞尽脑汁,搜索记忆,说,“你是拓跋……拓跋……”
“你知道我?”那战死尸鬼道,“啊,同族,不错,我是你们的王,拓跋焱。”
项弦:“!!!”
萧琨整理思绪,正要行礼时,那名唤拓跋焱的战死尸鬼却示意无妨。
“我当真不知道这个。”项弦朝萧琨疑惑道,“你还瞒着我什么?”
萧琨马上道:“没有,上一世里,父亲朝我交代过往事,鬼王将宿命之轮托付予他后,便只身进入地渊最深处。那时你不在,被刘先生抓了去!”
项弦点头,拓跋焱却道:“父亲?你是景翩歌的孩子?有意思。”
说着他竟是露出了略僵硬的笑容,像在思索,说:“他是怎么生下你的?”
“这不重要。”项弦摆摆手,好奇地四处看。
萧琨做了个手势,说:“凤儿,他是陛下。”意思是不要冒犯了他,说着开始朝拓跋焱解释自己的身世。
拓跋焱一副青年模样,从外貌上看比他们只大不得几岁,但战死尸鬼的寿命无法以外表来判断,想必也是个活了近千年的大妖怪。
这战死尸鬼王的态度倒是很亲切,说:“不打紧,从没有人进入过盘古之心,除却本族中人有幽火护身,进入地脉后,肉身俱会被乱流烧成灰烬。”
项弦明白了,拓跋焱又道:“方才我看见浅滩上漂来些物事,想必是你们掉的东西?”
萧琨转头看,只见岛屿一侧搁浅了两个乾坤袋,马上涉水过去拾起,如释重负。
项弦啼笑皆非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拓跋焱说:“遍历红尘。”
项弦:“?”
拓跋焱说:“盘古之心中有天地的记忆、众生的记忆,这些记忆透过天地脉轮转、涤荡,最终慢慢消失剥离,三魂七魄被再次洗为纯粹的灵魂,前往下一世重新托生。坐在这里,你能感受到源源不绝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
“很久以前,我来到了盘古之心。”拓跋焱解释道,“毕竟战死尸鬼只有过去,没有将来,我们是天女旱魃在鸣条之战中,击破了生死壁障的规则;其后受蚩尤的魔神血转化,才得以诞生的残缺的种族。我们不老不死,活得太久了,实在无趣,留在神州表世界中,也只是睡觉……”
“啊,”项弦说,“所以你进了地脉,想找点乐子。”
“唔。”拓跋焱说,“本想寻找世界的本源,但顺着地脉漂流到此地,便住了下来,你们看?”说着他起身,走向浅滩前,那里有诸多闪光的能量,犹如破碎的星光。拓跋焱以食指轻轻一挑,便将记忆挑起,它在他的指尖跃动,开出了一朵花。
那朵花里迸发出隐隐约约的人声,像是在某个场景中诉说着奇特的故事,时而高喊“娘亲——”,时而又纵声欢笑。
但离开地脉能量后,它并未保存太久,慢慢地消散了。
萧琨道:“它们会怎么样?”
拓跋焱:“彻底消失,大多前尘往事,俱在天地脉的一个轮转后自行消散。”
这名战死尸鬼王闭着双目,感受着指尖那团记忆犹如花朵般绽放,继而枯萎凋零,在风中消散,又说:“一些顽强的记忆,须得天地脉的数个来回,才能涤尽,譬如对亲人的思念、对往事的执着。”
项弦点了点头,拓跋焱复又睁开双眼,说:“某些更为顽固的,被称作‘执念’,死亡的悲痛,因离别而诞生的不甘,对毕生所爱的求而不得,国破家亡中刻骨铭心的仇恨……”
“就得通过神树句芒去净化。”项弦接口道。
拓跋焱打了个响指,说:“不错。”说毕又回到石台前,坐下出神。
萧琨本不关心拓跋焱为什么来到此地,又或者在此间如何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原本萧琨只想设法离开地脉,但观拓跋焱的模样,猜测他已在外界“活”腻了,兴许来了便不打算再走,朝他求助,对方也是有心无力。
起初本着尊敬他的态度,两人只礼貌地聆听,项弦却很快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你看见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么?”项弦说,“如此广袤的世界,千千万万人死后留下的记忆,每天想必都很充实罢?”
“无非也就是那样罢了。”拓跋焱说。
萧琨说:“陛下,我们其实是……”
拓跋焱道:“不打紧,待你们死后,我自然也会看见。”
项弦一手扶额,无言以对。
萧琨想了想,说:“神州大地正在经历一场千年未有之浩劫,我们得设法尽快出去。”
“哦。”拓跋焱若有所思地点头。
萧琨又道:“而且宿命之轮被偷走了。”
“嗯?”拓跋焱的表情总算变得认真了起来,说,“‘环’啊,翩歌没有看好它?”
“这话说起来就实在太长了。”项弦索性也在一旁坐下,萧琨开始朝拓跋焱解释,说到一半时,又道:“连智慧剑也断了。”
“我看看?”拓跋焱接过断剑,说,“这已非初始的神剑了,是星儿为述律空铸的那把啊。”
“是!您知道?”项弦马上道,“它是重铸的智慧剑!”
拓跋焱抚摸断剑,犹如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是曾经的剑,却也不再是它,守护山海的意志与七大光芒归附于何处,那就是真正的智慧剑。而初代智慧剑只剩下剑坯,被炼化作天魔枪……唔,这不是一次斩断的,”拓跋焱指着断口,说,“想必历经数次,智慧剑剑身慢慢开裂,最终才断为两截。”
萧琨想起往事,自己曾以唐刀数次抵挡智慧剑,金铁碰撞,而在上一世中,与项弦刚相识时,这道裂口就已存在了!第一世、第二世中,他们是否也曾以刀剑相架?
换句话说,智慧剑历经三生三世,如今来到了第四世,所谓的宿命轮转、时光回溯,并不能修复智慧剑,它在第三世中断裂以后,持续到当下。
萧琨又注意到岛屿中央那团橙红的光火,问道:“陛下,那又是什么?”
“创世火。”拓跋焱答道,“你可以理解为盘古的心火,万物从这团火焰之中迸发。凤凰大明王的身体中,也继承了这团火焰的一部分力量。”
萧琨瞬间醒悟,马上道:“凤儿!快!”
项弦不明所以,萧琨牵起他的手,快步奔向祭坛。岛屿中央的祭坛前,橙红色的光火散发着无以伦比的光与热,先前在浅滩处尚不察觉,稍靠近后,两人竟是被这强悍的温度灼得近乎冒出烟来。
“你想重煅智慧剑?”项弦道。
“是。”萧琨答道,“这种火焰,一定能重铸,这是唯一的机会!相信我,我能办到!”
但萧琨忽然想起倏忽的预言,这一次……预言似乎有所不同?
“没有锻锤,”项弦说,“怎么打铁?”
两人的衣物都要烧起来了,项弦几次让萧琨退后,萧琨却示意无妨,解开上衣,脱得半身赤裸,释放水系法力,靠近创世火时,水雾犹如云般被吹散,拖出一道绚丽的云气。
“等等!”项弦要拉萧琨。
萧琨却道:“你到陛下身边去等着。”
项弦修火系法术,稍一靠近就将被引燃,不得不退。萧琨顶着灼焰来到创世火前,将断裂的智慧剑放在了祭坛上。
“小朋友,你到这里来,”拓跋焱说道,“让他去修剑。”
萧琨将断剑拼在一处,稍一思索,手指间红绳迸发,龙腾玦出现,带着漫天飞舞的天金丝圈转、旋飞,犹如流星锤般没入创世火。
龙吟响起,大地深处阵阵震荡!
铮然金玉交鸣,萧琨赤裸肩背上,肌肉虬结,使出全身修为,砰然将玉玦锤在了智慧剑上。
第一下锤击,智慧剑爆出金光四散,玦中龙吟震响,创世火扩散成一个光环,扫过整个盘古之心,继而再次沉寂下去。
项弦:“萧琨!”
萧琨没有回答,专注地盯着断剑,项弦不敢打扰他,只见他赤裸半身,腰裙飞舞,周身冥火升腾,犹如古老的无名之神。
第二下锤击,冥火攀升,铺天盖地裹着热浪冲来,盘古之心在龙吟声中不住震荡。
地脉湖泊中卷起了巨浪,无数亡魂裹挟着生前的记忆开始翻滚不休,犹如找到了宣泄口,滔天巨浪朝岛屿涌来,一时竟争先恐后,想投入智慧剑中,回往人间。
数声琴音响起,断断续续,却是拓跋焱开始抚琴,能量的浩大海洋再一次沉寂下去。
项弦起初只怕萧琨受伤,看他在那团光中的身影,却全力以赴,随着创世火的闪烁而能量涨落,竟如窥天道之境。
他为萧琨编制的红绳已被焚烧殆尽,唯有天金丝依旧连接着玉玦,就像撼动世界之源的流星锤。金龙现身,在他身周盘旋,映照着他那英俊的脸庞。每一下锤击,都似有千千万万的光阴碎片闪过。
“不打紧!”萧琨回过神,说,“我很好!”
项弦这才稍放心,坐下。
“你会弹琴么?”拓跋焱说。
“会一点。”项弦回过神,坐到拓跋焱身前,说,“陛下,您想听什么?”
“你会弹《行行重行行》么?”拓跋焱又问。
项弦知道这名战死尸鬼已活了近千年,唐诗宋词也许听得不惯,唯独汉乐府与古诗能唤起他的遥远记忆。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项弦奏琴,唱道,“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萧琨检查智慧剑剑身,一手平抚而过,鲜血涂抹上剑刃,渗入裂缝中,翻面,锤击,铸剑之声再起。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巨响声下,整个世界都仿佛在随之震荡。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拓跋焱跟着低唱起来。
再一声铸铁撞击,火花四溅,化作千万繁星,于萧琨身周温柔散开,继而缓慢垂降。
项弦小时常听沈括唱起这首“行行重行行”,却年少不知其深意,反而嫌其平朴拙实,略显古板,不如蝶恋花、摸鱼儿等绚丽。
但在此情此景下,看着萧琨沐浴在烈焰中,低头修剑的专注神情,项弦却被勾起了无数惆怅与不舍之感,仿佛他始终游离于在时光之中,稍有不慎,自己便将永远地失去他。
一曲毕,项弦放下琴,情不自禁,顶着烈焰朝萧琨走去。
创世火所释放出的狂风正无处不在,灼烧着他的肉身与魂魄,但到得最后,竟仿佛与萧琨释放出的幽火融为一体,散发出冷冽之光。
又一声巨响,智慧剑上升起绚烂的光华,萧琨洒在剑上的血液升腾蒸发,于剑身上缠绕,最终没入了剑身。
他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拿起智慧剑,将它浸入地脉中淬火,铺天盖地的云雾升起,裹挟着众生的意志,迸发无数呐喊。
萧琨双手捧剑,转身面朝项弦。
“好了。”萧琨说,“咱们重来一次!若终有一天,必将在时光中分离,那么想必智慧剑,终究会指引着你来到我的身畔。”
项弦接过了智慧剑。
“倏忽说得对,”萧琨说,“我们并非回到了过去,真正的时间从不停息,始终向前。”
项弦低头看剑,萧琨道:“智慧剑的裂痕正因如此,这道裂痕告诉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回溯,在宿命之轮发动的一刻,因果只是被重置,世界回到你我以为的模样,唯独剑还是那把剑,人也还是那个人。”
“唔。”拓跋焱点头道,“你窥见了时间的至理。”
萧琨:“陛下,我们还能离开此地么?”
拓跋焱说:“你手中,不正有着穿梭于地脉中的烛阴之魄么?”
萧琨望向手中龙腾玦,拓跋焱说:“烛阴之魄正是穿梭于天地脉之间的法宝,乃是我鬼族所看管的至宝之一,想必你父亲为了寻找宿命之轮下落,将它传给了你。”
“陛下愿意与我们一同回去么?”项弦拉着萧琨的手,仍不死心,拓跋焱若能加入己方,想必对阵穆天子,将有更强大的助力。
“你们去罢,”拓跋焱笑道,“我已经老了。”
说着他又在石台前坐下,问:“星儿的心灯,找到了不曾?”
“唔,”萧琨犹豫道,“已经被抢走了罢?星儿是谁?”
拓跋焱说:“心灯是抢不走的,它只会选择灵魂澄彻之人去托付。去罢,你们一定能拿到它,魔王再如何强大,仍敌不过宿命,所谓宿命……”
萧琨释放出金龙,带着项弦跃上龙首,与拓跋焱告别。金龙轰然冲入了地脉深处,项弦紧紧抱着萧琨,肩背后的智慧剑闪烁着绚烂的光华。
“……不过是众生的意志。”拓跋焱之声犹如还在耳畔回响。
“朝哪儿去!”项弦道,“你别乱钻乱窜!要撞上了!”
萧琨:“我不知道!是小金在沿着地脉飞行!”
眼前全是蓝色的光河,照得他们俩甚至睁不开双目。项弦道:“你就不怕它撞上石头!”
萧琨:“控制不住!它在自己找路!”
两人同时矮身,避过迎面疾掠而来的嶙峋山石,金龙进入了至为壮阔的一道地脉主流,两岸离魂花闪烁不休。项弦竭力稳住身体,喝道:“我的魂魄都要离体了!我感觉要忘了所有的事!”
地脉的巨大乱流冲来,洗刷着他们的记忆,萧琨释放出幽火,笼罩两人,喝道:“你不会忘!有我在呢!”
金龙嘶吼着冲进了一处宽敞的河道,从平掠改为竖直冲天,带着两人疾冲向山体内的高处,四周神奇地变得平静下来,阔流再次变为狭道,尽头是个门,门前竟是站着一名全身发光的神祇。
“潮生?!”萧琨一瞥认出了那人。
那名神祇全身散发出绿光,额上出现了枝条般缠绕的角,赤裸上身,下身覆盖着繁花般的神甲,凌空拈来一片花瓣,在萧琨与项弦高速掠过的一刹那,出手朝着萧琨轻轻一放。
萧琨不明所以,充满震惊,与神祇错身而过,下意识地握住了那花瓣。
下一刻,两人从昆仑山巅,神树句芒的树顶冲了出来!
皮长戈站在白玉宫前,被吓了一跳,转身回望天际,只见金龙冲出树顶后四处盘旋,萧琨终于控制住了金龙,低头望向白玉宫。
“你们在做什么?”皮长戈难以置信道。
“我们……”萧琨一时无法回答,再看手中,句芒给他的花瓣已消失了!
项弦大声道:“过程实在太复杂了,你确定要听么?”
皮长戈吼道:“玉门关的战事结束了?”
“没有!”项弦马上答道,“我们这就走了!”
“对!”萧琨说,“没时间解释了!我们先走了!”
话音落,萧琨当即调转龙头,飞向祁连山,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04章 大战
玉门关陷入了近乎永恒的暗夜,星辰已沉于西方,太阳却迟迟尚未升起。
“第二波攻势要来了!”牧青山跃上城楼高处,大声道。
宝音:“魔王尚未现身,一定是被正副使绊住了!我们还有希望!”
段昭雍祭起白虎幡,所在之处形成领域,魃军纷纷避让。然而更多的箭矢铺天盖地射来,刘先生在后阵释放黑气,接连撞上玉门关前,与法宝对撼。
段昭雍喷出一口血,被打落城墙。
关内到处都躺着受伤的将士们,牧青山说:“不行,在这儿打下去,魃军只会越来越多,我方士兵将不断衰减,必须撤向沙州!”
宝音:“玉门关破,尚可退往沙州,沙州再失,又要退往何处?!”
甄岳快步上了城楼,说:“退兵了么?”
“梦里的退兵呢!”宝音示意他看,只见城外战场,魃军陆陆续续再次组织起来,这次则是步兵充当前阵,手持锈盾,朝着玉门关不住逼近。
“我们没有多少人了!”段昭雍在城楼下喊道,“需要休整!”
宝音率领近四千高昌军,鏖战整夜,奈何手下越来越少,刘先生一方却不知疲倦。
就在此时,敌方后阵发出一声诡异的长鸣。
黑火之门腾空而起,沐浴魔火的凤凰从门中冲出,千万点黑焰散向战场的四面八方,所有魃军破碎的尸体再次在烈火中重生、站起。
“那是什么?”宝音颤声道,“不会是阿黄罢?”
牧青山试着挽弓搭箭,一箭射去,没入黑暗,毫无动静,黑云朝着战场扩展铺开,源源不绝地袭来。
“驱魔师们回来守关!”宝音当机立断,喝道,“凡人撤退!撤往沙州!斛律光!保护你家王陛下快走!”
玉门关内,所有士兵开始动身,高昌军与西夏军会合,沿丝绸之路逃向东南。宝音道:“潮生,你别留在这儿,你跟着他们走,还能救治伤员。”
潮生让乌英纵在玉门关的方城顶上站直,说:“我不!我不会走的!我不会离开老乌!”
乌英纵知道不可能再劝潮生离开了,便一手紧紧地搂着他,两人站在一起。
牧青山眉头深锁,诸多驱魔师纷纷登上高处。
“魔王还没有出现?”甄岳喃喃道。
潮生不住喘息,一身仙袍已沾满了污泥,乌英纵说:“我带着你走。”
“别动!”潮生面朝大军,说,“现在已经走不了了。”
所有士兵纷纷撤离,眼下留在玉门关高墙上的,唯独乌英纵、潮生、牧青山、宝音、甄岳、罗正与段昭雍七人。
刘先生始终不曾现身,远处黑暗中传来悠扬的笛声,魃军有规律地踏着步伐,朝方城前进,待得笛声停歇时,二十万大军止住脚步。
“要来了,”宝音头发凌乱,侧脸上还带着血迹,“抵得一时是一时罢。”
牧青山:“将那黑鸟射下来!阿黄正在与它对抗,也许能赢!我去帮忙。”
“别把命丢了。”宝音沉声道。
“老乌,你受这么重的伤,还要出战么?”潮生低声道。
乌英纵:“是的。但待会儿罢,这个时候,我只想再抱你一会儿。”
潮生紧紧搂着乌英纵,伏在他的胸膛前,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到来。
“他们来了!”段昭雍喝道,同时祭起招幡,与刘先生对抗。
魃军展开了最后的冲锋,刘先生押上所有主力部队,前阵发出巨响,犹如海啸般当头压下。山河社稷图发动,掀起大地的惊涛骇浪,被诸多魃尸翻山越岭冲过,乱石在黑夜中飞滚,第一波前锋部队撞上玉门关。
玉门关犹如面朝怒海,砖石不住飘零。宝音抖开双爪,大喝一声,与驱魔师们冲进了敌阵中,开始抵挡袭击,为撤退的军队争取时间。
双方交锋,火焰四处飞射,伴随着天地间绚丽的光。刘先生终于抖开长剑,魔气飞滚,朝着关下疾射而来。
重重围困中,牧青山成功翻身上了高处,朝着盘旋的黑色凤凰挽弓搭箭,一箭拖着五彩的梦境光华飞射而去!
与此同时,刘先生的剑威已到了身前,宝音从旁出现,双爪一架,锁住刘先生的剑,在空中带着他翻滚,坠地。
坠落之处迸发出方圆近一里的雷霆,清空了小半个战场。刘先生飞开的刹那,只见宝音一爪指天,另一爪指地,天地间的狂雷犹如透过她傲然而立的身躯,连接了整个世界。
乌英纵幻化为猿,一手抱着潮生在此起彼伏的山峦间不断攀爬、纵跃,潮生手持法宝,引领着大地层层拱起的叠浪,将冲到近前的魃军再次抵挡住。
“那是什么!”潮生突然瞥见地平线尽头,一抹绚丽的白光,它就像启明星升起于夜幕,却越来越近,在遥远的黑暗中扩散出一道光晕。
所有驱魔师都看见了这一幕,停下法术。
“心灯?”牧青山收弓,“是心灯——!”
刘先生正面对宝音的破天雷煌,骤然察觉到了危险,回头眺望。
青龙从夜的尽头飞来,龙角上心灯强光绽放,掠过整个战场,沿途喷发出滚滚龙炎,轰然迸射。刘先生顿时大惊,所有的魃军四处寻找掩体逃离。心灯之光愈发强盛,将黑色的永夜照耀得犹如白昼。
“禹州——!”
青龙呼啸冲来,龙炎伴随着心灯之光,近乎摧毁了战场上的所有建筑,令大地留下了纵横交错的沟壑,随着最后一发龙炎弹坠向大地,玉门关发生了爆炸。
冲击波将所有人卷起,宝音幻化作苍狼凌空飞扑,抓住牧青山,乌英纵抱紧了潮生,驱魔师们不由自主,被这飓风卷向关内。
狂风吹来,初春的雪犹如扯碎的棉絮般四处飞扬,黑火之门依旧屹立,玉门关近乎被夷为平地。
黑火烈度攀升,穆天子的身影于门前出现。
刘先生收兵,带着恐惧与不安,单膝跪地,颤声道:“天子……”
穆天子抬起左臂,右手出现了黑火魔枪,并未回答,只喃喃念诵几句,黑凤凰飞来,停落于臂前。
黑凤凰不住震颤,双目隐隐投出红光,仿佛尚未完全吞噬、消化阿黄之魂,脖颈不自觉地僵着,黑色的羽毛底下投出几缕火焰。穆天子再顾不得它的状况,朝刘先生伸手。
刘先生交出大司命笛,穆天子将它凑到唇边吹响,身上魔气迸发,注入黑凤凰身躯。
黑凤凰展开翅膀,发出声嘶力竭的鸣叫,黑火朝着四面八方散开,被这道魔焰之环扫过的魃军本零落于战场四面,此时纷纷爬起,更多的战死尸鬼在魔气的力量下被复活!
连同战死的人类军团,在魔的力量面前亦狰狞起身,重拾兵器,齐声发出嘶吼!
数道魔气盘旋,在空中聚集,现出燕燕身影。
“天子。”燕燕颤声道。
“继续推进。”穆天子将大司命笛交还刘先生,下达了全军入关的命令,“他们很快就完了。”
沙州镇,从玉门关前线撤下的败军与高昌人淹没了月牙泉畔的村庄。虽已是白昼,天空却灰蒙蒙的一片,四处俱是伤兵,各自大声哀号。
潮生筋疲力尽,头发披散,他竭尽所能救助了伤员,奈何催动断肢再生所驭使的仙力消耗剧烈,大部分人又被魔气侵染,救治一个、十个尚能做到,如今已是千人万人级别的损伤,哪怕昆仑神子,又如何能做到?
潮生的心情极度低落,耳畔尽是呻吟,不远处又喊道:“潮生!快来这儿!”
“等一下!”潮生大声道。
乌英纵沉默在旁,为他递来洗涤用的清水,身上衣袍被灼烧得破烂不堪。
“潮生!”
“我知道了!”潮生抓狂道。
来人却是斛律光,斛律光跑到伤兵营前,低头看受伤的高昌将士们,只得搭手将同袍扶起,说:“潮生,他们找你有事。”
潮生祭起法术,绿光旋转,按在那将士被箭矢射穿的腹部。
“走,”乌英纵说,“一定有要紧事,回头再来。”
潮生点点头,回到月牙泉畔,那里已聚集起了不少人,正围着禹州。
禹州一手捂着左胸,胸膛处出现了一个血洞,衣袍被龙血染成了金色,另一手则托着绚烂旋转的心灯之光。
潮生从人群外奔入,扑向禹州,抱住了他。
“禹州!你没事罢?”潮生说。
“心灯一路上烫得我头都要秃了,这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禹州说,“快帮我想想办法,不然替我拿着它。”
潮生:“你受伤了!”
“你是萧琨的爹?”一旁牧青山诧异地打量景翩歌。
“啊。”潮生也发现了,景翩歌抵达战场以后,始终没有主动介绍自己。
“他们人呢?”宝音焦急地问。
景翩歌:“坠入地脉中,不知下落。”
宝音一手扶额,哀叹道:“完了,怎么办?”
禹州:“他俩召唤出心灯,谁也没抢到!魔王差点拿到手时被我夺过来了。快!你们都试试,谁能接过它?我被烧得受不了了!”
“这……”潮生望向众人。
甄岳想了想,道:“不必太担心,地脉连接整个神州,项大人有神兵护体,想必正在找路离开。”
罗正中了一刀,也伤得不轻,简单包扎过伤口,坐在一旁,说:“心灯已出现,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接下来最重要的,是守住沙州。”
“倒是谁先把心灯接了啊!”禹州见这伙人光动嘴不动手,终于忍无可忍,咆哮道,“来个人!”
所有人看着景翩歌,表情很明显:除了禹州,想必你修为最高,还是大驱魔师的爹,你不接谁接?
景翩歌忙道:“我是妖族,会受心灯焚烧,碰不得它。”
禹州:“驱魔师们!不是都自诩以天下之安危为先么?没人敢接心灯?”
潮生:“有什么条件吗?”
心灯号称至为强大的两大法宝之一,与智慧剑齐名。它就像有生命般,在那绚烂光华面前,所有人都接受着某种奇特的审视,内心的阴暗之处近乎无所遁形。
“心灯寄主,须得心思澄澈,摒弃执念。”乌英纵解释道,“老爷说,必是至善至正、一生洒脱之辈。”
“来啊。”禹州说,继而转向牧青山,说:“你,白鹿,瞧你这张厌世脸,你没执念吧!就你了!”
牧青山:“……”
宝音说:“他不行,你换个人!”
禹州开始强塞心灯,驱魔师们登时紧张起来,生怕被心灯所拒。
牧青山正犹豫着接不接,禹州已塞给了他,牧青山的手被烫了一下,登时大叫一声。
“你看罢?”宝音说。
“不不!”罗正见禹州朝他走来,忙不迭地起身躲开,“这位前辈,小的只想在家里过点小日子……甄兄请。”
甄岳:“我我……我不行。段老弟,你请。”
段昭雍:“我不行!不行的!小弟为人驽钝,贪权好色……”
禹州:“没有要给你们!随便来个人先接着!我要被这玩意儿烧死了!猴子?你来!”
乌英纵试着碰了下,登时被心灯弹开,光火灼得他险些滚在地上。禹州只得又递给宝音,宝音压根就没想过要拿心灯,顿时躲了。
禹州无可奈何,看着潮生。
潮生:“我不是人啊!”
禹州说:“算了,送给魔王罢,他一定喜欢。”
“别!”所有人一起叫道。
“就你了!”禹州回身,一眼瞥见斛律光,见他与牧青山站在一处,便将心灯朝他一递。
心灯触碰到斛律光手指,一闪,光华消失。
禹州:“这不就行了么?!一个两个,推来推去。”
所有人:“…………………………”
斛律光:“???”
牧青山:“天啊——!”
潮生:“糟了,怎么办?”
禹州:“?”
乌英纵:“前辈!他不是驱魔师!斛律光,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斛律光:“我……我不知道!我看你们一团乱,想着能不能帮上忙。”
禹州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该给他?”
“啊啊啊啊——!”所有人同时抓狂大叫,剩斛律光一脸茫然,站在中间。
宝音:“先别管这玩意儿了!敌人还在跟前!”
被宝音一提醒,大伙儿又想起形势严峻。
禹州:“怎么了?给他不行?这也是心灯自己选的啊。”
潮生:“先……先这样罢,禹州?你没事吗?”
“被巴蛇顶了一记,”禹州径自去找绷带包扎,说,“不碍事,慢慢就好了。”
“你先试试看能让他用出心灯不。”宝音一脸严肃,“待会儿又得打仗了。”
“我?”牧青山说,“他是凡人!”
“管不过来了。”宝音说,“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其他人抓紧时间先休息!看这光景,一时半会儿魔王是不会来了,不幸中的万幸。”
一语出,所有人都散了,经历一场大战后累得不行,只想找地方躺下,唯剩斛律光站着,一脸不知所措。
月牙泉畔的临时营地中分了三处,一处是潮生、乌英纵与宝音、牧青山四人,第二处是甄岳、罗正与段昭雍三名后来的驱魔师在歇息,最后篝火的东侧,则是禹州与景翩歌。
这时候问题就来了,项弦与萧琨不在,没有人能集合起大家,作统一的作战部署。
宝音率军上了一次战场,现在愁得不行,手头剩数千残兵,沙州又无关隘倚仗,魃军再来,只是时间问题,面朝广袤平原与沙山,刘先生将长驱直入。
“打不了,”宝音说,“还得退,必须退到嘉峪关去。”
“这么一退再退,夏国迟早得完蛋。”牧青山说。
宝音:“你看他们才来了几个人?自己不上心,完蛋也不能怪我。”
牧青山:“你又在做什么?!回来,别在这儿晃荡,让我看看你的经脉。”
那话却是说与斛律光听的,这一生再会后,牧青山明显对曾经的好友斛律光投以更多关注,斛律光帮不上忙,始终在为众人跑上跑下。
牧青山实在很头疼,大战当前,总不能拍他后背让他发光,这效率实在太低了,带着他出去迎战,很可能俩人一起死。
斛律光分发食物,又去朝高昌王毕拉格报信,回来后则依次察看同伴们,问大家有什么需要。甄岳三人不敢麻烦他,唯独禹州让他去找酒找肉。
斛律光将酒送去后,宝音说:“给我也来点,你会发光了吗?”
斛律光:“发……发什么?我不会发光。”
最后大伙儿总算安顿下来,坐在四人帐外,潮生为将士们疗伤后困得要命,坐在角落里打盹。
乌英纵则在一旁喂他吃饭。
“怎么办呢?”潮生现在非常内疚,早知道自己就伸手主动接心灯了。
“等老爷回来。”乌英纵更担心项弦与萧琨,景翩歌虽不曾详细交代,但乌英纵猜测两人处境定凶险异常,只是禹州与景翩歌为免他们担心,不愿细说而已。
营地另一侧,禹州开始喝酒。
“你不去救你儿子?”禹州说。
景翩歌说:“他能出来,我师父在盘古之心中,说不得会帮他们一把。龙腾玦还在他俩身上,离开地脉,只是时间问题。”
禹州抬头,望向夜空,又道:“只不知魔王何时会来。”
景翩歌叹了口气,说:“快了,就怕天明时分,又是一场恶战。”
禹州将酒壶递给他,景翩歌喝了点,禹州则就着斛律光送来的筐子挑挑拣拣,找些肉食吃。
“我老了,”禹州说,“打不动了。”
禹州吃了些,索性躺在篝火前,景翩歌起身,说:“都睡觉罢,我来守夜。”
帐篷中,驱魔师们纷纷歇下,唯独斛律光还若有所思地坐着。
黑夜至为浓重的一刻,月牙泉中倒映出天际一抹金色的光,犹如流星劈开了夜幕。
景翩歌蓦然抬头。
“老爷回来了!”乌英纵快步奔出帐篷,众人同时醒了,只见金龙飞向鸣沙山,从天而降,落在月牙泉畔。
项弦与萧琨落地,牧青山、宝音等人冲出了帐篷。
萧琨:“怎么撤到沙州了?”
项弦已在空中看见被摧毁的玉门关,说:“都还活着吗?”
禹州怒道:“这时候才回来?!”
“这不是回来了么?!哎!”项弦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帐篷另一处,乌英纵跑了出去,斛律光过来叫潮生。
营地中间,萧琨面对众人的询问与解释,简直恨不得像穆天子般,有好几个分身来应对。
“都别说话!”项弦最后大喊一声,说,“先听我俩说!”
于是众人纷纷静了。
萧琨沉默片刻,说:“我们失去了心灯,不知道它眼下去了何处。”
“我们带回来了,”景翩歌说,“心灯回到了驱魔师阵营中。”
“怎么带回来的?”项弦难以置信。
“你说呢!”禹州悲愤道。
萧琨听到此言,如见破晓阳光初绽,登时近乎失去了所有力气。
“行。”项弦说,“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
“凤凰被魔化了,”牧青山说,“穆天子用它复生了不少战损的魃军。”
“我知道。”项弦说,“阿黄回归本身,稍后咱们解决心灯的事,就马上去帮它。”
萧琨现在最关心的只有心灯,说:“心灯在谁手上?潮生么?”他环顾周遭,不见有人持灯,想必交给潮生保管了。
项弦转过身,与斛律光打了个照面,斛律光已离开帐篷,来到他身后,两人对视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斛律光又有点不好意思,说:“老……老爷?那边……潮生他……”
项弦马上与斛律光相抱,又狠狠揍了他几拳。斛律光一脸茫然,浑不知项弦为什么要揍自己,下意识躲避。
“你小子……”项弦咬牙切齿,“你小子!”
“哎呀!哎呀!”斛律光忙两手抱头,不住退后。
项弦又一把将他拖了过来,抽陀螺般地转他,最后哈哈大笑,大声道:“你倒是还手啊!”
斛律光:“我……我不敢,你是老爷。对了,刚才在帐篷里……”
“潮生还在睡?”项弦搭着他的肩,东歪西倒,又去扒拉萧琨让他过来,带着他往帐篷处走,喊道,“潮生!潮生!”
宝音:“还有什么事要解决,你们最好快点儿,我怕魔王又要来了。”
甄岳:“两位……我与罗兄、段小弟商量出了一个计划……”
萧琨听得心灯已到手,再无别的心思,随口道:“不打紧,你做就是了。”
说着萧琨快步走向帐篷,项弦则跟在身后,喊道:“潮生!”
“等等!”萧琨一把扳住了项弦的肩,说,“有件事你得听我的。”
项弦当然知道萧琨想说什么——他要将心灯纳入体内,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不行!”
斛律光:“两位,是这样的,刚才那位前辈……”
萧琨:“你答应过我一件事,在巫山圣地外。”
“你也答应过我一件事,”项弦说,“在图攀盆地。”
萧琨万万未料项弦记性竟是这么好。
“行,这两件互抵了。”萧琨又道,“在长安府内,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能作数罢?”
项弦:“这么说你在西湖边上,还答应过我呢!”
萧琨怒道:“就不能听我的么?”
“绝对不行。”项弦随手放开斛律光,朝萧琨认真起来,面无表情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拿到心灯的那一世发生了什么?”
“这东西,”斛律光在旁观察两人,脸唰的一下变得更白了,问,“很危险……吗?”
项弦与萧琨无视了斛律光,都知今日必无法了局,萧琨索性道:“再打一场?赢的得心灯?”
“你们是不是疯了!”宝音抓狂道,“力气用不完,能不能去杀敌人啊!”
而就在此时,潮生终于醒了,从帐篷中走出,一脸茫然,看到项弦与萧琨归来,大喜道:“哥哥!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潮生扑了过来,先抱项弦,再抱萧琨,两人于是不再争吵。萧琨道:“我们正在说心灯……心灯呢?在谁手里?”
禹州:“刚才有个小伙子,主动伸手来接。”
潮生:“是这样的……”
项弦震惊了,朝向禹州,意识到问题似乎有点严重。
萧琨注意到斛律光的表情,登时两眼一黑。
斛律光说:“我我我……我,是我,我不知道,那玩意儿,那东西……”
潮生:“呃,是的,当时的情况是……禹州他拿着心灯,朝我们转了一圈,没人能接下它。”
斛律光:“给我的时候,它它它……就顺着我的手,这……这儿,喏,闪了下,就不见了。”
项弦与萧琨看着斛律光。
“我是不是闯祸了?”斛律光满头汗水,声音发着抖。
“玉门关丢了也就算了!”萧琨简直服气了,站在营地中央,深吸一口气,怒吼道,“这么多驱魔师,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心灯到他手里?!”
宝音:“说得轻巧!你知道昨天夜里打得多辛苦吗?不见你俩就把心灯拿到手了?”
甄岳:“大伙儿先别吵,萧大人请息怒,听我说说这个计划……”
潮生:“对不起了!都是我的错!”
乌英纵:“这怎么能怪你?”
禹州:“所以怪我?”
“不不,都是我的错!”斛律光,“这东西要怎么取出来?”
牧青山:“别动刀子!它不是进了你手中!与血肉没关系!”
宝音:“哎!你俩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项弦与景翩歌对视,同时叹了口气。项弦走到一旁,坐下,拿起酒,灌下数口,于乾坤袋内取出古瑟。
弦动,曲响,黑暗夜空下繁星初现,篝火的红光映着项弦的侧脸。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项弦的歌声响起,清朗明亮。
萧琨疲惫不堪,摆手,示意不要再吵了,心道:也不知自己所在的这一任驱魔司显得尤其混乱,还是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他走到篝火对面,取出古琴,与项弦琴瑟和鸣。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萧琨的声音显得略带喑哑,所有人都慢慢地静了,听着这似曾相识的曲声。
宝音示意斛律光将五弦琵琶取来,手抱琵琶,一挽长发,接了下句:“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宝音之声一起,较之项弦与萧琨的男声,便多了几分婉转温柔之意。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她唱曲子的声音与说话的声音不一样!”潮生惊讶道。
宝音白了潮生一眼,继而笑吟吟地又柔声唱道:“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一曲毕,混乱局面总算平静下来。
潮生连番拍手,坐在萧琨身畔,萧琨道:“还想听?”
“再来。”潮生已忘了诸多烦恼,笑道。
萧琨:“再一曲,得开始干活儿了。”
驱魔师们便纷纷坐下,禹州也坐在横木上。
项弦拨弄瑟弦,曲中却带了几分西域旷高幽远的异域风情,瑟声一起,萧琨琴声便紧随其后,琴瑟呼应之下,萧琨心有灵犀,听出了项弦所奏之曲。
“无从来处无穷尽,来如流水归穹宙。”
“无从去处无所终,我将逝去如狂风……”
景翩歌犹如想起往事,感慨万千,亦跟着唱道:“来如流水,去如风,不知何处去,何所终。”
曲声停,萧琨面对幽寂长夜,大有今夜以后便将失去一切的感慨,但生于天地间,本就无从来处,亦无去处,正如俄默所言“我将逝去如狂风”,众生又有何不同?
世界沉睡,唯独萧琨依旧端详沙州前的地图,广袤地面篝火与天际繁星交相辉映。
项弦亦未入眠,在另一侧的火堆前盘膝而坐,低头捣鼓着什么,手里捏着一个白金小锤,又有剪刀、铁签等物,敲敲打打,传来细微之声。
景翩歌在项弦对面,解开缠绕于左拳的绷带,小声说着话。
萧琨几次想过去,但父亲正占着位置,他不想与生父多言,便远远看了眼。不多时,一只闪烁的宝石蜻蜓嗡嗡作响,振翅飞来。
那是项弦再一次为他们制作的应声虫,每当注入灵力时,蜻蜓的双眼就会亮起微光,但必须持有凤蝶者同时发动,才能彼此交流。
不远处的项弦显然还在专心制造另一只凤蝶应声虫,令宝石蜻蜓的眼睛偶尔闪烁,灵力时断时续。
萧琨将它别在了衣领处,听到蜻蜓法宝中传来声音。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朝他说呢?”项弦的声音道。
“没有什么值得说的。”景翩歌的声音传来,说,“你又对我了解多少?”
项弦:“你是什么朝代的人?生前想必是个很了得的大将军罢。”
“让你失望了,我无名无姓,”篝火前,景翩歌说,“本是尸山血海一小兵。”
“唔。”项弦严肃地点头。
景翩歌:“一将功成万骨枯,时代只会留下英雄的事迹,又有多少典籍记载默默无闻的小兵们的名姓?
“一个凡人的孩儿,在农家出生,小时候天昏地暗地在棚寮里头打转。稍长大点儿,便要开始帮着干农活了,他会掉进水里淹死,被突如其来的风寒发热折磨死,爬树撞破脑袋,捡柴火时被野猪追着掉下山崖……
“……待他侥幸活到成年,不必当荒郊野岭坟中的枯骨,便得去服徭役。这时国与国开战,他得拿着兵器上战场,要么成了弓手,要么成了步兵,跟随数万、十数万的军队出征。你看到的景象,黑压压的,在做饭、洗衣、躺在篝火前聊天的,都是这样的人。
“一场又一场的杀戮下来,他们忘了自己来自何处,忘了父母,忘了原本想去做什么,甚至忘了自己的名字,他们拥有同样的名,都叫‘兵’。
“他注定了要死。兴许刚入伍,就在行军路上被山谷中的乱石砸爆了脑袋;也许在第一次围城战里,尚且懵懵懂懂,被驱赶着上了云梯,遭守城军一刀砍断了脖子,尸体从高处坠落。”
景翩歌说:“兴许掩护骑兵队被射穿脖颈,他的袍泽们骑着高头大马,从他的尸身上踏过去。”
项弦停下手里的活儿,听得入了神,接口道:“兴许他没死成,立下了战功,回到朝廷后得了封赏。”
景翩歌又道:“但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永远不会结束,这是个只有死亡能停下的轮回。”
项弦又低头,继续做他的凤蝶。
“轮回。”景翩歌抬起手指,虚空画了一个圈,“你所看见的,所有的,天地,一个永不停下的轮回,无间地狱,大抵如此。神州众生,不外如是。”
萧琨站起身,走向篝火。
“去打破它罢。”景翩歌沉声道,继而起身,在萧琨抵达时离开了。
项弦完成最后的工序,轻轻脱手,凤蝶应声虫飞了起来,在萧琨的蜻蜓前绕飞一小圈,回到他的衣领上。
项弦一本正经地说:“这样再分开时,就方便说话了。”
“我们不会再分开。”萧琨在火堆前坐下,说,“你觉得还有分开的机会吗?”
项弦想了想,也是,接下来他们将去面对此生,不,三生以来最难缠的敌人。
项弦转过身,背朝萧琨,枕在他的腿上,抬眼看他,以食指轻轻拨弄他的下巴,又顺着他漂亮的颔线摸他的唇。萧琨抓起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下。
“你休息会儿。”萧琨低头看项弦。
“我不想睡,”项弦出神地答道,“想看看你,这会儿我精神得很。”
虽是半夜时分,同伴们却默契地没有睡太久,午夜过后,在高昌军换防时,大伙儿便纷纷起身,打着呵欠来到篝火前。
不远处的景翩歌见人齐,也过来了。
“好了,”萧琨便索性说,“大伙儿来参详罢,接下来这一仗该怎么打。”
项弦坐起,铺开地图,两人默契地不再争论心灯归属之事,它已再一次选择了斛律光,证明这是他的宿命。
“沙州城外并无城墙,唯一的倚仗就是鸣沙山。”项弦说,“穆天子的手下我们已侦查过,大约在二十万上下,上一场大战非但没有削弱他的力量,反而令魃军变得更多了。”
甄岳总算等到机会细谈他的计划,说:“我需要接近敌方后阵。”
“做什么去?”萧琨转念一想,明白到甄岳最在乎的,自然是家传法宝倾宇金樽。
项弦,“你能将金樽回收么?”
“只要我碰到它,”甄岳说,“任何一个虚空门,让我触碰,便能回收。”
甄岳说着翻过手背,朝萧琨示意,上头有一个刺青,项弦便明白到这是守塔人甄家特有的使命。甄岳解释道:“这道符代代相传,既能进入以倾宇金樽所化的镇龙塔,又能收走法宝,乃是管塔者的职责所在。”
萧琨说:“我明白了,我与项弦二人,亦需要前往敌军后阵,我俩会尽力为你们创造机会。”
项弦仍不时望向斛律光,只不知道这一世,他是否又将为了大伙儿,而献出自己的生命。
“宝音公主,”萧琨说,“我需要你的协助。”
宝音正在与潮生小声说话,闻言前来,与萧琨参详兵力布置。
她曾在室韦部落中为合不勒带领军队且练兵,及至魃军大举攻入玉门关,亦是她代为指挥调度高昌士兵,抵挡住了第一轮猛攻。
萧琨在地图前开始端详,标记出敌军所在方位,以墨笔画出几道防线,且作了兵力布置。宝音眉头深锁,说:“咱们的士兵不够,你不能全倚仗驱魔师。”
“上一次的战死尸鬼军呢?”项弦朝景翩歌说,“岳父,是不是该把你那拨浪鼓儿掏出来了?”
“你在说什么?!”萧琨满脸通红,不料项弦在这种地方耍促狭,怒道,“给我注意点儿。”
“叫爹。”景翩歌面不改色道。
帐中所有人登时疯狂憋笑。
萧琨:“……”
项弦:“我记得你有个法宝叫‘狰鼓’。”
景翩歌于是招手,指间变戏法般地出现了一个拨浪鼓。
“你要用它?”景翩歌说,“狰鼓能号令死去的袍泽,原本在天山南麓,但他们已被大司命笛所召唤,西域再剩不下多少墓场了。”
项弦接过拨浪鼓,说:“用它能与大司命笛争夺军队的控制权么?”
“很难。”景翩歌道,“刘先生之实力今非昔比,有魔王在后加持,其大司命笛获得魔气相助,凭真奴一己之力,无法与大司命笛抗衡……不过你先收着,也是无妨。”
“好了,别说了。”萧琨越听越烦。
“人手虽不够,”萧琨说,“但我们有智慧剑与心灯。”
“大哥,这是打仗,”宝音诚恳道,“不是除妖。”
“我去看看心灯。”项弦径自离去。
只见斛律光与潮生、牧青山坐在一处,项弦看见这一幕时,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光景,从前这仨人向来走得很近。
乌英纵则坐在一侧休息。
“你,”项弦示意斛律光,说,“你给我过来,你的身契呢?”
斛律光:“???”
潮生:“他是人,哥哥!”
“我知道。”项弦接过斛律光的身契,一本正经道,“高昌王毕拉格将他送了给你是罢?”
潮生:“我没有收,他是属于他自己的。”
“这样,”项弦朝斛律光招呼,让他到自己身边,又朝潮生说,“我拿老乌换他。”
“这……老爷!”乌英纵一张脸红到耳根,说,“您别开玩笑。”
“没有开玩笑。”项弦伸手过来勾斛律光的肩,把他扳了个趔趄,又忍不住伸手揍他,说,“潮生,以后老乌是你的了。”
“哎哎哎——”斛律光道,“老……老爷?”
项弦把他带到一旁,示意他坐下,打量他半晌,斛律光被他看得不自在,露出笑容,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很亲切。”
“那是当然,”项弦一本正经道,“上辈子你就是我的人。”
斛律光被说得面红耳赤,不敢看项弦。项弦又说:“这辈子也是。我只没想到,心灯仍选择了你。来,让我看看你的脉轮。”
项弦盘膝而坐,与斛律光相对,感慨良多,是斛律光终究躲不过这宿命,抑或他本就该是这一代的心灯之主?
但念及前世种种,斛律光修炼足足一年时间,才打出指间火,又有禹州这明师指点,最终仍死在了天魔宫中。今生他骤得心灯,马上就要去参加与魔王的这场大战,如何才能让他活下去?
项弦锁住斛律光手腕,拉过他手指与他相扣,左手将自己真力沿掌心注入,循臂、心脉进入脉轮,一个轮转后从右手流转而出,回归自身。
“咦?”项弦忽觉意外。
萧琨分配好战术布置,来到斛律光与项弦身畔,问:“能参战么?”
萧琨很清楚斛律光初得心灯,仓促应战发挥不出心灯光华的半成,顶多只能对魔族造成威慑。
“不……等等,”项弦说,“他的脉轮,似乎也不是这么碎。”
萧琨把手放在项弦肩上,注入法力,随着项弦的火源之力探察斛律光的经脉。
“不知道为什么,”斛律光说,“我总觉得身体里头,隐隐有一股力量,仿佛它本身就是我的……我的……”
“你的一部分。”萧琨喃喃道。
话音落,斛律光打了个响指,指间迸发出灿烂光火。
“你还记得前世运用法力的诀窍?!”项弦登时惊了。
“我……是前世学的吗?”斛律光道,“前世发生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啊!”
“哎!”项弦站起,说,“你们有谁教斛律光法术了?”
余人纷纷答道没有,牧青山过来,茫然地问:“他能驾驭心灯?”
斛律光犹如一名早已修炼过,却又全盘忘却的新手驱魔师,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伸出一手,手中焕发出温润白光,他看看周围,想按在谁的额头上,却找不到目标。
牧青山说:“前世习练所得,已铭刻在他的三魂七魄之中,魂魄中破碎的被修复的脉轮,也保留到了今生。”
“所以,”项弦也懂了,说,“这是魂魄之力!”
“是的。”牧青山答道,“宿命之轮将一切条件重置,唯独灵魂记忆,仅仅被封印,魂魄与世界是一体的,才能透过梦境,想起前世。”
“这就好办了,”萧琨说,“让他抓紧时间练习。斛律光,全靠你了!”
项弦严肃道:“能不能打赢这场仗,全靠你了!”
牧青山也激动起来,说:“能不能拯救神州,全看你的了,兄弟!”
“我?”斛律光简直受宠若惊,才认识不到三天,居然就要他去拯救世界了?只见他迟疑半晌,说:“好!我一定尽全力,只要能帮上大伙儿的忙。我该做什么?”
“抓紧时间,”萧琨说,“上一世是谁教他来着?老乌吗?”
“我在。”乌英纵说,“该怎么做?”
“不,”项弦想了想,说,“老乌教过他一点入门功夫,借心灯之力修复脉轮,真正的教授人是……对!跟我来!禹州前辈!”
项弦忙起身,拉着斛律光,快步奔向禹州。
“什么?”禹州听完项弦交代,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和他?”斛律光说,“他是我上辈子的师父?”
“对,你快给他磕头!”项弦说。
“凭什么!”禹州道,“我不认识他!我不收徒弟!”
“你上辈子就收了。”项弦语重心长道。
“上辈子与这辈子有什么关系?”禹州简直莫名其妙,又道,“而且什么上辈子?我上辈子是什么?你别糊弄我。”
项弦:“你亲手交给他心灯,你是传灯人,将灯交到他手中,你得为他负责啊,是不是?”
禹州登时语塞,项弦这下正中要害。
项弦又严肃地说:“前辈,要不是你把灯给他,他怎么会有心灯呢?这就是你俩注定的羁绊,前辈,全靠你了!别让他死了!千万!绝对!别让他死!能帮上忙最好,帮不上也不强求。”
禹州:“你这是……你……我……我就知道!你们驱魔师!没一个好东西!”
项弦礼貌示意,请禹州看一脸懵懂的斛律光,反正今天无论如何,总算把禹州给拉下水了。
重重黑云从天际卷来,驱魔师们纷纷警觉,远方大地传来震动声——魔族率领数十万魃军越过了玉门关,正朝沙州前来。
“糟了,”宝音说,“来得这么快?还没准备好。”
“项弦!”萧琨在营地处道,“得出战了!”
项弦当机立断道:“各位!集合!”
萧琨骤然回神——身为大驱魔师,他必须开始鼓舞士气,因为这将是他们决定胜负、决定神州命运的关键一战了!
所有人俱疲惫不堪,来到他们身前。萧琨眼望项弦,项弦却做了个手势,示意萧琨开口。
“各位。”萧琨深吸一口气,面朝战友们,仓促之间,他竟不知该说什么。
潮生、乌英纵、宝音、牧青山、斛律光、禹州、甄岳、罗正、段昭雍……就连景翩歌亦从休息处站起,来到外围。
诸多念头在萧琨脑海中接连闪过,穆天子经营两千年的局、众神飞升后神州的使命、天魔转生之劫、凡人在这延续千秋万载乱世中的挣扎、宿命之轮的三次回溯、因果无从抵挡,碾过苍生的巨力……
那些使命、责任、理想显得激烈飞扬,却已再无慷慨陈述的必要。
最后,萧琨眼望诸人,改变了主意,一笑,露出神秘的表情,做了个“请看”的手势,隆重介绍。
项弦会意,拔出了智慧剑。
所有人同时发出激动的惊呼!
“‘山海’已成功重铸,”萧琨说,“明光亦已来到,现在——!各位请全力以赴!”
山摇地动,魃军震荡天地的冲锋步伐朝鸣沙山掩来。
“决战罢!”萧琨话音落,所有人当即分散。
第一波魃军冲锋,撞向了鸣沙山外,三里远的防御工事,拒马桩被踏碎,随着千军万马踏破阵线,沙崩卷起,朝鸣沙山呼啸而来。
项弦朝禹州喊道:“斛律光全靠你了,前辈!”
禹州:“………………”
斛律光:“好!”
禹州:“你在‘好’什么?!”
魔云重重掩来。
项弦背着智慧剑,祭起金龙,腾空而起,在空中眺望,说:“已经到鸣沙山下了!”
萧琨道:“给我下来,那是我的龙!”
项弦:“早就归我了!你叫它试试看?看它搭理你不?”
潮生冲上鸣沙山,祭起山河社稷图,这一次他知道绝不能败,他不愿意失去乌英纵,也不愿意自己死去。
他使出了平生修为,全身迸发出绿枝,长发在风中飞扬,化作充满生机的藤条,头顶繁花绽放,形成华丽的神冠,随着他双手抬起,大地震动轰鸣,树木与荆棘开始疯长,以他所站为中心,朝着两侧飞快扩展开去,筑起了生命的城墙。
萧琨:“按计划分散!”
“我们去了!”甄岳喝道。
甄岳、罗正与段昭雍翻过城墙,前往埋伏地点;牧青山一声唿哨,跃上鸣沙山最高处;乌英纵则仰天长啸,化身巨猿,四肢并用攀上沙山。
“我呢?”项弦说。
“你跟着我。”萧琨拉起项弦的手,沿鸣沙山顶端滑下,前往城墙处,又喊道:“宝音!你还有多少人?”
宝音道:“剩不下多少了!”
宝音一声唿哨,示意高昌军分开两侧,占领据点,以弓箭准备。此时此刻,远处己方后阵,大地震动。
第一支队伍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为首之人挑起了“李”字的将旗。
“西夏的援军终于来了!”宝音道。
“还有,”牧青山说,“你去与他们会合,这里交给我。弓箭手预备——”
援军一到,守军顿时士气高涨,城墙上,高昌弓手纷纷挽弓搭箭,黑潮犹如怒海,席卷了自玉门关往月牙泉的数十里路,所过之处近乎寸草不生。
又一声号角响起,“耶律”二字的大旗在天际飘扬,整齐的骑兵踏破大地,犹如鼓点。
“辽军来了!”有人喊道。
萧琨与项弦乘坐金龙拔高,只见大辽黑铠在月光之下汇为洪流,绕过山下,与西夏军会合。
“你在得意什么?”项弦道。
“没什么。”萧琨收起不易察觉的那一瞬间的笑容。耶律大石会出兵援助,实在令他意想不到,而在辽军出现的一刻,萧琨颇有如释重负之感。
毕竟他曾经视作归宿的国家,纵有诸多争端,到得危难之时,依旧坚守着那点犹如火种般的精神,这就够了。
望向黑潮涌来的战场,金龙之下,乃是人族军队不顾安危,跃上高墙抵挡魔王亲自操控魃军的阵容,身边又有背着智慧剑的项弦。
纵知自己宿命早已注定,萧琨亦有无憾感,一路走来,所有的付出仍是值得的。
“近五万人,”萧琨说,“守关够了。”
“越来越近了,”项弦说,“比想象中更快。做什么去?”
“救阿黄!为甄岳他们争取时间!”萧琨大声道。
金龙降低高度,掠向敌军后阵,疾取巨鼎所在之处。
远远地传来厮杀声,禹州见大战已起,只得在月牙泉畔坐下,示意斛律光盘膝坐于自己面前,说道:“你这小子,我怎么见你第一面就觉得眼熟?”
“兴许是前世修来的缘分罢!”斛律光本就相信轮回转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禹州:“心灯怎么选了你这家伙?罢了,都到这份上……希望能行罢。”
“什么?”斛律光不解道。
禹州将右手按在了斛律光头上,注入龙力,斛律光竟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禹州又将左手按在胸膛前,手中迸发出光芒四射的靛青色龙珠,龙珠燃起青蓝色的火焰。
“祭使心灯,燃烧的是你的三魂七魄。”禹州沉声道,“我的龙珠,将为你暂时护住心脉。”
随着禹州一声爆喝,出手,龙珠被按在了斛律光胸膛,斛律光只觉得全身都在燃烧,发出痛苦的大喊,龙力犹如锻炉,捶打着他的全身经脉。
第105章 逆流
魃军黑潮越来越近,距离最终防线百步、五十步、十步。
“放箭!”牧青山喝道,射出了绚烂旋转的梦境之箭,撕开夜空,直冲敌阵。
千万火箭从鸣沙山悍然飞起,伴随着照亮夜空的雷火弹,黑潮撞上了以山河社稷图筑起的城墙屏障,发出巨响。
辽军与西夏军来不及布阵,赶到沙州时甚至未有喘息饮水之机,便仓促加入了战斗。只听战鼓惊天动地,铠甲齐备的辽军打了前阵,沿鸣沙山下涌来,接替高昌军守住巨大的生命城墙。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一个声音怒吼道,“萧琨呢?萧琨在何处?!”
耶律大石身披铠甲,策马冲上了鸣沙山,战马四蹄在沙山上不住打滑。宝音匆匆一个照面,喝道:“他们去袭击敌人后阵了!党项人呢?让他们上来!接替高昌军!”
西夏军带兵将领乃是嘉峪关守将段无锋,紧随耶律大石之后,冲上了鸣沙山,问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谁是指挥官!”
宝音当机立断道:“我!辽军抵挡住城墙,夏军随我来,上高处狙杀!”
霎时间号角再响,正北面又有援军赶至,只见两杆巨大的军旗在灰暗天空下迎风飘扬,一旗以金线绣出狰狞狼头,另一旗以银线绣出白鹿。
牧青山大声道:“室韦人来了!”
宝音现出笑意,望向室韦军来处。
苍狼与白鹿指引草原骑兵朝着他们会合,涌向城墙,宝音与牧青山则同时化出兽形,在黑暗中绽放出绚烂光芒。只见一狼一鹿于夜空中涌现之际,战鼓惊天动地,所有士兵眼见神迹降临,当即同时大喊,冲向敌阵,誓死守卫沙州。
室韦军虽只有寥寥千余众,却俱是悍不畏死之辈,只见各战士面上涂妆,肌肉虬结,驾驭战马直接冲上了长达十里的生命巨墙,纷纷抽出弯刀,展开了劈杀。
“你看!你再嫌室韦不顺眼,”苍狼说,“最后大伙儿还不是来了?”
“我没有看室韦不顺眼!”白鹿说,“我只是不想帮合不勒四处劫掠杀人!”
耶律大石见状亦被激起血性,长啸一声。
契丹人现出胸口刺青狼头,投入战争。一面是魃军前仆后继,踏着彼此的尸身开始攻墙,另一边则是人类军队源源不绝地冲来,战局的天平再次被缓慢扳回。
巨墙在双方的拉扯之下逐渐倾塌,潮生所站之处下面叠起了战死尸鬼的高壕,乌英纵咆哮着举起巨岩朝下轮番砸去。
“潮生!”乌英纵眼看快抵挡不住,转头望向潮生。
潮生睁开双眼,望向乌英纵,跃下高墙前的最后一刻,乌英纵幻化为白猿,与潮生对视。
潮生下意识地冲向乌英纵,乌英纵竟是从高墙上跳了下去!
“老乌——!”潮生大喊。
与此同时,一枚金光落地,在敌方后阵发出了堪比天崩的大爆炸,项弦与萧琨终于出手了。
金龙犹如烈焰流星,摧毁了战死尸鬼大军后阵的高台。刘先生早有准备,呼啸而起,拖着黑火朝两人冲去;燕燕则手持超长刀刃飞射而来,掠向萧琨。
“做好准备,能行吗?”萧琨转身,与项弦背靠背,抽出森罗刀,手掌在刀刃上一抹,幽蓝光芒绽放。
“放心罢!”项弦握智慧剑柄,只不出鞘。两名魔人射向他们的最后一刻,双方即将相撞前,项弦拔出了智慧剑!
智慧剑迸发出球形的强光,以两人为中心点平地扫去,登时清空了冲向他们的尸魃,刘先生在空中避让,萧琨却准确地捕捉住了魔人的飞行路线,一刀抖出,疾取刘先生!
刘先生幻化出人形,手中大刀圈转招架,孰料萧琨那一式却是虚招,眨眼间突破了近十步,侧身来到燕燕面前,一式反手上挑,燕燕来不及抵挡,正冲向项弦时,被萧琨劈断武器,斩成两半!
顷刻间,智慧剑上七大符文同时绽放出璀璨强光。
不动明王降神!
滚滚金云涌来,项弦悬空而起,一头长发化作火焰般的短发飘飞,周身武袍被金铠所取代,金火不断攀升,现出幽蓝色光芒,竟与幽火合一,进一步变幻武神尊容!
祂闭着双目,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朝空中斜斜伸出一手。
光耀之中,另一名女神出现了——女魃于遮天的幽火之中现出法相,祂凝视着武神身影,虚灵凝聚的爪中幻化出靛蓝色的幽火,将它轻轻放在了明王法相的手中。
幽火朝明王全身飞快浸润,继而轰然巨响,在项弦睁眼的刹那,两大古神的神威压缩,再化作冲击波平地扫去,项弦背后展开了巨大的蓝白色光翼!
女魃在空中消失,战场上被冲击波扫过的魃军登时纷纷坍塌、破碎,迸发出幽火燃烧。
项弦的目标却并非两名魔人,不欲与他们纠缠,以降神状态直奔虚空之门,身在空中,斜持智慧剑,一剑便朝虚空之门斩下!
虚空之门幻化为怪兽的巨口,喷发出遮天蔽日的魔气。
天魔宫中,穆天子立于水池中央,一招解开了五座巨鼎的禁锢,积存两千年的魔气尽数释放,回卷于魔王之身,随着他左手圈转,魔气击穿了虚空之门!
巨门伴随着哀号声、痛苦的怒吼声同时喷出如有实体的魔气洪流,与不动明王法身对撞!而项弦手中,智慧剑的金光悍然破开了重重魔云,竟不受影响,直取门之正中!
穆天子从门中迈出,双手拉开,冲天魔气回拢,席卷,化作手中天魔枪!
“就用始祖蚩尤留下的法宝,与你明王山海之剑决战罢。”穆天子沉声道,“看看一千年后,谁才是天下兵主!”
智慧剑与天魔枪碰撞,爆发出飓风,霎时将战场扫为平地。
萧琨追着刘先生掠过大半个战场,刘先生几次欲持大司命笛召集战死尸鬼,围攻萧琨,却始终腾不出手。及至天魔枪与智慧剑正面对撼,萧琨在能量飓风中消失,刘先生终于得以喘息,转身抽出大司命笛,却听背后“咚”的一声拨浪鼓响。
“在这儿呢。”萧琨沉声道。
拨浪鼓短暂响起的刹那,令刘先生失神瞬间,萧琨的唐刀已从他胸膛透出。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萧琨道,“回去当你们的历史尘埃罢。”
伴随着萧琨大喝一声,幽火炸开,刘先生被摧成飞烟,在哀号中散去。
萧琨收刀,捞住落下的大司命笛,再次召唤出金龙,直飞战场中央。
项弦持智慧剑,穆天子持天魔枪,悬空对峙,一方如灼灼之金日,一方则如漆黑之长夜。在他们脚底下的战场上,战死尸鬼失去了刘先生号令后散开,最后的顽军,仍本能地冲向生命巨墙之内。
项弦左手竖掌,右手斜持智慧剑,眉目间充满了神性,周身金火飘扬,短发犹如生机勃勃的烈焰:“败局已定,周穆王,将凤凰交回来,到天地脉中去轮回。”
穆天子冷笑数声,说道:“众神俱已飞升,你与燃灯却仍旧念念不忘,执着于干预神州宿命,又有何资格来审判我?尔等阻却凡人的飞升道路,就连龙族亦遭斩杀,今日所为,不过是万物意志中必然!”
“所以你想成神?”项弦喃喃道,“自恃万物意志之体现,却要以众生之性命为代价么?!”
穆天子喝道:“明王使者,你又何曾得知世间轮回之苦!若无人能抵抗,今天就让我亲手斩断轮回罢!”
随着穆天子一声爆喝,再一振手中天魔枪,漆黑长枪迸发出双翼,隐隐投出凤凰鸣叫,魔凤凰之力环绕枪身,在两人身前爆发出万千黑火,洒向整个战场。
魔将于凤凰的魔火中被再塑身躯,黑火洒落世间,战死尸鬼大军再次爬起,沐浴着人族倾下的烈焰,纷纷爬上生命之墙。
“挡不住了!”耶律大石吼道,“撤罢!”
亲自领军的室韦将领平生未曾得见如此景象,喊道:“宝音!这究竟是什么?!”
“合不勒的宏图大业!”宝音及至此刻仍不忘揶揄他,“你们想南下称霸中原,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西夏军、辽军与室韦军联手,仍无法抵御这黑潮。随着穆天子释放出的魔焰铺天盖地飞来,生命巨墙开始垮塌,人类军逐渐退后,却尚未生出溃败之心。
“撤回月牙泉!”宝音终于下令道。
人族军队动身后撤,这下魃军更为疯狂,宝音吼道:“潮生呢!潮生——!”
顷刻间宝音所在之处、潮生站立的城墙等地被魃军淹没,鸣沙山一侧,一道闪光箭矢犹如光炮,呼啸射过,清出一条道路。
“快走!”牧青山喝道。
潮生肩负受伤的乌英纵,身上尽是他的血,踉跄走在沙地上,牧青山化作白鹿飞来,载着两人腾空飞踏,奔向月牙泉。
“这里仍然不安全!”室韦将领满脸血污。
“越过月牙泉,撤往另一侧!”宝音下了指令,同时抽出双爪,说:“老爷们正在揍魔王!现在只能靠咱们了!潮生!你还能战斗么?”
月牙泉乃是鸣沙山双岭之间的凹陷峡谷,众人逃离西山,朝着鸣沙东山会合。魃军已越过了第一道屏障,掩向泉水所在的村镇之处。
“我还行。”潮生说,“你照顾老乌!”
潮生抖袖,立于东山一侧,天际乌云退去,现出稀薄日光,只见他两手圈转,带动光球般的山河社稷图在掌中翻滚,沙浪犹如大海般朝着月牙泉所在的峡谷中翻涌而去。
流沙万顷,带着翻过山脊的魃军惊天动地地卷了下来,形成一场沙暴。黄沙中,月牙泉畔的营地如孤岛般绽放着光芒。
景翩歌手持长刀,守在孤岛前,待得魃军冲近之际,身体迸发幽火,长刀接连扫去,火焰的巨浪排空呼啸,与魃军相撞。
牧青山陡然想起,喝道:“糟了!斛律光与禹州前辈还在泉边!”
“别担心!”宝音说,“鬼王正守在那儿!”
但下一刻,营地中迸发出光球,继而不住扩散,心灯光辉现世,映照了漆黑的天幕,光球中间升起巨大的符文,旋转,将白光洒向世间。
漫天砂砾陡然凝固于空中,犹如时间长河骤然停滞。
万法归寂,唯心灯万古如昼永存。
短短瞬间,心灯再次沉寂,黄沙呼啸涌来,将峡谷中填平,一声龙吟响起,斛律光绽放强光升起,投向西面的战场中央。
“怎么做到的?”牧青山难以置信道。
“防守!”宝音回过神,喝道,“这是最后的阵线了!一定要守住!”
魔将死而复生,围绕中央的穆天子旋转。萧琨驾驭金龙飞起,来到穆天子身后,与项弦遥遥相对。
罗正释放出飞剑,在战场上乱砍乱杀。段昭雍道:“甄兄!快!”
甄岳在段昭雍的掩护下不断接近原本的敌方后阵,那被金龙坠落时摧毁的高台,他们身着魃军的铠甲,散发出浓重尸气,段昭雍祭出驺虞幡,冲向他们的战死尸鬼便身不由己,纷纷退开。
“等等。”甄岳左手持万古幡,右手亮出那符文刻印,来到虚空之门前,盯着那缓慢变幻的、水镜般的屏障。
“必须等它发动,”甄岳说,“魔王从门内进行召唤时,才能一击奏效,全靠他俩了。”
项弦与萧琨在那席卷的漫天魔气中与穆天子对峙。
“阿黄在何处?”项弦沉声道。
萧琨却紧盯着旋转的魔人,他们被黑火凤凰复生后,仿佛失去了自我意识,仅守护在穆天子的身畔。
穆天子出示手中天魔枪,天魔枪幻化出双翅,显得尤其诡异与危险,他甚至不将萧琨放在眼中,沉声道:“认得它么?曾经的智慧剑,一千年前,被兵主蚩尤炼化为此物。”
项弦一扫手中智慧剑,金光迸发,说:“看来,要彻底击败你,才能将阿黄放出来了。”
穆天子:“这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出手罢!”
项弦起剑,穆天子出天魔枪,金光与黑火再次对撞!
双方已竭尽全力,犹如两枚坠星碰撞,再分开,继而旋转缠绕,飞速撞击,每一下都爆散出移山填海的巨大能量。穆天子出枪之际,魔将们不约而同地转身,呼啸着朝萧琨涌来。
萧琨于空中旋转,身与刀合,驾驭金龙冲上半空,继而抖开幽火,朝大地扑去。
与穆天子对撞的刹那,项弦竟是涌起一股陌生感,仿佛从未想过自己将持智慧剑,与魔王展开这么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
他有时甚至怀疑自己能否胜任智慧剑赋予他的使命,以及萧琨对他寄予的厚望,甚至全天下加诸一身的责任。
魔王的强大已远超他平生所见,甚至所能想象的一切妖族,穆天子倾尽修为、法宝,招式齐出,聚集数千年的修行,振起蚩尤留下的黑暗长枪,以天崩之势当头压下。
“你能办到——!”远方大地上,传来萧琨的怒吼。
项弦不及细想,横剑斜推向头顶,枪剑相撞,爆出巨响!
第一下枪剑正面相击,智慧剑抵挡住了集千年戾气于一身的魔王!
项弦架住了穆天子第一式,不仅如此,金火更焚烧着魔焰,倒卷回去,至此他方知为何传说中,智慧剑乃是魔族的克星。
就连如此强大的魔王,在这充满正气与威严的金光之下,亦难以抗衡。
穆天子大吼一声,竭尽全力,猛地推开项弦,一身魔焰在金火狂风的席卷之下近乎消失。
他在害怕!项弦登时发现了,穆天子在恐惧,受到克制他属性的神兵压制,他聚集起了所有的力量,只为了击破智慧剑。如今智慧剑再铸,魔王登时在剑威之下战栗不休。
“两千年的执念啊,”项弦沉声道,“既以为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又何必惊惧如斯?”
穆天子:“!!!”
项弦的声音中充满了神威,隐有不动明王本相尊容,令穆天子眼中现出面对神祇的刹那恐慌。
然而下一刻,项弦又恢复了那懒散的声线:“给自己点信心不行吗?”
智慧剑迸出强光,剑身另一面,五枚符文幻化,“嗡”一声绽放。
项弦展开光翅,身披战甲疾射向穆天子,展开穷追猛打,穆天子连番以魔枪招架,身周黑火被飞速剥离。穆天子被击向地面,席卷起黑云扩散,继而召起战场上的戾气,聚集于天魔枪,挥出了惊天一击!
智慧剑接连变换形态,降魔杵出,与穆天子天魔枪交锋,发出砰然巨响,再化捆妖绳,随项弦腾空飞起,化作接天巨网罩下。收拢时再化大日金轮,锁住天魔枪去路。
“项弦——!”萧琨与魔将游斗,正要朝项弦飞去,弃自己性命于不顾,欲拼着以命换命,从背后刺穿穆天子胸膛。而下一刻,月牙泉方向,一道强光高速飞来,掠过整个战场。
项弦与穆天子陷入了最后僵持,智慧剑与天魔枪相抵,能量天平纹丝不动,那道自远方而来的强光则照亮了天地。
智慧剑一寸寸地增强力量,开始压制天魔枪,穆天子竟尚有余力,腾出一手,聚劲拧转,口中念诵诡异咒文。
连通天魔宫的虚空之门再次缓慢开启,黑气聚集为魔口,嘶吼着喷出一道幽魂,巴蛇出现了,巴蛇独角引领着魔焰,冲出了虚空之门。
“现在!”甄岳当机立断喝道。
段昭雍祭起法术,甄岳撒开符纸,腾空飞向虚空之门。
穆天子蓦然转头,现出震惊神情。
项弦却道:“喂!魔王!专心点,正打架呢!把头转过来!”
几乎是同一刻,虚空之门破碎,正穿门而过的巴蛇顿时被炸断,漫天星辰收束,化作一个极小的玻璃樽,甄岳在空中翻滚,准确地摘到了它。
穆天子勃然大怒,发出嘶吼,追在萧琨身后的魔将尽数朝着甄岳疾冲而去。
金龙冲向穆天子身后,萧琨手中,森罗刀上幽火绽放,破开了穆天子的魔气。
心灯光华已进入战场中央,只见斛律光高速飞来,化身燃灯法相,潇洒倾身,一手搭上智慧剑。
萧琨、项弦、斛律光在战局中心点会合,僵持的力量瞬间朝着穆天子一侧犹如雪崩般倾去。
斛律光手中白光暴涨,心灯之火被卷入剑身。
萧琨身上迸发出的幽冥烈火被收入智慧剑中,金剑泛起蓝光。
项弦侧手,学着萧琨的血祭斜挑,以左手一抹剑,发出蓄满天地之威的一击。
穆天子陡然睁大双目,在那生死存亡的一刻倾身,避开项弦疾取魔核的杀招。
“还有后手!”萧琨来势未消,搭上项弦右臂一推,转“断流式”为“劈山”。
这一式以大拙破大巧,起手时朴实到了极致,以单劈之势下沉,借着被收入剑中的幽火先摧天魔枪,再破穆天子魔王之躯。剑气轰然下坠,在大地上斩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沟壑。
沟壑两侧环崖爆射,穆天子首当其冲,登时被破成两半!
巴蛇疾飞而来,一口咬住项弦与萧琨,将二人撞离爆发之处。
项弦的智慧剑随着那一撞,登时脱手而出。
穆天子发出哀号,竟是未死,抬起一手紧握破碎天魔枪,枪中隐隐出现红色光芒,枪身四分五裂,黑红之光犹如淬火前的锻铁,凤凰之魂正不断挣扎,即将脱出禁锢。
“还有我呢!魔王!”斛律光与禹州之声竟是发生了奇异的融合。
萧琨与项弦被正面撞出战场之际,斛律光接手了。
斛律光舒展身体,上身赤裸,下身则覆银光轻袍,手臂、胸膛处竟隐隐出现了龙鳞花纹,俊脸一侧则出现了鳞片的纹路,延伸到脖颈,再到整只手臂、腰身,甚至到大腿与脚踝。
他的额上出现了光影交错构成的龙角,双目似闭非闭,一手作灯诀。
“当”一声震响,白光环扫,吹散世间所有魔气,巴蛇的魔火被剥离,化作游魂,归于穆天子之身。穆天子艰难爬起,在那漫天白光之中,天魔枪失去力量,红色的烈火再次迸出。
项弦睁大双眼,萧琨在疾速旋转中抓住了智慧剑,将它拖了回来。
“阿黄?”项弦再一次回到了白色的世界中,天地间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却不如何寒冷。
荒原中央,一团灰烬中,凤凰正浴火重生,天际神音传来,低吟歌唱。
一名身量与潮生相仿的少年站在灰烬中,眼望项弦。
“阿黄!”项弦快步跑上前。
阿黄略带着几分不安。
项弦说:“阿黄,上一世我应承过你,从今往后,你不需再照拂人类,也不需再看护神州,今生也一样,你自由了,阿黄。”
阿黄望向项弦,项弦走向他,朝他伸出手。
阿黄说:“不,项弦,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来,带走我的涅槃真火,它能帮你。”
“不,我不要。”项弦扬眉答道,“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我相信因果,相信意志,我不要涅槃之火,没有这枚火种,我也会全力以赴,让他活下来!”
阿黄:“项弦,我希望你能快乐。”
“放任你这一魂从此消亡,我们不会快乐!他也绝不愿意我这么做。”项弦认真地说,“我不会拿任何东西来换你,不会换他,不会换任何东西,阿黄。”
阿黄抬眼,眼中充满了悲伤。
项弦却笑了起来,说:“跟我走罢,阿黄。我相信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来,我们一起离开这儿。”
阿黄:“你给了我生命,项弦,这本是你我宿命所注定,我之所以来到你的身边,正是为了帮你解开这死结。”
项弦:“与他相识、相知,也是我的宿命使然。燃起你的涅槃真火,阿黄,让我再一次抱抱你?”
阿黄眼望项弦良久,最终收回手,将它按入自己胸膛,火星砰然四散。
他走向项弦,就像那只小小的鸟儿,在许多年前被抱进了项弦的怀中。
项弦一手环过阿黄的肩,让他贴在自己的身前,望向那茫茫白色的世界,穹幕出现裂纹,垮塌并破碎。
火焰轰然升起,照亮了整个世界,漫天白光随之一收,项弦回到了战场上。
凤凰出现了,它从天魔枪中发出一声震耳长鸣,四分五裂的天魔枪终于彻底崩解,化作灰烬。
凤凰脱困,飞向广袤长空,再一个盘旋,俯冲,飞向大地,天际乌云退散,化作滚滚金云涌来,绛金色的云海铺满碧蓝天幕。
凤凰洒出千万点烈火,一团耀眼光华于空中旋转翻滚,继而砰然四散。阿黄幻化出了人形,红袍飘飞,橙红色的火焰在他身上熊熊燃烧。
萧琨投出智慧剑,剑身在空中旋转,项弦于空中与阿黄分开的刹那,抬手潇洒接住智慧剑,不动明王法相再现,悬浮于战场高空。
穆天子召回蛇魂,在沙地上艰难站起。
笛声响彻战场,萧琨吹起横笛,战死尸鬼大军渐渐平静下来,再祭起拨浪鼓,“咚、咚、咚”三声,数十万大军如梦初醒,纷纷转身,包围了整个战场,但这一次,却是面朝穆天子与其身侧的魔将。
景翩歌走上巨墙,面对墙下战场,一身斗篷在风中飞扬。
斛律光依旧持灯诀,面朝穆天子,眉目间充满神圣之意。
燃灯法相与不动明王法相遥遥相对,锁定了战场中央的魔王。
剑威如旭日华晖,心灯若朗月银光。
鸣沙山下传来人族将士获胜大喊之声。苍狼与白鹿飞来,落在战场一侧,五名驱魔师与凤凰形成了第一道屏障,外围的战死尸鬼军队,则形成了第二道包围圈。
“结束了。”项弦依旧身披金光,手持智慧剑,说道,“既发下战书,如今便该认输。”
穆天子露出诡异的笑容,冷笑数声,嘶吼一声,扬臂,魔将们纷纷被他吸摄入体内,黑雾再一次壮大,然而项弦与萧琨俱知这不过是魔王溃败前的垂死挣扎,再无可惧。
萧琨抽刀戒备,沉声道:“还有后手,当心离魂花!”
所有人同时紧张起来,穆天子与巴蛇相融后,身体现出蛇鳞,身躯幻化,竟是出现了蛇人般的长尾,但他并未变幻树形,而是左手戴宿命之轮,按在胸膛前,右手则握着一枚靛蓝色的水晶,水晶上黑气缭绕,隐隐化出无数触须,不断挣扎。
萧琨登时想起了一物,当即大喝道:“当心!”
水晶砰然破碎,曾经洞庭湖畔的鲧魔出现了,洪水随着鲧魔的嘶吼朝着四面八方释放,朝所有人疯狂涌来,项弦与斛律光离得最近,猝不及防被巨浪推飞出去。所有人当即收了法术,腾空的腾空,飞奔的飞奔。
奈何驱魔师虽有通天彻地之能,在这强大的自然之威面前却终究难以抗衡。
亿万水量犹如天崩一般当头压下,唯独萧琨提前一瞬察觉,反身冲向了鲧魔,一刀破开水浪斩去,只不知是否伤到了它的身躯,湍急水流冲来,将他猛地卷走。
鸣沙山外瞬间成为了汪洋大海,鲧魔所吸收的水汽尽数迸发,水浪排空而来,战死尸鬼大军人仰马翻,人类军团不住朝高处奔逃。洪水疯狂上涨,将首当其冲的所有人卷走。
一道光辉从海中升起,却是斛律光飞出;接着是苍狼与白鹿、凤凰紧随其后。
萧琨驾驭金龙,在浩瀚的海洋中冲来,猛地接住了被冲飞的项弦,另一手捞住了散落冲走的智慧剑,以手一抹剑身,拖着项弦逆流而上。项弦被冲得晕头转向,艰难地吐出一串气泡,开始呛咳。
萧琨马上侧头,吻住他的唇,为他渡气。
两人在水中同时持智慧剑,伏魔金光荡开,穿过怒海深处,如流星般划破深空,协力将智慧剑刺穿鲧魔身躯。
一道强光于水底迸发,鲧魔被诛,释放出了第二波洪水,怒海沿着整个河西走廊朝两侧疯狂涌去,极目所见,俱是滔天之水。
“要被淹死了!”苍狼踏过空中,眼望水位升向鸣沙山,即将把逃向高地的所有人类一同吞噬。潮生与乌英纵协力,乌英纵祭起山河社稷图朝向天空,潮生则抱住乌英纵的腰,紧贴在他身后,喊道:“帮我们一把!”
所有驱魔师同时祭起法术,将力量凌空射向潮生。
山峦化作高墙平地涌起,朝两侧呈环形飞速展开,第一波惊涛撞上守御墙,巨浪化作水流,再碎作珠玉,“哗”一声涌入,四散。
第二波惊涛涌来,再次相撞,惊天动地,近乎将潮生与乌英纵一同卷走。
然而守御墙顽强地顶住了海浪,第三波惊涛涌来时,巨响声已弱了三分。
所有人同时疯狂高喊欢呼,顶住了!
水位下降,渗入大漠。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乌云退散,一轮红日初升,将广漠中的浩瀚海洋映照出点点金鳞,鸣沙山已成孤岛。
那场面乃是盘古开天后千万年来难得一见的奇景。
项弦出水,望向四周,金龙载着他与萧琨贴水飞翔。
“魔王呢?”项弦喃喃道。
“逃了。”萧琨说,“但不打紧,咱们已经赢了,甄岳抢回倾宇金樽,攻陷天魔宫,只是时间问题。”
沙岛另一头,段昭雍搭着甄岳,被潮水冲上了岸。
甄岳手持倾宇金樽,出水时第一件事便是祭起这旷世法宝,金樽嗡嗡作响,迸发出奇异的流光,犹如“核”的周遭,散出了千丝万缕的细线,散入天地脉之中。
霎时间,罅隙屏障解除!
东边远方发出裂空之声,众人纷纷抬头。
白云的尽头,天际至为遥远之处的泰山之巅,天魔宫连番震动,被罅隙障壁强行推出,悬浮于泰山顶峰千尺高处,释放出魔气,污染了云层。
黑色巨树枝叶伸展,与天地脉相连,天脉刹那间被染黑。
神州大地的另一侧,西方之昆仑,白玉宫亦发出钟声。
皮长戈一身战甲,走向神树句芒,手持绿枝横于面前,喃喃念诵古老咒文,西王母所留下的法阵开始旋转,以句芒为原点,泛起绿色强光,朝外围不断扩散。
整座白玉宫突破云层,升向高空!
皮长戈悬浮空中,舒展他魁梧的身躯,睁开双目,天地脉的巨大能量沿着他的身体灌注而入,他的全身散发出隐隐约约的金光,经脉近乎变得完全透明。
他与句芒同为一体,句芒的枝叶发出光,连接天地脉,与天魔宫中的魔化巨树相对抗。
皮长戈睁眼之际,感知延伸向天地万物。
“回到白玉宫来。”皮长戈的声音响彻天地,传遍战场。
“我将助你们驱魔的最后一臂之力。”【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