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驱魔
驱魔师接近,圣地内顿得感应,夺魂法阵到了至关重要之时,四面轰然爆射出无数席卷的黑云,聚集成魔焰,呼啸着朝他们冲来!
沈括:“里头察觉咱们了!当心!”
驱魔师当即各出法术,只见段宁抬手,山峦轰然叠推而起,犹如山河社稷图现世,将众人推向圣地大门;扶莹则一声唿哨,天际隐有群星之光坠落,轰然坠向黑焰。
沈括左手抖开一道五色光华,右手持一把长剑,光雾与门中泄出的黑火对撞,筑起了守护屏障,长剑斩入黑焰中时,如烈焰焚冰,缠绕的黑气一触下便即荡开。
黑气疯狂倾泻而出,门缝内轰然发生了第二次爆发,项弦抢上圣地大门,挡在萧琨身前,葛亮马上双掌圈转,回手,手掐灯诀。
“当”一声心灯化作洪钟震响,这是葛亮在继承心灯后,第一次召唤燃灯降神!
霎时间天地间满是白光,涌向圣地大门,黑气消散。
“萧琨!”项弦喝道。
萧琨倾尽全力,圣地大门发出巨响,缓慢洞开!
圣地内黑气缭绕,魔种浮现于法阵中央,它犹如胎婴般已初具人形,感受到了心灯与智慧剑的威胁,发出疯狂的哀嚎!
穆天子转身,难以置信地望向门外。
“善于红?!”葛亮颤声道。
夺魂法阵高速旋转,已到了至关重要之时,瑶姬此刻冲进法阵,喊道:“朝云!快停下——!”
“你们这伙人的关系也太混乱了罢!”沈括道。
“别成天胡说八道插科打诨!在驱魔呢!”扶莹怒道,祭起双轮,呼啸着冲进了圣地。
萧琨来不及自我介绍,喝道:“留下姬满!”
葛亮一手祭起心灯,正灼烧残破的萧琨,萧琨几近无力抵挡,幽火迸起。
“是自己人?”葛亮在门外未曾看清,入内后又充满混乱,将萧琨一同视作妖怪,险些铸成大错,马上收了心灯,将他拉起。
穆天子极力维持夺魂法阵,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众多驱魔师,他马上预感到有麻烦了——这伙人必定早有准备,这是个陷阱!
穆天子怒而望向瑶姬,一手抓住魔种,另一手借魔气幻化出黑色巨剑,横扫而去,瑶姬挡在朝云面前,被一剑扫中,鲜血四溅。
萧琨双刀齐出,在空中旋转,借来心灯之光,和身飞跃,身在空中如蛟龙跃起,双刀同时劈斩而下。
夺魂法阵被破坏,引发了圣地内的连环爆炸。巴蛇重得自由,收回魔种,仰天嘶吼,冲向众驱魔师,所有人同时竭力挡住。
项弦抽出了智慧剑,金光万道在妖族圣地内迸发,穆天子意识到计划败露,却浑不知这伙驱魔师何时找到了自己,当即腾空而起,要从一线天中逃离。
“我受够你了!”项弦咆哮道。
他的心中充满怒意,从圣地高处疾射而下,穆天子抬手,以指上所佩宿命之轮强行格挡,智慧剑与宿命之轮碰撞,发出一道冲击波。
“宿命……”穆天子颤声道。
“是的,”项弦低声道,“宿命,姬满,老子为了这宿命已付出太多,现在……”
“轮到你了!”项弦怒吼道,“毁灭罢!”
剑与轮碰撞,迸射出耀眼的强光,但此时此刻,智慧剑散发出无数环形金符,围绕穆天子与项弦飞快旋转!
众多命运之线从虚空中显现,犹如河流般于每个人身上穿过,诸多景象扑面而来,黑树崩塌,天魔宫解体,青龙禹州飞向天地……
开封城中,神树焕发而起;巨鼎被毁,戾气如海潮般涌向人间;金兵呼啸而来,冲入汴京;斛律光迸发出心灯的最后闪光,从高空落地;滚滚黄沙,高昌城墙破碎,百姓逃向月牙泉……
五十年后,昆仑山白玉宫,与天魔的一场大战结束后:
景翩歌站在神树前,将右手按在了左手的宿命之轮上,依次点亮诸多符文,口中念诵古老咒语。
五十年前,天山,地渊神宫:
王座前,昏昏欲睡的景翩歌突然睁开靛蓝双目,瞳中蓝光迸发,照亮了幽暗之地。
他走过一排排的石棺,地脉瞬时大亮,地渊神宫大门开启,守轮王走向天山悬崖,面朝天地脉。
风起云涌,天脉沉向大地,地脉浮上天际,两张巨网在刹那间重合,再温柔地分开。
巫山圣地,穆天子意识到了什么。
项弦释放神怒,铺天盖地的金光涌来。
“不……不可能!”穆天子怒吼道,“未来,我的未来……袁昆!这与说好的不一样!!!”
“你已经没有未来了!”项弦怒吼道。
智慧剑炽光大作,伏魔金光疯狂涌出,众多命运线在天地脉下飞快交错,过去、现在与将来汇为一股,被收进宿命之轮中。
“嗡”一声,宿命之轮从穆天子手上消失。
天山的风呼啸而来,景翩歌朝天际抬起左手,无名指上重重金光汇聚,织就金色指轮,光芒一闪,恢复古朴纹样。
景翩歌转身,收回宿命之轮后,随手关上了地渊神宫的大门。
不动明王法相光华暴涨,一剑犹如海潮般扫去,穆天子半身在光辉中被焚烧殆尽。
那一剑摧毁了圣地的法力屏障,金光从山体的四面八方迸射而出,巨岩崩塌滚落,河流改道,一线天顶疾射出金光,与天地脉相连接,令整个神州大地为之震颤不休!
“宿命之轮回去了!”萧琨喝道。
巴蛇口中迸发出魔焰,朝一众驱魔师冲来。萧琨抽出唐刀,双刀正逆交错,巴蛇正冲向沈括,被萧琨环刀飞舞,顿时蛇身如受飓风绞杀,迸出无数伤口,伤口中萌发绿意与生机。
瑶姬奄奄一息,左手鲜血流淌,被巴蛇衔在口中。四周石柱倒塌,九尾天狐从王座后嘶吼着冲来,诸多妖怪被惊动,犹如海潮般从四面八方卷向王座正中。
九尾天狐化身蟠龙,在空中喷出烈焰。扶莹喝道:“你先前可没说这儿有龙啊!”
“狐狸变的!”沈括朗声道,“不用怕它!”
正殿内一片混乱,善于红嘴角流着血想逃离,却被郑经义追上,一前一后冲出圣地。项弦在空中将穆天子劈下地面,穆天子一个翻身,释放出虚空门。
项弦回转智慧剑,一剑将他穿透之际,扶莹冲上前,手背现出符文,正要按上倾宇金樽将它回收,巴蛇却嘶吼着,以尖角挑起萧琨,撞上了项弦。
项弦马上收剑,与萧琨一同被撞上石柱,石柱倒塌,两人被撞进了山崖。
扶莹只差最后一刻,巨石坍塌,触碰到虚空门的瞬间,穆天子木簪落地,植被暴生,将扶莹卷飞出去。
虚空门收拢成一道光点,在圣地虚空中坍缩消失。
巴蛇那一下疾撞,尖角顶穿萧琨身躯,再穿项弦,但在最后一刻,萧琨的内丹爆出一道金光,抵在了巴蛇的尖角上,自己消去冲力,才护得两人的身体没有被穿在一起。
“嘿……嘿。”项弦抱住了萧琨,萧琨肋骨碎去近半,胸口开了一个血洞,身体几乎被撞进了项弦的身体中。
项弦抱着萧琨,萧琨的身躯已碎裂,化作灰烬一般开始飘散。
“我爱你啊,”项弦哽咽道,“我不要忘了你,萧琨。”
萧琨睁开幽瞳,与项弦面对面,注视彼此,抬手握住了项弦的智慧剑柄,注入最后的法力。
幽火与金光缠绕升起,伴随着一道摧山平海的巨大剑威,巴蛇之角被斩断,巨大的蛇躯在空中翻滚,撞上照壁。
项弦落地,众人要赶来救援,萧琨却竭力按着他的肩膀,与他分开。
他抽出巴蛇的尖角,扔在地上,身体化作虚影。
九尾天狐化身的蟠龙喷出烈焰,众驱魔师法宝齐出,沈括侧身,一抖手腕上系链,千千万万银光飞剑如暴雨般飞射而去!
“太多了!”段宁吼道,“杀不完!”
韩竭拉起扶莹,喝道:“杀他们的头儿!小妖自然就散了!”
燃灯法相升空而起。
葛亮聚集心灯,化作一道光柱,击中沈括,沈括收回漫天纷飞的光剑,汇作一把,在心灯之光下,朝九尾天狐的化身掠去。
蟠龙在空中遭遇重创,现出原形,九尾天狐拖着鲜血在空中翻滚,撞出了巫山。
“别被它跑了!”扶莹喝道。
王座前:
“凤儿,你还在等什么?”萧琨低声道。
项弦喘息数声,横持智慧剑,朝在王座前挣扎的巴蛇举起。
巴蛇痛苦不堪,再次朝他们冲来。萧琨手持双刀,胸膛处内丹迸发,他燃烧了自己的内丹,犹如炼狱修罗,迎着巴蛇冲击爆出堪比天崩的力量,一招乱舞!
巴蛇妖力与短暂于虚空中显现的旱魃法相碰撞,巴蛇被平地掀起,撞向王座高处的照壁,发出巨响。
魔种开始焚烧,黑色的火焰覆盖了巴蛇与瑶姬的身躯,吸摄着千年的痛苦与别离、执念与不甘。瑶姬在黑火之中挣扎不休。
“魔种已现!驱魔罢!”沈括双手回圈,继而撒开,四周的魔火被吹飞。
葛亮祭起心灯,遥遥按向项弦,顷刻间以项弦与萧琨为中心,四面八方化作光雾,犹如沐浴于无边无际的炫光湖泊中。
项弦握智慧剑的一手不住发抖,抬起头时,萧琨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对视。
项弦哽咽道:“不,我不想驱魔,不……不能,就让它这样罢……”
萧琨来到项弦身畔,与他携手。
项弦抬头,与萧琨对视。
“你也曾驱逐过我心中的魔种,”萧琨道,“还记得么?”
话音落,萧琨手中焕发出内丹的光芒,大声道:“开弓!凤儿!”
项弦泪水迸发,手中出现金光万道的蚀月弓!
“我射不中。”项弦的声音发着抖。
萧琨将迸发出九幽烈火的金刚箭架上了蚀月弓,沉声道:“正因如此,我才来到你的身旁。”
话音落,萧琨一个转身,将项弦搂在怀中,灵体化作虚幻,与他身体重合于一处,犹如一体双魂,凤所视即龙所视,犹如浩瀚星海深处,碰撞于一处,高速旋转后又彼此吞噬的炽烈星辰!
无数记忆闪烁而过,天空中翱翔而去的金龙,沙州畔的歌声与踏步,千军万马之中朝他奔来,以胸膛为他抵挡魔枪的萧琨……
萧琨的灵魂中,一切喜怒哀乐,朝着项弦的内心坦然洞开,彼此的情愫冲刷着对方的身体。
“我爱你,萧琨。”项弦最终道。
“我爱你,凤儿。”萧琨的嘴角带着笑意,带动项弦的身躯,开弓,金刚箭指向瑶姬胸膛处的魔种。
沈括、葛亮、扶莹、段宁与韩竭同时祭起法术,推向灿烂金光中的二人。
项弦哽咽出声,仿佛看见那宏大的宿命之轮再一次出现,在面前缓慢旋转。
“放箭!”萧琨喝道。
那一箭击穿了因果的障壁,自天地初开至万物归寂,自过去至将来,自缘起至缘灭,呼啸着平地升起。
金云滚滚,化为光辉灿烂之浮沉梦海;
星河破碎,尽作浩大前尘之跌宕平生。
三生之相惜;三生之背离,受执念所附却破除执念;
是斩却种种执着之利刃,亦是洞彻兴灭而灌顶的一束光。
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驱魔!
金刚箭拖着焚天之幽火,旋转着呼啸而起,射向瑶姬胸膛,魔种破裂化作千万黑火,一道冲击波卷起了漫长的光阴与岁月的长河,犹如海啸般将所有人推出了圣地!
项弦紧握着萧琨的一手蓦然收拢,五指扣在掌中。
萧琨消失了。
“萧琨——”项弦发出肝肠寸断的大喊。
项弦闭上双眼,开始坠落,再一次被拖进了时光的乱流之中,千万梦境在眼前绽放,就像沃野中的花朵,盛开又消失。
宿命之轮再次显现,它在时间的大海上缓慢旋转,洒出浩荡金光,从盘古开天到无数个世代后的遥远的未来,大海中浮现出亿万孤岛,摩天巨塔耸立而起,又在时光的洗礼中化作灰烬,风云流散,人族如蝼蚁般来来去去,最终连岛屿亦沉入海底,再无痕迹。
一座又一座的孤岛涌现又消失,仿佛巨神在沙滩上踏出的一行足迹,通往那个永远也看不见的尽头。
景翩歌在黑暗中久久地坐着,萧琨在因果中消失的刹那,虚空中光芒显现,汇聚为一片花瓣。
花瓣飘零落下,景翩歌伸出一手,花瓣落在了他的掌心,幻化出奇特的景象,并颂唱着古往今来千年万年的歌谣。
在那景象中,项弦与萧琨驾驭金龙,沿地脉飞去,穿出神树,飞向白玉宫最高处——它曾经短暂地在时光之海中涌现,却随着因果的再次确立而沉没,就像世上每时每刻都在诞生的,千奇百怪、浮光掠影的梦。
梦境消逝,花瓣却被留了下来。
它落在景翩歌手中,温柔地浸润了他的掌心。
景翩歌再一次走出地渊神宫,吹了声口哨,唤来骨马,翻身上马,沿着丝绸之路前往高昌。
离开高昌后,他将进入玉门关,过了玉门就是沙州了,再往东走,则是武威,是张掖,是河套平原。雪花飘扬之地,则是他此行的终点——上京。
尽管那个女孩儿还有好些年头才出生,但战死尸鬼拥有无尽的生命,他不在乎,他可以等。
项弦不断下坠,做起了一场漫长无比的梦。
凤凰从天际飞来,落在香炉峰后山,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六岁的项弦从灰烬中捡起了这浑身浴火的鸟儿,继而大声呼烫。凤凰满不在乎地拍打翅膀,收起了外溢的烈火,停在了他的肩上。
“那儿据说搬来了一户人家。”六岁的项弦小声说。
阿黄道:“别探头探脑,显得做贼似的。”
集市上,项弦看见了一个孩子。
他身穿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却半点不显得脏。此时那孩子正在集市上讨价还价,一张脸涨得通红,但凡他路过的地方,集市上的人纷纷作出嫌恶的表情。
项弦过去,拨了下他的肩膀,带着他走了。
他俩坐在河畔,用柳条钓了一下午的鱼儿。日暮时,他起身说:“我得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项弦问。
“萧琨。”那辽国小孩儿答道。
萧琨身上确实不好闻,虽然他已很注意,却仍会散发出很淡的、像是什么东西死了的气味,与他玩了一下午,项弦身上也被沾染上了,回家后还被盘问了半天。
萧琨的双眼是靛蓝的,项弦几次朝父母描述,得知这叫“色目人”。
很快,他便将萧琨带到家里来做客,项母与项父没有多问,接受了他。
平日里萧琨习武,每天还得打铁,偶尔会被揍得鼻青脸肿,耳朵里全是血,项弦便为他掏耳朵,小心地修翻过来的指甲。
“你爹太狠了。”项弦很同情萧琨六岁上就没了娘,据说他娘一病死了,他由父亲带着,到中原来生活。
“他总算走了。”萧琨答道。
“走了?!”项弦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安慰萧琨。
“过得几日还会回来,”萧琨说,“骑着龙走的。”
萧琨常常会朝他说,自己是辽国的皇族,只因为生来有双蓝眼睛,才离开了故乡;又说他爹其实是名活死人大将军,还有一枚玉玦,能召唤出一条金龙。
“那你这几天不用挨揍了。”项弦答道。
萧琨期待地看着项弦,似乎在等他说什么,项弦不明所以。到得傍晚时,萧琨无精打采地回去,项弦才突然回过神。
“来我家睡罢!”项弦说,“明儿我也不练武了,咱们出去玩!”
“哦。”萧琨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变得精神起来,答道,“好。”
炎炎夏日,萧琨正在项弦家前廊下坐着,背倚柱子吃冰,穿着麻布短袖与长裤,十二岁的半大少年,容貌俊秀无俦。
“凤儿,”内间传来谢蕴的声音,“把你的契绳儿拿去寺里供着。”
项弦应了声,萧琨回头,看了眼。
片刻后项弦换了衣服出来,两手揣上衣兜里,给了萧琨一脚。
“走。”项弦说。
萧琨起身要揍他,项弦哈哈哈地躲了,两人一边推搡,一边出门搭船去香炉峰。
“契绳是什么?”萧琨问。
“结契用的。”项弦解释道。
萧琨又问:“结契是什么?”
项弦:“就是两个人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萧琨一听到这话,顿时不自在起来,打量项弦。
萧琨想了想,虽不期待得到确切的回答,却仍问:“凤儿想与谁在一起,过一辈子?”
“哥哥你啊。”项弦一脸莫名其妙,仿佛在说:这也要问?
萧琨:“!!!”
萧琨手里的冰还没吃完,登时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项弦拿着红绳,朝萧琨手腕上比画,萧琨整个人已近乎僵了,完全不敢动。项弦又说:“不过得先放庙里供着,等到了成亲的年纪,咱俩再一起去取回来。”
萧琨回过神,只不知该说什么才是,说:“以后……万一你不与我好了呢?”
项弦说:“那当然就不给你了。”
萧琨:“……”
萧琨心里仿佛被项弦捅了一刀,捅过之后,却又被他那只手按住伤口,温柔地抚摸着。
瞬间他情感满溢,无法表达,他想大喊,又想大哭出声。
萧琨红着眼眶,按住项弦,不停地揍他,责备他竟是先说出如此温柔,又绝情至此的话语。
项弦虽也习武,力气却拗不过他,好说歹说,从他胳膊下挣扎出来,说:“我逗你玩的!别打了!现在给你!现在给你!”
萧琨收敛心情,嘴唇还在发抖,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算了,先供着罢。”
项弦想了想,说:“这两串供起来,我再去买两串咱俩先戴,待得过几年,取了这两串换那两串,这样成了罢?”
萧琨的心咚咚地跳着,末了道:“行,你说了算。”
时光荏苒,他俩渐渐地长大了,项弦十二岁那年,沈括来到会稽,将带走他。
“天魔之劫已除,”沈括朝谢蕴说,“凤儿却仍有自己的路要走。”
谢蕴笑道:“你不如将那孩儿也一起收了为徒,让他俩作伴。”
沈括说道:“各有缘法,不能强求。”
那天,项弦与萧琨依旧坐在江边的柳树下,就像初识之日。
“你指着江水发誓。”萧琨说。
项弦说:“至于么?你就这么没信心?”
项弦自己倒是先乐了,萧琨反而没有笑,认真地看着项弦。
“行,我发誓。”项弦想了想,说,“今生今世,不,生生世世,都与我的好哥哥不分开。等我修成一身通天彻地的本领,我就回来找你。”
萧琨很少听项弦叫“哥哥”,每次听见时骨头都轻了几分,既受用又难为情,直到十四岁的当下,他依旧会脸红。
项弦一脸无所谓地看着他,招呼他过来些,萧琨便不明所以,把脸凑近。项弦指指自己的唇,又指萧琨的唇。
萧琨舔了下嘴唇,意识到项弦明白自己的心!他一直都明白!
“快。”项弦想趁着周围没人,伸手去搭他脖颈。萧琨却拉开项弦的手,改而自己搂他,凑过来,在他唇上亲了下。
只是短短一吻,唇分时,萧琨的幽瞳散发出蓝光,看着项弦的眼睛。
“重来。”项弦又道。
“太不像话了!”萧琨推开项弦,稍躬身,似在掩饰什么,不敢看他,说,“咱们还没结契呢!”
项弦起身要追,萧琨则整理衣服,快步跑了。
“去哪儿?”项弦说。
临别前,萧琨追到码头上,气喘吁吁。
“凤儿!”萧琨喊道,“凤儿!”
“我在这儿呢。”项弦出现在他背后,说,“你还没来,难不成我还能自己走了?”
萧琨松了口气,递给他一把剑。
“我会来找你。”萧琨说。
大船驰离会稽,十二岁的项弦背着剑,于船舷上远远看着萧琨。
十年后,玄岳山的风雪之中,萧琨踏出轻响,项弦蓦然回头,看见了他穿过风雪而来。
深夜客栈中,两人身着单衣,低声相谈。萧琨倚在榻上,项弦盘膝而坐,笑着不住看他,一会儿拉他的手,一会儿摸摸他的头,弄得萧琨半是不自在,半是难为情。
“我还记得你从前身上有股味,”项弦凑到萧琨脖颈上嗅了嗅,像条狗般,说,“这会儿倒是没了。”
“因为我与我爹住一起,”萧琨答道,“告诉过你的,我有‘爹味’。”
两人于是都笑了起来。
“姆妈说我走后,过了几天,你也搬离了会稽。这十年里,你都去了哪儿?”项弦不解道。
“回辽国,”萧琨答道,“当上了大辽驱魔司使、太子少师,就那样罢。”
项弦震惊了,打量他,说:“了得啊!”
萧琨叹了口气,说:“国破了,没意思。”
项弦又陷入黯然,问:“以后呢?”
“不知道。”萧琨打量项弦的手腕,见他腕上干干净净,于是欲言又止。
项弦:“这些年里,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萧琨登时又脸红了,马上曲腿,换了坐姿,说:“是么?我……我也常常想你。”
项弦认真地看着萧琨那张俊脸,说:“你比从前更英武了。”
萧琨转头,与项弦对视,却走了神。
“快看我的心。”项弦说。
“我不看。”萧琨简直无法面对项弦那犹如炽日般的火热之情。
“你看啊!”
“我不看!”
萧琨艰难挣扎,项弦勾住他的脖颈,要强行吻他。为了能与萧琨再亲一次嘴,他等了十年!足足十年!两人在这混乱里推来搡去,犹如小时候既亲热,又想揉弄彼此地较着劲。
最后萧琨终于再控制不住自己,按着项弦,低头亲了他。
项弦又动手扯他的单衣。
萧琨:“不,现在不行。”
项弦:“这给你,这样行了罢?”
萧琨:“什么?为什么?”
项弦:“契绳!结契了!”
萧琨:“……”
“……亲我,来……”
“你这流氓……”
房内余下萧琨与项弦的粗重的喘息。
翌日,玄岳山中,萧琨与项弦十指相扣,走在风雪深山之中。
“凤儿,你来找什么?”
“传国玉玺,”项弦答道,“传说就在天命之匣中。你呢?”
“你说呢?”萧琨笑道。
项弦:“你也找传国玉玺?”
“我来找你!”萧琨答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看这儿像有传国玉玺的模样?”
“那我怎么办?”项弦绕来绕去,最后只得到了一个空的青铜匣。
萧琨手里玩着一个布包,朝项弦面前虚晃一记。
项弦马上道:“快给我!”
萧琨于是将传国玉玺给了他。
“师父说过,当年他们与巫山妖族一战时,一名叫穆天子的窃贼逃离了圣地,此事与昆仑白玉宫有关……”
“少说那些啰里八唆的,我自然跟着你。”
“你来当驱魔司正使不?”
“行罢,看你这么吊儿郎当,迟早被妖怪吃了去。”
“哈哈哈哈!”
“这是乌英纵,我与师父在蓬莱救的猿。”
“萧大人。”
“嗯。”
昆仑山巅,白玉宫:
“穆天子驱策墨门,搜集了两千年来神州大地的戾气,虽在五十年前抢夺魔种失败,不能再化身为天魔,但墨门所聚集的戾气一旦释放,便将席卷神州,五十年前被击碎的魔种,想必将再次修复,必须找到心灯……”
“萧琨!萧琨!”
“心灯……不愿意接纳我。”
荒芜大漠上,项弦策马载着萧琨,与斛律光、潮生、乌英纵离开阿克苏。
“你会好起来的。”项弦抱着萧琨,认真道,“没有心灯也不打紧,不是么?斛律光能照拂大伙儿。”
萧琨被项弦搂在怀内,内丹中的幽蓝冥火升起,修复了他的身躯。
他带领驱魔司来到君山,洞庭湖中升起巨大的鲧妖,众人协力将它击溃后,萧琨以一身法力驾驭逸散洪水。项弦则化身烈火真灵腾空而起,将云雾送上天际。
禹州在云层中翱翔,将重重乌云送往大地四方。
倾宇金樽收回,天魔宫于泰山之巅现形。
白玉宫穿过千里高空,撞向天魔宫,发出巨响。
“宿命啊……”穆天子化身巨大的离魂花,吸收了两千年的戾气,狂吼道,“果然是你……又是你!”
项弦拉开蚀月弓,几次瞄准,萧琨掌中迸发幽火,朝箭上一搭。
两人同时松弦,金刚箭化作一道金光,击穿离魂花,所有人的三魂七魄在花粉的力量下离体而去,险些被吸上天际。
项弦的记忆不断下沉,梦境温柔消散,他在时光长河中脱离,于万丈高空坠落,不停地坠落,轻飘飘地落向白玉宫中央,巨树句芒的根部。
他掉进了自己的身体中,睁开双眼。
昆仑山,白玉宫,句芒树底。
项弦一手撑地,缓慢站起,景翩歌已消失,萧琨亦已不见踪影。同伴们听得动静,方匆忙赶来。
“老爷!”乌英纵说,“发生了什么?老爷!”
“老爷!”斛律光也吓坏了,忙上前扶着项弦。项弦无意识地挥手,环顾四周,寻找着萧琨。
“哥哥!”潮生冲来,说,“你没事吧?”
牧青山与宝音也来了,项弦却推开众人,问道:“萧琨呢?萧……萧琨……”
“我还记得?”项弦猛地意识到,说,“萧琨!你们记得他么?”
“是啊,”宝音道,“你相好的,怎么啦?”
“他在哪儿?”项弦说,“萧琨!快出来!去哪儿了?咱们刚才做了什么?”
“哥哥?”潮生怀疑地看着项弦。
“我没有忘记他,”项弦说,“我……我没有。你们也没有。”
“我刚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项弦示意众人先别说话,问,“青山,告诉我,一天前咱们在做什么?”
牧青山:“击破天魔宫,夺回句芒之种,释放出了戾气。”
众人又抬头,望向神树。
潮生道:“怎么了?还有敌人吗?”
项弦:“穆天子是天魔?”
“你在说什么??”宝音道,“他要是天魔,我才不去呢!”
“他没有魔种?”项弦说。
“这不是大伙儿协力,刚除掉了他?”牧青山察觉不对,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没有细究,说,“对,虽然那地儿叫天魔宫,里头住的却不是天魔。”
项弦:“萧琨是谁?”
所有人已彻底混乱了,乌英纵说:“萧大人是老爷小时候便相识的契兄弟。”
潮生:“哥哥,你是不是得歇会儿。”
“老乌,你要留下来吗?”项弦说,“留在白玉宫,是这样罢?”
“是,”乌英纵说,“老爷若不反对的话。等等,我怎么似乎记得,穆天子确实是魔王?”
潮生说:“他不是五十年前抢夺魔种失败了么?沈括大师说,要查到他的下落啊。”
“萧琨!”项弦又突然大喊,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然而白玉宫中,没有任何回答,唯独句芒树叶在风里传来的“沙沙”声。
“这么说来,”潮生也被搞混乱了,说,“我好像也记得姬满变成了魔王,啊!怎么回事?!”
斛律光说:“兴许是梦里的事没分清楚?小山是不是总让你们做梦?”
“喂!”宝音说,“不要叫得这么亲热啊!跟你有什么关系?就小山小山的。”
项弦站在白玉宫平台前,一脸茫然,问:“可是萧琨呢?我要萧琨,我要他回来!他在哪儿?”
牧青山说:“方才你俩在一处,我们种下树种时。你俩正坐在这儿说话不是么?”
项弦双目通红,骤然意识到,也许萧琨是真的消失了,唯独最后,留下了给他的温柔记忆。
他在平台上大哭起来。
虚空之中出现了犹如镜面般的巨湖,上下茫茫,左右无际。
萧琨站在水深不及半寸的浅水湖中央,抬头看时,天空中泛着一层淡淡的光,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有人吗?”萧琨下意识地问,“这是哪儿?”
“岸边。”一个声音答道,“不要再往前走,这旅途的尽头,是另一处彼岸。”
“倏忽?”萧琨认出了那声音,他看见了倏忽!湖面升起雾气,船头不远处,倏忽的影子若隐若现。
“嘘,”倏忽道,“祂们来了。”
雾气散尽,萧琨站在水中,不明所以,朝自己背后看,却找不到半个人影,低头,水面也不见倒影。
一个女声带着回音,犹如降神后所发出的神言,在水面的尽头回荡。
祂说:“你本该消失,为何能走到此地?”
“我也不知道。”萧琨道,“你又是谁?”
水池上方,一个光影出现了,祂拖着巨大的长尾,悬浮于镜池之上,犹如蛇一般,朝着萧琨不断靠近,到得他十步之外,缓缓停下。
“我认得他。”另一个男声响起。另一个光影现出身形,隐隐约约,与萧琨曾召唤过的武神二郎神竟有几分相似!
“显圣真君!”萧琨震惊道。
神祇光影并未回答,而是朝先前出现的拖尾巨神稍一行礼。
“他被一道‘因’所牵系。”
第三个声音出现了,竟是焕发出金光的不动明王。
这是萧琨第一次得见真正的不动明王,只见祂身具六臂,各执法器,转身面朝第一位女神。
第四位神祇在不动明王身畔出现,竟是手持光诀的燃灯。
“这点牵系,成为了他不被逆流所沉的缘由。”燃灯低声道。
“让他走罢。”最后一个声音响起,一个小女孩儿的身影浮现,四面繁花于光影中绽放,生命欣欣向荣,池畔登时开满了鲜花,“牵挂便是缘法,红尘中既有一点‘因’守着,放他回去,又有何妨?”
“是‘祂’的后人啊。”中央那巨大的女神温柔地说。
萧琨不敢说话,等待着自己命运的宣判。
“那么,”女神问,“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旱魃的孩子。”
萧琨十分紧张,点了点头。
“你来到世间,是为了什么呢?”女神现出身形,祂上身赤裸,长发披散直至胸前与背后,那形象非但没有丝毫不洁,反而显得神圣无比,面庞更散发着母亲般的神光。
祂的下身,则是巨大的蛇尾,蜿蜒于池中,尾部金光闪闪。
“我……”萧琨说,“我生于这世上,是为了弥补父亲犯下的错误,他丢失了宿命……”
此时此刻,燃灯突然做了一个手势,以食指放在唇边。
不动明王却道:“你可得想好了。”
萧琨登时明白了,说:“我为了凤儿而生!”
萧琨抬起头,朝五名早已飞升世外的神祇说:“我为他而生,这是我的因。”
霎时间,萧琨手腕上,结契红绳再现!
它虽细小,却系得极是牢固,红线上飘飞出一缕细线,浮现于镜池尽头的天际,犹如指引着一条归路。
“既是如此,”女神摊开手,朝掌中吹了一口气,万千光点飞来,没入萧琨的灵魂中,“便请龙祖送你归去。”
众神影同时消失,萧琨身体显形,生机回归,躯体恢复了沉重感,踏破镜池,朝池下坠落!
萧琨大喊一声,金龙蓦然飞掠而来,接住了他,飞往天地尽头。
金龙沿着那红线指引之向遥遥飞去。
昆仑山巅,萧琨驾驭金龙,掠过白玉宫顶,望向浮空岛。
夕阳西沉,映得天际尽是金光。
乌英纵正坐在树下,搂着潮生小声说话,突见金龙飞过,当即站起,快步跑到宫殿边缘,潮生追了上来,朝着天际的萧琨挥手。
萧琨笑着做了个“告别”的动作,驭龙乘风飞过河西走廊。
那场史无前例的大洪水退去了,现出星罗棋布的沙漠之池,夏、室韦、辽与高昌的联军撤军,两骑越过嘉峪关,转而朝北。
牧青山与宝音在月色下追赶与疾驰,待得看见天际金龙掠过的一刻时,登时抬头,宝音朝萧琨吹了数声抑扬顿挫的口哨。
萧琨乘龙,进入山西,飞过太行山,另一条龙腾空而起,发出一声长吟。
“萧大人——!”斛律光从曜金宫中奔出,站在山巅,朝天际大喊。
萧琨驾龙一个盘旋,朝他做了“道别”的手势。斛律光解下五弦琵琶,坐下,五指一拨,《列子乘风》之音响起,犹如流水般浮现于萧琨的记忆中。
滚滚红尘,有许多吃的,许多玩的,有一起喝酒的伙伴,有一传十里的乐声,有昼夜不灭的灯火……
还有心爱的人。
开封城繁华依旧,驱魔司中却一片黑暗,萧琨没有停留,飞向洛阳。
深夜,洛阳已全城入睡,群星照耀之下,驱魔司仍一片寂静。
凤凰在暗夜中绽放红光,指引他的前路,与他结伴顷刻,再度展翅离去。
萧琨在洛阳转而向南,沿着大运河飞去,天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他辗转飞过会稽的香炉峰,前往杭州。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琴声响起,清晨,项弦一身武袍在微风中飘起,拨动琴弦。
“阿爸!”孩子问,“你这么早就起来了!洗漱不曾?”
辽国的孩子们见项弦坐在院内,便纷纷过来与他请安。初夏时节,益风院中开满了花,院内的树上还结了不少果实。
“洗过了。”项弦推开琴,挨个摸摸他们的头,摸一个,放走一个,说,“去吃早饭罢,都给我认真念书,否则我是要打板子的。”
“阿爸!”
“阿爸。”
项弦“哎”“欸”地应过几声,四十几个辽国孩子,外加收留的几名汉人小孩儿,每天光是轮番说几句话就得耗上不少时间。
“阿爸!”门外突然有一名汉人小孩儿喊道,“有人在偷咱们的桃子!喂!你有胆子别跑!我阿爸来了!”
项弦当即拿起竹竿跑出去,虚张声势地喊道:“汪!汪!”
但下一刻,他愣住了。
萧琨正站在墙下,摘了几个桃,随手分给那叫唤的汉人小孩儿一个,又扔了个给项弦,项弦竟不避不让,任由那青桃打在脸上。
他笑着看项弦,项弦犹如置身梦中,不敢走上前去,嘴唇不住颤抖。
“梦?”项弦喃喃道。
萧琨示意项弦看自己手腕,项弦下意识低头,只见两人腕上,再一次出现了契绳。
“凤儿。”萧琨答道,“是我,咱们说好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清平梦华录·全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