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梦华
大梁古城废墟中,苍狼顺着风中传回的气味闻嗅,沿着乱石下的缝隙中进入。
黄河畔有不少塌方之地,古老的建筑不复昔年痕迹,漫长的千余年里,黄河数次泛滥,将泥沙推往两侧,又经历不下十次大改道,于时光中变得面目全非。
苍狼闭上双目,寻找着地面的入口,它感觉到在大地的深处,仿佛有一颗心在搏动,进入地下后,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狼目亮起了淡淡的绿光。
“青山?”苍狼骤然发现了一个身影。
远古鹿灵再现,犹如在漫长轮回中联结彼此密不可分的宿命的丝线,白鹿的虚影沿着迷宫深处而去。
苍狼再不犹豫,四足奔跑,追向散发白光的白鹿虚影。
古城废墟深处,四周尽是朦胧的光,起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茫茫大雾。赵先生走在前方,身形若隐若现,赵构双眼带着惊惧,不时回头看,却跟丢了赵先生。
“先生!”赵构道,“你在何处?”
光芒寒冷刺骨,令他昏昏欲睡,正慌张寻找时,只见赵先生手持火把,再一次出现在面前。
“这里,”赵先生说,“马上就到。”
赵先生轻车熟路,带着赵构绕过诸多废墟,他们正在古大梁王城的内城处穿梭,此地犹如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直到千余年前,王城的中心处,大殿的四周早已被光阴磨成齑粉,枯干的树木彼此拱抱,形成一个平台。
平台中央,是一只个头堪比殿堂的黑色巨鸟,它的羽毛纷乱,双翅垂落于地,将头藏在翅下,四周则是掉落的、散发着黑气的羽毛。
魔气在散落的鸟羽之间升起,化作无数恐怖的鬼面,稍一靠近,便令赵构不寒而栗。
它的嗉囊处闪烁着一枚隐约散发出光芒的卵形物,犹如心脏般在有规律地搏动着。
“先生,这是什么?”
“神州大地曾经的妖王。”赵先生和蔼道,“三百年前,它与鲲共生,转世为天魔,失败后遭到驱魔,魂魄被打散,一部分进入天地脉,重归轮回。”
黑翼大鹏的胸前,缓慢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一头长发,面容有着羌戎的特征,黑色长袍飞扬,神情阴沉,头上别着数枚羽饰。
“他?”那黑色人形妖魔低声道。
“是。”赵先生躬身道,“蛇魂已被‘树’召回,吾主,面前此人,乃最合适的寄体,请您携黑翼大鹏之力,尽快转移。”
那魔人端详赵构,赵构眼中已现出恐惧,不住退后。
赵先生道:“他是当今宋帝第九子,在不久后到来的浩劫中,赵构将应劫,成为新帝。”
赵构颤声道:“您在说什么?先生?”
赵先生又朝赵构解释道:“鹏尊要将他的神念寄托于你的三魂七魄之中;作为交换,你也将获得睥睨世间之力,从今往后,你一体双魂,才能去拯救即将发生的一切。”
“时间不多了,”魔人说,“他随时会来,开始罢,总算能摆脱这不听话的身躯。”
“谁?”赵构说,“谁会来?”
赵先生抬手,周遭法阵发出紫黑色的光芒。
赵构:“要让一个妖怪,住在我的身体里?”
赵先生:“身为赵家的子孙,你本该有此觉悟,已到了这里,还想反悔么?”
赵构感觉到危险,他下意识地退后想逃跑,回开封去寻求项弦帮助,但赵先生一手持火把,另一手抬起,朝向赵构。
赵构登时动弹不得,继而凌空悬浮飞起,大喊一声,被推到了黑翼大鹏鸟面前。
黑翼大鹏转向赵构,面对这新食物。
赵构登时狂喊出声。
赵先生平静地说:“不要害怕,你不会死,而是将迎来新生。”说毕凌空画出噤声符文。赵构睁大双眼,全身发抖,注视面前的黑翼大鹏。
然而就在它朝向赵构的刹那,赵先生突然抬头,望向天际。
“客人来了。”赵先生说。
黑翼大鹏感受到威胁,展开巨大的双翅,滚滚黑云释放,胸膛嗉囊处,华丽的光芒再次铺开,雾气变得愈发浓重,从古迹中升腾而起。
金龙在晴朗的夜空中飞速掠过,岳飞眼中充满惊讶,转头望向大地上,却没有喊叫。
“搭乘过小金的凡人为数不多,”萧琨说,“除却撒鸾,就是你了。”
“它叫小金么?”项弦只觉得有趣。
萧琨答道:“潮生给起的名字。”
阿黄飞回,带着不少鸟儿,说:“就在最底下。”
鸟会说话,还有一条金龙,换了寻常人等定吓得不轻,岳飞却处变不惊,毕竟开封城内,有关驱魔司的传闻更为离谱。
萧琨驾驭飞龙,先是环绕古城数圈,这座大梁古城一半被黄河的泥沙所掩埋,另一半则袒露在风中。
“他俩进去以后就不见了。”阿黄说。
项弦说:“此地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战国遗址,师父当初还来看过,但当年没有异常。”
靠近古城中心点时,项弦腰畔的振魔铃登时“叮叮叮”响起,两人马上警惕。萧琨一飞离,振魔铃的声音便沉寂下去,继而悄然无声。
“什么都看不见,”岳飞说,“这么大的雾。”
“结界。”项弦说。
萧琨:“岳飞,我送你下去,你在外围入口处守着。阿黄,你吩咐一只鸟儿回开封报信,让李纲派兵过来。”
“别费劲,”项弦说,“听我的,让小金直接撞进最中间区域,这儿被结界挡着,说不定黑翼大鹏就在里面,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萧琨:“万一又是陷阱怎么办?”
项弦说:“什么陷阱都抵不住以快打快,我主力进攻,你保护我,咱们速战速决。”
萧琨说:“先从东边突进,看情况。”
项弦:“走入口的话,里头无论有谁,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萧琨:“不清楚这是什么法术,不能乱闯!”
“两位大人,”岳飞马上道,“猜铜钱。”说着取出一枚铜钱,这样最公平了。岳飞又道:“通宝面硬闯,背面循序渐进。”说着拇指一弹。
萧琨万万没想到岳飞还有这招,铜钱在空中翻飞,掠过一道星光。
下一刻,大梁古城废墟中炸开了一道带着梦境光华的屏障,犹如飓风般卷起,三人近乎被掀下龙背。
“这下没的选了!”项弦喝道,抓住智慧剑,正要抽出之际,法力狂风轰然卷起,将他们拖向大地。萧琨竭力驾驭金龙,令它不至于失控撞落。
岳飞一手紧抓龙背光鳍,伸手,在暴风中抓住了铜钱。
金光初绽,骤然间,项弦尚未抓住断剑,意识便被驱离,陷入了幻觉之中,耳畔,萧琨喊道:“凤儿——”
声音远离,金龙消失,萧琨、项弦与岳飞同时坠入废墟。
“凤儿——”
梦境在项弦坠地的一刹那飞速铺展,风雪消失得无影无踪,漫天烈日光华洒下,会稽的夏日微风与树影覆盖了他的所有意识。
“凤儿!凤儿!”八岁的萧琨沿青石板路快步跑来。
六岁的项弦正在院里吃早饭,听见声音忙起身去开门。
“快吃。”萧琨问,“你的鸟儿呢?”
“在这儿呢。”项弦放下碗筷,带萧琨去看。两个半大小孩儿,蹲在廊下看项弦不久前从山上捡回来的鸟,萧琨问:“它不会死罢?”
“能做的都做了。”项弦说,“我娘说,要死了也没办法,缘分罢了。”
阳光下,萧琨侧颜俊秀,带着稚气未脱的天真,且有几分冷漠,但每当转而朝向项弦时,他的眉眼就会舒展,犹如蕴着眉开眼笑,只因尚觉不好意思,没有轻易表示。
项弦伸手扒拉几下,萧琨便侧过来,以肩朝向他少许,依旧观察那鸟儿。
项弦半抱着萧琨,末了,爬过来趴在他肩上,萧琨身体长得快,较他高了半头,俨然将自己当作哥哥,任他摆弄也不反抗。
“咱们上山去,走。”萧琨吃力地背起项弦朝门外走,“先不管它了,晚上回来给它带点吃的。”
项弦:“今儿不去后山,我得去一趟庙里。”
厅内,项豫又道:“凤儿,把你的绳带去。”
项弦示意萧琨稍等,飞也似的进门,出来时拿着两根红绳朝怀里揣。
萧琨看见了,但他没有问。
项弦:“你不练刀?”
“家里有客,”萧琨说,“我溜出来了。你不练拳?”
项弦:“你都来了,还练什么拳?”
不久前萧琨家搬到了会稽,两家隔着数条街,项弦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是名辽人,据大人们说父母双亡,由师父带着云游四方,暂在会稽落脚。
他的双眼显得尤其妖异,可想而知,在江南这么一户外族,会得到什么待遇。
因缘际会,某次项弦听见萧家院内传来小孩儿的挨打声,好奇心起便扒在墙上看,与习练刀法不刻苦,正在受罚的萧琨对视,两人便对彼此留下了印象。当然,最后以项弦跳下墙,匆匆逃跑而告终。
其后,又有一次项弦撞见了在集市上买东西的萧琨,那会儿他正在遭受肉贩子的嘲弄,握钱袋的一手抓得很紧,仿佛那是他的刀柄,随时要拔刀斩了对方。
项弦从身后戳了下他,萧琨发现是有一面之缘的小孩儿,怒火稍平息。项弦又牵着萧琨的手,穿过集市,过程中两人甚至没有交谈。
后来,他俩在春波桥下坐着看鱼,折柳枝,爬树,捡小石头打水漂,就这样度过了整个下午。近黄昏时,萧琨起身说:“我得走了,后会有期。”他俩才算真正认识了。
萧琨身上脏兮兮的,脸上常没洗干净,仿佛监护人对照看他并不上心,让一个八岁的孩子自己洗衣服,导致他身上常有股野孩子的气味。
但他们相识以后,萧琨便会每天认真洗澡,尽量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再出门见项弦。
项弦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与萧琨亲近起来,这个野性难驯的新朋友,对外人几乎不说话,犹如哑巴一般,仿佛对谁都有天然的仇恨,唯独在他面前才会“凤儿”“凤儿”地喊。
项弦爱与人开玩笑,当然也会作弄萧琨,奈何被作弄后,萧琨总不生气,便少了几分乐趣;萧琨不是本地人,项弦便编了不少当地习俗来骗他,萧琨知道真相后,顶多也就一笑而过。
两人走着走着,沿山路到了香炉寺外,项弦先进去,与萧琨一起拜佛。萧琨对寺庙向来并无兴趣,不过项弦想去哪里,他就陪着。
“这是我爹给我买的。”项弦取出红绳,交给住持,寺里沙弥取了个木盘来接,萧琨问:“那是什么?”
“契绳,”项弦说,“结契用,将这绳系在对方手上。”
萧琨看着那红绳,没有说话。项弦说:“供在庙里,哪天有相好的兄弟,就来取回,再送他。”
“嗯。”萧琨答道。
项弦忽然有点讪讪的,看着萧琨,但两人很快便言谈如常。出了寺,萧琨扛着项弦,去摘树上的桃子。
里头传来狗叫声,萧琨道:“走罢,要被发现了!”
“够着了,”项弦已摘了好几个,说,“再一会儿。”
庙里的狗已飞速冲出,两人同时大喊,项弦兜在衣服下摆的桃子散了满地,那狗差点就咬在萧琨腿上,幸而项弦翻身下来,萧琨得了自由,当即侧身让过犬扑,两人落荒而逃。
“让你别贪心。”萧琨说。
项弦唉声叹气,最后一个也没捞到,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说:“快!交出来!我看见了!”
“谁先看见就是谁的。”
萧琨变戏法般掏出一个青桃,项弦大笑起来。
萧琨拿着那桃子,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递给项弦,项弦吃了半个,剩下的又还他。萧琨吃完后,将桃核攥着,与他走了一路,另一手则始终牵着项弦,与他十指相扣。
盛夏时节,萧琨在河畔钓鱼,项弦脸上盖着草帽,于树荫下,半身躺在萧琨怀里,睡着了。直到河水金光粼粼,萧琨才把手伸到草帽下,摸来摸去,不住捏项弦的脸,项弦拍开他的手,醒了,有说有笑,各自回家。
他们渐渐地长大了,课业比从前更重。有时候,萧琨会来项家,坐在书房外,等项弦读书作文章,项弦则边读书边走神,不时望向院里的萧琨,接着就要挨先生的戒尺了。
奈何萧琨的伤比他更重,经常满头满脸瘀青地过来,想必是在家中被其师乐晚霜教授武艺时下手不留情,连谢蕴都看得心疼。
项弦则什么都不说,理解萧琨的苦衷,只默默调好药,坐在院里,叼着根草杆,小心地为他涂药。一次萧琨的指甲劈了,项弦便小心地为他修指甲。
“凤儿,你得给琨儿用点散瘀的。”谢蕴经过廊下,注意到萧琨又挨揍了,便提醒项弦。
“姆妈。”项弦说。
萧琨也跟着说:“姆妈。”
“哎。”谢蕴笑着随口答了。离开前廊时,两人听见她与项豫说话声:“我看这俩小子归根结底,是……”
声音已远,项弦又去找来药物敷萧琨的手指,说:“痛吗?”
萧琨一直忍着,只道:“不痛。”
项弦上完药,又拍拍腿,示意萧琨躺在自己腿上,说:“来,我给你掏耳朵,你都被打得充血了。”
“轻点,”萧琨说,“别把哥哥脑袋捅穿了。”
从来没人给萧琨掏过耳朵,那是萧琨在项弦身边的专属享受。当然,项弦也只会这么服侍萧琨,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他们生来就应是这样的关系。
又一个初夏,项弦肩侧停着他的鸟儿,他们都长大了,萧琨已与成年人差不多高,肩宽,胸膛也有了气势,项弦则在蹿个子。他们依旧每天见面,相见时,萧琨会自然而然地搭项弦的肩膀。
但自从那里停了阿黄以后,萧琨便改成了牵手,大部分时候,他还会逗阿黄,把手伸过去,让阿黄跳着过来,停到自己身上。
阿黄在萧琨身上时,总一副不自在模样。
“你怎么比谁都不听话?”萧琨又被阿黄啄了下。
“因为你总搓它,”项弦说,“不是捋它的毛,就是捏它、揉它肚子,你别折腾它,它就安分了。”
他们都长大了,萧琨不能再捏项弦的脸,又或是像小时候一般拍他的头、捋他的头发,于是便改而在阿黄身上摸来摸去,仿佛摸这暗红色的漂亮鸟儿,就是在摸项弦。
闻言萧琨脸色发红,将阿黄赶回项弦身上。
他们看着会稽傍晚时波光粼粼的水面,并肩坐在码头前,双脚浸在河水中。
“我师父下月就来了。”项弦说。
“这么快?”萧琨说。
“嗯。”项弦低头,看着自己与萧琨靠得很近的手,彼此手指触碰,继而牵了起来。
“去多久?”萧琨问。
“不知道。”项弦说,“三五年罢。”
萧琨:“再过几年,兴许我也得离开会稽。”
项弦心中一动,望向萧琨,萧琨那幽蓝色的瞳里,倒映着夕阳西下的一抹金色。
“你师父想走?”项弦说,“去哪儿?”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萧琨没有回答,生离死别,乃世间万物的常态,一切在他们相识时便已注定。
“你发个誓,”萧琨说,“指着江水发誓。”
“凭什么是我?”项弦笑了起来,“为什么你不发誓?”
“算了。”萧琨起身,竟是走了。
“哎,别走啊!”项弦跟在萧琨身后,说,“这就生气啦?”
回到萧家门外,项弦要跟进去,萧琨却阻住了他。
“我还没进过你家门呢。”项弦突然说了一句,心里也有点生气,气什么呢?气彼此的态度吗?抑或他们不得不分开的命运?
萧琨上下打量项弦,关上了门。
这下项弦是真的火了,他以为朝萧琨道别时,他们会彼此安慰,来日仍能再见,抑或萧琨会说,自己将在会稽等他游历四方,学成归来,只没想到会像现在这般。
项弦只想问:是不是我拜师离家,咱俩就结束了?
他想放句狠话,他想伤害萧琨,却终究不忍心。
“你知道么?”项弦站在萧家门外,说出了这辈子,自己认为最能伤害萧琨的狠话,“指江水发誓,没有用,逝者如斯,昨天的江水已不是今日的江水,今日的江水,也不再是明天的江水了!”
里头没有回答,项弦简直心都要碎了,他不明白萧琨为什么会这般。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一路回了家,最后倒在榻上,蒙着被子睡到半夜,而后露出通红的双眼,哽咽几声,起来摸到琴,弹了一会儿,弦中带着破石之声。
“琨儿最近怎不来了?”项豫明知故问。
“课业忙,”项弦只答道,“他的刀法已荒废有好些日子了。”
父亲便没有再关心儿子的交友,唯独谢蕴说:“你该去看看。”
“他不让我进门。”项弦如是说。
说归说,项弦在傍晚时,仍会离开家,前往萧家的小巷外,远远地似乎能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然而当他靠近时,那声音便停了。
不久后,沈括来了,将他收为亲传弟子,未来若无变故,他将继承沈括的衣钵,成为神州新任大驱魔师。
那个傍晚,钱塘江尽头,夕阳渐渐沉下,东天明月被温柔的浪涛托起。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临走时有什么人需要去道别么?”沈括似乎听说了什么,朝项弦温和地说。
项弦没有回答,沈括却望向他背后,示意他看。
萧琨一身黑色武袍,翻身下马,快步走向项弦。项弦转身,与他对视。
“这个给你,”萧琨手里握着一把剑,说,“是哥哥为你铸的。凤儿,铸剑之道,我并不精通,只能……尽力而为。”
项弦望向萧琨的双眼,萧琨却几次避开他的目光,将剑递到他的手中。剑身黝黑,似是镔铁经千锤万炼而铸成,剑身上铭刻有奇特的符文。
项弦接过剑后,却不容他撤手,拉着他的手,彼此欲言又止,相对沉默。
萧琨似是整理了心绪,而后望向项弦双眼。
“你说得对,逝者如斯,昨日之江水,已非今日之江水。”萧琨认真道,“今日之江水,也必不是来日之江水。但百川东流,终将归入大海,它们总会化作云,化作雨雪与雾霜,再次归来。
“今日我便指着天下的水起誓,凤儿,你我来日定会再见面。”
项弦在码头上紧紧抱住了萧琨。
“等我来与你相见。”萧琨说。
临别时,萧琨想亲一下他,却不敢这么做。
萧琨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天他们正追打,最后萧琨抓住了项弦,不留神脚下趔趄,被彼此绊倒了,于是便抱在一起,从一处山坡上一同滚了下来。项弦哈哈大笑,玩得疯了,萧琨还按着他,亲了几下。
自那天后,项弦真正地长大了,他背着萧琨予他的铁剑,走过神州的壮丽山川,寻找深藏密林中的鬼怪,斩杀大江大河中的妖魔,进入幽暗妖异的墓穴,收伏执念深重的怨魂……萧琨的剑永远陪伴着他,它深藏于鞘中,未曾鸣响,就像他无处不在,却从未诉诸于口的那颗真心。
其间项弦不止一次回过会稽,每次都会去萧家,但萧琨早在项弦离开的三天后,便搬走了。
某天他跳进院墙,环顾四周,只看见院内有一个打铁的熔炉、铁砧——契丹人是煅铁的行家,甚至“契丹”二字便是镔铁之意。
他又逐房检视,房间大多昏暗冷清,萧琨的卧室中清冷孤寂,只有一张榻、一张桌,以及墙上常年挂着刀,被摘走后所余下的白痕。
院里有一棵桃树,已结出了青实。
又数年后,项弦独自在玄岳山中收复山妖,于悬空寺下展开了一场大战,顷刻间犹如有天外飞仙疾来,凛冽刀气划过犹如月轮,一刀斩破山妖。
“收妖!”项弦全力抖开镇妖幡,将那山妖收入。
待得漫天滚滚红云消逝时,项弦愣住了,看见站在面前的萧琨,犹如置身梦中,半晌不得言语。
“我在大同府就看见你了,”萧琨竟是带着少许不安,说,“我……跟了你一路,就怕给你添乱。”
项弦如梦初醒,发出一声狂喊,冲上前去,把萧琨扑倒在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长高了。”萧琨松了口气。他之所以不敢与项弦相见,全因在怕,他怕面前之人已不再是往昔之人,正如今日之江水已非往昔之江水。
见项弦露出那熟悉神色时,萧琨的担忧与恐惧,便随之烟消云散。
“你去了哪里?!”项弦抓着萧琨大喊大叫,“你究竟去了哪里!!”
他双目通红,竟是激动得哭了出来,紧接着抱住了萧琨,登时令萧琨不知所措,紧张无比。
项弦犹如疯了一般,抱着萧琨,开始亲他的脸。
霎时间萧琨心底无数情感涌出,轰然淹没了整个梦境。萧琨反手搂住了项弦,险些就要给他一个深吻,但两人对视时,项弦眼里全是泪,萧琨一时竟不敢亲下去,错过了那转瞬即逝的机会。
项弦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笑了起来,放开萧琨,只拉着他的手。
“走,喝酒去。”
客栈内,灯光昏暗。
“离开会稽后,你都在做什么?”项弦躬身铺好被子,两人都带着酒意,萧琨坐在榻上,注视着项弦的一举一动。
“修行,学艺。后来师父走了,”萧琨说,“她前往海外寻仙,临别前说,我已出师,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沈大师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他去岁就老了。”项弦答道,“冬天走的,你看?”说着朝萧琨出示自己袖上的孝布。
“这些年里,”萧琨说,“碰上什么值得托付一生的人不曾?”
“没有。”项弦笑了笑,躺下,说,“你呢?”
“我也没有。”萧琨淡淡答道。
“来日做什么去?”项弦侧头,与他同榻同被。
“不知道,瞎混罢了。”萧琨说,“你呢?”
“我也瞎混。”项弦笑了起来,“果然你的誓应验了。”
“什么誓?”萧琨避开项弦的目光,“忘了。”
“没什么。”项弦随口道。
“为什么不用我给你打的剑?”萧琨突然又问。
“舍不得,”项弦答道,“怕它断。”
萧琨:“这么瞧不起我?我好歹是契丹人,打的剑没这么容易断。”
“万一断了呢?”项弦说,“就连最后的念想也没了。”
萧琨的心咚咚地跳着,两人都酒意上涌,项弦的呼吸里还带着桃花酒的香气。
“还记得咱们去香炉寺摘桃子那次么?”萧琨忽道。
“去了这么多次,”项弦笑道,“你说哪次?”
“分你半个桃子那次。”萧琨说。
项弦想起,“嗯”了声。
萧琨说:“我记得那年你还供了两根红绳,说是你们会稽的习俗。想来又是在逗我玩。”
项弦:“你信了?”
萧琨:“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向来当真。”
项弦笑了起来。萧琨又说:“后来你将红绳给谁了?”
“没有,”项弦答道,“还供在寺里呢。”
萧琨觉得自己今夜说得实在太多了,该适可而止了。
萧琨:“我睡了。”
项弦:“行,明天再说罢。”
萧琨呼吸均匀入睡。项弦等了很久,轻手轻脚摸起来,借着油灯的一点微光,拿到自己的随身包,从里头翻出两根红绳。
他低头看了会儿,再次摸上床,侧过身面朝熟睡的萧琨,拉起他在被中的左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将红绳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萧琨的手指突然紧了紧,握住项弦。
项弦骤然紧张起来,看着萧琨,萧琨侧头,睁开双眼,竟一直未睡。
项弦小声说:“这是我十年前就想交给你的东西。”
萧琨一手按住项弦,凝视他的双眼。项弦突然就什么都不想再说了,而是搂住他的脖颈,翻身吻在了他的唇上。
萧琨睁开了双眼。
项弦的脸凑得很近,犹如从客栈的榻上,被直接拉回到了现实。
萧琨难以置信地看着项弦,雾气弥漫,项弦满脸通红,搂着他,两人似是刚吻过,唇上还带着温软的触感,从梦中骤然苏醒。
“这是什么地方?”项弦先一步回神,望向周遭弥漫的雾,“我做梦了?”
萧琨呼出一口白雾,躺在废墟中的雪地上,项弦以手臂撑着身躯,低头看他,仿佛一时不愿离开。
“你还好罢?”项弦所注视之处,却是萧琨的唇。
萧琨反而不好意思,笑了起来,推开项弦,说:“滚!”旋即一个打挺坐起。
项弦笑着顺势下来,环顾周遭。置身于凶险境地中,气氛却因一场梦而变得旖旎。坠落前的最后一刻,金龙消失的刹那,萧琨反手抱住项弦,从高处滚落,庆幸的是,当时已算不得太高,地面又大多是积雪与软泥,抵消了他们的冲撞力。
“岳飞呢?”项弦望向四周。
“应当不碍事。”萧琨目测高度,想来岳飞也有点身手,不至于摔死。
雾气从废墟深处袭来,项弦还在回味,眼望萧琨,方才他确实沉浸在美好的梦境里。
狼的声音传来,萧琨骤然抬头,说:“是宝音!”
苍狼在雾气中奔跑,渐渐地雾散了,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阴山。
“啊,”宝音说,“梦啊。”
宝音恢复高挑身形,站在草原上,眺望远方,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青山?”
天际的乌云凝聚成一双阴暗的眼睛,不过短短瞬间,便化作滚滚层云,朝敕勒川飞速涌来。狂风刮起,阴山下飞沙走石,牧民们大喊着“下雨了——”纷纷将牲畜赶回圈中。顷刻间大雨倾盆,水犹如被从天空中倾倒下来,暴雨之下近乎无法呼吸。
“青山!”宝音喊道,“你在那里吗?青山!”
梦境中,白鹿绽放出的光华幻化为佛光,牧青山身后鹿灵舒展,双角如树杈般抽枝绽芽,隐有神明之声。
“皈依于我。”牧青山朝宝音说。
“不。”宝音周身泛着柔光,背后出现狼灵。
她坚定地说:“你皈依我。”
滔天雨水化作洪流朝她涌来,宝音涉水而上,犹如蹚过了时间的长河,一路前行。她的身体渐沉下去,恢复了少年的身躯,随着她不断逆流而上,时间开始逆转,直至她站在敕勒川下部落前潮湿的泥地里,望见忙碌的对抗洪灾、收拾家当的牧民们。
她已再次回到了十六岁时的模样,记忆变得模糊又混乱,梦的力量袭来,甚至令她忘了自己是谁、来做什么的。
牧民们停下交谈,望向宝音,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宝音湿淋淋的,穿着黑袍,环顾四周,眼里带着几分茫然、几分陌生的恐惧。
陌生女孩儿的到来,引发了部族中的争论,对于安宁的世外桃源而言,这是一件大事。
“她是室韦人,”一名长老说,“且看她模样,不似寻常人家逃来,不可收容她,以免引来祸事。”
族长问:“你叫什么名字?”
“宝音。”宝音答道。但她的记忆就像被彻底夺走般,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要找谁。
“你父母是何人?”另一名长老又问,“家住何处?你有姓氏么?”
“这么远的路,你是怎么来的?”族长又问。
“我不知道!”宝音很难受,说,“我忘了!”
“合不勒部与尼伦混战,”长老说,“兴许是他们逃出来的后人,必须快快送回……”
“不,不行!”宝音马上说,“我不回去!”
“你来这儿做什么?”族长又问,“怎么知道我们部落在阴山下?”
宝音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这时从帐外进来一名身穿猎装的年轻人,诸长老道:“青山?”
“青山?”宝音听到这个名字,仿佛想起了什么。
“我在阴山北麓看见积云,”牧青山亦一身湿透,提着一只獐,放在帐前,说,“赶回来报讯,却慢了一步。今年的冬天较往年定来得更早,须得早做准备。”
说毕,牧青山望向宝音,眼中充满疑惑,似乎在问:你是谁?
族长解释经过,牧青山上下打量宝音,宝音马上朝他走来,看了他一会儿,却想不起该说什么。
“不先派个信使去室韦打听?”牧青山问。
“言之有理。”族长想了想,答道。
牧青山:“别叫我,我不想再出门。”
牧青山是族中最优秀的猎人,既供应族中不少人的猎皮猎物所需,亦会为牲畜接生、治病,还是制弓与制箭师。
他的话在族中举足轻重,宝音也因此有了保护伞。
傍晚时,族人带着宝音来到牧青山家门外。他的家以木石、夯土、树枝简单建成,父母去世后,他便孤身居住,甚至不像其他牧民一般在屋外养狗。
牧青山正在收拾被洪水冲坏的家当,回头看了眼,问:“又做什么?”
“她只愿意住你这儿,”牧民的女眷说,“到得别人家门口,死活不进去。”
“我还没成婚,”牧青山停下动作,说,“孤男寡女,像什么模样?”
牧青山的父母死后,不少族人都在为他说亲,甚至附近的高车人、契丹外部都想将女儿或妹妹嫁给他,牧青山则始终没有兴趣。
宝音咬着唇,手指绞着,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牧青山看了一会儿,说:“进来罢。”
“我看她是想嫁你了。”那女眷又笑道。
宝音就此住进了牧青山家中。牧民中未婚妻先住进夫郎家的情况颇有不少,牧青山早已过了二十,宝音年十六,成亲不过是办场婚礼的事,算不得违背礼数与规矩。
但牧青山没有谈论成婚之事,也不与她同榻,宝音住进来时,他将房间让给了她,自己在柴房内打了个地铺。过得几天,他又开始加建住所,搭出另一个丈许宽的侧间,住在那里头。
他们之间很少说话,牧青山极少主动开口——他的话向来很少,出门打猎时过来朝宝音说:“我出门去了。”
宝音于是“哦”一声,牧青山便离开部落,无论走多远,当天傍晚一定会回来。他回来时看见宝音在厅内的地灶旁跪坐,挽起长发,为他煮肉食与菜汤。
“饭还没好吗?”牧青山把钱放在厅里的箱子内,宝音需要用钱时,便会取来买东西。
“快了。”宝音说。
傍晚是只属于他俩的时间,宝音给汤调味,牧青山则盘膝而坐,一下一下地削着木杆。偶尔他会偷看几眼宝音秀丽的脸庞,每当两人目光相触时,牧青山便会将视线不自然地挪开。
“好了。”宝音照旧盛出一碗汤,递给牧青山。
“你先喝。”牧青山也照旧冷淡地说。
两人开始用饭,宝音笑道:“怕我给你下毒么?”
牧青山没有回答。晚饭后,宝音回房,牧青山则收拾洗碗,睡下,结束一天的劳作。
“这是什么?”宝音偶尔会看见牧青山打着赤膊,在屋里忙活,脖颈系了红绳,绳下坠着一枚古钱。
“保命钱,”牧青山随口答道,“爹娘留的。”
“可以给我么?”宝音问。
“不行。”牧青山说。
“看看而已,”宝音嗔道,“瞧你这小气的。”
牧青山:“看也不行。”旋即穿上了无袖衫,躺下睡了。
翌日天亮时,牧青山起来开门,总会看见宝音穿着黑袍,从河边打来水,坐在院里侧身洗头,唱着室韦人的牧歌。
下雨天,不出门打猎时,牧青山会坐在厅内制白桦木弓;宝音则不知道从何处找来了花,将它们串在一起,预备制成干花,暮秋节时将花环挂在门上。
“好看么?”宝音戴上花环,朝牧青山问。
牧青山看了一眼,不答话。
“还得改改。”宝音笑着低头。
“商人们带来了一个消息。”牧青山整理弦,手臂肌肉绷紧,肩背使力,将弦挂在弓上。
宝音停下动作,不明所以。
牧青山说:“室韦的尼伦部,有一名公主走失了,合不勒正在四处搜寻她的下落。”
宝音:“叫什么名字?”
牧青山开始试那把长弓,手指轻轻勾弦,绷开,发出嗡嗡声响,又将它拉成满月,说:“不知道。你当真不记得从前的事?”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宝音生气了,看着牧青山。
牧青山放下弓,望着宝音,宝音已赌气转身回房。
牧青山走过来,拿起花环,出外将它挂在房门上。
暮秋节前夕下了一场雪,塞外近乎所有部族都赶到了敕勒川,长桌上摆出食物,铁勒、高车、柔然诸部都来了。
今年依旧是牧青山开弓,大雁拖着五色布条飞往天际。只见他一个翻身,上了高台,旋身拉开一把大弓,指向天空,侧过头,仅凭声响,视线却捕捉到了台下的宝音。
难得地,牧青山嘴角微翘,带着三分笑意,松弦。
喝彩声犹如雷鸣,大雁扑腾惊慌飞走,五色彩布被一箭穿过,在空中飞旋,它慢慢地飘飞,在空中降向人群,所有人赶往布条落地处哄抢,谁能拿到它,来年便将吉祥如意。
宝音被挤在人群外,焦急不已,但人们已里三层,外三层,她不可能抢到了。
然而就在人群的外围,牧青山朝她走来,摊开手掌,出示一道彩条。
宝音失落表情消失,笑颜如花,接过后将它系在手腕上。
“咱们去滑雪罢?”宝音提议道。
“你会滑雪?”牧青山相当意外。
宝音带着笑容,注视牧青山。
“从山上滚下来,可不是玩的。”牧青山说。
宝音说:“我要是会呢?你愿意试试?”
牧青山摊手,示意没有盾牌,宝音说:“我去借一个。”
牧青山疑惑更甚,说:“当真?这不像你。”
宝音带着一面盾牌回来了,牵起牧青山的手,带着他跑上山腰。
“什么样的我才是我?”宝音踩着盾,说,“你怕么?”
“没学过,就怕带累了你。”牧青山说,“我是猎人,你知道暮秋节这天,一起滑三次雪,是什么意思?”
宝音避开牧青山双目,说:“那就一起摔死算了,来不来?不来我自己走了。”
牧青山将弓反手背上,站在盾牌后,说:“慢点。”
宝音望向敕勒川中的盛会,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生来就会,也许是上辈子,又或上上辈子的一点执念罢?”
紧接着,牧青山大喊出声,宝音竟真会滑雪,只见她身形灵动,一踩盾,两人便同时沿着阴山南坡刷然滑了下去!
浮生万象如山,光阴瞬息似海,扑面而来。
“上邪——”宝音在狂风中歌唱,身后牧青山眼神带着震惊,抱紧了宝音的腰。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宝音的歌声在敕勒川中回荡,响彻晴空与旷野。
他们在山坡上倾翻,牧青山下意识地抱住了宝音,两人沿着雪坡滚了下来,白雪洒在他们的头上、身上。
宝音哈哈大笑,躺在雪地中,牧青山则狼狈不堪地坐起。
“再来!”宝音说,“我都快忘了那个约定了!”
“你得回家,公主。”牧青山沉声道。
“不。”宝音之声坚决道。
梦境再次发生变化,阴山下已成充满杀戮的战场,室韦人开始追寻宝音下落,冲进宴会中四处杀戮。
梦境在苍狼与白鹿之间不停反复拉扯,牧青山转身朝向战场,喝道:“停下!结束了!宝音!”
宝音背对战场,面朝敕勒川,与牧青山犹如被隔在了两个世界。牧青山的身后出现了黑翼大鹏的身影,他不住喘息,似乎想再说句什么,黑雾却重重卷来,纠缠住了他,将他拖向魔气的深渊之中。
但胸膛处那枚铜钱仍发出光,守护了他的身躯。
宝音躬身,妖力释出,双目闪烁绿光,化作巨大的苍狼,发出一声狼嗥!
白鹿的梦境之力骤然破碎,远在迷宫尽头的项弦与萧琨蓦然惊醒,苍狼扑向黑翼大鹏,冲进了黑暗。
第97章 金鹏
“我做了个梦。”项弦说。
萧琨正在找路,他几次跃上墙壁,又担心有埋伏,只能在古迹废墟中穿梭,循发出声音之处找去。
“这么巧?”萧琨说,“我也做了个梦。”
“你梦见什么?”项弦想起诸多梦境,又是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
“我梦见与你自小相识,”萧琨说,“我家就住在你家四条巷子后头,后来咱们分开,重逢,成了契兄弟。”
“哦?”项弦用食指掏了几下耳朵,说,“我与你不一样。”
“说。”萧琨找到了一条路,看似通往迷宫的中心。
“我梦见咱俩在玄岳山相识,”项弦说,“你朝我说着奇怪的话,什么预言啊,头啊,找同伴啊,带着我飞来飞去……”
萧琨突然停下,回身看项弦,项弦却笑了起来,以手指作龙,在萧琨面前飞过,比画,说:“咱们去了太行山,又去了昆仑,飞来飞去,好容易歇得片刻,又得出来收妖驱魔。”
萧琨沉默片刻,而后问:“你觉得哪个梦,才是真的?”
“你信哪个,哪个就是真的。”项弦如是说,“什么时候回会稽看看姆妈?前些年里,我回去时,她便常问起你,琨儿长琨儿短的,我看,你才是她儿子呢。”
萧琨闻言,下意识地望向自己手腕。
他几乎就相信了,但他的腕上,没有结契的红绳,再看项弦时,也没有。
“忙完这次就去。”萧琨遂明白到梦不过是梦,顺着项弦的话说道。
“行。”项弦说。
他们并肩站在通道前,离开复杂的迷宫区域,面朝雾气最浓重的大梁正殿高台,内里隐隐发出光芒,光芒闪烁不休,有什么正在其中剧烈挣扎。
“沉浸在梦中,”赵先生的声音道,“未尝不失为一件美事,只是啊,人总得醒来,拖得越久,许多事就越难办。”
项弦解下智慧剑,萧琨将唐刀拿在手中,各自做预备架势,紧盯那团迷雾。
“来罢,”赵先生说,“大驱魔师与护法武神,命运注定,我们必有一战,到台上来,我已等很久了。”
迷雾中响起痛苦之声。
“赵构!”项弦喝道。
迷雾发散,现出黑翼大鹏真身,它被诸多法力锁链牢牢捆缚住。
显露全貌之时,巨鸟充满强大的压迫感,俯瞰渺小二人。
它正疯狂震颤,胸腹中一股光芒正在旋转缠绕,不停冲击它的身躯,且散发出迷雾。
在它的面前,则是昏迷于祭坛前的赵构,黑翼大鹏身上魔气正源源不绝,灌注入赵构的身躯。
赵先生从虚空中抽出一把斩马刀,以一对二,犹如山岳。
“找了这么久,”萧琨沉声道,“竟就在家门口。”
“天子以大鹏金魂为诱饵,”赵先生气定神闲地说,“成功地抓住了它。也多谢了你俩,在巫山中摧毁巴蛇肉身,释放出魔魂,天子之力方能回归自身。”
项弦说:“所以呢?赵构又是怎么回事?此事与他又有何牵连?”
赵先生沉声道:“这关系到大宋的生死存亡,金鹏再世,空有意志而无力量,若得黑鹏之力,将是挽救这大宋免于浩劫的唯一办法。黑鹏、金鹏来日将共掌神州,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先生仍想逆天改命,”萧琨说,“当真以为,宿命将凭你的意志所移么?”
赵先生:“我已干涉过宿命,不介意再来一次。废话少说,动手罢!看看如今凡尘中最强的两位武者,能否破我一刀!”
赵构不住震颤,双目喷出黑火,转魂术到了紧要关头。
赵先生抖开斩马刀,守在夺魂法阵前,黑翼大鹏犹如感应到突如其来的变故,震颤愈发剧烈。
黄河下游,半个时辰前:
乌英纵策马,带着潮生疾驰而来,阿黄在前领路。日出前,四面陷入死寂般的黑暗,潮生翻身下马,乌英纵说:“等等!”
雾气弥漫,沿着迷宫缓慢收缩。阿黄说:“他俩想必已进去了,我得先去找人。”
潮生说:“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法阵,咱们得找合适的路,前往迷宫中心,解除雾障,否则你会被困在里面的。”
“是什么?”乌英纵道。
“我在白玉宫的书籍上看到过,”潮生说,“叫什么呢?”他绞尽脑汁,灵光骤现:“是了!叫……九曲黄河阵!是的!它会根据阵枢的力量类型变换形态,不毁掉阵枢,进去的人就再也出不来了!”
阿黄停在乌英纵肩头,充满疑惑地望向法阵中心。
乌英纵道:“用山河社稷图也无法突破么?”
“我来试试。”潮生祭起山河社稷图,面对古迹错综复杂的通道,两大远古法宝彼此对抗,迷宫重新排布,深处隐隐传来人的喊声。
高墙纵横错落,抵挡住了雾气的扩散,乌英纵见前路已安全,便带着潮生快步走进迷宫。
“不要往高处飞,”潮生提醒阿黄,“进入雾障区域后,你很快就会被法阵拖走。”
“会怎么样?”阿黄疑惑道。
“阵枢是什么,”潮生说,“整个法阵就会呈现出什么模样。若是火焰真力,九曲黄河阵就会迸发出熔岩烈火;若是冰寒之力,阵中会有利风与坚冰。现在看来,这雾气……”
潮生光是吸入雾障,便觉得昏昏欲睡。
“像是梦?”潮生喃喃道,“整个九曲黄河阵,变成了梦境!阵枢有与梦相关的力量!”
“有人!”乌英纵听见了人声。
岳飞背倚高墙,竭力站起,摇头以恢复清醒。先前从天上掉落时令他直接坠入了梦中,此时山河社稷图发动,以耸立高墙隔开雾障,使得他恢复片刻清醒。
“小哥?”乌英纵见是宋军打扮的兵士,说,“你没事罢?我家老爷呢?”
岳飞说:“掉进废墟里了。你们也是驱魔师?”
岳飞看见阿黄,便知是项弦一方的自己人。潮生让他坐下,说:“我给你看看。”
幸好岳飞身上大多是擦伤,潮生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许多稀奇古怪的梦,”岳飞说,“仿佛是前世的事,在一个宫殿里头。”
岳飞带着疑惑,注视阿黄,竭力摇头,仿佛尚未能分清梦境与现实。
潮生以手掌抚摸岳飞的额头,绿光浸入他的全身,岳飞的皮肉伤逐渐愈合,站起后说:“我已好了。”
“老爷与萧大人呢?”乌英纵眉头深锁。
“他俩修为高,又有智慧剑,”潮生说,“应当不容易沉陷在往事里。走罢,路上当心点。”
来时的路上雾气再次聚集,让岳飞先出去已不可能,他们也无法分出战力来照看,乌英纵便让他跟随两人。
迷宫道路错综复杂,潮生连番催动山河社稷图,重新排设废墟中的布局,法力扩展之处,法宝能影响的范围以三人为圆心,随着行走而不停地改变周遭高墙。奈何雾气从阵枢中扩散而出,无处不在,正在飞速入侵潮生所持的领域。
“那是什么?”乌英纵最先发现了来路上的雾,此刻灰雾凝聚为巨大的妖物,发出咆哮声,朝着他们冲来。
“当心!”岳飞马上持弓在手,挽弓搭箭,虽面对自己不曾见过的存在,却丝毫不惧,一箭朝雾中射去!
那是此起彼伏的猿啸,潮生蓦然转身,雾气聚为猿形已从白雾深处朝着他们嘶吼冲来,乌英纵当即挡在潮生身前,亮出猿拳,双手笼罩橙黄光芒,变拳为掌,与那雾妖一招硬撼!
气劲炸开,乌英纵武袍飞舞,妖物却化身巨大的鬼魅,乌英纵眼中登时现出恐惧,潮生喝道:“别怕它!我给你力量!破!”
紧接着,潮生双手猛地按在了乌英纵背上,绿光飞射,雾气被轰溃,继而飞速朝着迷宫甬道深处收拢归去。
“那是什么?”岳飞睁大双眼。
乌英纵兀自不住喘息。
“丹妖,”阿黄说,“从前将老乌抓去试药炼丹的一名方士。”
“你没事罢?”潮生摇了下乌英纵,乌英纵回过神,仿佛又回到了被关在蓬莱笼中的时光。白雾涌来,轰然击穿了他的意识,巨猿顿时倒下。
“老乌——!”潮生扑上前,把手按在它的额上,帮助它对抗梦境的侵蚀。
霎时间乌英纵被一股巨力推进了无边无际的记忆里,那记忆显得陌生,仿佛不归于他自己,或说来自他早已遗忘的某一生。
梦里,每一片记忆的碎片景象,都与潮生有关。
浩瀚的广漠上,风穿过平原吹来,天地脉闪烁明媚的流光,潮生与另一名青年正在玩闹——青年作猎户打扮,一头短发尤其醒目,上身猎装,半敞着胸膛,下身则是紧身猎裤与猎靴。
潮生坐在他身边,面朝他,高兴地说着什么。
青年却只爱答不理,为潮生烤着吃的,烤好后递给他一两枚,潮生接过吃了,看得出他俩关系不寻常,潮生黏人又主动,那猎人也并非全无回应。
乌英纵坐在他们对面,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看潮生。
青年却抬眼,与他对视,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内心。
乌英纵站起身,离开了篝火前。
他随时随地都注意着潮生,仿佛童年还是猿时,某天发现后山树上结了一枚朱果,但它仍显青涩,尚未能摘取,于是他便每天睡醒都过去看一眼,等待它被摘下来的那天。
后来,从每天一去,变成了每半天一去。再过数日,他频繁地去看它,与它成为了朋友。
不知为什么,猿最后睡在了那棵树下,这样当它掉下来时,便能第一时间唤醒自己。
但就在某一天,当他睁开眼时,自己守护的那枚果子消失了。
面对与潮生相伴的那青年猎人时,乌英纵便是这种感觉。
一股无名火在胸膛中焚烧,乌英纵刻意不看,却控制不住。在项弦身畔,他一向尽忠职守,且不停地说服自己:潮生是仙人,他们地位悬殊,对方是他不可能企及的存在。
但他仍期望着能与潮生说上几句话,哪怕一刹那的对视,都能让他的心变得轻盈起来。
“给你。”潮生摘了朵花,递到乌英纵手中。
“谢谢。”乌英纵收下了。
“谢谢你,乌大哥。”潮生偶尔会笑着朝他说。
“这是我的本分。”乌英纵便如此回答他。
诸如此类,那些相处之中,许多细微的话语,乌英纵都会记在心上,就像潮生每次送给他的花,他都会小心地摊开,垫在布里,压平,干燥以后收好。说不出名字的野花,俱是他的回忆。
面对敌人时,他也须与项弦、萧琨一同冲锋陷阵,而在后阵支援的潮生,则有那陌生青年守护,那家伙是队伍中的射手,但凡起手拉弓,必然百发百中,且近身搏斗亦甚是了得。
反而是乌英纵自己,每次都浑身伤痕累累,结束战斗后,以巨猿之身鲜血淋漓地坐着,令大伙儿忧心不已。
受伤后,潮生会来为它治疗,每当潮生的手抚过它的伤口时,乌英纵便觉内心传来一阵震颤,仿佛潮生透过被撕开的血肉,触碰到了它正在跳动的心脏。
说不清是迷恋还是发泄,它在战斗中变得更拼命起来,就像隐隐期待着在重伤以后,潮生的触碰一般。
“你太拼命了!”潮生责备地提醒它,“不能这样啊!大哥,每一次你都受好重的伤!”
巨猿眼里只带着笑意看他。
“这个给你。”潮生说。
这一次,潮生没有再递给它小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截小小的树枝。
“是什么?”巨猿说,“给我挠痒痒么?”
巨猿宽大的手小心地握着那截树枝,用它戳戳潮生,潮生却抢过它,来捅它的鼻孔,一人一猿,玩闹顷刻,潮生将树枝扔到它脸上,转身跑了。
“你想守护他,对么?”项弦问它。
“我没有资格。”巨猿低声说,将那小小的树枝珍而重之地收起,与搜集到的干花摆放在一处,同时望向不远处正笑着的潮生。
直到那一天,天魔宫中,荆棘爆发,巨猿抵挡在潮生身前。
“你能办到——潮生!”巨猿咆哮道,黑暗荆棘贯穿了它的胸膛,鲜血喷溅而出,它将树干强行撑开,现出那犹如深渊般的巨大黑暗裂隙。
他曾妥当收好、压平的众多干燥花朵散落一地,飘零,在魔焰之中粉碎,被烧成了灰烬。
潮生成功地抓住了树种,黑光爆射,天魔宫崩塌,坠落于大地。
他们被金龙载着飞走了。
巨猿那伤痕累累的灵魂抬头,望向天空,它艰难地对抗着天地脉的强大吸扯之力,内心仍有不甘,在世间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归宿。
巨猿那孤独的灵魂在大地上徘徊,它的手中出现了句芒的绿枝,绿枝朝向大地西面发出温柔的光,指引它的归处,于是它缓慢前行,前往昆仑。
天地间,戾气已抵达极致,新的树即将诞生。
风雪昆仑,它不知道白玉宫究竟在何处,也不知道纵然找到,它是否会为自己敞开大门。很久很久以前,它仅仅是从丹妖那里听到过这个地方——传说找到昆仑白玉宫的人,将得到永生。
但它的肉身,早已随着魔树的崩毁而破碎,如今只剩灵魂。而这最后的一缕灵魂,亦在轮回那无法抵挡的宏大力量前逐渐消散。
它终于到了,望向石碑顶端的天路,在绿枝的光华之下,西王母留下的秘境温柔地张开了怀抱。
新的树在灿烂光华之中诞生,它举起绿枝,循着天梯一路奔去,看见树下的潮生。
潮生正坐在句芒的树根前出神,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什么,抬眼望向白玉宫正殿。
潮生快步奔下正殿,巨猿停下脚步,它的灵魂终于在此处散尽,幻化为一阵温柔的风,穿过他的双手,回归天地。
“老乌!老乌——!”潮生焦急地大喊。
岳飞道:“当心!妖法来了!”
白雾再次凝聚,托起岩流翻滚,乌英纵躺在潮生怀中,双目紧闭。
土石巨浪排山倒海般压向他们,潮生单手祭起山河社稷图,轰然抵住了那泰山压顶般的岩浪。
当头压下的泥石流与山河社稷图的法力屏障对撞,僵持,一点点地朝着他们掩来。
“老乌——”潮生艰难支撑,另一手按在乌英纵额上,大喊道,“乌英纵!醒醒,醒醒啊!”
白玉宫前,巨猿消散的灵魂,再一次听见梦境之外传来的求救声。
九曲黄河阵中,乌英纵陡然睁开双目。
土石洪流当头压下,淹没了所有声音,世界陷入黑暗。然而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强光迸发,绿枝化作千万衍生藤蔓,朝着四面爆射!
乌英纵发出一声咆哮,化身巨猿冲出,以身躯抵挡住了泥石流。潮生腾出双手施法,竭尽全力一推,迷宫中的重重岩石被倒推回去。
巨猿捞起潮生,反手将他放在自己肩上,吼道:“离开这儿!小哥!跟上!”
他们在迷宫中穿梭,深处传来了一声爆破,大地尚在震颤,仿佛有人在剧烈地打斗。
“朝那边走!”潮生道,“一定是哥哥们!”
九曲黄河阵中央:
赵先生一动手,便掀起排空巨浪,宏大气劲先是袭向萧琨,萧琨当即回刀抵挡,铮然碰撞的刹那,赵先生却虚晃一刀,拖出迸射火星,疾取项弦!
项弦横过智慧剑,以未出鞘状态接下赵先生一式,被巨力摧得朝后飞去,稳住身形,双腿撑地踏出一道飞扬的雪路。
转瞬间萧琨追来,旋身,欺近赵先生,刀光甩开的刹那,赵先生甚至不回头,只反手出斩马刀。
金铁巨响,萧琨被推开,赵先生则抽身而退,以一敌二,竟尚有余力。
项弦站定,左手剑诀搭在智慧剑鞘上,萧琨则斜斜持刀,指向场中赵先生。
初时交手不过是试探,两人已同时试出赵先生技艺,若论单打独斗,他确实能占到上风,却因其占了主场,更拥有丰富的单兵作战经验。
但论绝对实力,兴许尚不及萧琨,顶多与非降神状态下的项弦相当。
项弦已有把握,与萧琨联手,要战胜他不难,关键在于如何解救赵构,与除去这废墟中央的核心,黑翼大鹏,它才是关键。
“你不该接过智慧剑,担任护法武神,”赵先生持刀,落在祭坛前,眼望项弦,“若非持剑,你将是解开大宋之劫的关键人。”
项弦眉头深锁。
萧琨却隐约明白了赵先生的执念,说:“哪怕有通天本领,恃强以天道之力干涉凡间因果,终有一天也将被天道所制裁。”
“也是。”赵先生轻描淡写道,“你若非大驱魔师,想必只会一心挽救大辽;他则一心挽救大宋,双方是敌非友,各为其主,是否将引发更惨烈的大战,尚不得知,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想必正是如此。”
“他在拖延时间。”项弦紧盯着祭坛上的赵构,转魂法术已到了关键节点上,黑火熊熊燃起,黑翼大鹏之魂竟是聚合为虚影,正在侵入赵构体内。
赵构双目赤红,喷出黑焰,形态无比狰狞。
萧琨:“动手!”
“为了这一刻,”赵先生道,“朕屈身穆天子座下,等了足足一百年,不会让你们来破坏它!”
赵先生声如洪钟震响,再次袭来,其目标却是项弦,萧琨从旁抢上,要为项弦解围,赵先生却翻身朝萧琨又展开了穷追猛打。
“朝你去了!”项弦喝道。
萧琨持刀要架,赵先生却一触即退,回身一刀直取项弦胸膛,项弦冲来援手之际,险些撞上赵先生刀锋。
项弦:“又冲我来了!”
萧琨吼道:“当心!”
项弦下意识想拔智慧剑,蓦然想起,剑已经断了!
赵先生全力以赴,狂风骤雨般朝项弦展开一轮猛击,项弦连番躲闪,等待与萧琨配合的机会,赵先生却贴地飞掠,不容他躲避。
“又打你去了!”项弦大声道。
“别喊了!”萧琨喝道。
萧琨简直受不了项弦,生死关头还这么多话,压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又冲我来了!”项弦陡然大喝。
萧琨忍无可忍:“闭嘴!”
然而项弦那连番话却成功地干扰了赵先生,赵先生本不打算袭击项弦,被翻来翻去,竟下意识被项弦言语摆布。项弦回身虚晃一招,瞬间打乱了他的进攻节奏。
项弦嘴角现出一丝狡黠的笑,两人同时抓住这机会,蓦然拉近彼此距离,眨眼间缩小了包围圈!
赵先生稳如泰山,手中刀式刚猛霸道无比,气劲袭来,封住项弦所有退路。萧琨追到赵先生身后,改而双手持刀,旋身借腰力抖开一式“大劈山”。
项弦避无可避,索性空手迎上,设法以力打力,接赵先生的斩马刀,而萧琨森罗刀以惊天之势当头袭来。
两人同时出手,赵先生一振斩马刀,先接萧琨,再弃刀反身格挡项弦。
萧琨一刀斩去,两人兵器同时脱手,斩马刀发出破败交鸣之声,粉碎,但刀劲来势未消,萧琨以手臂格架,被爆发出的气劲推飞出去,撞中废墟中的矮墙,发出巨响,矮墙连番坍塌。
“萧琨!”项弦喝道。
赵先生出拳,项弦原地旋身,双掌齐出,抵住了这一招崩天式,拳掌互撞的一刻,平地爆发出冲击波,将砖石扫得四处横飞。
项弦来不及喊话,赵先生已连出五六招,彼此以太祖长拳拆解,而项弦从四岁起练,对这套拳法熟得不能再熟,竟能与赵先生拆招。
“学得很好。”赵先生沉声道,“设若有一日,大宋千里江山沦为焦土,你纵得一身强横技艺,又有何用?!”
“你忘了一件事……”项弦竭力抵挡,竟还能说话,“知道是什么吗?”
敌我双方角力到得僵持之际,赵先生双掌施展出泰山压顶之力,疾推项弦,冷笑一声。
“拳怕少壮!”
项弦一见萧琨受挫,战意顿时被推到极致,背靠坚石,犹如飓风狂浪中被压制的一星火苗,压缩到近乎熄灭之际,如融雪初春,暗夜破晓,脉轮一转,少阳初绽,迸发出滔天力量,将赵先生强行推了回去!
攻守之势瞬时逆转,项弦拳掌化作狂雷与烈焰,只见红色火光滚滚,抵着黑焰流星疾射而去,轰然撞在了祭坛上!
萧琨从废墟中站起,双刀在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祭坛破碎,赵先生艰难站起,手中几次凝聚魔气,要化作武器。项弦一头短发飞舞,犹如少年火神降世,悬空飘浮,阿黄飞来,停在他的肩头,展开双翅,化为升腾的火羽。
赵先生:“是啊……到头来……”
他疲惫地吁出一口气,魔气朝着他的身体缓慢回拢,掩盖了他伤痕累累、被诸多刀斧斩伤后留下疤痕的身躯。
潮生与乌英纵、岳飞从外围冲来,潮生喊道:“哥哥!”
岳飞:“殿下!”
祭坛上,转魂法阵被打断,诸多捆缚黑翼大鹏的锁链逐一断裂,赵构躺在了乱石之中,黑翼大鹏收拢双翼。
“要来了。”萧琨猛然喝道,“项弦做好准备!其余人散开!”
两人已再顾不得赵先生,萧琨侧身,斜刀抹刃,喃喃念诵古老咒文,项弦抽出断剑。
智慧剑出鞘时伏魔金光绽放,感受到黑翼大鹏鸟的魔气,发出威严的嗡鸣,甚至未曾脱离剑鞘便已迸发出伏魔金光!
黑翼大鹏疯狂挣扎,同时感受到了克制自己的神兵,上一世它正是被斩于智慧剑下,猛地挣断锁链,腾空而起。
就在项弦抽出断剑的刹那,金火将雾气冲散。
“岳飞!保护康王!”萧琨喝道。
岳飞抢上祭坛,黑翼大鹏释放出的气场唯有“移山填海”能形容,稍不留意便要粉身碎骨,岳飞弃自己性命于不顾,抱走了赵构。
黑翼大鹏发出尖啸,项弦速度却比它更快,展开火翼,手持断剑疾掠而去,鸟鸣声响彻天际,烈火与黑翼大鹏缠绕。
黑翼大鹏拖着最后的锁链升空,却被猛地牵制,拖回地面。萧琨抖开唐刀,冲上祭坛,喝道:“取它胸腹!”
“我……力气不够!”项弦已用尽了所有力量,怒吼道,“搭把手!”
项弦与黑翼大鹏对撞,横过断剑,烈火腾空而起,犹如滚滚红云,朝中间压缩,再轰然爆射,卷起强劲冲击波,摧向四面八方。
这种打斗,潮生虽无法介入,却也明白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当即开始施法,废墟在绿意的催动下犹如万木苏醒,驱散寒风,藤蔓密密麻麻朝向空中,裹向腾空飞起的黑翼大鹏。
黑翼大鹏胸膛处的争斗越来越激烈,两团光芒化作一团,疯狂冲撞。
项弦不能降神,左手将智慧剑上的力量催到极致,日月星辰三大光芒依次闪烁,左手持另一截断剑,以双刀流抵挡黑翼大鹏。
黑翼大鹏的庞大鸟身后仰,现出穆天子身形,抬起双爪,竟以爪强撼智慧剑。
“你输了,”穆天子冷漠的声音道,“连山海之剑亦未能保全,还有何资格与我一战?”
项弦发出疯狂大喝,智慧剑上七大符文同时亮起,交错相融,犹如海潮般在他与黑翼大鹏面前迸发。
黑翼大鹏以双爪牢牢抓住两截智慧剑,猛地使力。
赵先生腾空而起,要去协助黑翼大鹏,萧琨已挟幽火唐刀从旁杀到,一刀凝聚毕生修为轰至,赵先生猛然抽身已不及,发出狂吼避让,身体被焚去近半。
萧琨潇洒登空迈步,一脚踏在他肩前借力。
“宋太祖!得罪了!”萧琨道,化作离弦之箭,疾射向项弦与黑翼大鹏相斗的战团。
黑翼大鹏与项弦俱全力以赴,大鹏鸟的嗉囊近乎完全分离,内里现出苍狼与白鹿身形,白昼与暗夜旋转仿若太极鱼。
穆天子的天魂发出冷笑,紧紧抓住了智慧剑。
萧琨来到跟前,喝道:“接招!”
萧琨沿连接大地与天空的藤蔓飞速冲来,干净利落,反手刀挥去,以幽火护身划过敌我相接之处,迸发出一道光弧,所过之处,一切俱被一刀两断。
嗉囊破裂,牧青山抱着宝音化作银色流星,划过天空坠落于废墟中。
穆天子的大鹏灵体双爪被斩断,发出狂吼,仰身避让,黑翼大鹏扬起翅膀,面朝金光。
“驱魔!”随着最后的呐喊,项弦弃左手断剑,右手持半剑挺身掠去,刺进了黑翼大鹏胸腹,正中穆天子的天魂胸膛!
穆天子仰天高喊,黑羽破碎,黑翼大鹏之身飞开,抓住半截智慧剑,摧飞了项弦,连带着缠绕的藤蔓,置身其中的萧琨,同时被这无可比拟的巨力摧向大地。
废墟以祭坛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爆射,四周被摧成白地,乌英纵催动修为到极致,抵挡住这股能量暴风。
天明时分,一切重归于寂。萧琨被掩埋在了废墟中,艰难推开乱石,身上、头上尽是血液。
黑翼大鹏一如巴蛇临死前般,躺伏在地,阵阵抽搐,身上散发出无数黑气。
白鹿与苍狼坠地。
牧青山现出人形,跪在地上,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宝音。他茫然四顾,继而低头拍打她的脸,小声道:“快醒醒!”
乌英纵与潮生回过神,潮生环顾四周,眼中充满了震惊,再望向祭坛前的黑翼大鹏。
东面的天空出现一轮朝阳,启明星于天幕悄然隐去。项弦不住咳嗽,挣扎着要起身,身上伤痕累累,手中却依旧紧握着断剑。
“哥哥!”潮生跑向项弦,跪在他的身边为他疗伤。
正在他即将恢复神识的刹那,遥远的天空中,一道黑色魔枪飞速射来!
萧琨:“背后!”
乌英纵:“潮生!”
萧琨刚从废墟中起身,陡然得见魔枪划破万里,疾射向大地上的项弦!
黑色魔枪已到得面前,项弦猛然推开潮生,起剑抵挡,乌英纵冲向潮生,抱住他就地翻滚。
萧琨则冲向挣扎起身的项弦,挡在他身前,双刀齐出,斩向那魔枪。
下一刻,魔枪准确地穿过森罗与万象刀间隙,刺穿萧琨胸膛,铿然斜插入地,将他钉在了地上!
“萧琨——!”项弦狂吼。
他被萧琨的鲜血喷了满身,眼睁睁看着魔枪刺穿萧琨的后背,透出黑焰缭绕的枪身。
所有人都愣住了。
魔枪爆破之处形成了坍塌,化作一个黑球,再蓦然迸开,将萧琨扫到一旁。黑色光球爆发之际,出现了倾宇金樽连接空间的火焰大门。
穆天子真身出现,于黑火中凝聚出身形。项弦朝他冲来,于断剑中注入了最后的力量,但穆天子只横过一手,手中现出黑火萦绕的荆棘长鞭,朝项弦一扫,长鞭与断剑碰撞,登时将项弦抽飞出去。
“剑已断去,明王不再回应你的召唤,”穆天子淡淡道,“以此凡人之身,你又如何是我对手?”
潮生竭力祭起山河社稷图,乌英纵吼道:“危险!”
穆天子只是一拂袖,手中便弹出千万流星,缠绕着疾飞向潮生,乌英纵猛地挡在了潮生面前,将他抱在怀中,被黑火撞得横飞出去。
“老乌!”潮生充满恐惧地大喊道。
“别管我……快逃!”乌英纵推开潮生,悍然转身拦在穆天子身前,双手祭起碧绿色内丹,推出的刹那,形成一道半透明的屏障。
穆天子抬手凌空虚抓,萧琨的森罗刀打着旋飞来,落在他手中。
“当心!”潮生大喊道。
森罗刀上,魔焰一跃三丈,随着穆天子一招挥出,刀气呼啸,先破屏障,再劈砍上乌英纵的内丹,令它砰然现出裂纹,乌英纵胸膛中了一记刀气,狠狠摔下了祭坛。
“区区两百年修为,”穆天子随手将刀扔在祭坛前,冷淡地说,“犹如蝼蚁。”
穆天子沿祭坛前的道路拾级而上,头也不回,抬手,握住了一道朝他呼啸而来的银白色光箭。
牧青山一手开弓,手持鹿角弓指向穆天子。
穆天子一手握紧,光箭化作漆黑,魔气陡然爆发,倒卷回去,牧青山马上横弓抵挡,刹那间他脖颈处的铜钱爆出光芒,为他抵挡了魔气,牧青山则被推得撞在废墟中,吐出一口鲜血。
“叛徒啊,”穆天子喃喃道,“你是叛徒。”
赵先生艰难起身,沿着台阶爬上,穆天子说:“为了一个承诺,你便相信了他。”
“那……也是你,”赵先生沉声说,“另一个你,争夺着自我的……你。谁又不是?”
“唔,”穆天子说,“说得对,都是我,至少是我的一部分……你还是这么执着,哪怕脱离了红尘,仍放不下凡间那点事。”
赵先生停下动作,穆天子抬起一手,朝向他,赵先生沉默,周身黑气轰然席卷,被收入了穆天子手中,露出了他残余于世间的凡人之躯。
“我既然能赐你永生,”穆天子面无表情道,“自然也能随时收回。”
赵先生极力忍耐痛苦,不住颤抖,却并未开口求饶。随着魔气的倒卷,这具躯体失去了魔的力量,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下去,变得银发苍苍、皱纹满面,壮硕的骨骼亦因衰老而佝偻,直到满头白发与牙齿落尽。
但他怒吼一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手中重刀回抡,燃起三魂七魄万丈。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穆天子万万未料赵先生竟临死反扑,一步退后,左爪被刀气削破,愤怒至极,右爪将他扫翻在地!
穆天子冷笑一声。
百余年时光飞速冲刷,赵先生失去所有修为,双目中神采消失,瞳孔暗淡,生机彻底消亡,倒在地上,化作一具白骨。
寒风吹来,连白骨也随之化作粉末,在风中飞散。
祭坛下,萧琨仍在喘息,他被魔枪斜斜钉在地面,鲜血浸湿了泥土,他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抬起垂落的双手,紧握着胸前的魔枪,要将它一寸一寸地缓慢拔出。
潮生眼望穆天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去救谁,不住发抖。乌英纵、萧琨、项弦这三个对他而言极为重要之人,俱一个照面便遭到魔王的重创。
“潮生,你……治不了我,”萧琨忍耐着剧痛,拔出魔枪,颤声道,“去救他们……”
潮生发出疯狂大喊,转身面朝穆天子,眼眶中泪水滚动,清澈的眼神中,出现了恨意。
穆天子丝毫不将潮生视作威胁,而是缓慢走向黑翼大鹏的尸身。
黑翼大鹏胸腹中,另一个穆天子出现了,那景象显得尤其诡异,犹如一面镜子前的双生子一般。
“你该回来了。”穆天子沉声道,继而朝他伸出手,两个魂魄开始僵持、争夺,黑翼大鹏处的穆天子发出哀鸣,被重创后已无力对抗本体的吸纳。
就在此刻,岳飞喝道:“住手——!”
岳飞冲上高台,手持断裂的另一半智慧剑,穆天子仅仅是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挥,岳飞那断剑却突破黑火,已到了面前。
穆天子陡然睁大双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是你?!”穆天子沉声道。
岳飞出剑,刺穿了黑翼大鹏身上的穆天子之魂,剑尖从背后透入,魔气登时爆破,轰然消散。
岳飞看着自己的兵器,隐隐发出金光,成功了!
穆天子简直不相信发生了什么,黑翼大鹏骤然动了,不顾项弦与潮生,猛地扑向了穆天子!
岳飞站在祭坛上,魂魄离体,短暂地成为了大鹏王,神识与黑翼大鹏合而为一。
只见黑翼大鹏喷发出烈焰,拖着残破的身躯扑向穆天子,穆天子万万未料在这稳操胜券的关头,已被连番削弱的黑翼大鹏竟会暴起,当即被击向祭坛之下。
潮生见有机会,释放出所有修为,迸发出绿光与繁花,废墟中顿成春野,绿意如毯般席卷而去,万千树灵骤现,围困住了穆天子。
穆天子被生机所困,当即发出了一声大吼,摘下头顶木簪,迎着黑翼大鹏而上,木簪顿时化出千万黑暗荆棘与藤蔓,倒卷回去。
诸多荆棘同时发力!
黑翼大鹏被分解为千万碎片,在空中爆开。潮生接了一招穆天子的黑焰,登时从祭坛上滚了下来。
穆天子则艰难地按着胸膛,岳飞刺入天魂后背的那一剑,随着天魂的回归,竟如刺进了他的身躯一般。
黑翼大鹏破碎的一刻,一缕黑色的魂魄上升,回归天脉。
岳飞恢复意识,一个踉跄倒下。
穆天子喘息少顷,喃喃道:“你仍心有不甘啊。”
“项弦!项弦!”阿黄以翅膀不住拍打项弦的脸庞,警惕抬头,望向再次前来的穆天子。
满地俱是同伴的身躯,项弦在此时睁开了双眼,看见穆天子站在身畔,予他同情的眼神。
项弦想说点什么,却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抬手,却已全身脱力,无法召回智慧剑。
穆天子伸手,要将他凌空提起的时刻,十步外一个声音响起。
“我还活着呢,魔王,”萧琨拔出魔枪,扔到一旁,怒吼道,“来战——!”
萧琨的手里拿着另一半智慧剑!
穆天子转身,面朝萧琨。
“上一次没能把你驱魔,”萧琨道,“这一次如何?”
穆天子冷笑道:“连一个妖族,也能用神兵了么?问问看,它是否认你?”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萧琨右手持智慧剑,以断剑朝天,左手持内丹,按在剑身上,内丹化作妖异流动的水团,浸润了断剑!
断剑疯狂嗡鸣,剑上第六符文迸射出靛蓝的强光。
光芒化作幽火,从萧琨身上燃起,覆盖了智慧剑!
幽焰铺天盖地,蓝色的烈焰隐隐透出青白,萧琨的幽瞳中迸发出蓝光,身后隐隐出现古老女神形态。
祂在空中舒展身躯,四肢仍拖着捆缚神祇的锁链,于幽火的红炉燃烧中,抬起双眼,目作靛蓝,充满仇恨,凝视穆天子。
萧琨左手持剑诀,右手提断剑,腾空而起!
穆天子顿时感受到了威胁,后退半步。
“以骨磷之光引动智慧剑,召唤女魃降神,”穆天子说,“你想拼着性命于不顾,一招重创我,却也将燃神念而亡,值得么?”
“萧琨,”项弦踉跄起身,说,“把剑放下。”
那一刻项弦犹如心有灵犀,察觉了萧琨的用意——他要以燃烧三魂七魄为代价,借着同源的幽火之光引断剑,一招重创穆天子,为以后项弦攻入天魔宫制造机会。
“我本是将死之人,”萧琨认真道,“早死晚死,并无多大区别。”
萧琨手持光火迸发的剑,周身烈焰熊熊,旱魃的双眸中,蓝焰喷发。
“此处并非决战之地,不如就直截了当,”穆天子突然说,“一场决战定胜负如何?”
项弦马上道:“萧琨,把剑放下,你看,我已经醒了。”
萧琨直视穆天子,穆天子于是说:“给你时间准备,去召集所有帮手,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刘先生在玉门关等你。就将神州的宿命,交给这一战来决定罢。”
项弦来到萧琨身后,萧琨依旧不撤剑。
穆天子化作一道黑烟,轰然飞走,倾宇金樽的大门关闭。
“萧琨!放手!”
项弦马上以空手入白刃之术折萧琨手腕,将他搂了过来,幽火平地散开,萧琨松剑,倒在了项弦身上。
第98章 年夜
开封,大宋驱魔司。
所有人横七竖八,在厅内躺了一地,互相之间甚至没有自我介绍。潮生为大家检查过伤势后,倚在案前睡着了,连阿黄都在熟睡。
唯独乌英纵带着伤势,先去清扫房间,再挨个让同伴回房,最后在门外院前倚着打盹。
“什么时辰了,老乌?”项弦清醒后发现厅内只剩他与萧琨。
乌英纵忙起身入内。
“茶,”项弦说,“我的头痛得要炸了。”
萧琨还在睡,身上出血的伤势已近乎愈合。项弦解开他残破的外袍,检查他的身体,发现被枪穿过的胸膛伤口已愈合,犹记得当他受创之际,身上血液简直是爆出来的,喷了自己一头一脸。
断剑则血迹斑斑,被放在置剑架上。
“你没事罢,老乌?”项弦发现乌英纵动作迟缓,不似平日。
“受了点伤,没有大碍,老爷不要担心。”乌英纵说。
项弦示意他过来,解他上衣看伤势。
萧琨也醒了,带着出血后的虚弱与苍白,皮肤显出淡蓝色,不安地问:“怎么?”
乌英纵便道:“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项弦:“让潮生给你看,再找些治内伤的药与你吃。”说着将手中半盏残茶递给萧琨,萧琨渴得不行,一口喝了,又伸手来要。
“什么时辰了?”萧琨猛灌下茶。
“回萧大人,”乌英纵道,“巳时三刻了。”
项弦回来后倒头就睡,竟睡了一天一夜。岳飞已带着赵构回府,外头依稀又传来爆竹声。
“要过年了罢。”萧琨回过神。
“先找点吃的来,”项弦说,“饿得不行了,没力气。”
乌英纵要出去买吃的,项弦看他有伤在身,忙道:“你回房歇着,我来。”
项弦将乌英纵推回房去,见潮生正蜷缩着,想叫他起来为乌英纵治伤,乌英纵却摆手示意无妨,项弦给他一枚丸药,说:“把这吃了,回头再说。”
看着乌英纵以水送服了丸药,去与潮生睡在一起,项弦才又饥肠辘辘地到后厨去翻东西吃。他找到几块糯米年糕,与挂着的小鱼干胡乱混煮,再拿了几个柿子回厅内,填饱肚子再说。
今天正是除夕,项弦与萧琨狼吞虎咽,吃饱后总算恢复三成力气。
“坐着罢,”项弦见萧琨起身,叫苦道,“哪怕今儿天魔就站在家门口,也得过完这个年再说!”
天王老子也阻止不了项弦告假的决心,自从接手驱魔司以来,他有好几次都想撒手不干了,今天这个念头尤其强烈。
“洗澡去,”萧琨说,“一身血,像什么样子?”
萧琨出得厅外,又说:“一起洗还是等会儿?”
“哟!”项弦不认识般地打量萧琨,说,“该不会是想趁机对我做什么罢?”
萧琨笑了起来,意识到自己忘了今生已非前世。他常常不自觉地,在与项弦相处时沿用了前世的方式,说话、举动都忘了他俩已不是恋人。
他只得不理会项弦,穿过回廊前往侧院,竹院内浴桶中的热水已放好,冒着热气,想必是乌英纵回来后提前准备的。
萧琨泡在热水中,伤口仍如针扎一般,隐隐作痛,他担心自己再发病,便坐起少许,免得突发疼痛与心揪令他淹死在澡盆里,若当真发生这种事,实在太丢人了。
“萧老爷,”项弦来了,在竹墙一侧用乌英纵的口气说,“过年的新衣服为您准备好了,喏,在青花坊做的,还有里衣衬裤、汗巾一套。”
“唔,”萧琨也答道,“放那儿罢。”
项弦又问:“需要沐浴服侍么?小的保管伺候得老爷浑身舒畅。”
萧琨:“都在脱衣服了,还问我?我的意见重要吗?”
项弦一个飞身,修长的男性躯体敏捷翻进浴桶,萧琨还没看清楚,“哗啦”一声,热水溅了他满头。
驱魔司内浴间是半露天的,浴桶虽较之寻常人家的宽大不少,两个成年男人进来,却依旧显得有点拥挤,萧琨便侧过去少许,项弦探手取来皂荚,为他洗头。
“你居然能用智慧剑。”项弦一本正经道。
萧琨答道:“只是情急之下,没人想抢你的家传神兵,不要紧张。”
“你是不是觊觎它很久了?”项弦不怀好意地看着萧琨,“要么另外那半送你?”
萧琨:“岳飞也能用它,最后是岳飞用另半截,刺穿黑翼大鹏,为它驱魔了。”
他们激战之时,岳飞始终在旁观察,在相当短的战斗时间里,看出智慧剑是魔族的克星,到得最后所有人都失去战斗力时,岳飞捡到了掉落的剑尖部位,无论能不能成功,拼死一试,在毫无法力的凡人状态下,他竟是驱散了被重创的黑翼大鹏。
也许岳飞与大鹏鸟之间,有着特别的联系?
“那小子呢?”项弦说。
“回去了。”萧琨舒服地吁了口气,肤色渐转为白。
“那小子以后兴许能做出什么事罢。”项弦说。
项弦想到自己与智慧剑的羁绊,它在自己手里,甚至不像萧琨与岳飞更能发挥作用,不由得叹了口气。
萧琨本想打趣几句,转念却认真道:“我再没有别的办法,光凭双刀不是魔王的对手,我想,一定是智慧剑听见了我最后的祈求。”
“祈求什么?”项弦示意道,“转过去,我与你擦肩背。”
萧琨背对项弦,两人在水中盘膝而坐,项弦看着萧琨满背的红痕,心中不禁生出莫名滋味,这伤势多少令他心疼,但那红痕在萧琨光裸肩背上,又令项弦不禁浮想联翩。
“还能祈求什么?”萧琨说,“当然是不要让我再……不要让我失去你。”
项弦满脸通红,平生从未被人这么告白过,萧琨有时说的话,连项弦这等厚脸皮也禁受不住,关键在于他并非以调情为目的,每句话俱是真心话。
“这不公平,”项弦说,“你能用我的神兵,我却不能用你的法宝。”
萧琨手指正在水中擦洗,闻言侧身,将龙腾玦从水中取出递给他,扬眉示意。
“给你了。”萧琨说,“你专研法宝,想必知道怎么让它认主。”
“我怕痛,”项弦随手抛了下玉玦,说,“还是算了。”
就在他做出抛玉玦这个动作时,它突然发出淡淡的光。
项弦:“??”
萧琨:“!!!”
“等等,怎么回事?”萧琨茫然道。
项弦把它托在手中,注入法力,玉玦开始发出隐约嗡鸣声,龙形冲天而起,在驱魔司高空盘旋一圈,又被收了回来。
“行,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收下了。”项弦说。
萧琨马上伸手来抢,回忆往事,这一世项弦并未血染龙腾玦,他是怎么做到的?
“干什么!”项弦说,“送我的东西,又想要回去?”
萧琨说:“不,这不对,你还回来!”
两人在水中开始争抢,项弦抬腿抵开萧琨,萧琨摁着他的后颈,两人都未穿衣物,项弦甚至无法将它收进乾坤袋,转念一想,将龙腾玦直接塞进嘴里。
“别恶心!”萧琨抓狂道,伸手扳项弦下巴,项弦只不住避开他,唔唔出声,一脚踹开萧琨,不料却踹中他的要害部位,令萧琨大叫一声。
项弦吓了一跳,一脚触碰上的时候便知不对,果然萧琨眉头深锁,放开了他,侧身倚在桶边喘气。
项弦忙把玉玦吐出来还他,说:“没事罢?我看看?”
萧琨:“……”
项弦拉着他胳膊,伸手去摸,萧琨的表情极其不自然,片刻后索性朝向项弦,项弦把手放在他大腿上时,两人心中都是一动。
“痛吗?”项弦只觉得实在是太尴尬了,此情此景,却又充满旖旎氛围。
萧琨看着项弦,只不作声。
“你也踹我,”项弦做好被踢裆的准备,说,“来吧!”
“踹你做什么?亲你一下行不?”萧琨说,“作为我救了你的报答。”
“想亲就亲,别扯有的没的。”项弦说。
萧琨看着项弦那英俊的脸,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项弦瞬间陷入了硬直中,一手触碰到萧琨时,甚至不敢动。
片刻后,两人唇分,项弦红着脸,飞快翻出浴桶,收拾衣服跑了。
萧琨只想追上去,将他推进房中,无关爱情,无关礼法,将他推在榻上,狠狠地亲吻他,与他纠缠在一处,犹如动物求偶一般,动物从不问“你喜欢我”与否,主宰彼此的,只有天性。
然而就在这一念之差之间,项弦已没了身影。
他唯独不知道的是,项弦刚转过回廊,便停下了脚步。
项弦心脏狂跳,忽地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在躲什么?他心底隐约竟生出几分期待,不着寸缕,手中拿着衣服,站在长廊中,嘴唇上的暖意仍未消弭,肌肤相触的熟悉感受,令他近乎控制不住自己,只想回往浴间。
他看着不远处的人影,想告诉他:我想好了。
然而潮生房中传来对话,显已醒转,项弦迟疑片刻,快速裹上浴袍,转身离开。
除夕当日,院外传来爆竹的硝石气,今年是个暖春,桃花已隐有绽放之意。萧琨换过衣服出来时,项弦正在门外贴宜春帖。
萧琨站在一旁看着,项弦见他来了,也不说话。
“这字写得好。”
“嗯。”
两人对答,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萧琨接过门花,也开始贴。
“晚上出去吃还是请个厨子,在司里吃?”萧琨说。
“你说了算。”项弦答道。
一问一答,就像回到了上一世般,对话显得如此熟悉。
萧琨道:“在家吃罢,不想动了。吃过再去龙亭湖看烟火,顺便四下赶场救火。”
项弦笑了起来,说:“这你也知道。”
正推门时,冷不防撞见里头一人,正是醒来后的牧青山,牧青山一脸冷漠,站在院里,犹如天下人都欠了他的钱一般。
“谢谢你们救了我。”牧青山说。
昨日发生的事委实太多,乃至回司后不及细谈,萧琨早已认识他,至于白鹿是否记得自己,那不重要,于是打量他,说:“不客气。”
“是你媳妇要救,”项弦说,“风急火燎的,找寻你一路了,你该谢的人是她。”
“知道。”牧青山只淡淡答道。
萧琨说:“好些了么?”
他拿着门贴,去挨个房间贴上。今日乌英纵得休息,他们只得自己做年节前的扫洗工作,项弦则拿着剪刀,在边院中修剪植物。
“潮生替我治过。”牧青山跟在两人身后。
“你媳妇呢?”项弦又问。
萧琨经过侧院房门时,见地上有个地铺,显然是牧青山分床睡,宝音缠着绷带,披着浴袍,坐在正榻上,说:“我好多啦。”
男女有别,萧琨不好进去,将宜春帖交给牧青山,牧青山又随手递给宝音,依旧跟着他们。
“我在梦里见过你俩。”牧青山说。
项弦:“哦?”
萧琨马上使了个眼神。
牧青山略皱眉,大致明白萧琨的暗示。
萧琨:“说来话长,今日正好休息,稍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慢慢地朝大伙儿解释罢。”
牧青山转念一想,已明白了数分,忽道:“你用了那件法宝。”
项弦:“什么法宝?”
“没什么。”萧琨不自然地答道,“你答应过我,愿意说就说,不想说也不强求,是不是?”
项弦只得不多问了。
牧青山:“还有谁?”
萧琨:“只有我。”
萧琨不由得感慨牧青山相当聪明,短短几句话,便交换了近乎所有的信息。
“哎,”项弦正修剪植物,此时举手,说,“还有我呢,我也记得。”
“你记得个头。”萧琨说完,又朝牧青山说:“别听他胡说。”
“我记得你的事,”项弦自言自语道,“在梦里。”
牧青山:“?”
项弦过来搭牧青山肩膀,朝他盘问,萧琨却道:“凤儿?”
项弦只得跟着萧琨,走了。
“你想问他什么?”萧琨虽然提醒了牧青山,却隐隐约约,总觉得项弦知道了什么。他会不会已经猜到前世之事?
“认识一下啊,”项弦说,“你招来的同伴,我还不能亲近亲近?不会在怨我罢?”
“什么时候怨你了?怨你什么?”萧琨站在走廊上,不悦道,“你给我说清楚。”
“你嘴上不怨,”项弦说,“心里在怨。”
萧琨:“你……”
萧琨伸手擒他的手臂,项弦还拿着剪刀威胁他,萧琨却道:“来,你捅死我。”
“舍不得。”项弦脸又红了,与他笑道,“捅死你,这世上连个喜欢我的人也没了。”
萧琨:“喜欢你的人多了去了!”
萧琨不顾他挣扎就要制他,项弦忙将利器收了,被摁着往正厅去。
“吃饭了吗?”潮生来了,第一件事就是问饭。
“又要吃?”项弦坐榻上,正与萧琨动手动脚,“不是刚吃过?”
“你们吃过,”潮生说,“我可还没吃呢!”
潮生为他们治疗,忙活了大半夜,奔波来去,直到快天明才睡着,都要发火了。
“好好,”项弦说,“我给你做饭,我做的饭不好吃,你只能将就。”
乌英纵来了,神情恢复不少,说:“我来罢。”
不片刻,所有人都来了。萧琨与项弦用了些点心,望向厅中,大伙儿都各怀心思,安静得近乎诡异。
“我在黑翼大鹏的意识中,看见了一个凡人。”牧青山又说,“那凡人呢?”
“回去了。”萧琨知道他说的是赵构。
潮生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牧青山想了想,说:“我来说罢,这要从魔王许多年前的布局开始。”
萧琨隐约已猜到了经过,没有打断牧青山,牧青山便道:“魔王不知从何处获得了长生之力……”
“昆仑,”潮生说,“他偷走了句芒大人的树种。”
“啊,”牧青山答道,“这样是罢,明白了。在其后的岁月里,他想成为天魔,至于为什么要以自己的身体承担天魔转世,就不得而知了。”
牧青山沉吟片刻,喝了点茶,又说:“于是他前去寻找魔种,这段过往我不是太清楚,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将魔种骗到了手。”
萧琨说:“在巫山圣地,这个我知道,他利用瑶姬与巴蛇的情劫……过后再细说,你接着往下说。”
“嗯。”牧青山又说,“这个过程里,他突然受到了启发,他先是吞噬魔种加以炼化,令三魂七魄与魔种同为一体,再将自己的魂魄分作三块,地魂附着于巴蛇的魂魄里,吸收它的力量;为壮大自己实力,后来,他又找到了黑翼大鹏,分出天魂寄生在它的魂魄中。”
宝音身上也有不少伤,她在嗉囊中与黑翼大鹏搏斗良久,伤势大多是骨折,得到潮生治疗后趋于稳定,接口道:“但黑翼大鹏鸟身为前代魔王,自然不甘心被一个寄生体主宰。”
项弦明白了,说:“所以巴蛇与黑翼大鹏被寄生后,都挣脱了穆天子的控制?”
“可以这么说。”牧青山道,“许多事,都是我慢慢拼凑起来的,甚至可以理解为……”
萧琨灵光一闪,想起在废墟深处的对话。
“反客为主!”萧琨说,“穆天子一化为三,每一片魂魄都想当主魂!”
这么说来便能解释清楚了。
牧青山道:“正是如此。但获得‘树’的力量的命魂,是最强大的,也许还因为他手中掌握着……掌握着另一件法宝,总之,三个魂魄之间没完没了地互相争斗。而黑翼大鹏为了想起前世之事,找到敕勒川我的故乡,吞噬了我,想借助白鹿的梦境之力,检索大地上所有人的梦。”
“它为什么执着于前世?”潮生问。
“因为它始终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力量。”牧青山说,“天宝年间,大鹏王被驱魔后,其魂魄便前去转生,历经数世,如今再次托生于人间。”
萧琨总算彻底明白,这么说来,最后除掉黑翼大鹏的岳飞,一定就是那个转世,鹏王既已转世成人,灵魂的巨力经历天地脉洗涤后自然已衰减,只不知它的那股执念所化的黑翼大鹏,是否将彻底消散。
项弦:“我听说过,岳飞在出生时,因家中屋顶有巨鸟之形鸣叫且降临,所以得名为‘飞’,取字‘鹏举’,这么看来……”
“唔。”萧琨点了点头,大伙儿都猜到了内情,岳飞想必就是金翅大鹏王的魂魄转生了。而赵先生,则为了令大宋避过那场劫难,要将黑翼大鹏转移到赵构身上,设若成功,未来会变得如何,实属难说。
只是这一关终于被他们击破。
“穆天子吸收黑翼大鹏失败,只剩两魂,”潮生说,“应该不难对付了吧?”
“不一定。”萧琨说,“就怕穆天子倚仗树魂与蛇魂,在特定的时间节点,强行转世,结合人间异变,又有强横戾气……依旧不可掉以轻心。但既是如此,我明白了……”
项弦:“你又明白什么了啊!”
萧琨笑了起来,气氛变得轻松许多。
宝音正扒拉着食盒中的素菜,不知为何,牧青山出现时,她突然就安静了,甚至显出几分娇羞。
项弦:“既与魔王约定了一战时间,想必他早有准备,只不知届时又要面对多少陷阱。”
萧琨说:“约战有弊也有利,先这样罢,我得想想事情,过后我还有话与你谈,认真的,凤儿。你先叫上宝音,去买点吃的喝的,晚上我来给大伙儿备年夜饭。”
项弦只得百无聊赖地起身。
萧琨取出地图,开始端详,想起穆天子所下战书,二月初二,龙抬头日,玉门关。
为什么选这个地方?
项弦朝宝音说:“没听见差遣?自觉点,起来,跟我买酒去,再带点吃的回来。”
乌英纵放下手头的事,忙道:“我马上就去,老爷。”
“不碍事,你歇着。”项弦仍然担心乌英纵身体,清晨时被他吓了一跳,因为乌英纵满脸黑气。但潮生醒转后,乌英纵便显得好了许多,想必昆仑之主给他吃下什么灵丹妙药,好好调养,终究无碍。
宝音柔声道:“副使,您去罢,我酒量不行,陪你们喝点倒是可以。”
“装什么啊你!”项弦抓狂道,“怎么就‘酒量不行’了!找我借钱时还明抢呢!给我起来!”
宝音连使眼色,项弦只不住让她起身。
宝音一个趔趄,蹙眉道:“哎呀!”
项弦:“装?给我还钱!”
牧青山只当看不见。
潮生突然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也常常做梦。”
牧青山说:“梦见什么了?”
乌英纵低着头正收拾大家的食盒,闻言动作稍一顿。
“就……一些平时生活的点滴,像发生过的事。”潮生问牧青山,“太奇怪了,我也有上辈子吗?我都做了些什么?”
牧青山在潮生面前欲言又止,改口道:“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
“哦,好吧,”潮生说,“我只是有点好奇。”
牧青山:“以前做过这样的梦么?”
“没有。”潮生迟疑道,“从某一天突然开始。”
萧琨在案前对比地图,说:“老乌呢?”
“什么?”乌英纵回过神,马上道,“没有,我很少做梦。”
一时间潮生、牧青山与乌英纵都安静下来。
“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牧青山疑惑道。
“我没有盯着你看,”乌英纵直起身说,“我在收拾餐盒。”
突然间,厅内明显多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乌英纵几乎可以肯定,在梦境中看见的,就是这个叫牧青山的人,他身穿猎户装,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张着腿坐在案上,丝毫不注意形象,眼神飘忽不定,显得很冷漠。
他那涣散的视线,唯独在转向潮生时,会短暂地聚起来,说几句冷淡的话,就像梦游的人回魂了一般。
萧琨马上感觉到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乌英纵会释放出领地被入侵的信号,哪怕上辈子,他与乌英纵也算不上熟稔,大多时候都透过项弦使唤对方。
萧琨:“老乌,你先到外头去。”
乌英纵大抵对萧琨依旧是顺从的,收走食盒,便退了下去。
“潮生,你也去。”萧琨又道。
潮生就没有这么温顺了。
“可我想和他说话,”潮生指着牧青山说,“我想认识他。”
乌英纵在厅外不小心没捧住一摞食盒,散了满地,发出巨响。
“听话,”牧青山用自来熟的语气说,“待会儿我过来找你。”
潮生只得点头,去帮乌英纵捡食盒,乌英纵却几下收拾好,前往后院。
除夕的午后,街上已空空荡荡,没几个人,市集纷纷收摊,预备回家吃年夜饭,再在戌时出来参加烟火盛会。这场狂欢将在开封持续到元宵节,今夜火树银花,明日有为期三天的蹴鞠大赛,初五开始,则是铁塔下的游园。
“能别削我面子吗?”宝音刚出门就恶狠狠道,“我们还没成婚呢,万一又逃婚了唯你是问。”
“哦?”项弦说,“你男人还逃过婚?”
“没有。”宝音说,“奇怪,那我为什么要说‘又’?”
项弦对宝音就像与萧琨相处般,伸手去搭她肩膀,宝音个头高挑,正色道:“我已是有婚约的人了,警告你,光天化日,不要对姐姐动手动脚。”
“帮我个忙。”项弦说。
宝音:“你也帮我个忙。”
项弦:“我先说。”
宝音:“我先说。”
项弦:“喂!大姐!这是我先提出来的!你还欠我钱没还呢!”
宝音:“那算了。”
宝音难得拿捏住项弦一次,誓要找个场子,项弦只得让步,说:“行行行,你说罢。”
宝音:“是这样的,其实青山他……也没完全答应和我成婚。”
项弦:“哦,逼婚啊。”
宝音:“唉,这事情说起来,很复杂……”
“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项弦正色道,“你告诉我,什么叫‘没完全答应’?”
“不要抠这字眼!”宝音说,“详情过后再慢慢地与你说。总之他离开我的部落,一半是为了杀黑翼大鹏,另一半,也是为了躲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项弦停下脚步,看着宝音。
宝音说:“所以我想,能不能问问他?或者让大哥出面,撮合撮合我俩。你看,我刚救了青山性命,不如你俩就一唱一和,催我们在开封把婚礼给办了。”
“没空。”项弦说。
宝音:“怎么就没空了?”
“大姐!”项弦说,“二月初二,就要去打魔王了!你还在这儿着急成婚,像话吗?何况我们与你未婚夫刚认识一天,你就要我们出面撮合?”
宝音:“这不是还在过年吗?我看你们过年倒是不耽误。”
项弦语重心长道:“谈情说爱不能这样,哪儿有一上来就成亲……”说着项弦转念一想,突然有了主意,说:“我给你个法宝。”
说着,项弦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花环。
“这是什么?”宝音充满疑惑。
“这是我找潮生借的。你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项弦说,“把这花环戴自己头上给他看看。”
宝音:“然后呢?”
项弦说:“他若无动于衷,就是喜欢你了。”
“我不明白,”宝音说,“这与喜欢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如果不喜欢呢?”
项弦:“不喜欢也会变喜欢。”
宝音:“???”
项弦:“好了,现在说我的事……”
“不是啊!老爷!”宝音说,“我没见识,这玩意儿的神奇之处,能再给小的说道说道吗?”
“昆仑山的法宝,”项弦说,“叫千色神花,戴上它,你喜欢的人,就也会喜欢你。”
宝音:“哦,好意心领了,谢了,我不想这样,没意思,不是真的,我总不能天天戴着它罢?待我摘下来呢?”
项弦:“我不知道,也许又不喜欢了?”
“那你告诉我!”宝音抓狂道,“这又有什么意义?”
项弦:“你给自己戴上,他的态度若无变化,当然就是本来就爱着你啊!这么一来不就明白对方的心意了么?”
“啊——”宝音总算听懂了,但想到万一牧青山不喜欢她,戴上千色神花后态度发生变化,自己的心情是不是会更难过?摘下与戴上将是两重天,自己还会愿意摘它么?
“真的有用?”宝音怀疑地看着项弦,问,“你试过?”
“唔。”项弦点头,却意识到了什么,当场改口道:“没有!”
宝音:“不对啊!我看大哥分明就喜欢你……你试这个做什么?”
“废话少说,”项弦只避而不答,“轮到你帮我忙了,快。”
驱魔司厅堂内:
牧青山坐在一旁喝茶,萧琨则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有什么要说的?”牧青山见状,猜测萧琨支开大伙儿尤其项弦,想必有重要的话须得讨论。
“你和上辈子相比,有点不一样。”萧琨没有抬头,只道。
“不要胡说八道,我向来是这般。”牧青山答道,“你在写什么?”
萧琨说:“穆天子在战场最后,与我下了战书,我在考虑如何击破他。”
牧青山看了眼萧琨手里那张地图,说:“项弦、萧琨、潮生、乌英纵、牧青山、宝音、斛律光……”
萧琨十分意外,说:“你认识汉字?我记得,上辈子你说过不识字。”
牧青山说:“前生有一位朋友,教我认过大家的名字。咱们六个在宿命之轮第三次回转前都认识,接下来是不是去找斛律光?”
“不。”萧琨答道,“斛律光是意外相识,我不准备再去打扰他,让他好好地过自己的人生罢。”
牧青山说:“所以咱们六人,就是最后与穆天子决战的队伍了。”
“还有一位叫甄岳的,”萧琨说,“我准备在年节后去拜访他,距离二月初二尚时间充足……我想与你商量的,是另一件事。”
牧青山送回地图,扬眉示意。
“你记得我,也记得项弦,”萧琨说,“记得我们所有人。”
“说‘记得’不准确,”牧青山说,“只有你能‘记得’,我与宝音,俱是从梦中得到前世的启示。”
萧琨点了点头,牧青山又说:“梦里你与项弦,你们常在一起,潮生与管家也是。咱们一起进入天魔宫,净化了穆天子,但并未考虑到黑翼大鹏与巴蛇还在,最后他卷土重来了。”
“好,这就轻松多了,不需要再费劲解释。”萧琨说,“是我考虑不周。”
牧青山:“?”
萧琨想了想,说:“因果回溯后,最初我本想先找你,让你帮助项弦想起往事,现在想来,幸亏你不在长安古水道中。毕竟最初我尚不知道,在击败穆天子以后,我就没了。”
“什么?”牧青山疑惑道,“没了?什么意思?”
萧琨沉默,本以为能看开,但说到自己的死时,仍不太能面对。
“彻底消失。”萧琨叹道。
牧青山观察萧琨神色,没有追问,点头以示明白。
“反正你把我看作将死之人就是了。”萧琨总结道。
牧青山:“所以?”
萧琨:“现在想来,最初的决定是对的,我没有告诉他有关宿命之轮与因果回溯,甚至过往的三世三生,现在,我要正式请求你,为我保守秘密。”
“行罢。”牧青山淡淡道。
萧琨:“项弦他兴许舍不得我,又或者觉得我不容易……总之。”
牧青山:“他上辈子爱过你,这一生当然也会爱你。”
“是吗?”萧琨闻言触动,自言自语道,“我终究还是不自信。是啊,连小金都认得他,我又在害怕什么呢?”
牧青山没有回答,眉目间带着忧虑,注视萧琨。
萧琨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他终于下定决心。
“既然注定要离开,我不想重复一次。”萧琨认真道,“这么一来,兴许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从这世上消失之时,他至少不会太难过,若能将我当作一个过客,等到事情都结束了,他将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就再好不过了。”
牧青山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看着萧琨。
萧琨又道:“我不该在一开始就如此莽撞,说出我喜欢他;后来我想清楚了,我生来就是个不祥之人,甚至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我之所以会出生,缘因我父亲与鬼族所犯下的一个错误。”萧琨又说,“这个错误将随着宿命之轮回到地渊,而被完全抹除,我也将彻底消失。设若他又爱上了我,当我消失的那一天,他一定会觉得很生气罢?我骗了他,我对不起他。”
牧青山:“这样真的好么?”
萧琨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最开始回来时,我如果知道自己的命运,绝不会再去纠结,也绝不会告诉他内情,但我忍不住,总想亲近他,兴许这就是情劫罢。师父从前常说,‘天下再大的劫都能渡,唯独情劫难渡’。”
两人相对沉默,厅内寂静,直到外头传来宝音与项弦的交谈,牧青山才说:“我尽力而为罢。”
萧琨以双手努力搓了下脸,令自己尽量恢复如常,起身问:“买回来了?”
突然间,萧琨意识到了一件事——阿黄还在厅里!它听见了自己与牧青山的所有对话!
他马上转头,望向鸟架,半个时辰前他还给阿黄添过水,但它现在已不在那里了。
什么时候走的?萧琨不住回忆,也许是在项弦离开前?他常会忽略阿黄的存在,不仅是他,其他人也很容易忘记阿黄,毕竟它个头太小了,又与项弦常在一处。
从这点来说,阿黄确实很适合四处侦察。
驱魔司侧厢:
乌英纵正在准备年末散的赏封,但他实在太累了,心脏隐隐作痛。他撑着桌子,在一旁歇了会儿。
潮生担心道:“你这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先歇会儿罢。”
乌英纵没有回答,他看见牧青山时,心里就很不舒服,想说“你回去罢”,却又舍不得赶潮生走。
“总会好起来。”乌英纵答道,他意识到自己太冷漠了,不该给潮生脸色看,改口道:“晚上带你出门看焰火,放心罢。”
潮生眉头深锁,他为乌英纵愈合了身体的伤,却无法驱逐魔气的影响。
“有心灯在就好了。”潮生说。
乌英纵认真答道:“既然是眼下解决不了的事,就不必添乱。”
潮生解开乌英纵的上衣,露出他健硕的胸膛,乌英纵虽不似皮长戈般是个大块头,却因是猿,胸肌也甚结实。在大梁古城废墟中,他为了保护潮生,以内丹正面抵挡了穆天子一击,乃至胸腹之处留下了一道黑印。
黑印渗入肌肤,导致那处隐有腐烂之势,足见魔王之力非同小可。
项弦与萧琨几次与魔族缠斗并无异状,全因他俩实力已是修行者的巅峰,项弦有智慧剑,而萧琨身具幽冥烈焰护体。
换到乌英纵身上,挨上一发便痛苦不堪。
潮生看了一会儿,蜷进乌英纵怀里,搂着他的腰,把头贴在乌英纵胸膛上。
乌英纵静静坐着,几番不知该把手放在何处。末了他反手轻轻地搂住潮生。
“以前在白玉宫,小时候,”潮生说,“我就喜欢这么抱着皮长戈。”
说着他还笑了起来,把手放在乌英纵的胸肌上,手指抓了几下,说:“但长大后他就不让我这么抱他啦。”
乌英纵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看着潮生。
潮生又与他分开,注视乌英纵。突然想起皮长戈,心情非常复杂,这一路上潮生受乌英纵照顾,已开始变得依赖他,离不开他了,但每当潮生想开口邀请他前往昆仑时,便陡然想起在白玉宫中独自等待死亡的皮长戈。
仿佛乌英纵来到神树下,便将接替皮长戈的职责成为护园神兽,而潮生自己,也将迎来与皮长戈的永别。
“他的内丹受到了魔气侵袭,”牧青山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他抱着手臂,倚在门上,一瞥乌英纵,说,“身体上的伤难以愈合,全因祭出内丹,接了一发穆天子的魔刀。”
潮生当然知道乌英纵在紧要关头是为了保护自己才遭受创伤。
“我感觉好多了,”乌英纵说,“过得几天,想必能消。”
“他的心里有一道裂缝,”牧青山说,“魔气才会进去。”
潮生:“什么?”
“我没有!”乌英纵马上说,“一派胡言!”
乌英纵不愿与牧青山多说,示意潮生离开,说:“老爷回来了,我得去干活,你跟着这位小哥去玩罢。”
牧青山:“你想朝我说什么?你叫潮生?”
潮生望向乌英纵,再看牧青山,牧青山扬眉,不见潮生回应,便朝他招手。潮生心中只觉乱糟糟的,牧青山却做了一个直截了当的举动。
他主动牵起了潮生的手,相识不久后就拉手,显然不是男性该有的表现,尤其不该出现在牧青山身上,但他那行为却表现得纯粹、自发而自然,拉着潮生走了。
宝音与项弦提着熟食与酒回到司中,宝音在门外还缠着项弦,让他打开坛上的泥封,先喝两口再说,一被拖进正门,看见走出来的牧青山,马上变脸,温柔道:“我当真吃不得这么多。”
“要说‘人家’!‘人家’,懂么?”项弦道,“下回好好找李师师学,看别人是怎么做的……哟!”
牧青山与潮生来到前院,牧青山已改而搭着潮生的肩膀,牧青山挺拔坚洌,潮生则俊秀柔和,两人颇有小哥俩的感觉。
“快开年夜饭了,”项弦说,“你俩又去哪儿?”
“随处逛逛,”牧青山道,“不走远。”
宝音欲言又止,牧青山没再说什么,带着潮生离开了驱魔司。
“去这么久?”萧琨见阿黄停在项弦肩头,便不自然地问。
“顺便探望了赵构。”项弦进来说,“你们在聊什么?”
“赵构情况如何?”萧琨问。
项弦稍早前与宝音一同出门,特地看过赵构与岳飞二人。赵构在夺魂之术中断后所受的影响不大,只是显得委顿与虚弱,项弦安慰一番后给他一点丹药吃,想必年节后就能好起来。
“我顺便托他让手下人办点事,”项弦随口道,“找找看当初你在大辽收养的孩儿们。”
萧琨“嗯”了声,又问:“岳飞呢?”
“一切如常。”项弦答道。
岳飞带回赵构后便若无其事回往职位上巡逻,项弦当然没有告诉他他是大鹏鸟金魂转世之事,毕竟对凡人而言,知道前生往事,并不合适,更何况,他这一生说不定得还前世的债。
至少眼下,赵构被救出来,岳飞也算尽了自己的责任。
龙亭湖畔,牧青山伏在桥栏前看底下的游鱼,不时转头一瞥潮生。
“要怎么样才能让老乌好起来?”潮生还在担忧。
“你很喜欢他?”牧青山问。
潮生:“嗯……是的。”
潮生与牧青山对视,牧青山从腰囊中掏出一点吃剩的面饼,掰开,扔进水里喂鱼,鲤鱼便纷纷围了过来。
“咦?”潮生问,“哪儿来的?分我一点儿,我也要喂鱼。”
“早饭吃剩的。”牧青山解释道,“我习惯把吃不完的东西收起来,毕竟常在野外,储备些食物,总是好的。”
潮生接过碎饼,笑道:“我怎么感觉和你像认识了很久一般。”
牧青山摸摸潮生的头,没有回答,又道:“说回那猴子,你想治好他么?”
“对!”潮生说,“你能驱魔么?”
“不行。”牧青山说:“斛律光兴许可以。”
潮生茫然道:“那又是谁?”
牧青山想了想,解释道:“凤凰的伏魔金光,龙的幽冥烈火,驱魔时都将摧毁载体;只有心灯,能将魔气吹散。”
潮生说:“老乌为什么会有魔气?”
牧青山:“他有执念。执念所在之处,就是魔气滋生的土壤。若不是执念,魔王的力量就不会找到这道裂缝。”
潮生:“放着不管的话会怎么样?”
牧青山:“会渐渐地被这缕执念支配,最后入魔,失去自我。”
“那要怎么办呢?”潮生说,“除非找到心灯吗?”
牧青山端详潮生那着急的表情,想了想,说:“叫声哥哥,就替你想办法。”
潮生当然愿意,一迭声“哥哥、哥哥”地不停唤牧青山,牧青山那表情显然很受用,听了许多声后,见潮生不再叫了,便道:“你喜欢那猴子什么?”
“我喜欢……我不喜欢他!”潮生下意识想回答,却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改口道:“我说……唔,我是挺喜欢他,他一直在照顾我,他是同伴啊。”
牧青山又故作正经道:“与我比呢?”
潮生说:“这怎么能一样?”
牧青山现出理所当然的表情。
但潮生下一句马上道:“咱们才认识一天!”
牧青山:“……”
“你这么说我可是要生气的,”牧青山冷了脸,说,“咱们都认识三辈子了。要不是看在你真喜欢那猴子的分上,哥哥才不会答应帮你。”
“啊?”潮生没明白,却见牧青山双手插在上衣的兜里,臭着脸转身走了。
“别,”潮生说,“哥哥!”
潮生跟在后头,忙好声好气地哄他,但走出几步,牧青山却又转了表情,显然只是在逗他,伸手一揽,手臂箍着潮生脖颈,将他拖回驱魔司去,等吃年夜饭。
是夜,潮生与牧青山、宝音在驱魔司中张挂起灯笼,项弦与乌英纵挪厅内布置,将八张单人的食案拼在一起,侧旁置一火盆,厅内暖洋洋的。
萧琨则负责切肉装盘,调制汤羹。到得上桌时,所有人坐定,项弦说:“老乌,别伺候了,一起吃罢。”
“我坐这儿就行。”乌英纵坚持在门外摆了一案,自斟自饮。
项弦朝潮生使了个眼色,潮生看看大伙儿,明白了,便起身过去,拉着乌英纵,乌英纵再三推让,显出了几分毛躁,奈何大年夜总不能当众发火,最后只得跟着潮生入内,坐在他身畔。
“萧大人除了刀法过得去,”项弦打趣道,“别的都凑合。”
众人大笑,萧琨满脸通红,说:“久不做饭,生疏了,怎么这么咸,加点热水罢。”
“没有好鱼,”宝音说,“用小鱼干凑合罢。”
项弦又说:“该让禹州大人来盘里躺着,他以前不是鲤鱼么?”
潮生笑道:“他告诉过我,他还真做过呢!大伙儿没发现,要吃他的时候,他就跳起来大喊‘恭喜发财’,把朋友们都吓了一跳。”
所有人又随之大笑。
萧琨亲自为所有人斟酒,说:“为咱们的相识与一见如故,喝一杯。”
大伙儿举杯,奇怪地发现,牧青山虽是第一次来驱魔司,却仿佛早已成为了他们的朋友。不仅如此,宝音与他们相识也并无多久。席间闲聊与对谈,正应了那句“一见如故”。
萧琨不禁心想:世上兴许并无真正的一见如故,那些萍水相逢却能尽兴畅谈的人,往往是上辈子的家人与朋友罢?
酒过数巡,潮生最先离席,初更敲响,外头的夜空依旧光华流转,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老乌,咱们走。”潮生换上了新年的衣服,兴冲冲地出来拉乌英纵。
“我还得收拾,”乌英纵答道,“你与小哥去罢。”
“你下午答应过我。”潮生说。
项弦又道:“你去,不碍事。”
乌英纵只得起身,带潮生去逛除夕夜的年集。
宝音则假装醉酒,趴在案上。
“装什么呢,”这回是牧青山说,“起来。”
项弦与萧琨登时哈哈大笑,宝音只得带着笑意起身,只不看牧青山,离席而去。
厅内又剩下了萧琨与项弦。
萧琨打趣道:“一个追,一个逃,吵吵闹闹,没完没了。”
“你觉得他俩能成么?”项弦躬身收拾食具,清理残酒,拨炉泡茶。
萧琨答道:“命中注定,苍狼与白鹿前世就是一对。”
“那你觉得潮生与老乌呢?”项弦心中一动,问道。
萧琨说:“预言中提及,皮长戈的寿命已没有多少了,昆仑需要新的守树神,所以老乌只能去昆仑。”
项弦总算明白为什么萧琨一见面,会在白玉宫里提到乌英纵。
“他的宿命,就是替貔貅前辈守树?”项弦又问。
萧琨点了点头。
“那,咱们呢?”项弦终于问出这句,“咱们前世就认识么?”
“也许罢。”萧琨答道,“我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什么。”
“搞不好是只魃。”项弦打趣道。
“那你是什么?”萧琨道,“仵作?”
项弦收拾停当,萧琨则起身去院子里洗碗盘。
“救火了么?”萧琨听见响动,问。
“还早呢,再一个时辰。”项弦说,“快点,带你看烟花去。”
“你倒是搭把手,”萧琨坐在盆旁,说道,“光催我有什么用?”
项弦笑了起来,只站着看。好容易收拾完,他便带着萧琨出门,两人换了过年的新装,飞檐走壁,沿禹王台后鳞次栉比的瓦顶前往龙亭湖后。
“这儿不错,”项弦坐在一处大户人家的屋顶,说,“就这儿罢。”
不远处集市的热闹声音传来,萧琨躺在屋顶上,望向夜空,今夜的天空很晴朗。项弦则摆开一包点心,摇了摇手里的铁罐。
“又喝?”萧琨说。
“醪糟,”项弦答道,“还是热的。”便递给萧琨暖手。
“阿黄又去哪儿了?”萧琨说。
“不知道。”项弦说,“晚饭后就不见人了,多半又是去找哪个老相好。”
“不见鸟了。”萧琨现在只希望阿黄别听到了自己与牧青山的对话。
“我一直把它当作人。”项弦笑道。
虹桥前简直人山人海,今年乌英纵不曾订酒楼的位置,开封八大楼已全满,只得与潮生来到桥边。百姓涌向虹桥,只为了一睹年夜万岁山敲钟时的焰火。
乌英纵的心情很矛盾,他既想与潮生在一起,心中又隐约地有点恨潮生,这恨驱使着他想自残,仿佛这样一来,就能在某个意义上报复潮生。
这就是戾气罢,乌英纵心想,我会入魔吗?
潮生不住呵气搓手,冬夜的开封虽不曾下雪,却也很冷。乌英纵迟疑良久,手背稍碰了下潮生,潮生便牵起他的手。
两人牵手之时,乌英纵心头那点恨又快速地消散了,似乎觉得一切也没什么,纯属想得太多,给自己找不痛快。
“你的执念是什么?”偏偏潮生此刻又抬头问,“可以告诉我吗?”
“什么?”乌英纵没听清,低头耳朵凑近,答道,“我没有执念。”
四周喧嚣声渐大起来,他们已很难听清彼此说的话了,乌英纵心里又不舒服起来,说:“咱们往前面走,到桥后面去,那里人少。”
说着,乌英纵顺势放开了潮生的手,转身在前开路,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但走不了几步,他听见潮生喊他,再转头时,人潮之间,两人已被挤散了。
“潮生?”乌英纵登时紧张起来,大声道,“潮生!”
潮生被挤到虹桥下夜市的摊子后,正四处找乌英纵,开封这会儿实在太热闹,一眨眼就不见人了,他也不曾有挤散了就在原地等的经验,当即朝虹桥另一边走去。乌英纵回身寻他,两人恰好错失了方向。
乌英纵一会儿不见人,当即着急起来,险些变为原形,顾不得周围人了,大吼道:“潮生!”
他肩宽个头高,要拨开人群时不免碰撞,马上就有人怒了,开始推搡他,结果引发了更激烈的冲突。
乌英纵和潮生走散后本就烦躁,外加被人踢了几脚,又遭兜头打了数拳,瞬间大怒,现出本性,发出一声嘶吼。
那一下引发了恐慌,周围人等纷纷避让。
乌英纵唇齿间现出獠牙,须发怒张的刹那,突然听见喊声。
“我在这儿!”潮生着急地喊了起来,他骑在虹桥的桥栏上,怔怔看着乌英纵。
乌英纵险些就变成巨猿了,他的双眼中隐约迸出黑气,在与潮生对视时,心中柔软的一处却又仿佛被触动。
潮生孤零零地抱着栏柱,越过人群与乌英纵对望。
乌英纵竭力控制住自己想在人群里横冲猛撞,甚至殴打凡人的心思,极力平复心情后走过去,潮生则沿着桥栏小心地走过来,跃下,骑在他的背上。
“我在这儿。”潮生笑了起来,搂着他的脖颈。
乌英纵的气焰终于被压制下去了,心头萦绕的一缕魔气亦再次沉寂。
城外,开宝寺前灯火通明,寺庙前的集市虽不似虹桥、龙亭湖畔人声鼎沸,却另有一番意趣。街上挂满了红灯笼,到处都是小吃摊,以供冬夜里等候朝拜的香客果腹。
“为什么来这儿?”宝音见牧青山不说话,自己就浑身不自在,只想逗他开口。
“庙前待着舒服点儿。”牧青山说。
“也是,你是朝觐过释尊的,”宝音答道,“觉悟不一样呀,比我们俗气的妖怪要雅致多了。”
“那不是我,”牧青山答道,“某一任白鹿。”
牧青山走过小吃摊,宝音跟在后头,说:“我想吃这个。”
牧青山一脸茫然:“钱不是在你那儿?”
牧青山穷得叮当响,浑身上下也就几两银子,反而是宝音尚有不少积蓄。
“没钱,”宝音说,“赔了听花楼不少呢。”
牧青山说:“那是上辈子的事,你记混了。”
宝音笑吟吟道:“好罢。”
牧青山随手掏出几两碎银给她,一拍兜,说:“再没有了,想吃什么自己买罢。”
宝音买来萝卜糕与碎肉炸丸子,又有热卤的炸豆腐,与牧青山坐在一棵树下,头顶是红彤彤的灯笼,映着两人,开宝寺前游人们已开始排队。
牧青山望着五光十色的开宝寺出神。
“你与小弟说了什么?”宝音说。
“还是这么喜欢问长问短。”牧青山答道。
宝音对牧青山也是既爱又恨,恨他一副无所谓模样,爱他……宝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换作旁的人这么朝她说话,早就动手开打了。
偏偏在牧青山面前,自己简直毫无尊严,成日被一嫌弃二冷脸三挨骂,还忍不住地往上贴。
宝音的心里变得沉重起来。
“猴子入魔了,”牧青山说,“商量怎么救他。”
宝音听到这话时,双眼亮了起来:“哦?”
“有问题么?”牧青山依旧是那欠打的语气。
宝音用竹签戳了块萝卜糕要喂牧青山,牧青山却道:“不吃,拿远点儿,萝卜的味道太大了。”
“你这人真是,怎么总是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宝音只得放下食物,去给牧青山买别的。她站在摊位前等炸糖糕时,回头见牧青山坐在树下,低头挑挑拣拣,从先前的食盒里嫌弃地找出块卤豆腐,随口吃了。
那张既英俊又厌世的脸,简直令宝音爱得不行。
偶尔当他飘忽的目光投来,落在自己身上且聚集、回神的一刻,宝音便朝他嫣然一笑。
“尝尝这个。”宝音看着牧青山。
牧青山吃了点糖糕,显得可以接受。
“你小时候就喜欢那个卖糖的商人,”宝音侧头注视他,温柔地笑道,“他每月十五都会到部族里来,做糖,卖糖。”
“那老头儿,”牧青山说,“我记得,党项人。”
宝音又说:“有一年发大水,他好几个月没来,每天你坐家门口等着,嘴上不说,其实我都知道。”
“后来他就再也没来过了,”牧青山说,“兴许是死了罢。”
宝音突然说:“这辈子你已下定决心,不上昆仑了?”
牧青山一瞥宝音,不答。
“否则你为什么答应替小弟救猴子?”宝音又道。
“关你什么事?”牧青山答道。
宝音却笑了起来,说:“你还是当守树神吧。”
牧青山掰开糖糕,又吃了点。宝音继续道:“你不是最喜欢安静不被打扰的地方么?白玉宫里,哪怕千秋万载,也不会再有人来烦你。”
“嗯。”牧青山自顾自道。
宝音:“白鹿守着新的句芒,拥有永恒的时光,不老不死的生命,这是上天给你的宿命。”
牧青山:“对。”
宝音:“想必你一直很向往罢?”
“你很了解我。”牧青山说。
“当然,”宝音又笑道,“因为你是我养大的呀。”
牧青山嘴角微微翘着,难得露出一丝促狭笑容。
“要不是碰上那倒霉轮子,没完没了地转,一会儿这个死了一会儿那个活的,”宝音又说,“这会儿你早就脱身,已经在昆仑享受上了。唉,命苦,折腾人。”
人群越来越多,朝庙前聚集。
“又去哪儿?”牧青山不悦道,“不能好好坐一会儿么?”
“我要许一个天大的宏愿。”宝音前去排队,朝牧青山说。
牧青山道:“回来!”
宝音不听,固执地排到香火箱前,回头看了眼。牧青山大声道:“我叫你回来!”
宝音解囊,稀里哗啦,把钱全倒了进去,在佛像前默祝,虔诚跪下,行礼。
片刻后她回转,来到牧青山身畔。
“你不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宝音背着手,低头看坐在树前的牧青山。
“这不重要。”牧青山答道。
“你向来就是这样,”宝音有点生气了,说,“什么都不在乎,你是个薄情的人。”
牧青山的语气终于变得认真起来。
“我说,这不重要,不是我不在乎!是因为,现在不是许愿的时候;这个功德箱,也不是许愿的箱。这条队伍,是来还愿的!他们在还去年一年里许的愿望。”
宝音:“………………”
牧青山:“寺里许愿的地方还没开门呢,你着急什么?”
萧琨与项弦并肩坐在屋顶上,冬夜繁星漫天,从万岁山皇宫到龙亭湖,渐渐地,灯光熄灭,黑夜如披着星光的柔软地毯朝他们盖了过来,子时焰火即将燃放。
项弦出神地看着远处,萧琨眼角余光瞥见他的侧颜,不禁为他心动。他现在心情极度矛盾,一面拒绝这段情感,不愿两人越陷越深,直到他离世那天,为彼此留下永远的伤痕。
另一面,他又太渴望爱情了,他身不由己,只想靠近项弦。
两番念头在心中争斗,令他的精神犹如遭受着一番撕扯。他犹豫许久,鼓起勇气,想朝项弦说点什么。
项弦在黑夜中转头,笑着看萧琨。
今日稍早时,在司中的那个吻仍挥之不去,萧琨的嘴唇既软又热,肌肤触碰之际,令他有种别样的惬意。
我当真是个好色的人。项弦的念头倒是很简单,他心想:也许从前我不显得好色,只是没碰上机会,如今亲了一次就想再亲,当然,也多半是我的纯阳之体在作祟,导致脉轮中真气流转,总找不到宣泄口。
“在想什么?”萧琨终于问道。
项弦:“不会自己看?”
萧琨:“你不让我看。”
项弦打趣道:“现在允许你看了,喏,看罢。”
“不了。”萧琨说。
“当真不看?”项弦问。
“你愿意说就告诉我。”萧琨答道。
“你呢,又在想什么?”项弦反问道。
萧琨沉吟片刻,而后道:“我想问,你想好了么?却又觉得不该问,毕竟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你,显得我……显得我……”
“……显得我很着急,没有尊严。”萧琨说,“就像在朝你割地求和,讨你的喜欢。”
“还没想好。”项弦突然说,“不过我想亲你,像白天那般,行么?”
萧琨万不料项弦会突然提起这话,他的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
萧琨虽不明白项弦的思路,送上门的好处却当然不能拒绝。
他说:“当然行。”旋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变得紧张起来。
项弦也显得有点紧张,好在黑夜里看不清表情。项弦转过身,拨了下萧琨的肩膀,让他凑过来些许,说:“我喜欢这样。”
萧琨心脏狂跳,继而侧头,与他嘴唇触碰。
“是这样?”萧琨问。
项弦:“方才不算,重来。”
萧琨:“再来几次都行。”
刹那间焰火升起来了,开封的夜空一片大亮,项弦开始与萧琨接吻。他们已完全忘却了前世与未来,唯一的感受只在当下,那嘴唇温软的触感令彼此的身体变得灼热。项弦下意识地握住萧琨的手,萧琨则把手放到他背后,另一手用力搂住了他。
项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在与他亲嘴啊!太刺激了,太舒服了!
直到彼此舌头触碰时,那刺激感简直冲上了云霄,项弦纯粹发自本能,在漫天焰火与四面八方的火树银花之下,翻身压住了萧琨。
那亲吻毫无陌生感,短暂的刺激过去后,项弦便仿佛无师自通,他们呼吸交错,唇舌间尽是对方的温度。不片刻,项弦下意识地伸手来摸,萧琨则按住了他的手腕,彼此的手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各自放开,转而搂向对方。
项弦把手掌覆在萧琨的侧颈上开始摸他,萧琨则把手伸进项弦的衽里,隔着单衣伸进他的肋下,以将他更紧地抱在怀中。
项弦稍动了动,萧琨突然与他分开,说:“当心!”
两人正吻得情起,突然失去了平衡,项弦伸手来拉萧琨,萧琨要固定住身体,然而不动还好,同时一动,便从瓦顶上滑了下去。
身在半空无处借力,萧琨当即将项弦拉向自己,以背脊朝向地面,犹如每一次在他降神结束后,以自己的身体来为他缓冲。
两人稀里哗啦沿着瓦檐落下,一路惊天动地地滑下,最后掉入了蔡京府正院,摔在了赶出来看烟花的全家老小面前。
萧琨:“……”
项弦:“……”
蔡京拄着拐杖,满脸愕然,最先回过神,笑道:“项大人!”
项弦抱着萧琨,尚伏在他身上。萧琨被撞得头晕眼花,第一件事就是挡住自己的脸,尴尬得无以复加。
“蔡相!吉祥如意!”
“项大人既然来了,不如用点年糕?”
“不了不了!”项弦灰头土脸,知道明天全开封一定会开始讨论此事,慌忙拉起萧琨的手,两人充满默契,跑向院墙,踩墙飞身跃起。
“那是林大人家的后院。”蔡京忙又道。
萧琨:“这边!”
萧琨带着项弦,低头沿正门跑了出去。
焰火升起来了,虹桥畔诸多百姓高呼,潮生骑在乌英纵的肩膀上,开心地笑着,乌英纵则仰头望向焰火,感觉到潮生的手尤其不安分,在他脸上摸来摸去,一时摸他的胡茬,一时又揪他耳朵,弄得他心猿意马,只想将潮生拖下来,抱在怀里好好揉弄一番。
“你看见了吗?”潮生说,“喜欢吗?”
“我看见了,”乌英纵说,“喜欢!”
“什么?你也喜欢吗?”潮生的声音已被高呼声淹没。
乌英纵终于把他拖下来,抱在怀里,妖性显露,摁着他,凑到他耳畔,认真地说。
“我喜欢。”乌英纵注视潮生的双眼,心中生出一个奇异的念头——想咬他。
下一刻,乌英纵咬住了潮生的肩膀,潮生顿时大叫起来,继而哈哈大笑。
乌英纵的举动很小心,生怕把他咬痛了。潮生只不住推他,乌英纵却咬住了潮生不放,又深吸一口气。
最后,在潮生的挣扎下,乌英纵总算放开了他,挟着他跃上虹桥一侧,让他坐在自己怀中,一同望向万岁山。
开宝寺前,远方焰火照亮了夜幕。
子时,寺门开启,钟声敲响,所有百姓也不排队,一时疯狂涌入。
宝音差点被挤散,牧青山转身拉住了她的手。
“算了,”宝音很懊悔,“我没钱啦!”
牧青山牵着她,挤到佛像前。
宝音说:“没钱!你刚才也不提醒我!”
“叫了你的,”牧青山说,“你不回来,我有什么办法?”
宝音:“你为什么不说清楚?”
牧青山:“佛祖面前要吵架吗?”
周围的人见小两口吵起来,当即纷纷劝架,所说无非是“大年初一,佛祖面前,要和气啊,否则新年头一天吵起来,势必得吵上一整年”。
“许愿,快。”牧青山说。
宝音臭着脸,在释尊金身面前赌气般地碎碎念了几句。
“你在腹诽?”牧青山说,“有这样拜神的?”
“没有!”宝音满肚子火。
下一刻,牧青山变戏法般,手指间拈着一枚铜钱,出示于宝音面前。
宝音睁大了双眼。
牧青山扬眉,示意拿去就是了。
“这不是你的……”
“不要?”牧青山说,“梦里不是才朝我要来着?不要算了。”
“要!要!”宝音忙接过,却舍不得扔进功德箱内,牧青山已转身离开,宝音望向佛像,思考再三,最后把眼睛一闭,将那枚古钱扔了进去。
古钱与诸多碎银、通宝一同掉落进功德箱中,发出“当啷啷”的声响,犹如带走了牧青山的过去。
开封城从龙亭湖直到万岁山,年节的焰火犹如一条蜿蜒的光龙,映着天地间的光辉,犹如清平盛世中浮生幻梦。萧琨与项弦在湖畔走着,所有百姓离开家门,各自燃起焰火。
“你还没想好?”萧琨不敢回头看项弦,走在前面说。
项弦:“唔!”
项弦几次要走上来搭他肩膀,萧琨却加快了脚步,末了项弦改为牵手,萧琨屈服了。
“那你亲我做什么?”萧琨又问。
“我喜欢。”项弦笑道。
萧琨:“也行罢。”
萧琨看着项弦,只想时光永远留在这一刻。
“小时候,我在会稽,”项弦说,“见有一对契兄弟在树下抱着亲嘴,亲个没完,摸来摸去的,我还觉得奇怪,心想这有什么意思。”
萧琨:“现在呢?”
“现在知道意思在哪儿了,但总觉得还欠点。”项弦将萧琨强行拉过来,萧琨险些撞上他。接着,项弦侧头想再亲他一下,却被萧琨以手挡住。
项弦以为萧琨生气了,孰料萧琨却来了个绊摔,项弦不提防失去平衡仰倒,萧琨则将他搂在怀中,靠着龙亭湖畔一棵树,倾身,半抱着他吻了上来。
萧琨:“当哥哥的再主动一点,是不是意思就有了?”
再次唇分时,项弦哈哈大笑,俊脸上满是红晕。
“你不喜欢哥哥,”萧琨说,“只想与哥哥亲嘴儿。你自己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我可没说不喜欢,”项弦道,“哪只耳朵听来的?”
项弦又拉萧琨,萧琨嘴上说“滚”,心里却恨不得回身,把他狠狠地揍一顿,再将他抱着亲一顿。
然而下一刻,城中四处铃响,开始有人大喊“走水了——”。
“干活了。”萧琨说,于是与项弦前往城区,开始新年的第一桩重任。忙到快天亮时两人才满脸灰地回来歇下,项弦还指着萧琨哈哈大笑,将冰冷彻骨的水朝他脸上泼。
“睡觉了!”萧琨道。
项弦却不进来,摆开古瑟,坐在房外,换弦调弦,说:“你先睡,我坐会儿,醒醒酒。”
不多时,院外传来曲声,乃是范仲淹的《苏幕遮》,萧琨曾听师父乐晚霜唱过,但那已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了。
他枕着软枕,侧身面朝房外,闭上双眼。项弦平日里虽不拘小节,揉弦的指法却精准温柔,奏起《苏幕遮》时并未吟唱,清曲抚来,就像轻轻揉在了萧琨的心上。曲声渐低,似有还无,犹如一层薄纱般笼来。
“碧云天,黄叶地……”萧琨耳畔响起了乐晚霜的歌声,“……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项弦在最后低唱,“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弦音震颤不休,被项弦覆手按歇,他回头看,只见半掩着的房门内,萧琨已熟睡。
第99章 游园
过年这三天,项弦先带萧琨去蹴鞠,又与众人进万岁山皇宫去,名为给皇家拜年,实际上则是在皇宫里闲逛,借官员身份,混吃混喝。
晚上则呼啦啦一大群人,去八大楼里胡吃海喝,听曲儿享受。
萧琨则始终想着与穆天子的决战,到底要不要先夺得心灯,如何击败他,以防他在最后关头再一次借倾宇金樽逃跑……而在取回宿命之轮后,就得交还父亲,相当于作自我了断。
着急决战,无异于忙着赴死,甚至连“赶着去投胎”都说不上,毕竟命运轮转,届时他连三魂七魄都没了,也并无投胎资格。
想到这层,萧琨又矛盾起来,人大抵都不会一心求快点死,于是带着这患得患失的心情,萧琨无法完全拒绝项弦的红尘作伴,只得打起精神配合。
权当离开后,为他留下些许快乐的记忆罢。
年节第五天,驱魔司一行人来到开封铁塔下,参与游园。
春日阳光灿烂,一片清平景象,喧嚣繁华,萧琨却忧心忡忡,过完今天,他就要打起全副精神,准备与穆天子的决战。
除夕夜后,项弦则似乎多了心事。
萧琨:“在想什么?”
“自己看啊,”项弦说,“都允许你随便看了。”
萧琨:“不想知道太多你的心思。”
“我能有什么心思?我只是不相信,穆天子会用简单的一场决战来定胜负,这完全不合理。”项弦说。
“我也不相信。”萧琨答道,“无论如何,他虽失去鹏魂,巴蛇却已回归己身,增强了实力,要彻底击破他,仍需心灯。”
“去取得心灯的路途势必异常艰难,”萧琨又说,“他们在阿克苏,一定设下了天罗地网的埋伏。”
魔将中,赵先生已死,余下的秦先生、赢先生、燕燕三人必然在阿克苏等待他们。刘先生则已开始预备战死尸鬼的大军。
“道理我都懂,”项弦说,“但咱们为什么要玩这个?”
萧琨:“练习一下总是好的,万一用上了呢?”
项弦:“大过年的,也要适可而止吧,我不想年初五一直练套圈。”
驱魔司所有人一头雾水,听着萧琨与项弦的对话,各自手里拿着一堆圈,在铁塔下的摊位前占了六个位置。
“我们商量我们的。”项弦朝乌英纵说,“老乌,你带他们随意罢。”
众人便暂时散了。
“他为什么会将沙州外的玉门关作为战场?这也是我想不通的一点。”萧琨只得跟在项弦身后四处闲逛。
“否则呢?”项弦拿着几个奖品,抛来抛去地玩杂耍。
“为何不继续等待,直至靖……”萧琨差点就泄露了天机,忙改口道,“等更合适的机会?战争将为他提供更强的戾气。”
“因为他怕咱们。”项弦手里拿着顶赚来的狼裘帽,滴溜溜地转圈,说,“巴蛇肉身被毁,黑翼大鹏被驱魔,他一定感觉到了危险,若继续蛰伏,咱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在天魔宫里了。”
萧琨一想也是,这一世中,穆天子的优势已消失,双方都在提防对手,稍有不慎,便将全盘落败。这种时候,必须将主动权尽可能地抓在手里。
项弦:“所以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取心灯?别太忧虑,我现在知道魔王一方的实力了,他们也没占几分赢面。”
“你知道什么了?”萧琨当真哭笑不得,“你真正与魔王本身交手,只有一次。”
项弦说:“那你说,怎么办?”
萧琨想了想,说:“先往江南走一趟。”
萧琨仍记得前世在洞庭湖畔那场大战,湖中有魔族转化出的上古帝王鲧,亦是引发长达数年大旱的元凶。穆天子借助鲧所吞噬的水汽险些淹没岳阳城,恢复洪荒时期云梦泽的湖泊面积。
重来一次后,想必他也知道目标所在区域早已暴露,没有再沿用从前的战术。鲧魔是否还在大禹遗迹之中?
“做什么去?”项弦来到另一个摊位前,又捡起一把弓,开始挽弓搭箭。
萧琨实在很犹豫,以他们当下的实力,能否成功驱魔?
“还得与甄家谈谈。”萧琨说。
“谈什么?”项弦开弓,放箭,歪歪斜斜钉了几根箭在靶上,还有脱靶的,萧琨简直无奈了。
“你这人就是这样,”萧琨说,“做什么都不认真,明明能射中,为什么不好好放箭呢?”
项弦:“我射箭真的不行,何况这是个游园啊!如此较真做什么?哥哥,你就是活得太认真了。”
“拿来!”萧琨看不下去,连珠箭发,正中红心。
“谈如何回收倾宇金樽。”萧琨说,“届时穆天子若现身,一旦咱们侥幸赢了,就怕他要跑,甄家的目的也是寻找这件宝物。”
“唔,”项弦说,“他在杭州。”
“咱们俩去,”萧琨说,“一天就可飞抵,你还能驾驭小金,与我轮换。怎么?你不想去?”他观察项弦脸色。
项弦:“还有呢?”
萧琨想了想,不予置评。项弦说:“不陪我回会稽?”
萧琨计算时间,应当没问题,说:“回家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没有,”项弦说,“你没去过会稽,带你去玩玩。”
“都什么时候了,”萧琨道,“还玩?”
大伙儿散了以后,形成奇异的组合,牧青山搭着潮生的肩,带他在铁塔下的游园会里四处转;乌英纵则五味杂陈地跟在后面,肩上停着阿黄。
宝音落在最后,说:“猴子,喝酒去。”
“不去。”乌英纵冷着脸,看见潮生与牧青山行止亲密,他就心中无名火起,关键他俩看上去还很般配:一个厌世的小帅哥,带着一名眉开眼笑的小少年。
乌英纵不禁自惭形秽,换作平时,他只想回家去待着,以免在这儿扫他们的兴,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上了。
牧青山与潮生停下时,乌英纵便站在后头,犹如一个鬼魂。
潮生几次想回头看乌英纵,却都被牧青山拨回来。
“你得先把他的执念诱出来。”牧青山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他的执念是我?”潮生低声,焦虑地说,“不会的。”
牧青山:“是的,我很确定,他的执念就是你。他喜欢你,他爱你。”
潮生:“!!!”
“你们上辈子两情相悦,”牧青山说,“这是再上辈子、上上辈子早已修来……我不知道今生你俩都在嫌弃对方什么,但至少……”
潮生满脸通红,忙打手势示意牧青山不要再说了,他感觉到背后乌英纵靠近,不知所措,改口道:“我想买这个东西。”
牧青山说:“我连一文钱都没了。”
“我有。”乌英纵终于等到能为潮生做点事的时候,掏钱与他。
待得拉开少许距离时,牧青山又道:“很惊讶?”
“我……从来没想过……”潮生低着头,实在太难为情了,但细想起来,不正是这样么?
“好吧,”潮生极小声说,“我确实喜欢他,嗯……我从见他第一面就喜欢他。咱们走那边……”
牧青山:“不,你给我直走。”
潮生现在只想快点甩开乌英纵,朝人少的地方走,牧青山却一脸莫名其妙。
“去那儿。”
“不行,不去!”
潮生几次转身,都被牧青山抓紧了胳膊拉回来,潮生下意识地挣了几下,想推开他的手,快步跑掉。
“他不愿意去,你不要勉强他!”乌英纵看在眼里,只以为牧青山想带他去哪儿,潮生拒绝,当即不乐意了,说道。
潮生:“啊。”
“关你什么事?”牧青山却转过身,面朝乌英纵。
乌英纵盯着牧青山,牧青山两手插在兜里,比乌英纵矮了个头,气势却半点不逊色,眼里带着不满与厌烦,上下打量乌英纵。
乌英纵面朝这明显的挑衅行为,顿时怒了,手背青筋浮现。
“你有什么资格管他?”牧青山旁若无人道。
“哎,”宝音不明白牧青山为什么会公然挑衅乌英纵,忙道,“别吵架,有话好好说。”
乌英纵的心脏剧烈搏动,一缕魔气浮现。
“老爷让我照看潮生。”乌英纵控制住自己,说道,“你俩好好相处,不要强迫。”
牧青山一脸冷漠,说:“你可以不用忙活了。”
“你说了不算!”乌英纵的声音大了不少。猿与鹿针锋相对,二人背后隐隐现出虚灵本形,气势僵持,乌英纵的猿灵散发着几许黑气。
“别吵。”潮生过来,拉着乌英纵的手,乌英纵的气焰才渐平息下去。
宝音说:“走罢,少说几句,大过年的,别在这儿吵架。”
宝音拉着牧青山的胳膊,与他们分开。临别时,牧青山望向潮生,扬眉。
开宝寺外的原野山坡上,阳光灿烂,不少宋人在这儿晒太阳、吃午饭。河畔,乌英纵坐在一块石头前,潮生则躺在地上,背后垫着乌英纵的外袍,闭着双眼,似在睡觉。
“对不起。”乌英纵突然说。
潮生坐起,乌英纵倒是很诚实,说:“潮生,我看见你与其他人高高兴兴的,我便忍不住……忍不住……”
乌英纵脸上带着红晕。昨夜忍不住咬潮生时,乌英纵便总算明白了自己对潮生是怎么样的心情。连日里所做的梦,看见牧青山那一刻时的无名火,在虹桥畔与他走散时的焦急,直到最后咬住他的那一口。
“忍不住什么?”潮生不明所以,问道。
“忍不住生气。”乌英纵满脸通红,极度难为情,低着头甚至不敢看潮生,说,“待战胜天魔后,你就得回白玉宫了,我本不该说这些,可我……可我……我只是个妖怪,潮生,你听了就听了,别往心里去。”
潮生却站了起来,想明白后,便走近乌英纵,抱住了他,小声问:“老乌,我其实很喜欢你。对不起,我开始不该说那些不喜欢猴子的话……你愿意跟我一起回昆仑么?”
乌英纵蓦然全身僵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抬头看着潮生。
乌英纵说:“我答应了,要侍奉老爷。”
“以后,”潮生笑着说,“等哥哥们死了,去转世,世上只剩下你自己时,就来白玉宫找我罢。”
“那要很久很久了。”乌英纵说。
潮生认真地说:“不要紧,我可以等你。”
乌英纵全身不受控制地变大,迸发出毛发,唇间现出獠牙,背脊拱起。潮生吓了一跳,笑道:“哎!你怎么啦?”
巨猿一手抱着潮生,从溪流后的瀑布攀越而起,上了开宝寺后的山峰,到得此地,开封城一览无余。
它急促呼吸,片刻后,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以前我偶尔会来这儿,”巨猿看着怀中的潮生,说,“与阿黄一起,在山上待上一会儿。”
“嗯,”潮生望向远处开封,笑着说,“也许很快我就得回白玉宫了,是得好好看看。”
铁塔另一边,项弦独自在前走着,萧琨跟随在后。项弦想了想,说:“回罢。”
春日阳光灿烂,萧琨意识到自己终究太严肃了,说:“罢了,继续逛,别扫了你的兴。”
“扫都扫了,”项弦说,“现在来说这个。”
说着一声唿哨,阿黄飞来,停在他肩上。
“告诉老乌一声,”项弦说,“我们先回司去。”
萧琨自知不该频繁地说决战之事,然而自从见过倏忽以后,他的心上就像蒙着一层阴霾。
“我总这般,”萧琨也觉得对不起项弦,“毕竟我从前除了职责所在,就没有别的甚么念想,空有皮囊,挺无趣是罢。”
项弦走在前面,这会儿回头看他,倒是伸手搭他,只言简意赅道:“不,你有趣得很。”
“我也想回去睡午觉。”项弦说。
回到驱魔司前,忽见正有人等在门口。
“是项大人么?”那男子年近不惑,较萧琨矮了个头,身穿驱魔师服饰,一身风尘仆仆,法袍却涤洗得相当干净,唯因过年围了道红腰带,两道竖眉不怒自威。
“你是……”项弦上下打量他。
“甄岳!”萧琨再见甄岳,当即涌起亲切感,主动上前与他拉手。
项弦反而第一次见甄岳,寒暄几句后将他让进司内让座。萧琨开茶罐,项弦则当仁不让,坐在萧琨身畔,占了正榻一半。
“年前收到项大人的传书,”甄岳说,“家母派我沿水路上来,紧赶慢赶的,总算到了。”
“本来说正月十五见面,”项弦道,“实在不必这么着急。”
甄岳说:“有倾宇金樽的消息,实在一刻也不能耽搁。”
萧琨听到“传书”二字,便望向项弦。项弦说:“回来那天,我就已写了书信,让驿站飞鸽传书,送呈各地驱魔司。洛阳已经没人了,杭州由甄家主事,还送呈了南诏,朝他们求助。这不仅仅是咱们的事,不对么?”
甄岳刚坐下,便说道:“倾宇金樽在何处,还请项大人示下。”可见这家传法宝,实在非常重要,竟令他马不停蹄、星夜兼程地赶到汴京。
“是萧大人带来的消息。”项弦接过茶碗,替萧琨点茶,说,“现在萧大人是驱魔司正使,也是北传大驱魔师,让他说罢。”
萧琨再见甄岳,虽前世不及缔结多少友谊,却依旧有亲切感,正要开口时,甄岳却带着几分疑惑,说:“不知为何,与两位大人,竟是一见如故般亲切。”
“不敢当。”萧琨说,“你我平辈称呼即可……从何处说起呢?”
萧琨开始朝甄岳解释穆天子手中拥有倾宇金樽一事,然而正说到一半时,外头石狮子突然喊道:“有客到!有客到!”
萧琨停下话头,项弦起身迎客,只见来者乃是一名身长八尺的武人,穿着十分朴素,身后跟着另一人,其人容貌平平无奇,裹着旧棉衣,肩上背着盘缠褡裢,犹如随处可见的店小二般。
“你是……”项弦竟认得此人。
店小二模样的青年男子笑道:“项少侠,这可好久不见了!”
项弦苦思冥想,灵光骤现,说道:“罗兄!”
“不打紧,”那被称作罗兄的男子说,“我也忘了你表字来着。”
项弦于是与他哈哈大笑。店小二模样的男人说:“我叫罗正,沈大师辞世那年,还托人送了唁书。这位是我在路上碰见的段兄弟,他是大理人士。”
项弦忙朝武人打扮的年轻人行礼,只听那年轻人道:“末将名唤昭雍,家父是南诏驱魔司使。”
项弦马上道:“里边请,快。”
段昭雍也不多话,跟着入厅,萧琨与甄岳谈话随之一停,罗正观察两人,猜到此处主事人是萧琨,随口道:“兄弟们请说,莫要为我俩耽误了话头,寒暄的话,慢慢再说不迟。”
萧琨一打量就知两人是驱魔师,罗正虽衣着朴素,肩上那褡裢却绣有符文,想必是什么了不得的法宝,武人打扮的小年轻则双目清亮,显是修行中人。
“那么就怠慢了。”萧琨面对陌生人,倒不觉不自在,继续将穆天子与倾宇金樽之事谈论下去,新到的两位驱魔师便坐着旁听。
最后,萧琨说:“……五天前,我们在黄河畔的大梁古城遗迹中,终于正面遭遇了穆天子,而魔王也朝我们下了战书,二月初二,将在玉门关外决战。”
甄岳缓缓点头,说:“倾宇金樽一事,萧兄又是从何得知?”
萧琨带着几分犹豫,看了眼项弦,末了说:“其中内情异常复杂,我不想说。”
甄岳马上道:“我没有怀疑萧兄的半分意思,想必两位已经过了长足的调查。”
萧琨道:“甄兄若能在决战时夺回倾宇金樽,那将再好不过,免得魔王战败逃跑。实在不行,干扰其对法宝的使用,也能帮上我们的大忙。”
“这本就是甄家该做之事。”甄岳说,“这名魔王活了数千年,想必四处偷法宝,先祖没有看管住,已是失责。”
“没想到啊,”罗正终于开口道,“大宋驱魔司竟是在我们不知时,做了这许多事。”
项弦朝萧琨介绍道:“这位是罗正罗兄,闽州驱魔司使,他们驻地在泉州,专司海贸与航路上水妖侵扰之案。”
萧琨起身与他互礼,罗正说:“我们闽州驱魔司是夫夫档口,我那契兄弟守家,我接获项老弟的传书,便走陆路过来了。至于段世兄,你自己说?”
罗正显然是年纪最大的,看似已过四旬。那段昭雍又道:“我在南诏驱魔司任职,南诏与大宋两司,虽然本不互相隶属,但家父嘱托我,天魔转生事大,须得协助萧大人、项大人。”
“你们驻地在大理?”项弦问。
段昭雍说:“正是。家父是司使,着我带来了家传法宝,驺虞幡与白虎幡。驱逐魔气,灭杀魔种,乃天下驱魔师之责,无分他国敌国,无分族类,有用得着的地方,请两位大人尽管吩咐。”
萧琨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项弦问:“还有人来么?”
“这就不清楚了,”罗正说,“兴许其余地方也接到了传书?但自从大辽与大宋两司分家之后,人间驱魔司之力式微,不再像数百年前的光景。”
“是啊。”萧琨虽不知此二人实力,但观其谈吐,想必不会差到何处去,能请到他们的原因也很明显——他们是冲着曾经大驱魔师沈括的面子,以及项弦持有智慧剑而来的。
正说话时,潮生与乌英纵回来了,驱魔司内热闹了许多,而牧青山与宝音回转后,院子里全是人,一时犹如市集般。到得傍晚时,项弦正要招待来客去喝酒吃饭,郭京又来了,简直吵得萧琨的头一阵阵地疼。
最后开了筵席,为来客接风后,乌英纵又忙了好长时间,才将所有人安顿进司内,诸人倒也不嫌弃,能住就行。
“你在做什么?你老爷叫你了,打十斤酒回去。”阿黄停在乌英纵肩上,这几天里,乌英纵一直很忙,既要张罗这许多人的饮食,又在城中来回穿梭。
但他明显精神了不少,也不再是先前那模样了,即便潮生留在司里与牧青山相处,乌英纵也不再吃醋。
“马上就回,别告诉潮生。”乌英纵来到市坊内,穿过小路,进了皇家画苑。
阿黄:“???”
“乌大人。”画师见乌英纵来了,忙起身接待。乌英纵在驱魔司中虽担任管家,却也领六品俸禄,画苑内诸人对他十分客气。
“择端呢?”乌英纵问。
“被传进宫里去了,”画师说,“希孟跟着一同去的。”
乌英纵又问:“画好了吗?”
阿黄从乌英纵左肩跳到右肩,好奇地看着画苑内的诸多未完工大作。画师领他们前往内间,出示一幅巨大的清明上河图。
乌英纵松了口气,付一百二十两银子,将画卷收好,纳入乾坤袋中。
“你买这玩意儿做什么?”阿黄问。
乌英纵说:“给潮生的,他很快就要回昆仑了,他喜欢开封,留给他看,也好当个念想。”
“这么多银两,”阿黄说,“就买一幅画?”
“这还不是真品,”乌英纵说,“他们照着张择端的画摹的,原画在万岁山里头,今晚上我还得去把它换出来。”
“老爷要知道了,”阿黄说,“必定骂死你,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阿黄无法理解乌英纵的行为,扑打翅膀飞走了。
驱魔司中,项弦喊了半天乌英纵没来,让阿黄出门找去,结果阿黄也不见了。
他只得亲力亲为,与萧琨一同给客人泡茶。
驱魔司内首次来这许多客人,虽说都是同僚,但不熟时寒暄起来也当真要命,应付一整天,项弦颇有点筋疲力尽。何况他们大多都冲着自己的情面,这些世家子弟,席间所谈俱是当年沈括还在时的天下格局,萧琨反而插不上几句,俱是项弦在热情对答。
筵席总算结束,项弦回房,头昏脑胀得只想睡觉,示意萧琨躺进去点。
萧琨:“这就累了?吃饭那会儿还挺兴奋。”
“还不是为了你?”项弦见萧琨不让,自行爬到里侧躺下。
萧琨:“段昭雍是大理皇族么?”
“是罢?”项弦随口道。
萧琨:“怎么让皇族睡柴房,给他挪个位置。”说着就要起身去安排。
项弦猜测兴许因为夜宴时自己对话少沉默的段昭雍多说了几句话,他便有点吃醋了,心里不禁好笑,答道:“你不也是皇族?凡事有先来后到,后来的皇族就只好睡柴房了。”
“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萧琨侧头,与项弦并肩躺着,思考阿黄与项弦的共生,以及如何唤回交给阿黄的魂魄,真正地释放智慧剑的所有威力。
但这件事实在太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萧琨总感觉项弦仿佛已想起前世,否则他的态度,为什么在巫山那天后,发生了一个大转变?
“怎么?”项弦也侧头问萧琨。
“什么?”萧琨感觉出他眼中莫名的情绪。
“没有。”项弦答道,“只突然觉得,咱俩就像我爹娘一般,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过后我爹娘就寝前,便会聊几句。”
萧琨说:“罗正与他相好的,也是契兄弟。”
“唔,”项弦正色道,“闽地和会稽都有这习俗。”
“像两口子一般。”萧琨随意道。
项弦:“不是‘像’,那就是,别人是正儿八经的两口子,光明正大,明媒正娶。在我们江南,结契与结婚是一样的,除了不揭盖头……睡罢,累死了,明日还得谈公事。”
项弦拉起龙凤呈祥的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抵足而眠,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诸多事宜总算准备停当,萧琨与项弦召集了所有同伴,在厅内认真商议。
“感谢各位愿意加入驱魔司,”萧琨说,“与我俩一起去参与这场大战。”
“这不仅是你俩的事。”牧青山说。
“萧大人就是习惯了大包大揽,总觉得是他的事,”项弦说,“顶多再带上我。”
萧琨:“不敢当,老爷。”
众人都笑了起来。潮生说:“我先回家一趟,求求禹州,虽然他嘴上不情愿,但一定也会帮忙的。”
萧琨在司中地图上标记出玉门关的位置,这是他与穆天子约定的决战地点,又沿途标记出丝绸之路的补给点,最后将箭头指向阿克苏地区的克孜尔千佛洞。
“心灯在这儿。”萧琨说。
“心灯啊。”甄岳感慨道。
“万法归寂,时光无涯,唯心灯万古如昼永存。”
段昭雍也听过此言,毕竟身为驱魔师,就不可能不知道智慧剑与心灯的作用。
“正是。”萧琨说,“我想了很久,虽然魔王如今尚未有转世为天魔的实力,但我们仍然需要心灯。
“在寻找心灯上,我们最大的劣势是:魔王一方也知道心灯所在的确切位置。
“优势则是,阿克苏的鸠摩罗什祭坛处需要‘钥匙’,缺少智慧剑,无法召唤出心灯,于是敌我双方,迄今都不曾动手。”
说到这里,萧琨心里“咯噔”一响,想起智慧剑断了,还能像上辈子般打开祭坛么?
项弦却丝毫不担心,对他而言,天大的事不过“试试看”三字。萧琨又想到上辈子他们使用剑上的同源心灯之力开启了祭坛,只要剑上的心灯力量还在,或许并无影响。
罗正说:“这么看来,阿克苏处势必有穆天子布设的陷阱,而他算到,你们明知是陷阱,也会去闯一闯。”
“嗯。”项弦眼望地图,朝萧琨道,“所以你下决定了,先找心灯?”
“是的。”萧琨说,“只有找到它,我们才有最大的胜算。”
段昭雍说:“有这么多战力,我等想必以力破敌罢了,萧兄不必忧虑。”
宝音沉吟不语,余人都没有说话。
“不,不行,”萧琨说,“所有人赶赴阿克苏,这不是一个好办法,何况我的坐骑也载不动太多人。决战战场在玉门关,所以我想请各位,先前往关前侦查,做足准备。毕竟西夏境内情况复杂,谁也不知道穆天子会在什么时候骤然发难。”
“是这个道理。”罗正想了想,说道。
甄岳说:“我明白萧兄弟的计划了,咱们一旦开辟了两个战场,穆天子就势必将被分散注意力。”
“正是如此。”萧琨说,“咱们分兵,敌人势必也要分兵。玉门关战场与阿克苏战场,是此消彼长的关系,穆天子手下的魔将只有那几名,押在玉门关处,阿克苏处的战力便弱了。”
项弦点头道:“懂了,一方面在玉门关外牵制住他,另一边则等待机会。”
萧琨说:“但咱们还是须得侦查周全,所幸接下来,仍有不少时间。”
萧琨与项弦交换眼色,项弦知道这儿有不少人是他请来的,索性道:“我来安排罢。”
“罗兄、甄兄与段小弟,请你们择日出发,前往玉门关。若有变数,就协助关内军士,见机行事。”
“这是自然。”罗正说。
甄岳答道:“穆天子虽不一定会提前现身,但早一刻抵达,便早作布置,总是好的。”
“宝音和青山,”萧琨朝牧青山说,“你们与老乌、潮生一起,沿青海北上,前往昆仑,咱们在玉门关前会合。阿黄跟着我俩。”
“行,听你们的。”宝音想起了什么,以眼神询问项弦,项弦则不易察觉地摆手。
“你俩有什么要忙?”萧琨问。
“不着急,”项弦说,“打完这一仗再说罢。”
萧琨猜测项弦与牧青山商量过有关梦回前世之事,项弦居然也不如何在意。于是众人又详谈在沙州会面细节,片刻后各自出发。
乌英纵朝项弦道别,萧琨主动道:“我会照看好老爷,不打紧,你放心罢。”
萧琨起初细算二月初二还有许久,但如今人多了,自己无法骑龙带着所有人全力飞行,大伙儿须得各自走路,时间变得紧迫起来。
外加他的病痛……萧琨忽然发觉,病已有将近十日不曾犯过了!是没有催动真气,释放法力的缘故么?
人都散了,余下项弦与萧琨。
“咱们呢?”项弦说,“你想现在就去取心灯?我猜得对不?”
萧琨:“你愿意陪我闯这个陷阱么?”
“当然,”项弦说,“刀山火海,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
萧琨笑了笑,说:“眼下确实以侦察为主,还有其他的事要办。”
项弦打量萧琨,萧琨想了想,又说:“到心灯面前时,你一定要全力支持我。”
“为什么?”项弦说。
“你有智慧剑,”萧琨说,“我持心灯,这样咱俩才旗鼓相当,是不是?否则我怎么当大驱魔师?”
项弦没有答应他,只道:“心灯不会选你。”
“你又知道了?”萧琨扬眉道,“不选我?我又有什么不好?”
“因为你是个妖怪,”项弦认真道,“心灯一定在乎,唯独我不在乎。”
萧琨沉默片刻,继而说:“阿黄?”
阿黄飞来,停在项弦肩上,打量萧琨,萧琨左手揪着它,右手则一把搂住项弦,金龙蓦然冲天而起,项弦大喊一声,金龙破开云层,飞向南方大地。
“这不是去西域的路!”
“我知道!”萧琨大声答道,“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100章 交接
洞庭湖畔,初春时节烟雨蒙蒙。
“踏青?”项弦跟在萧琨身后,沿湖边一路走着。抵达岳阳后,萧琨先住一夜,而后再与项弦来到湖边,犹如没有目的,只慢慢地走着。
“不行么?”萧琨问。
“可以,”项弦吹了声口哨,唤回四处盘旋的阿黄,“你不着急,我当然无所谓。”
萧琨观察四周,说:“去君山。”
阿黄突然说:“这地方我来过。”
“哦?”项弦随口道,“什么时候偷偷摸摸溜出门玩,跑这么大老远来了?”
萧琨:“你有熟悉感么?”
阿黄没有回答,只警惕地看着周遭。项弦仿佛第一时间察觉阿黄的不安,问:“怎么了?”旋即伸手抚摸阿黄的羽毛。
萧琨也伸出手去,阿黄主动跳到他的手掌上,再沿着手臂跳上肩膀。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黄的时候么?”萧琨朝项弦说。
项弦不明白萧琨为何提起此事,说:“在会稽,香炉峰后山。是罢?阿黄?”
“对,”阿黄答道,“我一直记得。”
萧琨与项弦搭乘上渡船,站在船头处。萧琨问:“你尝试过回忆往事吗?”
阿黄答道:“试过,但模模糊糊的。最早的记忆,像是待在一团火里,有人出现,朝我说了什么,我便从火中飞了出来,再接着,就什么也不记得了。醒来时项弦已在身边。”
“我在一团灰烬中发现了它,”项弦补充道,“那会儿阿黄就像刚脱壳不久的雏鸟似的。阿黄总觉得自己是凤凰,只是后来不说了。你觉得呢?阿黄?”
阿黄没有回答。随着小舟靠近君山,阿黄说:“我记得这儿。”
项弦心头一凛,犹如感受到了阿黄的震颤,阿黄当即展翅飞离,升上高空盘旋,四周的鸟儿犹如感应到了什么,呼啦啦全散了。
“阿黄!”项弦感受到了阿黄的不安,与萧琨沿路登上君山。
萧琨:“说句不知道你爱不爱听的话。”
“什么?”项弦望向君山顶峰,见阿黄正在盘旋,便放心少许,望向萧琨,说,“你连阿黄的醋也要吃?”
萧琨笑了起来,答道:“不,我只是隐隐约约觉得,阿黄就像另一个你,它做的事,总是我觉得你也许会做的。”
“比方说呢?”项弦道,“成日躺在家里睡觉,不想干活儿?”
“以及四处调戏别家的鸟儿。”萧琨道。
“说来说去,还是在吃醋。”项弦也笑了起来,伸手搭萧琨的肩膀。
他们在山上慢慢地走着,开春下过数场雨,清新空气卷着倒春寒扑面而来。
“带你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萧琨说,“你与阿黄之间的关系,以及你俩的命运纠葛。”
项弦仿佛恍然大悟,说:“这里是它的家?”
萧琨:“说‘家’不确切。你调查过与阿黄相识以前,它的过去么?”
项弦说:“它什么都不记得。阿黄究竟是什么?”
项弦朝高处吹了声口哨,阿黄却罕见地并不飞回,始终盘旋在洞庭君山之巅。
“在它的身上,有你的一部分魂魄力量。”
来到君山山顶,这里只有一棵被闪电劈成两半的梧桐树,树下岩石上还有烧焦的痕迹,附近犹如化作白地,寸草不生。
项弦站在这漆黑的遗迹前。
萧琨说:“我也曾想过,从前你究竟为什么无法驾驭智慧剑的真正力量,彻底释放不动明王神威?这并非因智慧剑未曾完全承认你,而是因为自阿黄来到你身边后,你便将魂力分给了它一部分。”
萧琨伸出手,阿黄缓缓落下,停在他的手心上。
“它在涅槃之时遭到穆天子的袭击,抢夺了凤凰的两魂。”萧琨认真道,“因其与你项家渊源颇深,最后一缕神识飞向会稽,向智慧剑持有者求助。而你在香炉峰后山捡到了它,分出自身魂力与其共生。”
项弦望向萧琨。
“被穆天子腐化污染后的凤凰大部分灵体,尚在他的身畔。”萧琨说,“他是操控灵魂的高手,想彻底驾驭智慧剑,你便须得从阿黄身上取回你自己的魂力,净化被腐化的凤凰……项弦?”
“我明白了。”项弦严肃道。
“你不惊讶?”萧琨本以为项弦会有更强烈的反应,但项弦竟像是早已知道了此事般,望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凝重。
“我很惊讶,”项弦只道,“先让我仔细想想,现在实在太乱了。”
萧琨充满疑惑,项弦便在那石头上坐了下来。君山下渔舟唱晚,洞庭湖畔金粼闪烁。
“我还要到水下去看看。”萧琨说。
“又做什么?”项弦还在整理他混乱的思绪,萧琨说:“陪我,快。”
说着萧琨“哗啦”一声,从君山一侧的矮崖跳进了水中。项弦无奈,只得几步纵跃,随他入水。
萧琨的身体在湖底前进,闪烁着水系法力的蓝光,项弦追着他奋力游去。片刻后萧琨回身,伸手拉了他一把,两人借着水流卷动,被吸入一个黑暗的裂口,顺着那裂口撞进了黑暗里。
项弦湿淋淋地起身,打了个响指,亮起指间火,照亮大禹遗迹。
“什么地方?”项弦说。
“嘘。”萧琨做了个手势,示意噤声,持刀沿迷宫小心走去。
但很快,他解除了警惕,只因曾经身处遗迹中央的鲧魔已消失无踪。
“不见了。”萧琨说,“这里原本有一只巨大的魔物。”
“唔。”项弦点头,说,“穆一定将它布置在了其他的地方,兴许会是决战的战场上,不可掉以轻心。”
萧琨回身一瞥项弦,总觉得他猜到了什么,但很快,项弦的询问又打发了他的疑虑。
“我要怎么唤回阿黄?”项弦说,“令它出魔?”
“需要心灯。”萧琨说,“心灯光华之下,魔凤凰之心将显形,阿黄魂魄碎裂,你的魂回归你身,它的魂魄回归它身,你再与它沟通,才能驱除它的执念,完成最终的浴火重生。”
“具体怎么做?”项弦说,“说服它自燃吗?”
“我不知道。”萧琨并不清楚上一世里,项弦最后与阿黄之间的对话,只知道凤凰终于完成了重生,他只得朝项弦说,“但你可以的,你能做到。”
项弦眉头深锁。
甘南大地,冬季白雪尚未融尽,苍狼与白鹿在苔原上奔跑,乌英纵则化为猿形,载着潮生翻山越岭,前往昆仑。
直到夕阳沉入大地后,夜幕温柔铺开,那壮丽风景换了面貌,诸天星辰闪闪发亮。
“再两天就能抵达昆仑了。”乌英纵扎了营,在临时营地内安顿诸人。宝音在篝火前煮吃的,牧青山则始终坐在石头前出神,眺望远方。
“进去歇会儿?”宝音说。
“不了。”牧青山说,“你睡罢,今天我守夜。”
“又没敌人,守什么夜。”宝音自言自语道。
乌英纵全力以赴,以猿形奔跑一整天,且他不似狼鹿般以疾驰见长,已累得不行,早早地歇下了,宝音也进了帐篷,唯独牧青山在外坐着。
片刻后,潮生揭帐帘出来,牧青山回头看了他一眼。
“哥哥,你不睡么?”潮生问。
“还不困。”牧青山说,“你不睡?这种时候,你早该睡着了罢。”
潮生说:“不知为什么,今夜特别精神。”
“过来,”牧青山穿着毛毡斗篷,朝他招手道,“你那儿风大,冷。”
一行人得了项弦与萧琨的吩咐,将取道昆仑,再沿祁连山入河西走廊,最终抵达沙州。不知为何,出发后领队不知不觉竟变成了牧青山。
牧青山像个真正的牧民,正在煮茶。潮生过去后,牧青山便以毛毡兜住两人,取来自己碗里的热茶给他喝。
潮生总被乌英纵照顾,习惯了他的体型与体温,与那厚重的、内敛的猛兽侵略感。
牧青山则带着平易近人的温柔,又有瘦削的青年体型,带给了潮生另一番感受。
潮生躺在牧青山的怀里,牧青山摸摸他的头,低头闻嗅他身上的味道。
“姐姐呢?”潮生问。
“她睡着了。”牧青山答道,在毛毡下搂着潮生,让他与自己依偎于一处。
宝音当然还没睡,正躺在帐篷里,竖起耳朵听两人对话。
“你为什么不与她一起睡?”
“因为我俩还没成亲。”牧青山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宝音这下更睡不着了,但她不敢动,因为白鹿的耳朵一贯很灵,稍靠近些就会被发现。
“成亲才能睡一起么?”潮生大致也明白了一些人间之事。
“男女之间是这样的。”牧青山说,“但大多数规矩,都是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什么借口?”
“不愿面对的借口。”牧青山说,“以后你会懂的。”
潮生不太懂,又问:“你们吵架了吗?”
牧青山淡淡道:“怎么知道的?”
潮生:“因为你俩这两天里,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
“唔,”牧青山说,“是的,因为出发前的一点小事。”
“什么事?”潮生又问。
“龙和凤的事。”牧青山说,“不要追问了。”
潮生:“???”
潮生笑着说:“我总觉得有许多话想与你说,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挺奇怪的。”
牧青山说:“咱俩上辈子也是这般,不需要说许多话,你只要知道我确实很喜欢你就够了。”
“因为我是果子吗?”潮生笑道。
“对。”牧青山说。
他俩倚在一起,望向天脉。
牧青山随口道:“前世的事,你已经全忘了罢。”
“我真的没有前世,”潮生说,“我是句芒大人的孩子。”
“你有。”牧青山认真道,“我所说的,不是轮回转生的前世,是宿命之轮发动以前的事。”
宝音在帐中说:“青山。”
“怎么?”牧青山侧头道,“不能说?又要吵了?”
宝音不吭声了。潮生充满了迷茫,问:“什么意思?”
牧青山:“你可以理解为,咱俩已经认识好几世,每次到得最后,因为一件法宝,又回到过去,一切重来。”
潮生:“!!!”
“怎么会这样?”潮生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萧琨没告诉你么?”牧青山转念一想,说,“因为最后你死了。”
“我死了?”潮生更疑惑了,说,“我不会死的。”
牧青山说:“或者说,你接替句芒大人,成为新的树。”
“青山!”宝音的语气中已带了不少怒意。
牧青山却依旧带着那冷淡的表情,不理会宝音,问潮生:“你很难过么?”
“我……还好吧。”潮生很茫然。
牧青山说:“除了你,当然还有别的人。上一次是萧琨亲手发动了宿命之轮,于是一切重启了,他正在想方设法地避免走向注定的结局。”
“哦。”潮生点了点头,还沉浸在震撼之中。
“那老乌呢?”潮生又问。
牧青山说:“这是第四世了,在过往的三生三世中,第一世他与你相爱却未能相伴,最后选择跟在项弦身边;第二世他为保护你而死;第三世他总算得偿所愿,活着并成为了你的守树灵。我不太确定,兴许细节有出入,毕竟这些都是梦境告诉我的。”
“长戈呢?”潮生又问。
“谁?貔貅么?”牧青山说,“他的阳寿耗尽,当然也……”
牧青山似乎想到了什么,没有下定论,说:“你就当作他也死了罢,否则不会有空位。”
潮生眼眶发红,又道:“是这样啊。果然哥哥一见面时就这么说……他说我见到老乌时,一定喜欢。就没有两全的办法吗?我已经接受老乌了,可我真的不愿意长戈死去。”
“生老病死,是万物必经的修行,仙人也不例外。”牧青山又摸了摸潮生的头。
“每一世我都成为了树么?”潮生说。
“也不全是。”牧青山的双目望向天脉,它与温柔的星河重合,散发出光晕,说,“但你都回到了昆仑,这是你的责任罢。这一世我不好说,兴许在大伙儿共同的执念推动下,能成功也说不准。”
潮生问:“所以我注定要成为孤独的树,留在白玉宫中,接替句芒大人。”
“不,”牧青山淡淡道,“你不孤独,你有守树神。但那实在太久远了,许多事只能透过梦来想起,我已快记不清了。”
“上辈子发生了什么?”潮生又问。
“项弦与萧琨击破天魔宫,以为穆天子被净化,魔种被摧毁了。乌英纵便与你一起回往昆仑,后来的我也不知道。”牧青山解释道,“其后再见到你们,是在开封战场上,你化身神树,吸收外溢的天地戾气,再然后,萧琨便发动宿命之轮,我从梦境中看到的,就只有这么多……说不清楚。许多事,也许能透过梦境让你想起,你要知道往事么?”
“可以吗?”潮生马上说。
“苍狼还没睡。”牧青山转头道,“你睡了么?”
“你确定?”宝音说。
“凭什么他不能知道自己的归宿呢?”牧青山道,“这是你朝我说的,不能以自己的意志,为他人作决定。现在你又觉得不妥了,你看,你的原则也不是这么坚决。”
“好好好,”宝音无奈道,“说不过你。潮生,进来罢。”
潮生有点害怕,尚未想清楚,毕竟这一切突然揭露对他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牧青山带着询问之意看他。
“是不是知道往事,”潮生说,“就能改变大家的命运?”
“不一定。”牧青山说,“某一世里,你也这么问过我。”
潮生思考良久,又望向乌英纵所在的帐篷。
“我愿意试试。”
于是牧青山带着潮生,进了宝音的帐篷。宝音身着单衣,帐内有股女孩儿身上的香气,她挽了下长发,显得很疲惫。
“潮生,”宝音低声说,“既然活在当下,就该珍惜眼前之人。听姐姐一句劝,看开点罢,都重新开始了,纠结过往又有多大意思呢?”
潮生说:“我确实看不开。”
他又求助般地看着牧青山,牧青山依旧表现出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淡表情,说:“只有你自己能决定。”
但宝音说得对,无论上辈子发生了何事,有着怎么样的纠缠与羁绊,如今他已活在了当下,活在了现世。
“还是算了。”潮生突然说。
听到这话时,宝音深锁的眉头舒展开,笑了起来。
“嗯。”牧青山点了点头,扬眉,似乎猜到会是这回答。
宝音伸手,摸了下潮生的头,说:“真不容易。”
潮生带着与生俱来的灵性,在某一刻骤然顿悟,从听到前世一说起,到下决定不过短短半刻钟时间,他却已隐隐约约,窥见了某种至理天道。
“至少现在,大家还活着不是么?”潮生说,“我就不来添乱了。”
牧青山与宝音对视,这是迄今第一个真正放下的同伴。
潮生依旧坐在篝火前,面对漫天星辰,东天已依稀露出了鱼肚白。
牧青山开始准备早起洗漱的热水。
“哥哥,如果真有一天我变成了树,你会跟我回昆仑,当我的守树神吗?”潮生说。
牧青山添柴,烧水,说:“你究竟想要我,还是那猴子?只许二选一,不能贪心。”
潮生说:“你们不能都来吗?姐姐也一起。”
“我吃肉,”宝音带着倦意,打着呵欠出帐篷,说,“当不了守树神。你喜欢猴子还是鹿?你要喜欢青山,我把他让你也无妨,你俩挺般配的,正好过小日子去。”
“我不是谁的东西。”牧青山直起身,看着宝音。
“反正你本来也不想娶我。”宝音不悦道。
潮生马上道:“只能选一个的话!我还是和老乌在一起!我……我喜欢老乌。”
牧青山走过来,摸了下他的头。
恰好这时,乌英纵出帐篷,潮生便停下说话。
“我来罢。”乌英纵接手,预备收帐篷启程。大伙儿用过早饭后,乌英纵依旧化作原形,载着潮生奔跑。潮生则因一夜未睡,趴在白猿背上昏昏沉沉地做了不少奇怪的梦,一会儿是乌英纵身着王袍,坐在妖族的圣地王座上;一会儿又是他带着自己逛市集,给自己买风车玩。
“什么时候了?”潮生打着呵欠,望向远处。苍狼与白鹿已不知去了何处,想必已跑去了前头。
“刚过午。”乌英纵说,“走上朝圣路,就有村落能歇脚洗澡了。”
“昨夜我没睡。”潮生说。
“我知道。”乌英纵答道。
潮生抱着白猿的脖颈,伏在它身上。
乌英纵:“我半夜醒来,听见你们说的话了。”
潮生:“!!!”
“所以,”潮生说,“咱们上辈子就相识。”
“是。”乌英纵只简单答道,“我梦见过那些事,我不想你变成树,我只想你好好活着,潮生。”
潮生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想告诉乌英纵,这也许也是皮长戈会说的话,不,他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此时,天际响起一声龙吟,苍白天空中,禹州庞大的身躯掠过昆仑,朝大地高速降下,带着磅礴的水汽与云雾,却并未变幻成人。
禹州以它雷鸣般的声音道:“西域发生动乱,那俩驱魔师呢?怎么是你自己回来了?”
潮生茫然道:“怎么啦?”
乌英纵:“老爷让我们先回昆仑,再取道入沙州。”
“上来。”禹州的声音道。
飞驰在前方的苍狼与白鹿回转,禹州接上四人,径直腾空飞向白玉宫。
“长戈——!”潮生刚下龙背,便快步冲向皮长戈,扑向他的怀中。皮长戈依旧是往昔模样,戴着金项圈与手环、脚环,赤裸上身,腰间围一袭纱裙,赤脚在白玉宫正殿前的泉水一侧站着。
“萧琨与项弦那俩小子呢?”皮长戈接住了潮生,任他爬到自己背上,抱着头又揉又蹭了一番。
乌英纵先是躬身行礼,解释诸多前因后果,再引见宝音与牧青山二人。牧青山见怪不怪,交谈数句后便在泉水一侧坐下,宝音则是第一次来,非常好奇,四处打量。
“两天前,”皮长戈解释道,“西域出现了数以十万计的活死人,他们席卷了天山南北,朝着高昌汇聚。”
皮长戈潇洒挥手,手中出现光芒,笼罩了白玉宫前的泉水,施展水镜之术,幻化出人间景象,说:“一天之后,他们便将抵达玉门关前了,玉门关一旦被攻破,接下来就是沙州。”
禹州:“我们还不知道魔族的真正目的,你家老爷有何应对之策?这一仗想好怎么打了么?”
乌英纵说:“有初步计划了,我们还有三名同伴,正在赶往河西走廊的路上。”
皮长戈:“算上你们四个,再加项弦与萧琨,一共是九个人?”
“远远不够!”禹州显得很烦,说,“太儿戏了!”
皮长戈说:“必须集结人间力量,这不是单靠驱魔师就能解决的事。”
潮生:“萧琨哥哥是战死尸鬼王的儿子,说不定能反过来控制他们?”
禹州:“万一玉门关陷落怎么办?这许多凡人,夏国就全完蛋了。”
牧青山:“你居然在乎凡人性命?不是常说生死自有天定?”
禹州顿时语塞,片刻后回过神:“这能一样?”
乌英纵试图阻止这场争吵,说:“看来我们已没有时间久留了,须得先抵达沙州再想办法。老爷与萧大人先一步出发,兴许已抵达也未可知。”
皮长戈:“唔,数十万尸魃若攻陷西夏,牵累甚广,句芒大人又要承受更多的戾气。”众人同时抬头,望向巨树,这才是皮长戈至为关心之事。
戾气一旦超过句芒能净化的极限,神树将随时崩溃。
“没有时间了,”皮长戈说,“必须拦住魃军入关步伐,避免凡人死伤。”
“你别去,”潮生马上道,“好好待在这儿罢,长戈。”
皮长戈叹了口气,眉头深锁,朝潮生伸出一手,潮生充满忧虑,再次跳上来,将皮长戈的上半身抱在怀中,与他紧贴着。
“明天一早,我就送你们前往沙州。”禹州说,“其余的事,回头再说罢。”
项弦驾驭金龙,越过北方大地,掠过长安城,一路飞往西域,在河西走廊处降低了高度。萧琨则换而抱着项弦的腰,朝下眺望。
“我来。”萧琨总于心不安。
“别,”项弦道,“你可别发病,还没与魔王决战就摔死了犯不着。”
“我就这么不靠谱?”萧琨怒道。
“反正现在小金归我了,”项弦说,“待你哪天不犯病了再说。”
萧琨本以为在君山之事结束后,项弦会带他回家一趟,没想到项弦只说“让我玩会儿你的龙”,带他腾空起飞,掠向西北面,直奔他们约定的战场。
“当真不回家?”萧琨问。
项弦:“打完仗再回!”
萧琨:“什么都到打完了再说。”
“改变主意也不行么?”项弦回头道,“不想愁眉苦脸,待会儿被姆妈看出来,又要担心。”
萧琨心想:等到那一天,兴许我已不在你身边了,不过随你罢,你乐意就行。
“阿黄的事,你想清楚了没有?”萧琨又说。
“没有!走一步算一步罢!”项弦正享受着狂风与疾驰飞翔的感觉,心情很好,肩上停着阿黄,萧琨有时靠近了,想把头倚在他的肩后,但阿黄占了右肩,倚上去很容易就贴着它的屁股。
萧琨只得侧着让出少许,在飞行中半靠着项弦的左肩。
“被腐化的凤凰之灵应该就在穆天子身畔,想必这次它一定会参战……”
“知道了!我会当心的!”项弦侧头说,差点与萧琨亲上。
“我们知道了!”阿黄也回头朝萧琨说,“别啰唆!”继而抬起翅膀,拍了萧琨脑袋一记。
萧琨:“…………”
“阿黄!”项弦问,“知道自己果然是凤凰之后,有什么感觉?”
阿黄:“没有感觉。”
萧琨扶额,实在无言以对。项弦压低了高度,从祁连山主峰掠过,飞鸟被纷纷惊起,滚滚层云映着日辉,阿黄顿时展翅飞走。
“回来!”萧琨总担心阿黄再次被抓走。
“不打紧,”项弦说,“它只是四处逛逛,能追上咱们。”
“歇会儿罢,”萧琨说,“怕你累了。”
“不累。”项弦又驾驭金龙,在空中拖出螺旋破空之声,带着云雾与水汽,于天幕中形成彗星般的尾云,问,“你想过,待这场大战结束后,咱们去做点什么吗?”
萧琨:“没有。”
每当谈及未来时,他的心情就很糟,因为他没有未来。但这一刻,他已在飞翔中忘却重任与宿命,忘却这片自己必须付出沉痛代价去守护的土地,甚至忘却自我。
“你呢?”萧琨问。
项弦:“我想驾驭小金,带着你一直飞!”
“飞去哪儿?”萧琨说。
“我不知道!”项弦笑道,“兴许是大地的尽头罢!我们飞到不能再飞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挡着,再在那里停下,吃点心,喝酒!”
萧琨笑了起来,项弦说:“那里就是真正的天涯与海角了!”
话音落,项弦朗声唱道:“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昆仑山,一弯新月高悬。
乌英纵完成了此生最大的梦想——白玉宫是诸多亲近自然的族裔如猿、植妖、食草兽族等毕生憧憬的圣域,较之巫山、太行曜金宫,此地更是超然世外的存在。
修行之时,他曾无数次幻想过白玉宫是如何一番光景,传说这里是西王母的花园,生命的秘境,繁花盛放,万物和乐,仙乐缭绕,庄严壮丽。
然而当他走进白玉宫的刹那,却发现西王母的御座上空空如也,这梦中的仙境虽依旧恢宏华丽,却透出几分孤独与清冷气息。就连始祖树木神句芒,亦被戾气侵袭,树干透出深黑色。
“你就是那只猴子?”皮长戈的声音传来。
句芒的树根前,乌英纵被叫住,忙道:“是,前辈,我……我是猿。”
“唔,”皮长戈说,“让我看看你,过来。”
皮长戈上下打量乌英纵,自言自语道:“宿命啊,萧琨最初提起时,我尚未往这方向想过。”
乌英纵马上道:“长戈前辈,潮生在红尘间时,最在乎的就是您的寿数,请您千万不要多想。”
皮长戈却道:“把衣服脱了。”
乌英纵解开外袍,脱去里衣,让皮长戈检阅自己的身躯。片刻后,皮长戈又道:“原形呢?”
乌英纵幻化为白猿,恭敬地以双拳撑地,弓起背脊。
皮长戈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
“你很干净,”皮长戈说,“你从未吃过人,甚至不曾杀生,这很难呢!”
“我不吃人。”巨猿闷声说。
皮长戈说:“你吃过奇怪的丹药?唔,你被改造了。你的身体就像铁铸的一般啊。”
皮长戈在巨猿额上弹了弹,说:“你喜欢潮生,是不是?”
乌英纵变回人形,单膝跪地,没有抬头,只注视着地面。
“我希望前辈能活着,不要离开潮生,”乌英纵说,“让我做什么都行,我都愿意去试一试。”
乌英纵抬起头,与皮长戈对视,说:“您若离开人世,他一定会很难过。”
“最坏的结果,”皮长戈说,“无非是我死了,潮生化作新的树,你来到昆仑,成为新的守树神。”
“是的,我确实听见白鹿这么说。”乌英纵焦虑地说,“就没有办法去阻止这一切么?”
皮长戈沉默片刻,而后抬头,望向神树。
乌英纵思考着,末了仿佛下定决心,说:“前辈。”
“拿着这个。”皮长戈取出绿枝,这原本是潮生所持,回到白玉宫后便交回给皮长戈,如今皮长戈正式将它授予乌英纵。
乌英纵双手接过,皮长戈又道:“老弟,跟我来。”
“西王母离去前,”皮长戈带领他走向喷泉,说道,“为白玉宫留下了阻隔尘世的屏障,依赖于句芒大人的力量,在紧要关头,能以绿枝驱使白玉宫,去完成就连龙也办不到的事……”
乌英纵依稀明白了什么。
皮长戈说:“法阵就在这里,但我已不行了,老弟。”
乌英纵马上道:“交给我罢,前辈。”
皮长戈说:“你会死,这样没关系么?”
乌英纵温和一笑,点头道:“没关系。”
皮长戈:“一旦发动这个法阵,你便将替我赴死。”
乌英纵再次答道:“我知道,我愿意,只要不让潮生难过。”
皮长戈与乌英纵长身而立,他久久地注视乌英纵。
皮长戈:“那么,听清楚了,我现下教你用法,老弟。”
金龙越飞越低,掠过甘州,在丝绸之路的夏国境内,竟是出现了长长的迁徙车队。
“怎么回事?”萧琨说。
项弦回头朝地面张望,忘了前方,险些朝着山撞上去,萧琨喝道:“当心!”
两人同时大喊,项弦马上拔高,擦着山峰转而冲天而起。萧琨说:“我来。”
他俩换了位置,萧琨压低金龙,望着大地上的景象。
“是流民?”项弦说,“从瓜州与沙州方向来的,在交战么?不对啊,高昌与西夏向来无怨无仇……”
萧琨将金龙催到最高速,破空声响,冲向沙州。
沙州城外,黑云滚滚,光是以双目,便能看见冲天的妖气与魔气。黄昏时分,玉门关外的古战场中,一道黑柱滚滚冲天而起,寒风中,数以十万计黑色的、身穿甲胄的战死尸鬼正在向那里汇聚。
而玉门关内,则是人类大军的营地,地面的营火犹如繁星一般。一方漆黑沉默,另一方则星火点点,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